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死灵魂 [book_author]果戈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55799 [book_dec]死灵魂(俄语:Мёртвые души),为俄国文学家果戈理的代表作品。小说的第一部出版於1842年,果戈理还没有完成预定计划中的第三部,便於1852年去世。这本书的主题得自於普希金。虽然这部小说最後以中断的句子做为结束,它仍被视为一部完整的作品。是四大著名吝啬鬼小说之一。六等文官乞乞科夫买卖死魂灵的故事。乞乞科夫来到某市先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打通了上至省长下至建筑技师的大小官员的关系,而后去市郊向地主们收买已经死去但尚未注销户口的农奴,准备把他们当做活的农奴抵押给监管委员会,骗取大笔押金。他走访了一个又一个地主,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买到一大批死魂灵,当他高高兴兴地凭着早已打通的关系迅速办好了法定的买卖手续后,其罪恶勾当被人揭穿,检查官竟被谣传吓死,乞乞科夫只好匆忙逃走。 [book_img]Z_10166.jpg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一章 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赶进省会N市一家旅馆的院里,马车车身不大,却装有弹簧底盘.坐这种车的一般是单身汉:退役的中校啦,上尉啦,家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啦,等等,总之,全是些被称为中等绅士的人.马车里坐着一位先生,虽不是美男子,可也还算英俊;不太瘦可也不很胖,不能说他太年轻,可也不能说他老.此人的来临在市里并没有引起什么异常变化,也没有带来任何轰动,仅有两个俄国乡下人站在旅馆对面的酒店门口发了几句议论,可是他们议论的与其说是车里的乘客,倒不如说是那辆马车.他们一位对另一位说:“伙计,瞧那轱辘!如果上莫斯科,这车轱辘能不能拉到?“那另一位伙计答道:“能拉到.““如果上喀山呢,我看,够拉到的吧?““上喀山可拉不到“,另一位答道.议论到此为止.再有就是马车驶近客店的时候,对面遇到过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穿着一条白条纹又细又短的布裤子,一件苦心模仿时新式样的燕尾服,里面露出一件罩胸,用图拉产的一只小手枪式样的青铜别针别在衬衫上.年轻人转身看了看马车,便用手捂着险些被风吹掉的帽子,迳直走过去了. 马车一进院,一位伙计的欢迎,是注定的这种伙计在俄国客店里也叫店小二,殷勤麻利,会围着你团团转,弄得你眼花缭乱,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准.却说那伙计灵巧地跑了出来,一块大餐巾搭在胳膊上,细长的身材,穿着一件细长的线呢外套,衣服后身儿高得几乎要顶到后脑勺上去了.他甩了一下头发,便赶快把这位先生带上楼穿过木走廊去看上帝恩赐给这位先生的房间去了.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一种房间,也就是说和各省会里常见的那种客店一模一样,往来客商一昼夜只须花上两个卢布就可以住进这样一个房间.房间里有象黑枣干一样从各个角落探头探脑地偷看着的蟑螂,还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总是用一口五斗橱挡着;一位旅客通常住在隔壁房间里,尽管沉默寡言,举止文静,但却非常好奇,极想知道隔壁来人的各种底细.客店的外观同它的内景十分相配:一幢很长的楼房,共有两层;没有刷颜色的墙底层,暗红色的砖暴露在外边,本来就有些脏,再加上风吹雨淋,色调变得更昏暗了;千篇一律的黄色则是上层;楼下开着一些小铺,出售马轭.绳子和小面包圈儿.在把边儿的一个小铺里,或者确实些说,在把边儿的一个窗口里出售热蜜水,一个红铜茶炊放在窗口,售热蜜水的人的脸也跟那茶炊相仿,是红铜色,因此从远处看去还会认为窗口放着两只茶炊呢,要不是另一只茶炊上长着一把漆黑的胡子的话. 在前来住宿的这位先生打量自己房间的时候,有人拿进来了他的行李:先是一只白皮箱,已经有些磨坏,表明它已不是第一次被带着上路了.皮箱是车夫谢利凡和手下彼得鲁什卡抬进来的,谢利凡,个子矮矮的,一件光板皮袄穿在上身;彼得鲁什卡三十来岁,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看来是老爷穿过给他的,这年轻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凶悍,嘴唇和鼻子都很大.继皮箱之后一只用美纹桦木精工镶嵌的小红木箱子,一副靴楦子和一只用蓝纸包着的烤鸡,被拿进来.这些东西都抬进来以后,车夫谢利凡便到马厩侍弄马匹去了,亲随彼得鲁什卡则把自己的住处整理在黑洞般的狭窄的过道里.他已经把自己的大衣拿进来了,同时也把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带进来了,随后拿进来的那个装着仆人需用也有这种味道的各种衣物的袋子.在这个黑洞里,他靠墙安放好一张三条腿的窄床,把一个很小的象垫子似的东西铺到床上,这东西又硬又薄,象一块死面油饼,上面的油腻也可能赶上他从店主人那里要来的那张油饼了. 在仆人们安顿和干活的时候,到大厅里来了主人.这种客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每个经常出门的人都很清楚:那也是用油漆刷过的墙,高处被烟熏得乌黑,低处被各种过往客商的脊背蹭得锃亮;不过来用脊背蹭墙的更多的还是本地的商人,因为在集市贸易的日子里当地商人经常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来喝上两壶茶;那天花板也被烟熏得乌黑;垂挂着许多玻璃坠儿的枝形烛架,也被烟熏得乌黑,当伙计熟练地晃动着茶盘(茶盘上摆着那么多茶碗,简直象海边上落的海鸟似的)跑在磨得破损不堪的地板胶布上的时候,这些玻璃坠儿就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墙上也跟别处一样挂满了油画,一张画上画的仙女,那Rx房之大,一定是读者从来不曾见过的.不过,在各种历史画上也时常可以看到这种畸形夸张的手法,这种历史画不知何人.何时从何处带到我们俄国来的;有的是一些爱好艺术的高官显贵听信他们的马车夫的建议从意大利选购来的.新来的这位先生摘下帽子,一条五颜六色的毛围巾从脖子上摘下,已婚者围的这种围巾,都是太太亲手织的,而且交付使用时还要娓娓动听地教授一番围法;单身汉围的,那只有上帝知道是谁给织的了,我是从来没有围过这种围巾的.他把围巾解下来后便吩咐吃午饭.于是给他端上了客店里经常准备的各种菜肴,如青菜汤和特意为旅客留了几个星期的酥皮小煎包,牛脑烩豌豆,油煎小灌肠配焖白菜,烤肥母鸡,酸黄瓜和随叫随到的常备的酥甜点心.在给他上这些热菜和冷盘的时候,他就叫伙计(或者称为店小二)来回答他各种无聊的问题这家客店的东家从前是谁,现在是谁,客店钱赚多少;当问到掌柜的是否是一个大坏蛋时,伙计照样回答说:“噢,先生,他可是个大骗子啊.“在文明的俄国现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欧洲一样有很多身份高贵的人在客店里吃饭非同伙计闲谈一阵不可,有时甚至还要拿他开开心.不过这位先生可并非都问无聊的问题:他极其详细地打听了谁是此地的省长,谁是公证处长,谁是检察长总之,没有漏掉一个重要的官员;但各个地位显赫的地主的情况:他问得更为详尽乃至深表关切的是有多少农奴,住处离市区多远,连脾气秉性怎样以及隔多久进一趟城都问到了.他也详细地打听了本地区的情况:省里是否流行过什么瘟疫流行性疾病啦,致人死命的疟疾啦,天花啦等等,极其仔细认真地问这一切,可见他决不是单纯的好奇.这位先生的举止很有派头,声音特别响得拧鼻子.摸不清他是怎么弄的,不过他的鼻子确实象喇叭一样响.这个看来微不足道的长处却赢得了客店伙计的许多尊敬,于是那伙计每次听到这种声响都要甩一下头发,身子毕恭毕敬地挺一挺,低下头,说一句:有什么吩咐吗?吃完饭以后,这位先生享用了一杯咖啡,便坐到沙发上,在背后塞了一个靠垫(俄国客店里的靠垫,不是有弹性的羊毛装在里面,而是一种极象砖头瓦块样的什么东西).随后,他就打起哈欠来,于是吩咐伙计送他回房间去;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两个小时.睡够起来,便应客店伙计的要求,在一个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官衔.姓名以便向有关方面申报警察局.伙计拿着纸条一边下楼梯,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吃力地读着:“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在伙计吃力地读纸条的时候,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已经动身到街上逛街去了.他好象还满意这个城市,因为他发现这城市丝毫不亚于其他省会:石造房屋上刷的黄色鲜艳夺目,是木造房子上朴素淡雅的灰色.房屋是一层.两层和一层半的,都有一个阁楼,省里的建筑师们认为这种阁楼是很美观的.有些地方的房屋好象要消失在如旷野一般宽阔的大街和无边无际的木板院墙中间;另一些地方则鳞次栉比的房屋挤成一堆,这里就显得热闹一些.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的招牌,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上面画着面包卷儿和大皮靴,在一个招牌上画着一条蓝裤子,并写着“华沙裁缝店“;另一个招牌上画着一些便帽和制帽,写着“洋商瓦西里.费奥多罗夫“;还有一个招牌上画着在玩台球的两个人,身上穿着我国在剧院最后一幕戏结束时一些人登台去接见演员穿的那种大礼服,手里托着台球杆在瞄准,手臂微微后翘,两腿弯曲,好象刚刚完成了一个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在这幅画下边写着“游艺场在此“.有些地方,干脆靠街摆着桌子,出售榛子.肥皂和酷似肥皂块的蜜糖糕饼.一个小饭馆招牌上画着一条大肥鱼,肥鱼上插着一把叉子.颜色发乌的双头鹰国徽还是最常见的,现在已被简练的“酒馆“二字取代了.马路到处年久失修.他还到市立花园去瞥了一眼.花园里只有几棵细弱的半死不活的小树,都用三角架支着下边,三角架用绿色油漆刷得很美.这些小树尽管长得没有芦苇高,但是报纸上描述本市节日灯火盛况时却说:“我市由于市政当局的关怀,有美丽的花园一座,园内浓荫如盖,树木参天,夏日消暑,清爽宜人“;并且接着说:“市民感念市长大人之恩泽,莫不热泪盈眶心潮澎湃,观此情景令人不胜感动“.他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教堂.衙门.省长官邸等处的近路,然后动身去看看经过市中心的那条河,路上把钉在木柱上的一张海报顺手撕了下来,以便回去慢慢地读读.他目不转睛地端详了一会儿走在木板人行道上的一位相当标致的太太.太太身后跟着一个家童,身穿仆人制服,一个包裹拎着手里.他端详完了,又环视了一下周围,好象要记牢这里的景物似的,然后就直接返回客店,客店伙?魄崆岵蠓鏊狭寺?进了自己的房间.吃完茶,他坐到桌旁,吩咐给他拿来蜡烛,然后从衣袋里摸出那张海报,凑到蜡烛跟前,微微眯缝着双眼,开始读起来.不过海报上并没多少吸引人的东西:正在上演科策布先生的戏,波普廖文先生饰罗乐,贾布洛娃女士饰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吸引人了;然而他却一下读完演员名单,甚至还读了池座的票价,而且还看到了海报是省公署印刷厂印的;然后又把海报翻过来看:他想寻找一下背面可有什么名堂,不过在背面他也没有找到什么,于是便揉揉两眼,仔细叠起来海报,装进小红木箱里.这是他的习惯,见到什么就要往那小箱子里放什么.看来这一天要以一盘凉牛肉.一瓶冒汽的克瓦斯和在疆域辽阔的俄国有些地方打呼噜来结束所说的了.第二天一整天用到造访上去了.来客出门访问了市里所有的高官显贵.他去参谒了省长.省长原来同奇奇科夫一样,既不瘦也不胖,安娜勋章挂在脖子上,听说他已被邀请授与金星勋章了;不过,他是一个大好人,有时候甚至透花纱还要亲手绣一绣.后来他又去拜会了副省长,接着又拜访了检察长.公证处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总监遗憾的是当今世界上所有强者的名字记住的确有些困难,然而说一句来客进行了非常寻常的访问活动也就足够了:他甚至还去向医务督察和市区规划师表示了敌意.后来他又久久地坐在马车里考虑着谁还应当去造访,不过本市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官员了.他跟这些掌权人物谈话的时候,每一个人会很巧妙地夸奖每一个人.他向省长好象无意似地提到,进入他所管辖的省份就象进入了天堂一般,宽广的道路象铺上了天鹅绒般平整,如此贤明的官员政府能够被挑选理应受到大力颂扬.有关岗警的阿谀之词他对警察局长说了一些.在同副省长和公证处长谈话时,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五品官,却故意错称了两次“大人“,讨得了他们俩的欢心.这一切的结果是,省长请他于当天出席家庭晚会,其他官员有请他吃午饭的,有请他玩波斯顿牌的,也有请他在家里喝杯茶的. 来客来访力避多谈关于自己;即使谈,那也是一般客套,显得极其谦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多少有些转文,说他是当今世界上一条无足轻重之蛆虫,颇不值得诸公如此垂青,说他生平由于廉洁奉公而命途多灾,屡遭攻讦,树敌甚多,有人竟欲置他于死地,而今他盼望安闲度日,周游各地以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说他到达本市以后,认为不容推卸的责任乃是自己向当地官员表示敬意.这就是本市的人从这位来客嘴里听到的一切.来客立刻就要去到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了.为了准备应约赴会,他足足花费了两个多小时.那么仔细认真修饰打扮,即使走遍天下也未必能碰第二个人.午饭后他睡了一小觉,便吩咐打水来洗脸.在嘴里他用舌头顶着腮帮子,用香皂擦洗了好久,而后从客店伙计肩上拿过手巾来,先对着伙计的脸喷了两三口气,就从耳根开始向四面八方擦,把自己的胖脸擦了又擦.后来对着镜子戴好罩胸,把从鼻孔里伸出来的两根鼻毛拔掉,随后就穿上了带小花点绛红色的燕尾服.这样穿戴完毕之后,他便坐上自用马车,在无限广阔的大街上颠簸.街上只有偶尔从窗户里射出来的微弱灯光来照明.不过省长官邸依然灯火通明,颇有举办大型舞会的气派;一些挂着车灯的马车停在门前,两个宪兵站在门口,驭手赶牲口的声音又从传来远处,一句话,应有尽有.走进大厅以后,奇奇科夫只好把眼睛眯缝一小会儿,因为蜡烛.灯火和仕女们服装的光亮太耀眼了.一切都闪闪发光.飘动着的黑色的燕尾服,一会儿在这儿散开,一会儿又在那儿聚拢,好似炎热的七月盛夏老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边把大块晶莹洁白的精糖砸成闪亮的碎块时围着闪亮的糖块飞动的群群苍蝇一般:在旁边孩子们好奇地看着管家婆挥动锤子的干瘦的手臂,而苍蝇们则围成飞行轻骑队,驾着轻风,趁着管家婆老眼昏花和阳光刺眼的机会,大模大样地时而稀稀拉拉时而成群结伙地到香甜可口的糖块上麇集;食物丰盛的夏天本来到处都盛满了佳肴美味,苍蝇们早已吃得肚满肠肥,它们决不是为了吃来到这里,只不过是想来露露面,在糖块上随便走动走动,彼此蹭蹭前腿或后腿,或者用爪子在自己翅子下面挠挠,或者伸出两只前爪搓搓自己的头上,然后转个身飞走,随后再同新的惹人的轻骑队一起飞回来. 奇奇科夫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周围情况,已被省长挽住手臂,立即介丝给了省长夫人.来客当然没有失礼:他说了一句恭维话,非常合乎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身份.当人们双双起舞,把不跳舞的人推到墙边时候,他背着手非常专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约两分钟.女客们虽有许多人衣着讲究.入时,但也有些人穿的是省城里能弄到的服装.在这里男人们也跟在任何地方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是瘦子,他们总是绕着女客们转悠;其中有些人很难同彼得堡的绅士们区分开,不是留着一部梳法极其时髦的连鬓短须,就是有着一张招人喜欢刮得极其光滑的脸蛋儿,他们在太太们的身旁那么潇洒地坐,满口法国话,总会逗太太们开心,完全象在彼得堡一样.男人中的另一类是胖子,或者象奇奇科夫这样:既不太瘦也不太胖.这类男人同第一类不同,他们看着太太们,她们躲开,只是左顾右盼地关心着省长官邸的仆人是否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铺绿毡的牌桌在什么地方放上了.他们的脸又胖又圆,有的脸上甚至长着个痣,有的脸上还有几点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留成蓬起的鸡冠式,也不烫成卷发,也不理成法国人说的“听天由命“式,他们的头发不是短短地剪着,就是光光地抿着,他们多半是滚圆胖大的脸型.这些都是本市的达官贵人.是啊!胖子比瘦子要善于立身处世.大多瘦子是听人吩咐的,或者只不过在哪里挂个名,成天东游西逛;他们好象是过于轻浮的存在.完全靠不住.胖子们却从来不坐偏座,坐的总是正座,一坐下来,就稳当牢靠,即使座位被坐坏压碎,也还是照坐不误.他们不喜欢摆阔;他们身上的礼服不象瘦子身上的剪裁的那么讲究,可是他们的钱匣里却装满了上帝的奖赏.用不上三年瘦子就会把农奴典押得净光;胖子则不声不响,可是一看他却用太太的名义在市区的一头儿购买了一所房子,接着在市区的另一头儿又买下了另一所房子,不久在市郊又添了一座小村子,然后连同农田买进了一座大村庄.最后,为上帝和皇上尽职尽责的胖子,赢到了人们的崇敬之后,便告老还乡,当地主.当体面的俄国式绅士老爷,过起慷慨好客地生活来,而且过得极好.在他身后一些瘦弱的继承人接着便出现;这些瘦子呢,就会按着俄国人的惯例,把父亲的家产以驷马难追的速度挥霍一空.毋庸讳言,奇奇科夫在观察这个社交场面的时候心里几乎就是这样想的,结果他便加入了胖子的一伙.他在这堆人里几乎见到的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督察官,长着两道乌黑的浓眉,时而眨巴一下眼,好象在说:“跟我来,老弟,到另一个房间去,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事实上他却很少说话,老成持重;身材矮小的邮政局长,谈吐诙谐,爱发哲理性的议论;处事精明的公证处长,待人和气.这些人跟他都象欢迎老朋友似地打招呼,奇奇科夫则报之以微微侧身的鞠躬,虽然侧身,无愉快之感顿生.在这里他认识了待人随和.彬彬有礼的马尼洛夫,以及看来有些笨手笨脚的索巴克维奇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踩了他一脚,说了声:“请原谅“.大家立刻把纸牌塞到他手里,同样他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把牌接过来.他们围着铺绿毡的牌桌坐下,一直坐到吃夜餐.象开始全神贯注地做一项重要工作一样,都停止了一切闲谈.邮政局长尽管是一个很爱高谈阔论的人,可是就连他纸牌一经到手,脸上也立即摆出一副深沉的表情,下嘴唇裹起了上嘴唇,在打牌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放.出大牌的时候,他总是用手使劲地敲着桌子,说一句什么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说:“神父的老婆娘,去吧!“如果出的是国王,他就说:“坦波夫的乡下佬,去吧!“公证处长出牌的时候则说:“我揪这老头的胡子!我揪这婆娘的胡子!“到打牌桌上的时候,一会儿会听到这样的话音:“嗳!没有别的出,听天由命了,红方块出马吧!“或者几声简单的吵闹:“红桃儿!虫蛀的红桃儿!黑桃儿!“或者“小黑桃儿!黑家伙!发黑的小桃儿,“或简单地喊一声:“黑东西!“这些浑名是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给各种花色的牌起的.牌打完以后,照例他们斗起嘴来,声音极高.我们的来客也参加了斗嘴,但他非常巧妙得斗,使大家都看到他的嘴也没有闲着,却又感到他的话并不难听.他从来不说“您出错了牌“,而是说“蒙您错出了牌“,“我有幸收了您的两点“,等等.为了争取对方更多地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总是先递过去镶着珐琅花纹的银鼻烟盒,人们可以看到鼻烟盒底上的两朵紫罗兰,增添香味用的.上边谈到的两个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引起了来客的特殊关注.他马上把叫公证处长和邮政局长到一旁,开门见山地打听起这两个地主的情况来.他向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说明,他不单是好奇,而且是有深谋远虑的,因为这两个地主各有多少农奴,庄园的情况如何,他首先问清了,然后才问到这两个地主的尊姓大名.他没有用多少技巧就完全迷住了这两个地主.地主马尼洛夫,还根本不老,甜得象糖一样的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他已经对奇奇科夫喜欢得无以复加了.他久久地握着奇奇科夫的手,诚恳地邀请他赏光到他的离城里只有十五俄里远的农庄作客.对此,奇奇科夫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真诚地握着他的手答道,他不仅非常乐于从命,而且认为这是他至高无上的责任.索巴克维奇也简练地插了一句“也请光临敝舍“,两腿靠拢脚跟.他脚上穿着那么大的很难找到有谁的脚能正好穿上的一双皮靴,特别是如今大力士在俄国也开始绝种的时候. 第二天,奇奇科夫到警察局长家应邀赴宴并参加晚会.从饭后三点钟? 麓蚺?一直打到下半夜两点.他在那里又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一个极为活泼三十来岁的人,三四句谈话以后,就开始对他以“你“相称.跟警察局长和检察长,诺兹德廖夫也很亲热以“你“相称,但是,坐下玩大赌注时,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却非常留心观察他吃掉的牌,并且差不多注视着他打出的每一张牌.次日,奇奇科夫参加了公证处长家的晚会,穿着略有油垢的便袍处长迎接宾客,虽然客人中有两位什么人的太太.以后,他又参加了副省长家的晚会,出席了包税人举行的大宴会,出席了检察长举行的规模虽小,耗资却很大的小宴会出席了商会会长在做完日祷之后举行的一次便酌虽说便也能抵得上一次宴会了.一句话,在客店里他连一个小时也没有闲呆过,回来他只是为了睡上一觉.他很善于迎合这位来客,处处显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社交老手.他无论谈论任何问题都能奉陪,谈起养马场,他也能跟你谈养马场;说到好狗,一些颇有见的看法他也能发表;议论税务局追查的案件,他也能表明对司法界内幕自己也并非无知;闲谈台球他在台球方面也不外行;讲到慈善事业,他也能对慈善事业发表一通很好的看法,眼里甚至还噙着泪花;提到造酒在这方面他也很在行;聊到海关稽查和官吏的时候他评论得好象自己就在海关当过稽查和官吏.他举止稳重,谈吐温文尔雅,说话的声音既不大也不小,恰到好处.特别值得称道一句话,他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一个很礼貌的人.所有的官员对这位新客的光临都感到高兴.省长感到他是一个忠君爱国之士;检察长认为他是个实干家;公证处长认为他是个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人;宪兵上校认为他是个学富四海的人;警察局长认为他是和蔼可亲的知识渊博的人;警察局长太太认为他是个非常可亲.极其随和的人.就连索巴克维奇平日很少说人好话的,那天从市内很晚回到家里脱了衣服,躺在瘦削的太太身边以后,也会对太太说:“心肝儿,今天我参加了省长公馆的晚会,还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一顿饭,结识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真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他的太太的答复是:“哼“了一声,并踢了他一脚. 这些全市对来客形成了这样一些极好的观点,一直保持到客人的怪癖和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外省人称之为怪事),差不多使全市陷入大惑不解的境地.读者在下文中便可知明白,关于他所从事的企业活动.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二章 这位已经在本市呆了一个多星期了的外来的先生,天天出去参加宴会和晚会,度过了这样一段所谓美好时光.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访问活动转向郊区,去拜会他早已应承了的马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这两位地主.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使他更关切的事情不过,这些,慢慢地读下去,只要有充足的耐心把我们呈献的这部小说读完,到时候就会知道的这部小说很长,情节越往后就越离奇,直到终篇.却说车夫谢利凡得到吩咐一早就套好了大家都熟悉的那辆轻便马车;彼得鲁什卡受命呆在家里照看房间和皮箱.介绍一下我们主人公的这两位奴仆,对读者并不是多余的.当然了,尽管他们不是那么显要,而只是所谓二流乃至三流角色,虽然在他们身上并不建立这部小说的主线和情节,只不过有时他们会涉及,触及他们可是作者喜欢不管干什么都滴水不漏,他虽然是一个俄国人,可在这方面他却愿意象德国人那样面面俱到.不过,介绍一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和篇幅,因为读者已经知道了彼得鲁什卡身穿一件略显肥大的老爷穿旧了给他的褐色外套,并象任何具有他那种身份的人一样,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因此许多的营养也就不再需要补充.他的癖性,与其说是爱谈吐,不如说好沉默;他甚至还有获取知识读书的高雅兴趣,而且从不挑剔书的内容:英雄艳遇也好,祈祷书或普通的识字课本也好,不管读什么,他都同样专心;就是扔给他一本化学,他也不会拒绝.使他高兴的是阅读这个动作本身而不是他读的是什么,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阅读的过程:字母总能组成一个什么词而这个词有时候鬼才知道究竟代表一个什么意思,瞧,多有趣.这种阅读多半是在穿堂里躺在床上读的,因此已经压得身下的那条褥子又硬又薄,象一张死面油饼了.除了酷爱读书之外,他还有两个老毛病,这两个老毛病又组成了他的另外两个特点:一个是不脱衣服睡觉,也就是说,穿着那件外套倒下便睡;另一个是身上总散发出一种颇象卧室里常有的那种特殊气味,因此只要他一安下自己的床铺在哪里哪怕是在一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里并把行囊和大衣一搬进去,就会使人感到那间屋子好象已经有人住了十几年了.奇奇科夫是一个洁癖很重的人,有时甚至达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清晨用灵敏的鼻子吸口气,就会皱起眉毛,摇着头说:“你这家伙大概爱出汗吧.是怎么回事.出去洗洗澡也好嘛.“为此,彼得鲁什卡一言不发,立刻去做一件什么事情:不是去刷老爷穿的挂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动手归拢一下什么东西.他默不作声,平常人不得而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心里在嘀咕:“你也真行,一件事重复四十遍也不嫌烦“;只有上帝才明白一个仆人在受到主人斥责时心里在嘀咕什么,关于彼得鲁什卡,第一次就能讲这些了.车夫谢利凡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不过,为了介绍一些下等人而浪费读者这么多时间,作者深感惭愧,因为他凭经验知道读者诸君是多么不愿意结交下等人的.俄国人就是这样嘛:官阶哪怕比他只高一级,他也极愿意去巴结;在他看来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识,比同普通人的莫逆之交都更可靠.作者甚至替自己的主人公担忧,由于他不过是个六品官.七品官也许还愿意同他结识,可是那些已经捞到将军头衔的人,也许竟会投以轻蔑的一瞥对脚下匍匐的一切人们总是高傲地投以这样一眼的,也许他们会连理都不肯理他,这就更糟,那作者就要无地自容了.然而,尽管这两种后果都令人不寒而栗,可作者还是回头来谈自己的主人公.却说诸事奇奇科夫头一天晚上已吩咐完毕,翌晨醒来洗了个澡,全身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这样做,这天正好是星期日),刮得脸腮又光又滑,简直跟缎子一样,而后穿上带小花点降红色的燕尾服,再披上熊皮里子大衣,由客店伙计一会儿从那边一会儿又从这边搀扶着下了楼梯,登上马车.马车慢慢地驶出客店大门,来到大街上.一个过路的神父把帽子拿下了,几个穿着脏衬衣的孩子伸出手来说:“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车夫看出其中一个平日很爱扒车,便抽了他一鞭子,接着马车便在石铺马路上颠簸起来.当涂着红白条纹的拦路杆遥遥在望的时候,他心中油然而生喜悦,因为这预示着石铺马路连同一切其他苦难不久要到尽头了.脑袋又在车篷顶上非常厉害地碰了几下之后,奇奇科夫终于飞驰在松软的泥土路上了.按照我们的惯例,城市一落到身后,应该开始描写路两旁的景物了:土丘啦,云杉林啦,稀疏低矮的小松林啦,野生的帚石南啦,烧焦了的古松树干啦,空话连篇,不一而足.对面看到的是拉成直线的一座座村庄,建得都象一些陈年的劈柴垛房屋,灰色的房盖,木质雕花装饰房檐下,宛如绣花手巾挂在那里.照例有几个农夫穿着光板羊皮袄坐在门口长条凳上打瞌睡.胖脸束胸的农妇从上面的窗口向远处看;下面的窗口不是一头猪把蠢鼻子伸出来就是一头牛犊在呆望.一句话,都是一些极普通的景物.走了十五俄里以后,奇奇科夫想了起来:照马尼洛夫的说法,他的庄园这里就该是了.但十六俄里也走完了,仍然不见有村子,要不是迎面来了两个农夫,也许他们很难到达目的地.两个农夫听到问札马尼洛夫卡村有多远时,摘下了帽子,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子,脑子比较快,便反问道: “也许是马尼洛夫卡,不是札马尼洛夫卡吧?“ “对,是马尼洛夫卡.“ “马尼洛夫卡呀!走一俄里,再径直往右拐.“ “往右拐?“车夫又问了一声. “往右拐,“农夫答道.“那就是去马尼洛夫卡的路.札马尼洛夫卡没有.那个村子,名字就叫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札马尼洛夫卡.到那儿,就可以看到有一座房子,石砌的,两层楼,老爷的房子,也就是说,老爷住在那里面.那就是马尼洛夫卡.札马尼洛夫卡村呢,这一带根本没有,以前没有过.“ 于是他们便去找马尼洛夫卡村.走了两俄里,看到了一条叉道拐向乡间土路,但拐到这条土路上又走了两俄里,三俄里,四俄里,依旧没有出现石砌的二层楼房.这时奇奇科夫想起来,要是一位朋友邀你到他乡下去的话,说十五俄里,事实上会是足足三十俄里.马尼洛夫卡村的位置吸引不来多少人.孤零零地老爷的住宅立在一个开阔的小山头上,无论刮什么风,都首当其冲.山坡上覆盖着修剪得齐刷刷的草坪.草坪中间零零落落的有两三个象英国式花园那样栽着紫丁香和黄刺槐的花坛;五六棵白桦三三两两地拥在一起,把叶小而稀疏的树冠举向空中.在其中两棵白桦的下面有一个小凉亭,扁平的绿色的亭盖,蔚蓝色的木柱,挂着一块匾额,上写“静思堂“;再往下是一口布满绿萍的池塘,这是在俄国并不多见.地主拥有的.布局随便的英国式花园.山脚下以及山坡上的一些地方,排列一些灰色横七竖八的木造农舍.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立即开始数起这些农舍来农舍有二百多;农舍之间一棵树也没有,连一点儿绿色也看不到;触目皆是粗大的原木.有两个农妇给周围景物增加了生气.她们高高地撩起来裙子,掖在腰里,在齐膝深的池水里走着,拖着一张破渔网,可以看见有两只虾在网里挣扎,还有一条落网的斜齿鳊在闪着鳞光;这两个农妇好象在闹别扭,不知为什么对骂起来.旁边不远处有一片松林,灰蒙蒙的,令人产生一种无聊的感觉.就连天色搭配得也极为恰当:不晴又不阴,泛着一种浅灰色,只有在卫戍兵这个仅仅在星期日才有些不清醒的和气兵种的旧军服上才能看到这种颜色.这张画面上,并不缺少一只预报天气变化的公鸡来补充,这只公鸡尽管因为司空见惯的桃色事件而被其他一些公鸡把脑袋都啄出洞来了,却依然在引吭高歌,甚至还拍打几下啄得象破席子般的翅膀.奇奇科夫驱车走近大院的时候,发现主人恰好站在台阶上,身穿绿毛料外套,把手弯成伞状,挨近前额遮着阳光,以便更清楚地分辨出远处驶来的马车.马车越靠近,他的眼神便越欣喜,笑容也越明显. 奇奇科夫跳下马车的时候,马尼洛夫最后脱口喊了起来: “您终于想起我们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 两位朋友热烈地亲吻了一阵子,马尼洛夫便叫客人进屋.虽然他们走过前室.穿堂和饭厅的时间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让我们试试看能否来得及利用这一小段时间介绍一下本宅的主人吧.不过作者在这里应当承认,这件事情是很难办的.一个大人物要容易刻画得多:只要抓起颜料往画布上甩就成了,黑色大眼睛炯炯有神,浓密的眉毛,前额满是抬头纹,漆黑或火红的斗蓬斜披在肩上一幅肖像就完成了;但象这一类先生,世界上多的是,粗粗一看,彼此极为相象,而仔细一瞧,他们又各有许多特点极其难以把握,这些先生的肖像难画得很.他们各种特点细微得几乎不易察觉,必须聚精会神,用明察秋毫的锐敏目光深入地探究才能看清. 马尼洛夫是什么性格大概只有上帝才能说得清楚.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名字用成语来说,就是:平淡无奇,非驴非马,不郎不秀.马尼洛夫或者可以归到这种人中间去.他仪表堂堂,颇能给人以愉快的感觉的相貌,不过在这好象糖放得太多了的愉快之感里,在言谈举止上颇有讨好和巴结的成分.他总是笑眯眯的,头发淡黄色,眼睛幽蓝色.与他交谈的第一分钟,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多么憨厚可爱的人!“再过一分钟,你就也说不出来什么了,等到了第三分钟,你就会说:“鬼知道这是什么人!“于是就会想躲远他一点;如果躲不开呢,你就会感到无聊得要死.从他嘴里,一句有生气的话你听不到,甚至连一句自夸的话也听不到,实际上任何人在触及自己爱好的时候总不免要自夸两句.自己的兴趣每个人都有:有的人爱养猎犬,另一个人觉得自己酷好音乐,音乐中的精深深奥之处颇能领略;第三个人爱好吃喝;第四个人喜欢极力超出他所担负的角色,即使超出一寸也好;第五个人的愿望非常有限,成天梦想同一个御前侍从武官遛个弯儿,让自己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看上一眼;第六个人长着一双灵巧的手,在玩牌时神不由主地想把方块爱司或两点窝一个角,做个暗记儿;而第七个人却想伸手挪动一下什么地方秩序,教训教训驿站长或马车夫,总之,自己的爱好每个人都有,而马尼洛夫却没有什么爱好.他在家里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在苦思冥想,可是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家业呢,不能说他在管理家业,他甚至从来没到地里去看看,家业在放任自流.要是管家对他说“老爷,该干这干那了“,他总会回答说:“是啊,主意不错呀.“同时,照例吸着烟斗吸烟斗还是在军队服役时养成的样子,那时他被公认为是一个最文雅.最谦虚.最有教养的军官;“是的,的确不错啊!“他常常这样重复一句.当一个农奴来见他,挠挠后脑勺,说:“老爷,让我出去工作,挣点儿钱交税吧“,他会吸着烟斗说一声:“去吧!“这个农奴是去喝酒他竟想不到.有时,他站在台阶上眺望院子和池塘,说要是从家里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桥或者挖一条地道出去,而桥上两侧开设一些店铺,坐在里面让商人们贩卖农夫需要的各种小商品,那该多么好.这时,他的眼睛变得非常狡猾,他的脸上也泛起怡然自得的神色;但是也不过是说说这类计划而已.在他的书桌上总摆着一本小书,书签夹在第十四页上,他经常读这一页,已经读了两年了.他的家里总是缺点儿什么:一套非常漂亮的沙发摆在客厅里,包着考究的锦缎,这锦缎的价钱也许非常可观;可是等到包两张圈椅时却不够锦缎了,麻袋片儿只包着这两张圈椅;数年以来,每次来客,主人都要提醒客人不要坐这两张圈椅,说它们还没有完工哩.而另一个房间里则根本没有家具,尽管婚后最初几天他就说过:“心肝儿,明天需要张罗一下把这个房间里也放上一套家具,哪怕暂时放放也好.“晚间一只很考究的仿古青铜烛台通常要放在桌子上,上面镶着美惠三女神的塑像,还安着考究的螺钿烛托;而身边放的另一个却是普通黄铜做的烛台,缺一条腿,歪向一边,挂满了烛泪,但这一点男主人也好,女主人也好,仆人也好,似乎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太太其实他们夫妇是相爱如宾,琴瑟和谐的.他们虽然结婚已届八年,但还常常要把一块糖啦,一片苹果啦或者一粒榛子啦送到对方的嘴里,同时还要用充满柔情蜜语的声调说:“心肝儿,请张开你的小嘴儿,我要把这点儿东西放到你的嘴里.“不言而喻,在这种场合,那张小嘴儿会很清秀地张开.每逢生日,他们还要赠送对方礼物:装牙签的小盒子之类的东西.常见的情况是,男主人坐在长沙发上,会忽然放下烟斗,女主人也跟着放下手中的活儿(如果那时手中有活儿的话),他们会毫无理由地亲吻起来,吻得那么甜蜜和长久,足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一句话,他们是所谓幸福的一对.当然啦,可以说明,家里除了亲吻和互赠礼物之外,还有很多可做的其他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可以提出来的各种问题.比如说,为什么家里做得饭菜这么糟糕啦?为什么仓房里的粮食不多啦?为什么管家婆手脚不干净啦?为什么佣人又喝酒又邋遢啦?为什么仆人们只知道没命地睡大觉,醒着的时候又游手好闲啦?不过所有这些都是琐事一桩,马尼洛夫太太受过良好教育,自然是不屑一顾的.但良好的教育呢,大家都明白,是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得到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贵族女子寄宿学校里,构成人的资质基础的有三门主课:家庭生活幸福所不可缺少的法语;欢娱丈夫所必需的钢琴;最后是家政:编织钱包和其他用作馈赠的小东西.然而,尤其在目前,在教学法上常常有种种改进和变革;这一切就要以学校主持人的见识和才能为转移了.有一些贵族女子住在学校又可能是先钢琴,后法语,最后才是家政.有时候可能:先是家政即编织礼品,其次是法语,最后才是钢琴.这里不妨再指出一点:马尼洛夫太太不过我得承认,太太们的事我不太敢谈,而且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主人公了,他们站在客厅门口,彼此为了邀请对方先进屋已经谦让了好几分钟了. “请赏脸,我马上来,不要为我这样费神,“奇奇科夫说. “不,不,您是客人,“马尼洛夫伸手指着门说. “别客气了,请吧,请,请先走,“奇奇科夫说. “不行,请原谅,我决不能让您这样一位令人钦佩的有教养的客人走在后边.“ “有教养,不敢当请吧,请先走.“ “还是请您先走.“ “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嘛!“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说. 最后是两个朋友侧着身子互相稍稍挤了一下,一块进了门.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马尼洛夫说.“心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来啦!“ 奇奇科夫方才在门口只顾同马尼洛夫鞠躬谦让了,完全没有料到马尼洛夫太太在屋里.马尼洛夫太太穿着也颇标志,长得很不错,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色丝绸罩衫;纤细的小手急忙放到桌上什么东西,抓起了一条四角绣花的麻纱手帕.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奇奇科夫走过去高兴地吻了吻她的手.马尼洛夫太太寒暄说(甚至还有点儿咬舌儿),他的到来使他们感到高兴,没有一天她的丈夫不提到他. “是的,“马尼洛夫插话说,“她也时常问我:'为什么你的朋友还不来呀?,我说:'心肝儿,等着吧,会来的.,瞧,您终于来了.真的,您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欢乐,五月的阳春,盛大的庆典“ 奇奇科夫听见主人家已经提到庆典了,感到有些困惑,便谦虚地说自己既不是达官贵人,又无显赫的名望. “您什么都具备,“马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什么都具备,甚至比这更多.“ “对敝市您的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在那里过得愉快吗?“ “是很好的一座城市,出色的城市,“奇奇科夫答曰.“我住得很愉快:那里的人非常好客.“ “您对敝省省长印象如何?“马尼洛夫太太问道. “是一位非常可亲.非常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 “对极啦,“奇奇科夫说:“非常可敬.而且他多么尽职尽责啊,多么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啊!但愿更多一些这样的人才好.“ “您知道,他任何人都肯接待,而且对谁都彬彬有礼.“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他满意得把眼睛全眯缝起来了,象一只被人轻轻挠着耳根的猫. “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谦虚和蔼的人,“奇奇科夫接着说,“而且心灵手巧啊!我连想也没想到.他家里的绣花图案绣得多好啊.他给我看了自己绣的一个钱包:太太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出这样的活儿来呢.“ “副省长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对吗?“马尼洛夫问道,他的眼睛又眯缝起来了. “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人,“奇奇科夫答道. “请问,警察局长什么样您觉得?是个很令人愉快的人,对吗?“ “真令人愉快,而且多么博学多么聪明啊!我在他府上同检察长.公证处长玩了一宿牌,直到鸡叫三遍才罢休.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敬的人!“ “那么,对局长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马尼洛夫太太继续问了一句.“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对吧?“ “在我所认识的女士中,她是最可爱的一位.“奇奇科夫答道. 接着是公证处长.邮政局长,他们就这样差不多品评遍了市里的官员,结论都是一些最可敬的人. “您是总过田园生活吗?“奇奇科夫最后自己开始提问了. “平时多半是僻居穷乡,“马尼洛夫答道.“不过有时也去市里走走,目的只是同有风度的人见见面.如果总僻居独处蒿莱之间,您知道,那会变粗野的.“ “的确,的确,“奇奇科夫说. “当然啦,“马尼洛夫接着说,“要是有个好邻居,那就另当别论,比如说,如果可以有个人在一起聊聊谦恭和蔼,讨论一门科学的发展,谈谈礼貌待人的事,以顿开茅塞,即所谓使心灵得到升华“他本想发挥几句,但发觉有些已经走题了,在空中便用手划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那么独居乡里会是其乐无穷的.可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邻居那就只好偶尔读读《祖国之子》喽.“ 奇奇科夫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并且补充说,世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欣赏自然景色独居乡里,偶尔读读什么书 “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继续说:“要是没有一个好友可以同享“ “噢,正确,完全正确!“奇奇科夫打断了他的话说.“否则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位圣贤说过:'金钱可无,好友须有,.“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说,他脸上不仅是温和的表情,而且甚至是甜腻了的,就象给上流社会看病的精明医生为了讨好病人而拼命多搀了糖的药水一样.“某种精神上的感受与好友交游可以得到比方说,眼前,一个偶然机会给我带来一种幸福,这幸福可以说是模范,同您攀谈,聆听雅教,享受“ “岂敢岂敢,雅教怎能谈得上?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奇奇科夫答道. “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宽恕我直言不讳:我情愿付出一半家产!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相反,我认为至高无上的是“ 如果仆人进来报告说饭菜已备好,真不知这两位朋友彼此倾吐仰慕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请赏光吧,“马尼洛夫说.“请原谅,京城上等餐馆里那些名菜佳肴我们这里没有;我们只依照俄国人的老习惯,用青菜汤聊以待客,但诚挚的是心意.请赏光.“ 于是他们又为谁先进餐厅谦让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奇奇科夫第一个先走进了餐厅. 两个男孩子已经站在餐厅里.他们是马尼洛夫的儿子,已经到了可以上饭桌而还需要坐高椅子的年龄.教师站在他们旁边,见客人进来便颇有礼貌.面带笑容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汤碗前边,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安排客人,仆人给两个孩子戴上餐巾. “多可爱的孩子啊,“奇奇科夫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刚满六周岁,“马尼洛夫太太说. “费密斯托克留斯!“马尼洛夫对着大儿子开了口.那下巴被仆人系在餐巾里的大儿子,正在往外挣下巴呢. 奇奇科夫听到这个古希腊统帅的名字(这个希腊名字结尾本是“列斯“,不知为什么马尼洛夫把这个结尾变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头微微抬起,可是极力又立刻恢复了常态. “费密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哪个城市最好?“ 这时全神贯注地盯着费密斯托克留斯的教师,好像想一下子跳进他的眼睛里;听到费密斯托克留斯答了一声“巴黎“,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我国城市哪个最好?“马尼洛夫又问了一句. 教师又紧张起来. “彼得堡,“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 “还有哪个城市?“ “莫斯科,“费密斯托克留斯答道. “真聪明,乖孩子!“奇奇科夫说.“真了不起“他对马尼洛夫夫妇略带几分诧异的神情说.“小小年纪,竟如此博学,我应当说,这个孩子前程似锦.“ “哎,他您还不了解!“马尼洛夫答道.“他还很有才智哩.那个小的,阿尔奇德,就没有他机灵.他看到小硬壳虫什么的,马上两只小眼睛就滴溜溜地转起来,跟在后面追上去,一定要看个仔细.我看在外交方面他将来准有出息.费密斯托克留斯!“他又转向大儿子继续问道:“你想当个公使吗?“ “想,“费密斯托克留斯嘴里嚼着面包,脑袋左右晃动着答道. 这时,站在身后的仆人擦了一下公使鼻子,仆人做得恰到好处,否则一滴相当可观的多余的玉液就会掉进汤碗里去.席间谈起宁静生活的乐趣,话头不时被女主人对市里的剧院和优伶的评论所打断.宾主谈话的表情教师很留神地凝视着,一看到他们要笑,自己便立即咧开嘴,由衷地笑起来.他大概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想以此来报答主人的知遇之恩.不过,有一次他的脸却变得严峻起来,他用叉子威慑地敲着桌子,眼睛瞪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此举倒也非常到位,因为费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口阿尔奇德的耳朵,阿尔奇德就咧开嘴,闭起眼准备可怜见地大嚎一场,可是感到因此会被剥夺掉吃菜的权利,便又恢复了嘴的原状,噙着眼泪咬起羊骨头来,弄得两腮油光锃亮.女主人不住地对奇奇科夫说:“您也不吃什么,您菜拨得太少了.“奇奇科夫每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吃饱了.“愉快的谈话胜似任何佳肴. 大家离开了餐桌.马尼洛夫感到非常不自在,用一只手扶着客人的后背,准备这样把他送回客厅去,这时客人却突然以特别认真的态度宣布说,想同他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屈尊请到我的书房去吧,“马尼洛夫说完,就把客人领入一个不大的房间,一片灰蒙蒙的树林对房间的窗口.“这就是我的小小书房,“马尼洛夫说. “这书斋很雅致,“奇奇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间说. 的确房间使人不无幽雅之感:近似灰色的淡蓝色刷的墙壁;普通的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张桌子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的那本夹着书签的书,几张写过字的纸摆在上边,可是最多的还是烟丝.烟丝堆得千姿百态:有用纸袋装的,有用烟盒装的,也有干脆堆在桌子上的.两个窗台上是烟斗里磕出来的一堆堆烟灰,烟灰堆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费过一番心思的.看得出,主人有时是用排列烟灰堆来消愁解闷的. “请赏光坐在这把圈椅上,“马尼洛夫说.“坐在这里舒适些.“ “请允许我坐到普通椅子上吧.“ “请不要推辞,“马尼洛夫微笑着说.“这把圈椅,我是特意为客人准备的:愿意不愿意,您得坐在这里.“ 奇奇科夫坐了下来. “允许我给您一袋烟吧.“ “不,我不吸烟,“奇奇科夫亲切地答道,那神态好象有些内疚似的. “为什么呢?“马尼洛夫也亲切地问道,那神态也象有些惊讶似的. “习惯没有养成,我怕;据说吸烟斗有害健康.“ “请恕我直言,这是偏见.我甚至认为,吸烟斗比嗅鼻烟对身体更有好处.我们团里当年有个中尉,是个最有教养的绅士,他嘴不离烟斗,不仅吃饭时吸,而且说句不雅的话,在各种其他地方也吸.他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上帝托福,直到如今仍然那么健壮,简直健壮得无法形容.“ 奇奇科夫指出,这种事情确实会有,甚至渊博的学者也无法解释清楚天地间有许多事儿. “不过,请允许我先提一个请求“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奇特的,或者说,近似奇特的味道,说罢还不知何故回头看了看.马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头看了看.“请问,您最后一次的农奴登记是什么时候?“ “很久了,准确的说,我记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您的农奴死的多吗?“ “不得而知,我看得问问管家.喂,来人,叫来管家,今天他应当在这里.“ 管家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刮得精光胡子,双排扣的紧腰短外套穿在身上,看上去他的生活极为闲适,因为脸显得虚胖,细小的眼睛和黄幽幽的肤色表明他非常眷恋绒毛被褥.能一眼看出,他同所有管家的经历是一样的:主人家里略识几个字的家童,娶了太太的心腹.管仓房的丫头,随后便管起了仓房,以后就当了管家.当上管家之后,不必说了,也跟所有的管家一样有了派头:对穷一些的则敲诈勒索,同村里富一些的人攀亲结友,早上睡到八点多,等茶炊烧好了才起床喝茶. “亲爱的!上次农奴注册以后咱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 “死了多少?打那以后,死了不少,“管家用象个盾牌似的手捂住嘴打了一个呵呵. “对呀,说真的,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马尼洛夫接过话茬儿说:“不错,死了不少!“说完,对着奇奇科夫他又继续说:“的确死了不少.“ “比方说,数目具体是多少呢?“奇奇科夫问道. “对啊,数目具体是多少呢?“马尼洛夫也问了一句. “怎么说具体数目呢?没有人知道死了多少啊,谁也没有统计过.“ “对啊,言之有理,“马尼洛夫对奇奇科夫说:“我也认为死亡率很高,可是死了多少,却没有记载.“ “请你去统计一下,“奇奇科夫说,“列一个详细名单来.“ “对呀,列一个详细名单来,“马尼洛夫附和着. 管家说了一声“好吧!“便走了. “您要这个名单有什么用呢?“管家走后,马尼洛夫问道. 这个问题客人好象感到为难,他的神色马上紧张起来,甚至都涨红了脸,看来他颇有些难言之隐,而且事实上马尼洛夫也最后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件荒谬的事. “您问有什么用吗?这用途就是:我想买一些农奴“奇奇科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就停下了. “请问,“马尼洛夫问道:“您想怎么个买法,是连地一块儿买,还是只买人,也就是说,不带地?“ “不,我并不是想买一般的农奴,“奇奇科夫说:“我想买死的“ “什么?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背,我刚刚好象听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字眼儿“ “我想买死农奴,不过还要作为活人登记在册的.“ 马尼洛夫听到此话烟斗惊得落地,目瞪口呆,愣了足足几分钟.刚刚两位朋友还在大谈交游之乐,现在却一动不动互相呆视着,好象古时的一幅画像挂在镜框两边.最后还是马尼洛夫弯腰拣烟斗,抬头趁机看了看客人的脸,看看他的嘴角上是否挂着取笑人的神色,他是否在开玩笑,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样的迹象,相反,那脸上的神情倒比刚才更严肃了.马尼洛夫心想,客人精神是否偶尔失常了,于是便心惊胆战地聚精会神地端详了他一阵,但是客人的眼神是安详宁静的,眼里并没有疯人常见的那种狞恶残暴的闪光,一切都很正常,很得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应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呢,马尼洛夫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一筹莫展,只好把剩在嘴里的烟一缕缕地喷吐出来. “好吧,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够把这些在法律上还被认为是活的实际上并非活的农奴移交.转让或者以您认为更适宜的方式卖给我?“ 马尼洛夫异常震惊,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我看,您好象感到难为情?“奇奇科夫说. “我?…不,我不是,“马尼洛夫说,“我还不能理解对不起,我,当然,没有受过那么高等的教育,也就是说,那种出色的教育在您的一举一动中所表现出的;我不擅说话也许这里在您刚才的表述里另有蕴涵也许您这样说是为了优美词汇吧?“ “不,“奇奇科夫接着说,“不,我就是如此的本意,也就是说,我要的正是事实上已经死了的农奴.“ 马尼洛夫全然不知所措了.他自己感到应该有所表示,应该提个问题,但鬼知道提什么问题呢结果他又喷了一缕烟,这次但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 “好吧,要是没有障碍,那就上帝托福,着手签订契约吧,“奇奇科夫说. “怎么,签订买卖死农奴的契约?“ “噢,不!“奇奇科夫说.“我们要把他们当作活农奴签约,就象农奴普查名册上注册的那样.我习惯于无论作什么事都不背离民法,虽然我为此在任职时屡遭打击,可是对不起:履行义务,对我来说,是神圣的事;法律我在法律面前从无二话.“ 马尼洛夫对最后这句话感到欣慰,但仍然捉摸不透,对这宗买卖的意义,他没有说什么,又嘬得那么有力,嘬起烟斗来,以致使那烟斗吱吱地响起来,象扒松管似的.他似乎想从烟斗里嘬出应付目前这种闻所未闻的局面的主意来;但是烟斗只会吱吱响,并无其他本事. “您也许还有什么疑虑?“ “哎呀!这说哪儿去啦,丝毫没有.我的话并不是对您要有什么批评和责怪.不过请允许我大胆问一下,这种买卖,或者更确切些说,这种交易,不会违背俄国民法和其他条例吧?“ 说完,马尼洛夫晃动了一下头,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脸,一种深沉的表情从而自己脸上的皱纹和紧闭的双唇则显露出来,在普通人的脸上这种表情一般是看不到的,也许只有在哪一位过份聪明的大臣的脸上才能看到,而且还要在他最伤脑筋地考虑问题的时候. 可是奇奇科夫却平平淡淡地说,这类买卖或者说交易决不会违背俄国的民法和其他法律.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继续说,甚至国库会因此而获益,因为可以得到一笔法定的契税嘛. “您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既是好事,那就另当别论:我毫不反对,“马尼洛夫说完,便完全放心了. “现在只剩下讲价钱了“ “怎么,讲价钱?“马尼洛夫说完又停了一会儿.“您竟认为我会为了那些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复存在的农奴而要您的钱?既然您有这样一种怎么说呢古怪的想法,这些农奴我就奉送给您好啦.分文不取,而且也由我承担契税.“ 叙述这一事件的历史学家要是对客人听到马尼洛夫的这番话之后所感到的高兴略而不提,那他就该受到莫大的责难.奇奇科夫尽管为人稳健持重,但听到这番话也险些没有象山羊似地跳起来,大家知道,人在狂喜的时候都会这样跳的.他在圈椅上那么用力地一扭,竟把椅座的毛料椅罩挣破了.马尼洛夫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为了表示感谢,奇奇科夫滔滔不绝地大道其谢,使得马尼洛夫感到难为情,频频摇头,满脸通红,最后不得不说此事不值得一提,他只是想借此略表景仰倾慕之情,在某种意义上死农奴完全是废物. “决不是废物,“奇奇科夫握着他的手说.说完,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准备直抒胸臆了.他终于心情激动.表情丰富地说了如下的一会儿话:“要是您知道对一个出身寒微的人这些看起来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有多大用途,那就好了!是的,我没有受过什么苦呢?象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小舟什么样的压制,什么样的迫害,我没有受过?什么样的痛苦,我没有尝过?可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我心地善良,为了我廉洁奉公,为了我帮助举目无亲的孤儿和孤苦无告的寡妇!“说到这里,他甚至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几滴眼泪. 马尼洛夫完全被感动了.两位朋友互相久久地握着手,无言地久久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眼睛里都噙着泪水.我们主人公的手马尼洛夫丝毫不想放开,他热烈地握着它,以致我们的主人公不知如何才能把手抽出来.最后,我们的主人公还是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说不妨尽快把契约手续办好,希望他能够亲自到市里去走一回.说完,他就开始拿起帽子告辞. “怎么?您想这就走?“马尼洛夫突然这才醒悟过来,几乎吃惊地问道. 这时马尼洛夫太太走进书厨来了. “丽莎,“马尼洛夫可怜见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丢下我们走了!“ “因为我们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感到烦恼啦,“马尼洛夫太太答道. “夫人!这儿,“奇奇科夫说,“就是这个地方,这儿“说着,他把手插在心口上,“这儿将永远保存着同贤伉俪相处的美好记忆!请相信,要是能同二位相处朝夕,即然不能在一个家里生活,那么结为近邻,对我也是非常大的幸福.“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马尼洛夫听了奇奇科夫的观点,感到心思很对,便说,“要是真能这样,那该多好,我们可以在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或在一颗榆树的树荫下推究哲理.切磋琢磨!“ “啊!那可真是神仙过的生活啦!“奇奇科夫叹了一口气说.“夫人!再会吧!“他边说,边走过去吻马尼洛夫太太的手.“再会吧,尊敬的朋友!托您的事情不要忘了!“ “噢!放心吧!“马尼洛夫答道.“最多两天后您就能见到我.“ 主客一块走进了餐厅. “小宝贝们,再会吧!“奇奇科夫看到阿尔奇德和费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个骑兵玩具(这个木头骑兵已经缺了一条胳臂,掉了鼻子)说.“再见吧,我的小家伙们!我没有给你们带点儿礼物来请你们原谅,说实在的,有你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呀我甚至不知道,下次来一定给你们带点东西.拿给你一把马刀;想要马刀吗?“ “想要,“费密斯托克留斯说. “给你带一个鼓;鼓你想要,是吗?“他弯下身子对阿尔奇德说. “我想要哭(鼓),“阿尔奇德低下头,低声答道. “好吧,我带给你一个鼓来.那么好的一个鼓!…敲起来总那么咚咚咚,咚咚咚再会吧,小宝贝儿!再会!“ 说完,他吻了吻阿尔奇德的头,便转身对马尼洛夫和他的夫人笑了笑,表示孩子们的要求是无可争辨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孩子的父母都是这样笑笑的. “真的,住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当主客已经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马尼洛夫答.“您看那片乌云.“ “几片乌云不碍事,“奇奇科夫答道. “您知道去索巴克维奇家的路吗?“ “我将要请教您呢.“ “好吧,现在我就告诉您的车夫.“ 马尼洛夫因此便对车夫讲起来,语气那么客气,甚至对他还称了一次“您“. 车夫听完两个十字路口要过,到第三个叉口再拐弯以后,就说了声“明白了,老爷“,奇奇科夫便在主人夫妇鞠躬和踮着脚尖摇晃手帕的恋恋不舍的送别中启程了. 久久地马尼洛夫还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远去的马车.马车已全无踪影了,他仍然站在那里,吸着烟斗.最后,他进了屋,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能使客人得到一点儿欢乐,他心里特别高兴.后来,慢慢地他的思绪转到了别的问题上去,最后竟浮想联翩,不能自己.交游之乐他想到,能够在河边上同朋友住该多满意,接着想到架一座桥在这条河上,后来又想到盖一座顶大顶大的大厦,在大厦顶上建一个最高最高登高远眺连莫斯科也能尽收眼底的望楼,傍晚还可以在那上面喝茶乘凉,清谈一些愉快的话题.后来,他还幻想跟奇奇科夫同乘一辆漂亮的马车去参观一个社交集会,观看使人人高兴优雅的言谈举止,皇上最后知道了他们的这种高尚的友谊,便赐给他们每人一个将军衔,接下去就更异想天开,终于头绪连他自己也理不出来了.这时奇奇科夫的要求突然打断了他的奇思怪想.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头脑就特别不中用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大惑不解,于是便呆坐在那里吸他的烟斗,一直吸到吃晚饭.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三章 奇奇科夫踌躇满志地坐在马车里,大道上他的马车早就在滚动了.从上一章里已经能够看到他梦寐以求.全神贯注的是什么,因此,毫不奇怪,他的心情很快就全部陷入这件事情中去了.从他的脸上闪过,估计.盘算.计划种种神情,看得出来,这都使他感到很愉快,因为惬意的微笑每一分钟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他只顾遐想,丝毫没有理会他因为受到马尼洛夫家仆人的热情款待而飘飘然起来的车夫,正在极其切实地指责右帮套的花斑马呢.这匹花斑马特别狡猾,只是装出拉车的样子,实际却不使劲,而架辕的枣红马和拉左帮套的淡栗色马(被叫做税务官这匹马,由于是从一个税务官手里买下来的)却在全心全意地劳动着,甚至从它们的眼神里都可以看出它们从劳动中所得到的满足心情.谢利凡站起身,抽了懒马一鞭子,说:“滑头,我叫你耍滑头!你这滑头!你要认真负责,你这个德国衬裤匠!一匹漂亮的马是枣红马,它肯尽职,多给它一斗燕麦我甘心,因为它是一匹漂亮的马,税务官也是一匹好马喂,喂!你做什么扇忽耳朵?你这个混蛋,人家跟你说话,好好听着!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坏事我不会教你干的!瞧,它往哪儿磨蹭!“说着,又抽了它一鞭子,骂道:“啊,野家伙!你这个可恶的拿破仑!“又向所有的马喊了一声:“喂,亲爱的先生们!“并在三匹马身上各抽了一鞭子,可是已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表示他已经使它们满足了.得到了这种满足之后,他又教训起花斑马来:“你以为,你的行为,别人看不透吗?你就得正正派派地过日子,你想让大家尊敬.你看,我们方才拜访的那位地主,一家全是好人.要是好人,我们总是同好人交朋友,我就愿意同他谈谈;不分彼此:钦酒呀,喝茶呀要是好人,我们愿意奉陪.好人,谁都尊敬.瞧,我们的老爷,谁都尊敬他;因为他,你听着,尽心尽力于国家,当过六品官儿“ 越说谢利凡离题越远,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终于议论起来了.奇奇科夫要是留心听的话,可以听到涉及他个人的许多详细评论.但他只顾盘算自己的心事了;直到听见一声响雷,他才惊醒过来,看了看周围:乌云布满了天空,驿道上尘土飞扬大雨点儿散落着.更大的霹雳终于在更近的地方响了一声,大雨便忽然倾盆而降.起初,雨斜着倾泻下来,抽打着车篷的一侧,后来又抽打在篷的另一侧,进击的方式后来干脆改变了,径直打在车篷顶上;雨滴最后溅到奇奇科夫的脸上了.这使他不得不把皮帘拉下来(那皮帘上各有一个圆窗孔,供观赏沿途景色之用),并吩咐谢利凡快马加鞭.话头被打断了,谢利凡正讲得兴高采烈,他忽然醒悟,的确事不宜迟,立即从车座下边拽出了一件破灰呢子上衣,套到身上,拿起缰绳,对着三匹马吆喝起来,差一点那三匹马要停蹄不走了,因为它们已被责怪得浑身舒服.四腿酥软了.可是,谢利凡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走过两个还是三个十字路口了.想了了一番之后,终于他记起了走过的路,发觉已经驶过了许多个十字路口了.因为在关键时刻俄国人不假考虑就能找到出路,所以他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喊了一声“喂,你们哪,可敬的朋友们!“便飞奔而去,并没有多想想这条路会引他们到哪里去. 一时半晌雨看起来是停不下了.马上大道上的尘土就变成了稀泥,马也感到车越来越重.索巴克维奇的村子这么久还看不到,奇奇科夫开始感到很不安.按他的计算早就该到了.他从车里向路两旁张望着,但车外一片漆黑,也看不见什么. “谢利凡!“终于他从车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 “什么事,老爷?“谢利凡答道. “瞧瞧,有没有什么村子?“ “没有,老爷,哪儿也看不到!“说罢,谢利凡便晃着鞭子,一种似歌非歌的小调被唱起来,没完没了地唱着.那唱词里既有全俄从东到西款待马匹通用的呐喊声,也有脱口而出毫无选择的各种各样的形容词.这样唱着,一直唱到把三匹马称作书记官. 这时,奇奇科夫发觉马车前后左右颠簸起来,他狠狠地抽了几下,这使他感到,他们大概离开了大道,走进耙过的农田里了.谢利凡自己好象也体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一声不吭. “喂,你走的是什么路?你这骗子,“奇奇科夫问道. “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时辰,老爷,都看不清鞭子了,黑得很哪!“说完,那马车猛地向旁边歪了一下,奇奇科夫赶忙用两手抓牢.这时他才发现醉醺醺的谢利凡. “留神,留神,别弄翻车啦!“他对谢利凡喊道. “不,老爷,我怎么会赶翻车呢,“谢利凡说.“车翻了可糟,我自己也知道;我怎么也不会赶翻车.“说完,他就慢慢开始磨车,磨来磨去,终于把车磨翻了.奇奇科夫连手带脚摔进泥里.谢利凡把马勒住;其实,不拽马也会站住的,因为它们已经筋疲力尽了.意外的翻车,谢利凡惊呆了,他从车夫座上爬下来,双手插腰站在马车跟前,而老爷却在泥泞里挣扎着,使劲往外爬;他想了一会儿,才说:“瞧,真翻了!“ “你醉啦!“奇奇科夫说. “不,老爷,我怎么会醉呢!我知道喝醉了不是件好事.我是跟一个朋友闲谈了一会,由于是可以跟好人聊天的,这有什么不好;以后又在一起吃了点儿东西.吃点儿东西,也不是坏事;可以同好人一块儿吃点儿东西的.“ “你上次喝醉酒,我对你讲什么来着?哎?忘啦?“奇奇科夫说. “没有,老爷,我知道自己的本分.我怎么会忘呢.喝醉了我知道不好.我是和一个好人闲聊了一会,因为“ “瞧我狠狠揍你一顿,看你还跟好人闲聊不!“ “听您的便吧,“一切都认可的谢利凡答道.“我一点儿不反对.要打就打好了;如果有了过错,为什么不该打呢?老爷任凭发落好啦.应该打,由于不知好歹的乡巴佬,总该有个体统嘛.要是有了过错,那就该打;为什么不该打呢?“ 听了这番辩解,老爷没有找到任何来答对的言词.这时好象命运决定要对他大发慈悲了.狗叫声从远处传来了.奇奇科夫心中大喜,吩咐谢利凡快马加鞭.俄国车夫都有灵敏的嗅觉来代替眼睛,因此他尽管闭着眼睛.有时身子还拼命摇晃着,可是却总能把车赶到一个什么地方.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谢利凡还是径直赶马车进了村,直到车辕顶到栅栏上,实在无路可走时才站下来.奇奇科夫透过浓密的雨帘,看到了一个颇似房盖的东西,便派谢利凡去找大门,毫无疑问,要是俄国恶犬不是用来代替守门人,他是得摸索很久的.恶犬用极其响亮的声音报告着奇奇科夫的到来,使得奇奇科夫不得不用手指堵住耳朵.灯光从一个小窗里闪出了,雾蒙蒙气腾腾的光束照到栅栏上,向我们的过客指明了所在的大门.谢利凡叩起门来,一会儿,角门开了,一个披着粗呢上衣的身影探出了,主仆二人听到了一个夫人沙哑的声音: “谁敲门?来干什么?“ “老妈妈,过路人.让我们住一宿吧,“奇奇科夫说. “瞧,你腿脚真勤快,“老太婆说:“这时候来借宿!这里不是客栈,一家女地主在这里住的.“ “老妈妈,没办法呀.你瞧,我们迷路了.在野地里这种天气是不能过夜的吧?“ “对呀,天黑,又赶上下雨,“谢利凡补充了一句. “住嘴,混蛋,“奇奇科夫说. “您是什么人?“ “我是贵族,老妈妈.“ “贵族“这个词儿使老太婆好象稍稍宽了心. “请等一下,我去告诉太太.“她说完便走了,两分来钟以后拿着风灯回来了. 大门开了.另一个窗口也闪出了灯光.马车进了院,停在一座不大的房子前面,这房子在黑影里很难看得清楚.窗口的灯光只能照清半个房子,还可以看到灯光直接照在房前的洼水上.雨点儿响亮地敲击着木头房盖,哗哗地流到一起,流进放在屋檐下的一个木桶里.这当儿充满了狗的各种嗓门:一条高昂着头,拉着长长的声音卖力的叫着,好象它拿了多高的薪金似的;另一条象教堂里的副歌手紧随着主歌手吠起来;穿插在它们之间,象驿车上的铃铛似地响着一个吵吵闹闹的童声最高音,这大概是一条小狗;最后开唱的是一个男低音,这大概是一条老狗,或者是一条狗性特强的狗,由于它声音低沉,好似演唱会上的男低音:当演唱会进行到高xdx潮时,男高音们都把脚跷起,向后仰着头,全身向高处窜着,努力拔出最高音来,只有那男低音把胡子拉碴的下巴抵到领带上,两腿下蹲几乎蹲到地上去,从那里发出一种雄壮的声音,震得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仅凭这些狗演出的大合唱,就可以推测:这个小村子很不错;但是我们的主人公衣服已被淋透,浑身直哆嗦,一心只想赶紧往被窝里钻,别的什么都不想了.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到了台阶上,立脚不稳,险些儿摔倒.屋里又钻出来一个妇女,比原先那个年纪轻些,但很相象.她把奇奇科夫领进了屋.奇奇科夫看了两眼:房间墙上糊着旧花条壁纸,挂着一些画着鸟儿的画;窗户之间挂着一些老式的镶在暗色镜框里的小镜子,镜框的样子象卷起的树叶,每个镜子后边都塞着一些东西,要么是信,要么是纸牌,或者是臭袜子;还有一个挂钟,表盘上画着花卉实在没有精神再看什么别的东西了.奇奇科夫觉得眼皮发粘,象是有谁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似的.一分钟过后,上了年纪的女主人过来了,头上戴一顶睡帽那是匆忙之间戴上的,脖颈上围着一条网线围巾.她是那种田产不多的女地主,这种女地主见人总是微微地歪着头,哭诉年成不好赔了本,可是暗地里却将钱攒在一些花粗布针袋里钱袋都分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一个钱袋里盛着面额一卢布的银币;另一个钱袋里装着面额半卢布的银币;第三个钱袋里装着面额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定睛一看,五斗橱里好象没什么东西,有的只是衬衣,睡衣,线团子,还有一件拆好了的大罩衫预备旧衣裳在节日里煎油饼或做馅饼时烧了洞或者是穿破了的时候做新衣裳用.但旧衣裳既没有烧上洞,也没有穿破.老太婆过日子很俭省,不久将这罩衫长期放在那里,等待老太婆远房侄女根据她的临终遗嘱同别的各种破烂一起继承去了. 奇奇科夫说冒昧前来打扰,深感不安.女主人说: “没什么,没什么.上帝怎么让您这时候光临!风雨这么大,您一定走路饿了,但深更半夜,没法做饭呀.“ 女主人的话被一种咝咝声打断了,那是蛇发出的声怪得使客人吓了一跳,好像满屋子全是蛇.可是他一扬头便放心了:原来是挂钟想要打点.咝咝声过后接着是一阵沙哑声,最后挂钟终于用尽全身之力敲了两下,那响声好象有人用棍子敲一个破罐子似的.敲过两下之后,钟摆又安闲地左一下右一下嘀嗒嘀嗒地响了起来. 奇奇科夫向女主人道了谢,说除了被褥外,什么也不需要.他只是打听了一下是来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到地主索巴克维奇府上还有多远,老太婆回答说,她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个叫这个名字的地主. “您起码知道马尼洛夫这个人吧?“奇奇科夫问. “马尼洛夫是什么人?“ “是个地主,老妈妈.“ “不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地主“ “那么这里有哪些地主呢?“ “博勃罗夫,斯温恩,卡纳帕季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们都很富吗?“ “不,先生,没有太富的.有的拥有二十个农奴,有的拥有三十个,拥有上百个农奴的没有.“ 奇奇科夫发现他来到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小镇,而且贫穷.落后. “这里离市区远吗?“ “有六十来俄里吧.很抱歉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您;来杯茶怎么样,先生?“ “谢谢,老妈妈.除了被褥,什么也不想了.“ “这样坏的天气,又赶了一天路,实在需要休息.您就在这张沙发上睡吧.喂,费季尼娅,拿鸭绒褥子.枕头和床单来.上帝赐给了这样一个天气:雷那么响我在神像前点了一夜蜡烛.哎呀,先生,您后背和腰上全是泥,像个老母猪!您是从哪儿弄的?“ “托上帝福,只是弄了一身泥;没有把肋骨摔断,还得感谢上帝哩.“ “神灵呀,多可怕!用点什么擦擦后背吧?“ “谢谢,谢谢,不麻烦您了,请帮我把衣服烘干.刷净就可以了.“ “听到了吗,费季尼娅!“女主人对刚才拿着蜡烛到台阶上开门的那个妇女说.这时,这个女人拿来了鸭绒褥子,她抱着褥子用手从两侧拍了拍,想把它拍得柔软些,这一拍弄得鸭绒满屋飞扬.“你把先生里外的衣服拿去烤干,象当年给故去的老爷做的那样,然后好好擦一擦,再好好敲打敲打.“ “是,太太!“费季尼娅说着,便在鸭绒褥子上铺上床单,把枕头放好. “瞧,被褥铺好了,“女主人说.“晚安.再不需要什么了吗?先生,或者你也有个习惯,愿意在临睡前让人家给你搓脚跟?先夫在世的时候没人给挠脚跟是睡不着觉的.“ 可是客人对挠脚跟也谢绝了.女主人一走,他立即把全副披挂都脱下来,不管是外边的还是里边的,统统交给了费季尼娅,费季尼娅道过晚安以后便拿着这些湿漉漉的衣服走了.剩下奇奇科夫一个人,他看了一眼铺好了的被褥,那被褥摞得高高的,快够着天花板了.看来费季尼娅是拍打鸭绒褥子的好手哩.他放了一把椅子踏着爬到铺上去,那被褥却被他压得快到地板了,褥子缝里挤出来的羽毛满屋飞.他熄灭了蜡烛,把印花布被盖上,手脚一缩,便马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耀眼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直射到他的眼上,昨天老老实实睡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扑向他来:一个扑到他的嘴唇上,另一个落到他的耳朵上,第三个总想落到他的眼睛上,还有一个不小心落到他的鼻孔附近,被他在睡梦中深深一吸,吸进了鼻孔,结果使他狠狠地打了一个阿呵这就是他醒来的原因.他看了一下房间,这才发现墙上挂的并非全是鸟儿:还挂着一张库图佐夫的画像和一张油画上边画的一个老头儿,穿着沙皇保罗一世时代带红色翻袖口的制服.挂钟又咝咝了一阵,敲了十下.门外探了一下一个女人的脸,立刻便缩了回去,因为奇奇科夫为了睡得更好些,把衣裳脱得一干二净.他感到探进来的脸好象有些熟悉.他开始回忆来人是谁,最后想起原来是女主人.他把已被烘干.刷净的衣服穿上.他穿好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又打了一个大喷嚏,这喷嚏打得那么响,以致正走到窗外(窗台离地很近)的一只公火鸡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语言象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地对他讲了句什么,可能说的是“祝您健康“吧,奇奇科夫回敬了它一句“混蛋“.他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院里的景色:窗外跟养鸡场差不多,窄小的院子里挤满了家禽.火鸡和母鸡多得数不清;一只公鸡在它们中间踱来踱去,晃动着鸡冠,歪着头,好象在倾听什么;一头母猪带着一窝小崽也展现在这里;母猪在这里扒拉着垃圾堆,顺嘴吃了一只小雏鸡,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嚼起西瓜皮来.这个小院子,或者说养鸡场,是用木板围起来的,一片菜园在板墙外边,里面种着白菜.洋葱.土豆.甜菜和其他别的菜.园子里还零零散散地长着一些苹果树和其他果树,树上都带着网子防备喜鹊和麻雀,麻雀象一片片斜挂着的乌云一样,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因此,还做了几个稻草人插在高杆子上伸展着两臂;有一个稻草人头上戴的是女主人戴过的睡帽.菜园外边是连绵不断的农家小院这些小屋盖得零零落落,没有形成规则的街道,不过奇奇科夫看来,住在里面的人日子过得还算富足,由于那些小屋维修得都很好:房盖上的烂木板都换上了新的;没有一家的大门框是歪斜的;在向他这边开口的农家板棚里全停放着几乎是崭新的备用四轮大车,有的棚里是一辆,有的棚里是两辆.“她的这个村子还挺大哩.“他说完就决定同女主人好好谈谈,套套感情.他向女主人探头进来的那个门缝瞟了一眼,见她坐在茶桌旁边,便怀着愉快而亲切的感情走过去. “您好,先生.睡得怎样?“女主人站起身子问道.她的衣着比头一天好些一件深色的罩衣,没有戴睡帽,可脖子上仍然围着一件什么东西. “睡得好,好,“奇奇科夫说着,坐到一张圈椅上.“老妈妈,您睡得好吗?“ “不太好,先生.“ “为什么呢?“ “失眠哪.腰酸腿疼,浑身难受.“ “会好的,会好的,老妈妈.不要紧.“ “希望上帝保佑能好.我抹过猪油,也擦过松节油.您想往茶里加点什么?瓶子里有水果汁.“ “加点儿水果汁也很好呀,老妈妈.“ 我想,读者已经注意到奇奇科夫态度尽管亲切,但他说话却比马尼洛夫随便得多,根本没有客套.应当说,要是我们俄国在其他方面还没有赶上外国人的话,那么在待人接物的分寸方面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我们在礼遇言谈方面的千差万别,是不胜枚举的.法国人或德国人一辈子也体会不到,也明白不了个中的微妙差异!他们跟百万富翁和跟香烟小贩讲话差不多是用同一种声调和同一种语汇,尽管他们心里也会恰当地暗向百万富翁谄媚.我们却不这样:我们有这么一些高手,他们对有二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就跟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对有三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又跟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有所差别,对有五百个农奴的地主讲话呢又跟对有八百个农奴的地主不同;总之,即使把地主分为一百万等,他们同不同等级的地主讲话,其声调和语汇也都能有所区别.再比如说,有那么一个办公厅这办公厅当然不在此地,而是远在天边;比方说,办公厅里有个主任.请大家看看他坐在下属中间将下属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威风吧!又傲慢又高贵,他的脸上什么神情没有呢?拿起笔来画好了:普罗米修斯在世界文学史上都有很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不,简直是一个普罗米修斯!老鹰一般的眼神,稳重大方的举止.可是这只鹰一离开办公厅,一走近他的上司的办公室,便夹着公文,变成了沙鸡,惶惶不安,无以复加.在公众场所和在晚会上,要是官儿都不大,普罗米修斯依然是普罗米修斯,可是只要有个官儿比他稍大一点儿,普罗米修斯就会变得连奥维德都难以想象:普罗米修斯变成了苍蝇,甚至比苍蝇还小,简直化成了一粒细沙!你看着他会说:“这哪里是伊万.彼得罗维奇呀.伊万.彼得罗维奇身材高大,但这个人又矮又瘦;伊万.彼得罗维奇嗓音洪亮.声调深沉,而且面无笑容;但是这个人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话象只小鸟唧唧喳喳的,而且总在陪笑.“走过去,近处一瞧又的确是他伊万.彼得罗维奇!“原来如此!“使你不由得心里想不过,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叙述我们故事中的人物吧.我们已经知道,奇奇科夫知道不用客气了,于是他捧起茶杯,往茶里搀了一些果汁,便开了口: “老妈妈,您的村子很好啊.村里有多少农奴?“ “差不多有八十个农奴,先生,“女主人说,“糟糕的是天时不好,去年收成不好,上帝保佑吧.“ “不过,农夫们看样子都身强体壮,农舍盖得挺牢固的.请问贵姓?我真粗心深夜来“ “科罗博奇卡,先夫活着的时候是十品官.“ “非常感谢.名字和父名呢?“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是个好名字.我的亲姨母也叫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您贵姓?“女地主接着说.“我看,您像个税务官?“ “不是,老妈妈,“奇奇科夫笑了笑,答道:“不是税务官,我是为办私事四处走走.“ “那么,您是收购商罗!真可惜,我把蜂蜜以特低的价格卖给了商人,否则,先生,你准会买的.“ “蜂蜜是不想买的.“ “想买什么呢?买大麻吗?我手头大麻也不多喽:也就剩半普特.“ “不,老妈妈,我想买别的:请问,您有死的农奴吗?“ “咳,先生,死了十八个呢!“老太婆叹了口气说.“死的全是些好样儿的,能干活儿.当然后来又生出了一些,顶什么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税务官来了,没有二话,每个农奴都得缴人头税.人都死了,可还得按活人纳税.上周,我有一个特别巧的铁匠烧死了,还懂钳工手艺呢.“ “你们这里着过火吗?“ “上帝保佑没有发生这种灾难,着火就更糟了.他是自己起的火,先生.火是由里往外烧的,喝得太多了;他嘴里直往外冒蓝火苗,全身烧焦了,烧得象一块乌黑的木炭;他是那么巧的一个铁匠啊,真可惜!现在我出门就坐不上马车了,由于没有人给马挂掌啦.“ “这都是天意呀,老妈妈!“奇奇科夫叹了口气说.“不能抱怨上帝的安排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把谁让给您呀,先生?“ “把那些死了的农奴啊.“ “怎么个让法呢?“ “很简单.要不,卖给我也行.我给您钱.“ “说实话,我怎么不明白呢?您是想把他们从地里挖出来吗?“ 奇奇科夫看到老太婆想得太远了,必须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简单的向她说明转让或者买卖只是立个契约就行了,把死农奴当作活的写上去.“ “你买他们有什么用呢?“老太婆睁大眼睛惊奇地问道. “这就是我的事罗.“ “可他们是死的呀.“ “谁又说他们是活的呢?您为死人纳税才不合算呢,现在我要使您免去麻烦和捐税.懂了吗?不仅使您免去这些负担,还要给您十五个卢布.现在明白啦?“ “老实说,不明白,“女主人过了半晌才说.“我还从来没有卖过死农奴呢.“ “当然啦!要是您真卖过,那可就怪啦.或者您认为这些死农奴真的有什么用吧?“ “不,我不这样认为.死人什么用也没有.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我才感到难办哪.“ “这个婆娘,不开窍!“奇奇科夫暗自想道. “您好好想想,老妈妈:您这是花冤枉钱哪.人死了,还要当作活人纳税“ “咳,我的先生,别提啦!“女地主接过话茬儿说.“大上个星期我还缴了一百五十多卢布税款呢.还给税务官浇了点儿油.“ “瞧,老妈妈.现在您看,再不用给税务官浇油了,因为如今由我这个纳税人来纳税,不是您;我承担全部义务.连契税也由我出,您知道吗?“ 老太婆寻思起来.她看到这件事的确有利可图,可是过去从没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因此她非常担心,生怕被这个收购商骗了;谁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更何况还是深更半夜来的. “怎样,老妈妈,拍板成交吧,啊?“奇奇科夫问道. “的确,先生,我从来没有卖过死人.活人,倒是卖过.前年我就卖给大司祭两个丫头,每个一百卢布,他很领我的情.两个丫头很有出息:连餐巾都会自己织.“ “哎,不谈活的,活的随他们便吧.我要买的只是死的.“ “真的,我起初就怕吃了亏.也许,您在戏弄我,那些死农奴还能多卖几个钱吧.“ “听我说,老妈妈哎,你们这些人哪!死农奴能值什么钱?想想吧:那全是些死人骨头呀.懂吗?不过是一堆死人骨头.最没有价值的一种东西,比方说,一块破布吧,即使一块破布也值点儿钱:起码造纸厂能买它.可死农奴却是毫无价值的.您自己说说死农奴有什么用?“ “这话倒不错,死农奴毫无用处.我拿不定主意正因为他们是死的.“ 奇奇科夫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心中骂道:“真是个木头疙瘩!跟她什么也谈不妥!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把人都急出汗来了!“他从兜里摸出手帕,擦起汗来,他的额头上真地出汗了.其实,奇奇科夫多余生气:有的倍受尊敬甚至可以称作国务活动家的人办起事来也竟然是一个科罗博奇卡呀.他一旦把什么东西装到脑袋里,不管你用什么东西都拗不过他;无论你给他提出多少浅显明了的理由都会被他顶回来,就象皮球碰到墙上一样.擦完汗,奇奇科夫决定看一下,看看换一个方法能否让她开窍.他说: “您哪,老妈妈,要么是不愿意理解我的话,要么是故意没话找话说我给您:十五卢布.懂吗?这是钱哪.您在大街上是捡不到的.那么,说说蜂蜜您卖的是什么价钱?“ “十二卢布一普特.“ “有点儿不太真实吧,老妈妈.卖不到十二卢布.“ “真的,卖到了.“ “瞧见了吧?那可是蜂蜜呀.这可是您操劳了一年的心血呀;要到处走,要用烟熏蜜蜂,要在地窖里养它们整整一冬天;死农奴呢,却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您并没有花费任何钱: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使您受到损失,是上帝的意旨.您靠心血,靠经营来卖蜂蜜,只是得了十二卢布;但是,这笔买卖呢,您什么力气没费,白白地捞到了钱,并且不是十二卢布,而是十五卢布;并且是一色蓝票子,不是银币.“在这样有力的证实之后,奇奇科夫差不多毫不怀疑老太婆终究会就范了. “真的,“女地主答道,“我一个寡妇,做事没经验!我最好还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万一还会有买主来呢.“ “笑话,笑话,老妈妈!简直是笑话!您自己想想您这是在说些什么!谁会来买死农奴!谁买那派不上用场的农奴干什么?“ “说不定经营家业能有点儿用“老太婆反驳说,但话没说完便张着嘴,几乎带着恐惧的神情看着奇奇科夫,想要看看奇奇科夫的反应. “经营家业用死人!说哪儿去了!让他们夜里在您的菜园子里驱赶麻雀,是吗?“ “上帝保佑!你说的多恐怖呀!“老太婆划着十字说. “此外您还想安排他们干什么呢?实际上,尸骨和坟墓一切还都归您,转让只是订个契约就完事.喂,可以吗?您说句话怎样?“ 老太婆又思索起来. “您在想什么,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还是卖给您点儿大麻吧.“ “跟大麻有什么关系?饶了我吧,我跟您要的完全是另一件东西,您却把大麻卖给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买大麻.怎么样,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真的,您要的货这么怪,从来没有过呀!“ 说到这里,奇奇科夫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愤怒地操起椅子狠狠地一敲地板,咒她会见到鬼. 一提鬼,女地主可吓得魂飞魄散. “啊哟,别提鬼,别提!“她脸色苍白,喊道.“前天一整夜我都梦见那个可恶的东西.临睡前,祈祷完了以后,我心里起了一个用纸牌占占卦的想法,上帝用它来惩罚我.那副丑样子,头上那两只角比牛角还长.“ “我真希望您再梦到它们几十个.我是基于基督的博爱教义来的,看到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穷,这才让那些死农奴和您的整个村子都完了,都死绝吧!“ “哎呀,你诅咒得太狠啦!“老太婆惊恐地看着他说. “跟您说不到一起!真的,不用坏词儿来比方,就象一条野狗趴在干草堆上:自己不吃草,也不让别的什么东西来吃.因为我替公家收购,我本想买您的一部分农产品“他在这里撒了一个小谎,虽然是顺嘴说的,丝毫没有深谋远虑,但却意外地获得了成功.替公家收购对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产生了很强的影响;起码她已改用恳求的语气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早知道你的火气这么大,我就压根儿不会不顺从你了.“ “有什么好发火的!我会为鸡毛蒜皮发火吗!“ “那好吧,我同意卖十五卢布,要给票子,不过,先生,要记住收购的事:什么时候要收购燕麦粉啦.乔麦粉啦.粟米和家畜肉啦,别忘记了我.“ “不会的,老妈妈,决不会忘,“他边说,边用手擦着汗他已经汗流满面了. 他问她市里有没有代理人或可以委托代办文契手续和其他事宜的熟人. “有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在公证处呢,“科罗博奇卡说. 奇奇科夫请她给他写封委托信,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干脆自己拟起信稿来.这时,科罗博奇卡暗自思考:“如果拉拢拉拢他,让他把我的面粉和畜肉收购给公家就好了,昨天和好的面还剩了一块,这就去告诉费季尼娅烙油饼;烤一个鸡蛋素馅饼也不错,家里人烤得很好,而且费的时间也不多.“女主人出去安排人执行烤素馅饼的事去了,她的计划里大概还要补充上厨房里的其他一些烹饪作品.这当儿奇奇科夫回到了过夜的客厅,要从他那只小红木箱里取几张要用的纸.客厅已收拾干净,豪华精美的鸭绒褥子已经拿走,沙发前边已经摆上了一张蒙着台布的桌子.他把小红木箱放到桌子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由于他感到浑身是汗,象是掉进河里刚爬上来似的:身上的东西,从衬衫到袜子,全湿透了.“哎,可恶的老东西把我折磨死了!“他说完,略事休息,便打开了小红木箱.作者相信,有些读者很好奇,连这个小红木箱里面的摆设也想知道个究竟.好吧,为什么不使他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呢!箱子里面的格局是这样的:当间放着香皂盒,香皂盒一侧是六七个放刮脸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两头是两个方格子,一个放吸墨器,一个放墨水瓶,香皂盒的另一侧,挨着两个方格子的是一条凹槽放鹅毛笔.封蜡和其他一些较长的东西,凹槽旁边是各种格子,放短一些的东西名片啦,邮票啦,戏票啦等等各种留起来作纪念的东西.上边带各种格子的一层拿开以后,下边放着一摞纸,纸下边是一个从箱子侧面向外拉的钱匣子.主人总是拉出来又急忙放回去,因此很难说准里面究竟有多少钱.却说奇奇科夫马上忙活起来,削好了鹅毛笔,开始替老太婆写信.就在这个时候,女主人走了进来. “你这箱子真好,先生,“她坐到他身旁说.“肯定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是在莫斯科买的,“奇奇科夫一边写一边答道. “这,我知道:那里什么活儿做的都好.前年我妹妹在那里给小孩们买了几双棉皮靴:那货色结实得一直穿到现在.哎哟,你有那么多带印花的纸呀!“她往奇奇科夫的小箱子里看了一眼说.里面带印花的纸的确不少.“我这里缺东少西;送给我一张也好!有时候得向法院递个什么呈子,却没有纸写.“ 奇奇科夫对她解释,说这种纸是专门订立买卖契约用的,不是递呈子用的.不过,为了敷衍她,奇奇科夫还是给了她一张印着一卢布印花的纸.写完信,奇奇科夫请她签字并出具一下死农奴的名单.虽然这个女地主不做任何记录,没有任何名单,可是死农奴的名字,她却记得滚瓜烂熟.他请她立即口授,由他笔录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别是他们的诨名,使他感到惊讶,因此,他每听完一个名字,写之前,都要先停一下,有个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使他感到特别奇怪,他不由得说了一句:“嗬,好长!“另一个名字前面添了个“牛屎砖“,还有一个名字干脆叫:车轮伊万.名单写完,他吸了一点儿气,闻到了油煎食物的诱人香味. “请随意吃点儿吧,“女主人说. 奇奇科夫一回头,发现餐桌上已摆满了香菇.油煎包子.奶渣饼.油饼.薄饼.葱花饼.罂粟籽饼.胡瓜鱼饼.应有尽有. “吃点儿鸡蛋素馅饼吧!“女主人说. 奇奇科夫往前凑了凑,一下子就吃了大半个鸡蛋素馅饼,吃完称赞了一番.鸡蛋素馅饼本来就好吃,由于跟老太婆周旋劳累就显得更好吃了. “不想再吃点儿薄饼吗?“女主人说. 奇奇科夫一下子卷起三张薄饼作为对该问题的答复,在香喷喷的奶油里蘸了蘸,送进嘴里,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两手.他这样重复了三次之后,便请女主人派人去吩咐给他套车.女主人马上让费季尼娅去吩咐,顺便再拿几张新烙的薄饼来. “老妈妈,您家的薄饼很好吃,“奇奇科夫说着又吃起刚端上来的热薄饼. “我家的人烙饼很好的,“女主人说.“糟糕的是今年不好,面粉差些先生,您不用着急呀?“她看到奇奇科夫拿起了帽子,说.“车还没有套好嘛.“ “我的家奴套车套得快.马上会套好的,老妈妈.“ “那么,请您不要忘了收购的事儿.“ “忘不了,忘不了,“奇奇科夫朝门口走着说. “您不收购猪油吗?“女主人跟在他身后问. “怎么不收购?当然收购,但是要等以后再说了.“ “圣诞节前后,我会准备好猪油的.“ “好,要收购,什么都收购,猪油也收购.“ “也许还收购羽毛吧.圣诞节斋戒开始前,我也会有羽毛卖的.“ “好的,好的,“奇奇科夫说. “瞧,先生,您的马车还没有套好,“他们走到门口台阶上时,女主人说. “马上会套好的,马上.请告诉我奔大道怎么走.“ “怎么讲呢?“女主人说.“很难讲清楚,拐弯的地方太多了;我派个小丫头去送你吧.你的车夫座上能给她挤个地方坐吧?“ “当然可以.“ “那我就给你派个小丫头去;她认识路;不过,你可别把她拐走了!我一个丫头已经被商人拐走了.“ 奇奇科夫保证说决不会把小丫头拐走,因此科罗博奇卡便放下心来,开始照看院子里的一切;她盯着从仓房里往外搬一桶蜂蜜的管家婆,又盯着出现在大门口的一个庄稼汉,渐渐地把全部心神都贯注到家务上去了.然而,为什么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笔墨呢?科罗博奇卡也好,马尼洛夫太太也好,家务事也好,非家务事也好一笔带过就是了!世界上的美好不在于此.欢乐转眼就会变为悲伤,要是耽搁久了,谁知道会有什么古怪念头在脑袋里产生.也许有人甚至会开始想:算了吧,科罗博奇卡在分成无穷等级的人类品德这个阶梯上真是站得那么低吗?虽然她的妹妹住在贵族府邸,深宅大院,铸铁楼梯芳香扑鼻,铜器熠熠发光,拥有红木家具,铺着地毯,对着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昏昏欲睡,等着一个言谈风趣的上流人士的来访,那时她就可以暴露一下才华,说出一些背得烂熟的理论来这些见解将要根据时髦世界的法则在全市风靡整整一个星期,这些见解谈的不是她的府上和庄园里因为持家无方而杂乱无章的情况,而是法国正在酝酿一次什么政变,时髦的天主教采取了什么新的方向;虽然她的妹妹是这样的,科罗博奇卡跟她之间的差别就真的深如鸿沟?然而要一笔带过,一笔带过,何必要谈这些呢?不过,为什么在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欢快时刻里会另有一股奇异的溪流突然自发地袭上心头:笑容还没有完全从脸上消失,仍然是置身于同样一些人中间,却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已映衬出另一种光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奇奇科夫看到自己的马车终于赶了过来,喊道.“笨蛋,你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样子,你昨天的酒劲儿还没有过吧!“ 谢利凡对此未加任何理论. “再会吧,老妈妈!您的小丫头在哪儿呢?“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朝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喊了一声.小丫头十一二岁,穿着一件家染粗麻布连衣裙,赤着脚,满腿稀泥,从远处看还以为她穿着皮靴呢.“去给老爷带路.“ 谢利凡帮着小丫头向车夫座上爬.小丫头一只脚蹬在老爷上车用的脚踏板上,在脚踏板上留下了一些稀泥,然后才爬上了车夫座,坐到谢利凡身旁.她长得很漂亮,奇奇科夫自己也往脚踏板上一蹬,把车压得向右倾斜了下去(因为他有些重),最后坐好了,说: “啊!现在好啦!再会吧,老妈妈!“ 马车走了. 谢利凡一路上神情严肃,而且很认真的对待自己的营生,犯过错误或者喝醉过酒以后,他总是这样的.几匹马被刷洗得出奇地干净.有一匹马的套包本来一直是破的,皮子下边露着麻头,现在却缝得漂漂亮亮的了.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抽几下鞭子,没有对他的马发表训话,虽然那花斑马当然是很想听听斥责的,因为在这种场合缰绳总是被口若悬河的车夫懒洋洋地拿在手里,而鞭子也只是在脊背上空晃来晃去地装模作样.但这次从车夫忧郁的嘴里只能听到单调而不愉快的吆喝声:“驾,驾,你这懒虫!又打瞌睡!又打瞌睡!“再没有别的了.连枣红马和税务官也感到不满意,因为一次也没有听到“亲爱的““可敬的“这些形容词.花斑马在它那又肥又壮的部位上感到了几下极不好受的鞭打.它轻轻晃动了几下耳朵,心中想:“瞧,都肿成这样了!真知道该打什么地方!不打脊背,哪儿痛打哪儿:不是打耳朵,就是打肚子.“ “往右拐吗?“谢利凡用鞭子指着雨后在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发黑的大道,冷静地问坐在他身旁的小丫头. “不,不,我一会儿指给你.“ “往哪儿走?“等走近了一些,谢利凡又问. “就往那儿走,“小丫头用手指着说. “咳,你呀!“谢利凡说.“那就是往右啊.你连左右都分不清!“ 尽管天气很好,可是地上却非常泥泞,车轮滚在泥里,一会儿就象包上了一层毡套,这就使马车大大地加重了分量;而且这里的土粘性非常大.这些都是他们在晌午以前没能走出乡间小路的原因.如果没有小丫头,他们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乡间小路象一些虾从口袋里倒出来以后爬向四方所划出来的道道一样向四方延伸着.那时谢利凡虽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也得大绕一阵圈子罗.一会儿,小丫头用手指着远处黑乎乎的一座房子说: “那边就是大道!“ “那间房子干什么用的?“谢利凡问. “是酒馆,“小丫头说. “现在我们自己能走到了,“谢利凡说,“你该回家了.“ 他停下马,挽她下了车,咕哝了一句: “咳,你这个泥腿小姑娘!“ 奇奇科夫赏给她一枚铜板,她就慢慢地转悠回家了;她对能在车夫座上坐坐,已心满意足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四章 车到了酒馆,奇奇科夫吩咐停下来,有两个原因:一来让马歇一下,二来自己也可以吃点儿东西,提提精神.作者应当承认,我非常佩服这类绅士的食欲和胃口.作者认为那些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等绅士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整天考虑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又该准备一顿什么样的饮食,而且在享用这顿饭食以前一定得先吃一粒开胃药丸;他们享用完了牡蛎.海蟹和其他山珍海味之后便得到卡尔斯巴德或高加索去疗养.不,作者从来没有羡慕这类绅士.但中等绅士在第一个驿站要一只火腿,到了第二个驿站要一只奶猪,到了第三个驿站要一块鲟鱼或一份洋葱烤腊肠,然后随时都可以百无聊赖地再坐到餐桌旁要来鱼白炖江鳕的鲜鱼汤.配着鲶鱼肉馅煎包或者鱼肉包心菜馅饼,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大嚼一顿,把旁观者的食欲都引逗起来了;这才是得天独厚的绅士!上等绅士不止一人愿意立即交出半数农奴和一半已抵押和未抵押.有外国式和俄国式的各种改进设施的庄园以换取中等绅士的这种胃口,然而不幸的是,用多少钱或者是有改良设施和没改良设施的庄园也换不来中等绅士特有的胃口. 乌黑的木造酒馆把奇奇科夫迎进了搭在房前的一个接纳顾客的狭窄的板棚下边,这板棚支在刨得光光的象教堂里老式烛台似的木柱上面.这家酒馆象一个俄国农舍,但规模要大一些.窗户四周和屋檐下边用新木头雕刻的五颜六色的檐板同乌黑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对比;护窗板上画了一些插着花枝的瓶瓶罐罐. 奇奇科夫踏着狭窄的木板台阶,走进了宽敞的穿堂,门咯吱一响,一个身穿印花布衣掌的胖老婆迎了出来,嘴里连声说着:“请进,请进!“屋里见到的全是一些老相识任何人在大路旁为数不少的木造小酒馆里都可以见到的东西,那就是:褪了光亮的老旧的茶炊,刨得精光的松木墙壁,竖在墙角的三角形茶具柜,挂在蓝红两色彩带上的圣像和圣像前供着的一些镀金的瓷鸡蛋,一匹刚下过崽儿的母猫,一面大镜子,能把两只眼照成四只眼.把脸照成大饼子,以及插在圣像上的几束香草和石竹花这些香草和石竹花已干枯到了这种程度,谁要想去闻一下,除了一阵喷嚏之外,是不会有别的收获的. “有乳猪吗?“奇奇科夫向站在旁边的老太婆问道. “有.“ “配辣根和酸奶油吗?“ “是的,配辣根和酸奶油.“ “端上来!“ 老太婆出去磨蹭了一阵子,端来一只盘子,一条浆得极硬的餐巾,翘棱得象一块干树皮;随后又拿来一把骨柄发黄的餐刀,那刀身薄得象削笔刀,还取来了一把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子上怎么摆也摆不稳当的盐瓶. 我们的主人公照例马上同她攀谈起来,问她:这酒馆是不是她自己开的还是有东家,酒馆有多大赚头,她的几个儿子是否跟她一起过,大儿子是否娶亲,儿媳妇什么样,嫁妆多少,亲家是否中意,是否因为嫌婚礼收到的贺礼少而生了气,一句话,面面具到,没有漏掉任何东西.不言而喻,他自然也打听了附近有些什么样的地主,得到的答案是这一带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布洛欣,波奇塔耶夫,梅利诺伊,切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克维奇.“啊!你认识索巴克维奇?“他问了一句,并且立刻就得知老太婆不仅认识索巴克维奇,还认识马尼洛夫,而且马尼洛夫比索巴克维奇要大方得多:马尼洛夫一来就吩咐要小牛肉,炖鸡,要是有羊肝,还要一串羊肝,什么都尝一尝就拉倒;索巴克维奇却只要一个菜,而且总是吃个精光,甚至还让添菜,一文不多付. 他正在这样闲唠着,吃着只剩下最后的一块乳猪,忽然传来马车驶近的响声.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门前停下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马车.车上走下两个男人.一个黄头发,高身材;另一个稍矮一些,黑头发.远处还跟来一辆破马车,空的,由四匹长毛瘦马拉着,套包破旧,挽具是粗绳制的.黄头发几步就踏上台阶朝屋里走来,黑头发还留在那里在车里摸索着,一边对仆人说着什么,并向后边跟来的破马车挥挥手.奇奇科夫对这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在奇奇科夫端详黑头发的时候,黄头发已经抓住门把手,把门拉开了.这是个高身材的人,脸瘦削,或者象人们所说的那样,留着火红的小胡子,面容憔悴.根据他那熏得黑黢黢的脸色可以推测,他对烟是熟悉的,要是不熟悉战场上的硝烟的话,那他起码熟悉烟斗里飘出的香烟.他彬彬有礼地向奇奇科夫点头致意,奇奇科夫也同样施礼回敬.再过几分钟,他们大概就会攀谈起来,结为好友,因为序幕已经拉开,两人几乎同时表露了满意的心情,说昨天的一场暴雨压下了路上的尘土,现在走路又凉爽又舒服.恰在这时那位黑头发的朋友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剽悍地用手梳弄了一下浓密的黑发.这人中等个儿,两颊红润,牙白如雪,须黑似墨,身材匀称.他脸色鲜艳,红中透白,一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样子. “咦,咦,咦!“他一看到奇奇科夫便张开两臂说道.“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奇奇科夫认出他是曾一起在检查长家吃过饭的诺兹德瘳夫,当时没用几分钟的时间就跟他近乎得称起“你“来,尽管奇奇科夫从自己这方面并没有向他提供这样近乎的任何理由. “上哪儿去啦?“诺兹德廖夫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又接着问起来:“老兄,我赶集去啦.给我道喜吧:我输了个精光!信吗,我一辈子还没有这么输过.我是雇车回来的!你向窗外看看!“他说着就动手去按奇奇科夫的头,他的头差点碰上门框.“瞧,多么破的车!可恶的马好不容易才拉到这儿,使得我只好半道儿爬上他的车啦.“诺兹德廖夫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同事.“你们还不认识吧?我的连襟,米茹耶夫.我跟他谈你,谈了一上午.我对他说:'瞧吧,我们要不遇到奇奇科夫才怪哩,.唉,老兄,你知道我输得精光干净!信吗,我不仅把四匹快步马干进去了什么都赌光了.现在我身上连表链带怀表全没有了“奇奇科夫瞥了一眼,诺兹德廖夫身上确实既没有表链,也没有怀表.他甚至于认为,诺兹德廖夫的络腮胡子两边也不一样:一边脸腮上的胡子比另一边的要少一些,稀一些.“如若当时我兜里有二十卢布呢,“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不用多,有二十卢布就够了,我一定会全捞回来,不仅把本儿全捞回来,而且确实,我还会多捞三万卢布装进钱夹哩.“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啊,“黄头发插嘴说,“但给了你五十卢布,你马上又输光了.“ “原本是不会输的!我决不会输!要不是我自己失着,真的,决不会输.我要不是在可恶的七点上错下了孤注,准能让庄家赔个精光.“ “但人家并没有光呀,“黄头发说. “只要赌注下得是时候,肯定会来,你认为你那个少校玩得好吗?!“ “高明不高明,反正你输光了.“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诺兹德廖夫说.“我也会把他赢光的.不,让他玩一会儿下注滚注试试,我倒要见识见识,瞧瞧他玩得怎样!不过,奇奇科夫老兄,开头那几天可真喝了个够!真的,这个集可太好了.商人们都说从未有过这样的盛会.我从乡下运去的东西全都卖了最好的价钱.哎,老兄!我们喝的多痛快呀!就连这会儿想起来真糟糕,你没有来,太遗憾了.你想,一个龙骑兵驻扎在离市区三俄里的地方.信吗,先不说军官总数有多少,就连进城的就有四十个;老兄,我们就在一起喝起来骑兵大尉波采卢耶夫真出色!老兄,他那小胡子太厉害了!他管法国酒波尔多叫'泼了乐,.他就这样招呼堂倌说:'老弟,拿几瓶泼了乐来!,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啊,老兄,那还是个好人哪!他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好酒友.我总是跟他在一起喝.波诺马廖夫给我们的酒特别好!我得跟你说,他是个骗子,在他的店里什么东西也不能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酒里搀,紫檀色料啦,烧焦的软木塞啦,这个坏蛋,甚至往酒里搀接骨木,但他要是肯从远处的叫特别间的酒库拿来一瓶什么酒的话,哎呀,老兄,那可就美死啦.我们喝的那种香槟酒呀省长家里喝的那种跟它比算得上什么?简直是克瓦斯!你想想,如若不是克利科,是一种克利科.马特拉杜拉,这意味着就是双料克利科.他还给我们带来一瓶法国蓬蓬酒.味道吗?就象女人衣裳上的花结,说多香就有多香.我们喝得真舒服呀!我们走后,来了一位亲王,派人到这个铺子里去取香槟,全市一瓶也没有找到,因为全叫军人喝光了.相信吗,我一顿饭喝了十七瓶香槟!“ “哼,你喝不了十七瓶,“黄头发回答道. “老实人说老实话,我喝了,“诺兹德廖夫答道. “随你怎么说,但我对你说,你连十瓶也喝不了.“ “喂,我喝得了,可以打赌吗?“ “赌什么?“ “喂,就赌你在城里买的那支猎枪吧.“ “不愿意.“ “赌一下嘛,试一试!“ “不行.“ “一试,你的枪也就没有了,就跟你没有了帽子一样.哎,奇奇科夫老兄,真抱歉你没有来呀!我知道你一定会跟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呆一块的.你们准会成为好朋友!他可跟检察长和我们省里那些吝啬鬼大不相同,他们把每个铜板都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我以为这部小说还不是普通赌,你想怎么赌,他就陪你怎么赌.哎,奇奇科夫,你来一次费什么劲呢?真的,不来简直像个牲口贩子!吻吻我吧,心肝儿,我喜欢死你了!米茹耶夫,瞧,这就叫作缘份: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谁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但赶巧我就住在这里呀,老兄,我有过多少马车呀,那时多阔.我去转了一下轮盘:赢了两筒化妆膏,一只瓷碗和一把吉他;以后又转了一次,上了当,搭上了六个卢布.你知道库夫申尼科夫多喜欢吊膀子呀!我与他几乎参加每一个舞会.有位女士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身绉褶儿啊,花边儿啊,什么都有我心里直说:'真他娘的!,可是库夫申尼科夫呢,他真有鬼道眼,往她身旁一坐,就用法语献起殷勤来了信吗,他连普通婆娘都不愿放过.他管这叫做尝尝野草莓.集市上送来各种上好的鲜鱼和干咸鱼脊肉.我幸好买了一块干咸鱼脊肉,趁着手里还有钱的时候.你现在准备上哪儿去?“ “去拜访一个人,“奇奇科夫说. “哎,拜访个什么人,去他的吧!到我家去!“ “不,不行,有事.“ “哼,有什么事!胡诌!“ “真的有事,而且是更重要的事.“ “我打赌,你在撒谎!你说说你去拜访谁?“ “拜访索巴克维奇.“ 诺兹德廖夫一听,嗤嗤地起来,笑得清脆响亮,露出满口白糖一般的牙齿,脸腮上的肉颤颤巍巍地跳动着,只有精力旺盛.身体健壮的人才能这样笑,挨着两扇门.住在第三个房间的邻居听到这种笑声也会被惊醒,瞪大着眼睛说一句:“这人发疯啦!“ “这有什么可笑的?“奇奇科夫听了这笑声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可是诺兹德廖夫仍然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说: “哎,饶命吧,真的,我要笑破肚子啦!“ “没有什么可笑的:我答应过去造访他嘛,“奇奇科夫说. “到了他那里你会后悔死的,他是个吝啬鬼!我了解你的脾气,你要想去玩玩牌.喝瓶蓬蓬酒,那可就不对了.听我说,老兄:让索巴克维奇见鬼去吧,到我家去!请你吃最好的干咸鱼脊肉!波诺马廖夫这个机灵鬼点头哈腰地说:'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您走遍集市也找不到第二家有这种货,,不过,他是个大骗子.我当面就对他说:'你和我们的包税人都是头号骗子!,这个灵敏鬼就知道捋着胡子笑.我和库夫申尼科夫每天都到他的铺子去吃早饭.啊呀,老兄,忘了告诉你啦,我知道你准备纠缠我不放,不过,有言在先,给一万卢布我也不卖.喂,波尔菲里!“他走到窗前去叫自己的仆人,仆人从车里往外拿什么东西的时候顺手割下了一块干咸鱼脊肉,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面包和那块干咸鱼脊肉在吃呢.“喂,波尔菲里,“诺兹德廖夫说道,“把小狗崽儿抱过来!那狗崽儿真棒!“他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补充道,“是偷来的,主人要命也不肯卖.我答应给他一匹栗色骒马,记得吧,就是从赫沃斯特列夫手里换来的那匹“但奇奇科夫生平既未见过那匹栗色骒马,也没见过那个赫沃斯特列夫. “老爷!不想吃点儿什么吗?“这时老太婆走到他跟前说道. “不想吃.嗬,老兄,我们喝的太痛快了!不过来杯酒吧.你们有什么酒?“ “茴芹酒,“老太婆答道. “好,那就来杯茴芹酒吧,“诺兹德廖夫答道. “给我也来一杯!“黄头发说. “剧院里有个女戏子,唱歌如同金丝雀!库夫申尼科夫坐在我旁边,问道:'老兄,品尝一下这个野草莓该不错吧!,光杂耍摊儿,我看就有五十个.翻筋斗,一口气翻了四个小时.“谈到这里,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酒杯,老太婆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喂,把它抱这儿来!“他看到波尔菲里抱着狗崽进来了,嚷道. 波尔菲里跟他的主人一样,也穿一件腰部打褶的半截大衣,但是上面的污垢多一些. “抱过来,放到地板上!“ 波尔菲里把狗崽儿放到地板上,狗崽儿四条腿一伸,闻起地板来. “瞧这小狗儿!“诺兹德廖夫把它提起来用手抓着狗崽儿的脊背,说. 狗崽儿发出一阵怪可怜的叫声. “你可是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呀,“诺兹德廖夫转身对波尔菲里说,一边仔细查看着狗崽儿的肚皮:“你忘了给它篦一篦?“ “我给它篦过啦.“ “那为什么还有跳蚤?“ “不知道.也许是放在车里刚爬上去的.“ “撒谎,撒谎,你根本就没有篦;我看说不定是你这混蛋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拿到它身上去的.你瞧,奇奇科夫,你瞧,这耳朵长得非常好,用手摸摸看.“ “没有必要,不摸也看得出来:是好种!“奇奇科夫答道. “不,你一定要摸摸,耳朵!“ 奇奇科夫为了附合他摸了摸狗耳朵,说: “不错,能长成一条好狗.“ “那鼻子,你觉出来了吗,好受吗?用手摸摸看.“ 奇奇科夫为了不得罪他,也摸了摸狗鼻子,说: “嗅觉一定很灵.“ “纯种的哈巴狗,“诺兹德廖夫说.“老实说,我早就想弄一条了.喂,波尔菲里,把它抱走吧!“ 波尔菲里托着小狗的肚子,把它拿到车里去了. “喂,奇奇科夫,你现在应该跟我走;仅五俄里路,一口气就到了,你愿意的话,从我家可以再去找索巴克维奇.“ 奇奇科夫心想:“不妨就跟诺兹德廖夫走一趟.他没什么地方比别人差?也一样是个人,这会儿还输了钱.看样子,他会更好说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摆弄到点儿什么呢.“于是说道: “好,我们一起走,不过千万不能挽留我,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哟.“ “好,心肝儿,这才对呢!太好啦!等等,让我亲亲你.“说到这里,诺兹德廖夫和奇奇科夫互相吻了吻.“太好了,三人一块儿走!“ “不,你们走你们的.“黄头发说:“我可要回家啦.“ “瞎说,瞎说,老兄,我不让你走.“ “真的,老婆要生气的,如今你可以坐他的车走了.“ “不行,不行!休想!“ 黄头发是,初看起来性格好象颇有点儿倔犟,还不等你开口,就已准备同你争论的一种人.这种人似乎永远也不会赞同跟他们的思维方式显然相反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把傻子叫作聪明,尤其是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结果呢,他们总会显出温柔顺从的特点来,他们恰恰会赞同自己刚刚极力反对过的东西,把愚蠢叫作聪明,接着就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走得不能再好了,一句话,他们总是前倨后恭,虎头蛇尾. 黄头发又陈述了一个不得不回家的理由,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声“废话!“,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戴,黄头发就乖乖地随着他们走了. “老爷还没结帐哩“老太婆说. “啊,好,好,老妈妈,喂,姐夫!请你付了吧.我兜里一个戈比也没有了.“ “多少钱?“姐夫问道. “没有多少,老爷给八十戈比吧,“老太婆说道. “仳人,仳人,给她五十戈比就足够了.“ “少一点呀,老爷,“老太婆说,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把钱收下了,并且急切的去给他们开了门.她并未亏本,因为她的酒价比实际已经高了三倍. 他们上了车.奇奇科夫的马车同诺兹德廖夫和他姐夫坐的那辆马车并排走着,于是三人一路上可以随便乱说,诺兹德廖夫雇的那辆瘦马拉的小破车紧跟慢赶地跟在后边,波尔菲里和狗崽坐在那辆车上. 这三位旅伴闲唠的内容对读者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我们还是来交代一点儿诺兹德廖夫本人的情形,他在我们这部小说里也许要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脚色呢. 诺兹德廖夫大概会使读者觉得有些面熟.这种人,大家见过的该不算少了.他们被称做机灵鬼,在童年和中小学读书的时候就有好伙伴的美名,可是同时也常常会被人打得鼻青眼肿.他们的脸上经常带着一种坦率.直爽而豪放的表情.他们见人自来熟,转眼间就对你以“你“相称.结成的友谊该是永世不渝的了,可是差不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新结识的朋友当天晚上在友好的宴会上就会交起手来.他们全是一些话匣子.酒鬼.鲁莽汉,一些招人喜欢的人物.诺兹德廖夫三十五岁的时候,脾气还跟他十八九.二十来岁时完全一样:极爱吃喝玩乐.结婚也没能使他有丝毫改变,何况妻子很快就到那个世界去了,撇下两个孩子他根本不需要.不过这两个孩子由一个颇为漂亮的小保姆照管着.他在家里无论如何也难得呆上一个整天.他那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出几十俄里开外哪儿有大集市并且举办各种杂耍和舞会;他眨眼之间就会出现在那儿,在牌桌旁边争吵.闹事,他同他那种人一样,很有玩牌的兴趣.我们从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他玩牌的手法并非正大光明,他懂得各种捣鬼的窍门,因此玩来玩去最后常常就变成另一种玩法了:不是挨皮靴踢,就是让人家在他那把浓密的非常漂亮的络腮胡子上狠拽一阵,因此有时候他就带着半边胡子回家,而且残留下的这半边胡子也变得相当稀疏了.但是,他那健康.丰润的脸腮构造极好,再生能力极强,络腮胡子不久就会马上长出来,而且长得甚至比原先的还要好.而最奇怪的是大概只有俄国才会有这种事情,过不多久他又会重新跟抡拳痛打他的那些朋友聚在一起,而且见面时竟会若无其事,他们都不在乎. 诺兹德廖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乱世英雄.任何一次集会,只要有他在场,不出一点儿乱子是不会罢休的.不管怎样,乱子是要出的:不是宪兵把他架出大厅,就是他的朋友们不得不自己动手把他推出去.要是不出意外,也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出现的别的事情:他不是在酒巴里喝得酩酊大醉,一味傻笑,就是信口胡说,顺嘴撒谎,最后弄得自己也无地自容,他撒谎是毫不理会的:他会突如其来地说他有一匹蔚蓝色的或者粉红色的马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诌,弄得听话的人只好对他说:“喂,老兄,你好象吹起大牛皮来了.“说完,便都纷纷离开.有一种人非常喜欢无缘无故地糟践亲近他的人.例如,一个身居要职,仪表堂堂,胸前挂着金星勋章的人,会跟您握手,同您大谈一番深奥而发人深省的问题,但转眼间又会当着您的面儿侮辱起您来.他作践起人来,就像一个十四品小官儿一样,根本不象一个胸前挂着金星勋章.大谈发人深省的问题的那个人.结果弄得你只有站在那里惊讶不已,目瞪口呆.诺兹德廖夫就有这种怪癖.谁跟他越亲热,他就会更快地作践谁:他会给您散布一些再愚蠢不过的流言蜚语,破坏您的婚姻.买卖,但他决不认为自己是您的对头;相反,如果有机会再遇见您,他对您仍然会是百般友善.十分友好,甚至会说:“你这个坏家伙,怎么不再到我家来了.“在许多事情上,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多面手,也就是说,什么都能干.在同一时间里,他可以说跟您到任何地方甚至天涯海角去旅行,能同您一起干一番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可以用他所有的任何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任何东西.枪支.猎狗.马匹全都可以成为交换的对象,可是交换的目的可决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因为他的生性就是不甘寂寞,酷爱活动.要是他在集上幸而遇到一个老实人并赢了钱,那么他就将走进商店见到什么买什么:马轭啦,香味蜡烛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公马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荷兰粗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磨石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最后把钱花光为止.不过这些东西很少有运到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当天就落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棍手里,有时甚至还要搭上自己的烟斗连同烟荷包和烟嘴,有时甚至还要把四匹马以及马车和车夫全搭进去,结果他只好一身短打扮去找熟人搭人家的车回家.诺兹德廖夫就是这样一个人,或者人们会说这种性格已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已经不存在了.唉!这样说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在这个世界上将长久地存在下去.他到处都同我们在一起,也许只是换上了另一种装束;但是人们是粗心的,一个人换了装,他们就觉得换了一个人. 这时三辆马车已来到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对他们的归来没有任何准备.餐厅里放着木架子,两个乡下人站在上边哼着没头没尾的小曲在粉刷墙壁.地板上滴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吩咐马上把乡下人和木架子弄出去,然后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听到他在指使厨师准备饭菜.奇奇科夫饿了,但他盘算了一下,五点以前不可能吃上饭.诺兹德廖夫回来,带着客人去参观他的村子.他们在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把什么都看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首先去参观的是马厩,在这里看到了,一匹是灰色带黑斑的,另一匹是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长相一般,但诺兹德廖夫却起誓说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 “你买它没花一万,“他姐夫指出说,“即使连一千也不值.“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 “你尽可以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就让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 他姐夫不愿打赌. 接着,诺兹德廖夫领大家去看了一些马圈,他说从前这里也饲养过一些好马.他们在这个马厩里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迷信说法以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山羊能够同马和睦相处,它可以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领客人去看了一只拴着的狼崽.他说:“瞧这小狼崽!我故意用生肉喂它.我想让它长成一只地道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看池塘,据诺兹德廖夫说,两个人拽里面的一条鱼都很吃力,不过他的亲戚也没有放过机会对此表示怀疑.诺兹德廖夫对奇奇科夫说:“我要给你看一对儿最出色的狗:大腿壮得出奇,下巴尖得象根针!“他把客人领到一座建造得很漂亮的小房子附近,小房子四周圈成个大院子.一进院,就看到了各种狗,有全身长着长毛的,有只在尾巴和大腿上长着长毛的;狗的毛色也无所不有:有黑色带黄斑的,有黑褐色的,有黄色带黑斑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带花斑的,有黑耳朵的,有灰耳朵的狗的名字五花八门,几乎全是命令式:开枪,骂去,飞过去,着火,骂见鬼,好汉,挑眼儿,急性鬼,找碴儿,美人儿,女监督,奖赏.诺兹德廖夫走到它们中间真象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奔过来,向他们打招呼.有十来条狗把爪子放到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去“也向奇奇科夫表示了这样的友情,它用后腿站起来,伸出舌尖舔了舔奇奇科夫的嘴唇,奇奇科夫马上嚼了一口.参观完了那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的确是一些好狗),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瞎狗.据诺兹德廖夫说,它快死了,可是两年前还是一条很好的狗;他们看了那条母狗母狗的确是瞎了.不久又去看水磨,水磨上缺一个安放碾砣的部件这个部件放上碾砣就会在轴上飞快地转动,用俄国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碾砣就叫作“飞转子“. “瞧,这就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 走了不远,他们果真看到了铁匠炉,后来他们也参观了铁匠炉. “在这片地里,“诺兹德廖夫用手指着一片田野说,“到处是野兔,把地面都盖住了;有一次我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捉不到野兔的!“他姐夫指出说. “可我的确捉到了,是特意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奇奇科夫说,“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散步.客人们必须在休耕地和耙过的庄稼地之间穿行.奇奇科夫开始感到累了.他们的脚在许多地方都踩出水来,这里地势低洼.开始时,他们留心脚下,注意选择落脚的地方,可是后来,他们看到这样做无济于事,也就直起腰,不再去理会哪儿泥泞多些.哪儿泥泞少些了.走过相当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突然看到一根木桩和一条窄壕沟组成的地界. “那就是地界!“诺兹德廖夫说.“这一边你能看到的全部,都是我的,就连那一边,那片灰蒙蒙的树林以及树林后边的一切,也全都是我的.“ 他姐夫问道.“那片树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啦?“他姐夫问道.“是你不久前买下的吗?那原来可不是你的呀.“ 诺兹德廖夫答道.“对,是我刚刚买下的,“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什么时候来得及这么快买下的呢?“ “什么时候,前天买的嘛,妈的,还花了高价哩.“ “那天你不是赶集去了吗?“ “唉,你呀,索夫龙!莫非不能同时既赶集又买地吗?我赶集去了,是我的管家去买的.“ “噢,原来是管家买的!“他姐夫说完,又好奇地摇了摇头. 仍沿着泥泞的老路,客人们回到了家里.诺兹德廖夫把他们带进书房,不过这书房并看不出一般书房的迹象来,也就是说看不到书籍和纸张;几把马刀和两支猎枪挂在墙上.听说一支值三百卢布,另一支值八百卢布.他姐夫看完,只是摇了摇头.以后又展示了几把土耳其短剑,其中一把却错刻着俄国工匠的名字:“萨韦利.西比里亚科夫铸“.不久又让客人们欣赏了一架手摇琴.诺兹德廖夫当场给客人摇起来.手摇琴的演奏令人不无愉快之感,可是琴里面好象出了点儿什么毛病:由于马祖尔卡舞曲没奏完就响起了《马尔布鲁格出征歌》,不久《马尔布鲁格出征歌》又变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圆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就不摇了,但琴里有一支笛子却雅兴大发,不肯罢休,又独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览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瓷烟斗,海泡石烟斗,用过的烟斗,没用过的烟斗,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还取出了一支据说是他不久前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还带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是一位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是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用他的话说,那夫人的小手儿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词儿在他嘴里大概是美好的意思罗.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将近五点的时候坐到了餐桌旁边.显然,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并不占主要地位;菜是无关紧要的:有的烤糊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看来厨子是靠灵感工作的,摸到什么放什么,手边有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扔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的来说,有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随便放好了,只要热了,总会出来一种什么味道的.但诺兹德廖夫对酒却不肯马虎:菜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先给客人们各倒了一大杯波尔图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酒,因为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索特纳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马德拉酒,大元帅也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了.这马德拉酒果然喝到嘴里火辣辣的,由于商人们早已摸透了爱喝上等马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便在马德拉酒里毫不客气地搀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搀进水,深信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吞下去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拿来一瓶特殊酒,据他说这种酒足足抵得上布尔冈酒加香槟酒.他热情地向坐在他左右手的姐夫和奇奇科夫倒起酒来;可是奇奇科夫却在无意中看到诺兹德廖夫给自己斟的并不多.这就使他警觉起来,不久便趁着诺兹德廖夫只顾说话不留意或者趁他给姐夫斟酒的时候把自己杯中酒倒进盘子里.不大的功夫又取来了花楸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奶油味,但令人惊奇的是那酒却散发出十足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也把它叫做另一个名字了.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品尝过了,但客人仍然坐在桌旁.奇奇科夫无论如何不愿当着诺兹德廖夫姐夫的面儿跟他谈正题:他姐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却是需要单独密谈的.说实话,这时他姐夫在场也未必能够坏事,由于他姐夫已酒足饭饱,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打瞌睡了.他姐夫自己也发觉自己的情况不太妙,便终于开始告辞回家,可是他的声调却那么有气无力,用俄国一句成语来说,就象用铁钳往马脖子上拽套包似的. “不行,不行!不让你走!“诺兹德廖夫说. “别难为我啦.我的朋友,我得走啦,真的,“他姐夫说.“你太为难我啦.“ “胡说,胡说!我们马上就摆牌桌.“ “不行,老兄,你自己摆吧,我要失陪啦:我老婆会很不满意的;说实话,我应当给她讲讲集上的见闻.老兄,说实话,我应当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什么老婆不老婆的,让她见你们聚在一起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干!“ “不,老兄!她那么可敬,那么忠实!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把我激动得都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诚实人,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奇奇科夫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有什么用!“ 诺兹德廖夫说.“也罢!我对这种畜生讨厌得要死!“接着提高嗓门儿说:“那就请便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姐夫说,“我有这条命要感激她哩.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对我那么体贴我真激动得要流泪啦;她会问我集上看到什么啦,我都得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请吧,对她胡诌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完全不该这么说她;你这样做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那么可爱.“ “那就快滚,到她身边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失陪了.我倒是愿意留下,但不行呀.“ 他姐夫嘴里一直还在重复着道歉的话,身子却不知不觉早已坐进了马车,走出大门,眼前已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可想而知,他老婆对集市上的详细景情一定不会听到很多. “瞧那破车!“诺兹德廖夫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摇摇晃晃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不错,我早就想弄到手.但跟他就是谈不拢.窝囊废,一点不错,就是个窝囊废!“ 不久,他们走进一间屋子.波尔菲里端上蜡台,奇奇科夫看到主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副纸牌. “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用手指拿着纸牌,略一使劲儿,就把外面的包装纸绷开了,说,“为了消磨时间,我做三百卢布的庄!“ 可是奇奇科夫装做没有听见,好象忽然想起似地说: “噢,别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先说一下.“ “什么事?“ “你先要一定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保证!“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死了的农奴还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什么事?“ “让给我吧,转到我的名下.“ “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 “有用就是了这是我的事情,总而言之,有用.“ “这里准是有什么名堂.真的,你想干什么?“ “能有什么名堂,这种事能干出什么名堂?.“ “那他们对你有什么用呢?“ “哎哟!你太好奇了!看到什么破烂儿都想用手摸一摸,还得闻一闻!“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你知道了没用.哎,我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那就这样吧:你不说明白,我肯定不会办!“ “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出尔反尔.“ “随你说好了,反正你不说明白有什么用场,我决不照办.“ “怎么对他说呢?“奇奇科夫暗自忖量,考虑一会儿之后,他说需要死农奴是为了提高身份,他目前尚无大庄园,于是先有些农奴也好. “撒谎,撒谎!“诺兹德廖夫没等他说完就叫起来.“你在撒谎啊,老兄!“ 奇奇科夫自己也觉察到谎撒得很幼稚,那理由实在站不住脚. “那我就对你直说吧,“他镇定了一下,改口说,“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打算结婚;但未婚妻的父母门第观念很深.真难为你了!我真悔不当初.他们希望未来的女婿起码拥有三百个农奴,因为我还差一百五十来个“ “哎,还是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大喊起来. “这回可是连这么一点儿的谎也没有,“奇奇科夫说着用大拇指尖上指出了一个极小的部分. “我用脑袋打赌,你说谎!“ “这太使我难过了!你把我当作一个什么人啦!我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我了解你呀:你是一个大骗子,就让我看在朋友的面上对你说实话吧!我要是你的上司,会把你绞死在任一棵能找到的树上.“ 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感到很不痛快.任何略显粗鲁或有伤尊严的话,都会使他不愉快.他甚至在任何场合都不喜欢人家对他太亲昵.要是对方官衔特别高,那另当别论.因此,现在他感到十分气恼. “说实话,我会绞死你的,“诺兹德廖夫又重复了一遍.我对你这样心直口快,不是要惹你生气,而是由于够交情.“ “万事都要有分寸哪,“奇奇科夫显示身价地说.“要是想卖弄这种词汇,就到大兵堆里去卖弄好了,“说完又继续说:“不愿白送,就卖给我好了.“ “卖给你!我了解你呀,你这坏蛋,你肯出大价钱吗?“ “嘿,你也够好的啦!真有你的!你的那些死农奴难道是钻石做的不成?“ “哼,果然是这样.我算了解你啦.“ “老兄呀,对不起,你这是哪里来的吝啬鬼秉性!你本应当无偿地送给我呀.“ “那么,听我说,为了对你证明我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就不要任何报酬了.我那匹公马卖给你吧,死农奴算白搭.“ “对不起,我要公马有什么用?“奇奇科夫说,他对这个建议真的感到遗憾了. “怎么有什么用?我是一万卢布买来的,四千让给你嘛.“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不开养马场.“ “听我说,你不明白:如今我只要你付三千,以后再付剩下的一千.“ “可是我不需要公马啊!“ “那就买我的淡栗色骒子吧.“ “骒子我也不需要.“ “一匹骒马外加你在我这里见过的那匹灰公马,只要你两千卢布.“ “但我不需要马呀.“ “可以去卖掉嘛,在随便哪个集上都会卖到三倍价钱来.“ “既然你相信能卖出三倍价钱来,那你就自己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