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殉教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181 [book_dec]《殉教》是三岛由纪夫自杀前的第三部自选短篇集。收入的短篇作品皆通过反时代的主人公,象征性地描绘了三岛文学的中心主题--对罗马式理想世界的向往与日常世界之间的关系,并寻求现代的"贵种流离"(有着尊贵血统的人被命运捉弄,遭到流放)和异类孤立的意义。 [book_img]Z_10167.jpg [book_title]轻王子与明公主 第一部 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驾崩后,皇后命令仆从们于深夜时分点燃火把,赶往先皇陵墓,这时候发现一股奇妙的火焰在陵墓周围熄灭了。 前方隐约出现了皇陵的轮廓,远远望去,夜间的鸟群由星空飞舞下来,耸立于皇陵周围的森林,黑乎乎一片。消失于黑色蛇体般的森林一端的火焰,看过去宛若睡眠中的蛇不时吐露的信子。 侍臣们互相嚷嚷开了。 那火焰不是恶神们的火焰,就是抢劫奥津城盗贼的火焰。奔突于山野之间的恶神们的呼吸是一团火,槲树林曾为此而燃烧,犹如反常时节月出中天。如果又是山贼,那伙人说不定是前来盗取先皇遗骸上陪葬的珠宝的。 气度高雅的皇后微笑着安抚侍臣们: “不用害怕,至高无上的先皇的臣子们……为了朝拜圣魂,我等特选择夤夜之时,循着晦暗的林荫赶来这里。指引我等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的圣魂。先皇在世之时,对于全体国民来说,即是此世的幸福和仁慈之源,一旦化神而去,对于全体国民来说,即是此世的悲叹和追怀之源。那个伟大的灵魂知道我等将去的夜间的原野、夜间的山峦,深知整个星辰密布的夜间苍穹。难道还怀疑先皇对于我等的护卫吗?不用害怕。 “快让手中明亮的火把为土下先皇的双眼带来愉悦,以便唤醒在世时的一份慰藉。” 侍臣随即命令仆从们将手中的火把燃得更加明亮,他们自己也拔剑出鞘,护卫着皇后继续前进。 皇陵犹如原野中央新出现的一座小山。队伍渐渐接近,新鲜的土色在周围浓郁的夜景中看起来越发鲜明。皇后离开行宫时,月亮已经西沉,繁星满天,横斜着金箔般的薄云。然而,地面上没有一丝风,没有一声虫鸣。秋收之后的大地沉迷于安息,犹如产妇安产后的苍白,无边无际,散发着宁静的微光,似乎自身在不住地鸣动。 不久,皇后一行到达皇陵前面。遍布的火把烛照天地,惊飞了夜鸟,不敢接近。 “禀告皇后陛下,”一位白髯飘飘的老侍臣膝行来到皇后跟前说道,“先皇圣魂如天鹅飞临我等面前之时,倘若潜藏于森林中的山贼一跃而出,惊动我主之圣魂,丰苇原中国因盛怒难平,国无宁日,人民泯灭,山野枯萎,亦未可知。故宜先查清这股奇怪之火的主人,然后再行拜谒为好。” “先辈深谋远虑,我将采纳您的讽谏。”皇后答道。 此时,几名士兵喧闹不止,皇后和侍臣不由将视线集中转向那里。 只见一个陌生的侍从被士兵们押解着,一面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向皇后叫喊着什么。 士兵长跪奏道: “抓到一个从森林里出来向皇后靠近的人。” “我来问他有何事禀奏。” “啊,那怎么可以?”老侍臣连连摇头。 那个被士兵们押解的陌生的侍从,终于从激情中醒悟过来,他开始用人人听得懂的语言喊道: “明公主她……我是在明公主身边……伺候她的侍从……” 皇后因惊愕满头钗钿不住颤动。 “明公主她……”皇后喃喃自语的声音,消失在口角边荡漾着的恼怒和悲哀的微笑中。满心的烦恼,定是不足以掩盖作为女神后裔的女人的矜持。相反,她的前额如新宫殿的白木一般庄严神圣,她的嘴唇如黎明的曙光漾溢着微笑。——火把熊熊燃烧,毕剥有声,火舌飘向周围的黑暗。 眼尖的侍臣发现,一位白衣人背靠森林而立。 那姿影至今谁都没有见过。人们的目光一齐朝向那个被捕的仆从。白色的人影只当是梦幻。 “举起火把!” “举起火把!” 皇后没有朝那边遥望,只是带着一副祈祷的神情注视着先皇的陵墓。 看到举着火把的人群渐渐走近,白衣人依然纹丝不动。那是一副婀娜而富有威仪的姿影,身后背负着神明,似乎预知接近她的人将颠仆于地。 仿佛是一座祭坛,火把在她四周围成一个半圆,照亮了森林的暗绿,惊飞了熟睡的鸽子,扑剌剌响起离巢的羽音,一时占领了周围的黑暗。 美人的面容映着晃动的火影,宛若一幅画在罗纱上面的肖像,屹立于秋风之中,随风俯仰。丰苇原中国没有胜过她的美貌的女子。高高梳起的浓密的黑发,仿佛黑夜凝聚着丹魂,研磨出最精妙的部分奉献在公主的头上。那是荡漾于神殿深处,亦即神佛身边的夜的化身。头发下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新月般的前额,静谧的嫩草般的眉毛。而且,映着火把还能窥见煌煌然无比明亮的眼眸。尤其是那蕴蓄着一副精灵的美艳的身姿,那是同火把的光与影无缘的雪白的衣裳,被身子内部的光辉映照出的黎明的曙色。那艳丽的身体透过衣饰而光耀夺目。 皇后的妹妹、先皇的心上人,明公主极简要地命令道: “带我到皇后姐姐身边……” 侍臣们如梦初醒,深深行礼,陪侍公主来到皇后面前。 ——很早以前,天皇倾心于明公主。世上对于公主的美艳有口皆碑。因为当年同母亲共居于近江的坂田,所以人们相传她是这片淡海的女神。然而,天皇很少向皇后打听她的这位妹妹,却每每问起她的故乡湖泊的景色。皇后谈到湖上的美景:夕阳照射着对岸的山峦,沿湖一带的投网映着落日的余晖,每当这个时候,一处一隅,碧影沉沉,林木掩映,暮色苍茫,湖水浩荡,浅绿的水草,此刻也一片黯然。每逢皓月当空,雁影一列,打湖水上空掠过,迤逦而去……所有这些,均为天皇所谙熟于心,未曾见过的面影同亲眼所目睹的情景毫无二致。 天皇的使者探访坂田的时候,明公主曾经于一瞬之间看到远方一种花开花落进而枯萎之物。公主优柔寡断的心里骤然袭来不祥的暗影。她只能以身相许,立即成了藤原宫中之人。天皇频繁宠幸,皇后不堪其苦。鉴于公主一心巴望远离姐姐,以便赢得心性安然,遂于河内茅淳构筑新宫,天皇又于日根野游猎之际频频临幸。 皇太子轻王子只好带着一副迷惑不解的面色,时时看着母后的苦楚。要想爱,就必须先尝受一下爱的痛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位未曾见过的美人,能将母后所无法奉献的欢乐奉献给父皇,同时又能把父皇所不能赠送的苦恼赠送给母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王子曾经是个除了狩猎就没有别的欢乐的少年。朝雾迷蒙的原野,鹿群从沉睡中惊醒,仓皇奔逃,看到朝露瀼瀼的蜘蛛网缭乱、虚空,王子的心中一阵懊悔,一种莫名的焦躁之情充满心间。猎物总是从王子手中逃逸而去,哪怕捕到手之后也是一样。——当血迹斑斑的猎物瘫倒在猎手面前不能动弹的时候,便用“死”对抗猎手,并用“死”作为盾牌,永远都能从猎手手中逃之夭夭。 一天晚上狩猎之时,轻王子犯禁潜入藤原宫,初次看见父皇的心上人,因一时疏忽,身边未带随从,往来于明月下长满胡枝子花的小路。这时,他依稀看到那位女子,雪白的颈项,颤巍巍支撑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插着朱红的梳子,双眉含着淡淡的忧愁。不要说打招呼,就连公开露一下面,王子也做不到。为了使月光照不到弓箭,王子将弓箭和鹿一起抱在怀中,躲在大松树的树干后面。不一会儿,那个漂亮的人儿走进黑暗的寝宫。——对于明公主来说,这便是罪愆的开始。不可再现身于公开的庭院,因为明日就要移入茅淳,对于旧居的依恋打破了这一训诫。这对于王子来说,也同样是罪愆的开始。 翌日傍晚,有人告诉说公主已经离开藤原宫。王子忘记了狩猎,为从墙缝中曾一度窥见的芳颜而朝思暮想。如果说目不转睛注视着心爱的人儿就是罪愆,那么,细想想,这又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纯洁无垢的喜悦啊!所谓罪愆,只能认为是由于饱享凡人所不能品尝到的喜悦而引起神的震怒。——王子感到母后又远离自己一步。母后终日痛苦究竟是为着什么?母亲所寄望于王子的太多太多。王子所狂热追求的只是一刹那的恋情,而母亲却希望他的爱情永驻不息。其实,轻王子他不知道,不论他希望一刹那还是永驻不息,他只能尽自己的愿望而为之罢了。 令王子动心的爱是一心巴望幽会的爱;是雄鹿不畏猎手的箭矢、踏着荆棘奔向母鹿躲藏的山谷的爱;是林中黑暗的鸟巢将一对鸽子生死结为一体的爱。在这种爱的面前,没有死的惧怕,当这爱不能实现的时候,那就自然而然地死去。王子也是如此,他一心等待着死像暴雨一般降临。“不论哪种办法,我都可以无为地死去。”王子想。不畏惧死的人,又怎么会害怕罪愆? 一天夜里,轻王子终于悄悄进入河内茅淳宫明公主的闺闼。 明公主因罪责和羞怯而战战兢兢,同时又被这位青年的美丽所征服,她的面前清清楚楚又出现了天皇的面影。只见他如太阳般光辉闪耀,充满青春的活力,略含苦恼和忧愁的剑眉英气勃勃,整个丰苇原中国找不到一个如此俊美的伟丈夫。 宛若穿越花草丛生的山腹通达峰顶山田的细竹水管里的一股流水,王子神不知鬼不觉就和明公主私订了终身。天皇虽有察觉却默不作声。一天早晨,王子从茅淳回来晋见天皇的时候,发现天皇眼睛含着宽恕的光芒而深受感动。——天皇是为了使爱不给任何人带来痛苦,同时又希冀自己的爱能有人承继下去呢,还是看到作为自己的分身,王子能爱天皇之所爱,并将传向未来的世世代代而甚感欣慰呢?抑或鉴于同皇后共同尝受的痛苦而重燃对皇后的爱之火焰呢?总之,这一切随着步步进逼的死,将天皇的爱冲向无边的远方,犹如化作千万只蜻蜓,交相飞遍无数的庭园,无数的山野,它终将化为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得这个世界所有的爱都变得自由自在起来。 天皇驾崩了。 明公主无限叹惋。 明公主的以往和未来都是为了爱而活着。以往,为死而爱;未来,为活而爱。公主只有一句美好的言语:对轻王子全新的挚爱,等同于对已故天皇无尽的悲叹。 公主不想像皇后那样一味沉浸于追怀之中,将死者之爱与哀欢当作尔后自我之爱与哀欢而生活。公主没有归返的邦国,没有停船的港湾。 皇太子轻王子自打父皇一命归天,便很少离开茅淳宫了,诸般祭事尽皆交由皇弟穴穗王子操办。群臣、国人背离轻王子而归依皇弟。 就连茅淳的乡亲也很少有人为他们两人所征用。然而,是什么东西能够妨碍爱情呢?——天皇驾崩是在早春时节,河内原野嫩草萌生了。 今年的燕子站在檐端唱歌的时候,茅淳宫每天都举行野游。紫堇和茅花开满大地,有时候,两人身边会有野兔迅疾地跑过,它们一点儿也不怕生,想必把纹丝不动的两个人当成美丽的树木了吧?飘渺的烟霭,无边的阳光,刚能摇动马醉木花的清风,还有那催人春愁的大气……玩累了,发现杉树林深处有清泉一眼,随即掬而饮之。然而,一日逸乐将尽,远望夕阳沉沉,遂黯然而伤悲。他二人谁也不愿开口,只是想象着柔滑而可怕的黑夜,不久就将流入那既是爱巢又是丧屋的茅淳宫的各个角落。 夏令即将到来之际,所有的森林都挂满或淡紫或银白的瀑布,那是盛开的藤花啊! 那时候,都城流行一首奇怪的童谣。这首歌的歌词滑稽而幽默,音调暗含不祥的联想和诡异之气,充满着一种阴郁的暗示。每当黄昏时分听到这首歌,孩子们就会吓得哭泣起来。 轻王子为了看望母后回到都城住了几天,看到母亲面容憔悴,先皇驾崩后度日如年,不到一个月,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言谈之中力劝他登临大位,王子不肯答应。当天夜晚,空中响起刀枪剑戟之声,轻王子十分害怕,逃出皇宫躲进物部大前宿祢的家里。 不久,宿祢家周围大军燃起的火把光明如昼,国中青年悉数加入穴穗王子的军队。宿祢背叛轻王子,将王子捆绑起来交到皇弟之手。 野心勃勃的穴穗王子即天皇之位。 轻王子被流放到大海彼岸的伊余温泉之乡。 今宵,明公主独自一人拜谒先皇陵寝。谒陵完毕,忽然看到远方众多的火把渐渐向这里靠近。那些火把数度躲进斑驳的树林,时隐时现,看上去犹如一股洪水奔腾而来。公主命令侍从熄灭火把,潜入森林暂避一时。 明公主将前后经过叙说一番,请求饶恕侍从的性命。皇后接受妹妹的道歉和希求,她看到公主脸上似乎暗含一种决心,像冬日的阳光一样亮一阵,暗一阵;暗一阵,亮一阵,好奇地问道: “你为何要在一个不见一点新月之色的暗夜,只身一人前来这里?为何身边不带护卫,万一遇到山贼或恶神来袭,又该怎么护佑自己,打败敌人?” “如今能够保护我打败强敌的只有一个人,他在浩瀚大洋的对岸。” “轻王子一直没有音信。”——皇后伏下脸庞,阴郁犹如黝黑的羽翼爬上额头。 “您的话由我来传达给他吧,不论说些什么,我都不会泄露给别人。我也不会将这次旅行向任何人披露,直到我选定一条安全的航线,乘上航船为止。” “哦,你要到轻王子那儿?……” “不要强留我吧,皇后姐姐。我于深更半夜谒陵,也是想瞒过人们前来向先皇告假。” 公主欣然爽快地回答。 这时,皇后似乎感到有人来袭,眼睛望着皇陵方向。夜风飒飒,掠过陵下的竹丛。 可是,皇后眼中所见不光是这些。 她感觉仿佛看到陵墓内部黯淡篝火毗连的中央,已故天皇横卧着的身姿。天皇的长髯飘飘如云,拖曳于亡骸之上,那亡骸如磐石一般浸渍在夜的波涛中。围绕在四周的五堆篝火的烈焰里,各自闪动着五张不同的面孔,那是护驾的殉死者们的精灵。最左边的面孔紧闭双眼,第二张面孔睁大鲜红的眼睛,中央的面孔在火焰里显得十分苍白,右边两张是女人的容颜。 幻象消泯了。——皇后有气无力地命令侍臣们作好朝拜的准备。 皇后强使妹妹陪伴她走进行宫。她已经知道神灵的双手也阻挡不住明公主的长途之旅。既然公主的魂魄早已飞向彼地,谁又能阻止公主的身子即将追逐灵魂而去? 行官里有着秋夜黎明时分死菊的薰香。原野上秋雾凄迷。皇后用手抚摸着公主的头发,夜露涔涔,满头湿漉漉的青丝沉重地低垂下来,她感到指尖儿上传来一股哀切的寒意。接着,皇后亲手为公主仔细地梳理头发。公主默默无言,不一会儿,她拿起镜子,向布满缥碧的微光的原野照去。公主出神地望着镜面,她的眼神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皇后停住梳子,凝视着手中漂亮的黑发,这不正是自己满心嫉妒的秀发吗?不过,对于眼下的皇后来说,憎恶也罢,嫉妒也罢,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天皇在世时,是那般一星一点地怀疑过他的爱,如今,对于死者的爱,反而越发浓烈起来。皇后想起幼年时代,和明公主一同住在坂田,她以有这位漂亮的妹子而感到自豪。不知为什么,那小小的脸蛋儿仿佛含蕴着朝阳和煦的光辉,人们都一致倾心于这位未成年的姑娘。——她又蓦然想起少年时代的轻王子。王子经常箭在弦上时会突然想起别的事情,而白白让猎物逃脱。王子为何那样郁郁寡欢呢?有人诽谤说,郁郁寡欢是因为思恋女人的缘故;也有人说,不,王子在那种情况下,一定是亲眼看到了丧神的姿影,静静摆动的树叶、无风而飘下的落花、受到雷击而燃烧的大树……他从这些现象中看到了闪耀着的神的姿影。 明公主感觉到皇后抚摸她的头发时其心情既严冷又温柔。她的温柔甚至可以下令不愿委身于她的爱的人立即去死。温柔因严冷而广大无边。如今,皇后通过公主的身子爱着已故的天皇。 分别之前,皇后和公主一直亲切地交谈着。自打天皇的使者来到坂田探访公主之后,她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会晤。随着离别渐渐临近,“时光”的火花愈益繁密、灿烂,姊妹二人的容颜在光影中似浮雕一般闪现。公主头发的周围群集着各色各样回想的幻影,过去所有难忘的场景,都在这虚幻的云朵里时消时长,时隐时现。 “皇后姐姐。”明公主忍耐着鼓胀的情绪开口了。 “这个世界初识爱就是初识人心中的不幸,不是吗?忘掉自己的幸福,也就等于忘掉自己的不幸。 “……可以说,陛下和皇后姐姐,以及王子和我,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相互贯通,我们每人都从这件东西上收获了同样大的欢乐和同样大的悲伤。这种东西就像节令一般,藤花翻紫浪,夏季到来则零落满地;秋天的胡枝子,又怎奈得夜夜寒霜。尽管有人说情缘易变,就像大和群山上的积雪,夏去冬来,雪融雪降,但观望的人们看到的始终是一样的白雪,以易变代替易变,接连不断地继续下去。” “是吗?妹妹呀,”皇后应道,她一生为着难以信赖的爱情所苦,而今却只能相信这种爱,“恋情中易变的不是爱,人们认为不是爱的那种不变的东西,才真正是爱啊,难道不是吗?我如今心性安然地仰慕着先皇陛下,你再也看不到作为女人的另一个我了。一时对你抱有的憎恶和怨恨,对你的嫉妒,皆如梦一般地忘却了。过往和未来、世世代代思慕你的我的一颗心,以及爱着我的先皇的圣恩,皆像永生不灭的桧树高高耸立,萦绕其间的云雾再也不认为是梦中之物了。春雪消融,原野上开满夏天的白百合的时候,就会忘记冷彻肌肤的冰雪,同时泛起等同于百合一般银白色的回忆。我的余年残生,将在欢悦的服丧中度过。陛下已经逝去,我和先皇的圣魂之间已经制造了一个死后相恋的替身。我要像死者爱慕你那样地爱慕你,学会死者的爱,当我去世作为神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以便能和你一样,有着和你相应的无量的情爱。我为实现这一理想而身心交瘁。我为你日常观览的花草树木浇水,将你亲手抚摸过的东西放在身旁,终日聆听温婉的玉音,由此,生涯中难于治愈的悲伤也渐次淡薄下来。 “你为陛下和王子所深深爱恋,却为何还要说情缘易变呢?” “我和王子的爱情,交织着无常和常驻,就像光和影一样。当身心陶醉于火热的欢爱中的时候,假如两个人里一个死了,这欢爱就烟消云散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十分害怕。您也许会规诫我们不必相信爱情,其实,我也曾经极力使自己不要相信爱情。可是,不管下多大的决心,爱情依然站立在我们的眼前。正因为我和王子的爱情不存在可信的基础,反而使我们害怕发生变化而胆战心惊。 “皇后姐姐,爱情降临我和王子之间而不离去的夜晚是无法忘记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分别到来、不肯和爱情一起离去的时候,也是易于忍受的。也许这之前每日每夜的分别已经司空见惯。 “我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两个媒人,那就是爱情和离别。这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媒人的两副面孔。因为分别的苦恼来自爱情,熬过苦恼也要靠爱情。 “我于离别之后做了试验,看一人能将两人合在一起的痛苦承担多少,然后再赶快回到王子身边去。” “共同的爱情,为何还要……”皇后不解地打断明公主的话,“共同加以试验?爱情本身不就是明证吗?难道你们想毁掉爱情吗?” “不论怎样打算毁掉都是毁掉不了的,为此,我们只能白白地受苦,爱情在我们之间萌芽,成长,枝叶繁茂,隐天蔽日,无限壮大。我们和那种只守卫着庭院中杂草丛中的桔梗花的爱情不同,实际上也无法守卫,但也不能须臾离开。不论何种灾祸,都无力使我们爱情的大树枯萎;不论何种痛苦、悲叹和障碍,只能拆散意志软弱的恋人,而无法阻挠我们的爱情。 “一旦砍伐又打旁边抽出幼枝,这可怕的树种是否播种于黄泉之邦?……正因为是这样的爱情,这棵树反而会把我们赶人死亡之渊,真是叫人担惊受怕。”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嘛,至少在分别之前,对我讲讲你们年轻人的幸福故事,也好让我高兴高兴。” 话到这里,皇后再也不像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了,她带着一副轻佻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轻王子见到你该是多么开心啊!就连没有理由待在王子身边的我,也仿佛是附在你的魂儿上去见王子了。我觉得,你能去见他也就等于是我自己去见他……” 然而,这种轻浮的调子是眼泪的前奏,就像长尾鸡拖着长尾巴,说着说着她就唏嘘起来了。 “请你转告王子,”——皇后只顾哭哭啼啼,她未曾感到自己说了些本不应该说的话,“你就说在孩子中,我从他们小时候最疼爱的一个就是他呀……比起穴穗王子,我是多么热切希望轻王子继承皇位啊!” 公主用月光般沉静的眼神,凝望着不幸的皇后叹息的姿影。她用手深情地抚摸着颈项上美丽的翠玉首饰,那是刚才皇后作为临别纪念赠给她的。这时,秋蝉低声吟唱,蜻蜓到处无声地乱飞,可以看到深含悲悯的彩云在飘移,可是蓦然间,不知从哪个角落,原野上却渐渐暗淡下来了。 第二部 当人们受到自在力量的诱惑,感到将命运掌握在手中的时候,命运却顺着陡峭的斜面急剧地滑落下去。逢到这种时候,明公主的先祖们只是依靠神的护佑,别的什么也不想。但是,轻王子和明公主所具有的不可理解的骄矜,和先祖们所具有的骄矜不一样。当今这个时代,神对于爱和死的支配终于受到怀疑,年轻的王子和公主的心里预示着不吉的莫大的骄矜。他们的愿望全都属于想入非非,他们的爱情既违反常情又不合法度。他们的爱宛若道路尽头白浪奔涌的海峡横在他们两人面前。于是,他俩不向惊涛骇浪低头,携起手来渡过海峡到达彼岸。但是,在立下这一意志之前,他们首先陶醉于不可思议的无稽的奢望之中。这不叫意志。不知为何,两人心中似乎都认为,他们有着足以拒绝神的力量,心儿早已飞到彼岸,两人都觉得走在海上如履平地,可以很容易地到达彼岸。被摧毁前的酩酊,死一般悄悄降临,迷惑着王子和公主。两人时常觉得伸手可以触及月亮,舒背能够揽住飘曳的白云。不,这莫如说是小事一桩。只要齐心合力,崭新的天日也会为了照射他们二人而发出耀眼的光芒,新的星辰就会像群鸟的眼睛挂上夜空,为了迎迓他们二人,曙光将伴随大海中漂荡而出的海蜇般的新兴之国,拖曳着明丽的银白色的水浪,因仰慕他们而向此岸驶来。他们二人抑或是为了开拓新的白昼和新的黑夜而降临此世的吧?王子和公主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奢想之中,他们的身子总是随意飘流于浩荡的秋气之中。然而,再没有比这种奢想更加不祥的了。为什么呢?因为人虽然早已脱离神明之手,但谨慎而意志坚定的步伐尚未开始,受神嘱托的静谧的信仰,突然高扬着奇异的轰鸣和水花,朝他们头上猛打过来。 这一切在他们心里都处于难以确定的状态。两人似乎还漠然觉得是相信神的。 确实,明公主于航海途中看到了众多的神。启航时,一群群白鹤追逐明公主的小船而来。偶尔,小船被这些天外来客追上了,天空好一阵子闪耀着光亮的羽翅,回荡着鸣叫的余韵。 小船在海港里停泊两夜。 船客心里焦急,但船行缓慢,同海面上一边漂游、一边行走的水鸟无异。而且,小船周围的海景每天都很优雅。 濑户内海的岛屿上隐栖着被忘却名字的众神。有个小岛上的幼小的众神,从松树梢和莽草叶影中好奇地目送着公主的小船。——小阳春天气,大海和天空之间,白天里也有一种梦幻般诱人的仙气。在陆人眼里看来,掠过那里的帆影,通过那里的船舶,仿佛高高离开水面滑行于天上一般。那种仙气不断地酿造出来,好似往昔那种男神和女神围绕天柱站立的天上之气。波间的马尾藻被夏日火焰般透亮的海潮染得一片赭红。 明公主身子依在船舷上,同轻轻擦过船底、依依不舍奔涌而去的小小波涛一一诀别。这些波涛流向大和之邦,以及无数的御殿、无数的皇陵之国,不,也流向明公主全部的以往。那碧波冲洗的海岸是明公主眷恋不舍的海岸,她再也无法回到那里去了吧?那海岸被重重岛屿和重重云雾阻断,再也看不到了。何时能以一身无比艳丽的盛装,回到那里的海岸,再次出现于将要故去之人的面前呢?那里有着爱的绿色坟墓,雨后的森林镶嵌着千万滴光亮的爱的回忆。眼下,海岸已经看不见了,但死去的人们却一个个复活过来,他们想必含着挚爱的眼神,远远望着航行于洋面上的公主的小船吧?无疑,如今明公主正由往昔走向未来,于无量的时光的海洋,被运载到目标未定的远方。抑或公主继续无止境地由常驻之国向异变之国旅行吧?——晃动的波光,洁白而神圣地映照着公主的容颜,从前额至面颊,一轮连着一轮,不住荡漾着微微的金色。 眼看明日就能到达伊余之国了,前一天黄昏,帆布像吊旗一般耷拉下来,海水带着无边无际的暗绿色,只有洋面那里蕴含着艳丽的彩虹色,仿佛被未知的时刻所领有。彤云密布,为落日送行,承受着大部已经沉落的太阳的余晖,一圈圈光影,斑斓绚丽,逐一在海面上辉映出灵妙的美景。所有的云彩都一动不动,尽皆恍惚于此世未有的相互自照的光彩之中。这些云朵的肩膀上,夜的征兆早已降下朦胧的灰色的阴翳,再看看天上的颜色,一派退色的青蓝,同伴随黑夜降临的、镶满无边星斗的庄严之色相去甚远。 公主看到云间高悬着先皇硕大的御颜,御髯长长漂流于海面上,呈实实在在的金黄色。御额周围萦聚着夜的忧色。天皇遥遥越过地上的哀欢,目光并未停留于明公主的小船,而是犹如俯瞰“日之国”一般,遥望着东方即将灼灼光耀的月亮和星群。然而,御颜上不时布满阴影,那是包裹于所谓“天上的秩序”中的创世的众神深深的悲愁,抑或是向地上流转的一抹憧憬。沉落的日轮伸展出彩虹般五色和黄金的长长的光芒,斜斜贯穿过龙颜,消失于背后的云层之中。 明公主仰望天上,脸上挂满泪水。告别皇后和故乡时未曾涌出的眼泪,此时却频频流淌。她并非因想起已故天皇的情爱而感到悲惋,而是按捺不住充溢于胸膈之间的耀眼的光焰。那就是对于轻王子本人、他的气质和品格的爱恋,更是对年轻的王子“肉体”的爱恋。 轻王子和明公主手挽手,互相感应着对方手上传来的美好的震颤。可是,公主尚未见到真正的王子,王子也未见到真正的公主。绵亘于永恒中的各色各样重新描画的心灵的肖像,层层重叠于“真实”之后,各自为了占有这一“真实”而争夺不休。不一会儿,犹如喧嚣的海水平静了,一对俊美的身影渐渐玲珑透剔地显现出来。 两人倒在地板上,烈火一般相互触摸着面颊。——片刻之后,两人这才觉察尚未交谈过一句话。 一只尾巴纯蓝的小鸟,啄食掉落在附近的树上的果实,又忽地飞走了,频繁叫个不停。 看不见的天空到处回荡着小鸟的鸣啭。 “去看看我的城邑吧,”王子折身而起,“就像我们二人走在茅淳之野,今天我们去秋天的山谷,在那里度过一日吧。晚上,人们将为您开宴接风。” 公主静静地站立,梳理着头发,一双眼眸蓦地像是追逐飞翔的蝴蝶,目光炯炯地朝着王子望去。俄而又含着几分羞涩,装作茫然自失地望着前方。 王子揭开帷幕。 这座山麓落叶似乎从天而降,对面山峦灰暗的山谷,穿流于山谷的河川尽头一派陈酒般的颜色中,是遥远而模糊的平原(公主来时打那里经过),那些都是不很宽阔的风景。秋光中,风犹如远近奔走的盗贼,水雾沆荡的树林痛苦地晃动着枝条。——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敲打石头的尖厉的响声。 “那是什么声音?” “发出响声的那个地方,如今有路相通,到那里一看您就会明白。” 王子间断地回答,目光从公主身上转移开了。 两人走出宫殿,从王子的浴场旁边经过,粗木拼合的壁间隙缝冒出白色的水雾,可以瞥见黑暗中涌动的热水。 “我对城里人撒谎说,我是来洗温泉治老毛病的,其实我一到这里就跑去打猎了,所以现在没人再相信我了。” “我于悲伤中不睁开眼睛,那正是王子忙于打猎的时候吧。” “听说女人家总是将悲伤藏于内心,时机一到,就会全部变成喜悦的黄金和珍珠。可是男人总是对悲伤置之不顾,所以永远都是悲伤。而我只巴望尽快将悲伤播撒于荒山野谷。” 王子一边抚弄着公主的秀发,一边优柔地回答。 一只金翅雀从两人脚边像被线牵引着飞翔起来。——附近的杉树丛中腾起一股浓烈的白色水雾和嘈杂的人声。王子为了躲开,选择另外的道路。 “走这里,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身影,你透过香木树荫看看吧,那帮孩子气的强壮的青年都是我的兵。” 那里有一座四方形的大池子,风吹雾散,可以看见入浴的人们的裸体。他们高声谈笑,唱着当地的民歌,松散的辫发披在黝黑的肩头上。 “兵?” “从各个城邑征集来的壮夫……您是问他们在干什么吧?公主啊,您就不要再让我开口啦。” ——先前听到的敲打石头的尖厉声响,不久就明白了,原来城里人家家户户都在打造轻箭、鸣镝、横刀、葛弓等兵器,因此发出嘈杂而尖锐的响声。 当晚的夜宴十分疯狂。 在场的人们争相把自己做的吉祥的梦告诉王子。一位少年嘀咕道,昨晚他梦见一条大蛇照亮了整个海面。旁边的一位倔强的小伙子,伸出岩石般的巨掌捂住少年的嘴,不让他继续再说下去。少年喘不出气,一下子憋死了。醉醺醺的人们嘻嘻哈哈将尸体靠在柱子上,向尸体张开的嘴里灌酒,酒水溢了出来,映着篝火煌煌的火影,顺咽喉滴滴答答向下流淌。大家以此为乐。 一位城里姑娘羞涩地跳起舞来,滴在地板上的酒水濡湿了少女的脚板儿,一脚踩下去,飞沫四溅。一位头发溅上酒沫的男人狂笑着,用手指指那姑娘,又指指自己。 实际上,人们狂热的醉态内里,始终贯穿着一股郁屈的情绪。谁要稍微看一眼明公主就等于死。兵士们大声地谈论着其他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关于公主如何清秀之类的话,只能互相小声嘀咕。怀着这种郁屈的心情,只能使欢乐的宴会变成一场残酷的游戏。 酒宴进行到一半,一个姓石木的臣子回来了。他是王子的股肱,王子遭流放后,他带着两三个通晓战术的人慕名追寻而来。而且,他没有先看到王子,而是首先意外地发现明公主的姿影,一下子惊呆了。 里面主座上挨肩儿坐着公主和王子,互相交杯换盏。公主心里燃起一种奇特的奢望。公主未曾经历过如此疯狂的宴席,照理说她应该感到厌恶,可是涌上心头的却是冷漠的奢望。这种奢望使她对于人们疯狂的乐欲看在眼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畏葸。往昔,在天皇新宫落成的庆祝宴上,皇后被迫极不情愿地让自己的妹妹出来行礼,那种幻景如今对于公主来说显得多么亲切。她心中耸立起作为一个皇后的悲伤。 黑红脸膛的石木臣子,用一副声嘶力竭的声音向王子和公主禀奏。 他今天跑遍各个城邑,征募兵员,搜集武器。有的城邑听说为皇太子从军,所有的男子都跑来报名应征;有的城邑发誓要从群山开采粗金,装饰武器奉献。石木所到之处皆洋溢着祥瑞之气,不按时令开放的鲜花挂满晚秋的林梢。公主意外的光临,对于石木来说就是一个祥瑞之兆。他称公主皇后,恭敬地将流窜的王子推为“我们的圣上”。 公主已经不再怀疑所看到的未来,为了推翻野心勃勃的穴穗天皇的皇位,这些人隔着大海正在这里进行种种谋划。 可是,王子心不在焉地听着石木的禀奏。和公主会面之前,王子每天都陶醉于叛乱的美梦中。过去每个朝代留下的或成或败的叛乱的记忆,血统的骄矜依然在每人心中保有鲜明的残象。一人凭借皇位而信任自己的血统,一人凭借叛心信任自己的皇统。两人内心所相信的是命运——那种奇异的圣灵。一路顺风取得皇位者,相信命运来自外部;被迫离开皇位者,相信命运在于内部——那种烈火般的压抑不住的火焰。而且,成为君王的一方和未成为君王的一方,于继续沉默之中隔着千山万水,相互酬劳各自的命运。双方信守各自的命运,拼却一死打理各自的悲剧,于是刀光剑影,征战不休。——可是王子也是这样的人吗?生于此世的轻王子,一个继承懦弱性格的萌芽的人就与众不同了。王子策划的叛乱是可憎的,应该受到蔑视的。尽管王子所做的一切不应该受到憎恶和蔑视,但是,王子的心理却残酷地命令他作如是想。而且,那种举世无双的骄矜,始终认为没有不能实现的事情,这种不祥的骄矜救了他。公主的不在,说实话也无暇继续折磨王子的心。 可是,现在怎么样呢?从此以后,他的意志萎缩了,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战败而祈祷。向公主显示各种军事的征兆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不就是向公主故意显示王子过去欢乐的信物,以祈求哀怜吗? 尽管如此,毕竟和祭祀、军事与恋爱共存于心中的古人不同,王子的心里充满一种虚空的变形和轮回。想起憎恶的时候,王子也会想起爱,梦见叛乱的时候,也会在梦中回忆起爱来。 他时时向身边的公主投去关切而忧郁的眼神,他似乎为了确认公主的存在是否是一场梦。王子的酒杯一下子喝干了,夜气如冰。 宴席,不论何种宴席,到最后心中总是布满一派冷寂和荒凉。这种情绪忽而使得人们额头罩上暗影,美酒喝起来也形同灰汁。人心皆寄于户外萧萧而过的夜风。灯烛闪耀着倦怠的火影,罪的记忆和死者的记忆又鲜明地脉动起来。人们记得宴席的主人变了,这次的主人不再是人了。他们眼里从未看到的充满沉默的热闹的宴会开始了,似乎感到有谁穿过从前宴席上烂醉如泥的人群的空隙,不住忙碌地工作着。 王子不时徒然地拿起琴,无心地拨动着琴弦。 明公主听到篝火照不到的暗处有一种奇怪的声响,那是张开羽翼要飞翔起来的躁动。而且,那种看不见的躁动声音很低,似乎围绕公主的身边打旋儿。 公主想跟王子搭话儿的努力显得很空虚,犹如在水里,一开口声音就被抹消了。轻王子和她自己之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她那热切凝视王子的眸子里,鲜明地感到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只顾低头弹琴的王子,听到母后轻轻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声音忽然变成男人般雄壮的音调,毫无疑问又从公主口里开始流出来。全场的人神情恍惚、醺醺欲醉,一起凝神望着公主。 “王子啊……王子啊……臣妾要像母亲般地爱您。您的弟弟穴穗王子继承皇位非妾所愿,一定要让轻王子登临大位……穴穗天皇……”她略略顿了一下,接着说: “他将被弑杀……死在软弱的王子手里……” 这声音在王子听来很空虚。仿佛看到神的巧致的谋划,心里渐渐醒悟过来了。她的话语所意味的东西,并不具有预言的力量,因为王子一味沿着那种意义的河岸徘徊于无限的梦境里,借助不管何事都能实现的力量,因从头到尾看透一切而感到倦怠。倒是王子的战争,只发生于她的语言响起以往意味的时候。母性之国的面影浮泛于目前。这个令人怀想的恐怖的国度,布满了母亲们黑暗而严酷的统治。幸福的神谕不属于这个国家所有。母亲们执拗地议论着柔和而甘美的死。——是的,预言只能在黄泉之国得到实现,不是吗?故而首先诱使二人走向“国王和宠妃之死”,眼下不正在述说着这种秘密的神谕吗? 兵士们望着王子渐渐苍白的面孔,仿佛朦胧地感觉到什么,他们从沉醉中苏醒了。他们觉得身边富有威胁性的女人们肌肤是冰冷的。 只有一个石木依然醉态朦胧,他反复大声地祝福皇后的生灵护卫着军队的瑞兆。他身子靠在大酒瓮上,胡子晃动着浸在酒杯里,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捋去胡子上的酒水。——他的这个动作也许要持续到拂晓吧? 王子陪伴神志不清、闷闷不乐醒来的公主到卧床上去。 卧床被钻进来的雾气打湿了,公主感觉好像躺在坟墓中。睡意再次如秋雾般袭来,比起现实,她相信在梦中是同王子确确实实待在一起,此种欢乐也许使得公主较之现实更加挚爱梦境,较之梦境更加挚爱死吧。 户外的声音只能听到夜风卷起落叶的响动。唯有芬芳的庄严的黑暗,犹如音乐一般描画着森罗万象、无比莹润的情景。 明公主胸前美丽的翠玉首饰,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闪动。轻王子双手按剑,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贵的公主掩蔽在黑发中的睡姿。他的眼里再次闪耀着青春的光芒,他的面颊散射着光洁而俊美的红潮。 倾听神谕的当天,王子的心听到掠过草间的微风也好像听到死的声音。早晨的小鸟在为悼念昨日被射杀的友鸟之死而悲鸣。树木为了思念被摧折的友树,只能簌簌飘下落叶。 他将自己的前胸紧贴在明公主雪花般的胸脯上的时候,这一刹那最能体会到明公主在世犹如梦境。不管怎么加以确认,不,越是想确认,越是觉得今宵燃烧恋爱之火的公主的“身子”似乎很难捉摸。——尽管如此,一旦须臾不见,就像孩子般十分不安,所以两人几乎朝夕形影不离,逢到漫长的不眠之夜,总是在王子的浴池里迎来黎明。 敞开窗户,西沉的残月放射着奇异的莹润的清光,两人映着月光,静静地浸在热水里,又像小孩一样打闹起来。 玩累了,公主赤裸着身子倚在窗边,透过一团团青色水雾的间隙,俯瞰山峡的暗夜。星空鲜烈,宛若白夜,刚刚沉落的月亮,在群山和天空之间抹上一道明丽的淡蓝色。早晨到来之前即将消失的初冬的薄霜,看起来像美丽的霉斑覆盖着草木。桧树林经霜一番打扮(不,也许是星光的照耀吧),就像古代故事中出云海岸倒插的十掬长剑。河水的声音听起来尤其近,夜间极为难得地听到了小鸟的鸣叫。 公主觉察乳房上蓄积着湿漉漉的露水。那微明的肌肉的表面,夜气渐渐凝结着冰冷的露珠。要是放置不问,就会变成亮晶晶的霜柱,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公主的全身。就是这样,明公主梦想一种快乐的恐怖。 由梦想里醒过来的公主,震颤着身子靠着窗边站起来,浴池中的王子望着黑暗中赤裸的女体,他仿佛看到一个异样巨大的幻象。 两人浸在热水里紧紧抱合在一起,两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互相迷失了。王子顺着水面上漂散的香发寻找公主。 玩到最后,有时候,两人嘴里发出疯狂的笑声。于是,不由一惊,立即闭上了嘴。一屏住呼吸,那笑声也自然变成淫荡的笑声,在空中回响。 有时,疲惫不堪的王子和公主死一般共同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度过一些时候。——就这样,曙光渐渐一滴滴落入水中。 石木从沉重的眼皮底下瞅着王子和公主。他的直系祖先不是神,他生来就是纯粹的平民血统,由平民中被选拔出来。石木臣子心中燃烧着鲜明的民众的幻想,正因为如此,他是“古代的人”。往昔,不断赋予神圣的天皇和女帝的命运的来源不是苍苍蒸民又是什么呢?石木一人肩负着千万庶民的愿望,正确地说,抑或是邪恶的愿望。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畏惧他,为此他才当上王子的侍臣吧。 然而,一个长期侍奉宫廷的人,从常识上说也不会只听命于君主一人之言。先皇在明公主身上倾注了丰沛的爱情,这是草民梦寐以求的爱的具体体现。他们否认轻王子即位,也是出自这一记忆崩溃后的怨恨。先皇之爱在轻王子心里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只有石木一人相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才将自己的爱更加鲜明地传授给了王子。先皇不是默默饶恕了王子吗?草民不久也会看清楚的。他们希望美好的梦境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迟开的花儿即便疯狂地怒放,也比不过应时的鲜花能够招徕人们沉静的情爱,不过也许可以得到火一般热烈的情爱。 对于石木来说,自身的欲求和民众的愿望是水乳交融的,欲求亦即使命,使命亦即欲求,神于是在他的内外作为彼此亲密相处、相安无事的两个族群居住。他所相信的瑞兆的一斑,是他自己亲手造就的。由此,他是使神自在生活的人,亦即“古代的人”。 打从明公主来到伊余温泉,石木的信仰开始动摇了。轻王子体内容有怎样的恶神?王子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大和国土上仍在念叨王子的名字的千百女人和几多男人的声音。对于穴穗天皇的仇恨消退了,以王子之尊贵为证据的反叛之心也消失了,对于明公主分分秒秒都极为珍惜的爱恋,那是一种令心地正直的人目不忍视的疯狂的爱啊!——看来,拒绝王子即位的草民不是很正当吗?先皇的爱不是这样的爱,那是天皇之爱。这是未曾见过的爱。这是包裹于君王式的无稽的骄矜内光芒耀眼、实际却凡庸的情爱。 石木哪里知道,自打先皇驾崩以来,一片未知的国土在明公主心中不断扩大,王子专心致志为统治君父传下来的这片无边的国土而努力,他丝毫无暇离开这一领有之国。 伊余的冬天不见雪花就过去了。大和土地早春时节积下的薄雪消融之后,东国那种大雪纷飞的景象断绝了,看不到了。王子幼年时代,早春时节,皇后将他抱在怀里,观看鹅毛大雪飞降的情景。来到伊余之后,曾几度梦见过下雪。为了祝贺王子诞生,新宫殿落成后,皇后站在大殿上眺望那座崭新的槲木建筑。 “王子啊,下雪啦。今天不回你的宫殿了吗?你就住在这儿吧。”皇后站在庭院尽头槲树林对面,手指着王子的宫殿,亲切地说道。那座宫殿首先从槲木开始被雪染白了,大屋顶的一半被抹消。院子里的茶花布满广阔的叶丛,雪瑟瑟而降,凝聚着庄严的静谧。——王子眼睛潮润了,问母后:“怎么啦?王子的宫殿就那么消失了吗?”听到他的问,母后高声地笑起来,母后的笑声像春天的太阳充满明朗的青春气息。在梦里,这种青春的欢笑震动着王子的耳鼓,一点儿也未减弱。 ……于是,梦境转变成明丽的化雪的早晨。王子由乳母牵着手登上宫殿的后山。积雪层中,随处已经萌发了嫩绿的蕨菜。雪光映照着乳母木棉般白皙的脸孔,她说:“王子殿下,您知道人死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不久就要住到地下去了,王子将来长成英俊的青年我也看不到了。也不会为春天来了感到欢喜、冬天来了感到悲伤了。”王子听罢愤怒地睁开眼睛,他大声叫道:“是谁使得善良无辜的乳母陷入不幸,我要用父王赐我的宝剑将他斩首!”此时,乳母不敢再说出“王子也会有相同的命运”这句话,只好含糊应付一番,开始采起蕨菜来了。说来奇怪,梦境中王子清晰地记得老妇谈到死时的表情,她满脸含着秘密的喜悦迎接杀死自己的人。那是一张悲戚的脸,却故意装出一副王子无法理解的欢快的笑容。幼小的王子自那之后一直怨恨起乳母来了。而且在梦中,乳母的幻影始终亲切而又怀恋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冬天,刮起凛冽的山风,王子和公主的爱情越来越像一碗难以下咽的苦菜汁。两情相爱的没日没夜,为何还会给痛苦留下入侵的余地?按照世俗习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如果感到爱情是一条锁链,那么不是爱情的终结又是什么呢?但是,感到爱情是锁链的两个人,各自为所欲为的时候,那肯定就是爱情的终结了。当两人满怀想挣脱锁链的共同感受,犹如被捕捉的一对野兔擦身而逃的时候,那才叫爱情的终结吗?其实,对于轻王子和明公主来说,唯有这种痛苦,才是迎来光明的真爱的起始。 以往,两人凭借爱的力量顺利跨越千难万险,最后,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爱。只有这爱才是无需跨越的吗?如果可以跨越,那么应该依靠什么力量呢?有人对他们两个说,就凭不断促进他们前进的可怕的骄矜的力量。 如今,王子和公主想起一切繁杂的爱的标志,感觉到称作爱的行为的可怕。而且,短暂的别居就会使两人一味想到死,只要活着两人就不能有片刻的分离。他们二人拥抱时,互相接触冰冷的虚幻的胸膛,就会怀疑,究竟是什么才能治愈两人的痛苦呢?他们各自都觉得,越是相爱越是痛苦。王子和公主交颈而眠时,每每互相以泪洗面。 可是,比起任何东西更能使他们得救的憎恨,似乎永远都不会来到他们中间。 “怎么办好呢?”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王子忧心忡忡地说,“夜间分别进入各自的梦境很可怖,直到天亮都没合眼。稀少的梦不是儿时的梦,就是可怕的死亡之梦……两人直到再次离别之前,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今天早晨,石木睁着丑陋的眼睛对我面谏,你听到了吗?” “没听到。”公主回答。 “你猜石木他说什么?公主。他说就算凭借腕力也要在出征时让我离开你,事成之后再将你作为妃子接回来。” “那么说,王子,我们还要分开吗?”——公主的话音里掩饰不住喜悦,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一定感到奇怪。这种喜滋滋的语调乍听起来,只会出自不诚实的女人之口。然而,王子心里明白,公主充满凄楚的喜悦的呼喊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子低下身子摇了摇头。 “不会的,石木不能把我们分开。石木是我的臣下——啊,父皇在世时曾经命令过他……不,那也是徒劳。因为我根本不会听他的。 “公主啊,我们离别期间那种安逸的日子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不再考虑如今的自己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从大和国被流放之时,为何能同你那般容易离别呢?此后的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为何也能活得很愉快呢?” “您是问为什么吗?王子,那没有什么奇怪。那只不过是同一种爱情的力量起着不同的作用罢了。” 公主聪慧的眸子里充溢着沉稳而娴静的光辉。 “当爱情还是一棵幼苗的时候,爱的力量帮助我们逃离苦恼;如今爱情已经长成大树,它又转而增强我们的苦恼。” “爱情的大树……你我之间……” 王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不停地战栗。因为今早黎明的梦中再次听到的幼小王子的话,还有他要用父皇赐给的宝剑将那人斩首的言论,又在这个时候毫无关联地在眼前复苏了。 这年的春天悄悄来到了,使人觉得到来的不是春天,而是死亡。 寒冷的天气屡屡卷土而来。为此,刚刚抽芽的嫩菜冻僵了,正在开放的梅花的蓓蕾枯萎了。 冬天,从近邻的城邑移居来的人增加了,河岸上挖掘了众多的住房,一到夜里,从王子的宫殿可以看到万家灯火,仿佛这里就是大和国的都城。 有这么一天。 每年冬季宫殿的后山应该飞来的大鹰,今年冬天却没有飞来,这使邑人们感到奇怪。他们本以为骄傲、并用多种歌谣加以赞美的巨大的雄鹰,尾羽黑亮如漆,是世上无与伦比的尊贵的鸟类。大鹰搏击的羽音使得整个竹林震颤,尖厉的嚎叫直上青云,地上的野兽尽皆奔逃,山野一时变得寂悄无声。石木听到这件事便对邑人们说,大鹰或许慑于轻王子的威势而没有出现。尽管如此,该来的没有来,这在邑人们心里总是留下阴影,渐渐地,渐渐地,在他们之间培育了异样的激情。 春天脚步蹒跚地悄悄到来了。一天,邑人们终于从大海方向看到一只大鹰,眼睛雪亮,高耸双肩,展开两翅,像翻卷的波涛,自高高的云天飞翔而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个个跑出家门。于是,室内的石头、粗金碎屑狼藉满地,昼间的炉火白白燃烧。 邑人们男女老少手拉手,披散着头发,异口同声地又叫又唱,沿着沙碛奔跑过来。新入伍的兵士停下磨刀的手,不知出了什么事,抬头望着天上。高寒的天空一派晴明,枯叶色的山巅,春云如棉,缓缓飘流。 鹰声嘹唳,撞击着人们的耳鼓。孩子们抓住母亲的衣裾不放,老人拄杖而立,仰望天空。大鹰由高高的蓝天闪耀着辉煌的羽翼,斜斜地飞旋下来。不久,邑人们骤然一惊,面色苍白。原来这只鹰同往年明显不同。 河畔上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松树,大鹰站立在松树梢头,同往年的黑鹰迥乎相异,长着一身雪白的羽毛。邑人们惊呆了。雪鹰庄严地梳理着羽毛,它已经不再嚎叫,也没有振翅飞走的样子。 ——王子也仔细看到了这种奇异的现象。一夜无眠的明公主这时却悄悄进入了梦乡。王子站在床帐之外,眺望山谷间的风景。蓦然间,那里出现了异常的情景,引得王子忘我地观看。然而,从这里望去,犹如一棵幼松的松树梢头,鹰的姿影恍惚不定。只有沙碛地上因为恐怖而呆立不动的一群邑人,却显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咒语钉住了,纹丝不动。离开那里不远,河水梦一般灼灼闪耀,泱泱流淌。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 无疑,这种巧妙的时刻,无限悠然地降临在众人的头上了。 “我的圣主……”王子从背后听到了石木的声音。王子转过头,连前额都变得苍白了,他喊道:“谁叫你来的?为何没有获得允许就闯进我的宫殿?” “我的圣主……”石木嘴里不住祝福着什么,脸上毫无惧色,显露出滑稽而又庄严的微笑,“我打算明天就引兵出征,如何?” 王子瞠目而视,这种出乎意料的请求听起来就像命令。近来,石木屡屡召集兵士长官开会,城里头一天到晚一片嘈杂,室内的响声彻夜不断,使人感到早晚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这些现象对于王子和公主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到昨天为止,臣下一直待在海港,察访了一排排新造的皇家木船,同时也察访了兵士乘坐的战船。武器之类已经准备充足。军士数万,大和之国数万民众也将和我们站在一起。雪鹰降临是个吉兆,诸事都委托给我石木好啦。” “不可!” “我的圣主,邑人们已经倦于物事。丰苇原中国千万民众尽皆倦于物事啦。众不厌之时不可开战,而过度生厌之时也不可开战……就请交给石木吧。” “不可!” 飘流的云层掩映的日影,使得室内如黄昏一般暗淡。身材颇高的石木臣下从未如此贴身站在王子面前。他双目灿灿,光芒逼人,口髯中雪白的牙齿咯咯作响,满脸堆笑。那副巍然挺立的姿势,似乎浑身孕育着使不完的力气。 王子的内心与其说憎恶,毋宁说充满揪心的悲伤。这究竟为什么呢?不知不觉,王子的声音低沉下来,用少年般的眼眸茫然地望着石木。 “安静……公主她在睡觉。” 对于王子的这句话,石木似乎没有听进耳里,他依然对王子报以紫铜般的微笑。 “明皇后已经知道出征的事,臣下早已向她报告过了,并同时劝她对某件事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某件事是指的什么事?你劝她要做的事很可怕吗?” 轻王子连珠炮般地追问石木,因气急被噎得喘不过气来。他的手不由抓住石木的衣袖,石木以奇异的腕力若无其事地甩开王子的手回答道: “求她死——” 王子脸色苍白,像剥去一层皮。 他倒在明公主的卧床上,疯狂地摇撼公主的身子。公主腰间悬挂的铃镜频繁地响起来。虽然公主的身子流贯着活人的温热,但王子一时无法安定下来。 “公主……公主……” 明公主静静露出琉璃般的眼珠,接着,仿佛从水中仰望似的凝视着王子。 “啊,王子。” 公主的话语虽然很沉静,但却含着强烈的热情,那语调和诉说神谕时十分相似。她不像是谈论自己,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这就更使王子堕入一场噩梦,痛苦不堪。无疑,公主吞服石木臣下所奉“死的草籽”,寿命只能持续到明日黎明。王子听罢,和锥心的痛苦互为表里,胸中只能涌出狂烈的朗笑。一切都像一幅构思巧妙的绘画一样。王子有多少次受到这种明显的谋略的威胁啊!他之所以误以为梦,并非因为事情暧昧,而是因为这种谋略显得过于明澈,不是吗?转述神谕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然而,只能这样。这就证明,当神开始急于完成计划时,便不再顾虑将非紧急之时所隐藏的内部构想显露出来,引导人按照神的意志行动起来。神的谋略是无比单纯的。这就连一切看在眼里的王子也亦步亦趋,急急奔向终点。 王子用颤动的手,徐徐摸索着公主的身子。 “没有任何变化,你还活着。你被石木的玩笑话欺骗了,‘死的草籽’就是长生的草籽。” “假如这种毒是无效之毒,”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子,“假如我不死而永远长寿下去,道理也还是一样的。我服下‘死的草籽’,王子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世上的人也就不会相信。正因为如此,我服下的是‘死的草籽’无疑。” “你是说不可挽回了吗?”——王子发出枯叶般干涸的笑声,“一切都能回到从前。已经消失的东西还会回归原处。”他转过头去,用压抑的沉静的语调说道。 “还在那里吗?石木啊,你可以回自己的住所了。” 石木默默无言地站在那儿,遮挡着斜斜照射进来的微弱的阳光。浓密的黑髯垂挂在胸间,凝蓄着幽深的洞穴般的阴影。石木的眉宇间浮现出傲岸的悲悯的神色,故而没有映现在王子眼里。 “我的圣主……切勿忘记母后的嘱托,切勿违背众神的谕旨。今宵一夜,同明皇后惜别之后,明日请不要忘记准备出征。一切黄金御用之物尽皆齐备,御用大刀也打磨已就。假如万一,假如万一不幸出现心绪颓唐、亲自绝命之时,您就不再是天皇了!这事请一定反反复复铭记于心。不仅不能成为天皇,而且也根本不是天皇。请务必抖擞精神,勇敢带领军队出征!只有那个时候,您才是天皇!” “快走!”王子冷笑着说,“不要开玩笑啦。我知道,公主是不会死的。你想出征就出征好了,只是要注意,不能扰乱我和公主早晨的睡眠!” 石木深深低下头,隔了好一阵子,王子发现他的头发一半落满了白霜。 ——王子目送着石木猫一般的身影下了石阶,向着夕阳中温润的山谷方向走去。他心中没有一点阴翳,平时压抑在心头的众多的不安也荡然无存了,蓦地涌上一种虚妄而明朗的心情。 轻王子愉快的眼神在躺卧的公主身上往来流转。与此极为相似的时刻,从前也曾有过。是的,那是公主初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当时,王子也是这样守望着远道而来、疲惫不堪躺卧着的公主的睡相的。如今,胸前美丽的翠玉首饰,又同样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闪动;轻王子依然双手按剑,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贵的公主掩蔽在黑发中的睡姿。——这种澄明的一刹那,一瞬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两人曾经所希望的一切都达到了,曾经所祈求的事情,如今在王子和公主身上也全部实现了。 王子呼唤公主的名字,打算让她分享此种幸福。公主再次倦怠地睁开眼睛。王子凑近她眼前,她说已经看不见王子的脸孔了。 ——王子不知道何时褪色的夕阳的红光充满谷间,何时太阳落山、黑夜逼近两人的周围。明公主想必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脚步吧。为什么呢?因为死亡和黑夜以同样的速度沉淀在公主身上。 王子身上充溢着无量的智慧,这在一般人来说,会因为有如此丰富的智慧而苦恼。王子的手感到明公主的手慢慢变凉了。面色渐渐改变了的公主的容颜,以庄严和美妍次第耸立于本来面貌的深层,更深层。凭着王子的智慧,他能从公主不说一句话的眼神里听懂她所述说的一切。为何要吞下“死的草籽”?明公主到最后也没有说明,但王子却一清二楚。王子和公主从未像现在这样身心合一。两人之间已经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阻塞。不指望任何人,两人毫无避忌地身心相连。诚然,再受一击,不祥的爱情的大树就会轰然折断。到那时,如此生存于地面的两个人,因互相爱慕而走到一起的这个传说,就会立即丧失意义,变成一则虚构的故事。公主离别极力仿效死者之爱的皇后姐姐,渡过时光的大洋,登上异样的海岸,一个超越接着一个超越,她的体内不也同样含蕴着不朽的东西吗?富于超越性的生命的姿态,因生存而获得超越,将这种不朽的东西称作“死”这是不相宜的。应该说,正是这种不朽的东西才能将更崇高、更静谧的生命不断延续下去。 王子从公主的亡骸旁边站起身来。 山谷间的沙碛地上燃起熊熊篝火,人们为欢庆明日的出征又唱又跳。那歌声响彻冬枯的森林,惊动了跳跃于树梢上的鼯鼠。篝火的红焰映射着宫殿,和倾注在宫殿上的月光一起,将王子的寝宫打扮成一座古老的神殿。春云叆叇,夜空宁静。 明公主的亡骸看起来像是月光凝聚而成。乌亮的香发守护着死后的容颜,上面依然保留着公主主动决心赴死的美艳。高贵的眉宇间刻印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梦影。铃镜不再鸣响了。死后的手指搭在腰际的流苏带上,犹如精雕细镂的宝玉,秀艳无比。 对于王子来说,眼下的明公主是他最嫉妒的人。以往,两人天各一方的幸福不会再有了。尽管如此,死去的公主依然是一位无法拒绝、内心世界十分丰饶的女子。——这时,王子的耳边又响起石木阴郁的训诫。然而,王子的反叛之心究竟是什么呢?自古以来都是一样,叛心的真正所在,就是作为皇统证据的稳健而神圣的叛心吗?懦弱的人性的萌芽,一方面被过大的梦想所伤害,一方面孜孜培育起来的不就是单纯的憎恶、单纯的蔑视吗?这不正是易于受伤的人性的盾牌吗? 已死公主的决心仿佛又复活过来,附着在王子身上了,他意识朦胧地拔出了宝剑。 这时,窗外传来剧烈搏击羽翼的声响,隔着迷蒙的月色,那里似乎有一只大鸟在停翅休息。 王子手提宝剑眺望窗外,看到先前的那只大雪鹰,用两只青黑而光亮的利爪,站立在窗棂上。 鹰依然余威未泯,不停地呼啦啦拍击着翅膀,两三次改换着姿势,随即收拢起雪白的羽翼,阴翳的双睛面对着王子,仿佛在窥视他的模样。 王子手握宝剑走近那只大鹰,它既不害怕亦不表示亲昵,一动不动地伫立于月光下,一身雪羽似寒霜闪亮。 “请你传达给母后。”——轻王子将剑指向自己的咽喉,静静地笑着说。 “我和明公主到黄泉之国旅行去了,谁也别想妨碍我们,没有人能够阻挡皇太子及其爱妃的死。” 那把宝剑刺进了轻王子青春的咽喉,这时,从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传承下来的鲜血,再一次高高飞溅向四面八方。 大鹰惊愕地振翅飞翔起来,洁白的羽毛不知何时也溅上了艳红的血斑。 大和的群山残雪闪亮的时节,城里的人们听到石木臣子发动叛乱的消息,感到战战兢兢。穴穗王子引兵迎击,叛军们已经在海上被彻底打垮了。 明公主的姐姐、轻王子的母亲、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的皇后,联想起一件事情。早先,皇后一个人在庭园里采摘刚刚抽芽的嫩菜,一只羽毛上染着暗红色斑点的大雪鹰,呼啦啦拍击着羽翼落在她面前,皇后惊魂未定,那鹰又立即飞走了。 石木臣子暗暗潜入陆地,立即被捕、斩首。临死前,他将美丽的翠玉首饰交给穴穗天皇的兵士,委托他们献给先皇皇后陛下。 皇后将首饰捧在手里,这确实是皇后曾经亲自送给明公主的礼物。 皇后保有九十岁的长寿,在她漫长的后半生里,这副首饰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脖子。这首饰曾经戴在一位美人儿的颈项上,她的人生像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短暂的青春放射出灿烂的光彩。 最后,这副首饰始终挂在年迈的皇后的胸前被纳入灵柩。 [1]即允恭天皇(?-453),日本第十九代天皇。​[2]指墓地,亦作“奥都城”。​[3]日本神话中,高天原(神之居所)和黄泉之国中间的世界,即日本国土。​[4]指琵琶湖。​[5]《古事记》记载:天照大御神派遣建御雷神及其副使天鸟传神前往出云国,将十掬长剑倒插于波涛之上,传令大国主神,曰:“汝所统治的苇原中国,已经改由‘朕之子’统辖,汝意见若何?”大国主神父子遂听命拱手让出领地。​ [book_title]殉教 小魔王君临这座宿舍。这里是众多贵族子弟学习的学校。他们长到十三四岁,已经具有一副成年人冷酷的心和妄自尊大的灵魂,一升入初中一年级,就得按规定住校,过集体生活。这是几十年前任这所学校校长的小木将军发明的一种斯巴达式教育的传统。同级生全都是小学时代的同学——所以关于顽劣的训练,在住校之前的六年间早已身体力行,个个具有惊人的协同作战的能力。例如:在教室的一隅造一处坟场,陈列着老师们的墓碑;门口暗设机关,秃头老先生一跨进教室,黑板擦自动掉下来,粉笔末染白了先生的秃头;雪天的早晨,将雪团儿投掷到朝阳辉映的天棚上,老师讲课时雪水啪哒啪哒滴到讲台上;偷偷将教员休息室的火柴换上一擦就迸出火花的“魔法火柴”;给老师的座椅悄悄装上十几根露出尖子的图钉……这些只能看作是妖魔行为的无数“事迹”,都由两三位智能人物和一群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所操持着。 “喂,让我瞧瞧,借给我看看不行吗?” 一位高班学生怀着胎毛一般天真幼稚的好奇心,虽然耳朵感到痒抓抓的,但在比他低一级的低班学生面前还是努力强忍着,却反而涨红了脸。他时常趁着午休的时候来访,坐在宿舍的破椅子上,尽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不受任何束缚的精神来。 “给你看,给你看,不过得等五分钟之后。怎么了?K君,干吗眼睛贼溜溜的?” 魔王一双秀美的眼睛优柔地斜睨着那位高班生,毫不示弱地回答。他是一位发育良好的十四岁的少年,看上去像十六七岁。他的父母据说运用丹麦式的育儿法,将婴儿一只脚吊起来,像揉面团儿做面包一般,在婴儿肉嘟嘟的身子上到处揉个遍。尤其是养在高轮高处的一座西式的玻璃房子里,远方的潮风闪耀着羽翼时时向院子的草地上吹来。他的裸体就是青年人的造型。少年们体检时常有一种莫名的羞耻心,这时只有他一人令人想起那位用充满凉飕飕污蔑的眼神、环视着周围母山羊的达佛尼斯。 B寮是最顶头的一座宿舍,从二楼魔王的房间望过去,学校所在的缓缓的斜坡上是一片森林,在五月的天空下闪耀着光辉。微风拂动着枝枝叶叶,宛若摇摆不定的醉汉。尤其是早晨,森林里鸟雀聒噪,定睛一看,一对小鸟夫妇正在树梢波浪般的簇簇嫩叶上扑棱扑棱蹦跳着,犹如海面上跃起的飞鱼,接着又忽地狂啸一声,翻转身子,钻进原来的绿色波谷之中。 这位高班的K带着三明治到这间房子来玩,不言自明,他是一心想读那本有趣的书。对这一点,魔王少年田山早就觉察到了。不过,他对这位高班生开玩笑,同时也是拿自己寻开心,有着一种甜蜜的亲近感。 “五分钟了!” “胡说,刚过三分。” “五分!” ——田山蓦地浮现出少女般的微笑,这是他一生从来未受到过侮辱的脆弱性格使他发出的微笑。 “唉,真没办法,那就拿给你看吧。” 他将左手插进裤兜里——这是他的一个老习惯(他有一位读大学的表哥,把手插进裤兜时,金属的表带在裤兜和毛衣之间闪闪发光,他觉得很帅气,特地加以模仿),只好懒洋洋地打开书箱。书箱里装着他回宿舍后尚未摸过的教科书、脏兮兮的儿童故事全集,以及“I文库”的The Jungle book和Peter Pan,还有父母给自己买的书籍等,中间本该夹着一册书脊上写着幼稚的黑墨字的《普鲁达克英雄传》。这本书的封皮严严实实包装着红色的牛皮纸,他在图书馆看到一样厚的书,记住了书名,回来后自己写上了《普鲁达克英雄传》的书名。不论是休息或上课,这本书在学生之间来回传阅,当看到本该印着亚历山大皇帝塑像的那一页上有一幅奇异而复杂的彩图,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装出一副忽然丢失的样子来糊弄我,那可不答应!”——K生怕被这个滑头的低班生给耍了,又担心过度发威反而会上他的当,心中老大的不踏实,目不转睛地瞧着魔王的背影。魔王似乎怀着一定送给他看的欲望,又从书箱的另一头重新翻检一遍。 “被偷走啦!” 田山直起腰来喊道。由于低头找书,涨红了脸膛,眼睛散射着热辣辣的光亮。他又跑到桌子旁边,将每一个抽屉胡乱翻了一气,一边独自嘀咕着: “我对每个前来借书的人都会留下借条的,谁把我的书随便拿走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那是大家都很珍爱的秘本,我很宝贝它,是绝不会借给我所讨厌的家伙阅读的……” “书被偷了,光是发怒又有什么用?……” K的口气像一位成年人,但立即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田山的眼睛里闪现着凶恶的神色,那眼神比起其他任何眼神来,都像是小孩子宰杀毒蛇时的目光。 “那肯定是亘理干的!”亲信小见山指着光亮的房门口说。他在黑板上写了许多小小字体的“亘理”、“亘理”。而亘理刚才却像平时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向校园走去。透过房门可以看到广阔操场的远方,有一团云影正在向操场这边凝重地飘移过来。 “亘理?你在说些什么呀?那种小孩子和那本书究竟有什么关系?” “唉,当然有关系,你看。你知道‘少言寡语的色鬼’这个词吗?长着一张圣人面孔的家伙反而对这样的书更感兴趣啊!今天晚饭前,大家去锻炼,趁着寮里没有一个人,你冷不丁地到亘理的房间看看再说吧。” ——亘理是从另一所小学校升入中等科的唯一交际尚浅的朋友。他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穿戴考究,衬衫每天都换新的,但是指甲好几个星期都不剪,黑乎乎的像生了什么病似的。他有一身栀子黄的毫无光泽的白皙皮肤,唯有嘴唇是红的,不是涂了口红就是用手搓的。靠近一看,长着一张惊人的英俊面孔,可是从远处观看却相貌平平。他看上去就像一件美术品,具体部位用笔极为细致,而给人的整体印象却很单薄。他的美只是局限于细部的、仿佛被偏执诱惑的美。 他刚一开学就受到了迫害。大凡少年,意识到他们这般年龄所特有的脆弱,大都憧憬于与此相反的“粗鲁”,亘理对这一点很看不惯。他一直坚守这样的脆弱,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青年,在青年人的伙伴中会受到尊重;但是,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少年,就会受到少年们的迫害。少年应该时刻努力成为自我以外的其他的东西。 亘理养成个习惯,一旦被同学当作性格怪僻之人而遭受侮辱,就蓦地抬头仰望蓝天晴空。这一习惯成为受到奚落的一个缘由。“那小子一受人欺负,就学基督徒抬眼望着天空,”——小恶魔中最令人挠头的M说,“这么一来那小子的鼻子就会向上翘的。所以,他的鼻孔我全都看得很清楚。因为他擤鼻涕很认真,那小子的鼻孔边缘带着微微的玫瑰红哩!” ——原来,亘理是被禁止阅读《普鲁达克英雄传》的。 森林残留着暮色。浓绿的叶丛微细地承受着夕阳的余烬,犹如燃烧将尽的烛火震颤不已。田山悄悄推开门进去,这时他只能从正面的窗户看到森林的颤动,接着,亘理的身影映入眼帘。他面对书桌,用白皙而纤弱的两手抱着头,专心致志伏在桌面上,只能看清楚白色的书页和手背。 听到脚步声,亘理回过头来,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用两手死死捂住书本。 田山两三步快速飞跑过去,跳起来揪住他的衣领。亘理瞪着兔子般无表情的大眼睛,急剧地逼近田山的面孔。田山感到自己的膝盖抵住椅子上亘理的肚子时发出异样的声响,他甩开亘理像黏胶一般反抓过来的手,抡起右臂照着他那毫无弹力的面颊使劲掮了一巴掌。看样子,亘理的面颊凹下一个坑,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其实,刹那间亘理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倒向被打的方向,呈现出奇怪的静止无力的表情。但是,面颊眼看着涨红了,狡猾的鼻血从端正的鼻孔里细细地流了出来。 田山看到这番情景,心里又畅快又恶心,毫无必要地迈开大步,舞蹈一般跃起身子,抓住亘理蓝衬衫的领子,将他拖到床上。亘理简直就像提线木偶一般。而且,奇怪的是,至今他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被置于此种状态,两眼直直地望着暮色迷离的森林上方浅蓝的夕空。或者说,夕暮的天空硬是降落到他那没有一点儿生气的眼睛里了。也许他毫无意义地用一双大眼睛承受着那片夕空吧。鼻血夸示着鲜烈的光泽,欣然地从他的鼻孔顺着嘴角流到了下巴颏上。 “小偷!小偷!” 田山将亘理摁倒在床上,跳上床对他又踹又踢。木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听起来像折断了肋骨。亘理仰着脸,闭着眼睛,不时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气咻咻像生病的小鸡发出悲鸣。田山朝着他一边的腹部猛地揍了一拳,看到他像死尸一般静静地面向着墙壁,便从床上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索。当时,他的身子微微倾斜,竟然忘记将那刚刚行凶的手优雅地插进裤兜里。 随后,他右手抄起桌子上那本《普鲁达克英雄传》,夹在胳肢窝里,大摇大摆登上二楼自己的房间。 ——这本奇怪的书他已经读过多遍,每读一次,最初那种狂热的兴奋就减少一层。这个时候,他的兴趣转移到看看这本书对初读的朋友具有多么巨大的魔力上。但是,他把亘理任意痛打一顿,夺回这本书再读一读,一种近乎疯狂的极大的快感,重新唤回了最初狂热的兴奋。他一页都没有读完,每出现一个神秘的单词,就会引起几千条联想,陷他于千百次酩酊之中。他喘着粗气,两手颤动,这时,传遍整个宿舍区的开饭的钟声使他感到困惑,该如何在大家面前露面呢?亘理的事,他全忘光了。 当天夜晚,田山从难眠的梦中醒来,这场梦将他推入儿时所患过的各种疾病的洞穴。不过,他还应该说是个罕见的健康的孩子。他生过的病充其量就是百日咳、麻疹和肠炎。尽管如此,梦境中各种疾病都认识他,向他打招呼。疾病一靠近身边,肯定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他伸手推开它们,那只手就像沾满油画颜料一般沾满了“疾病”。一个疾病用手指搔弄着他的咽喉…… 田山今天感到梦中醒来的自己生着一对亘理那种兔子般的大眼睛,一看,浮现在被褥上的亘理惊奇的脸孔恍如一面镜子。四目对视,对方的脸孔渐渐逼近了。 “你小子!”——田山像比赛剑道似的浑身运气,将声音全部集中到咽喉上。 不知是何物伸出冰冷的手用力扼住他的咽喉,但一半是颇感愉快的压力。难道仍在梦中吗?他又想了想,轻轻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摸摸自己的咽喉。原来是两寸宽的睡衣带子,从后脑勺绕过来,十分绵密地缠住了他的脖子。他是一位能够果断摆脱一切的大智大勇的少年。他从床上站起来,看样子就像超过二十岁的青年一般。这当儿,月光照亮了窗外飘动的云朵,一团团彩云映射着他的身影,看起来宛若古代年轻的神的雕像。 床腿边蜷伏着狗一般的东西,一张白皙的人脸厚颜无耻地面向着田山。他气喘吁吁,整个面孔时而鼓胀起来,时而干瘪下去。唯有眼睛充满敌意(抑或充满憧憬),炯炯闪亮,仰望着阴影中的田山的脸庞。 “亘理,来报仇吗?” ——亘理如黑夜玫瑰似的嘴唇痛苦地震颤着,好不容易用梦幻般的声调说道: “饶了我吧。” “你想杀我吗?” “饶了我吧。” 亘理不逃不躲,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田山一下子扑过去,这是借助床的弹力的可怕的跳跃。亘山立即趴在地上,接着的二十分钟时间,他一直忍受着骑在自己身上的田山的毒打。“我让你洗澡时见不得人!”田山说着,扒光亘理的屁股,打开蓝黑墨水瓶,泼了他一屁股墨水;又用圆规扎他的屁股,看有没有反应。然后又立即凶狠地拽着亘理两只耳朵将他拎起来。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是预先准备好的,一个接着一个紧张地进行下去。亘理这次也不能抬头看天了,只是将脸孔紧贴在亚麻油地板的接缝上。 这座学生宿舍每两人一间房,田山的室友正巧生病回家了,田山估计着不会惊动楼下,他才这么为所欲为的。打着打着两个人都累了,不知何时都倒在地板上睡着了,亘理连白皙的屁股都忘记遮盖了。 也许在地上的睡眠极其短暂,田山先睁开眼来。他双手枕在脑后,眺望着月光明丽的窗户。躺在地上所能看见的只是天空。月亮从窗台沉下去了,空中只有两三片云彩,全部沉浸在澄明的光辉之中。那是一种宛若映照在刚刚打磨的机器表面的景色,是一种具有非情的明丽、正确和致密的景色。云彩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座壮丽的楼房耸立在那儿,很难移动一下。 突然,田山萌发一种奇妙的欲情,这欲情与其说是来自沉静的内心,毋宁说是自然形成的,是刚才衣带缠绕着脖颈的恐怖的感触以及奇异的体态两相交合的欲情。“这小子要杀我。”这位果敢的中学生心想。于是,他同时产生了异样的优越感和异样的内疚,这使他坐立不安。眼下的自己并没有被杀,他受到这种屈辱的苛责。 “还在睡吗?” “没有。” 亘理一边回答,一边将眼睛转向田山,然后伸出那只瘦削的白手,又随即缩回来按着一侧的腹部。 “这里很疼。” “真的?真的很疼吗?” 田山翻过两回身子,稍稍有点儿越过距离,骑在亘理的半边身子上。这时,亘理发出从未有过的贝壳一般可爱的小小的“咯咯”笑声。魔王顺着笑声摸索过去,将自己整个脸孔紧紧压在周围长满茸毛的亘理的嘴唇上。 田山和亘理奇妙的关系在同学之间悄悄传扬开了。这件丑闻具有神秘的力量,田山因而变得更加强悍,亘理也进入众人的圈子中来了。这就好比一个不为大家注意的女子,一旦被某位社会名流看重,就会在俗众中陡然提升自己作为女人的价值。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对于同学们的这种态度,田山是如何想法则一概不得而知。 不久,田山魔王的权力开始要求一种严格的法律体系。大家利用英语和作文两节课的课间休息时间起草法律条文。例如,刑法必须是恐吓主义的专断性刑法。少年们中已经萌生强制自己服从规制的要求。宿舍里一天早晨,小恶魔们要求魔王指名是谁。他们各自都以离奇古怪的姿态坐在椅子上,说是坐着其实是抱着椅背,有个一年级学生,干脆把椅子倒过来,两手抓住两条椅子腿坐着。 “田山,快喊名字,只要你一喊出名字,我们就制裁他。近来有没有不听话的家伙?” “没有。”——田山转过青年人一样的脊背,冷淡地回答。 “真的没有?好吧,我们指名吧!” “等等!说没有是假的,好吧,我来指名。光是指名,不说理由。” 大家屏住气,没有一个不希望被田山指名的。 “亘理在吗?” “啊,他刚才出去了。” “我指名亘理,那小子最近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给他点儿厉害瞧瞧,将来更难以收拾。” ——这完全是五年级学生的口气,田山似乎不当回事,像想起一件遗忘的东西,表情十分轻松。在他的影响下,大家也都高声嚷嚷开了。 “时间定在午休。” “场所是血洗池畔。” “我带着宰牛刀去!” “我拿绳子,那小子要是反抗,就把他捆起来!” 池塘底部积满了绿色的淤泥,再加上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树木,无边的叶荫覆盖着池水,一派苍郁,走到这里感到连嘴里都填满了绿色。脚步就像踏开筱竹丛,每人都觉得是一种享乐。一行人围着田山和亘理,谁也不说一句话。亘理只顾走路,看起来也并不紧张。不知为什么,瞧他那副模样儿,本来像个脚步蹒跚的重病号,可步子跨得特大,使得周围的学友都有几分害怕。他不时透过长满绿叶的树梢,抬头仰望天空。不过,各人都在想各人的心事,谁也没有谈论他的这些动作。田山左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迈着大步。他极力不看亘理的脸。 田山站住了,高举挽起衣袖的胳膊。 “停步,安静!” ——上了年纪的园丁推着手推车,走在通往花坛的小路上。 “怎么,你们又合计着干坏事吧?” “呸,这条老野狗!” 据说,他靠着白吃学生宿舍的剩饭过日子。 “他已经走远啦。”——M扫了大家一眼。 “好,喂,亘理!” 田山这才开始注视着亘理的眼睛。亘理和其他人都是一副从未有过的黯淡的面孔。 “你小子最近好神气!——”于是,宣告完毕。但是,尚未开始执行。负责执行的人挽起袖子,裸露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指尖儿不停挠着自己的胳膊肘儿。——在这一瞬间里,亘理似乎瞅到了空子,他猛然做出扑向田山的姿态。田山的背后是水池,他踩在脚底的石头和土块滚落到池子里,池水发出清幽的响声。要说声音,只有这个。在别人眼里,他俩仿佛在无言地相互慰藉。然而,踩住地面极力不使自己掉进池塘的田山,主动跳将过去,结果呢?他的手腕碰上了瞄准他臂膀的亘理的利齿。 少女般又像是猫科动物的整齐而尖锐的白牙,深深刺入田山细皮嫩肉的膀子,一股鲜血从牙齿和肌肉之间渗出来。尽管如此,咬的人和被咬的人都纹丝不动。田山没有发出呻吟,顺势一晃,膀子挣脱了牙齿。亘理用手背揩了揩满是鲜血、比平时更红的嘴唇,站在那里,眼睛不离开田山的伤口。 大家都理解这一现象。一两秒钟后,亘理早已逃走了——但是六个恶童追上了他。亘理的双脚沾满池畔的黏土,因为抵抗,蓝衬衫撕破了,露出病态的白皙的肌肉。拿着绳子的一个学生将亘理的双手捆绑在背后,裤子被红土弄脏了,发出奇异的艳丽的颜色。 田山没有追,他顾不得受伤的左臂,只是颓唐地插在裤兜里。血不住地滴下来,将他的手表玻璃染红了一圈儿,又从指尖儿滴进裤兜底层。田山没有感到疼痛。那不是血,他只感到那是一种有些瘆人的、亲昵而又温热的东西抚弄着自己的皮肤。不过,他决心干点儿什么。伙伴们将亘理抓回来了,从他们的脸色上他看到大家都在期待他的决心尽快得到具体实施。 田山不再看亘理,亘理被长长的绳子绑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绳头攥在一位同班同学手里。田山盯着他说道: “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就去鸽子房后面的树林好了。” 亘理被撞了一下,迈出脚步。他经过红土路面的时候,又摇晃着身子跪倒在地上。 “嗨呀!” 大伙儿喊着下流的号子把他拉起来。他的肩膀被绿叶的光辉映射得更加惨白,十分显眼,简直就像蓝衬衫的破烂处刺出来的白骨。野蒺藜、细密的小黄花,还有蒲公英以及野菊花粉,混合在沾满裤子的红土里,五彩缤纷。有人给他擦了一下,沾在面颊上的红土掉下来,同学们谁也没有见过长着如此美艳容颜的男孩儿。 调皮鬼M要么胳肢胳肢正走着的亘理的腋窝;要么抓住他的大腿,不断纠缠他。他喊叫着“他又看天啦”,于是放声大笑起来。但是,在亘理的眼睛里,地上能看到的只有两种东西。M要是知道,他又会作何想法呢?一是不断穿过绿叶梢头照射我们眼睛的蓝天和神的法眼;一是地上因他而流出的尊贵的血、染红田山臂膀的鲜血。他轮番望着这两种东西。田山直盯着前方,像大人一般高视阔步。他的左臂就在亘理的眼前,血慢慢干了,经过太阳底下时,闪耀着紫色的光亮。 鸽子房后面是一片明丽的稀疏的树林,行人稀少,鸽子经常飞来这里游乐。这本是很不起眼的杂木林,但中央有一棵向四方伸展着枝叶的大松树,很多鸽子并排站在树枝上咕咕啼鸣。午后的阳光照得树干亮晶晶的,流淌的树脂看上去就像玛瑙的矿脉。田山站住了,对牵着绳子的学生说: “好了,就在这里。你快把亘理的绳子解开,但不是把他放了,而是要把绳子高高地甩上去,挂在那根粗大的树枝上。” 大家听到这道恶作剧式的命令,个个兴高采烈。亘理被两名少年押解上来了,其余四个人像小恶魔一般,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帮助他把长长的绳子挂到树枝上。绳子的一端挽成一个圆环,一个少年站在相应的树墩上,把头伸在圆环里,伸出舌头给人看。 “不行,还要再高一些!” 伸舌头的少年个子最矮,为了和亘理的身高一致,至少还要再高出两三寸来。 虽说是开玩笑,但每人心里都罩上一种“莫非当真”的阴翳,感到惊恐不安。微微发抖的苍白的亘理,被带到绳子前边的时候,一个爱开玩笑的少年致了悼词。其间,田山也睁大眼睛傻傻地盯着蓝天。 田山突然高高举起手发出信号,然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绳子升起来了。 孩子们害怕看到众多扇动羽翅的鸽子,以及悬挂在可怖的高处的亘理那张俊美的容颜,不想在阴森的杀人现场继续待下去,各自早已一溜烟逃出了疏林。 他们用极为快活的速度奔跑着。 他们幼小的胸膛里依然充满着杀人的自豪。 过了半个钟头,大家不约而同地又渐渐进入疏林,肩膀挨着肩膀,战战兢兢朝大松树望去。 绳子还在晃动,哪里还有吊死者的影子? [6]即生存选拔教育,常用来比喻军事化教育的严格与残酷。​[7]东京都港区南部的地名。​[8]Daphnis,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牧羊人。​[9]《丛林之书》,英国作家吉布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创作的动物小说。​[10]彼得·潘,英国剧作家詹姆斯·巴里(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创作的童话剧《小飞侠》中的主人公。​[11]普鲁达克(Plutarcch,约46-约125),古希腊哲学家。​ [book_title]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 一 一九四六年十月某日早晨,川崎家面对后院的一间房子里,有两个人最先吃早饭。川崎家一直死守着老一套家规,自打战争一结束,又加上今年夏天主人去世,这些曾为维护家规作出贡献的当事人,又亲手逐渐打碎了这些家规,提前吃早饭就是一个例子。面对面坐着吃饭的这两位“当事人”,就是长着一张老酒铺招牌一般脸孔的乳母阿胜和管家横井。想当年,主人家属未用餐之前,下人们是绝不可以提前吃早饭的。如今,这两位老人抢在头里坐在横井六铺席的房间里吃饭,一是因为他俩都上了岁数,格外醒得早,不仅肚子不能照老规矩办,而且年纪大的人需要吃热饭;二是两个老人需要做伴儿一起吃饭。这两条是他们添加在家庭宪法附录之中的。每天早晨,阿胜一睁开眼,就把女佣美代喊起来做饭。战时囤积在仓房里的四五袋子黑市米,依然继续在遭虫蛀。 在别人眼里,这两位老人就像一对老夫妻,其实他们只是清净无垢的恋人关系。主人死后,孤苦劳作一生的两个老人更加亲密了。稍显年轻些的横井,如今老是觉得阿胜同主人发生过关系。 “昨天我去了大井的白龙师傅家,”乳母依然是一副过去的口气,都这把年纪了,说出话来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娇滴滴的,“白龙师傅说了,这个家族气数还没有尽,不过总会有到头的时候。” “是啊,白龙师傅家我也是常来常往,”——老管家有个习惯,说起话来讲究抑扬顿挫,就像密谈似的,“这可是个很老的话题喽。满洲事变一结束,老爷插手满洲,据说那可是最艰苦的日子呀。老爷一时无法从满洲事业中抽出手来原因就在于此。小姐本来是到满洲看看风景的,没想到在那里成了家,住到了奉天。弄成那副样子再回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我才不相信占卜那一套呢。”——话虽这么说,那位目前他们应该称为“姑爷”的男子,竟然有着一股魔力,能把东京的小姐弄到遥远的奉天去。除了死去的妻子,横井再没有同别的女人交往过的经验,鉴于此,他只能认为是受了灾星的引诱。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号人,那人对待下人的态度同老主人完全不同,他有时带些土产送给下人们,显得亲密无间,不断给予鼓励,使人在生活之中不知不觉解开了心里的各种疑惧。照横井的观念,主人对下人不表现出亲切,这才是对下人的最大尊重,所以他觉得,一旦受到主人的亲切对待,反而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在我看来,如今的姑爷倒是个堂堂男子汉呢。” “我讨厌那金牙。” 横井愤愤地说。 “不就三颗吗?” 她倒知道得很清楚。也难怪,家什疏散时,阿胜都一一在场,这个女人甚至各间屋子每个抽屉装了几块手帕,她都能闭着眼睛全部数出来。 ——铺满阴凉地的后院也次第浮现出光亮。秋日纯正的阳光透过一排排杉树,在地面上映出一条条阴影。放眼庭院,两位细心的老人也许从条条树影中回忆起数月之前,老主人下葬那天,那里曾经张挂着的黑白间隔的吊帐吧。 “那个人要是不在了,该有多好。” 横井似乎想检验一下自己飘摇不定的敌意,对新主人时不时用唾弃的语调称呼。比起横井,阿胜的敌意更具有细密而优柔的层次,敌意更富于动物性的生气。 “小姐(繁子结婚后,阿胜依然顽固地这样称呼她)苦楚的根源全在这位姑爷,这一点连美代都知道。这几天出外旅行,到现在还没回来。 “再说,小姐一旦离开姑爷,很难生活下去啊,真是可怜!夜里睡不着觉,眼睛布满血丝,因为是已故老母亲留下的神经质症,看来也只能自己苛待自己的身体啦。” ——这时,美代来报告说,繁子的独生子亲雄醒了。幼小的亲雄睡在远离母亲的楼上卧室里,近来养成个习惯,因为急等着上幼儿园,起床前一觉醒来,总是从床上伸出手,独自将刚能够到的窗户上的挡板推开。 “他打开窗户在唱歌呢。”——美代扫着后院,用百舌鸟一般高亢的东北腔,向面对面坐在六铺席房间里的两个老人报告说。 “他想念妈妈,总是睡不安稳。从小就这样神经过敏,可不是什么好事。” “怪可怜的,我这就过去吧。” 阿胜站起身子,横井问她: “今天是什么客人?” 阿胜将手指伸进织着“如源”二字的缎子筒形腰袋里,一边很爽快地捋着一边回答: “就一个人。艾格乌斯少校三点钟之前赶来参加茶会。少校的夫人昨晚打来电话,说她患感冒不能来。这边呢?看样子姑爷也不大可能赶回来。只有两个人的茶会,是够冷清的。” 二 亲雄由横井领着去了幼儿园,繁子这才醒来。九点了,挡雨窗的隙缝里流进来树脂般晶亮的光线。 最近几天来,丈夫寿雄所谓“因公出差”没有回来,但繁子每个夜晚都要为他铺好床才能睡着觉。哪怕是空寂而冰冷的床铺,身边不望着它就无法合眼。如此说来,一张空荡的床铺,对她来说也是很温存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不再发出令人嫉妒的鼾声,任她为所欲为,直到闭上眼睛。一种原因是因为繁子身子发烧,不管睡哪张床都无法一觉到天亮。她不断更换枕头和床铺等待睡意。可是,谁也不能睡两张床。繁子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杂乱无章像坟墓一样冰冷而空漠的“另一张床”,这使她感到很头疼。 她从不快的预感中醒来。早晨是可怖的,这是病人熬过暗夜迎来的早晨。繁子从残酷的不祥的梦境中醒来,感到嘴里充满血腥味儿。莫非噩梦中流血的印象还残留在嘴里?不是的。每当月经来潮那天,繁子常常从这种感觉中醒来,那天一整天里吃什么都带着血腥味儿。 ——自打看到大撤退时令人心酸的情景以来,繁子变得神经过敏,尽管自己房间里不摆任何红色的东西,梦中的流血照样很无情。自从在奉天迎接停战到回归国内,这期间不寻常的景况执拗地反复出现于梦中。她十九岁到满洲旅行,待在父亲公司所在地奉天期间,与陪同她的公司职员朋友的寿雄堕入爱河。繁子这种急剧的初恋,犹如大陆地方卷起的一股疾风,一时被沙尘迷住眼睛,失去了方向。现在想想,寿雄确乎是个堪称“闪电战”这一诨号的老手,他精于此道,暗施手腕,就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不必执刀,即可让你初尝痛苦的滋味。对于外科医生的信赖,来自不必长久忍受痛苦,单凭想象的力量就能将病症切除尽净。哥哥的干扰,反而促使繁子盲目地结了婚。亲雄诞生,过了三年战争结束——于是,噩梦大致就在八月十五日后充满神秘宁静的奉天街道开始了。 八月末,苏军进来了。当时身为父亲公司职员的哥哥原是中尉,有人告发他隶属于特务机关,哥哥立即被带往某地。第二年,也就是今年春天,寿雄夫妇抱着亲雄乘安奉线踏上撤退的旅程。这列火车遭到土匪的袭击,地点是宫原站附近。乘客们无路可逃,便跑进荒野那些积水的洼地。那些池沼中生长着芦苇般高高的茂草,水面到处漂浮着一米多厚的草丛,只要沉入水里就能藏身。但是大多数乘客喜欢群集一处,如果都奔向同一个地方,就会溅起水花,所以寿雄毅然改换方向,朝着不适合隐身的草丛的一角跑去。他怀里抱着儿子,身子浸在水中。亲雄的小脸蛋儿微微颤栗着,没有一点孩子般的红晕,惊恐地睁大着病态的双眼,受洗的教徒一般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下半身泡在水里。 “不用害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不准哭。” 母亲一边啜泣,一边稍稍斜睨着眼睛,死死盯着很可能为一家三口招来杀身之祸的亲雄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儿。做母亲的将手掌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只要他哭喊一声,就用手掌按住他的嘴,将他闷死。 长久的沉默。清脆的枪声打破了这种沉默,接连又响了好几发。池沼依然一片静谧。抑或仅仅把头露出水面的几个伤亡人员,没有来得及喊叫就沉到水底去了。只见不到五十米远的一处草丛荡起宽阔的水浪,那里的水面一片艳红。那是经雨淋湿的红砖头的颜色!——当时,池沼遥远的周围,出现两三个狙击手,未等下面的枪声响起,远处飘来类似笑声的尖锐的悲鸣。就这样,一场打野鸭子的比赛这才正式呼天抢地地开始。 袭击结束了,繁子在清晨开出的列车车厢一隅坐下来,当她遥望着背后那片发生惨剧的闪光的沼泽地时,一时晕过去了。等她重新清醒过来,太阳已经热烘烘地照耀着车内,耳畔一直响着亲雄抽抽噎噎的哭声。她注视着亲雄的嘴巴,正打算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寿雄制止了她。 ——繁子睁开眼来,按响了电铃,她想润一润沾满血一般黏糊糊唾液的嘴巴,正巧阿胜跪在门口,繁子叫她拿水来。随即又暂时将头放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任凭早晨残酷的阳光在眼皮内翻卷。 繁子瘫软地坐在被窝里,紧闭双目,仰起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阿胜用以同情作盾牌的好奇的目光望着繁子的姿态,伸出手很麻利地一一打开挡雨板。两块挡雨板碰到一起,发出健康而干爽的响声。广阔的榻榻米走廊上,洒满丰沛而清冽的秋日的阳光。 “今天星期几?” 阿胜对突然投过来的目光一时惶惑起来,“今天嘛……”她装出正经的样子回答: “星期几来着?大概是星期二吧?” 繁子本想用这类无聊的对话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她的企图被阿胜意味深长的回答打破了,既然如此,她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对阿胜来上一招。 “怎么连星期几都不记得啦?” “可不,一旦上了年纪……”——她开玩笑地说,让人感到话里有话。 “怎么这样回答!连你都想耍弄我……你们也都合计好了?” 这样一来,繁子理所当然应该到来的呜咽终于开始了。阿胜本来很放心地俯视着她,这时又重新振作起被伤害的那点儿可怜的喜悦之情。她曾经抱过少女时代的这位不幸的女主人。往昔那种仅存于主婢之间甘美的情爱鼓舞和激励着阿胜。 “您都说到哪儿去了?小姐。我们大家一致巴望小姐幸福啊。谁要是耍弄小姐,我决不饶她!” 繁子微笑了,泪光中露出湿润而晶亮的牙齿。 “我要报仇!” “当然可以。” “我要杀人!” “当然可以。” 阿胜的赞同本属巧于应付,犹如一个收购赃物的商人,对罪犯抱有那种亲切而缺乏定见的意味。 三 除了亲戚之外,能自由出入于这座庭院的首先当推菊池圭辅。不是“能”,而是这样“做”了。这位相信自己受到人人喜爱的朝气蓬勃、举止潇洒的中年绅士,也一心想从那些自己不喜欢——例如繁子——的人的身上获取一些好感。其标志就是他能在这座庭院里出出进进。当然,谁也不好硬阻止他。 上午九点,吃早餐时繁子几乎未动过筷子,她站在西式房间的凸窗前整理水盘的插花。一个人影打停在门口的车子上下来,正要从窗边穿过庭院,一眼注意到了繁子。 “哎呀,早上好!” 他仰起头望着她,脱下帽子,一头波浪形的青春秀发,在秋阳里闪耀着光辉。 “今晚你能来吗?一起来吧。” “寿雄能不能赶回来,还不知道呢。” “昨天给他打了电报,不要紧,今晚来得及。不过,我是特来问你的,晚上究竟来不来。” “啊,快请上来吧。” ——圭辅长期处于繁子父亲的精神上的儿子的地位,实业界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可分离的伙伴关系。但是,圭辅是个不懂义理人情的人,他所保有的爱情(即使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样),是极尽安乐死式的爱情。因为那位有哮喘病的川崎源藏老人,出于对大豆、铁矿石和满洲猪的眷恋,盲目地出手经营大陆商业,又在战争失败后的最后时机里,死守着信誉不良的一大笔“满铁”的股票不放,最后鸡飞蛋打。圭辅认为,对于这样的人还是任其自我灭亡为好,这就是他的爱情。但是,他为讨好留下来的繁子,遂将大撤退中死去老丈人、去就未定的她的丈夫加以录用,让他进入自己正在筹备中的新公司。而且,寿雄很中圭辅的意。这位深深体验过满洲狂暴的朔风的青年,精力旺盛,似乎带有些无政府的味道。他置身于战后人世杂驳的东京,觉得来到了一块神奇的地方。 ——这几个星期以来,作为一个父亲,他为女儿恒子的恋爱问题伤透了脑筋,终于在昨天和十年来共享鱼水之欢的女人,一起到热海作了短期的旅行。昨天一早在银座米仓理了发,凉爽的头发仍在耳后蓄积着艳丽的回味。所以,他一看到眼前的繁子那副妄自尊大的样子,只想早一点逃离。他强忍住哈欠,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小狗一般天真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圭辅对于失去母亲的独生女的情爱,和那些出于嫉妒而拼命折腾自己的人迥然不同。女儿能勇敢地独来独往,对他来说端的有趣。二十四岁——和繁子相差一岁——未婚,战时入伍的学生中,同恒子抱头哭别的男人出奇地多,这对圭辅来说也很有趣。他看到女儿对自己撒谎也不脸红,简直使他高兴得要死。他的享乐型的利己主义是很彻底的,对女儿他是个“好父亲”,对职员他是个“好经理”,对朋友他是个“好伙伴”,对全社会的人,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这对他来说非常满足,只要确信人人都爱自己,爱情的问题就已全部售罄,再去爱别人就成为多余。他对十年来不即不离的女儿的情爱,对于新职员寿雄的厚意,最终都是对于把他看作“好人”这一观点的感谢,而决不会超出这种观点。可以说,他对繁子莫名其妙的厌恶,也许出自相反的缘由。 他正在筹建的公司是专门上映美国电影的演出公司,是获得大阪S商店系统出资的一家大企业。公司办公室设在战火中幸免于难的自家住宅中,暂时腾出自己的书斋和亡妻的卧室以及一间客厅,不过还是担心有被接收的可能。起初作为秘书录用的寿雄,奉天时代曾在“日满”电影公司干过,这种经历对实际工作很起作用。例如在地方城市设立剧场,向县厅申请营业许可证,这些繁杂的事务都交由他办理。寿雄东奔西走,出色完成了任务。但是,他和圭辅家属共居同一屋檐下的办公室里,又有奉天时代“闪电战”的诨号,按理说,寿雄也不会老老实实待着啥事不干的。 由于手腕儿过于高明,结果他只得到了女人——这个越背越重的包袱。要想同时得到金钱和地位,则需要更加巧妙的笨拙。说起繁子,他也仅仅得到了繁子。 恒子爱打篮球,这项运动使她浑身不长一点儿赘肉,有着针鱼般修长的身子和结实而又白嫩的肌肤。一天,寿雄送走客人从后门回来,偶尔看到恒子在自家球场同朋友一起打网球,他瞥见了她那短裤下面的大腿。她的球打飞了,正要到对面草丛中捡回来。寿雄一边瞟着草丛里闪动的白嫩的双腿,一边对恒子的朋友说道。 “鞋带松开啦。” “哦,真的。” 那位略显肥胖、看来性格温柔的姑娘,随即将球拍夹在胳肢窝里,蹲下身子。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误以为从后门突然进来的寿雄是恒子的男友。“不好意思,”那姑娘行过礼又分别看看回来的恒子的脸和寿雄的脸,“很想喝点儿冷水,到哪儿去拿呢?” “我去端来吧。” 寿雄间不容发,连忙去取水。 他端着杯子回来时,两个女子似乎早已谈论起这位“满洲归来的人”了。恒子的朋友忍住笑,带着认真的表情接过杯子,肥硕而可爱的手心儿不停揉搓着手帕。他把喝剩下的水递给恒子,恒子没有喝。 寿雄代替她同恒子一起打网球,恒子似乎提不起劲来,只是义务性地跑动着,然而,打过来的球很有力度,使他甚感惊讶。已经摸透她父亲圭辅的脾气的寿雄,征得圭辅的允许,将这两个尚未踏进过舞厅大门的女子带到舞厅来。不过,恒子依然很少开口。但在暝暝暮色中送她到门口,她却微微噘起小嘴,弄不清是恨是媚,表现一副倔强的神情。 “今天一整天,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她讽刺地说。这是得知繁子和他之间最初的交往经过的人嘴里说出的风凉话。寿雄故作惊奇,回应道: “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吗?那太遗憾啦。” “您好不正经!我讨厌不正经的人。我真想奉劝繁子小姐一声呢。” “还是由我劝她好了。” 寿雄有些迷醉了。两人握手告别,恒子手上的凉意,在他手心里似乎留下清冽的刺疼。 ——最近几周以来,圭辅所苦恼的所谓恒子的恋爱问题,正是她和寿雄经过这番交往而形成的关系。唯独这一次,使得圭辅目瞪口呆,他切实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圭辅认为,世上的父母在这种场合,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是愚蠢的。 “我说你呀,”他用一副天生的亲密的语调对寿雄说道,“这次制定的宪法,列有重婚罪这一条!” “真是对不起。” 寿雄的眼里闪耀着对圭辅不可动摇的信赖的光辉,这正讨得了圭辅的欢心。圭辅属于那种时时提醒自己并不天真,而又格外具有人们特有的天真的人。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失去这位和他很投合的下级——彻头彻尾把他看作“好人”的心腹。不仅如此,他还想进一步被看作“好人”呢。 “如果你真心实意要追恒子,”圭辅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干脆同繁子小姐分手,怎么样?” 寿雄突然觉察到这并非用讽刺口吻说出的话,实际上,他在这位未来的“老丈人”的面前,时常提起他对繁子很感头疼,事实上已经不是夫妻之类的话。繁子凶暴的嫉妒,犹如母狮子的利爪,从在奉天的第一年起,就弄得他痛苦不堪。 圭辅介入恒子的恋爱问题的起因,和恒子过去所经历的全然不同。这回她是堂堂正正向父亲求援的。一天晚上,就寝前父女两个听罢WVTR广播,想听的节目全部结束,关上开关,恒子急不可待地问父亲,有没有喜欢上别人家的夫人。 “嘿嘿,”这位父亲即便谈起男女之间的事也从不胆怯,“要说喜欢嘛,从广义上说不知有多少人呢,但严格地说只有两个人,这两位夫人你也都认识。” “我可是第一次啊。” 恒子有些神经质地笑了。她的话也可以理解成头一回听父亲说起这件事。圭辅更加显现出困倦的神色。 “爸爸不是有意瞒你,过去你没问过,我也就没说。” “不是,我是说我自己。” “哎,你搞同性恋啦?” “哪里呀!” 她让父亲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了起来。 “少喝点。” 恒子爱撒娇,只要父亲一喝酒,她也跟着喝个没完。圭辅这样阻止她,也是这位父亲的口头禅。 “不过,那个人可是滴酒不沾呀!” “那个人,指谁呀?” 她带着一副不太认真的表情,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 “能待在满洲,真是少见啊。” “你是说繁子?” “真讨厌,爸爸。” ——圭辅大致弄明白了。女儿说出这些来,如果自己表现很惊奇,那是有失体面的。一切都应装作早已知晓的神色。当然,这种态度只能对一切事情预先加以谅解。 “寿雄君好是好,不过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那个人正要和繁子小姐分手呢,孩子我可以领养。” “真是胡闹。倒是挺有意思啊。” 当夜他们谈到很晚,圭辅也认为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根据恒子和寿雄编织出来的无情而又自私的结论,这回由于菊池家将被接收,为支付财产税迟早要脱手的川崎家的住宅,先要由圭辅从寿雄手中买过来,圭辅和恒子一旦住进去,寿雄就申请离婚,再由疼爱亲生女儿的他将孩子领养回去。这样一来,变得一身轻的繁子可以另寻再婚的对象,最好寄居到父亲的故乡去。圭辅本想说:“这一切能否顺利进行,首先要看寿雄君是否像你所说的那样厌弃繁子。”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考虑,都不应由圭辅提出来,他只要感到有趣就行了。从现实上说,不管恒子他们的恋爱如何进行,最要紧的莫过于将川崎家的住宅弄到手。圭辅到底是圭辅,他虽然作如是想,但还是一直藏在心里,连连几周来都是心情郁闷地过日子,轮番将恒子和寿雄叫来,听取他们真正的意图。两个人的说法固然有道理,但繁子这个无助的不幸的女子究竟会干些什么,圭辅和他们两人一样麻木不觉。 “真正的爱情是强大的。”这位大正时代受过教育、颇有几分伤感的自由主义者,发出早已过时的感慨,“祝贺你们纯洁无瑕的爱情的日子早一天到来。没有爱情而过着结婚生活,这是最不道德的。我和世上大多数做父亲的想法稍有不同,你们的问题由你们自己解决,我很佩服寿雄君的勇气和能力。” 寿雄深感惊讶,但恒子听惯了父亲如此风格的演说。圭辅清楚知道,寿雄的爱情里含有几成对未来的设想,但是没有设想的爱情是最不可信赖的,所以他对这一点反而感到很放心。摆在眼前的房产问题,因为寿雄已经逼使繁子订下法律条款,剩下的只等说服繁子同意了。今晚将她邀来,四个人一起吃顿饭,围着家中的餐桌,说说笑笑就把这个问题端出来解决掉。所以,今晚一定要请繁子出席。 圭辅一走进客厅,就来到刚才经繁子整理过的菊花旁边。 “这是你插的吗?真漂亮!表面上似乎漫不经心,但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浑然一体。” 其实,圭辅根本缺乏这番风流。他那看起来似乎具有西洋式风流的人生观,是在打字机的响声、悦耳地撕去支票的声音、无数的名片以及精于折算的借据对照表中所涵养成功的。他用小狗一般天真的眼神观察繁子,这个女子确实美丽!只可惜,她对美的自信已经被一个男人彻底拔除了!可以说这个女人的美,已经变成一种无所凭依、缺乏外延的美了。她那青黑的眼圈儿,明显地在哭诉自己满心的苦恼!不知不觉,繁子养成了一种令人不快的习惯,她总是翻着白眼儿看待别人。 “这可是相隔七年后看到的日本菊花啊。” “可不……说得也是。”——圭辅漫应着,繁子的不幸使他感到害怕。面对他人的不幸,他也仿佛受到了传染。他欠起半个身子说道: “今晚请务必赏光。” “好吧,到时我带点儿酒去。我陪您到酒库里走走,看挑些什么为好。怎么样?” 川崎源藏是有名的洋酒搜集专家,除了至亲好友以外,从不对外公开。这就为传闻更增添一层神秘的色彩。 “好,那太感谢啦。这座酒库的酒早在空袭前就倒腾光了,因为预先知道这一点,总会取出些来另外珍藏的。”圭辅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哎,对了。恭敬不如从命,其实也不是什么非得开新瓶的宴会,上回我来拜访时享用的尊尼获加就很好。还剩下一半吧?” “嗯,还放在原处,家里谁也没有动一下。” “啊,那太好啦!就请带上那瓶吧。” 这种索然无味的对话使得圭辅超过了应该回去的时间。 汽车喇叭声和一连串的怒骂使得他们两个大吃一惊。就像上完一堂毫无生气的课的小学生,圭辅立即跑到窗外观望。只见一群孩子翻动着黑乎乎的双脚向门口奔逃。司机从停车处的车厢里探出身子,抓住一个孩子脏污的胳膊,那孩子一边挣扎一边笑,司机也是一边笑一边望着主人。 “怎么啦?” 听司机说,那些孩子趁着司机打盹的工夫,调皮地按响了喇叭,他逮住其中一个领头的。 “带到这里来。” 远远看去,正在笑着的孩子脸色一下子呆住了。 繁子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圭辅连忙眼含微笑,走过来拿一块饼干,接着又回到窗边。 “瞧,”他指着站在一旁的繁子,“这位阿姨奖励你们,表扬你们帮我叫醒了司机叔叔。” 他灵机一动,也派给繁子一个角色。圭辅小心翼翼,免得弄脏新衣服的袖子,从窗台尽量伸展着胳膊,将饼干丢到孩子手中。然而,那孩子一时领会不了大人们的潇洒,他只是呆呆仰望着这位满面春风的中年绅士。繁子为这一瞬间的悲悯暗自伤感起来。 终于,这位孩子王又浮现出成年人一般的微笑,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当场一点点咬起饼干来了,抑或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合乎道理的做法。“恶作剧还讨了便宜”、“也分给叔叔一半吧”,司机也从旁逗引他。这时,躲进前院树林里偷看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窗户下边,个个都脏兮兮的。他们慢慢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可怖的僵硬的表情,往昔孩子那种自然流露的羞涩的微笑,再也看不到了。他们沉默不语,猫一般赤脚走过石子儿路面。 他们脸上的那种莫名的悲戚,对于圭辅来说,他既弄不明白,也丝毫感觉不到。眼下的他,对这些谈不上喜欢的脏污的一群客人,只要博得他们的好感就行了。他立即大踏步去端来盛着饼干的果盘。 “来,伸出手,一人一块。好脏的手啊!是脚是手,都看不清楚啦。洗干净再看,也许就是脚啦,”他对站在一旁的繁子送去一个可爱的笑容,“好了,没有啦,对这位阿姨道声谢谢,阿姨把好吃的点心都送给你们啦。” 孩子们走了,圭辅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大凡孩子嘛,总是很可爱的。” 撒谎,他肯定想说:“看,我这个人也有十分可爱之处呢。”结果一时说走了嘴。 ——这个小小的口误不料激怒了繁子。如果这话所指的孩子们是繁子的孩子,还不至于使她如此生气。这种场合,圭辅那种厚颜无耻、令人扫兴的善举,针对同她毫无关系的人群,为此,一瞬间这位男子就把自己毫无戒备的姿态,展现在她面前。这样一来,繁子就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圭辅对她带有无言的广泛的轻蔑,于是原形毕露。而且,圭辅意外地听到她反复说着怨恚的话语。 “我可不认为他们可爱,即使回到国内也还是不得不看到这些孩子,真叫人扫兴。本来我以为回到国内之后,能真正看到理想中的孩子们的啊!” 圭辅赶紧设法退避。 “这都因为战争影响太大的缘故。不过,孩子们总是对喜欢他们的人表露真正的童心,这倒是很奇妙的事。”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繁子。 “什么童心?是乞丐根性。浅薄的成年人,都痛痛快快地把孩子变成了乞丐。” “你说的这个,也许有些道理,不过……” “成年人不管走到哪里,只喜欢看到有人拍手喝彩。孩子对此心领神会,为了讨好成年人,个个都学会了拍手喝彩。不是吗?” “——这个……”圭辅一时恍惚了,“真爱钻牛角尖儿啊!” 隔了老大一会儿,他才觉得繁子的话触到了自己的痛处,就像负伤者过了一阵子才感到疼痛一样。 圭辅的一颗好心反而成了驴肝肺,他被感伤的悲戚彻底摧垮了。但他并不放松琢磨报复的手段。 “我们进行了一场争论,我输啦——我认输!” 他的目光带着令人同情的悲戚,这样一来,繁子无疑也会心软下来,从而觉得对不起他。在那之前,还是静待时机,攻其不备更加有效。——谁知,繁子却继续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姿态,圭辅不由忘记了平时的耐心。 “我说繁子小姐,一碰见你我就成了轻薄的人。不过,作为家庭成员,我自以为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父亲。就拿女儿的恋爱来说,世上一般的父亲所不能允许的事我都能原谅。因为我对女儿绝对信赖。例如……”——圭辅在椅子上有点坐不住了,“例如,这次寿雄君和女儿的出差地点是同一个地方,作为父亲,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既不责备女儿,也不责备你的丈夫。”——他瞥了一眼繁子的脸色,似乎想检验一下自己这番话的效果。 “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对自己的女儿抱有绝对的信赖。” “为什么他们出差的地点……”她本想说些讽刺他的话,无奈声音打颤,不成其讽刺了,“您怎么知道您的女儿同我丈夫出差的地点一样?作这种想象不觉得难为情吗?” “因为我亲眼看到恒子吩咐女佣向寿雄君的旅馆发电报。” “我不相信!” “——不过,什么都不信那不是爱。怀疑丈夫的不忠其结果就等于怀疑自己的爱。然而,在这个世上,只相信爱也仅仅是梦中的故事。如果做到互敬互爱那自当别论,假若有一方没有尝到爱……” 繁子静静垂着头,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的人。——于是奇怪的是,圭辅心中泛起一股冲动,他如今很想向这位自己任意伤害过的女人乞求怜悯。 “我的心并非一生下来就这般冷酷无情,”——说着说着,这位孤独的男人眼里溢满泪水,“以往,我的心曾感受到的怜悯,不止一次陷我于危境。” 繁子站起身,两只手严严实实捂在脸上,走出了屋子。门又关上了,满含着阴郁的长长的啜泣声渐去渐远。 圭辅走到窗前,用莹润而清亮的嗓音高声喊叫司机的名字。 “我该回去啦!” ——接着,他站在午前窗外照射进来的明丽的阳光下,用指甲弹去沾在西服衣袖上的小线头儿,那线头儿伴着金光闪闪的眩晕,暂时像微细的小虫飞舞起来。 四 临近中午,里边大门的门铃连响了三声。阿胜正在阅读佐藤红绿的《侠艳录》。 安江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凄凄惶惶地说道:“你要干什么呀?” “放开我!弓彦这小子,看我把他宰了扔掉!” “又发脾气了,来,稍等一下再说。”安江极力抓住他不放…… 阿胜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感到厌倦,这时只得抛下这段最有趣的文字,好容易站起身来,接着又泛起踌躇。往昔,说到阿胜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无论是在草坪上举行游园会,或是平常临时有十人以上的来宾用餐,她都要一边忙着指挥厨子、女侍和女佣干活儿,一边记挂着汤汁不要凉了,冰激凌不要化了等杂事。就连那些跟着跑来跑去的人,心中也有一种“看我现在忙的”那种优越感。有时气喘吁吁地在走廊上碰见了,就说句笑话,或到厨房里模仿一下客人的怪模样,哈哈乐上一阵子,或者趁着高兴再敲碎一只珍贵的小盘子。华丽的夜宴上,阿胜一直在一种梦游病般的气氛中忙忙碌碌。无论是那时的阿胜,还是如今变成家庭琐事的同情者、听到铃响也要百般动脑筋的阿胜,都只是同一个阿胜。也就是说,宴会也好,家庭矛盾也好,对于她来说都一样。不管哪件事,她都凭着爱管闲事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惹人腻烦的认真态度加以对待。 二道门的门铃和大门的不一样,总带着一种柔和而惆怅的音色。要是连响三下,那就是寿雄。近来,繁子要阿胜整日待在家里,所以,她把送亲雄去幼儿园的五个小时轻松的差事让给了横井,阿胜连横井看大门的任务也揽过来了。因此,寿雄归来时,她应立即跑去开门,本不该有丝毫犹豫的,然而有时她又直犯嘀咕,例如:自己十一点半就吃完了午饭,繁子的午饭可以借口她“心情不佳”而不予准备,但是主人突然归来,他的午饭将如何安排?还有,菊池圭辅来访,繁子哭成了个泪人儿,寿雄忽然来到她面前,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呢?这些都使她忐忑不安。 由于迟迟不开门,寿雄便从旁边的窗棂向家中窥探。老女佣看到明朗而茂密的庭树前面,他那快活微笑着的肩膀和闪亮的金牙。 “啊,辛苦啦!” 阿胜将要打开门还没有打开的当儿,寿雄忙不迭送来一声亲切的招呼。 “您回来啦?” “啊,辛苦啦,家务事很累吧?” 阿胜是繁子的人,听到如此亲切的问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立即抢过他手里的皮包。 “不用了,我还不到需要你帮我拎皮包的年龄。——阿亲挺健康吧?去幼儿园啦?啊,跟横井在一起,”他一路唠唠叨叨地说着,登上了楼梯,“肚子差点儿饿死啦,胳膊抬不起来了。火车里很挤,连一根烟都不能抽,从S市一直站着呢——饭好了,立即告诉我,我在书斋里。” ——吃过饭,阿胜退去,寿雄听到繁子沿着回廊向这里走来。不管爱还是不爱,妻子这样出现使他有些受不了。本该憎恨自己的妻子,如今却像应召的艺伎一般出现了。他盯着廊檐边摊开的报纸,始终没有抬头。 “回来得很突然呀。” “哦,接到经理的电报。” 两人就像交肩而过的女子,互相用眼睛窥探着对方。 寿雄因为圭辅有要紧事找他,便直接去了办公室,圭辅不在,他又追到外国电影发行有限公司,当时,圭辅告诉他繁子和自己之间发生争吵的事,但他没有提及女儿和寿雄之间的事情。所以,寿雄今天看到繁子精心的化妆自然感到妩媚动人,他哪里知道这化妆其实是一种诅咒。 繁子的眼睛张起一面令人忧虑的大网,时刻准备着,不分粗细地紧紧抓住刚刚同女人分别的男人特有的优越的倦怠、火焰般的心扉和一副热烈的情怀。但是,他的火车之旅繁杂的疲劳无疑将削弱这些纤细的印象。 说起寿雄,他在光凭热情不起作用的时候,往往显得惊人的笨拙。繁子越来越冷淡,他的笨拙也愈演愈烈,繁子反而觉得这个焦头烂额的他更可爱。这是一场充满矛盾的悲剧的爱。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女人,当她觉察他的爱已经冷却,但还想将这种冷却的爱情继续糊弄下去的时候,她无疑就会扫兴地弃他而去。然而,面对伴随冷却的爱而产生的万般困难,他又不能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加以处理,他的这种意外的笨拙,反而在女性心中催生一种别样的爱情,于是又使别离越发困难起来。这种事也是常有的。繁子也与此例庶几相似。而且,这种超乎常理的爱的羁绊,将昭示着愈来愈大的伤害,甚至走向悲惨的死亡! “刚才菊池先生来过了。” “我见到他了,他因为你的事,心情很不快活。听说你的话伤害了他的感情,是吗?要是这样就糟啦。” ——繁子心想,要是圭辅连这些都告诉了寿雄,那么圭辅作为父亲将自己女儿的艳闻在她恋人的妻子面前加以暗示的错误,她也不得不加以挑明。因此,寿雄的一番话,要么是强行遮丑;要么是暗布防线,二者必居其一。 “有什么糟的?” “要对菊池先生好一些才行。” “未来的老丈人吧?” “瞧你说的!” 繁子用阴郁而俊美的眼睛望着丈夫,她打破了执意不在这位可憎的丈夫面前流泪的自戒。他那令人一眼看穿的故作姿态的笨拙,或许通过那种悲剧之爱引出了她无尽的泪水。 “菊池先生对我的侮辱,使得不管多么刚强的女人也会失掉站起来的勇气。他当着我的面,说到你和恒子相亲相爱,一起旅行,他的话只是为了伤害我的心。你说,大丈夫总是仗剑在外,战斗不止。看来,这真是一场出色的战斗啊!我想,比起生一次孩子,不如进行三场战斗更好。” 寿雄丝毫不为所动。一个他所不爱的女人的眼泪,缺乏使他感动的力量。自己和恒子的关系意外地由圭辅之口告诉了繁子,使他感到双肩卸掉重负的轻松。作为丈夫,他没有理所当然地给以否定。他没想到,这种不置可否的彻底的怠慢,对于女人来说,反而被误解为一种心安理得的默认。 “我不知道菊池社长对你说了些什么,我要你同他不要伤了和气,不是为了那件事,而是为了这个家。你知道的,菊池先生的宅邸将被接收,而且,为了缴纳财产税,这里的房子也要连同地皮一起变卖,届时没有任何买主肯比菊池先生出更高的价钱了。” “这是我的房子,决不卖给菊池先生。卖掉房子,我们就不得不搬出去,尽管如此,要是卖给别人,我们一起搬走;如果卖给菊池先生,眼下再明白不过的是,我一个人独自像乞丐一般被赶走,而你却留在这个家中。”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繁子……” “不,我不卖!……啊!”——她轻轻仰起身子,紧盯着寿雄的脸,“看你的脸色,我明白了,你已经卖掉了……一点儿都不跟我商量……这可是父亲留下的宅子啊!” 嫉妒具有穿透力。寿雄招架不住了,他从前也曾经历过这可怕的一瞬。 ——她不愧为壮年时代曾被称作“财界新太阳”的川崎源藏的女儿。这位太阳的爱女,具有从细微缝隙里透过的一丝柔软的光明和能将草木晒蔫的强烈的热量。尤其是那狮子般的瞳孔中喷出的火焰,使得繁子的眼睛更加可怖。寿雄看到这阴森的一瞬间,是在停战后的奉天。除了繁子本人以外,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 除去匆匆结婚的几个月,那时是他们最为和睦相处的日子。败战后的奉天对他们来说,情投意合、肌肤相温的气息以及艰险的求生欲望互为表里,纵然寿雄有天大本事,也无暇转移目标。战争一结束就开始靠变卖家财过日子,夫妻俩在奉天相当于银座的一家华人经营的洋货店里做临时工,在繁子充满爱的关照下,他们生活得十分富裕。小两口儿一天劳累归来,回到家中,繁子坐在夜间火炉旁换衣服,她那从内衣裸露出来的光亮而浑圆的酥肩上,总是留下她的丈夫一排青春的齿痕。 一天早晨,寿雄在繁子的邀约下顺路探望从未去过的繁子哥哥的住宅,只见门口围着一堆人,一位白俄出身的女佣站在门边,正在声嘶力竭地用日语讲着一件惊人的事。听她说繁子的哥哥是特务机关领导下的陆军中尉,他的秘密身份暴露了,今早已被苏军抓走。战争一结束,有关的军事机密文件一概被焚毁,这件事明显是有知情的日本人告发。当时流行告密,日本人互相戒备,人心惶惶。 听到那些人可怖的谈论,繁子一时也和他们一样面带忧愁。他在哥哥空荡荡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儿,东西全被带走了,一张纸片儿也没留下。 但是,当她沿着布满积雪的石阶走向大街的时候,寿雄觉察到一直低着头的繁子,嘴角边似乎挂着满意的微笑。 “有什么可喜的事吗?” 她抬起头,果然是一副娴静的笑容。不过寿雄感到,她的眼睛里闪耀着阴暗的光芒。 “你有什么心事吧?” “告密者是我。” “你?——”寿雄大喊起来。可他一点也不怀疑,对于这件骇人听闻的事实,他只能坚信无疑,否则他无法解释由繁子的眼神中所感受到的颤栗。他就像大白天亲眼看到车祸的人,相信一切事实。“——是啊……你完全可能。” “哥哥反正不会回来了,今明两天,哥哥将被带到一个无人的空地,附近的人们会听到一声枪响,他们将误以为是打靶练习呢。我们再也见不到那双深陷的金鱼眼啦!今天晚上,咱们两个摆酒庆功,下班后从小摊子上买点儿菜,好吗?” ——繁子的哥哥不喜欢寿雄,嘲笑他们两人的婚姻。停战后,寿雄他们和他虽然又恢复了形式上的交往,他作为军人,平时言行谨慎的态度中,也不断流露出粗鄙的讽刺的话语。他曾说,回到国内就好了。他打算一回到国内就把寿雄赶走,为了报复繁子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结婚,再将她嫁给一个令人讨厌的阔老头子。尽管这对兄妹本来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同胞兄妹。就像世上常见的那样,哥哥和妹妹互相憎恶,归根结底是因为两人有血缘关系,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那时繁子沉静的微笑和阴暗的眼神中的恐怖,寿雄在这一瞬间又品味到了。他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开始了平素那种吐露真情的述怀。 “我没有爱上任何一个别的女子。我每每感到爱的义务,从来没有一次感到爱的权利。老实说,我所遇到的女人都使我想到爱的义务,你也一样。你也没有使我想到爱的权利啊!” “不要再哭哭啼啼地诉说啦。” “尽管我曾背叛过你,但可以说这种背叛从未使我尝受过偷情的甜蜜。一切种类的爱情,只是教给我‘完成义务’的一种极为吝啬的道德的喜悦。早知如此,还不如享受伪善者的快乐更好。我这个人只会施行卑微的纯粹的善行,要教我去争风吃醋,那算找错了门径。” “我不想听你为自己开脱。我们已经到达爱与不爱之争的彼岸了。你爱我不爱我,只不过小事一桩。” “你撒谎!”——不知何时,寿雄已经坐在廊缘、穿上冰凉的庭院木屐,一边说话一边像对什么东西着迷似的,微笑着走向庭院。这里没有一块农地,然而,夏日火炽的阳光下,依然布满了焦褐色的苔藓。寿雄透过充满小鸟鸣啭、闪现一丝光亮的缝隙,仰望着耀眼的庭树的梢头。 “啊,真是好天啊!”——家庭的纷争,工作的辛劳,后撤时的痛苦回忆……所有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给那占有心灵一角的光明、渺茫、无忧无虑的思绪罩上一丝阴翳。不论是地位、名誉和金钱,所有令青年人一心向往的东西,在他身上,都不像国内青年那般徒具干瘪无味的形式,而是将聚众吃喝、笑口常开、纸醉金迷的游乐,同认真的工作巧妙区分开来,此种生活堪称一种“愚痴的天国”般的象征世界的诗歌。他既无思想观念;又无烦难的哲学。然而,其中繁子所具有的深深苦恼,对他来说丝毫没有价值,至于自己对此有否责任则另当别论。她说睡不着觉,但既然活着,总该睡上几个小时;她又说喝不下水,但是不喝水是无法活着的。——他既然对女人未曾感到过爱的权利,女人也都从未被他所爱过,要是这样,他就不该非难别人而将一切归功于自己。繁子似乎忘记了“活着”,至少忘记了像他那样地“活着”。 “从这里望过去——”繁子像个困倦的孩子有事叫住正要走出屋子的母亲一般说道, “你很像我的哥哥。” “这是当然的,”——他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附近一棵开着白花的胡枝子,随手扔掉,回过头去,“因为我穿着你哥哥的西服。可不嘛,从这里看过去,你倒像一头铁槛中的母狮子呢。你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狮子的鬣毛。” 繁子没有理睬,立即轻轻摆动着身子,扬起雪白的掌心,示意让他过去。 “来,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要给我什么我就过去。”——寿雄就像在年长的女子面前多少有些反感似的回答。 “给你一样好东西。”——繁子站起身子去拿梨。 女人决定要干某件事情的那副轻佻的样子,寿雄早已领教过多次了。他一边走向繁子,一边感到眼下莫非到了必须使事情立即有个了结的时候吗? “我呀,想问你一件事,只要你回答一声就行了。”——她摆出一副削梨子的姿势,过分地将腰弯得很低很低,唯独声音十分响亮。 “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只要得到你的回答,繁子从此以后不再为难你。只有这件事情,请你如实回答我。” “好吧,我说,你立即把梨给我。” “我问你,昨晚在S市旅馆,你和恒子在一起了?” “我要说是在一起,你就能安心吗?告诉你在一起,能解决你什么问题呢?啊呀,这就叫夫妻?”他的话滴水不漏,不时夹杂着些嘲讽,“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我爱不爱恒子这个问题吗?比起这个,住不住同一旅馆这件事实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是爱的问题,对于女人来说,事实更重要。” “好吧,吃完我再说。” 他将一大片梨用力塞进嘴里,鼓胀着两腮,用果盘接着顺嘴角流下来的甜汁,毫无顾忌地望着妻子的脸。繁子呢?似乎意识到寿雄正盯着自己,她重重地将沾满半透明果汁的清亮的水果刀放进盘子里,又把擦过手的手帕塞进袖筒,不由用指尖儿扣紧衣领,仿佛突然受到一阵寒气的侵袭。 寿雄用手帕揩揩嘴唇,像个说话嗓门很大的少年,挺起了腰杆儿。 “睡过了呀,我和恒子一起。” 此时,繁子抬眼峻厉地望着寿雄,他从她的目光中感到一种东西訇然崩塌了。繁子在低声啜泣,接着痛苦地反转过身子,左手支撑着廊缘,纹丝不动。这种场合时光的推移,对于寿雄来说,宛若沉重的流冰相互碰撞,实在难以承受。 “谢谢。听了你的话,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这种力量今后将使我无所畏惧……” “说得对,你不好好生活下去就将一事无成,这正是我所希望于你的。”——寿雄也不看繁子的脸,只管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刻薄的话语。繁子怔怔望着他,难道这些都是真心话?然而,寿雄似乎害怕保有使繁子获得安慰的余地,眼下处于这种惨淡的场景,他拼死维护自身的心灵不受伤害。“反正今晚要到菊池先生那里痛痛快快闹上一阵子的。我该走了,我们分别去他那里吧。” ——然而,两点钟前他出发的时候,繁子却牵着在幼儿园吃罢便当回来的亲雄的手,欢天喜地地送寿雄出门。艾格乌斯少校本来就是繁子的客人,但也应该由寿雄待在家里迎接他。不过,寿雄马上要去民间情报教育局,时间紧迫,只好由繁子一人接待了。 亲雄按平时的习惯,由父亲牵着手走到大门口。 “阿亲呀,幼儿园好玩吗?” “比在家里好玩多啦。” 寿雄感到一种无形的敌意,他放开了孩子的手。 五 一辆漂亮的枣红色四六年款的奥兹莫比尔轿车,发出骤雨般的响声,沿着石子路面驶来,此时正是午后三时整,阳光越发透明起来,物影也愈益宁静了。艾格乌斯少校是美国籍爱尔兰人,繁子的母亲留学时代,经熟人介绍寄居在一位家风严谨的教授家庭里,艾格乌斯是这家的儿子。当时七岁的艾格乌斯少校对于东方来的贵客十分亲热,繁子母亲回日本时,她时常回忆那时候的情景,说“他抓住我的裙子不放,一边流着糖果般大颗的眼泪”,她于心不忍,甚至打算放弃回国的念头。据母亲说,少年有一头波浪形的鬈发,面色微黑,很像日本人。繁子的父亲死后不久,这位少校突然来访,繁子看到他的头发,觉得母亲说得一点不差。后来,她曾一度和丈夫受少校的邀请出席过茶会,听说少校对日本茶道很感兴趣,作为回礼,这次特地邀请到川崎家的茶室品茶,时间就定在今天。谁知下午来了电话,由于夫人患感冒不能来,改成少校一人单独来访。 茶室位于庭院的一角,这是川崎源藏晚年拜入表千家,仿照京都表千家之总堂茶室“不审庵”建造的。这座只有三铺席大的褊狭的茶室,要接待身躯高大的艾格乌斯少校,很令人放心不下。少校慢慢从茶室特有的小门钻进去,一时有些惶惑,不知那副壮实的身躯应该摆在何处。繁子再三劝请,少校这才好不容易坐下来,戴着金戒指的粗大的手指敲打着肥胖的小腿,说道: “糟糕的是,我的心理解茶道,但我的腿却不理解我。” “只要心理解了,学习茶道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繁子的一口英语使人感到很乏味。 但是,经过两三次的交往,繁子明白了,艾格乌斯宽容大度的心怀十分符合茶道的精神。虽然是美国人,但少校的人格带有凯尔特人温润的深沉和阴翳。夫人也是一位与之相配的优雅而娴静的妇女,她的化妆不很惹眼,一副不愿显山露水的心态,每每透出一股柔情。 放下茶勺,点茶仪式结束了。繁子一般在茶席上不大爱开口的,然而今天却无拘无束地抢先畅谈起来,她问起了夫人的健康。 “妻子来日本之前身体很好,这次感冒可以说完全是个例外,即所谓‘二百十日’,”艾格乌斯言谈潇洒,可是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他那圆睁的茶褐色的眸子却闪现着几分忧愁,“不过,妻子不能生孩子,倒是个遗憾。我之所以要带她到日本来,是想换个地方,气候变了,身体有了良好的变化,也不是绝对不能生孩子吧。——首先,日本是著名的出生率最高的国家啊。”他十分认真地说。 “您是不是有些不大舒服?”——突然,他那温和的茶褐色的眼睛盯着繁子,仿佛要把她整个包裹起来。那视线无限宽广而又明亮,犹如阳光普照的原野。 “您的脸色显现着极大的悲哀。” “艾格乌斯先生,请听我说,”繁子用哭诉者特有的尖利的嗓音说,她的话有些吞吞吐吐,就像一个游泳者的苦涩的调子,“没有比我丈夫更不诚实的人了。” “我不知您是什么意思。能不能明确告诉我,您为何这样悲伤?” “寿雄从未为我的事费过神,他只知道侮辱我。” “夫人,再明确些,再明确些。” “寿雄另外有了情人,他把这座宅子卖给了那个女人的父亲。” “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违反常理的事情。” “请听我说,丈夫以前是那样爱我,如今却这般嫌弃我。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假如,眼下我完成一桩孕育已久的心愿,逃到贵国去,能否请求不要把我赶出你们的国家呢?” 只有这位外国人能正确理解她的苦恼。他很清楚,这不是嫉妒,而是她本人为确立自己生存的意志的力量驱使她产生一种复仇的行为。——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少校似乎朦胧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左右微微摇晃着脑袋表示同情。 不过,艾格乌斯少校一向认为,柏拉图所谓“为希腊带来最大福祉的那种‘乱心’”,只不过是离奇的反论。按照他的信念,苦恼是催发人生结出更多丰硕果实的机缘,否则就应该是走人宗教的机缘。 “哪个国家会把您赶出去呢?对于一个把您正确的意志看成邪恶的国家,我决不会在那里保有国籍。不过,夫人,您的苦恼依然像季节变化。宛若酷烈的夏天,夏季的阳光保证了金秋的丰稔。而且,那一棵棵稻穗,只想到唯独自己承受烈日的炙烤,其实谁都一样。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切都陷入不幸,您的苦恼只不过是为赢得丰饶而遭遇不幸的一种形式罢了。” “可是这苦恼是我的,并非是其他人的。” “您不必把自己的苦恼看得那么严重。” “那就等于对我说:‘你不要再活下去了。’” “夫人,”——艾格乌斯少校倾听着远方寂静大街上的微微市声。秋日的庭院,树木静静摆动着枝叶,似乎终日飘溢着篝火余烬的香气。他指着院子说: “请看,秋天的太阳把所有的树木打扮得多么美丽!晴朗的天空,深含余韵的蔚蓝色里,包蕴着将人的心情引向平稳与调和的力量。百鸟鸣啭,日本的群山红叶初染。人的灵魂随处都在建造一种无形的楼阁,您没听见一阵阵木槌的响声吗? “下个星期天,妻子将邀请您去游玩,她是最能给您安慰的人,对这点我毫不怀疑。” 六 繁子感到毒花花的夕阳在自己的脸上留下清晰的轮廓,告诉她已经沉思好久了。她凭几而坐将近一个小时了。她遥望窗外,晚霞犹如火中的孔雀,展开羽翼遮蔽着西边的天空。 当要决心杀人的时候,不管是谁总要思索一些时辰的。但这对于决心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这就像自杀者,通过尽可能长久地等待,尽量运用近似无意识和偶然的方法,捕捉施行自杀的机会。繁子与此不同。她打算在完成“陷丈夫于痛苦”这一长久的谋划之前,再次细细品味一下这一构想带来的快乐。 圭辅的脸上充满善意,他噘起小嘴,拿起威士忌酒瓶赞不绝口。啊,多么甘甜的美酒!他用一两句话对不在场的繁子进行了绅士般的讽刺。讽刺是多么美味的佐酒小菜,尤其是酒精成分很高的洋酒。——他对普通人的苦恼具有浅薄的蔑视。如果是深刻的蔑视倒也好说,而是像西洋盘子一样肤浅的蔑视。——他像一个蹩脚的理发师。一旦被同伙兄弟的剃刀伤了脸,十天不忘;然而,自己伤了顾客的脸,五分钟就忘了。——他爱笑,只是无意义的笑。他的笑完全缺乏恶意的内容。听到他的笑声,同听到哭声没有太大差别。他固然不会发出真正的笑,却能带着平静的表情生活着——这个人完全缺少作恶的悲悯的意欲(这本身就是作恶),要是能从地上消失该有多好!这种善意的灭亡,将给大地增加多少光明啊! “爸爸,我也要喝。” “少喝些吧,寿雄君还是不能喝酒吗?嫁到这种没出息的人家里,有损爸爸的名誉。” 他像一位善解人意的父亲,一边颇有策略地说着笑话;一边向恒子的酒杯里倒酒,接着又给自己倒满了酒。恒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缠绕在手指上的手帕轻轻拍拍胸脯,“啊,真难受!”她笑着嘀咕道。 “你怎么啦?”寿雄问。“胸疼。”她回答。寿雄向她的胸脯伸过手去,恒子立即一本正经起来,伸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指。她的手指弯了过去,不住发抖。她像兔子一样目无表情地死死凝视着他。她露出牙齿,齿缝之间倏忽闪现一下舌头。——身子突然痛苦地扭动着翻倒了。 她的身子从椅子滑落到地板上,渐渐听到她活着时巧加掩饰的本能的嗓音,只听见什么“咯呀”、“噢呵”、“哦嘎”等声音。乳房、面颊和胴体像猫儿一般在桌椅腿上摩擦,脸上涂满惨白的白粉,与她十分相合。她的头颅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