[book_name]死恋 [book_author]莫泊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2976 [book_dec]一直没有家室的画家奥利维埃·贝尔坦深深地爱着他的模特纪叶罗阿伯爵夫人,但是伯爵夫人对他的爱总是停留在精神层面,不越雷池一步。十多年过去了,伯爵夫人的女儿安耐特已长成了妙龄少女,画家不由自主地愿意同安耐特亲近。伯爵夫人认为安耐特对画家的吸引力几乎和自己相当。她对这一点也不生气,高兴他能在她们之间找补一些被她剥夺了的家庭温暖。她尽可能地把他束缚在她们两人之间,自己演母亲的角色,使他几乎相信自己是这个女孩子的父亲,使得将他俘获在这间屋子里的柔情添上一分新的色彩。但是画家对夫人的渴念长期以来已经有些怠懈了,现在见到了再造了她的青春(指安耐特),这渴念又重新炽烈起来。伯爵夫人终于发现画家爱上了安耐特,她开始有意地避免两个人见面。画家的心在煎熬着,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他蹒跚的身躯和满头的白发滚入了车轮下面。最后,他握着伯爵夫人的手离开了这个伤心的世界。 [book_img]Z_10165.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倒霉!”罗朗老爹忽然嚷了起来。他已经有一刻来钟呆着不动,两眼盯着水面,只偶尔用很轻缓的动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钓钩。 罗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边是应邀来参加这次聚会的罗塞米伊太太。这时她醒过来了,转头朝她丈夫说: “怎么……嗨!……吉罗姆!” 这个发火的老头子回答说: “就是不咬钩。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有钓到。只该和男人们一起钓鱼;你们这些娘儿们总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个在左舷,一个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着一根钓线,同时笑了起来。让回答说: “爸爸,你对我们邀来的客人不太客气。” 罗朗先生不好意思,请求原谅说; “罗塞米伊太太,请您原谅我,我就是这样的。我邀请太太们来,因为喜欢和她们一道,而一旦到我觉得下面是水时,我就只想到鱼。” 罗朗太太已经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气看着悬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际,她喃喃地说: “然而,你们这次钓得真不错!” 可是她的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同时朝篮子里亲切地看 他在寻觅一张新画的题材,眼神迷失到了遥远的云霄外。他该画什么呢?他还一点也不知道,甚至完全不像是他原来那种自信果断的艺术家,却像个心神不定的人,游移不定的灵感还动荡于各种艺术表达方式之间。他富有,声名显赫,取得了种种荣誉,虽然已近晚年,却仍然不能确切地明白自己是朝着哪种观念经历走过来的人。他曾是罗马的获奖者,传统派的卫道士、招魂人;但在一些伟大的历史场景中追随于另一些人之后,接着又将他的倾向予以现代化。他画了些用古典式铭牌标名的活人肖像。他聪明、热忱、勤奋,执着地从事于不断变化的幻想,醉心于他深入妙境的艺术,他靠着心灵的精敏,赢得了卓越的表达技艺和适应性广阔的才华。后者部份是产生于他好犹豫的性格和他对各种类型的探索。也许由于人们对他优美出众而正派的作品的突然着迷,竟影响了他按正常情况的方向发展。从成功之日开始,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取宠的欲求总在使他烦恼,悄悄地改变他的方向,削弱了他的信念。此外,这种求宠的欲念以多种方式在他心中出现,对他的成名起了巨大作用。 他彬彬有礼的态度,他生活中的种种习惯以及对自己外表的注意,乃至他一度是骑马击剑家,技高有力的名誉,都为他日益增长的盛名增添了一串小小的光彩。在完成了使他成名的《希腊艳后》画幅之后,巴黎社会一下子被他迷上了,接纳他,欢迎他。他一下子成了出入林区①名噪一时的画家之一。沙龙里议论着他,年纪轻轻就受到画院的接纳。在一片赞扬声中,他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了城市。 ①巴黎近郊的林区主要指布洛臬林区广近九百公顷,一度为帝王游猎之所;次为Vincennes林区逾九百公顷,为上层人士游乐之所。 幸运使他一帆风顺,直到他进入老年时都受到颂扬和宠爱。 这时,在户外风和日丽天气的影响下,他正在寻求一个诗意的主题;加之饭饱烟足,使他变得有点儿麻痹。目光向着天空,他在遐想,在蓝空里虚构些一瞬而过的图像:一些在森林小道上或者大街人行道上的姿容优美的女人,水滨的情侣,种种使他思绪自愉的风流幻想。变幻的图案在天空中呈现出来,在他眼睛里,彩色的幻觉模糊而漂移不定。像箭一般划过,而那些不断在天空留下一道划痕的燕子像是在用笔迹删除这些图像。 他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所有隐约可以看到的形象都像和他画过的相似,所有出现的女人都像他以艺术家随想孕育过的女人的姊妹。于是一年以来引起他隐约不安的一种恐惧;那种才华已尽、主题上老一套、灵感枯竭的恐惧,在这种重温旧作,无力重新构思和开创未知的迹象之前,变得清晰起来。 他丧气地站起来,想从他废弃了的构思用的画板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点东西,给他提醒心中的某种概念。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就翻开了他存在一口老箱子里的那些草图、速写和素描。可是不久他就对这种无效的努力感到腻烦,疲乏得精神沮丧。扔掉了香烟,他一边用口哨吹着一首流行歌曲,一边弯下了腰,从一张椅子下面拾起了散落在那儿的哑铃。 他用另一只手拾起了遮在一面镜子上的布帘子,这是一面用来纠正姿势,审评各种透视,再度考验真实性的镜子。当他面对着这面镜子之后,他开始审查自己的各种姿势。 在那些画家之中,他是以孔武有力著称的,后来在社交场中他又以漂亮出名。而今岁月不饶人,他的体重增加了。他身材魁梧,胸膛饱满;徒然每天刻苦地骑马击剑,却仍然赢得了像古代的角斗士的凸肚皮。那个脑袋和往时虽然已有不同,却依然出众,却依然漂亮。茂密的短短白发,使得在浓重的灰色眉毛下的黑眼睛神采奕奕。他浓重的胡须,一丛老兵式的胡子仍然是褐栗色的,赋予他的面庞以一种罕见的力量和豪气。 他双脚并拢,身材挺直,立在镜子面前,用哑铃操练各种规定动作,目光愉快地盯着他肌肉丰满的手臂端部宁静有力的操作。 可是,忽然之间,从反映出整个工作室的镜子深部,他看见一扇门帘动了,而后探出了一个女人的头,她仅仅伸出了一个张望的头。 在他身后那个声音问道: “有人吗?” 他回答道“在”,一边转过身来,随后将哑铃扔到地板上,带着多少有点勉强的灵巧,朝门那边跑过去。 一个素装的女人进来了。握过了手以后,她说: “您在锻炼。” “是的,”他说,“我在自我欣赏,却让人家撞见了。” 她笑了,接着说: “您的门房里没有人。我知道您这时候总是独自一个人,因此我没有通报就进来了。” 他看着她说: “真帅!您真漂亮,真潇洒!” “是的,我做了件新裙袍。您觉得好看吗?” “真漂亮,大方谐调。嗨!可以说这衣真叫人感到深浅协调。” 他绕着她转,掸掸衣衫料子,用指尖整理整理衣褶,宛然是个和妇女时装师傅一样熟悉服饰的男人。本来,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家思维和运动员式的肌肉,都是用来通过画笔的纤毫来描述变化多端的精致时式,揭露被禁锢、掩埋在丝毛织物或雪花边下的女性美的。 他结尾宣布道: “这真是十分成功的。对您十分合适。” 她听凭他赞赏,高兴自己的漂亮博得了他的欢心。 她已不再年轻了。但仍然漂亮,不太胖,略略壮些;但仍然光彩照人,使得四十来岁的肌肤显出成熟的韵味;她带着那种长期盛开,到时候顷刻凋谢的玫瑰花的气派。 在她金色头发下,她保持着巴黎妇人那种年轻俊俏,从不衰老的风度。她们拥有超越生命的力量,永不衰竭的抗老能力,并且在二十年里能保持一样,毫不衰败,顺顺当当;她们最关心的是躯体和保健。 她揭起了面纱,低声地说: “那么,不打算吻我吗?” 他说:“我吸了烟。” 她说道:“讨厌!”而后伸出了嘴唇说:“算倒了霉。” 于是他们的嘴唇碰上了。 他接过了她的阳伞,动作迅速熟练地帮她脱下春式女上衣,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动作了。等到她坐到了长沙发上,他关心地问道: “您丈夫好吗?” “很好,这会儿他该正在国会上发言。” “啊,谈什么?” “无非是甜菜或者菜油,老一套。” 她的丈夫是纪叶罗阿伯爵,厄尔省的众议员,已经养成了过问一切农业问题的专好。 可是看到在一个角落里有张没有见过的草图,她便走过去问道: “这是什么?” “我刚开始的一张粉彩画,蓬泰夫王妃的画像。” 她认真地说:“您明白,假使您又开始画女人的肖像,我就关了您的画室。我太清楚这类工作的后果是什么。” 他说道:“我不会找第二个安妮来画像的。” “但愿如此。” 她以一个能欣赏艺术的女人的身份观察这幅开始了的粉画。她走远一些,又走近一些,用手遮住阳光,研究哪一个位置的光线效果最好,而后发表意见说很满意。 “这真很好。您这张粉画很成功。” 受到了恭维,他哝哝地说: “您认为这样?” “是的,这是一张应当受到很高评价的精彩作品,这不是为那些画匠制作的。” 十二年来,她加强了他的高雅艺术作品倾向,反对他返回单纯现实主义,而由于世俗的雅趣,她将他略略推向了稍稍过分渲染和造作的美的概念。 她问道: “这位王妃怎样?” 他得从各方面向她详细说明星星点点细节,这些详尽的细节满足女人妒忌敏锐的好奇心,通过她穿着打扮的要点表达出对精神领域的看法。 她猝然问道: “她对您卖弄风骚吗?” 他笑笑并发誓没有。 于是她将两手搁在画家的两肩上,定睛地看着他。在想追问的激情下,使得嵌在蓝色虹彩中深不可测的黑色瞳孔闪烁不定,像溅在上面的两滴墨水。 她重又曼声问道: “真是这样,她没有卖俏?” “啊!千真万确。” 她接着说道: “这我就更放心了。除我之外,现在您谁也爱不上了。对别的女人就算结束了,都结束了。我可怜的朋友,已经晚了。” 这种刺伤中年男人心灵的,对他年龄的议论,使他感到轻微的刺痛,有点儿伤心,于是他低声说: “今后也如往昔。过去我生活中只有您,今后我生活中也只有您。安妮。” 她于是挽住他的胳膊朝长沙发走过去,让他坐在身旁: “您在想什么?” “我在找画幅的主题。” “找到了什么呢?” “尽管我使劲捕捉,我还是不知道。” “这些日子您在干什么?” 他于是得向她汇报他所有的来访、宴会、晚会、谈话和争吵。他们特别相互关心这种世俗生活中种种家常琐事。小小的争吵,众所周知的或者揣测之中的男女关系,说过千次听过千次的定论等等,全使他们浮沉于这种人称为巴黎生活的动荡浊流中。他认识所有的人,混迹在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中间,作为一个艺术家,家家户户的门都会为他敞开。她呢,是一个保守派议员的漂亮妻室;他们对这种巴黎式的语言游戏训练有素,包括精雅的、平庸的、友好而带刺的、无意义的、诙谐的,庸俗风雅的,产生出一种特殊的声誉,使得那些折服于这种饶舌语言的人十分妒忌。 “您哪天来吃饭?”她突然问道。 “您愿意哪天都行。说说您的日子吧。” “星期五,我邀莫尔特曼公爵夫人高尔贝勒和缪塞基欧两家子视贺我的女儿回来,她今晚上会到。可是别说,这是秘密。” “啊!真好,我同意。能看到安耐特真叫人高兴。我有三年没见到她了。” “真是!有三年了!” 原在巴黎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安耐特,成了她外祖母帕拉廷夫人最后的热情所钟。老太太已经快瞎了,独自整年住在她女婿在欧尔地方的隆西爱宅邸里。渐渐地,老妇人越来越爱将女孩子留在她的身边。由于纪叶罗阿这一家几乎半辈子都在他们这个区域里过,而这儿不断找他们征收各种税,如农产税,选举税等等,他们终于决定将那个宁愿呆在自由自在的乡下,而不想进城市关在家里的女儿留在欧尔,只偶尔接她到巴黎来。 三年以来,她竟然没有来过巴黎一次。公爵夫人宁愿让她离得远远的,免得在她进入社交年龄到来之前启发任何新鲜喜爱。纪叶罗阿夫人给她在那儿请了两位资格完备的女老师,她自己则增加了探望母亲和女儿的次数。安耐特留居在宅邸里几乎成了那位老妇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 从前奥利维埃-贝尔坦每年都到隆西爱过六个或者八个星期;但是三年以来风湿症将他赶到了远远的矿泉城市里,那些地方深深地激化了他对巴黎的热爱,使他一旦回来就再也不能离开。 按照常规,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要到秋天才回来,可是她的父亲忽然起意要为她安排一桩婚事,于是将她召来,好让她立刻和他选定的未婚夫,法朗达侯爵见面。由于这件联姻一直保密,纪叶罗阿夫人只让员坦尔知道这项秘密。 因此他问道: “那么您丈夫的这个主意是打定了的?” “是的,我也相信他们会十分幸福。” 而后,他们谈了谈别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绘画的话题上,要他决定绘制一幅基督像。他拒绝了,认为在世界上已经够多的了;可是她坚持得厉害,对此感到不耐烦。 “唉!但愿我能画画,我会把我的想法描绘给您,这是很新的,很大胆的:人们将他从十字架上解下来,那些将他的手解开的人让他的身体高高地掉下来;他掉下来了,扑到了张开双臂接他的人众中间,将他扶住了。您清楚吗?” 是的,他明白,他也发现了那个概念新,可是他坚持现代艺术趣味,于是当他看到这位女伴躺到了卧榻上,让一只脚垂下去,套在精致的软鞋里,透过几乎透明的袜子,在眼前出现的肉感时,他不禁叫道: “瞧,瞧,这才是该画的,这才是生活!在一件裙袍边上的女人的脚!里面什么内容都可以归纳进去!有现实、性感,诗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女人的脚更优美,更漂亮了,而且后面多神妙:藏在后面的腿,在这丝袜下面让人看不见,煞费猜量!” 盘膝坐到了地上,他抓住软鞋举起来,从皮制鞋套里脱出来的脚动来动去,煞像一只因为得到释放而吃惊的小动物在动来动去。 贝尔坦一再说: “多精致,多出众而又丰满,比手更丰满。安妮,将您的手伸给我!” 她戴着长及肘关节的手套。她从最上缘像剥蛇皮那样将它翻过去再褪下来,露出了苍白、丰腴滚圆的胳膊,脱得那么迅速,使人禁不住以为会大胆放肆地全身裸露。 于是她伸出了手,让它从腕端垂下来。那些戒指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发亮,纤长的玫瑰色指甲像是从娇小可爱的女人手掌上长出来的爱情鳞茎。 奥利维埃-贝尔坦轻轻地抚爱欣赏这只手。他拨弄那些手指,好像这是些肉的玩具。他又说道: “多么稀罕的妙物!多么稀罕的妙物!何等秀丽的纤细肢体,机智灵巧,它能体现人们的一切愿望:书、花边、房舍、金字塔、火车、点心,还有爱抚,这是它最重要的任务。” 他将戒指一个一个卸下来,当脱下了一绺金丝的结婚戒指时,他带着微笑低声说: “法律,我们向您致敬。” 她觉得这有点儿过分,说了声: “傻瓜。” 他经常爱开玩笑,这种法国式的倾向,将极严肃的感情混淆在讽嘲的外表一起。抓不住女人们敏感的特征,认清所谓精神领域的界限时,常常会无意识地损伤了对方。每当他用一种放肆不恭的调子谈到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的关系的时候,她尤其愤怒,而且他曾断定过这是十九世纪最美的例范。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问道: “您会领我们去参观预展,我和安耐特?” “我一定这样办。” 于是她向他了解下次沙龙中那些最好的画幅。这次预展将在十五天后开幕。 可是,也许是忽然想起忘记了一项采购,她说: “走,将我的鞋给我,我要走了。” 他正漫不经心做梦似的将那双软鞋在手里翻过来又翻过去。 他弯下身去吻那只恍惚在袍裙和地毯之间飘浮的脚。略略感到一点儿寒冷的脚停下不动了。于是他给它穿上鞋。站着的纪叶罗阿夫人接着走到摊满了纸的桌子旁边。桌子上面,一摊已经拆开的新信老信。堆在原来油彩已经干了的调色板旁边。她好奇地瞄了一眼,碰了碰那些散页,拾起它们,想看看下面。 他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说: “您会把我的乱七八糟弄得更乱七八糟。” 她不回答,却问道: “要买您的《浴女们》的这位先生是谁?” “一位我不认识的美国人。” “您同意卖了那幅《路边歌女》吗?” “是的,十万法郎。” “您干得不错。这数目可观。再见,亲爱的。” 她伸过面颊,他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于是她低声说道: “星期五,八点。我不用您送。您对这很明白,再见。”说完她就从门帘下不见了。 她走了之后,他首先重新点起了一支烟,而后在他的工作室里慢步横踱起来。在他目前展开的是这段交情的全过程。他想起了已被忘却的那段早年情谊中的细节;咀嚼它们,逐一地串连起来,独自重新回忆体味这段追求过程。 那是他刚从巴黎艺术界的天际作为一颗新星升起的时候。那时绘画界独占了所有的公共热情,靠了画笔几刷子赚来的钱,麇集在豪华住宅的区域里。 贝尔坦于1864年从罗马旅游回来后,有几年一无成就,默默无名。后来在1868年展出了他的《希腊艳后》,几天后就被评论和社会捧入了云霄。 战后的1872年,当昂利-雷尼奥特①的死使他的同行都得到类似光荣台阶的时候,他的一张豪放画作《若卡斯特》②使贝尔坦列入了独创者之林,然而他在独特用笔之余也明哲地使它别有韵味,使得学院派也称好。1873年他从非洲旅游回来展出的阿尔及尔的《朱伊芙》获得了一级奖章,已使他出类拔萃;而1874年《沙里亚郡主》的画像更使他成了当代的首席肖像画家。从此之后,他就成了这位巴黎女人和巴黎的女人们心爱的画家;成了她们的气质、风度和丰姿最有技巧、最有创造性的表达者。在几个月里,所有巴黎数得上的女人都恳求能得到他的画像。他呢,表现得很难对付,要人付给高价。 ①HenriRegnault1843年生于巴黎,1872年死于Buzenval之役,重彩大胆画家,作有《沙乐美》、《不经裁判的死刑》、《土耳其省督军的突围》等。 ②Locaste神话中锡伯王之妻,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又与其亲生儿子结婚生子四人。事发后,绝望悬梁自杀。 那时,他很时髦,以一个社交场中的谦虚男子汉的身份常出去做客。一天,他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中看到一个重孝打扮的年轻女人,当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出来。在门下的相遇给他留下了一个赞叹不已的优美雅致的动人场景。 他探询了姓名之后,知道她是纪叶罗阿伯爵夫人,一个诺曼地小贵族地主的妻子。他是个农艺家和众议员。她穿的是公公的孝服。她才智横溢,受人敬仰,为大家所乐意交往。 仍然处在吸引了他的艺术家眼光的场景震撼之下,他脱口而出说道: “啊,这位我愿为她画像!” 第二天,这句话被传到了这位年轻女人那里。当晚,他接到了一张蓝色隐约有些香味的短笺,用纤细的,略略自左向右往上斜的正规的字体写道: 先生: 莫尔特曼公爵夫人从舍下告辞时说您准备采用我的蒲柳之姿作一幅您的杰作,我谨向您表示:如您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并且您从我身上看出有些特征,可以重现予以提高的话,我亟愿为之服务。 请相信我,先生,我是真心诚意的。 安妮-德-纪叶罗阿 他回信询问何时他可以去拜候伯爵夫人,他直截了当地接到了请他下星期一去午餐的邀请。 地点在马莱斯埃伯大道一座高大讲究的现代房屋底层。穿过一间挂着蓝色丝帷,装着白色、金色木墙板的大厅后,画家被接进了铺着上一世纪图案地毯的小客厅里,这些按瓦托①式图案设计的地毯清亮雅致,调子柔和,主题高雅,仿佛是由沉迷于爱情的匠人编织、绘画、加工而成。 ①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兼雕刻家。善于运用色彩,杰出的设计师。 他刚坐下,伯爵夫人就出现了。她的步履这样轻巧,因此他在邻屋里一点都没有听见。看到她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她以一种熟稔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手,说道: “啊!原来真的,看来您真是很愿为我画像。” “夫人,那样我会十分荣幸。” 她身上的黑色裙袍使她显得十分苗条,赋予她一种十分年轻而严肃的神气,与她微微笑着的脸在金发的照耀下正好形成对比。伯爵进来时,手里牵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纪叶罗阿夫人介绍道: “我的丈夫。” 这是一个身材短小,没有胡须的男人,凹进去两颊,由于刮光了胡子,皮下发青。 他有点儿教士或者演员的神情,长长的头发向后梳,礼貌周正。在嘴巴的周围,一大圈皱纹从两腮向下一直伸到了下颏,有人说,这是由于当众发言的习惯造成的凹槽。 他用一大堆词汇感谢画家,使人一听就知他是个演说家。长期以来他就有意为妻子设法画一张像,他想请的就是奥利维埃-贝尔坦先生,但是怕遭到拒绝,因为他很清楚找的人缠得他多么厉害。 于是他礼貌多端地约定,明天他将送伯爵夫人到画室里去。这时他又考虑由于她还穿着重孝,是不是等些时日更好。可是画家宣称他想表达的正是初次见时所得的印象:在金发下如此生动美妙,光彩照人的面庞与庄严朴素的黑色丧服所构成的对比。 于是第二天她和她的丈夫去了。以后的日子由女儿陪着去,让她坐在一张有画书的桌子前面。 奥利维尔-贝尔坦按他的习惯表现得十分持重。那些上层社会的妇女使他不大安心,因为他对她们不太了解。他把她们看作狡猾而无知,伪善而危险,轻浮而讨厌。对于那些不上不下的女人,由于他的出名,逗人喜爱的机智,漂亮的运动员体格和棕色英武的面貌,他有过一些短暂的艳遇。因此他更喜爱她们自在的风度,随便的闲谈,习惯于随便的道德观,以及他常去的画室和剧场后台的那种诙谐轻松气氛。他进到上层社交界里去是为了荣誉而不是为畅心,在那里他的虚荣得到满足,在那里他得到赞扬和命令,在那些恭维人的漂亮女人面前,他炫耀自己,从没有追求过她们。在她们身边从不许自己开粗野的玩笑或者说不干净的话。他认为她们是装正派的,因而他被认为是有教养的人。每当她们之中的某人到他这儿来给画像,为了使他高兴,有时会主动作出接近的表示。可是他感到虽然艺术家和上层社会是混杂在一起的,但是世系之间有别,在妇女的微笑和烦扬之间经常存在着虚假,他揣测那些自认品质超群的人所隐瞒起来的精神阴暗面,从而在他的心里造成了一点儿傲气,使态度更端庄,以至近于傲慢。伴着新兴族受到皇亲贵族接待时掩饰了的虚荣感,产生了那种因知识而赢得与出身高贵的人平起平坐的傲气。人们谈起他时略带意外地说:“他受到的教养特别好!”这种惊诧使他感到受捧,也使他感到受辱,因为它表明了存在着的社会界限。 画家的故意庄重和多端有礼使纪叶罗阿夫人有点发窘,她感到对如此冷静、才智出名的人找不到话可说。 安排好她的小女儿之后,她坐到已开始画的一张草图旁边。按照艺术家的建议,她努力做出面部表情。 在第四次画像的中途,他忽然停下绘画问道: “您一生中最有兴趣的是什么?” 她变得有点发窘。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在这双眼睛里我希望有一种幸福的思绪,可是我还没有发现。” “那么,您设法让我多谈谈话,我喜欢闲谈。” “您快活吗?” “很快活。” “我们谈谈,夫人。” 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说完“我们谈谈,夫人”之后,他又开始画画。他和她试探了几个主题,找一个他们思绪可以交会的焦点。他们从对共同认识的人物的观察开始,而后谈到他们自己,这经常是令人愉快和引人入胜的话题。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他们相互感到更容易相处了;而且贝尔坦发现了使人高兴并感到兴趣的主题,开始详细谈他作为艺术家生活中的小节,和他特有的放荡不羁的精神之旅。 习惯于沙龙中由文学组成的精神气氛的她,对这种略近疯狂的热情感到有点吃惊。它率直地描述事物而且同时用一种嘲讽的态度阐明它。可是立刻她也用了同样的语调对应,而且雅致开朗。 过了八天,她征服了他,也为他这种诙谐直率和不拘礼节所吸引。他完全忘记了他对社交界妇女的成见,而衷心承认只有她们活跃动人。站在画布前面,他一边画着,以一个正在战斗的男子汉的姿态时或前进,时或后退,一边让自己的日常的思想自由地流露出来,仿佛他对这个金发黑衣,由阳光和丧衣组成的漂亮女人是早就相知了的。她坐在他前面,笑着听他,而且如此兴奋愉快地回答他,不时弄乱了该保持的姿势。 他一会儿远离她,闭上一只眼,斜了身子想要仔细看清他的模特儿的全貌;一会儿他又走得很近,为了分辨她脸上最小的差别和一瞬即逝的表情,抓住它并表达出一个女人形体上超出于可见外表的内涵,这种抽象美的流露,这种人所未知的某种事物的反映,内在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独具的优点。它使得这个女人应当只被某个人疯狂倾心相爱,而且非他莫属。 一天下午,那个小女孩自己走到画布前面站住了,用一种孩子的十分认真的态度问道: “这是妈妈,是吗?” 他将她接过来想抱她,这种对他作的画像神似的稚气褒奖,使他感到得意。 又有一天,她好像显得十分安静,忽然之间,他们听到有人小声伤心地说: “妈妈,我腻烦了。” 这第一次的抱怨让画家如此感动,使他第二天抱了一大箱玩具到画室来。 那个既吃惊又高兴,经常小心谨慎的小安耐特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为的是可以随时按愿望一个一个地拿起来。从这回送礼物开始,她爱上了这位画家,孩子式的爱。正是由于这种动物式的友好表示和爱抚,使得孩子格外驯顺和听话。 纪叶罗阿夫人对来坐着画像感到兴趣。这一冬她穿着一身丧服无事可做,社交场里和喜庆场里找不到她,她将生活中的全部心思都交付在这间画室里。 她是一个好客的巴黎大富商的女儿。富商死了已有几年,她的母亲老生病,为了照顾身体,一年有六个月躺在床上。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成了家中的全能主妇;懂得接待、微笑、闲谈,辨别客人,懂得衡量对不同的人应当说的话,很快就轻易地适应了生活,头脑清醒,能迎合人意。当人家将纪叶罗阿伯爵介绍给她做未婚夫时,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婚姻能给她带来的好处,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作为一个谨慎的女孩子,她知道不能求万全,在任何场合都应权衡得失。 一经投身社交界,人人欢迎她,因为她漂亮,机灵。她见多了男人们对她的追求,但是从不动心,和她的头脑一样理智。 然而,她爱卖弄风情,一种主动而谨慎的风骚,从不过分。恭维使她舒畅,只要能让她装成不知道,勾起的欲望使她得意。当她在一个歌颂充斥的沙龙里聆听了一通宵之后,她像一个在地球上完成了任务的女人一样,安然而睡。过这种生涯长达七年,也没有使她厌倦,也不使她感到单调,因为她喜爱社交场的这种芸芸众生。可是有时她也期待些不同的东西。在她周围的那些男人如律师、政客、金融家或者职业界的人物,虽然她尊重他们的作用、地位和头衔,但并不过分认真对待他们;而类似演员一样,使她只觉得有点好玩。 开始时,画家使她感到兴趣是由于他身上有些对她说来是新鲜的东西。她在画室里很自在,敞怀大笑,自觉精神焕发,知道他因为她同意来画像而高兴。他也使她喜欢,因为他漂亮,强壮而且出名。尽管她们假装,但没有一个女人对体格美和荣誉能无动于衷。她由于被这位专家重视而感到高兴,轮到她时,她也准备好认真地对他评议一番。她发现他的思路敏捷而有教养,敏感、有想象力;一种确实动人的智慧和色彩丰富的语言像是使他所表达的一切发出了光辉。 在他们之间的友谊迅速地成立了。当她进门伸出手来相握时,像是日复一日地在他们心田里渗进了某种东西。 于是毫无筹划,没有经过任何衡量决定,她感到在她内心产生了引诱他的自然欲望,并且任其滋长。她没有任何预见,没有任何安排,她只是更俏皮些,体贴些,就像由于本能对一个更讨您喜欢的男人所常做的那样。于是在她对他的各种姿态、各种眼神和微笑中都掺进了挑动的圈套,这是那种自觉到有被爱的需求的女人经常布置在自己周围的。 她对他说些讨好的事物,这些话意味着:“我觉得您真好,先生”,而且她使他长篇大论,一边细心听着,为的向他表示他多么引起她的兴趣。他则停下画笔,坐到她的身边,并且在这种引起欢乐酊酩的过分精神兴奋中,他根据不同时日,有时诗兴大发,有时滑稽古怪,而有时又哲学气味十足。 当他高兴的时候她感到快活,当他深沉的时候,她努力追随他的发展,但并不是都能达到;而当她想别的事的时候,她的姿态像是在倾听他而且神气像是充分了解,对这种创见十分欣赏;以至他在看到她时,听她谈时感到兴奋,因为发现了一个如此敏锐、开朗、驯良的心灵而感动,撒到这颗心里的观点思路像一颗种子。 肖像画作继续进行;而且显示会很好,画家的心情已经处于可以发掘模特儿全部优点所需的境界,并且用确信的热情将它们表达出来,这种热情是真正艺术家的灵感。 他向她弯下身去,观察她面部的每一个动作,她肤色上的各种色调,皮肤上的任何阴影,眼睛的各种变化和表情,她面貌上的一切秘密。他浸透了她的特征就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于是将他视觉采集来的动人心魂的魅力流动移植到画布上,就像一片浪涌,从他的思绪流向笔端;他为此变得忘乎所以,就像是因饱餐秀色姿容而微醺半醉。 她发觉他陷进了她的情网,对这种游戏感到有趣,当这种胜利越来越明确时,她自己的热情也变得炽烈起来。 某种新的发展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新情趣,对她则唤醒了一种神秘的喜悦心情。当她听到人家议论他的时候,她的心会跳动得更快起来,而她心里想说——属于从来不会到唇边的那种意念——“他是我的情人”。当人家夸他的才华时她快活,而且当人家夸他漂亮时,她也许更快活。当她独自一人,不致因为失礼而给自己找来麻烦的时候思念他,她自以为只是真正找到了一个永远满足于真挚的握手的好朋友。 他呢,常是在画像的中途,突然将调色板放到了小凳上,走过去将小安耐特抱到了怀里,并且轻轻地吻她的双眼或者发际,一边看着那个妈妈,仿佛在说:“是您,我这样吻的不是孩子。” 于是,间或地纪叶罗阿夫人不带孩子而单独来了。在这些日子里,大家就几乎不工作,而是谈得更深。 有天下午她来迟了。天气很冷,这是二月末的时分。和近来每当她要来时一样,奥利维埃早早就回到了画室,因为他总盼她能早些来。在等她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抽着烟。八天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提出过百十次的问题感到吃惊,他自问道:“我是在单恋吗?”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不曾真正爱过。他有过一些十分热烈的随想曲,也有些较长时期的,但从没有看作爱情。这回他对自己感到的觉得吃惊。 他爱她吗?他肯定对她几乎不抱欲望,也没有考虑过占有的可能。在此以前,每当一个女人使他喜欢的时候,欲求也就随之涌生,使他向她伸出双手如同去摘一个果实;他的内心深处从不会因为她来不来而搅得焦虑不安。 对当前这一位,在他心中几乎不曾兴起过欲望,好像是蜷伏了起来,躲在一个更有权威的感情后面,还是模糊隐约的,几乎还没有觉醒。奥利维埃曾相信爱情的开端是梦幻,是富有诗意的热情。相反的,他现在的体验像是出自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而且是实质性的多于精神上的。他焦急不宁,动荡不安,好像忽然之间染上了一种病。然而,这种感染他思绪的心血沸腾,并没有混杂任何痛苦。他不是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纪叶罗阿夫人,对她离去的思念,对她来临的期待。他没有感到一种将自己生命整个儿向她献出去的冲动;但是她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某种难以捉摸的,不可言喻的东西。什么呢?是爱情吗?现在,他深入到内心深处反省以求弄清,以求弄懂。他发现她是动人的,但是她不符合他盲目的愿望中曾创造过的理想女人。不论谁萌生爱情时都预想过会使他动心的那位女人的精神特征和天赋的外表;而纪叶罗阿夫人虽然使他喜爱不尽,但对他不像是那一位。 可是为什么她使他受到如此不同的,无止无休的烦恼,比其他的女人都甚? 他是不是陷进了他久已嗅出来,并且理解了的,她那用卖悄张开的罗网?并且上了她的手法的当,他受了那种女人因求欢的意向而产生的特殊魅力的影响? 他走走,坐下,又站起来,点燃香烟又立刻扔了;他不时地看他挂钟上的指针,它老是慢慢的用不变的速度走向平常约定的时刻。 已经有好几次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用手指一下子揭开凸在那两根转动的金指针上的玻璃,用手指尖将那根长针拨到它老懒懒地走不到的数字上去。 他觉得好像这样就可以使门打开,用这个诡计让自己在等待着的人上当,催她到这儿来。而后他又禁不住晒笑自己这种固执的,非理性的稚气。 他终于追问自己:“我能成为她的情人吗?”这个想法对他显得奇怪,没有实现的可能,由于她可能引起他生活中的种种复杂因素,这几乎是不可能追求的。 然而这个女人使他十分喜爱,于是他结论说:“毫无疑义,我是处于一种可笑状态哩。” 摆钟敲点了,打点的声音使他颤抖,对他神经的震撼比对精神上的更厉害。他等得这样焦躁,以致迟到的时间在按一秒一秒计算。她经常是准时的;照讲用不着十分钟,就会看见她进来。在等这十分钟过去时,他坐立不安,几乎达到感觉痛苦的程度;接着又气愤她使自己耽误了时间;再后来他突然觉察到如果她不来,他会十分痛苦。怎么办呢?等她!——不——他该出去,这样,她万一来得很晚时,她就会发现画室里空了。 他该走,但什么时候呢?他给她留下多大的余地呢?是不是还是留下更好,并用几个有礼而冷冰冰的字使她懂得他并不是属于有些人设想的那类人?而要是她不来呢?那么他会收到一封急件,一张短简,等来一个仆役或者一个信使?要是她不来,他该怎么办?这是一天光阴的损失,他无法工作。那么?……那么我要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我需要看到她。 这是真的,他需要看到她,一种深刻的,迫切的,放不下的需要。这是什么?出自爱情?但是在他思想里没有感到,也没兴奋,在感官里也没激动,在灵魂里也没有幻想;但同时确实感到假使这天她不来,他将十分痛苦。 小住宅的楼梯上回荡起了街铃的声音。于是奥利维埃-贝尔坦立时感到自己有点儿气急,而后变得那么高兴;他就地转了一圈,将香烟扔掉。 她进来了,她只有一个人。 他立刻变得大胆起来。 “您知道今天等您的时候,我问我自己什么了吗?” “真不,我不知道。” “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您。” “爱上了我?您发痴了!” 但她在微笑,而她的微笑在说:“这真好,我真十分高兴。” 她又说: “得啦,您不是实在话;您为什么开这个玩笑?” 他回答道: “相反的,我真很认真。我不是向您肯定说我已经爱您,但是,问我自己,我是不是正在处在那种过程中。” “什么使您这样想的呢?” “是您不在时我的情绪不安,您来时我感到的高兴。” 她坐下说: “啊!不要为这点小事弄得您这么不宁,只要您睡得好,吃的胃口好,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笑起来说: “假使我吃不下,睡不安呢?” “告诉我。” “那么?” “我会让您太平痊愈。” “那真感谢。” 于是在这个爱情的主题上,他们遣词风雅地调情了一个下午。接着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将这些当作一些无关紧要的风趣的诙谐,进门的时候就心情愉快地问他: “您今天的爱情如何?” 于是他用一种认真而轻松的语调对她说起这场病的进展,和生长壮大中的爱情正连续进行时的一切内心细致体验。向她细细地,从昨晚分别后开始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分析;带着教授讲课那种玩笑的口吻。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既有点感动又对这段仿佛来自她是书中女主人翁的经历有点儿不安。在用一种文雅无拘的态度逐一诉说完了自己成为被俘者的种种苦恼时,他的嗓子有时会带颤地用一个字或者一个音节来表示自己心中的痛苦。 她经常追问他,怀着好奇的激动。眼睛盯得紧紧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他这些话听着叫人心里紧张,但却真是动听。 有几次,当他走到她旁边纠正姿势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想去吻她。她用一个敏捷的动作将手指从唇边抽走,略略皱皱眉头说: “行啦,干活去。” 他于是开始工作,可是五分钟还没有过去,她就向他提出问题,巧妙地将他引回到他们唯一共同感兴趣的主题上。 她感到她的心里现在滋生了一些胆怯,她很愿意被人爱,但不要过界。为了有把握不被陷进去,她既担心他过于莽撞冒进,也担心把他丢了,被迫在像是鼓励他之后又要压压他的希望。要是他现在放弃这种温柔的马里佛①式的友谊,停止这种像富含金砂的溪流一样,在滔滔不断的闲谈中,掺杂上许多爱情词汇的作为,她会感到十分痛苦,痛苦得近似心碎。 ①Marivaux18世纪法国喜剧作家,常以过于细腻文雅的笔调描述爱情对话.文风失之做作。 当她为了去画室而从家里出来时,有种强烈激动的喜悦在她的心中泛滥,使她显得兴高彩烈。当她将手放到奥利维埃住宅的门铃上时,她的心由于等不及而嘣嘣跳,在楼梯上,踩在脚下的地毯是她的双脚踩过的地毯中最柔质的。 然而贝尔坦变得抑郁了,有点儿神经质,容易激怒。 他变得经常不耐烦,只是随即压了下去。 有一天她刚进来,他坐到了她的身边,没有开始画像,却问她道: “夫人,不是开玩笑,您现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爱您爱得发狂。” 她被这场开场白弄得心里发慌。眼看到所担心的危机来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听。他的心里感情泛溢,她只能脸色苍白,发着抖,心烦意乱地听着。他温柔、伤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说个没完,什么也没有要求。她让他拉着她的手,将它们捏在他的双手中间。在她不防的时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精神恍惚的眼神看着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么痛苦?她没有懂,也不想去弄懂。看到他在受苦,弄得她自己也处于深刻悲伤造成的麻痹里,而这种悲伤又几乎就是幸福!突然间,她看到了他双眼中的泪水,她变得如此感动,以致说了声:“啊!”准备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样去抱他。他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声音重复说:“您瞧!您瞧!我太难过了。”于是一下子,被这种痛苦击倒了!被眼泪感染了,她也抽泣起来,心神迷乱,准备张开的双臂发抖。 当她发现自已被他紧紧抱住,在双唇上炽热地吻着时,她想呼喊,挣扎,把他推开。但是她立刻认输了,因为她是一边抵抗、一边同意、一边挣扎、一边委身。她一边搂着他,一边喊:“别,别,我不愿意。” 接着她变得惊惶失措,双手捧着脸。而后,她突然站了起来,不顾拽着她的裙袍哀求的奥利维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头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马路上,她觉得自己简直垮台了,两条腿像断了,想在人行道边上坐下来。一辆出租马车走过去,她招呼他停下,对车夫说声:“慢慢走,随您拉着我到哪儿走走。”就跨进了车子,关上了车门,蜷伏在车身里。在拉上了的车窗后面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好独自想想。 有几分钟,她头脑里只有车轮的声音和车子的颠簸震撼。她用木然的两眼瞪着房屋、行人、别的马车上的人、公共马车,但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也什么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胆考虑这些事之前先得让自己任时光流走,给自己一个间歇。 而后,由于她头脑灵敏而且一点不懦怯,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回事,我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妇人。”接着她仍有几分钟处在不安里,感到无可挽回的祸害已成定局,心里惶惶得像一个从房顶上掉下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活动过的男子汉,只敢猜测是不是他双腿也许已经骨折而不敢去检查。 但是她并没有在估计到会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脏在经过这场风波之后仍是安然平静的。经过了这场使她的心灵几乎受不了的冲击后,它仍慢慢地从容跳动,好像丝毫未曾参加她灵魂上的惊惶。 像是为了听到自己的话,让自己信服,她高声重复说:“瞧,我是个犯了过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这种叹息在她肉体内没有得到一点痛苦的回应。 她任凭马车的动作将她摇来摇去,一边重温她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刚才作出的种种论证。不,她没有难过。是她怕想,就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们不断和自己的倾向意志斗争,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里感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宁静。 也许经过将近半小时这种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种被认定的绝望不会来临,她摆脱了这种麻木心态,低声说:“真可笑,我几乎没有难过。” 于是她开始责备自己,对于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气。她怎能没有预先料到这一招?理解到这一场斗争的时刻应该到了?这个人怎会使她那样喜欢以致自己变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里,有时欲望怎会像一阵狂风吹起,卷走了意志? 可是当她对自己苛责、鄙视的时候,她心中害怕地自问以后会怎样呢? 她的第一个方案是和画家断绝关系,以后绝不再见。 她刚要采用这个决定,立刻就有千百种理由来反对它。 她怎样来解释这次吵架呢?她该怎样对她丈夫说?被人猜疑的事实难道不会遭窃窃私语而后到处流传? 是不是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办法是面对奥利维埃本人演一场伪善的无动于衷,忘却此事的喜剧,并且指明给他,她已经将这一分钟从她的记忆中、生活中抹去? 但是她能办到吗?她有这个胆量出场毫不想起过去,面对着这个确实和她分享过迅速而唐突情感的人,用蔑视的诧异口气对他说:“您打算要我怎样?” 她反复想了很久,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决定就这样办。 第二天她将鼓足勇气到他家里,并且立刻让他明白她要怎样,她严格要求他怎样。从此不许有任何会使她想起这一场耻辱的表示,那怕是一个字,一个暗示,一个眼神。 经历了挫折之后,因为他也会感到难过,他一定会以一个正直有教养的男人身分,承担他的义务,并且以后就到此为止。 一经作出了这个新决定,她就告诉了车夫自己的地址。回到家里,她在极度疲劳、渴望躺下的折磨之下,不见任何人,想睡觉,想忘却。关在她的房间里,躺在她的长沙发上,迷迷糊糊,不再想让她的心灵去转这种暗礁重重的念头。 她准时下去,奇怪自己能如此镇定,用惯常的气色等待丈夫。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出来了,她握握他的手,吻吻孩子,一点也没有受到烦恼的影响。 纪叶罗阿先生问起她做了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和往常一样坐着。 他问道:“那张像好看吗?” “很顺利。” 接着轮到他谈那些他喜欢在吃饭时说的事情:议会里的会议和关于冒牌饲料法律条文草案的讨论。 这种喋喋不休,平日她忍受得很顺当,这回叫她生气,使她更注意地看着这个庸俗夸夸其谈的男人,他喜欢的就是这一套;可是她带笑地听着,和蔼地答话,而且比平常更亲切,对这些凡夫俗子的言谈捧得更甚。她一边看着他想道:“我在骗他,这是我的丈夫,而我在骗他。奇怪吗?再也无法阻挡那件事了。再也消除不了那件事了!我闭上了眼睛!我有几分钟同意过,仅仅几分钟,同意一个男人的吻,而我就成了一个不再诚实的妻子。仅仅我生命中的几秒钟,不能自己的几秒钟就带给了我这个无可弥补的、如此严重、如此短促的卑鄙行为,一桩罪行,一件对一个女人说来最大的耻辱……而我没有感到一点儿痛心。假使有人在昨天晚上告诉我这件事,我不会信,假使人家对我断言会这样,我会立刻想象那时将内疚得要命,那样今天我该会悲痛万分。可是我没有,几乎没有。” 纪叶罗阿先生和往日每天一样,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这时她将她的小女儿抱到了膝上,一面亲,一面流泪;她流出的是老老实实的眼泪,出自道德心的泪,但决不是心田里的泪。 可是她几乎没有入睡。 她在房间的黑地里格外苦恼,害怕。画家对她的态度会对她造成的种种危险;苦恼明天还得去见他,还要瞧着他的脸对他说的那些话。 早早起来,整个早晨她都坐在她的长躺椅上竭力推测她害怕的事,她该回答的话,准备好对付各种意外情况。 她很早就出了门,为的是在走时还可以想想。 自从昨晚以来,他几乎没有盼她来,而是问自己和她面对面时该怎么办。 自她离开后,他没有敢阻拦而让她逃走之后,他独自呆着。虽然她已经走远了,他仍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袍裙的声音,被一只惊惶的手推得来回碰撞的门声。 他仍然站着,满心炽热沸腾地打心里高兴。他得手了,她!在他们之间已经沟通了!这能行吗?经这一次胜利的奇袭他开始慢慢回味,为了更好的品尝,他几乎是躺地坐到了那张卧榻上。 他在那儿呆了很久,一心想的是她成了他的情妇。而在他们之间,在他和这个他如斯向往的女人之间,暗暗系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神秘联系已存在。他整个儿仍在颤动的肌体还保留着两唇相接瞬间的敏锐回忆,在那一刹之间,他们的身体曾相接相混,为生命的大战栗而共同颤动。 这天晚上,他根本不出去,为的是沉缅于这种心情之中;他早早就寝,为幸运而心情激奋。 第二天刚一醒来,他提问自己:“我该干什么?”对一个轻佻女子,一个女戏子,他也许送一把花乃至一件首饰;但对这个新情况,他的举棋不定中冥思苦想。 肯定的,他应当写信。写什么?他乱涂乱画,删删改改,起草了几十封,可是他觉得都像是伤人带刺的,讨人厌的,可笑的。 他希望用优美动人的辞汇表达他内心的感激,他疯狂恋情的激荡,献出他无尽的忠诚;可是他找不到可用来描述这些热情的,充满情调内容的词汇;只有一些熟知的句子,庸俗粗野幼稚的词组。 于是,他放弃了写信的想法,等到画像的时间快过的时候,尽管他想她不会来,但他仍然决定去看看。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兴奋地对着画像,嘴唇痒痒地想贴到画幅上她的某些落定了笔的部位。他不时地从窗户里朝街上看。任何远处的裙袍出现都使他心跳。几十次他相信认出了是她,可是当那个被看到的女人走过以后,他就坐了下来,像是遭骗了以后那样丧气。 突然他看到她,但不敢确定,又拿起望远镜看,认清了是她时,激动得心烦意乱,于是坐了下来等她。 当她进来时,他一下子跪下来想抓住她的双手,可是她猛然将手抽走。当他仍然匍匐在她的脚下惶恐不安,两眼看着她的时候,她傲慢地说: “您这是干吗?先生,我不懂您这种姿势。” 他结结巴巴地说: “唉!夫人,我求求您……” 她生硬地打断了他: “您起来,您太可笑!” 他心慌意乱,站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您怎么啦?别这样对待我,我爱您!……” 这时,她用几个短促干燥的字对他说清了自己的主意,控制了局面。 “我不懂您要说的是什么!永不要对我说什么您的爱不爱;否则我将离开这间画室,决不再回。那怕您只是一次忘记了我来这儿的条件,您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他瞅着她,为这一种没有料到的强硬态度弄懵了;明白过来之后他低声说: “我听您的,夫人。” 她回答道: “很好,但望您如此!现在工作吧,因为您这张画花的时间够长的了。” 于是他拿起了调色板开始画起来。可是他的双手发抖,两眼发-,瞅着却看不见;他感到心痛,直想哭。 他试探着和她说话,可是她很少回答。每当他试探地对她的脸色上说一句殷勤话时,她用一种干脆的调子止住了他;这种调子是那些一下子将爱转为恨的狂热的人才能有的。这在他的心灵和躯体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震撼,而且没有过渡阶段,他立刻恨上了她。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这个女人。她和其他的女人一个样,她也是的!为什么不是呢?她是做作的,多变的,而且和别的女人一样软弱。她用妓女的狡猾吸引他,诱惑他,想法子耍他而后什么也不给;挑逗他的目的是拒绝他,对他用上了那些胆怯的骚情动作,像是随时可以脱衣,当男人不急于性的追求时,她们赶走他就像赶马路上的狗。 总之,算他活该;他已经得手,他逮住了她。她可以洗干净她的身体,她可以傲慢地答复他,可是她什么也忘不了,而他会忘记,他。真的,他要是让自已被这种情妇绊住,会闹件大傻事,她会用漂亮女人反复无常的唇齿,把我的艺术家生涯毁了。 他想如同在那些模特儿面前那样吹吹口哨,可是他感到自己神经越来越紧张,又担心会干傻事,他用有约会的借口缩短了画像的时间。当他们相互告辞时,他们自认为相互间的距离比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相遇的时候更拉远了。 等她一走,他就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一轮冷日挂在朦朦的蓝天上,给城市投下了苍白的虚弱无力而凄凉的光。 他用快步气冲冲地走了一程,在横冲直撞了一些行人之后,对她的愤懑转化成了悲伤和惋惜。在他一再回想了自己对她的种种谴责以后,再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女人时,他又想起了她多美丽动人。和好多根本不愿承认的人一样,他也一直在做实现吹着口哨;有人极力向它扔石子,却都达不到一半的距离。但是那条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动,并且用愤怒的态度向着岩石狂吠。 基督英开始有点发抖了。想起那畜生会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种可怖的恐惧;她全部的兴头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动着气,焦急得浑身颤动,吃着嘴重复地说道: “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会死哟!我不愿意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们走罢!” 波尔-布来第尼本坐在她旁边,他站起了,后来,一个字也不说,使出那双长腿的全部速度,向着那个石头堆跑下去了。 好些惊骇的叫唤从许多人的嘴里迸出来了;一阵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动摇了群众;哈叭狗瞧见了这个长个儿对着它跑过来,它就躲到了岩石后面。波尔向那儿追过去;哈叭狗又转到另外的一边,于是他和它绕着岩石跑了一两分钟,来来去去,时左时右,活像正在那儿捉迷藏一样。 看见自己终于撵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着山坡走上来了,那条狗重新生气了,又开始狂吠起来。 这个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来时,他接受了好些怒气叱责的声音,因为一般人对于曾经使他们发抖的人是绝不饶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抚着自己那个跳得很急的心脏。她的头脑糊涂得使她问道:“您没有受伤罢,至少?”共忒朗生气极了,嚷着:“他发狂了,这个家伙,他素来只干这样的糊涂事;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动了,震动了。一个怕人的-訇声音摇动了整个地区,并且在山里打雷似地响了一两分钟,由于回声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声一样重复地传着。 基督英只望见许许多多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众像一阵波浪似地冲到山下了。一面发出好些尖锐的叫唤。厨子们部队蹦起来打滚似地下了小丘,把那个由玛尔兑勒领着下山的喜剧演员部队扔在后面。 三柄凑成了三色国旗的阳伞,几乎在那阵下坡的动作中间被人冲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来了,男人、女人,农人和资产阶级。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来再跑,而刚才因为害怕退缩到公路两旁的人流,现在互相对着走又可以在爆炸处所碰头了。 “我们等一下罢,”侯爷说,“等到这种热闹劲儿冷一冷,我们再去看罢。” 工程师沃白里先生刚好费了好大的劲儿站起来,回答道: “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镇上去。在这儿,我没有一点什么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过手,点过头,就此走了。 何诺拉医生早已不见了。大家就谈到了他,侯爷向他的儿子说: “你认识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断地嘲笑他,将来你是终于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耸着肩膀: “喔!那是个智慧的人,一个善意的怀疑主义者,那一个!我对你保证他一定不会生气。遇着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从他那些病人和矿泉做开端,来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见他因为我的嘲笑而生气,我一定邀请你到戏园子里坐一次包厢来处罚我自己。” 这时候,在山下,在那个已经消灭的石头堆的原来位置上,扰攘的情况是达到极端的了。广大而且激荡的群众,互相拥挤,波动,叫唤,显然是惹起了一种意外的情绪,一种意外的惊惶。 昂台尔马始终是爱活动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说: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共忒朗声明亲自去看,他就走了,这时候,基督英已经是漠不关心的了,她默想:只须那根火绳稍许短一点,她身边那个长个儿痴子就可以断送生命,被那些石头碎片割开肚子,而他的动机正因为她当初害怕一条狗断送生命。她揣度那个人在事实上应当是很激动的和热情的。因为他一下听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一个指望,就那样不顾理智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干起来。 大家望见好些人从大路上向镇上跑着。侯爷这时候也暗自问着自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昂台尔马忍不住了,他拔步从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势教他们下来。 波尔-布来第尼向基督英问: “您可愿意挽着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着那只使她觉得是铁一样的胳膊了;后来,她的脚在晒热了的草上滑着,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栏杆上面一般,带着绝对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着他们走过来,高声说: “那是一道泉水。火药炸出了一道泉水!” 后来他们走到群众当中了。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波尔和共忒朗走到头里,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分开,并且不管他们的叽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亲打开了一条道儿。 他们在一滩乱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药熏黑的石块当中前进;末了,到达了一个满是泥浆的水荡跟前,水是不断翻腾的,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昂台尔马已经在那儿了,他先头用了种种巧妙的方法,种种被共忒朗称为他所独有的方法,穿过了群众当中,现在他用一种深沉的注意瞧着那道泉水先从地面涌出来再随着地势流走。 何诺拉医生站在他的对面,水荡的另一边,用一种不快活的惊异神气也瞧着泉水。昂台尔马向他说: “应当尝它一下,也许是矿泉。” 医生回答: “它一定是矿泉。这儿的泉水,无一种不是矿泉。将来不要多久,泉眼的数目一定会比病人多。” 昂台尔马又说; “不过必须去尝它。” 医生简直不很考虑这一点: “至少应当等到它澄清了以后。”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挤得站到了烂泥里。一个孩子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俩都在那里,用庄重的神气瞧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还不知道他们应当对泉水怎样安排。父亲是干枯的,一个瘦长的身子顶着一个全是骨头的脑袋,一个没有胡子的农人式的神气严肃的脑袋;儿子更比父亲长,一个长得异常的个儿,但是也瘦,嘴上两撇胡须,同时像是一个兵又像是一个种葡萄田的。 泉水里的气泡像是增多了,它扩大了体积,并且渐渐澄清了。 观众当中起了一个波动,立刻就看见拉多恩医生端着一个玻璃杯子露面了。他冒着汗,喘着气,望见他的同行何诺拉医生如同一个首先身入敌垒的将军似地,一只脚踏在新发见的泉水边儿上的时候,他发呆了。 他喘着气问: “您可曾尝过它?” “没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说。” 于是拉多恩医生舀了一杯泉水,并且用着专家们品酒的那种深沉的神气尝着它。随后他高声说:“上等啊!”这东西本来并没有误他的事;后来,他举起杯子给他的竞争者说: “您可要?” 但是何诺拉医生是坚决地不爱矿泉的,同为他带着微笑答复: “谢谢!只须您品过就很够了。我深知它们的味道。” 他本来深知它们的味道,一切矿泉的味道,他也赏识它,不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随后,他转过来向阿立沃老汉: “那抵不过您的好出品。” 老汉受到恭维了。 基督英看得够了,并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尔又来重新穿过群众替她打开一条道儿,她靠在她父亲的胳膊上跟着他们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几乎摔交了,后来瞧着自己的脚,才发现自己踏过一块血迹模糊的肉,肉上满是黑毛,又被烂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药炸碎又被群众蹂躏的哈叭狗儿的残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恼得忍不住流泪了。后来她用手绢子擦着眼睛,一面喃喃地说:“可怜的小畜生!可怜的小畜生!”她什么也不理会,她只想回家,只想关上房门去躲避。这一天,开场那么好,而对她说来结局却这样恶劣。是一个预兆罢?她那颗痉挛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了,后来他们望见前面有一顶高型大礼帽,和两幅像是一对黑翅膀一样招展的大礼服的衣襟。原来是盘恩非医生,他得到消息最迟,现在他正跑着,也像拉多恩医生一样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子。 望见侯爷他止步了。 “是什么事,侯爷?……有人对我说过……有一道泉水?……一道矿泉?……” “对的,亲爱的医生。” “泉水来得充畅?” “很充畅。”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共忒朗郑重地回答: “当然,都在那儿,并且拉多恩医生已经化验过了。” 于是盘恩非医生又向前跑过去了,基督英瞧着他的样子,略略感到轻松和快乐,说道: “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们到风景区里去坐一坐罢。” 昂台尔马始终待在发现泉水的地方,瞧着泉水流动—— [book_title]第二章 晚上在大光明旅社,饭厅的桌上是议论纷纷的。石头堆和温泉的事件成了谈话的主题。然而吃饭的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个光景,那都是通常不大说话的人,安静的人,养病的人,他们从前白白地实验过一切有名的温泉却收不到什么效果,现在又到那些新辟的站头来试了。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的人占着桌了的一头,贴近他们坐着的,首先是莫乃巨两父女,父亲是个须发全白的矮个儿,女儿是个面色灰白的大个儿,有时候吃到中途,她会丢下盘子里的大部分食品就逃席的;其次是肥胖的沃白里先生,卸职的采矿工程师;硕富耳两夫妇,一对身着黑衣的人,整天遇得见他俩用小车推着他俩的畸形孩子在风景区小径上散步;巴耶夫人两母女,都是寡妇,也都是高个儿,而且身体无论是前部或者后部,都是壮大丰满的——所以共忒朗说过:“很显然的,她母女俩各自吃掉了各自的丈夫,因而都害了胃疼的病。” 在事实上,她们都是来医治胃病的。 再远一点,是一个面色简直红得像红砖一样的人,李基乙先生,他的消化力也不好,还有许多其他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物,许多沉默的旅客,他们女的在前,男的在后,用没有声音的脚步走进旅社的饭厅,一到门口就向桌上的人打招呼,再用一种畏怯和谦虚的态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饭桌的另外一头是全空着的,虽然刀叉和杯子盘子都已经摆在那儿等着未来的客人。 昂台尔马热烈地谈着。他早和拉多恩医生谈过一下午,在言词中间流露着他对于昂华尔的种种大计划。 医生抱着火热的信心,对他列举了他在这泉水上发见的惊人价值,说这泉水的品质比沙兑尔奇雍泉水好得多,尽管那地方泉水的名气是两年以来就确定被人公认的。 目下在昂华尔右边有庐雅那个满是幸运显然全盘胜利的温泉源头,左边又有沙兑尔奇雍的那个完全发展不很久的温泉站!所以若是会搞的话,那么拿着昂华尔难道不可以有所作为! 昂台尔马这时候向矿师发言了: “对呀,先生,要点全在乎会搞。要点全在乎练达、敏捷,临机应变和勇往直前。为了创立一个温泉城市,只须知道怎样去推动它,并不另外再要什么旁的秘诀,为了推动它,必须使它和巴黎的医界巨头发生业务上的关系。我个人,先生,在自已经营的企业上素来是成功的,因为我素来寻觅合乎实用的方法,那就是在我专注的个别情形之中应当使我成功的唯一方法;并且在我没有寻着它以前,我什么也不搞,我只等着。单单有泉水是不够的,还必须教人来喝它;而为了教人来喝它,单单自己在报纸上和各处大声宣传,说它是无敌的上品,那也是不够的!那么‘无敌的上品’这几个字应当由谁去说?应当由医生们去说,由医生们谨谨慎慎地去说,因为对于那些被我们需要的泉水顾客们,病家们,那些特别轻信药物而肯花钱去买的人,只有医生们是可以起作用的。在法庭上,我们必须只教律师们发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所以对于病人必须只由医生发言,因为病人只听从他们。” 侯爷很称赞女婿的实用而且可靠的见解,他高声说道: “哈!这真是正确的!您,亲爱的,并且您是唯一摸得着真理的人。” 昂台尔马感到兴奋了,接着又说: “在这儿可以发一笔大财。因为地方是值得称赞的,气候是好极了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下:就是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泉水来供给一所大规模浴室的需要?因为半吊子的事总是要流产的!我们将来需要一所大规模的浴室,因此需要很多的泉水,需要足够供给两百个浴池同时使用的急流不断的泉水;然而今日新发见的泉水,再加上原先有的,不管拉多恩医生怎么说,将来大概还供给不了五十个浴池,……” 沃白里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将来要多少我一定能够供给您多少。” 昂台尔马发呆了: “您?” “对呀,我。这句话教您诧异。我现在来说明罢。去年,差不多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我也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觉得昂华尔的温泉于我很有益处。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卧房里休息,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胖胖的先生。那就是浴室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他当时显得很慌张,原因是盘恩非温泉的供给量降落得很厉害,以至于使人害怕它就要完全枯竭。知道我是采矿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否找得一个方法来救他这个小铺子。” “我于是动手来研究这一带的地质系统了。您当然知道在本地的每一个角落,种种原始的颠覆动作早引起了地层的各别搅乱和不同的变更情形。 “所以问题是要发见矿泉是从哪儿来的,从哪些罅隙里来的,以及那些罅隙的方向,它们的根源和本质又是什么。 “第一步,我就仔仔细细考查浴室的本身;后来发现某一只角落里有一根旧得不能再用的浴盆水管子,我于是明白那已经是差不多完全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了的。由此可知,泉水把自身所含的盐类沉淀在道管的内壁,不要多久就塞住了道管。这儿的地面是花冈岩构成的,所以,地面下的天然道管也无可避免地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因此盘恩非温泉是塞住了,绝没有其他的原故。 “这个温泉的源头是要到远点的地方去找的。谁都会在泉水的原始冒出点以上的山坡去找罢。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论,我才去找它,并且在冒出点以下五十公尺的山坡找着了它。现在我把理由告诉您: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首先应当确定那些引导泉水的花冈岩罅隙的方向、根源和本质吗?那一次我并没有费事就证明了这儿的那些罅隙全是由平原升到山坡的,绝不是由山坡降到平原的,并且倾斜得如同一个屋顶,显见得这种构成的原因是由于这片平原从前的一种下陷动作,由于这片平原在受到破坏时牵住了好些小山的原始支脉一同崩塌;结果,原始的坡上和坡下彼此竟变更得倒了一个头。于是泉水本是对着坡下降下去的,它经过了那样的变更,就在好些花冈岩地层的每一道罅隙之间对着今日的坡上升上来。这种意外现象的原因,我从前是这样发现的。 “在往日没有下陷时,理玛桌这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砂质的和粘土质的广大平原,本来是和好些小山上的最矮的高原在同一的水平面上的;但是,由于它下面地质的构造,它下陷了,如同我刚才说明的那样,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身边牵过来了。于是这种巨大之至的压缩,竟在平原的土壤和花冈岩的分界处所造成了一道粘土障碍物,宽大得无从度量而且极其深邃,使液体无法透过。 “后来,这样的事情来了:矿泉本是从往日那些火山的中心点过来的。那些来得很远的,在路上渐渐冷下来,所以冒出地面已经凉得和通常的泉水一样;那些从比较近些的中心点过来的泉水,冒出来还是热的,至于温度上的高低,完全要看中心点那座洪炉的远近。但是水的经行步骤如下:它向着不可知的深邃处所下降,直到遇着理玛臬的粘土障碍物它才停止。既然穿不透障碍物而又受到大压力的逼迫,它就寻找一条出路。找着花冈岩的倾斜空隙,于是它钻进去了,并且在空隙里上升,直到和地平面相平之处为止。恢复了最初的方向,于是它重新在溪涧的通常槽道里流向平原。在这儿,我还应当声明:我们还没有见到这些山溪里的全部矿泉的百分之一。我们仅仅只发现那些已经有了自由出口在地面上的。至于其他的矿泉,尽管达到了好些花冈岩的罅隙的边缘,但是罅隙都被一层厚实的经过耕种的植物泥土掩住,因此矿泉又被泥土吸收就此散失了。 “根据这些来由,我作了下列的结论: “第一点,就取水而论,只须顺从那些重叠的花冈岩层的方向和倾斜去寻觅; “第二点,为就保存已有的水而论,只须设法使罅隙不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这就是小心保养那些有待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点,就截留邻近的泉水而论,必须在它的坡下而不是在坡上,用一种地质钻探法达到那个和它同一的花冈岩的罅隙,当然钻探的人还必须立在那个逼迫泉水上升的粘土障碍物这一面。 “从这个观点去看,今天发现的泉水,刚好坐落在一个和那道障碍物相距只有几公尺的地方。倘若有人要设立一个新的浴室,将来是应当在那儿一带布置的。” 他说完之后,饭厅里沉寂了一阵。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却只这样说: “正是这样的!您打开了窍门,什么神秘都消灭了。您是一个可宝贵的人才,沃白里先生。” 仅仅只有他以及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懂清楚了。也仅仅只有共忒朗没有细听。其余那些人,都张着眼睛和耳朵对着工程师的嘴巴,都由于诧异所以一直恍恍惚惚。尤其巴耶夫人母女俩本都是很信宗教的,认为这种现象原是上帝安排的,并且是按照他的神秘莫测的方法完成的,而沃白里竟这样来作说明,使她俩都怀疑那是不是有些反宗教的成分。母亲认为应当说:“天意是很惊人的。”饭桌中段的女客们都点头许可,也因为听见了那一篇懂不明白的话觉得心里不安。 李基乙先生,面色像红砖样的人,高声说: “昂华尔的矿泉都是可以从火山方面或者月球方面来的,到现在我已经用了十天,而我还感不到一点效力。” 硕富耳先生两夫妇对于李基乙先生的话提出抗议,因为他们那个身体畸形发展的孩子的右腿渐渐动得了,这是已经医治了六年之久没有发生过的效力。 李基乙来答辩了: “这证明了我们的病原是彼此不相同的,还用多说;这不能证明昂华尔温泉医得好胃病。” 他由于这种毫无用处的新试验,像是很生气的。 但是莫乃巨先生也根据他的女儿的情形发言,肯定这一周以来,她渐渐容受得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定要半途逃席。 他这个大个儿女儿脸红了,对着她跟前的那盘食物低下了脑袋。 巴耶夫人母女们也同样觉得自己都比以前好了些。 这一来,李基乙不高兴了,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们说: “您两位可都是胃疼,夫人们?” 她母女俩同时回答: “简直,是呀,先生。我们一点也消化不动。” 李基乙差不多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吃着嘴说: “您两位……您两位……不过只须瞧一瞧自己。您两位都害胃疼,您两位,夫人们?那是您两位吃得太多。” 巴耶老夫人变成很生气的了,答辩道: “对于您,先生,这句话是不必怀疑的,因为您很表现那些失掉了胃口的人的特性。俗语说得对呀,好的胃口造成和蔼的人。” 一个很干瘦的老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的,用权威态度说: “我相信大家靠着昂华尔的泉水都可以把病医好一些,倘若旅馆里的大掌锅略略记得起他弄的伙食是给病人吃的。他现在真是给我们吃着好些无法消化的东西。” 于是陡然一下,全桌的人意见完全一致了。那是一种攻击旅社经理人的公愤了,因为他给大家吃的总是龙虾,熏过腊过的冷猪肉,酸汁凉拌鳗鱼和卷心白菜,对呀,说到卷心白菜和香肠,真都是世界上最不消化的食料,因为桌上这些人都受过盘恩非、拉多恩和何诺拉三个医生的一致吩咐,只许吃家禽的肉,瘦而嫩的肉以及新鲜蔬菜和牛乳之类。 李基乙气得发抖了: “医生们是否不应当监视温泉站的伙食,而把有关食物的如此重要的选择权交给一班老粗?像这样,他们每天把冷鸡蛋,冷咸鱼和火腿给我们做头一道菜吃……” 莫乃巨先生打断他的话了: “喔!对不起,我女儿仅仅对于火腿能够好好地消化,而且那是由马斯卢绥尔和雷沐梭两位名教授吩咐她吃的。” 李基乙高声说: “火腿!火腿!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于是忽然间,整个餐桌分成了两派,这一些人容纳得火腿,另一些人不容纳。 后来,开始了一场无从结束的争论,那是每天必然重复述起的有关食物分类的争论。 牛乳本身也成为热烈争论的对象,因为李基乙在皤尔多的时候,每次喝了一杯牛乳必然立刻感到不消化。 沃白里因为有人否认他所崇拜的东西的品质也生气了,他答道: “不过,老天呀!先生,倘若您害的是消化不良症,我害的是胃炎症,那么我们的食物自然也非各有分别不可,这正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毛病,而彼此需要的眼镜上的玻璃却绝不相同。” 后来他又说: “我个人,每逢喝了一杯红酒的时候,我总是呼吸迫促的,并且我认为世上对人类最有害的东西莫过于红酒了。一切喝水的人都活到百岁,至于我们……” 共忒朗笑着说道: “说句真实的话,没有葡萄酒又没有……婚姻,我就会觉得人生是够单调的。” 巴耶夫人和她的女儿都低着眼睛了。她们平时都是放量喝着上好的红葡萄酒,绝不搀水的;她们的两代寡居好像是指出了她们从前各自对待丈夫也都应用过相同的方法,因为女儿只有二十二岁,而母亲不过四十光景。 但是素来欢喜说话的昂台尔马,那时候却一直是不说话,在沉思着。他忽然向共忒朗问: “您可知道阿立沃那家人住在哪儿?” “知道的,刚才有人把他们的房子指给我看过。” “您饭后可能够引我到那儿去?” “当然。并且陪着您去,我一定感得到快乐。再望望那两个女孩子,我一定不会生气。” 末了,晚饭一吃完他们就都走了,这时候,基督英感到疲倦了,她同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都到楼上的客厅里预备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色还是很亮的,因为温泉站的晚饭素来吃得早。 昂台尔马挽着他舅兄的胳膊。 “亲爱的共忒朗,倘若那老汉是肯商量的,而且泉水的化验结果是合乎拉多恩的希望的,那么我大概就要在这儿来试一件大买卖:一个温泉城市。我想创立一个温泉城市!” 他在街心站住了,后来抓着他这个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哈!您不懂,您这种人,那真是好耍的,买卖;我说的不是行商坐贾的买卖,而是大规模买卖,我们的那些买卖!对呀,亲爱的,如果我们懂得这些买卖的意义的话,那么世上的人所欢喜的都是包括无遗的了,无论是政治、军事、外交,一切的一切,都同时包括在大规模买卖之内!所以必须钻研,找到窍门,有所发明,了解一切,预料一切,计划一切,敢做一切。大规模战斗在今日,是要靠金钱来进行的。我呢,我把五个金法郎的银币看做红呢裤子①的步兵,二十金法郎的金币看做光彩耀眼的中尉,一百金法郎的钞票看做上尉,一千的看做将官。并且我实地作战,用不着多说!我从早到晚对大家作战,联合大家一块儿作战。 ①当时法国步兵的裤子全是红呢的。 “这是生活,这个,这是宽舒地生活,如同古代的豪杰一般地生活。我们是今日的豪杰,是真正的、无双的豪杰们!看呀,看看这个镇罢,看看这个可怜的镇罢。我呢,我将要把它造成一个城市,一个雪白漂亮的城市。满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其中有引降机,有服务生,有种种车子。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着;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因为某一个晚上我高兴去和右边的庐雅作战,和左边的沙兑尔奇雍作战,和我们后边的它尔山,蒲尔布勒,沙多纳夫以及圣内克兑那些地方作战,和我们对面的维希作战②!并且我将来一定是成功的,因为我掌握了方法,唯一的方法。这一点,我陡然一下看清楚了,如同一个将领看见敌方的弱点一样。其次,在我们的职业里面,必须知道怎样去领导各种人,怎样去笼络他们和制服他们。老天,如果能够做这些事情的话,生活真是有趣味的。我现在有三年的快乐功夫去筹划我这个城市。并且,请您瞧瞧这种好运气罢:我在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工程师,他说了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亲爱的。他的看法真明朗得像是白天一样,由于他的指点,我简直不必收买那个旧有的浴室就可以把它打垮。” ②这句里面列举的卢雅至维希等七个地方,都是在当时已经出名的温泉城市,而且都和昂华尔相距不远。 他重新提步前进了,他们从从容容爬上了左边那条通到沙兑尔奇雍的大路。 共忒朗往往肯定:“我在妹夫身边经过的时候,很清楚地听见他脑袋里的声音响得和蒙特卡洛的各处赌馆厅子里的一样,那全是金币的摇动,随注转移,刮进刮出,时输时赢,响个不住。” 真的,昂台尔马使人感觉到他是一部奇异的供人使用的活机器,专为计算银钱、研究银钱、心中处理银钱而造的有生命的机器,他并已炫耀自己特别干材,自称对于任何物件能够望一眼就估得出精确的价值。所以,旁人看见他随时随地都拿着一个物件反复审查并且高声说:“这值得多少。”他的妻子和他的内兄被这种奇癖弄得开心,故意用捉弄手段教他上当,拿好些古怪家具给他瞧,同时央求他估价;并且在他对着他们寻得来的种种类似假造的物件十分受窘的时候,兄妹俩都发痴似地笑起来。在巴黎的街上的店铺门前,共忒朗也往往强迫他去估计整个一座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车的破脚马的价值,或者一辆搬家大车连同装在车上的一切家具的价值。 某一天晚上他妹妹家里大宴宾客,他在筵席上催促昂台尔马,要他立即对他说出巴黎的那座埃及古华表约莫能够值多少钱;后来,等得昂台尔马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之后,共忒朗又提出了巴黎的索尔斐里诺桥和星辰广场的凯旋门能够值多少钱的问题。最后他庄重地下着结论:“您将来不妨对于全世界的主要建筑物的价值评定,做一种很引人兴趣的工作。” “我也有点儿看不起自己,类似一个种族不明的混血儿。” “总之,这些无非装腔作势。”公爵夫人说。 当他否认是装腔作势时,她结束了这场讨论,声称所有的艺术家都爱把一些牵强附会的事情加在别人身上。 于是谈话变得一般化了。什么都接触到,平庸而和缓,友好而审慎。而当宴会将近结束时,那位伯爵夫人忽然指着她前面盛满了的酒杯喊道: “好吧,我什么也没有喝,什么也没有,一滴都没有,请大家将来瞧瞧我会不会变瘦。” 生气的公爵夫人要勉强她吞下一两口矿泉水,可是没有用。于是她叫道: “唉!这笨蛋!瞧吧,她的女儿会转过头去不看她。我求求您,纪叶罗阿,拦住您的妻子别干这种傻事。” 伯爵正在向缪塞基欧解释一种美国发明的脱粒系统,没有听到。问道: “什么傻事?公爵夫人?” “想要变瘦的傻念头。” 他向妻子投过一道无所谓的善意目光。 那位伯爵夫人已经挽着她邻座的胳膊站了起来,那位伯爵将自己的胳膊伸给了公爵夫人。于是大家进了大客厅,深处的小客厅是保留着为白天用的。 这是间很大很明亮的房间。四面墙上是又大又漂亮古式图案的淡蓝色绸壁挂,镶在白色或者金色边框里,在分枝吊灯和其他灯的照明下,呈现出一种柔和活跃的月色的味。在主要墙面中间是贝尔坦画的伯爵夫人像,仿佛呆在那里,给房间赋予了生气。这是在她的家里,她的年轻女人的微笑给大厅的气氛里掺进了她眼光里的动人神态和她的金发的轻盈魅力。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礼节上的惯常做法,就像走进教堂时划十字那样,每次人们进来在这前面站住时,就夸画家作品上的这位模特儿。 缪塞基欧对这件事从不缺席。作为国家任命的行家,他的评议有合法鉴定的价值,他当作这是他的责任,经常信心十足地肯定这张画的不同一般。他说: “真的,这是我所知的当代肖像画里最美的。它具有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纪叶罗阿伯爵听惯了对这幅画的赞扬,在心里种下了他有一幅杰作的信念,走过去想再抬高一点价值;接着这一两分钟里,他们就汇集了所有的套话和专门词汇来阐明这张画的明显优点和内涵。 所有的眼睛抬起来对着墙,像是赞赏入迷,而习惯于这种颂扬的奥利维埃-贝尔坦对这些话的关心程度,无过于路上相遇时的问好;这时他在扶正位于画像前面照明的投射灯,原来仆人安排时不小心过横了一点。 后来大家就座,伯爵靠近公爵夫人。她对他说: “我想我的侄子会来看我,并且喝您一杯茶。” 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的愿望早就碰上了,不待明确说出来,已经通过暗示猜到了。 莫尔特曼公爵夫人的弟弟法朗达侯爵在因为赌钱弄得几乎倾家荡产之后,又为马失前蹄而送了命,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一个儿子。这个年轻人现在二十八岁,因为人家常常让他往来于维也纳和伦敦为豪华舞会跳上几曲华尔兹舞作为压轴点缀,是欧洲最垂涎女色的浪荡子之一。虽然他几乎没有产业,靠了他的地位,他的家世和声誉以及几乎可算王族的亲戚关系,成了巴黎最红也最遭-的男人之一。 他应该趁年纪轻轻就在舞蹈体育上取得的光荣巩固下来,而后通过一场富豪,而且是很富豪的婚事,将世俗的成就转化为政治上的成就。一旦成为众议员,就此一举,侯爵将成为将来王室的支柱之一,御前咨议,党派领袖之一。 深知情况的公爵夫人知道纪叶罗阿伯爵的巨大财货。虽然他可以按大贵族的方式,在巴黎找个最讲究的宅邸住下;这个贪财谨慎的人却住在一套套房里。她知道他的投机经常幸运,他的财务嗅觉锐敏,十年以来参与的买卖收益累累,一帆风顺。她有个想法,就是让她的侄子和这位诺曼底众议员的女儿结婚。对众议员说来,这场婚姻可以为他在亲王们周围的贵族界里取得优势。纪叶罗阿通过婚姻发财,又靠他的机灵倍增了他个人的财富,现在是在孕育别的野心。 他相信国王会回来,而且想到了那一天他有充分的条件从这件婚事取得好处。 头脑简单的众议员并无大志。成为列祖列宗曾为法国王室忠实亲信的法朗达侯爵的岳父,他就升到了顶阶。 公爵夫人和他的妻子的交情另给这种结亲增加一种很可贵的亲密性质。由于伯偶然碰上的其他年轻姑娘会突然吸引了侯爵的喜爱,他召来了自己的女儿以促进这件事。 莫尔特曼夫人预感到他的计划,而且猜中了,为此安排了悄不声张的同谋;而且虽然她没有预见到那位年轻姑娘的突然回家,她已经约了她的侄子到纪叶罗阿家来,以便慢慢让他熟悉,经常到这家子来。 这是头一次,伯爵和公爵夫人用隐晦的辞句谈了他们的愿望,而且在分手时已经谈妥了一个联盟协定。 在沙龙的另一头人们在笑,缪塞基欧先生向高尔贝勒叙述一位黑人大使晋见共和国总统的事。这时报告法朗达侯爵到。 他在门口一露面就站住了。他用迅速而熟练的胳膊动作,将一个单眼镜放到了右眼上,而停在那儿好像要看清他走进来的客厅;但也许是给在那儿的人一个看看他的时机,并标志出他进来了。然后用一个不易觉察的眉毛和面颊的动作让他系在一绺黑细丝的端头上的镜片垂下来,灵活地向纪叶罗阿夫人走过去,低低地弯下腰吻一下那只伸出来的手。对他的姑妈他也一样。而后对别人握手致候,风姿飘逸地一个一个走过去。 这是一个棕色胡子的大个子,已经有一点秃,军人式的身材,英国人和运动员式的风度。他给人看后的印象是个四肢比脑袋发达的人,爱的只是开发力气的事物和体力活动。可是他受过教育,因为他学过而且每天还在思想高度集中地学那些以后才会有用的知识;学历史,猛攻日期而将事件的经验教训搞混;学众议员需要的政治经济学基本要点,阶级领袖人物用的社会学ABC。 缪塞基欧估量看他一边想道:“这将是个有才能的人。”贝尔坦则欣赏他的矫健有力。他们去的是同一武术厅,经常一同出去打猎,并且在森林区的小道上骑马时碰上。在他们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种同好之间的感情,通过这种本能的瓦匠会①式感情使得两个男人之间找到了现成的话题,彼此都能对它感到兴趣。 ①瓦匠会:民间秘密组织.一度盛行于欧洲,1940年法国立法禁止的秘密集会,其中亦包括瓦匠会。 当人们将侯爵介绍给安耐特-纪叶罗阿的时候,他突然对他姑妈的计策起了怀疑,于是在弯下腰之后,他用船主式的快速眼光,把她看了一遍。 他认为她美丽可爱,尤其发展前途无量;因为他富于追逐女性的经验,因此他能懂得年轻姑娘的这方面,差不多能准确地预言她们容貌的前途,就像一个专门品尝半成熟的酒的专家。 他只和她交换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后坐到高尔贝勒男爵夫人身边,好小声讨论别人。 人们早早地就告辞了。当所有的人都走了。孩子睡了,灯灭了,仆人们回到他们房间里去以后,纪叶罗阿走到沙龙的这边,点亮了两支蜡烛,将已经瞌睡了的伯爵夫人留在一张扶手传上,想要对她说清楚他的愿望,详细规定好应保持的态度,预见到各种方案、机会和应小心的要点。 当他要引退的时候已经晚了,对这一黄昏特别高兴,自言自语地说: “我确认为这件事算是定局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您什么时候来,我的朋友?我有三天没有见到您了,这对我说来太长了。我的女儿使我很忙,可是您知道我再不能不见到您了。” 一直在用铅笔勾绘草图寻找新主题的画家,重读了一遍这张伯爵夫人的短笺,然后打开了书桌的抽屉,把它放在一堆信和一起。这是那些他们开始往来起就存放在那儿的信。 靠着社交界生活的方便,他们已经惯于几乎天天见面了。她不时到他家里来。让他继续工作,自己则在她曾在里面坐着让他画像的圈椅里坐上一两个小时。由于有点儿怕仆役的注意,她选用这种方式日常见面;为了找补零零星星的爱情,则在家里接待他,或者在某个沙龙里找到他。 他们预先安排妥当的这种办法,使纪叶罗阿先生一直觉得都是自然的。 画家一周至少有两次和其他朋友在伯爵夫人家吃饭,星期一他向例在剧院的包厢里向她致敬;然后在他们碰巧同时去的这家或者那家房子里相会。他也知道哪些晚上她是不出去的,于是那天他就走进她家里去喝上一杯茶。在她家里他靠近了她的裙袍,觉得呆在成熟了的爱情里,特别感到亲切、定心。他已经摆不脱总想在哪儿都找到她的习惯,总想傍着她消磨些时光,说几句话,交换些想法。他体验到,虽然他爱情的烈焰已经平静,但总不断地渴望想看到她。 他希望有个家,有幢有人住的生气勃勃的房子,有人一同进餐,与长期相识的熟人通宵长谈不倦。这种与人接触、抵足谈心、潜在人类内心的要求,还有所有的老单身汉找到那些能大致安排他的朋友的家。从一家的门串到另一家的门的情况,都对他的心情感触加上了一种基于利己主义的力量。守着他曾被爱过、宠过,什么都得到过的这座房子,至少他还能休息,安慰他的孤寂。 这三天以来他没有再见到他那位女朋友。因为她的女儿回来该把他们忙得够呛;但他已经感到心烦,还有点因为她们没有早点来叫他而生气,同时采取一定的谨慎态度决不首先去求见。 伯爵夫人的信像一鞭子似的将他抽了起来。这时是下午三点钟。他决定立刻到她家去,要在她出门之前见到她。 一声叫人铃把贴身仆人叫来了。 “天气怎样,约瑟夫?” “很好,先生。” “热吗?” “是,先生。” “给我白背心,蓝上衣,灰帽子。” 他总是穿得很雅致。虽然他平日由一个正规服式裁缝做衣服;可是凭着他独特的穿衣方式,紧束在白背心里的肚皮和灰色高统毡帽略略向后倾的走路姿态,马上就会让人知道他是个艺术家而且是个单身汉。 当他走到伯爵夫人家时,人家告诉他说,她正准备到林区去散步,他很失望,于是等着。 照他的习惯,他开始横着在客厅里散步,沿着一张一张椅子或者一扇一扇墙上的窗户,在阴暗的大客厅里则沿着帷帘。腿上涂着金的茶几上是各式各样没有用处但漂亮值钱的小摆设。以一种斟酌过的杂乱方式摆放着。这是些古旧精致的镂金盒子、各式的小型鼻烟壶、象牙雕塑,而后是一些很摩登的乌光银器。那是些风格质朴、显出一种英国趣味的银器:一个极小的厨房炉灶,上面有只猫在锅里喝水;一个像一个大面包的香烟盒;一个用来装火柴的咖啡壶;接着在一个首饰盒里整个儿放的都是小傀儡用的装饰品,颈圈、手镯、戒指、别针、钻石耳环、蓝宝石的、红宝石的、祖母绿的,都出人意外地精细奇巧,像是由小人国的首饰匠做的。 他不时地碰碰他在某个纪念日送的东西。拿起来拨拨弄弄,用一种做梦似的漠不关心的神气细细观察,而后又放回去。 在一个角落里有几本很少翻开过的装订精致的书。放在长靠椅前面的单腿小圆桌上顺手的地方。在这个家具上面还可以看到一本有点褶皱、磨损的《两个世界杂志》①页角也卷了,好像经人读了又读。此外还有没有裁开的出版物,《现代艺术》就是看它价钱高才会订的刊物,一年得花上四百法郎;还有《活页》,是蓝色封面的薄本,这是本专门登载被称为“软笔头”的新诗人之间的互相唱和集。 ①法国以前有名的综合杂志。创于1829年,F1944年停刊。 在那些窗户之间,是伯爵夫人的书桌,一张上世纪的讲究家具。她在它上面答复在接待客人时送来的紧急问题。在这张桌子上还有些著作,有些是通俗的书,标志出了这位女士的心灵:缪塞,马农-莱斯科-维持;还有几本表示出这位主人对杂的抒情小说和心理学的奥秘也不见外:有《恶之花》、《红与黑》、《十八世纪的女人》、《阿道尔夫》。 在书堆旁,有一面杰出的金银细工手镜,手镜上的玻璃反装在一方绣花丝绒上,让人能欣赏背面罕见的金银细工。 贝尔坦拿起它来,看看里面的自己。这几年来他变得老得可怕,虽然他认为自己的脸比以前更有性格,但也开始为他两颊下垂和皮肤的皱褶发愁。 在他背后的一张门打开了。 “早安,贝尔坦先生。”安耐特说。 “日安,小宝贝,你好吗?” “很好,您呢?” “怎么啦,你不再用‘你’叫我啦,摆明了的。” “不,真的。那样我不好意思。” “说到哪儿去啦。” “真的,那样我不好意思,您让我胆怯。”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您既不够年轻,也不够老。” 画家开始笑起来。 “在这条理由面前我就不坚持了。” 她一下子脸红了,一直红到白净的皮肤上开始长了一点儿头发的部位。她不好意思地说: “妈妈要我告诉您她立刻就下来,并问您是不是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到林区去。” “啊!当然。只有你们吗?” “不,还有莫尔特曼公爵夫人。” “很好,我也去。” “那么,您允许我去戴帽子吗?” “去吧,孩子。” 她刚出去,伯爵夫人就戴着面纱走进来准备动身,她伸出了双手: “啊!怎么见不到您啦?您在干什么?” “我不想在这阵子来打扰您。” 在她叫“奥利维埃”的嗓音里,充分表露了她所有的责怪和关怀。 “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说,被她叫他名字的声调感动了。 这对欢喜怨家的小口角就此结束了,也和解了。她换了平常谈话的调子: “我们到公爵夫人的府邸去找她。而后我们到林区去转一圈。该指给娜耐特①看看所有这一类东西。” ①安耐特的昵称。有时亦称纳耐。 单篷马车在门外等着。 贝尔坦对着两位女士坐着,在穹门下闹哄哄的马匹跺蹄共鸣声里,车子出发了。 沿着通衢大街下去朝着玛德莲纳走,早春的欢乐好像从天而下降临了人间。 空气煦和,太阳给男人们带来了节日气氛,给女人们带来了爱情之歌,使孩子们蹦蹦跳跳,穿着白衣的小厨工也将他们的筐子放在河堤边,去追他们的伙伴,和小流氓们玩;狗儿显得匆匆忙忙,门房间里的金丝雀在婉转高唱;只有出租车的驾辕老马总是用它们疲惫的神气,慢得要死的步伐往前走。 伯爵夫人低声说: “啊!多美好的日子,真是叫人快活!” 在太阳下,画家将母亲和女儿一个一个仔细端详。她们无疑是不同的,可是同时又如此相像,这一位显然是另一位的延续,出于同一血统,同一血肉,在同样的生活中获得生命。尤其是她们的眼睛,蓝色的眼仁点上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女儿眼睛是湛蓝湛蓝的,母亲的则有一点儿淡褪了。当他向她们说话时,定定地瞅着他的是同样的眼神以致他预计她们的回答也会是一个样儿的。他还观察到当他使她们发笑和喋喋不休的时候,在他眼前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是风华将逝,一个是方将走入生活。不,他看不出这个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儿。那时,在现时还在沉睡中的兴趣和本能的影响下,她年轻的智慧将会萌发,将在世俗的活动中绽开。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人儿,面迎着风云和恋爱,有知与无知,像艘方出港的船;而她的母亲则是在经过了生存和爱情的远航,正从那儿返港。 在想到她曾选中了他,而且依旧爱他时,他一阵感动:她,在春日的和风里,在这辆摇摇摆摆的车厢里,这个永远动人的女人! 当他用目光向她投出感恩知遇的一瞥时,她猜到了;他通过她袍裙的轻轻拂过感到了感谢的回报。 这回轮到他说: “啊!是呀,多美好的日子!” 当到了瓦连纳路,带上了公爵夫人,他们顺着道向残老军人院走;穿过塞纳河,到了香榭丽大道.登上星场凯旋门时卷进了潮涌的车流里。 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靠着奥利维埃,并排坐在倒座里。她张着贪婪天真的眼光看着车水马龙的景致。当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不时受到短促的点头致敬时,她就问:“这是谁?”别人就告诉她,“蓬泰蓝一家”,“皮塞尔西一家”或者“罗克利斯伯爵夫人”或者“漂亮的曼德里埃夫人”。 现在是顺着布洛果森林大道,在车轮的嘈杂动乱声音中走,比凯旋门前略略松动了一些的车队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中奋斗。轿车、双轮有篷马车、八簧节日车正在轮流相互超车,但它们突然被一辆由一匹快马拉着的维多利亚式快车用疯狂的速度抛到了后边。它穿过这一堆滚滚前进的人群,有钱人的,贵族的;穿过了整个人群,阶层,传统。它载着一个年轻懒散的女人,她那鲜明大胆的打扮在掠过那些车辆时抛下了一阵奇特莫名的花的芬芳。 安耐特问道:“这位夫人是谁?” “我不知道。”贝尔坦回答道,这时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会心的相互一笑。 树叶儿长了,在这座巴黎公园里长住的歌鸲①已经在初萌的绿叶丛中歌唱。当靠近湖边,慢步行进、车轴相接的时候,车与车之间成了不断的相互致敬、微笑、问好。现在,车队像是一列载着正正经经的太太和先生的船队在滑行。对着那些举起的帽子或者歪过来的额头总是低一低头的公爵夫人像随着这些人的流过在检阅,又像在回忆她对这些人知道的,想过的和推测过的往事。 ①即夜莺。善歌、在求偶时期雄的在黄昏时歌唱故俗名夜莺,并非白日不唱的。 “瞧,小宝贝,这儿又看见曼德里埃夫人了,共和国的美人。” 在一辆花哨的轻车里,那位共和国的美人摆出一副表面上对这种没有争议的光荣无所谓的神气,任人欣赏她的深色大眼睛、在一头黑色发盔下低低的前额和略略过于丰满的倔强的嘴。 贝尔坦说:“仍然十分漂亮。” 那位伯爵夫人不愿听他赞扬别的女人,她微微地耸耸肩,什么也不回答。 可是那位年轻的姑娘心里突然唤醒了敌对的本能,大胆说: “我呀,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画家回过头说: “什么,你一点也看不出她好看?” “不,她好像是在墨水里浸过的。” 公爵夫人笑坏了。 “好呀!小宝贝。已经六年了,半个巴黎的男人都倾倒在这个黑女人前面!我想他们在耍我们!瞧,不如看看罗克里斯伯爵夫人。” 那位伯爵夫人带着一条白色鬈毛狗,独自坐在一辆两篷车里,精致得像个微型艺术品,一个金发美人。她秀丽的线条棕色的眼睛,五六年以来也都是她的崇拜者歌颂的主题。她嘴唇上不变地挂着微笑向大家招呼。 可是,安耐特仍然不表示热情。她说: “啊!她已经不是很鲜嫩的了。” 在每天对这两位对手的反复讨论中从不支持伯爵夫人的贝尔坦,突然对这个孩子的没有度量发起火来。他说: “天哪!多多少少人们都喜欢她,她是动人的,我祝你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 公爵夫人接着说:“算了吧,您只注意那些年纪过了三十的女人。她有道理.这个孩子。您只在她们已不鲜嫩了才夸她们。” 他叫道: “请允许我说,只到了后来,她所有的表征都出来了的时候一个女人才真美丽。” 他于是一面发挥这种观念,说是早期的鲜艳只是成熟中美貌的浮面。他声辩说上流社会的男人不注意正光辉四射的年轻女人并没有搞错。他们只在她们姿容焕发的最后阶段才宣布她们“漂亮”。 受到捧的伯爵夫人喃喃说: “他是正确的,他从艺术家角度来判断。一张年轻的脸是很可爱,可是总是平庸一些。” 这位艺术家不罢休,并指出了什么时候面貌会渐渐消失青年时期未定型的风韵,而取得它明确的轮廓、性格和表情。 每说一句话,那位伯爵夫人就信服地用脑袋摆一摆表示“对”。他越是用一种律师辩护的热忱和一种被控嫌疑犯对自己理由的慷慨热情陈述,她越是用眼光和姿势肯定他,好像他们被缚在一起对付一种危险,对一种错误的威胁性言论进行防卫。安耐特几乎不听,忙着看。她爱笑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不再说什么,在这种活动中快活得飘飘然。太阳、叶丛、车群和这种美丽,丰富快乐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她而存在的。 她将面临的日子都将是这样的,轮到她让人认识、行礼、妒忌;而有些男人指着她的时候也许会说她漂亮。她研究那些从她看夹最漂亮雅致的她们和他们,问他们的姓名,除开这些组合的姓氏音节之外别的不管。有时她从报刊或者历史中读到过它的时候,这些音节会唤起她尊敬和仰慕的回响。她不习惯于这种名人的成行出游,也不能全信这些都是实在的,她像是在参加某种演出。那些出租马车引起她一种倒胃的不快,使她困扰发火,她于是突然说道: “我认为只应当让私人车到这儿来。” 贝尔坦回答道: “那么,小姐,要平等、自由、博爱干什么?” 她撇撇嘴,意思是“对别人说去”,于是接着说: “该另外有一个给出租车的林子,譬如说万森的林区。” “你落后了,小宝贝,你还不知道我们是在充分民主中浮沉。此外你假使想看清净不染的林区,早晨来吧,你那时会只看到花朵,社会上的精粹之花。” 于是他描绘了一张图画一这是他的精彩作品之一,一张林区早晨和它的俱乐部男女骑士们的。在这些最杰出的俱乐部里,所有的成员人人都用名字、小名、亲属关系、衔头相称,有好有坏,像他们是共同生活在一个街区或者同一个小镇里一样。 她说:“您常去那儿吗?” “经常去,这是实在的,那儿有些特点比巴黎更吸引人。” “您骑马,早上?” “是,是的。” “而后,下午您作拜访?” “是的。” “那么,您什么时候工作?” “我当然工作……有时候,而且我按我的兴趣选择特别对象!因为我是一个漂亮女士们的画家,我必须观察她们,并且跟着她们到处跑跑。” 她一直没有笑,喃喃说: “是走路还是骑马?” 他朝她满意地斜看了一眼,好像说:“瞧瞧,已经很有情趣了,你会很好的,你。” 一阵来自远方,来自刚刚醒来的广阔乡野的冷风吹过;整个儿林区,这个风骚怕冷而平庸的林子,整个儿簌簌地摆动起来。 有几秒钟,这阵战栗使树上瘦弱的树叶和肩上的披纱发抖。所有的女人都几乎用一样的动作,将掉在她们背后的衣服重披上了她们的脖子和胳膊;而小径上从头到尾,马儿都跑开了小步,像是吹过的料峭的寒风碰到它们时,给了它们一鞭。 在一阵马衔索摇动的清脆声里,迎着斜飘的骤雨和落日的红霞,人们赶快回家去了。 熟悉他所有习惯的伯爵夫人问画家道: “您是回家去吗?” “不,我去武术俱乐部。” “那我们经过时让您下去。” “那对我很好,谢谢。” “您什么时候约我们和公爵夫人午餐?” “你们说日子吧。” 这位被巴黎的女人们瞩目的画家,让他的羡慕者取了个名字叫“现实主义的瓦多①”,而贬他的人则叫他作“服装摄影师”。他常常招待那些他为她画过像的美妇人和其他妇女来午餐、夜宴。这都是些出名的、人所共知的女人。这些人十分高兴在一个单身汉的宅邸的小聚会里吃喝玩乐。 ①Watteau(Jean-Antonie)1684-1721年法国画家,题材多以乡村为主。 纪叶罗阿夫人问道:“后天怎样?这对您合适吗?后天,我亲爱的公爵夫人?” “太好啦,您真可爱!像这类小聚贝尔坦先生从不想到我,显然我已经不年轻了。” 惯于将画家的家多少看作自己家的伯爵夫人插话道: “只我们几个,这车里的四个人,公爵夫人,安耐特,我和您,是不是,大艺术家?” 他一边下车时一边说:“只有我们,我要为你们做阿尔沙斯的螯虾。” “噢!您会让小姑娘染上嗜好的。” 他站在传达室那儿敬了个礼,接着就迅速地进了武术俱乐部大门的前厅。将他的大衣和手杖扔给了那群像小兵见了军官过来一样挺立的侍役,而后他走上了大楼梯。经过另一群穿短裤的仆人,他推开了一张门,于是立时感到像个年轻人一样灵活起来。同时听到走道尽头一阵击剑的声音,跃步的声音和有力的嗓子的叫喊:“命中——朝我——冲刺——得分——命中——朝您。” 在练剑室里,那些练剑手穿着灰色衣服,皮上装,裤子在踝骨那儿束紧,在肚皮上挂着一片护胸之类,一只胳膊举在空中。手弯过来,在另一只戴上了手套变得粗大的手里,握着柔薄的花剑,一会儿伸出去,一会儿竖起来,像机械木偶一样迅速顺从。 有些人在休息闲谈,面红耳赤,喘着气,出着汗,一只手捏着手绢擦前额和脖子上的汗珠,另外一些则坐在围着大厅四周的方软椅上,看击剑比赛:利来迪对兰达,还有俱乐部教师塔亚德对大个儿罗克迪亚纳。 贝尔坦笑着不拘地和大家握手。 巴夫里男爵喊道:“我向您挑战。” “我接受您的,好朋友。” 于是他走进盥洗室去更衣。 有好一阵子他没有感到像这刻这样灵活有劲,预料他会打得出色,他不耐烦得急急匆匆,就像一个想去玩的小学生一样。等到他面对着对手的时候,他用极大的热忱出击,并且在十分钟里,击中了十一次,使对方十分疲劳,男爵只好认输。后来他和皮尼西蒙及同行阿莫里-马尔唐交了手。 接着的冷水淋浴使他喘着的身体感到冰凉。他想起了二十年代时的游泳,当时为了吓唬有钱人,深秋时候,他多次从郊区桥上,头朝下地跳进了塞纳河。 马尔唐问他道:“‘你在这儿吃饭吗?” “是的。” “我们和利违迪、罗克迪亚纳和兰达定了张桌子;你赶快,时间是七点一刻。” 厅里满是人,人声嗡嗡。 这儿满都是巴黎的夜游神,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忙的;所有这些人从晚七点开始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只知道到俱乐部去吃饭,盼着邂逅什么因缘,挂上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当这五个朋友坐定了时,银行家利违迪,一个四十来岁壮实矮胖的人对贝尔坦说: “今晚您疯了。” 画家回答道: “是的,今天我干了些叫人想不到的事。” 其余的人笑了,而那位风景画家阿莫里-马尔唐,一个瘦小个儿秃头灰胡子的人,带着狡猾机灵的神气说: “我也是,每到四月我就元气复生,这使我不免拈花惹草,最多不过半打,而后就情缘消逝。从来不曾有过结果。” 罗克迪亚纳侯爵和兰达伯爵为他叹息。这两个人都比他年长,没有任何有经验的眼睛能估定他们的年纪。俱乐部的男人骑马击剑,不断的锻炼给了他们钢铁般的体魄,他们自吹说比新一代软弱无力的浪荡子还要朝气蓬勃些。 罗克迪亚纳出身望族,所有的沙龙都常去;可是被人怀疑为要各种性质的弄钱花招。贝尔坦说这也不希奇,他还在各种赌场里生活过。结过婚又离了,妻子给了他一笔年金,是比利时和葡萄牙银行的董事,自命不凡,在他那副唐-吉诃德式的尊容上,得了个有点儿玷污光荣的“万事干的绅士”称号,不时地得弄点儿决斗的刺伤来清洗。 兰达伯爵是个十足的巨人,以他的魁语宽肩自傲。虽然结婚了,有两个孩子,难得能决心每周在家吃上三顿晚饭,其余的日子就在参加过俱乐部击剑室的活动后,和他的朋友一起留在俱乐部里。 谈话从妇人篇开始,转到回忆中的趣闻轶事,和记忆中的牛皮大话,一直谈到泄露隐情。 罗克迪亚纳侯爵让人请他的那些情妇。他不说这些社交界女人的姓名,但给些精确迹象让人能猜准。银行家利违迪则用名字指出他的那些伴侣。他说:“那个时期我和一个外交家的妻子相好。于是在和她分手的那个晚上我说:‘我的小玛格利特……’”他边笑着停了下来,而后又接着说:“唉!我说漏了点嘴,该养成习惯把所有这些女的叫做莎菲。” 奥利维埃十分含蓄,当人们问他时,他习惯声称: “我啊,我就以我的模特儿为满足。” 人家假装信以为真,而兰达这个单纯追妓女的人,想起在路上逛的那些美人儿和在画家面前十个法郎一小时的年轻女娃就情不自禁。 跟着酒瓶儿变空,所有这些“驴”,这是人们对武术俱乐部里年轻人的称呼。这些脸发红的“驴”在炽烈的欲求和沸腾的热情激动下燃烧了。 罗克迪亚纳喝完咖啡突然开始吐露真情,忘记了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转而颂扬那些头脑简单的轻谣言佻姑娘。 手里拿着一杯茴香酒,他说:“巴黎是唯一男人不老的城,唯一的城。那儿,只要他结实,保养得好,五十岁时也总能找到一个十八岁而且漂亮得像天仙的姑娘去爱。” 兰达在一堆酒杯后找到了罗克迪亚纳,带着兴奋心情同意他的话,一个个数着说他至今天天欣赏的小姑娘。 可是比较多疑而且断言清楚女人能值多少的利违迪则喃喃说: “对,她们给您说的是她们热爱您。” 兰达说:“她们证明给我看了,亲爱的。” “那一类的证明不能算数。” “对我说来就够了。” 罗克迪亚纳嚷道: “可她们是这样想,老天爷!一个二十岁的漂亮小妞,已经吃喝玩乐了五六年,在巴黎玩儿乐子,所有我们这些胡子都领教过她,把她亲吻的味道都弄糟了。你们相信她还知道分辨三十岁和六十岁男人的区别?算了吧!吹什么牛!她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给你们打赌,她们打心的深处更爱的是谁,真正爱的是一个老银行家而不是一个年轻的,穿着讲究的人。她知道这些,考虑这些吗?在这点上,这些男人们论年纪吗?唉!我亲爱的,而我们呢,我们在头发变白时返老还童了,而我们头发越白,人家越对我们说爱我们,人家越说我们也就越信这。” 他们从桌上站起来,满脸通红,在酒精的驱使下准备出动征战一番。于是开始考虑如何消磨他们这个黄昏。贝尔坦说去看马戏,罗克迪亚纳想去跑马场,马尔唐是伊甸园①,而兰达是牧童女游乐园②。这时,一阵轻微的协奏提琴声远远地传到了他们这儿。罗克迪亚纳说: ①此处伊甸园当指当时有名的高级餐馆,饕餮之徒的乐园。 ②十七八世纪即有的豪华游乐园。 “听,是不是今天在武术俱乐部里有音乐?” 贝尔坦回答道:“是的,我们是不是走前先到那儿花上十分钟?” “走。” 他们穿过一个大厅,那是弹子房,而后是赌场,最后到了一个敞廊之类的建筑里,大部分是音乐家的演奏台。四位先生坐在围倚里,已经是一副敛神等待的神气;而在下面一排排空座席之间有十二三个人在坐着或站着闲谈。 乐队的头头在谱架上用他的琴弓轻轻敲几下:开始。 奥利维埃-贝尔坦热爱音乐就像有的人爱鸦片。音乐给他梦幻。 当乐器奏出的声浪传到他时,他感到进入一种类似神经陶醉的境界,使得他的身体和智慧都受到震动。他的幻想在旋律的影响下飘游得如醉如痴,神游于温柔的幻梦和愉快的沉思之中。他闭上了双眼,两腿交叉,胳膊放松,他聆听着乐声,见到了在眼前和心灵中流逝的事物。 乐队在演奏海顿的一首交响乐,当画家闭上了他的眼帘时就重看到了林区,他身边的车队,还有对着他坐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他听到了她们的声音,随着她们的话,感到车的颠簸,吸到了充满树叶香味的空气。 他的邻座向他讲三次话,打断了这种幻想,但又重新开始了三次,作为开头,总仿佛是在一次越海旅行之后,在不动的床上重新感到了船的转侧。 后来,这幻像扩展了,延长成了长途旅行,这两个女人始终坐在他的前面,一会儿在火车上。一会儿在外国旅馆的餐桌上。在整个儿喜乐的演奏中她们总这样伴着他,好像她们在这次骄阳下散步时,将她们两张脸的形象印到了他的眼底。 一阵沉静,接着一阵移动座椅和说话的声音驱走了这场梦留下的迷糊,于是他看到周围正在酣睡的四个朋友,他们已经从老老实实的注意姿势转成了酣睡的姿势。 他将他们叫醒了以后说: “嗨,我们现在干什么?” 罗克迪亚纳直爽地说:“我呀,我打算在这儿再睡一会儿。” 兰达也说:“我也一样。” 贝尔坦站起来说: “那行,我呀,我回家去,我有点儿困了。” 相反的,他感到的是十分兴奋,但是他想走开。因为他害怕他太熟知的,那种围着俱乐部的巴加拉①纸牌桌子夜晚的收场。 ①Haccara一种纸牌游戏,以九点为最人。以上K、Q、J、10为0。玩法似21点。每人先分牌两张,只用点数和的个位数相比。庄家得9则赢,小则各家可以去补牌后比个位数定谁输赢。 于是他回了家。第二天,经过了精神兴奋之后,经过那使艺术家处于头脑活跃状态、启发灵感之夜以后,他决定不出门,在家里工作。 这是出色的一天,属于易产的日程,构思像从双手里直接流下去,而且自动就固定在画布上。 门全关上了,和世界隔绝,他处在关门拒客的静谧里,处在对画室最相宜的安静里,心明眼亮,高度兴奋,灵活敏捷。他体味着这种幸福,这种只有在喜悦中孕育作品的艺术家才能享有的幸福。在这几小时工作中,除了那方图布以外,万物都虚,他在画布上面用画笔挥毫,产生了一幅图象。在这种丰产奋发时刻,令人陶醉而且蓬勃丰富的生活使他体会到了一种美好、奇特的情绪。这天晚上,他倦困得好像是刚经过了一次健康锻炼。躺下时他愉快地想着明天的午餐。 桌子上布满了鲜花,细心为纪叶罗阿太太张罗的菜谱精致味美。虽然敬酒遭到过强烈抗拒,但是时候不长,画家终于使他的客人们喝了香摈。 伯爵夫人说:“这个小姑娘会醉!” 纵容她的公爵夫人回答道: “老天爷!到了她破戒喝酒的时候了!” 当回工作室的时候,人人都被轻微醉意弄得兴奋起来,感到飘飘然,像是脚下长上了翅膀。 那位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要去法兰西母亲协会开会,应当在去协会之前将年轻姑娘送回家。可是贝尔坦提出由他陪她出去走一圈,将她领到马尔斯赫伯大街;于是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出去了。 “带我走最远的道。”她说。 “您愿意到孟梭公园去逛逛吗?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小娃娃和保姆。” “太好了,我很愿意。” 从韦拉斯基斯大街,他们穿过了标志这座漂亮袖珍式公园进口的纪念性金色栏杆。在一圈王公们的宅邸环绕的气氛中,它充分展示了人造的青葱之美。 宽阔的小道贯穿过了那些草坪和花坛,展开了它弯曲的巧妙布局。一群群男男女女坐在铁椅上看着往来不绝的游人;在绿荫深处,小径像小溪一样蜿蜒,一群孩子在保姆无精打采的眼光下或者母亲不安的注视下麇集在沙地上奔跑、跳绳。弯成穹形铺开的大树,交叉构成了宏伟的树叶建筑,庞大栗树的深色绿荫被红白葡萄染成斑斑点点,高贵的无花果树,观赏用的法国梧桐利用它们巧妙的枝柯参差,为高低起伏的大草坪点缀上了诱人的景色。 天气很热,斑鸠在一个接一个的树丛顶上咕咕咕地叫,喷洒到细草上的水珠蒸腾起一层水雾,麻雀就在由阳光照射反映成的虹彩里沐浴。白色雕像安踞在底座上仿佛感到了在青葱翠绿里的幸福。一座大理石的青年孩子正在从他的脚底拔一根找不到的刺,好像是他适才追逐狄安娜①时被刺进去的,她则逃到了被小树丛幽闭的小湖里,在那儿有一座隐蔽的古庙残迹。 ①Diane神话中的猎神,为宙斯之女,遭父奸。终身不嫁。 花坛边上另外有些在拥抱的雕像,有精心制作的,也有平平淡淡的,还有手抚着膝盖在沉思的。一泓清瀑澌喷着白沫越过美丽的岩石奔腾而下,一棵被截成一根柱子的树,支撑着一株长春藤;一座坟墓上刻着铭文。耸立在草坪顶上的石柱群很难使人们想起雅典的中心堡①,同样这座小巧玲珑的花园也无法使人想起蛮荒丛林。 ①Acropole希腊城市最高点的称号,一般用作保卫城市的中心堡。A字大写时专指雅典的中心堡。 这是人工造就的动人去处,城市的居民来这儿欣赏暖房里培植出来的花,像在剧院里欣赏生活的场景似的,人们来这儿欣赏可爱的展出,它给整个儿巴黎送来了美的自然。 多年以来,奥利维埃-贝尔坦几乎天天都到这块他选中的地方来,为的是看看巴黎女人在真实背景里的活动。他说:“这是一个为梳妆打扮了的人准备的公园,那些穿着坏的人在这儿令人憎恶。”他常在那儿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逛,从而认识了那儿所有的植物和常客。 他伴着安耐特顺着小径走,目光时时为花园里五颜六色的动人情景所分心。 “呀!多可爱的孩子。”她叫了起来。 她瞧着一个金色卷发的孩子,他正用一双蓝眼睛和吃惊又高兴的神情看着她。 后来她对所有的孩子都绕着看了一遭。她看着这些披着彩带的活布娃娃,高兴得话多起来而且声调十分感人。 她小步走着,对贝尔坦谈她的意见,她对这些孩子的保姆、母亲的联想。那些胖胖的孩子引起她惊喜,而苍白的孩子使她怜悯。 他听她说,对她的兴趣比对孩子的更浓。但没有忘记他的画,他低声说:“这真美!”设想他可以利用公园一角的一群保姆、母亲和孩子画一张出色的画。他怎么以前不曾想到过呢? “你爱这些到处跑的小家伙?” “我爱极了!” 看着她看这些孩子,他感到一种未来母亲的实质性愿望和温情,她在想抱他们,亲他们,抚摸他们。而发现在女人躯体里潜伏着的这种隐秘本能使他吃惊。 她既然愿意说话,他就问她的兴趣。她用一种可爱的天真直率,承认期望能得到世俗的成功和光荣,盼望有些好马,她对此熟悉得几乎和马贩子一样,因为饲养畜牧也是隆西爱农场的一部分;她对自己知道这些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她对于未婚夫问题并不太担心,有一大堆出租楼层何愁找不到一套套房。 他们走到湖边,里面有两只天鹅和六只鸭静静浮着,干净安详得像瓷做的禽鸟。他们又走过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她在膝头上摊开了一本书,两眼抬起来看着前面,灵魂在幻梦里翱翔。 她像一座蜡像似地一动不动。这是一个难看、卑微、穿着简朴、那种不求享受派头的姑娘,也许是一个小学教师;也许是一句话或者一个字使她神魂颠倒,将她送进了梦幻的境域里;也许她正在她的期望推动下续写书中已经开始了的故事。 贝尔坦惊奇地站住了说: “这真出色,竟然如此神往。” 他们走过她的前面。他们在她前面反复往返而她没有看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随着她的思绪在远处翱翔。 画家对安耐特说: “你说,小姑娘!要是让你坐下一两次,让我画个像,你会腻烦吗?” “不会的,正相反!” “仔细看看这位在意境中漫步的小姐。” “那儿,椅子上这位?” “是的。因此,你要坐到一张椅子上,在膝头上打开一本书,尽量做得和她一样,你也曾有时张眼醒着时做过梦吗?” “是的,做过。” “关于什么的?” 于是他试探让她说出她在幻境中的漫游。可是她一点也不肯回答,她引开他的问题,瞧那些鸭子游过去追一位太太扔的面包,在他涉及到对她敏感的事时,她还像是有点恼火。 后来她为了改变话题,描述了她在隆西爱的生活。谈她的外祖母,她每天得高声大段给她朗读,现在,她该很孤独和悲伤了。 画家听着她说话时,感到像听鸟叫,从不曾这样高兴过。她所说的一切,所有这个小姑娘单纯生活中琐琐碎碎毫无意义的平庸细节都使他感到兴趣,使他关心。 “我们坐坐。”他说。 他们临水边坐下。那两头天鹅浮到他们跟前来,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贝尔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忆,这些丢失了的,淹没在忘却中的纪念,不知为什么都突然回来了。它们各种各样,迅速地同时都冒了出来,这么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只手在摇撼他的记忆之瓶。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时自己会让往事这样翻腾。虽然前此他也曾有过几次,但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感触深刻突出过。有一件简单具体的事物会经常成为忽然勾起往事的诱因:那就是气味,往往是一阵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为一个交臂而过的女人的袍裙,伴着她的香水散发的气息而突然陷于对一些已经忘却的艳遇追念之中。在陈旧的梳妆香水瓶里,他也常会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飘荡不定的气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家具的、香的、臭的、夏日黄昏的暑气,冬日黄昏的寒凉,都常复苏了他心中遥远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干尸的方式在它们自己中间保存着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湿润的草地或者栗树花在唤醒往日?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不是他的视觉勾起了不安?他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个也许像一个昔日的人儿的轮廓,可是在他认出来之前,他心里早已在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么声音勾起的?他常常会因为偶尔听到的钢琴声音,一个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广场上用巴巴利管风琴①演奏的陈旧曲调而突然年轻二十岁,使他胸臆中充满了忘却的柔情。 ①管风琴中较小的一种,为巴巴利所创制,键盘风箱均赖用曲柄移动的气缸作用。 可是这一次的召唤连续不断,掌握不住,几乎使他发火。在他的周围,在他附近有什么会使他那种已经熄灭的感情复活起来呢? “有点儿凉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们站了起来,开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长凳上的那些穷人,让他们来坐这种椅子是过于奢华了。 安耐特这时也看着他们,对他们呆在这儿,对他们的职业都有点儿不放心,还惊奇他们模样这般可怜,却跑到这个漂亮公园里来,什么活也不干。 比适才还要厉害,奥利维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岁月。他仿佛感到有只苍蝇在他耳朵里嗡嗡嗡,让耳朵里充满了隐约不清的往事纷纭。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轻女士问他: “您怎么啦?您像在发愁。” 一下子,他连心都颤了。谁说过这句话?是她,还是那个母亲?不是她的母亲现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经变了这样多,以致他现在才认出来。 他微笑着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你使我很高兴,你很可爱,使我想起你的妈妈。” 怎么早些时没有注意到这句过于陈旧的熟话,此刻被这两片新嘴唇说出来时的这种奇怪共鸣呢? “再说点儿。”他说。 “说什么?” “给我说说你的老师让你们学的吧。你喜欢吗?”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于是他听着,越来越心烦意乱。他密切注意,期待在这个与他几乎心情陌生的女孩子的片言碎语里,能流出宛如她母亲当年储存在她的嗓子里的一个字、一句话或者一阵笑声。有时候,有些音调使他惊奇得发颤。肯定的,她们在语气上有些不同,因此他没有能立刻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常常他完全没有把它们搞混。但是这种不同只能使忽然出现的母亲语型格外动人心弦。在此之前,他曾观察到她们在面貌上因为和蔼好奇的眼神引起的相似,可是现在神秘的嗓音再造使她们相互混淆到这种程度,以致当转开头去,不看这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他有时会问自己这是不是二十年前的伯爵夫人在和自己说话。 后来,当他在这种声音引起的幻觉下,转过头去向着她,和她的视线相交的时候,他仍然有一点弄不清的感觉,似乎投射过来的是他们两情初绻时那个母亲的眼光。 这时候,安耐特在观察绕着这个花园的宅邸,问它们里面住着的人的姓氏。 她想都知道这些人,用贪吝的好奇心追问,好像要把她女性的记忆里填满情况。兴趣使她的面庞发光,她不仅用耳听,也用眼睛听。 但是当走到通向外面大街那两扇门前的岔路亭那儿时,贝尔坦看到已经快要敲四点钟了。 “呀!该回去了。”他说。 于是他们缓缓走向马莱斯埃伯大街。 告别了那个年轻姑娘后,画家朝着协和广场走过去,想去看看塞纳河的另外一边。他低声哼着歌,他想跑,他想跳过长凳,他觉得一身矫健,巴黎好像在发光,比任何时候都美。“没有错,春天使世界重放光辉。” 他处在一个精神兴奋的时刻,怀着愉快心情去理解一切。这时他的视觉看得更清晰,好像更能接受印象,这时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使他体会到一种生气蓬勃的欢乐气象,仿佛有一只全能的手使地球上万物色彩一新,使所有生物欣欣向荣,而我们呢,宛如停摆了的表,被重新拧紧了使感官活动的发条。 他一边目不暇接万干赏心悦目的事,一边想:“我居然有时说我不到绘画的主题!” 这时他觉得思路如此自由锐敏,以致所有他过去的艺术作品都显得平庸。于是他想构思一种更真实,更有创见性的表达生命的新方式。突然间,回家工作的渴望抓住了他,使他调转了脚步,最终将自己关进了画室。 可是当他独自面对着正要开始的画布时,方才使他血脉贲张的热情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他感到疲乏,坐到了长沙发上开始胡思乱想。 他生活在其中的是一群幸运而麻痹的人;这群万事满足了的人,他们的一切需求都已平静。但这种无忧无虑却正渐渐从他心中消失,好像他已欠缺了些什么。他感到他的房子空荡荡的,他的画室冷冷清清。当环顾他的周围时,他好像看到一个女人,一个她的存在对他意味着温暖的女子的影子走过来。长期以来,他已经忘记了情夫等待情妇时那种难熬的心情,而这刻,突然间,他感到她离得太远,而以一个年轻男人的急切心情,盼望她就在身边。 他用重温他们曾何等相爱来安慰自己,他重新想起了在这间她经常来的住房里那些无数有关她的往事,她的姿势,她的语言,她的吻。他记起了这是某天某时某刻,他感到周围有他们昔日拥抱时的——声音。 他站起来,无法再坚持坐着,开始走来走去。他一边重新想即使这种关系充满了他的一生,他仍然是单独一人,总是孤单的。在长时工作以后,当他环视四周时,为回到他生命中的男人意识的觉醒而惊愕,在他的手和声音够得到的范围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只有墙。在他的房子里没有妻子,只能小心翼翼的和他喜欢的女骗子手相会。他得将他闲散无事的时候逛掉,花费在能找到的或者买到消磨时刻的任何方法的任何公共地方。他有了去武术俱乐部的习惯,在一定的日子去马戏团和赛马场的习惯,去歌剧院的习惯,哪儿都去一点儿的习惯,为的是不要回到家里。这个家,如果有她在他身旁,他也许会快活地呆着的。 从前他也曾有过某些神魂颠倒的温情时刻,曾因为不能得到她、留住她而感到刻骨铭心的痛苦。后来他的热情淡了,他不加抵制地接受了他们的分离和行动自由,现在他对这些感到悔恨,仿佛他重新又爱她了。 这种复苏的感情对他的突然袭击几乎是非理性的,只是因为外面天气很好,还也许是因为他刚才重新体会到了那个女人青春重返的嗓子。要使一个男人的心感动,一个老了的,心中回忆徒生懊悔的男人的心感动是多么容易啊! 和从前一样,马上想见到她的心情又来了,这种渴望像一阵寒热渗到了他心灵和肉体里。于是有点儿像年轻情人们所做那样,他开始念叨她,在心里颂扬她的同时也就刺激了自己,使得对她相思更苦。终于他决心晚上再去找她,在那儿喝上一杯茶,顾不上早晨已经和她见过了。 时间对他好像拖得很长,当他出门准备去马莱斯埃伯大道的时候,怕找不到她的恐惧强烈地攫住了他,伯自己只好再独自孤孤单单地度这一黄昏,虽然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夜了。 当他问道:“伯爵夫人在家吗?”那个仆人回答道:“在,先生”的时候,他心中禁不住一阵高兴。 当他走进小客厅的门口时,他用一种喜悦的调子说:“又是我来了。”客厅里面那两位女士正在两盏支在细长英国式支架上的双层玫瑰色灯罩下做活。 伯爵夫人叫道: “怎么,是您!是哪阵好风吹来的!” “是的,我觉得很寂寞,就来了。” “这多好啊!” “你们在等谁吗?” “没有……也说不定……我向来不知道。” 他坐下来用一股看不上眼的神气瞅着粗羊毛的灰色编织品,她们正用长木针在缝。 他问道: “这是什么?” “毯子。” “穷人的?” “是的,当然。” “挺难看的。” “可是挺暖。” “也许,可是很难看,尤其在一间路易十八式的套房里,那儿什么都悦目。可是不是为了穷人,为了您的朋友,您该让您的慈善品做得漂亮点儿。” “上帝啊,这些男人!”她耸耸肩膀说,“可是这时候人人都在准备这玩意儿,这种毛毯。” “我知道,我太清楚不过。晚上去拜客总是看到这种难看的灰色破布片摊在最漂亮的衣衫上和雅致的家具上。今年春天搞的善行的情调真差劲。” 伯爵夫人为着评定他说的实在不实在,将她手中的编织物铺在身边空着的丝椅子上,而后她淡淡地同意说: “是的,实在是丑。” 于是她又接着做活。 相邻的这两个脑袋斜在两盏很近的灯下,在头发上映着道道隐约的玫瑰色微光,它散布到面庞的肌肤上,袍裙上和动着的手上;她们像那些熟谙手指活的女人那样,轻松地继续看着她们的活计,眼睛虽然看着它,却无需对它用心。 在套房的四角有另外四盏支在古式涂金木柱上的中国瓷灯,它们投射给地毯一道柔和而有规律,但被球形灯罩上的齿形缕空雕饰变得更弱了的光。 贝尔坦挑了一个很矮的座位,一张他刚刚够坐下的矮围椅,可是他总是挑中这一张,紧靠着伯爵夫人的脚边,好和她谈话。 她对他说: “今天下午您带着娜耐在公园里散步了好久。” “是的,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瞎聊。我很喜欢她,您这个女儿。她全都像您。她有些话说起来让人以为是您把您的嗓音传到了她的嘴里。” “我丈夫给我说过这事儿好几次了。” 他看着她们沐浴在灯光下做活,于是常常使他痛苦的念头,白天还在煎熬他的念头,因为住在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寂寥、静止、无声、冷清清的楼里而生的烦恼又来了;但这是第一次使他这样痛苦,他深深体会到了他的孤独。 唉!他多么衷心希望自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而不是她的情夫!他从前渴望把她拐走,从这个男人那儿把她抢走,把她从他那儿整个人偷走。现在他妒嫉他,这个被蒙骗的丈夫注定了永远伴着她,她在他房子中起居,接受他的爱抚。看着她的时候他感到心中充满了想对她倾诉回忆起的往事的欲望。真的,他仍很爱她,甚至更爱,现在他比过去更热烈得多。向她倾诉这种会使她十分高兴的青春心情复苏的愿望,迫使他渴望她能安排那个年轻姑娘去睡觉,越快越好。 他索怀着单独和她一起的渴望,让自己能一直靠近她的膝前,在那儿倚上他的脑袋,握住她的双手;让穷人的毯子,木针和羊毛线团都从那双手里滑出去,羊毛线团将从解开了的线头的头上滚到一张围椅下面。他看着时间,几乎不再说话,觉得让小女孩子惯于和大人一起度过黄昏实在是一个错误。 在相邻客厅里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伸出了脑袋的仆人报告说:“缪塞基欧先生来访”。 奥利维埃-贝尔坦和美术馆的视察握手时带着点儿压抑住的恼火,他觉得真想把他用双臂抱起来,扔到外面去。 缪塞基欧充满了新闻:部长摔倒了,还有传说中的一件与罗克迪亚纳侯爵有关的丑闻。他在看看那位年轻姑娘后,接着说:“待会儿我再说这件事。” 伯爵夫人抬起双眼看看摆钟,指出快打十点了。“到你上床的时间了,孩子。”她对她女儿说。 安耐特没有回答,折起了她的编织,卷起毛线,亲亲她母亲的两颊,向两个男人伸出双手,匆匆走了,像滑走的一样,走过时连空气也没有搅动。 等到她走了: “好吧,您的丑闻呢?”那位伯爵夫人问。 “有人声称罗克迪亚纳侯爵和他的妻子和解离婚时,妻子付给了他被认为不够的一笔年金,为了让她加倍,他找到一个稳拿的奇怪办法。那位侯爵夫人听了他的话,让人奇袭现场抓住了罪行,于是得用一笔新的年金换回派出所所长记下的笔录。 伯爵夫人眼光好奇地听着,手停住不动,放在膝头上的活停下来了。 因为缪塞基欧到来而惹怒了的贝尔坦,从年轻女孩子走后就一肚子恼火;他用一个知情而不屑谈这种诽谤的男人气派,带着气愤肯定这是可憎的谎话,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决不该听也不该传的可耻谎言。他一腔怒气,对着壁炉站起来;带着一种决定将这件故事看作本人问题的男人愤慨神气。 罗克迪亚纳是他的朋友,假使在某些事情上人家可以责备他的轻浮,但是不能指责乃至怀疑他有任何一件真正可疑的行为。吃惊而且发窘的缪塞基欧为自己辩护,退让,请求愿谅。他说: “请允许我说,我方才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那儿听来的。” 贝尔坦问道: “谁对您说的?大概是个女的吧。” “不,完全不是,是法朗达侯爵。” 激怒了的画家回答说: “这真叫我对他吃惊。” 沉默了一阵子。伯爵夫人又开始做活。后来奥利维埃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我确切知道这不是真的。” 他什么也不知道,是头一次听到说这件事。 缪塞基欧感到了情势危急准备退却。他正说出要去拜访高尔贝勒家时,纪叶罗阿伯爵从城里宴会回来,到家了。 贝尔坦垂头丧气地重新坐下来,要这时摆脱这位丈夫是没有指望的。 “您不知道吧,”这位伯爵说,“今晚到处传的谣言?” 因为没有人接话,他又说: “据说罗克迪亚纳趁他妻子不防抓住了她有犯罪性质的谈话,于是让她为这种泄露内情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于是贝尔坦一副愁眉苦脸,哭丧着声音,将一只手放到纪叶罗阿的膝盖上,用友好温和的词句将他方才朝着缪塞基欧当面顶过去的话说了一遍。 半信半疑的伯爵懊悔轻浮地传述了一件可疑的,也许会连累人的事,辩解说自己的单纯无知。人们老传说些虚假不实的恶意事情! 一下子大家全都同意了这一条:“人们指责、怀疑和中伤别人,简直到了可悲的程度。”于是不到五分钟,四个人看来都一致同意所有小道传说的目的是说谎,所有的女人都从来没有过那些人家给她们想出来的情夫,男人也从不干别人强加给他们的无耻行为,总之表面上的比实际情况坏得多。 自从纪叶罗阿回来后不再怪罪缪塞基欧。贝尔坦对他说了些好话,引到一些他喜欢的话题上,打开了他爱东拉西扯的阀门。而伯爵似乎也高兴得像个到处都传播和平和真诚的男人。 两个仆人在地毯上悄悄走过来,抬着茶桌,上面是一把光亮漂亮的水壶,里面沸腾的水冒出了蒸气,在蓝色的火焰下面是一盏酒精灯。 伯爵夫人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按人们从俄国传来的要点煮茶,而后送一杯给缪塞基欧,另一杯给贝尔坦,再拿来了一些餐具,上面放着肥鹅肝的三明治,奥地利和英国式的小点心。 伯爵站在成排摆着蜂蜜、饮料和玻璃杯的茶桌边上,他做了一杯掺糖热酒,悄悄地溜到了隔壁房间里,而后就不见了。 贝尔坦重新又单独面对着缪塞基欧了,突然间,他又勃起了把这个人撵走的愿望。可这个人正在兴头上,夸夸其谈,传播小故事,颠三倒四地说,吹嘘自己。这位画家不断看那座长针一分钟一分钟走的摆钟。那位伯爵夫人看到了他的眼光,明白他想找她说话。于是她用了上层社会女人善于运用的举止变化闲聊的调子和客厅气氛的技巧,不用说一句话就使人知道该留下还是该走了。她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