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毁灭 [book_author]法捷耶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4660 [book_dec]反映苏联国内战争的长篇小说。亚·法捷耶夫著。从1925年7月19日起,在《苏维埃南方报》、《熔岩》、《十月》和《青年近卫军》等报刊上,陆续登出了小说的部分章节。1927年列宁格勒激浪出版社正式出版。1930年,鲁迅根据日译文《毁灭》转译成中文,在同年的《萌芽》月刊1—5期连载(未完)。1931年,鲁迅自己出资,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出版了这部作品。197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磊然根据俄文原作翻译的译本。小说生动地再现了苏联国内战争时期南乌苏里边区游击战争的壮丽画面,其中着重表现的是苏联工人和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如何为战胜国内外敌人而进行殊死的斗争,以及在斗争中如何经受革命洗礼,把自己改造为新人。作品是写一支150人的游击队奉命进行战略转移,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且战且走,突出敌围后仅剩19人,完成了“保全战斗单位,作为将来的核心”的任务。小说突破了20年代苏联文坛上普遍存在的公式化、概念化、脸谱化的通病,塑造了莱奋生、莫罗兹卡、麦杰里察、密契克等不同类型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本书写得真实、深刻、既简洁又细腻,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并使作者获得了广泛的声誉。 [book_img]Z_10168.jpg [book_title]·内容提要· 1919年夏秋之间,共产党员莱奋生领导的一支游击队活动在西伯利亚滨海苏昌地区。 一天,莱奋生派矿工出身的传令兵莫罗兹卡去送信。莫罗兹卡本想去军医院看望妻子瓦丽亚,因而有些不乐意。但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同意执行命令。送信途中,莫罗兹卡救了一个被白匪军打伤的年轻人密契克,将他送往军医院。归途中,莫罗兹卡违纪偷了田里的瓜。莱奋生召开大会对他进行教育。 不久,莱奋生接到游击队参谋长的信,得知游击队主力在城里受到日军袭击,伤亡惨重。后来派往城里的队员又带回上级的指示:当前的重要任务是必须保存部队的实力,“因为将来要以它们为核心”。莱奋生明白,他们应尽一切力量把这支部队作为战斗单位保存下来,于是他向队员们发出准备转移的命令。 密契克在医院养伤时,瓦丽亚对这个“白面书生”产生了好感,密契克也爱上了她,但又不敢向她表白。莫罗兹卡为此事同妻子吵架。他要求调回杜鲍夫的矿工排,决心今后做一名好战士。密契克伤愈出院后被分配到库勃拉克排,队员们嘲笑他的知识分子习气。他在外表上虽然逐渐变得跟大伙一样,但思想深处仍和大家格格不入。 莱奋生眼见形势日益严重,决定组织一次夜间紧急集合,以检查战备的情况。这时,乌苏里江一带已被敌人占领,日军的侦察兵多次同莱奋生的巡逻队遭遇,莱奋生只好把部队撤到森林里隐蔽。游击队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且战且退,由150人减员到120人。英勇的游击队员麦杰里察外出侦察时不幸被俘,惨遭杀害。莱奋生率领部队赶来,击退了哥萨克骑兵连,占领了村子。半夜,敌人集中优势兵力前来袭击,游击队仓皇撤回森林,但敌人跟踪追击,沼泽地又挡住了游击队的去路,情况十分危急。这时,莱奋生高举火把走在队伍的前面,指挥队员们砍下柳条树枝,在沼泽地上铺路,使部队突围脱险。 在通往士陀一瓦卡的大道上,已疲惫不堪的游击队又一次遇到敌人的伏击。被派担任巡逻任务的密契克在发现敌人后私自逃跑了,紧跟在他后边的莫罗兹卡发现敌情后却鸣枪报警,当即被敌人打死。莱奋生率领队员们奋力战斗,终于摆脱了敌人,来到大路边的打麦场旁。这时,全队只剩下19个人了。 莱奋生默默地扫视了一下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他想,他应该很快地把打麦场上的这些人变成自己人,就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的18个人一样。他想:他必须活着,并且尽自己的责任。 [book_title]·作品赏析· 《毁灭》不仅描述了游击队的战斗事迹,而且着重描绘了游击队员精神上的成长和性格的形成。法捷耶夫曾这样概括了小说的主题思想:“在国内战争中进行着人材的精选,一切敌对分子都被革命扫除掉,一切不能从事真正革命斗争的人和偶然落到革命阵营里来的人,都要被淘汰,而一切从真正的革命根基里、从千百万人民群众里生长起来的人,都要在这个斗争中得到锻炼、成长和发展”,在革命中进行着“人的最巨大的改造”①。作者对小说的人物形象体系和情节结构的安排,都为揭示这一主题思想服务。 ①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见《三十年间》第90页,苏联作家出版社。侦察时落入敌人手中,始终保持着大无畏的精神。他受尽折磨,但只字未吐,牺牲前还赤手空拳地同敌人作拼死的搏斗。这些形象表明:正是革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创造着历史,他们不惜流血牺牲以保证革命取得胜利,同时他们也在斗争中受到锻炼,获得新生。 《毁灭》描写了为革命所唤醒的人民大众——矿工和农民出身的游击队员,塑造了许多感人的艺术形象。他们是革命的根基,为革命出生入死,对革命一片忠心。矿工杜鲍夫、冈恰连柯、莱奋生的助手巴克拉诺夫、牧人麦杰里察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矿工排排长杜鲍夫体现了工人阶级的本色——自觉的纪律性、集体主义精神和阶级自豪感。他所率领的矿工排成为莱奋生游击队的核心。在战斗中,哪里的任务最艰巨,他们排就出现在哪里。这个排的成员、爆破手冈恰连柯机智勇敢,有高度的觉悟,曾用地雷炸毁敌人的军用列车,并帮助莫罗兹卡走上正确的道路。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在他身上表现得极为充分。菜奋生的助手巴克拉诺夫是革命青年的代表,他天真、勇敢,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到小说结尾时已经成熟起来。莱奋生就是受到他的启发才率领队伍冲出敌人包围的。牧人麦杰里察是一个有着浓郁浪漫主义气息的形象。他在 游击队队长莱奋生是小说的中心人物。他体现了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和在游击运动及人的改造过程中的领导作用。作者没有把他写成理想的英雄,而写成平凡的人。论外表,他没有魁梧的身躯,他也没有完成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他是优秀的指挥员和教育者。为了战胜敌人,他在战斗环境中对队员们进行艰苦细致的思想教育工作,努力提高他们的觉悟。他通过对莫罗兹卡偷瓜事件的处理,培养了游击队员的纪律性,同时,也密切了军民关系。 莱奋生对革命事业无限忠诚。自从他接到战略转移的命令之后,就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及时做出转移的决定,进行有准备、有秩序的转移。在游击队陷入沼泽地的紧急关头,他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和出色的组织才能,手持火把出现在人群中,队员们被他组织起来,在沼泽地上奇迹般地铺出了一条路,终于把队伍从毁灭中救了出来。小说末尾,队伍只剩下19人,莱奋生觉得他们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虽因失去助手巴克拉诺夫和其他同志而伤心落泪,但看到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就想到要很快使他们成为自己人,吸引他们参加革命。 在小说中,菜奋生是一位威严、冷静的队长,又是一个内心充满阶级友爱的人。书中动人地描绘了莱奋生夜间查岗的场面。他“悄悄地在篝火中间穿过”,发现值班人在出神,“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沉思,脸上露出善良的、孩子般的笑意”。于是,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走起来更小心”,为的“是怕把值班人脸上的微笑掠走”。苏联作家在20年代刻画先进人物时,谁也没有像法捷耶夫那样把严峻与温柔巧妙地结合在一个人物身上,谁也不曾像他那样细腻地表现共产党员丰富的精神世界。 莱奋生是早期苏联文学中最成功的共产党员形象之一。法捷耶夫克服了20年代许多作家对群众自发性的歌颂以及他们在描写党员形象时表现的公式化、概念化等缺点。他描写了莱奋生作为领导者、教育者的作用,同时也充分揭示了莱奋生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使这一形象显得生动而丰满。 莫罗兹卡的形象鲜明地表现了人民群众在革命斗争中锻炼、成长为新人的过程。他最初是具有浓厚农民意识的矿工,在他身上存在着不守纪律、偷东西、酗酒、胡闹等许多缺点。他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痛苦的代价。小说最后,他担任前哨侦察,遇到了敌人的伏兵。在面临生死考验的关头,他丝毫没有考虑个人的安危,只想到应该向同志们报警。为了使同志们得救,他毫不犹豫地献出了生命。 与莱奋生和莫罗兹卡的形象相对立的,是最终叛变革命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密契克的形象。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怀着浪漫主义的幻想参加了游击队。他虽然置身于火热的革命中,内心向往的却是安逸、舒适的生活,后来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惜断送曾搭救过他的莫罗兹卡和其他游击队员。之后,他还打算扮演一个受难者的英雄角色,想自杀。不过,密契克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于是他“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在这里,作者彻底撕下了这个叛徒的假面具。 小说末尾,作者描绘了一幅寓意性的画面。莱奋生的部队在又一次摆脱敌人的追击后走出森林,在他们眼前“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鲜明的棕黄色的田野”。远处打麦场上,劳动的人群在快乐、热闹地忙碌着。这个画面象征着革命的光明远景。打麦场上的人们将是革命的生力军。因此,小说没有给人留下凄惨的形象,却使人对革命的前途充满信心。 《毁灭》是早期苏联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它同富尔曼诺夫的《恰巴耶夫》、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一起被称为苏联20年代文学中3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谭得伶) [book_title]译者前记 法捷耶夫(1901一1956)是苏联优秀的革命作家。他一生的活动是多方面的,他不仅是作家、文学批评家,而且是文艺工作的组织者,长期领导苏联作家协会的工作。他的重要著作除《毁灭》、《青年近卫军》以及没有写完的《最后一个乌兑格人》,还有收在《三十年间》里的大量有关文艺理论问题的著作、报告、演说和读书札记。 《毁灭》是苏联革命文学中最优秀作品之一,写于1925一1926年,1927年出版后,立刻引起苏联文学界普遍的注意。当时的《真理报》评论道:“这部描写西伯利亚游击队的溃灭的小说,是我国无产阶级文学阵线上的胜利”。高尔基认为作者“非常有才华地提供了国内战争的广阔的、真实的画面”①。不但在苏联国内,就是在全世界,《毁灭》也起了巨大的影响。在我国,早在一九三0年,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的难以想象的困难条件下,鲁迅先生就把《毁灭》翻译过来,他认为,对于当时的中国,更紧要的是如《铁甲列车》、《毁灭》、《铁流》等这样战斗的作品。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对《毁灭》给予高度的评价,指出:“法捷耶夫的《毁灭》只写了一支很小的游击队,它并没有想去投合旧世界读者的口味,但是却产生了全世界的影响,至少在中国,象大家所知道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①高尔基三十卷集第二十五卷,第二五三页。 ②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六卷,第十四页)。 在苏联,在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成功之后,开始了外国武装干涉和国内战争。苏联的工人、农民和革命的知识分子,在布尔什维克党的领导下,奋不顾身地起来保卫苏维埃政权。这是一场最激烈的、同时是国际范围的阶级斗争,是一场波澜壮阔的群众革命运动,也是苏联人民生活中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件。因此,国内战争的题材就成为二十年代苏联文学的最重要题材之一。 《毁灭》描述的就是国内战争时期一九一九年夏秋之间远东地区一支游击队的命运:莱奋生的部队受到日本干涉军和白军的追击,一面奋不顾身地战斗,一面突破敌人的包围,虽然损失了许多战士,但仍准备迎接新的战斗。然而不能说,《毁灭》只是表现滨海地区一个特定游击队的战斗历程,莱奋生的游击队的狭小世界是巨大历史规模的真实画面的缩影,里面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革命的基本社会力量:起领导作用的布尔什维克,作为革命运动基本力量的工人、各阶层的农民和知识分子。作者根据这个材料,提出了一系列令人深思的、重大的问题,表现了深刻的、重要的思想。 作者曾在一篇文章里扼要地阐述了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在国内战争中进行着人材的精选,一切敌对的都彼革命扫除掉,一切不能从事真正的革命斗争的,偶然落到革命阵营里来的,都要被淘汰,而一切从真正的革命根基里,从千百万人民群众里生长起来的,都要在这个斗争中得到锻炼,成长和发展。人的最巨大的改造正在进行着。”① ①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见《三十年问》第九0八页。 列宁指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同时也是人民群众巨大的改造过程。法捷耶夫在这次革命中看到”了“人的最巨大的改造”。在《毁灭》里,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描绘战争,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表现广大人民群众在革命斗争中精神变化的过程,他们在这场斗争中的作用,他们的受锻炼和成长。因此,性格形成的过程就成了情节发展的基础。小说的整个结构都服从于逐渐地、深入地描写性格的任务。 新的时代、新的文学,必须有它自己新的英雄人物。在二十年代,创造新的英雄人物的任务,非常尖锐地摆在苏联作家的面前。法捷耶夫认为:“应该到工人阶级和农民的先进分子中”去寻找“我们时代的英雄人物”,“现在最有意义的事是表现我们革命的先锋队--共产党员,布尔什维克”②。《毁灭》所以产生全世界的影响,因为它的主人公是崭新的英雄人物,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员,是工人和农民。 ②法捷耶夫:《我们处在什么阶段》,见《在文学岗哨上》,一九二七年,第十一、十二期。 游击队队长莱奋生是书中的中心人物。他的形象体现了共产党人在人的改造和游击运动中的领导作用。他通过对莫罗兹卡偷瓜事件的处理,来培养游击队员们的纪律性,让他们懂得,一支真正的革命队伍必须有铁的纪律,同时也向农民强调指出,游击队不同于到处抢劫的白匪。莱奋生首先是一个革命者,在他身上始终充满了对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和对人民的热爱。自从他接至(命令叫他设法“保全战斗单位,作为将来的核心”以后,他就坚定不移地要使它实现,尽管他清楚地估计到前面将有示)利,的困难。在渡过沼泽地的事件里,菜奋生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力和组织才能。在队伍陷入沼泽地的万分危急的关头,手持火把在人群中出现的莱奋生仿佛是力量和智慧的化身。他立刻把张皇失措的人们组织起来,奇迹般地用树枝在沼泽地里铺出一条路,终于把队伍从不可避免的毁灭中救了出来。 最后,游击队只剩十九个人。莱奋生觉得只有他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时多(没有忘记自己对他们应负的责任。他虽然因为丧失了亲爱的助手和同志们而伤心落泪,但当他远远地看到打麦场上的人们,就感到应该很诀地使他们变成自己人,也就是变成革命的参加者,因为,革命的源泉,党的力量,就在于和群众的联系。在这利种同人民的联系中,就存在着革命必然胜利的保证。 莱奋生在书中出现时虽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共产党员,但从作者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莱奋生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布尔什维克的艰苦漫长的道路。象许许多多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在青年时代也曾对“那美丽的小鸟”抱过幻想。是严峻的现实和无数次的失望,才使他丢掉幻想,认识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使他不但学会了正视现实,“照现状来看一切”,而且要从现实出发,“以改变现状。促使正在诞生和应有的事日到来。” 莱奋生的形象,是苏联文学中最成功的共产党员的形象之一。法捷耶夫在塑造英雄人物的形象方面打破了二十年代把共产党员都写成穿着皮夹克的巴巴的人物的公式,跨出了新的一步,非常深刻而丰富地显示了共产党员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从而使共产党员的形象显得更为生动、更为饱满。 为了充分地、生动地、具体地显示社会主义革命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改造中的巨大作用,表现新的思想意识、新的道德品质在革命斗争中的形成,法捷耶夫选择了来自人民底层的莫罗兹卡作为自己描绘的对象。在所有的人物中,作者唯独对莫罗兹卡的身世作了详细的叙述,为的是让我们看到,为什么莫罗兹卡身上背着那么沉重的、从旧世界继承得来的旧习惯和旧思想意识的包袱。 莫罗兹卡是一个具有浓厚的农民意识的落后的矿工。革命前他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并不寻找新的道路。他来参加革命也是出于自发,凭着他的矿工的阶级本能。他身上有着许多缺点:他不守纪律、偷东西、爱胡闹、酗酒。他参加革命斗争是他的旧思想旧习惯得到改造、新的性格逐步形成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困难、曲折和痛苦的。他因为偷瓜在大会上受到的严厉的批评,使他的灵魂深处受到了震动。在渡口,他克服了要“吓唬人”的愿望,很好地整顿了秩序。这使他突然感到自己成了一个责任重大的重要人物。这是他摧毁自己身上的旧习惯的开始,是新思想意识的萌芽。他开始觉得“自己毕生都在力求走上莱奋生等人所走的那条在他看来是笔直的、明确的、正当的道路,但是总有人在执拗地阻挠他”,他把一切失败归咎于别人,“他绝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就在自己心里”,而且这个敌人是顽强的。莫罗兹卡每取得一次新的胜利,都要付出巨大的痛苦的代价。他力求走上的那条道路也不象他想象的那样笔直平坦。在前进的道路上常有反复。可是到了最后侦察的时候,在面对着敌人的生死攸关时刻,他丝毫没有考虑到个人的安危,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同志们报警。为了救同志,他毫不踌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平时在莫罗兹卡的思想意识中发生的仿佛是最小的、然而是最典型的变化,几乎是不可觉察地积累起来,在最紧要的关头来了一个质变。莫罗兹卡逐渐战胜“自己心里”的敌人的过程,就是他性格形成的过程。 在二十年代的苏联文学中,知识分子与革命的问题也是重要题材之一。在《毁灭》里,法捷耶夫在塑造与工农结合的、革命的知识分子莱奋生的形象的同时,也成功地刻划了一个反面人物,一个浸透了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思想、终于堕落成为革命叛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密契克的形象。 密契克是怀着浪漫主义的幻想来参加游击队的。在他的心目中,革命斗争不过是一个可以满足他的渴望丰功伟绩的虚荣心的场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通病使他看到的首先是来自人民大众的游击队员的粗野和其他缺点,而不是他们身上最可贵的本质。他发现现实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他的热情就一落千丈。 密契克虽然置身在火热的革命斗争中,但是他的心所向往的却是安逸舒适的环境和生活。贪图安逸舒适、怕艰苦、怕火热的斗争,还有更重要的,把自己看得重于一切、把个人利益放在革命利益之上的严重的个人主义,这就是阻挠密契克走上革命道路的绊脚石。 密契克最后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竟不惜断送了在炮火中搭救了他的莫罗兹卡和其他一些同志。犯下这样可耻的罪行之后,密契克还打算扮演一个受难英雄的角色,要自杀。这时候,他那丑恶的真面目更是暴露无遗了。他不但平时在人们面前要用冠冕堂皇的话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掩饰起来,甚至到了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虽然明白了自己逃跑的可耻含义,还要为自己涂脂抹粉,说什么:“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能做出这种求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他痛苦,并不是因为这种可耻的叛实行为使他受到良心的通责,而是因为这种行为给他自己认为的那种所谓“纯洁无暇”的人格留下了洗不掉的丑恶的污点使他感到懊丧。但是,转眼之间,连这一点痛苦也被可以回到城里去而引起的喜悦所掩盖”。这赤裸课地表现出密契克最爱的还是他自己,包括他的那卑鄙丑恶的行为。对他说来,最主要的是只要保住这条性命,活下去。这时,他把革命的假面具干脆扔掉了。 密契克走上背叛的道路是合乎他发展的逻辑的。法捷耶夫就这样一步深入一步地剖析了这个懦夫与叛徒的卑鄙丑恶的灵魂,以无悄的直率揭示了密契克从个人主义者到叛徒的演变。 密契克这个形象,既具有独立的意义,也是用来同莱奋生和莫罗兹卡相对照的。 密契克和莱奋生都是出身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但是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通过这两个人物,我们清楚地看到,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一个人的阶级出身,而是他所选择的道路,是抛弃自己原来的阶级立场,同人民结合呢,还是成为自己阶级偏见的牺牲品。 莫罗兹卡和密契克是两个对立的形象。莫罗兹卡会偷东西、会酗酒、会撒谎;而密契克却是温文有礼,“洁身自好”的。如果从小资产阶级的道德标准来看,密契克要比莫罗兹卡高尚得多。但是革命的考验却证明,在斗争决定性的时刻,“不道德的”莫罗兹卡用生命的代价救了同志们,而“高尚”的密契克却出卖了那样信任他的同志们。对比之下,谁是高尚,谁是卑下,就一清二楚了。法捷耶夫用这两个形象的对比表现他的主题思想之一:“抽象的、‘全人类的’、永恒的道德是没有的”,对革命、对人民的忠诚程度,才是衡量道德的最高标准,“如果一切行为和行动都是为了革命的利益,都是从工人阶级的利益出发,那就是道德的。凡是破坏革命的利益、破坏工人阶级的利益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① ①法捷耶夫:《和初学写作者谈谈我的文学经验》,见《三十年问》,第九0八页。 除了上述的三个人物,作者还描绘了工人和农民的形象。杜鲍夫的矿工排体现了工人阶级在革命中的主导作用,这个排是莱奋生的游击队的核心。在平时,这个排的严格的纪律和库勃拉克的农民排的自由散漫成为鲜明的对照;在战斗中,哪里的战斗任务最艰巨。杜鲍夫的排总在那里。在矿工排的成员之一,爆破手冈恰连柯身上,凝聚着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他勤劳、机智、勇敢,但是从不炫韶自己。是他,用地雷炸掉敌人的军用列车,是他,邦助莫罗兹卡走上正确的道路,是他,让全体游击队员通过树枝铺成的道路渡过泥沼、在敌人就要赶到的最后一霎把路炸掉。莱奋生的十九岁的助手巴克拉诺夫是革命的年青一代,是在同旧世界的英勇战斗中诞生的新人。巴克拉诺夫身上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天真、稚气、勇敢。他对莱奋生崇拜到甚至模仿他的外表举动的地步。但是到故事结尾时,巴克拉诺夫已经成长,莱奋生就是得到他的启发而率领队伍冲出敌人包围的。作者还用浪漫主义的色采描绘了过去的牧人美杰里察的英勇形象。他有着莱奋生“所缺乏的、与众不同的、矫健的体格和一股象不竭的泉流迸射出来的、粗旷的生命力”。他在侦察中落到敌人手里以后,始终保持着大无畏的精神,对敌人显示出无比的仇恨和蔑视,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甘心束手待毙,而是赤手空拳地从台阶上跳下去同敌人作殊死的搏斗,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形象。 莱奋生的游击队虽然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丧失了许多优秀的战士,全队只剩下十九个人,但读完全书,给我们留下的并不是不可挽回的毁灭的凄凄、令人沮丧的印象,而是革命必胜的坚定信心。莱奋生的这个战斗单位象“星星之火”彼保存下来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将生的部队的核心。巴克拉诺夫、美杰里察、莫罗兹卡虽然牺牲,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巴克拉诺夫、美杰里察、莫罗兹卡来继续他们朱竟的事业。莱奋生的部队在遭受了暂时的失败、走出森林之后,在他们眼前呈现的一片无限美好的风光,象征着革命的光明远景。打麦场上的人们将是革命的新的主力军。 法捷耶夫是一个创作态度极其严肃认真的作家,《毁灭》一书出版后,从一九二八到一九五一年,他曾多次作了相当重要的修改。最初《毁灭》分为三部,后来并为一部,井将《农民》和《矿工》合并为一章,还作了二百多处个别的修改。修改的结果使美杰里察、密契克和其他一些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更为深刻。这个译本系根据一九五九年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法捷耶文集》第一卷原文译出。 一九七八年五月 [book_title]1 莫罗兹卡 莱奋生走下台阶,到了院子里,他那把刀鞘撞瘪了的日本军刀在阶磴上碰得锵锵作响。田野里飘来一阵阵荞麦蜜的气息。头顶上,七月的太阳在炎热的、浅粉红色泡沫似的云朵里缓缓浮动。 传令兵莫罗兹卡在摊开的苫布上晒燕麦,一面用鞭子轰赶一群可恶的珠鸡。 “把这个送到沙尔狄巴的部队里去,”莱奋生把一件公文交给他,说。“告诉他……不,不用了,里面都写了。” 莫罗兹卡不大高兴,他把头一扭,轻轻地抽着鞭子。他不愿意去。他讨厌这些枯燥乏味的出差和没有人需要的公文,他最讨厌的是莱奋生的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这双又大又深的眼睛象湖水,把莫罗兹卡连人带靴子统统吸了进去,并且在他身上看到许多连莫罗兹卡自己恐怕也未必意识到的东西。 “坏蛋,”传令兵心里想,一面眨巴着眼睛,好象受了委屈似的。 “你干吗站着不动?”莱奋生发火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队长同志,不论到哪儿去,一开口就是莫罗兹卡。好象除了我队里就没有别人了……” 莫罗兹卡故意称他“队长同志”,好显得正式些,平时他只叫他的姓。 “那末是要我自己去吗,啊?”莱奋生挖苦地问。 “干吗要你自己去?有的是人……” 莱奋生觉得这种人实在不可理喻,只好态度坚决地把公文往衣袋里一塞。 “去把枪交还给军需主任,”他口气极其平静他说,“交了枪,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这儿不需要捣蛋鬼……” 河上吹来的和风拂乱了莫罗兹卡的不听活的头发。在仓库旁边焦干的苦艾丛里,不知疲倦的纺织娘好象在锤打着赤热的空气。 “别急嘛,”莫罗兹卡绷着脸说。“把信给我。” 他把情往怀里揣的时候,与其说是对莱奋生,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地解释说: “叫我离队,绝对办不到,把枪交出去那更不行。”他把满是尘土的军帽推到后脑上,说到未了,声音忽然变得高兴和响亮起来:“我们来干这个,可不是为了你那双漂亮眼睛,我的朋友莱奋生!……我照矿工说话那样干脆地对你说吧!……” “这才象话呀,”队长笑了起来。“可是起初你硬是不肯去……笨蛋!” 莫罗兹卡掀着莱奋生的一个钮扣把他拉过来,压低嗓门,好象谈什么秘密似他说: “我啊,刚要到医院去找瓦留哈①,什么都准备好了,可你偏偏要送公文。所以,你自己才是笨蛋呢……” ①莫罗兹卡的妻子瓦丽亚的小名。——译者注。 他调皮地夹了平一只绿褐色的眼睛,噗哧一笑,直到现在,只要一提到妻子,他的笑声里就会流露出猥亵的音调,象是年深日久的霉斑又显现出来一样。 “季莫沙!”莱奋生朝着台阶上一个没精打采的小伙子叫了一声。“你去看着燕麦;莫罗兹卡要出去。” 在马厩旁边,爆破手冈恰连柯骑在一只倒扣着的马槽上,修补皮驮袋。他的光脑袋晒得黑红,脸色好象打火石,深色的胡子象毛毡似的紧粘在一块。他低着头在缝驮袋,他用起针来好象在挥动草耙,有力的肩胛骨在粗麻布衣服下面磨盘似的转动着。 “你怎么,又要出去啦?”爆破手问道。 “正是,爆破手老人家!……” 莫罗兹卡挺身立正,举起手来随便贴近什么地方一放,敬了个礼。 “稍息,”冈恰连柯宽容他说。“从前我也是象你这么愣。派你出去于什么?” “屁事;队长叫我去活动活动。他说,不然你会在这儿生出一群娃娃啦。” “傻瓜……”爆破手正用牙齿咬断麻线,说话发音不清,“苏昌的贫嘴。” 莫罗兹卡从棚子里牵出马来。那匹鬃毛很长的小公马,警觉地两耳直竖。它长得结实,毛很长,跑得快,样子象主人:也有那么一对绿褐色的发亮的眼睛,也那么矮小敦实,罗圈脚,也有些愣,但又调皮,爱捣乱。 “米什卡……唔,唔……你这个魔鬼啊……”莫罗兹卡边拉紧马肚带,一边爱怜地唠叨着。“米什卡……唔一嗝……上帝的小畜生……” “要论你们俩的脑袋谁的管用的话,”爆破手一本本经地说。“你就不该骑米什卡,倒是应该让米什卡骑你,那才是正理。” 莫罗兹卡上了马,快步跑出牧场。 紧挨着河边有一条野草丛生的村路。对岸伸展着一片浴着阳光的荞麦田和小麦田。锡霍特一阿林山脉的蔚蓝色寒仿佛在温暖的水气中颤动。 莫罗兹卡是第二代的矿工。他爷爷--一个受他自己的上帝和众人欺侮的苏昌老大爷--还是种地的;到他爹手里就用煤代替了黑土。 莫罗兹卡出生在二号矿井附近一座昏暗的木头房子:那时嘶哑的早班汽笛正在呜呜地响着。 “男孩?……”矿上的医生从小屋里走出来,告诉做父亲的,生下来的不是别的,是个儿子,做父亲的重又问了遍。 “那就是第四个啦……”父亲用无可奈何的口吻计算,“这个日子可快活啦……” 说完之后,他就套上满是煤灰的防雨布上装,上工了。 到了十二岁,莫罗兹卡已经习惯了听到汽笛就起床,学了推土斗车,说些无聊的;多半是骂人的租活,喝烧洒。苏昌矿场的小酒店并不比井架少。 离矿井大约一百来俄丈的地方,是山沟的尽头,丘陵地带的起点。长着一层苔藓,木质坚实的云杉,从这里森严地俯视这个村镇。每逢灰豪蒙的有雾的早晨,原始森林里的马鹿便拼命叫唤,想盖过汽笛的声音。装煤的平车,顺着绵延不断的轨道日复一日地穿过山岭之间苍绿的鲫隙,越过陡削的山隘,向康沟子车站爬去。山脊上涂着黑油的绞盘卷着溜滑的缆索,由于经常的紧张而抖动。在山隘脚下芬芳的针叶林里,随随便便造了儿所砖屋,有人在那里不知为谁干活,有几个“杜鹃”①鸣着音调不同的汽笛,还有电力起重机在嗡嗡地响着。 ①一种小型机车,因为汽笛声象杜鹃啼声而得名。——译者注。 生活的确是很快活。 在这种生活里,莫罗兹卡没有去寻找新的大道,而是走着前人走过的稳妥的小路。后来,他买了一件充缎子的衬衫和一双喇叭口的小牛皮皮靴,逢年过节就去山村里游逛。跟那里的年轻人一块拉手风琴,跟小伙子们打架,唱黄色小调,“带坏”乡下的姑娘。 在归途中,“矿上的人”常到瓜田里去偷西瓜和圆滚滚的牟罗玛黄爪,跳到水流湍急的溪涧里洗澡。他们的快活而响亮的声音惊动了原始森林,惹得一弯残月从山岩后面艳羡地窥望。河上飘动着温暖的夜的湿气。后来,莫罗兹卡被关进散发出霉味、包脚布臭味和臭虫气味的警察署。这事发生在四月罢工的高潮期间,那时候,浑浊得象矿下瞎马的眼泪似的地下水,日以继夜地顺着井简滴出来,谁也不去抽它。 他坐牢倒不是因为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事迹,而只是因为他喜欢信口开河。他们想吓唬吓唬他,希望能从他嘴里探听出带头罢工的人。莫罗兹卡跟蚂蚁河上一批私酒贩子一同关在一个臭气熏人的牢房里,对他们讲了无数淫猥的故事,却没有泄露罢工领袖们的名字。 后来,他上了前线--被编进骑兵队。他在那里,象所有的骑兵一样,学会了瞧不起“步行的马”①,他六次挂彩,两次被震伤,在革命前就完全被免了兵役。 回家之后,他连续狂饮了大约两个星期,后来跟矿上一号井的一个善良而放荡的、不会生育的推车女工结了婚。他做事向来不加考虑,在他看起来,生活是简单的,毫无奥妙,就象苏昌瓜田里滚圆的牟罗玛黄瓜一样。 也许是因为这样,一九一一八年他带着老婆一起保卫苏维埃去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从此就不准他回到矿上去了,因为苏维埃没有能支持住,而新政权②是不太瞧得起这类人的。 ①指步兵。——译省注。 ②指当时西伯利亚的高尔察克政权。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以高尔察克为首,在乌拉尔、西伯利亚及远东建立反革命军事独裁政权,一九二0年初被红军消灭,译者注。 米什卡生气地跺着钉了掌的蹄子;橙色的马蝇一个劲儿在它耳旁赡赌地叫,钻进它的毛茸茸的毛里,一直把它叮得出血。 莫罗兹卡骑马来到斯维雅基诺故斗区。克雷洛夫卡村被茂生着翠绿的榛树的丘陵所掩蔽,不见影踪;沙尔狄巴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 “兹-兹-兹……兹-兹-兹……”马蝇烦人地尖声叫着。 忽然,一个奇怪的炸裂声震动着空气,在丘陵后面滚过去。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好象有一头挣脱了索链的野兽,在多刺的灌木丛中乱跑乱窜。 “别慌,”莫罗兹卡勒住缰绳,几乎听不出地说。 米什卡把茁壮的身子朝前一冲,乖乖地不动了。 “听见没有?……在打枪!……”传令兵挺直身子,激动地嘟哝说。“在打枪!……是吧?” “嗒-嗒-嗒……”机枪在丘陵后面响起来。炮火好象是一根线,把别旦枪震耳的轰隆声和日本卡宾枪刺耳的哭泣声串连起来。 “快跑!……”莫罗兹卡用紧张激动的声音喊着。 他的脚尖习惯地深深伸进脚蹬,哆嗦的手指打开了手枪套,这时米什卡已经越过发出炸裂声的灌木丛,向山顶冲去。 还没有登上山脊,莫罗兹卡就把马勒住。 “你在这儿等着,”他跳到地上,把缰绳扔在鞍桥上,说。米什卡是忠实的奴隶,不用拴。 莫罗兹卡匍匐爬上山顶。右边,有一队军帽上带黄绿色帽箍、样子相同的小矮人,排成整齐的散兵线,象检阅时那样熟练地绕过克雷洛夫卡跑着。左边的人们仓皇失措,三三两两地在麦棚金黄的大麦丛中乱跑,边跑边用别旦枪还击。(沙尔狄巴、莫罗兹卡根据黑马和尖顶獾皮帽认出是他)暴跳如雷,进四面挥舞着鞭子,但不能把人们拦住。可以看到,有些人在偷偷地把红带子撕掉。 “这些败类,是在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莫罗兹卡喃喃他说,双方的射击使他愈来愈兴奋。 在后面仓皇逃跑的那一小堆人里面,有一个瘦弱的小伙子,用手帕包扎着伤口,身穿城里式样的瘦小的上衣,笨拙地拖着步枪,微肢地奔跑着。别人不愿意把他一个人甩下,显然是有意迁就他的速度。这一堆人很快地稀少下去,那个包扎着白布的小伙子也倒下了。但是他没有被打死他几次挣扎着要起来,要爬、他伸出双手,嘴里不知在喊着什么。 人们撇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加快步伐跑了。 “这些败类,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莫罗兹卡紧张地用手指紧攥着满是汗水的卡宾枪,又说了一遍。 “米什卡,这儿来!……”他喊的时候嗓音突然变了。 身上被磨出了血的小公马,呼味呼陆地扇动着鼻孔,轻轻嘶叫了一声,跳上山顶。 几秒钟后,莫罗兹卡就象展开翅膀的鸟儿那样在大麦日里飞驰。枪弹象马蝇似的,凶狠地在头顶上嘘嘘掠过,马背常常象是落进深渊,脚底下的大麦拼命地唿哨着。 “卧倒!……”莫罗兹卡喊了一声,把绍绳甩到一边,一只脚拼命用马刺刺马。 米什卡不愿意在弹雨下卧倒,它四蹄腾空,围着那个头上.白绷带染着血、仰卧着呻吟的人乱跳。 “卧倒……”莫罗兹卡嘎声喊着,几乎要用嚼子勒磁马嘴。米什卡把紧张得发抖的双膝一屈,伏在地上。 “痛啊,啊呀……好一痛啊!”传令兵把受伤的人横放在马勒上的时候,那人呻吟着说。这小伙于面色苍白,没有胡须,脸上虽然有血污,却显得干干净净。 “别嚷,讨厌的东西……”莫罗兹卡低语说。 几分钟后,他放开缰绳,双手托着马背上的人,绕过丘陵, [book_title]2 密契克 说实在的,莫罗兹卡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救来的那个家伙。 莫罗兹卡不喜欢小白脸。根据他的生活经验,这种人都是些无用而靠不住的家伙,对他们不能相信。不但如此,受伤的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不是硬汉。 “真娇气……”传令兵把昏迷的小伙子放到李亚别茨的小屋里的床上,带着讥讽的口吻傲慢他说。“才蹭掉一层油皮,就蔫了。” 莫罗兹卡还想再说上面句非常刻薄的话,但是又找不出词儿来。 “可见是个毛孩子……”他用不满的语调嘟哝说。 “别瞎说,”莱奋生严厉地打断了他。“巴克拉诺夫!……夜里把这个小伙子送到医院里去。 给受伤的人包扎了伤口。在他上袋的插袋里发现了少数的钱、证件(他叫巴威尔·密契克)、一束信和一张女人的照片。 二十来个神情阴郁、没有刮胡子、晒得黑黑的人,轮流着仔细看了那个披着浅色头发的少女的娇嫩的脸庞,又不好意思地把照片放回原处。受伤的人昏迷不醒地躺着,嘴唇僵硬而没有血色,两只手象死人的手放在被子上面。 他没有感到,在天色蓝灰的闷热的黄昏,人们用颠簸的大车送他出村;等他苏醒过来,他已经躺在担架上。起初他感:自己是在平稳地晃荡,后来又同样模糊地觉得头顶的星空在浮动,接着,这两种感觉就混在一起了。毛茸茸的、没有眼的黑暗,从四面包围起来;飘来了清新的、又象用酒浸过的那么强烈的针叶和腐叶的气味。 他对这些如此小心平稳地抬着他的人们起了一种沉默感激之情。他想跟他们交谈,但是只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就又昏迷了。 密契克第二次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白天。艳丽而慵懒的太阳在烟雾缭绕的松树枝头若隐若现。他躺在树荫下的床上。右边站着一个直僵僵的、瘦长的男子,身穿医院的灰套衫;这是一个文静温柔的女性的身姿,她俯身在病床上,两条泛金光的亚麻色大辫子,从肩后滑到前面。 这个文静的身姿她的迷茫的大眼睛,柔软的发辫。温暖黝黑的双手,--首先给予密契克的强烈印象是一种有目的的、然而是无所不及的、几乎是无边的善良和温柔。 “我是在什么地方?”密契克轻声问道。 那瘦长挺直的男子,不知从上面的什么地方伸出一只瘦骨鳞峋的、粗硬的手来给他把脉。 “没有问题……”他平静他说。“瓦丽亚,去把包扎用的东西都准备起来,再叫一下哈尔谦柯……”他沉默了一下,不为什么又添了一句:“你就顺便做了吧。” 密契克忍着痛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看说话的人。那人生着皮色黄黄的长脸,深陷的双目炯炯发光。那双眼睛冷淡地盯着受伤的人,一只眼睛突然枯燥无味地夹了夹。 当粗糙的纱布塞进干了的伤口的时候,疼得厉害;但是密契克一直感到有女性的手在亲切而小心地触摸,因此没有叫痛。 “这下子可好了。”包扎完毕,瘦长的男人说,“三个小窟窿,不是闹着玩的;头上倒没什么,只蹭掉一层皮。一个月保管长好,不然的话,我也不姓斯塔欣斯基了。”他稍稍活跃起来,指头的动作也快了一些,只是看人的时候眼神仍旧是忧郁的,右眼还是照样地眨巴。 他们给密契克洗了脸。他用臂时撑着抬起身子,观看周围的环境。 有些人在一座圆木搭的小屋旁边忙碌:烟囱里一道发蓝的轻烟袅袅上升,屋顶上有树脂渗出来。一只巨大的黑嘴啄木鸟,在林边认真地啄木。一个态度安详、留着浅色长须的小老头,身穿医院的罩衫,拄着拐杖,悠然自得地望着这一切。 “在小老头的头顶上,在木屋上空和密契克上面,是一片原始森林中的静谧,弥漫着树脂的芳香。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密契克在皮靴里藏着路条,衣袋里装着手枪,出了城。他很难想象,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呶着城里流行的快乐的小调;每根血管里都热血奔腾,希望战斗和活动。 以前只是从报纸上认识的山里人①,穿着仿佛用硝烟和英勇事迹制成的服装,象活人一般站在他眼前。由于好奇和大胆的想象,由于对那个浅色头发姑娘怀着痛苦而又甜蜜的回忆,他的头脑直发胀。 ①指游击队员。译者注。 她,早餐一定还是照常就着饼干喝咖啡,用皮带束着包蓝皮的书本去上学…… 快到克雷洛夫卡的时候,从灌木丛里跳出几个平端着别旦枪的人。 “你是什么人?”一个戴水手帽的尖脸小伙子问道。 “哦……是城里派来的……” “有证件吗?” 他只好脱下靴子,拿出路条。 “社会……革命党……滨海……区委会……”水手音节分开地念下去,有时将大蓟般尖利的目光向密契克 “唔……”他拖长声音含糊他说。 突然,他涨红了脸,一把抓住密契克的上装衣领,用紧张的、刺耳的声音喊起来: “你怎么敢,这下流东西……” “什么?什么?……”密契克慌了手脚。“瞧,这儿不是么--‘极端派’②……您往下念呀,同志!” ②又译“最高纲领派”,俄国小资产阶级半无政府主义恐怖派集因,于一九0四年脱离社会革命党,他们用表面的“左”侗来掩盖自己小资产的本质,十月革命后,“极端派”的代表们有一个时期加入过苏维埃,但后来一部分“极端派”进行武装暴乱,反对苏维埃政权,译者注 “揍他!……” 密契克被痛打了一顿,解除了武装,几分钟之后,他站在一个头戴尖顶獾皮帽的人面前,那人的一双黑眼睛似乎把人从头到脚后跟都能烧穿。 “他们没搞清楚,……”密契克神经质地呜咽着,结结巴巴地说。“那上面不是写着‘极端派’嘛。……请注意……” “好,让我瞧瞧证伴。” 戴獾皮帼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路条。在他的视线下,团得稀皱的纸条仿佛冒出烟来。后来他将目光移到水兵身上。 “笨蛋……”他严峻他说。“你没有看见写着‘极端派吗?……” “对啊,对啊!”密契克高兴得叫起来。“我本来是说‘极端派’嘛!这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是白揍了一阵……”水兵失望他说。“真是怪事!” 当天,密契克就成为部队里平等的一员。 在他周围的人们,一点也不象他的热情奔放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这些人身上更脏、虱子更多,态度更为粗鲁。他们互偷对方的子弹,为了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为了一块油脂也会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动不动就取笑密契克--笑他的城里式样的大衣,笑他说话文绉绉的,笑他不会擦枪,甚至笑他一顿吃不下一磅面包。 然而,这却不是书本上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现在,密契克躺在原始森林中这块静悄悄的空地上,又重温着这一切。他开始惋惜当初他参加部队时所怀的那种天真美好、然而是真诚的感情已经消失。目前,他是以特殊的、病态的敏锐来感受周围人们对他的关怀和爱护,感受这昏昏欲睡的原始森林中的宁静。 医院设在两股泉水汇合处的狭长的沙洲上。森林边上有一只啄木鸟在啄木,有殷红的满洲槭在窃窃私语;下面山脚下,围着银色羊齿草的清泉在不倦地唱歌。伤病员并不多。重伤的有两个:一个是腹部受伤的苏昌游击队员弗罗洛夫,一个是密契克。 每天早上,把他们从闷热的小房子里抬出来的时候,那个浅色长须飘拂、态度安详的小老头皮卡就来到密契克跟前。他令人想起一幅被大家遗忘了的古画:在远离尘嚣的静温中,在一座古老的、满覆苔薛的隐僧修遭院近旁,有一个头戴僧帽、神态安静的皓髯老人,坐在碧绿的溯边垂钩。小老头头上的天空是宁静的,热得懒洋洋的槭树是宁静的,芦苇丛生的湖水是宁静的。安宁、睡梦、静谧。…… 密契克的心灵所向往的不就是这样的梦境吗? 皮卡用乡下教堂执事唱歌似的细声讲述他的当过赤卫军的儿子的情况。 “是啊。……他来找我。我,不用说,是在养蜂场里。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不用说,见面后亲吻了一阵。可是我看得出,他好象有心事……‘我,’他说,‘爹,我要去赤塔。’‘那是为什么呢?……他说,‘爹,捷克斯洛伐克人到了那边。’我说,‘管它什么捷克斯洛伐克人,你就待在这里吧;我说,你看,日子多美?……’的确,我的养蜂场简直赛似天堂:小白粹,你知道,菩提树在开花,小蜜蜂……嗡一嗡一嗡……嗡一嗡一嗡……” 皮卡摘下头上的黑软帽,喜悦地用它向周围比划了一下。 “你看真是怪事。……他居然不肯留下!结果就没有留下来。他走了。……如今嘛,养蜂岛被高尔察克那批家伙捣毁了,儿子也没有了。……你看生活就是这样!” 密契克爱听他讲。他喜欢小老头说话时低低的、唱歌似的声音,喜欢他的慢条斯理的、发自内心的手势。 然而他更喜欢护士来的时候。她给全医院的人缝缝洗洗。可以感到,她对人们怀着无限的爱,对密契克更是体贴人微。他的伤逐渐愈合,他便开始用世俗的眼光来观察她。她的背稍有些驼,面色苍白,对女人来说,她的手显得太大。但是她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特别,脚步沉重有力,她的声音会引起人胡思乱想。 所以,每逢她坐在他床边的时候,密契克就无怯静静地躺着。(这一点他是决不会告诉那个生着浅色卷发的姑娘的。) “她,!瓦尔卡①,是个骚货,”有一次皮卡说。她丈犬莫罗兹卡就在队里,可她还要乱搞……” ①瓦丽亚的昵称。一—译者注。 老头子使了个眼色,密契克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护士正在林中空地上洗衣服,哈尔谦柯医士就在她身边乱转。他不时向她弯下身去,说些逗趣的活,她也一再放下手头的工作,迷茫的目光带着异样的神情不时望着他。“骚货,这个词在密契克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好奇。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竭力掩饰着窘态,向皮卡问道。 “鬼知道她,干吗要那样见一个爱一个。对什么人都是来者不拒--就是这样……” 密契克想起护士最初给他的印象,心里不禁起了一股莫名的抱怨。 从此,他就更留意地观察她。她的确是跟男人凡是可以勉强不需要别人照顾的男人--“搞”得太多了。但是医院里并没有别的女性呀。 有一天早上,她给密契克换好绷带之后,多耽了一会,给他整理床铺。 “陪我坐一会吧……”他红着脸说。 她对他仔细地打量了好一会,就象那天洗衣服的时候看哈尔谦柯那样。 “你这个人真是……”她不由地带着几分惊奇说。 可是,整理好病床之后,她还是在他旁边坐下。 “你喜欢哈尔谦柯吗?”密契克问。 她没有听到他问的话,她的迷茫的大眼睛吸引着密契克,嘴里口答的却是自己心里想的事。 “瞧你还这么年轻……”她说着忽然醒悟过来:“哈尔谦柯么?唔,还可以。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 密契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报纸包的小包。褪色的照片上有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脸里着他,但是他觉得,她已经不如从前那么可爱了,脸上带着陌生的、做作出来的笑靥,虽然密契克不敢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对她那样朝思暮想。在他把披着浅色卷发的姑娘的照片递给护士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好不好呢。 护士仔细看着照片--先是拿近了看,然后把胳臂伸直。忽然,照片从她手里落了下去,她尖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慌忙回头看了一下。 “挺漂亮的婊子!”槭树后面,有一个微哑的、嘲笑的声音说。 密契克斜过眼来朝那边一望,看到一张说不出是在哪里看见过的熟脸,一绺不听话的红头发从制帽下面露出来挂在额上,还有那双含着嘲笑的绿褐色的眼瞌,但前次这双眼睛里的神憎并不是这样的。 “何必吓成这样?”微哑的声音平静地继续说。“方才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那张照片。……跟我相好的娘儿们不少,可是照片倒不曾有过。说不定哪天你会送我一张?……” 瓦丽亚定了定神,笑了起来。 “你真把我吓了一跳……”她用和平时不同的、娘儿们唱歌的声音说,“你这个蓬头鬼,是哪一阵风把你吹来的。”接着又对着密契克说:“这是莫罗兹卡,我的丈夫。他尽爱胡闹……” “我认识他……有一点认识,”传令兵说,他带着讥笑的口吻强调这个“有一点”。 密契克象被打垮似的躺在那里,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来。瓦丽亚已经忘了照片的事,嘴里和丈夫说着话,一脚就踩在照片上。密契克甚至不好意思开口请她把照片拾起来。 等他们两口子走进了森林,他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自已拾起被踩在泥里的照片,把它撕碎。 [book_title]3 第六种感觉 莫罗兹卡和瓦丽亚过了晌午才回来,懒洋洋的,没精打采,彼此不望着对方。 莫罗兹卡走到林中空地上,把两个指头往嘴里一插,照强盗那样吹了三声尖锐刺耳的口哨。正象童话里描写的那样,从密林里飞也似地跑出一匹蹄声响亮的卷毛公马,这时候,密契克这才想起来,他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莫罗兹卡和这匹公马的。 “我的小米什卡……狗养的……等急了吧?……”传令兵温存地咕哝着说。 他骑马经过密契克旁边,带着狡黠的嘲笑望了他一眼。 后来,莫罗兹卡在绿叶成荫的峡谷的山坡上奔驰的时候。还不止一次地想起密契克。“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尽是这路货?”他怀着恼怒和困惑想道。“我们刚搞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来;到现在享现成的时候,就都来了。……”在他看来,密契克的确是来“享现成的”,虽然,事实上前面还是一条艰苦漫长的道路。“来了这么个窝囊废,软绵绵,蔫不拉卿的,拉了屎叫我们来给擦屁股。……我那傻瓜看上他哪一点呢?” 他还想到,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苏昌的老路走不通了,需要自己去选择道路。 莫罗兹卡专心想着这些令人非常不快的念头,不觉来到了盆地里。这一大正碰上人们在辛勤地干活,在那边一片芬芳的冰草和卷叶的野苜蓿地里,镰刀嚓嚓地响着。留着苜蓿般鬈曲的大胡子的人们,身上穿的长到膝盖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他们的腿随着镰刀的挥动一弯一弯地迈着整齐的大步,激发出香味的无力的青草便沙沙地躺倒在他们脚下。 大伙看到一个武装的骑者,都不慌不忙地停下活来,用累得发酸的手遮在眼上,久久目送着他。 “简直跟蜡烛一样!……”他们对莫罗兹卡的骑马的姿势发出这样的赞叹,这时莫罗兹卡在脚蹬上微微站起来,伸得笔直的身子倾向前面的鞍桥,马儿用平稳的急步奔跑着,他的身子好象蜡烛的火焰徽微晃动。 过了河湾,莫罗兹卡勒马在村主席荷马·李亚别茨的瓜田旁边停下。爪田里看不出主人的细心照管:主人忙于社会工作,瓜田里长满野草,祖传的小屋快要倒塌,鼓肚甜瓜在芳香的苦艾丛里勉强成熟,稻草人象是垂死的鸟。 莫罗兹卡贼头贼脑地环顾了一下,就朝倾斜的小屋拐过去。他小心地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屋里没有人。满地部是破布、生了锈的半截镰刀、干了的黄瓜皮和甜瓜皮。莫罗兹卡解开布袋,跳下马来、弯着腰在田城里爬过去。他慌慌张张地扭断爪藤、把甜爪塞进布袋里,有的就在膝盖上掰开,当场吃掉。 米什卡不时摇着尾巴,用狡黠懂事的眼睛望着主人。它忽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声,就竖起毛茸茸的耳朵,连忙扭转鬃毛披欲的脑袋看着河那边。柳丛中,有一个长胡子、骨骼宽大的老头爬上岸来、他穿着麻布裤,头戴褐色毡帽,双手吃力地提着,个鱼网,网里有一条很大的平鳃的蹲鱼在作痛苦的垂死挣扎。深红色的血彼冷水冲淡,一缕缕地从鱼网上流到麻布裤上和结实有力的光脚上。 米什卡看到荷马·时果罗维奇·李亚别茨的高大的身形,认得这是那匹大屁股的枣红母马的主人,米什卡和那匹母马在一个马厩里同吃同住,中间只隔一层板壁,经常因为对它的情欲而苦恼。它宁是欢迎似地竖起耳朵,昂起头愚蠢而高兴地嘶叫起来。 莫罗兹卡吓得跳了起来,双手抓着袋子,就这样弯着腰僵住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李亚别茨气得声音发抖,痛心地盯着莫罗兹卡,他的目光严厉得叫人受不住。他没有放下那拼命抖动的鱼网、鱼在脚边活蹦乱跳,就象他的心因为憋着满腔激怒的话气得乱跳一样、 莫罗兹卡放下袋子,胆怯地缩着脑袋跑到马眼前。等上了马他才想到,应该把瓜倒出来,.把口袋拿走,不留下罪证才对。但是,他明白现在反正是那么回事了,便刺了一下马、顺着大路狂奔,弄得尘上飞扬。 “你等着吧,我们总有办法来制你……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李亚别茨反复大嚷着这句话,他仍旧不能相信,一个月来,他象对待儿子那样供他吃、供他穿的那个人。竟会到他的爪田里来偷瓜,而且还是在瓜田主人因为忙着为大家办事才使瓜田荒芜的时候。 在李亚别茨的小园子里的树荫下,莱奋生在一张小圆桌上摊开一张棱过的地图,他正在仔细询问刚刚回来的侦察兵。 侦察兵穿着农民式样的、缩过的棉袄和树皮鞋,他刚到日军驻地的中心去过。他的被烈日晒得脱皮的圆脸上,闪耀着庆幸脱险的兴奋和喜悦。 据侦察兵说,日军司令部设在雅柯夫列夫卡。有两个连队从滨海斯巴斯克调往三道沟,可是斯维雅基诺铁道支线上的兵力都撤走了,因此他和沙尔狄巴部队里的两个武装游击队员一同乘火车到了沙巴诺夫泉。 “那末,沙尔狄巴撤退到哪里去了呢?” “到了朝鲜人的村庄里……” 侦察兵试着在地图上找出那些村庄,但是这并不那么容易,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无知,就用指头随便点了点邻近的一个县。 “他们在克雷洛夫卡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气,很快他说下去。“眼下有一半人分散在各个村子里,沙尔狄巴待在朝鲜人过冬的屋子里,只知道用小米饭塞饱肚皮。听说,他拼命地喝酒。根本不干正事。” 莱奋生将新的情报同道比辛斯克的私酒贩子斯狄尔克队昨天说的消息,还有城里送来的消息互相比较了一下,可以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妙。莱奋生在这方面有一种特别敏锐的嗅觉象蝙蝠的第六种嗅觉。使他涵到不妙的原因是:合作社主席到斯巴斯柯那去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回来,队里的几个三道沟的农民,忽然想起家来,前天开了小差;瘸腿红胡子①李福,原来是率领手下的人前往乌包尔卡的,不知为什么折向伏锦河上游地方去了。 ①指旧时我国东北一带的土匪。——译者注。 莱奋生三番五次地仔细问了侦察兵之后,又去专心研究地图。他的耐心和恒心是罕有的,就象原始森林里的老狼,虽然也许已经老掉了牙,但是凭着世世代代相传的不可战胜的智慧,还是很有威风地率领着狼群。 “没有感到……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侦察兵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一用鼻子闻闻,用鼻子闻闻!……”莱奋生把指头捏成一撮,迅速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下,解释说。 “什么也闻不出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侦察兵抱歉似他说。“怎么,我又不是个狗?”他心里生气,又感到莫名其妙地想道。他的脸马上变得又红又蠢,就象三这沟市场上一个女贩子的脸那样。 “得啦,你走吧……”莱奋生挥了挥手,嘲笑地眯缝起深潭般的蓝眼睛目送着他。 他沉思着独自在园中信步走去,看到有一只沙上色的甲虫在一棵苹果树皮上钻孔,动作迟缓,便站住脚久久观看着。他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事先不做好准备,他的部队不久便要被日军消灭。 在门口,莱奋生碰到李亚别茨和他自己的刚手巴克拉诺夫。巴克拉诺夫大约十九岁,是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身穿保护色的呢料军便服,腰里挎着时刻做好准备的手枪。 “这个莫罗兹卡真叫人没有办法,”巴克拉诺夫马上就开腔说,两条眉毛紧锁着,皱成了个疙瘩,眼睛象炽燃的煤,射出怒火,“他偷了孪亚别茨的瓜……呐,请看!” 他鞠着躬,把胳膊从队长面前伸向李亚别茨,好象要给他们介绍似的。莱奋生有好久没有看见副手这么激动了。 “你别嚷呀,”他态度平静而恳切他说。“用不着嚷。是怎么回事?……啊 孪亚别茨两手哆嚏着,把那只惹祸的袋子递过来。 “瓜田有一半都被他糟蹋得不象个样子,队长同志,半点也不假!你看,我去检查检查鱼网--不知哪辈子就打算去了,--等我从柳树丛里爬出来……” 接着他便唠唠叨叨地大发牢骚,特别强调他是因为替大伙办事,才把农活完全荒废了的。 “我们家的妇女,你知道,并没有象别人那样在自己瓜田除草;她们都在割草,累得半死,简直是活受罪!……” 莱奋生耐心地仔细听他说完,然后派人去叫莫罗兹卡。 莫罗兹卡来了,他的制帽随随便便地扣在后脑上,脸上露出一派傲慢无礼的神情,每逢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而又打算死不认账的时候,总是摆出这副架势。 “袋子是你的吧?”队长问道,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一眼就把莫罗兹卡看透了。 “是我的……” “巴克拉诺夫,把斯密特给他下了……” “怎么叫下了?……你不是把它给我了吗?!”莫罗兹卡往旁边一闪,解开了手枪套。 “放老实些,放老实些……”巴克拉诺夫严峻而克制他说,眉心的疙瘩皱得更紧了。 莫罗兹卡没有了枪,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嗳,我又没有拿几个瓜!……李亚别茨,您这真是太认真了。喂,其实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真的!” 李亚别茨低下头,好象在等待什么,又动了动满沾泥土的光脚趾。 莱奋生吩咐傍晚召开村民大会,和部队一同讨论莫罗兹卡的这种行为。 “让大伙都知道知道……” “约瑟夫·亚怕拉梅奇……”莫罗兹卡用阴郁低沉的声音说。“在队里讨论……就得啦。何必又要老乡们来呢?” “亲爱的,你听我说,”莱奋生不理莫罗兹卡,对着李亚别茨说,“我有点事要找你……咱俩来单独谈一谈。”;他拉着村主席的臂时,把他带到一旁,给他两天的期限让他在村里收集粮食,做十来普特的面包干。 “可是要小心,别让人知道做面包干干什么,给什么人似的。” 莫罗兹卡明白谈话已经结束,只好垂头丧气地钻迸守卫室。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单独留下的时候,他吩咐巴克拉请夫从明天起在马饲料里增添燕麦的比例。 “关照军需主任,叫他给满满的一桶。” [book_title]4 孤独 莫罗兹卡的到来,破坏了密契克在安宁平静的医院生活的影响下形成的平静的心情。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传令兵走后,密契克想道。“就算他是从炮火下把我拖出来的,难道他凭这个就可以嘲笑我吗?……而且,大伙,主要的是……。大伙都这样……”他望了望自己细瘦的手指和被子下面用夹板固定着的冈,被他压制在心头的满腔旧恨,便以新的力量迸发出来,他的心也因为慌乱和疼痛而紧揪着。 自从那个目光象大蓟般锋利的尖脸小伙子怀着敌意,凶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以来,无论什么人对密契克都是冷嘲热讽,而不是来帮助他,谁也不愿意了解他所受的委屈。甚至在这个医院里,在这激发出爱与安宁的森林的静谧中,人们对他态度亲切、也无非因为这是他们的义务。而最使他痛苦和伤心的是,尽管他曾在大麦田里流了鲜血,他仍然感到自己是孤独的。 他很想跟皮卡聊聊,但是那老头在林边一棵树下摊开罩衫,枕着软帽,安然人睡了。圆而发亮的秃顶上蓬松着透明稀疏的银发,“好象一轮光圈。两个年轻人一个人的胳膊用绷带包扎着,另外一个的腿有些瘸,从森林里走出来。他们在老头身边站住,鬼头鬼脑地互相使了个眼色。那个瘸腿的找来一根干草,去搔皮卡的鼻孔,自己也象要打喷嚏似地扬起眉毛,皱着脸。正在酗睡的皮卡嘴里咕哝着,鼻翼一次又一次地翕动,用手挥赶了几次,最后总算使大伙满意地打了个响喷嚏。两个家伙噗哧一笑,低低地弯着腰,象淘了气的顽童那样一边回头看,一边向小屋那边跑去,--一个小心地夹着胳膊,另一个贼头贼脑地一瘸一拐。 “喂,你这个死神的助手!”第一个家伙看见哈尔谦柯和瓦丽亚坐在土台上,就嚷起来。“你于吗跟咱们的娘儿们搂搂抱抱?……来,来,来,让我也来抱抱……”他在旁边坐下,用那只好手搂着护士,油腔滑调地唠叨起来。“我们都爱你--你是我们这儿独一无二的女人,可你得把这个黑小子撵走,--撵走他这个狗养的,让他找他妈去!……”他又打算用那只好手把哈尔谦柯推开,但是医士从另外一边紧贴瓦丽亚,咧着嘴直笑,露出一口彼满洲烟叶熏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那未叫我往哪儿呆呢?”瘸腿用难听的鼻音说,好象要哭。“这象话吗?简直不讲理、有谁是这样照顾伤员的,同志们,亲爱的公民们,你们对这有什么看法?”他好象一架开动了的机器似的很快地说,一边霎动着湿润的眼皮,双手乱摆。 他的同伴连连用脚踢着,好象在吓唬他,不让他走近。医士却不自然地高声大笑着,俏悄地将手伸。到瓦丽亚的上衣底下。她温顺而疲倦地望着他们,甚至不打算推开哈尔谦柯的手。可是,她发觉密契克向她投过来的迷悯的目光,就猛然跳了起来,连忙塞好衣服,脸上泛起了芍药般的红晕。 “象苍蝇见了蜜一样,乱叮,你们这班坏透了的公狗!……”她生气他说了,低着头往小屋里跑。关门时裙子被夹住了,她怒冲冲地拉出裙子,又用力砰的把门关上,震得隙缝里的苔藓都落了下来。 “瞧,这位护士好大的脾气!……”瘸腿唱歌似他说。他象闻鼻烟那样挤鼻子弄眼,接着就嘻嘻地笑起来,--小声地、下流地、淫猥地笑着。 这时,游击队伤员弗罗洛夫仰卧在械树下垫着四张垫橱的病床上,被病折磨得又黄又瘦的脸漠然地、严峻地仰垦着天空。他的眼神好象死人的眼神,晦暗无光。弗罗洛夫的伤是治不好的,自从他因为腹痛如绞而痉挛,第一次看到天空混混沌沌、天旋地转那时候起,他自己就知道他是不会好了。密契克感到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自己,不由颤抖了一下,惊骇地把视线移开。 “他们……在胡闹……”弗罗洛夫哑声说,又动了动一根指头,仿佛要向人证明,他还活着似的。 密契克装做没有听见。 虽然弗罗洛夫早已把他忘了,他还是半天不敢朝他那边望--他觉得,那个骨瘦如柴的伤员还在朝着他毗牙咧嘴地笑。 斯塔欣斯基医生在小屋门口笨拙地弯下腰走了出来。他一走出来,就象一把长折刀似的立刻把身子伸直,令人奇怪。他出来的时候身子怎么能弯下去的。他跨着大步向大伙走过来,可是忘了找他们有什么事,便诧异地站住,一只眼睛不住地霎动着…… “真热……”他弯起胳膊,倒摸着剪成平头的头发,终于含糊他说。其实他出来的目的是想对大家说,老钉着人家纠缠是不对的,她总不能够做大伙的母亲和妻子。 “躺着怪闷的吧?”他走到密契克跟前,把干枯发烫的手心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切,使密契克深受感动。 “我倒没有什么……等我的伤养好了就走了,”密契克脱口说了出来,“可是您呢?……老呆在树林里。” “如果需要呢?……” “需要什么?……”密契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就是需要我呆在树林里……”斯塔欣斯基把手拿开,他的发亮的黑眼睛初次带着亲切的好奇对密契克的眼睛望了一望。他的眼神忧郁恍馏,就象在锡霍特一阿林山脉大森林中漫漫的长夜里,有人独守着冒烟的篝火怀念人们时双目中充满无言的愁思那样。 “我懂得,”密契克忧愁他说,又同样优愁而亲切地笑了笑。“难道待在村子里就不行吗?……我不是指您个人,他看出了对方的困惑莫解的神俯。“医院设在村子里不行吗?” “这里比较安全。……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城里来的。” “来了很久了么?” “已经一个多月了。” “克拉依席尔曼您认识吗?”靳塔欣斯基的精神好起来了。 “有点认识……” “哦,他在那边怎么样?您还认识些什么人?”医生的一只眼睛霎得更厉害、他猛然在树墩上坐下来,好象后面有人敲了他的腿弯。 “认识奉西克·叶夫列莫夫……”密契克一个一个地列举着。“古列耶夫,弗连凯尔不是戴眼镜的那个,那个我不认识,这是个小矮个……” “这不都是些‘极端派’吗?!”斯塔欣斯基惊讶起来。“您怎么会认识他们的?” “因为我常跟他们在一块……”密契克不知为什么胆怯起来,含糊地嘟喷说。 “哦……哦……”斯塔欣斯基好象要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 “很好,”他冷冷他说,声调又变得冷淡了。“嗯一嗯……好好地养着……”他站起身来,对密契克看也不看他说。接着,就急忙向小屋那边走去,好象唯恐密契克会叫他回去似的。 “还认识瓦秀丁!……”密契克好象要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在他后面叫道。 “噢……噢……”斯塔欣斯基侧过头来,连声答应,脚底下却走得更快。 密契克明白,自己大概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就蟋缩起身子,脸也红了。 忽然间,最近一个月来的感受都猛的涌上心头,他又一次想抓住一样要溜走的东西,但是却抓不住。他的嘴唇发抖了,他很快很快地连连霎眼,想抑制住眼泪,可是眼泪却不肯听话地流了出来,大粒的、连续不断的眼泪,流了一脸。他用被子蒙着头,不再克制自己,轻轻地哭了起来,但是极力不哆嗦,不抽噎,以免被人发现他是那么软弱。 他伤心地哭了很久,他的思想也跟他的眼泪一样,又咸又涩。后来他平静下来,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躺着。瓦丽亚来看过他几次。他很熟悉护士那有力的脚步声,仿佛她到死都必须推着装满了煤的小车。她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又走开了。后来是皮卡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你睡着了吗?”他声音清晰而又亲切地问。 密契克假装睡着了。皮卡稍等了一会。可以听到黄昏时分的蚊子在被子上嗡嗡地叫着。 “好,你就睡吧……” 天黑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走来--来的是瓦丽亚和另外一个人。他们轻轻地抬起病床,把他抬进小屋。小屋里面热而潮湿。 “你走吧……你去抬弗罗洛夫……我马上就来,瓦丽亚说。 她俯身在床边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掀起他头上的被子,问道: “你怎么啦,巴夫鲁沙①?……你不舒服吗?……”。 ①巴威尔的爱称。--译者注。 她是第一次叫他巴夫鲁沙。 密契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她,但是他感到她的存在,同时也感到小屋里只有他们俩。 “不舒服……”他阴郁地低声说。 “腿疼吗?……” “不,没什么……” 她很快地弯下腰来,将丰满柔软的胸部紧贴着他,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book_title]5 庄稼人与矿工 莱奋生希望自己的推测得到证实,提前来到会场--他想混在农民里面,听听有没有什么传说。 大会在小学校里召开。到的人还不多,有几个人提前从田里收了工,摸黑坐在台阶上聊天。。从大开着的门口,可以看见李亚别茨在屋子里收拾汕灯,把熏黑的玻璃灯罩安上去。 “奥西普①·亚伯拉梅奇,”农民们恭敬地招呼莱奋生,挨次伸出乌黑的、由于劳动而僵硬的手来跟他握手。他向每个人问了好,谦逊地坐在台阶上。 ①奥西普和约瑟夫(见第二四页)可以通用。--译者注。 从河对岸同来姑娘们的不协调的歇声。空气中散发出干草、潮圆的尘土和冒烟的篝火的气味。可以听到渡船上疲倦的马匹在跺脚。庄稼人的劳累的一天,就在这温暖的暮霭中,在满载而归的大车的吱吱声中,在吃饱了还没有挤奶的母牛的拖长的哞叫声中,渐渐消逝。 “来的人不怎么多,”李亚别茨走到外面的台阶上,说。“不过今天来的人多不了,好多人都在割草场上过夜……” “干活的日子开什么会呀?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唔,是有件小事……”主席有些踌躇。“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就是住在我家的那个闹了点事。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结果闹得把大家都惊动了……”他不好意思地望了莱奋生一眼,不作声了。 “算不了什么,就不该叫大伙来开会!……”农民们齐声明起来。“这种时候,庄稼人的时间多宝贵哪。 莱奋生解释了一下。于是大伙就七嘴八舌,把庄稼人的牢骚都发出来,多半是围绕着割草和商品缺乏。 “奥西普·亚伯拉梅奇,你就该抽空到割草场去,瞧瞧大伙是用什么玩意儿割草?谁也没有一把象样的槽刀,连一把都没有,都是坏了修过的。这不叫干活简直是活受罪。 “谢苗昨天弄坏的一把才棒呢!这家伙于什么都抢先,干活最卖力,割起草来就象机器那样呼啸呼畴地开着,碰到土墩也不管……使劲喀嚓一刀!……现在啊,再怎么修也不及来的了。” “那把长柄大镰刀可真棒!……” “我们家的人在那边怎么样?……”李亚别茨沉恩他说,“干得了吗?今年的草长得真好,到星期天要是能把去年种的那块地割完就不错了。这个仗可把我们打苦了。” 从黑暗中,有刚来的、穿着弄脏了的白色长衬衫的身影走到那道颤动着的光带里;有几个人拿着小包袱他们是直接从地里来的。他们一进来就象庄稼人那样闹嚷嚷地谈着,还带来了一股柏油气味、汗酸味以及新割的草的香味。 “大伙好!” “嗬-嗬-嗬!……是伊凡吗?……来,到有亮的地方来,让我们瞧瞧你那怪相-被土蜂蜇得不轻吧?我看见它们要叮你的时候,你拼命地跑,屁股一颠一颠……” “你这个瘟鬼,于吗割我地里的草?” “怎么是你的!别胡说!……我是顺着田拢割的,一丝一毫都不差。别人的我们不要--自家有的是……” “得了吧……还自家有的是呢!你们家的猪尽往我们园里跑,撵都撵不走。……眼看就要在我们瓜田里下小猪啦。……还要‘有的是’呢!……” 人群中有一个稍微有些弓背、样子粗笨的大个子站了起来,一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他说: “日本人前天到了松杜加。是楚古耶夫卡那边的人说的。他们到了那边,占了学校,马上就要找女人:‘俄罗斯花姑娘,俄罗斯花姑娘……嘻一嘻一嘻。’呸,上帝饶恕!……”他好象要斩断什么似地猛然挥动了胳膊,愤愤地住了嘴。 “他们也会到咱们这儿来,那是一定的……” “从哪儿来的这种灾殃啊?” “庄稼人反正是不得安生……” “弄来弄去都是庄稼人倒霉,都是咱们倒霉!多咱才有个出头的日子啊。……” “主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进棺材,就是进坟墓--反正一个样!……” 莱奋生听着,没有插嘴。大伙都把他忘了。他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外貌是那么不显眼--仿佛整个人是由帽子、红胡须和高过膝盖的毡靴组成的。但是,莱奋生用心细听农民们的乱哄哄的声音,却从里面听出了唯有他才听得出来的惊惶不安的音调。 “事情不妙,”他聚精会神地想道。“简直糟透了。……明天就得写信给斯塔欣斯基,叫他设法疏散伤员。……我们暂时要藏起来,就象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一样。……要加强警戒……”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过来一下。……是这么回事……坐过来些。我觉得,牧场那边咱们只有一个哨兵太少。应该派人骑着马一直巡逻到克雷洛夫卡……特别是夜里。……我们变得太麻痹大意了。” “怎么啦?”巴克拉诺夫感到愕然。“有什么叫人不安的迹象吗?……还是出了什么事?”他把剃光的头转向莱奋生,他那鞑靼人似的细长的吊梢眼注意地、探究地望着他。 “打仗的事,亲爱的,总是叫人不安的!“莱奋生亲切而带俗气地说。“打仗,亲爱的,这可不比跟玛露霞在于草房里……”他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在巴克拉诺夫的腰眼里捏了一把。 “嘿,你可真聪明……”巴克拉诺夫重复着说,他一把抓住莱奋生的手,马上变成一个爱打打闹闹的、快活和气的小伙子。“别动,别动,你反正挣不掉!……”他亲切地、声音含糊他说着,把莱奋生的手拧到背后,一点点把他挤得抵着台阶的柱子。 “去吧,去吧,瞧,玛露霞在叫你啦……”莱奋生骗他说。 “你放手呀,鬼东西!……在会场上打打闹闹的不象话……” ‘要不是因为怕不象话,我一定要叫你尝尝厉害……” 去吧,去吧,……瞧,那不是玛鹰霞……去吧!” “我想,派一个巡逻行吗?”巴克拉诺夫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 莱奋生含笑望着他的背影。 “你的副手真行,”一个人对他说。“不喝酒,不抽烟,主要是年轻。前天他到我家来借马具……我说,‘要不要来一小杯加胡椒的?’,‘不,’他说,‘我不会喝酒。你要是想招待我,就给我点牛奶吧,,他说,‘我爱喝牛奶,这倒是真的。’你知道,他喝起牛奶来就跟小娃娃一样捧着小钵子喝--把面包也掰得碎碎的。……一句话,这小伙子挺能干!……” 人群里面隐约出现的游击队员的身形渐渐多起来,枪口不时闪闪发光。大伙都按时一同前来开会。最后到的是身材魁梧的季摩菲·杜鲍夫带领的矿工们。杜鲍夫原来是苏昌的采煤工,现在当了排长。他们走进人群之后仍旧自成一伙,没有分散,只有莫罗兹卡面色阴郁地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土台上。 “啊一啊……你也来啦?”杜鲍夫看到莱奋生,高兴地瓮声瓮气他说,仿佛跟他多年不见,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似的。“我们那位朋友出了什么漏子啦?”他伸出漆黑的大字跟莱奋生握握,用重浊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得教训教训他,教训教训他……免得别人学他的样!……”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解释,又瓮声瓮气他说起来。 “对莫罗兹卡这小子早就该注意了,给整个部队脸上抹黑,”一个声音甜腻、外号“黄雀”的小伙子插嘴说,他戴着大学生的制帽,穿着擦亮的皮靴。 “没人问你!”杜鲍夫看也不看,打断了他的话。 年轻人带着委屈的神气,自尊地把嘴一抿,打算顶他两句,但是,他察觉莱奋生向他投射过来的嘲笑的眼光,就钻到人堆里去了。 “你可领教过这家伙了吧?”排长不高兴地问。“你于吗要留着他?……据说,他本人就是因为偷东西被大学里开除出来的。” “各种各样的传说,也不能尽信,”莱奋生说。 “这一阵于大伙都好吧,该进来啦!”李亚别茨走到台阶上招呼大伙进来,他茫然然地摊开双手,好象没有料到,为了他那块野草丛生的瓜田,竞会这样兴师动众。“就开起来吧……队长同志?……要不然的话,等到鸡叫我们还要在这儿晃来晃去呐……” 屋子里弥漫着青烟,变得热起来了。凳子不够。农民和游击队员们混在一块,堵塞了过道,挤在门口,冲着莱奋生的后脑呼吸。 “开始吧,奥西普·亚伯拉梅奇,”李亚别茨憋眉杏脸他说。他心里在埋怨自己,也埋怨队长,现在看起来,整个事件是小题大做。 莫罗兹卡挤在门口,站在杜鲍夫旁边,神情阴沉,满脸怨气。 莱奋生在发言中更多地强调,要不是他认为这件事牵涉到两方面,而且,要不是因为部队里有许多当地人的活,他是绝不会耽误乡亲们干活的时间的。 “你们决定咋办就咋办,”他模仿老乡们稳重的态度,很有分量地结束说。他不慌不忙地在凳子上坐下,向后一缩,立刻就变得很小,不引人注意,他象灯芯那样媳灭了,让大会在黑暗中自己去解决问题。 真实有几个人开始发言,意思含糊,态度不明确,尽在枝节问题上纠缠,后来又有一些人插话,七嘴八舌。再过一会便什么都听不清了。讲话的大多是农民,游击队员们都采取观望的态度,沉默着。 “这太没有王法了,”叶夫斯塔菲老大爷严厉地嘶叨说,他满头自发,毛茸茸的长胡子象是去年的苔藓。“从前,在米古过什卡①的时代,干了这种事是要在村子里游街示众的。把来的东西挂在脖子上,敲着锅子带他游街!……”他用干枯的指头点点戳戳,好象在教训什么人。 ①指俄国最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译者注。 “你把米古位什卡的那一套收起来吧!……”那个有点驼背的独眼龙大声说,方才讲日本人来了的就是他。他的两只手老要来回摆动,可是人太挤,所以他格外发火。“你恨下得样样都照米古拉什卡的办!……时代不同啦……啧,啧,再也回不来了!……” “不管米古拉什卡不米古拉什卡,这件事总不对。”老头不服气。“我们养着这一帮子就已经够呛,可我们养出一窝贼来总不象活吧。” “谁说是养出一窝贼来的?谁也没有打算靠做贼过活呀!要说养贼,说不定倒是你自己在养!……”独眼龙是影射老头十年前跑得不知去向的儿子。“这里倒用得上你那套办法!人家小伙于可能已经打了五六年的仗,难道弄个瓜吃吃都不行吗?……” “可是他干吗要胡来呢?”有一个人被弄糊涂了。“我的老天,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要他来找我,我连看都下看就会给他袋上满满一口袋。……给你,拿去吧,我们拿来喂猫呢,给好人吃,我是决不小器的!……” 在农民们的声调里听不出愤恨。多数人一致认为:按旧法律不行,需要另行处理。 “让他们自己去跟村主席解决吧!”有人大声说。“这件事不用我们来管。” 莱奋生又站起来,敲了敲桌子。 “同志们、让我们一个一个他说,”他说得很轻,但是很清晰,让大家都能听见。“要是大伙一齐说就什么也解决了。莫罗兹卡呢?……来,到这儿来……”他把脸一沉,又加了一句,大家都斜过眼来朝传令兵站的那边望。 “我在这儿就行……”莫罗兹卡声音嘎哑他说。 “去,去……”杜鲍夫推了他一下。 莫罗兹卡犹豫起来。莱奋生把身子朝前一冲,两道一霎不霎的目光好象一把钳子;马上夹住了莫罗兹卡,又象拔钉似的把他从人群里拔出来。 传令兵低着头不看别人,悄悄走到桌边。他浑身出汗,手也发抖。他觉得有几百只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他试试抬起头来,但是一抬头就碰上冈恰连柯的围着一圈硬胡子的、面色严峻的脸。爆破手同情而又严厉地望着他。莫罗兹卡受不住了,只好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没有人的地方发愣。 “现在我们来讨论吧,”莱奋生说,他的声音仍旧轻得出奇,但是所有的人,连在门外的都听得见。“谁要发言?老六爷、好象是你有话要说吧?” “其实也没有啥可说的,”叶夫斯塔菲老大爷有些窘,“我们不过是私下随便说说……” “这没有啥好议论的,你们自己去决定吧!”庄稼人又乱哄哄地嚷起来。 “老头,让我来说两句……”杜鲍夫突然说,他的声音里带有含蓄的、克制的力量。他眼睛望着叶夫斯塔菲老大爷,因此把莱奋生也错叫成老头。杜鲍夫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使大家听了都感到震动,扭过头去望着他。 他挤到桌子眼前,和莫罗兹卡并排站着,他那魁梧笨重的身于挡住了莱奋生的视线。 “要我们自己决定?……你们是害怕吗?!”他气愤而激动他说,胸部不住地起伏着,“好吧,我们就自己来决定!……” 他迅速地向莫罗兹卡低下头来,炯炯发光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莫罗兹卡,你说,你是咱们矿工一伙的吗?……”他紧张而挖苦地问。“哼一哼……你这个杂种苏昌矿井里的废料!……不愿意跟咱们一伙?不走正路?想丢咱们矿工的脸?好吧!……”杜鲍夫的话音好象是沉甸甸的无烟煤块,在一片寂静中带着沉重的、铜的铿铿声落下来。 莫罗兹卡脸色白得象白布,两眼牢牢地盯着杜鲍夫的眼睛,心好象被击落似地直往下沉。 “好!……”杜鲍夫又说了一遍。“你去干坏事吧!我们倒要看看,离开我们你怎么过活!……可是我们……要把他赶出去!……”他猛地转过脸去对着莱奋生,话音突然中断。 “小心你算错账啦!”游击队员里有人大声说道。 “什么?!”杜鲍夫样子可怕地反问道,又朝前迈了一步。 “得啦吧,我的老天爷……”角落里,有一个鼻音很重的老年人的声音,害怕而又可怜他说。 莱奋生从后面抓住排长的衣袖。 “杜鲍夫……杜鲍夫……”他平静他说。“你往旁边挪一娜--你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杜鲍夫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他偶然若失地霎着眼,不做声了。 “我们于吗要把这个傻瓜赶走呢?”冈恰连柯开腔了,他的头发卷曲,被烈日晒红的脑袋在人群中高耸着,“我并不是向着他,因为这件事是不能两面讨好的这小子是干了坏事,我自己也是天天跟他嚷……可是这小子,应该说,打起仗挺勇敢--这可不能抹杀。我跟他在乌苏里战线上是一块来的,在先头部队里。这小子是咱们自己人--他不会走漏消息,也不会出卖……” “自己人……”杜鲍夫痛心地插嘴说。“你以为,我们不把他当自己人吗?……我们在一个洞里挖煤……差不多有三个月一直合盖一件军大衣睡觉!……可是这会儿居然连什么乱七八糟的坏蛋,”他忽然想起声音甜腻的“黄雀”,说,“都要训起我们来了!……” “我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呀,”冈恰连柯接下去说,一面纳闷地斜过眼来瞅着杜鲍夫(他以为杜鲍夫是在骂他)。“这事放着不管固然不行,可是马上就把他赶走也不是办法--这样太欠考虑。我的意见是:问他自己!……”说着,他的象一把刀那样用力切下去,好象要把别人的一切无用的看同自己的正确的看法截然分开。 “对啊!……问他自己!叫他说吧,如果他是自觉的!…… 杜鲍夫本来想挤回老地方,结果却在过道里站住,眼睛看着莫罗兹卡,好象在研究他。莫罗兹卡瞅着他,不知是怎么事,汗涔涔的指头紧张地把衬衫揪来揪去。 “你是怎么想的,说一说!……” 莫罗兹卡偷眼望了望莱奋生。 “我哪里会……”他低声地开始说,可是找不到适当的词儿,又沉默了。 “说呀,说呀!……”大家给他打气似地喊起未。 “我哪里会……存心要干这种事……”他又找不到适当的词儿,便向李亚别茨那边把嘴一噘……“就说这些瓜吧……要是我动动脑子,也不会干……难道我是存心的吗?大伙都知道,这种事我们是从小干惯了的,所以我也就这么干了!……杜鲍夫说得对,我给我们全体弟兄们丢了脸……其实我哪能这么做,弟兄们!……”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冲出来的,他抓住胸口,全身向前冲,眼睛里迸射出温暖湿润的光芒……“我愿意为每个兄弟献出自己的血,我决不想给大家丢脸,决不想干什么坏事!……” 各种不相干的声音从街上冲进室内:斯尼特金的地里的大吠声,姑娘们的歌声,隔壁牧师家里舂臼似的、节奏均匀而低沉的响声。“拉一呀!……”渡船上的人们拖长声音喊着。 “那我自己怎么来处罚自己呢?……”莫罗兹卡痛苦地接着说,比方才已经坚定得多,但是态度却不那么诚恳了…… “不过我可以保证……矿工的保证……决不会说了不算--我再不会去惹事生非了。……” “要是说了不算呢?”莱奋生审慎地问。 “我一定会遵守……”莫罗兹卡愁眉苦脸他说,他在农民面前感到羞愧。 “要是不呢?” “那时候就随你们的便……就是毙了我也行……” “我们会毙了你的!”杜鲍夫严厉他说,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怒意,只是闪着亲切和嘲弄的光芒。 那就可以结束了!完了!……”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嚷起来。 “这就行啦,全都完了……”农民们高兴这个没完没了的会议快要结束,说。“鸡毛蒜皮的事,议论倒议论了一年……”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是吗?……没有别的建议了?” “快结束吧,你这个鬼家伙!……”经过刚才的紧张气氛,游击队员都憋不住了,乱哄哄地喊道。“已经够烦人的了。……都快饿死啦,肠子跟肠子在打架啦!……” “别忙,等一下,”莱奋生举起手来,沉着地眯缝着眼睛,“这个问题是谈完了,现在还有一个……” “还有什么呀?!” “是啊,我想我们应该通过这样一个决议。……”他环顾一下……“可是我们连个秘书都没有!……”他忽然温和地嘿嘿地笑起来。“过来,‘黄雀’,给写下来……现通过决议如下:在没有军事行动的空闲时间,不得满街乱晃,应当帮房东干活,哪怕是帮一点忙……”他说得那么恳切,好象他真的相信,总会有人去给房东帮忙的。 “我们并不要求这样!……”农民里面有人喊道。 莱奋生心里想:“他们上当了……” “嘘,嘘……”其余的人打断了那个农民。“你还是听吧。就让他们当真干点活也不会把手累掉!……” “至于李亚别茨,我们要特别给他干活来补偿……” “为什么要特别?”农民们激动起来。“他算是老几?……当主席费什么劲儿谁都会当!……” “散会,散会!……我们同意!……写下来!”游击队员们连忙站起来,不再听队长的话,纷纷从屋子里挤出去。 “暖一呀……万尼亚*!……”一个蓬头发、尖鼻子的小伙子急忙跑到莫罗兹卡面前,咚咚地跺着皮靴,拖着他朝门口走。“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儿,流鼻涕……暖一呀!……”他麻利地把制帽戴起来,另一只手搂住莫罗兹卡,把皮靴在台阶上跺得咯咯响。 *莫罗兹卡的名字伊凡的小名。--译者注。 “去你的,”传令兵不含恶意地把他推开。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从旁边很快地走了过去。 “呸,这个杜鲍夫的身子挺结实,”副手兴奋得挥动着双手,唾沫四溅他说。“就该让他跟冈恰连柯干一架!你想,谁赢?” 莱奋生在想别的事,没有听他。潮湿的尘土,踩上去又软又松。 莫罗兹卡渐渐落在后面。最后一批农民也越过了他。他们现在悠闲地聊着天,不慌不忙,象是下工回家,不是散会回去。 农舍里的亲切的灯光爬上了山岗,招呼人们回去吃晚饭。河水在迷雾中间戏着,发出见百种漏瀑的声响。 “米什卡还没有饮水呢……”莫罗兹卡渐渐走近熟悉的小天地,猛然想了起来。 马厩里的米什卡闻到主人来了,不满地轻声嘶叫起来,好象在问:“你到哪里瞎逛去啦。?”莫罗兹卡摸黑摸到它的硬鬃毛,把它牵出马栅。 “瞧你,还高兴呢,”米什卡拼命把潮润的鼻孔往他脖子里乱拱,他推开它的头说。“你只知道闯祸,受起罪来,只有我一个人担当……” [book_title]6 莱奋生 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休息了四个多星期,因此家私增多了:备用马匹啦、大车啦、大锅啦,在这些家私周围还有一些从别的部队来的逃兵,他们衣服破烂,脾气随和。游击队员们变懒了--睡得大多,甚至放哨的时候都睡觉。令人不安的消息并没有使莱奋生去挪动一下这一大堆笨重的累赘。他害怕轻举妄动,--新的事实有时证实他的忧虑不无理由,有时又使他觉得自己是庸人自忧。他也不止一次责备自己是过分小心谨慎--特别是在他知道日军放弃克雷洛夫卡、侦察兵在好几十俄里之内没有发现敌人影踪的时候。 可是,除了斯塔欣斯基之外,谁也不知道莱奋生的这些犹豫。而且,部队里根本没有人知道,莱奋生会有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暴露自己的思想感情。回答起来总是胸有成竹,给你个现成的“是”或者“不是”。因此,除了杜鲍夫、斯增欣斯基、冈恰连柯这些知道他的真正价值的人之外,大伙都以为他是一个生来不同寻常的、永远正确的人。每一个游击队员,特别是年轻的巴克拉诺夫他在各方面都极力模仿队长,甚至模仿他的举止动作,大概是这样想的:“我,很抱歉,当然缺点很多,对很多道理不懂得,不善于克服自己的许多弱点;我为了家里的温柔体贴的妻子或是未婚妻牵肠挂肚;我爱吃甜蜜蜜的翻瓜,爱就着面包喝牛奶,或是爱穿擦得锃亮的皮靴,喜欢在晚会上博得姑娘们的欢心。可是人家莱奋生--就完全不一样,决不能怀疑他会有这一类的事、因为他一切都懂得,一切都按照需要的去做。他不象巴克拉诺夫那样去追求姑娘们,也不象莫罗兹卡那样去偷瓜;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事业。因此,对这样正确的人,是不能不信赖,不能不服从的……” 自从莱奋生被选为队长的那一天起,谁也无法设想让他担任别的职务:每个人都认为,只有指挥他们的部队,才能发挥他最杰出的特长。假如莱奋生对别人讲,他小时候是帮他父亲做旧家具买卖的,他父亲一辈子都想发财,但是却怕老鼠,小提琴拉得很蹩脚,--人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不过莱奋生从来不讲这一类的事。这并非因为他城府很深,而是因为他知道,人们都把他看做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他也知道他自已和别人都有许多弱点,他并且认为,要领导别人,就必须向人们指出他们的弱点,同时压制和隐蔽自己的弱点。同样,他看到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在模仿自己,也从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莱奋生在他那种年纪,也曾模仿过那些教导他的人们,并且觉得他们都是正确的人,犹如现在巴克拉诺夫对他的看法一样。后来他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但他还是非常感激他们。因为,巴克拉诺夫所模仿的并不只是他外表的举止,同时也学到他多年以来积累的生活经验、他的斗争方法、工作方法和他的为人。莱奋生也知道,外表的举止风度将随着岁月而消逝,但是由巴克拉诺夫的亲身经验而得至诚实的素养,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和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上点是极其重要和必需的。 ……在八月初的一个天气潮湿的午夜,有人骑马给送来一封专函。这是游击部队的参谋长老苏霍维一柯夫派人送来的。老苏霍维一柯夫通的信里说,游击队主力的集呼阿努庆诺遭到日军袭击,在伊兹维茨卡附近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激战,数百人身受重创,他本人身中九弹,栖身在猎人文的小屋里,恐怕也不久于人世…… 关于打败仗的传说,以令人惊慌的速度在盆地里传招来,可是专函的速度仍旧超过了它。每个传令兵都感到,自从游击运动开始以来他所送的一封消息最可怕的专函。人的惊惶使马儿也受到感染。游击队的长毛马,呲牙咧嘴地顺着阴暗潮湿的村道从这个村子疾驰到那个村子,马蹄激起泥丸四下飞溅…… 莱奋生接到专函的时候是午夜十二点半,半小时后,牧人麦杰里察率领的骑兵小队已经经过克雷洛夫卡,象一把打开的扇子顺着锡霍特一阿林山区里隐蔽的小径飞驰,将令人不安的消息送到斯维雅基诺战斗区的各个部队。 莱奋生花了四天功夫,收集来自各个部队的一鳞半爪消息,他的头脑在紧张地、好象探索似地工作着--好象是凝神细听着消息。但是他照常平静沉着地跟人们交谈,带着嘲弄的神清眯着似乎在幻想的蓝眼睛,取笑巴克拉诺夫冈跟“邋里邋遢的玛露霞吊膀子”。有一次,“黄雀”由于恐惧,大着胆来问他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莱奋生很客气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回答说,“鸟儿的头脑管不了这种事”。莱奋生仿用他的整个姿态向人们表示,他对于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怕和异常,而且,他莱奋生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对策。实际上,他非但一无计划,而且感到自己象是个个小学生被迫着一下子解答一道有着许多未知数的算术,完全茫然失措了。他还在等待城里的消息,在接到那封令人惊惶的专函之前一星期,他就派游击队员卡农尼柯夫到城里去了。 在接到专函之后的第五天上,卡农尼柯夫回来了,他满脸胡茬,又累又饿,可是仍然跟出去之前一样,头发还是那么火红,还是那么狡黠,这一点他是改不掉的。 “城里完全垮台了,克拉依席尔曼被关在监狱里……”,卡农尼柯夫不知从哪只有抽里抽出了两封信,动作敏捷得象打牌时偷牌的手法,一面只动动嘴唇笑了一笑: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快活,可是他不笑就不会说话。“在弗拉基米罗一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奥尔加,都有日本陆战队。……苏昌全部被打垮了。事情糟透了①……你抽支烟吧……”说着就递给莱奋生一支金嘴烟卷,叫人弄不明白,这个“你抽吧”是指烟卷呢,还是槽得“象烟叶”的事情。 ①原文足“Taoakneno”,照字面的意思是“烟叶的事情”,--译者注。 莱奋生草草看了看信封--把一封信放进衣袋,拆开了另外一封。这封信证实了卡农尼柯夫的活。在这封公函里,虽然满纸都是冠冕堂皇的鼓舞士气的话,但是字里行间却极其明显地透露出失败和无能为力的痛苦。 “很槽,是吗?……”卡农尼柯夫关心地问。 “没有什么。……是谁写的信是谢狄赫吗?” 卡农尼柯夫肯定地点点头。 “这看得出来,因为他写起来总要分节……”莱奋生带着闲笑的神气用指甲在“第四节:当前的任务”下面划了一下。他嗅了嗅烟卷,说,“烟叶很坏,对吗?来,给我对个火。……关于陆战队等等的事……你不要去跟大伙乱说。……烟斗给我买来了吗?”说了之后,他并不听卡农厄柯夫解释为什么没有买到烟斗,又埋头看信去了。 “当前的任务”这一段里包括五点,其中有四点在莱奋生看来是办不到的。第五点这样写着: “……目前对游击队指挥部的一个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务必不惜任何代价来保存一些哪怕是人数不多、然而是坚强的、纪律性强的战斗单位,为了将来以它们为核心……” “叫巴克拉诺夫和军需主任,”莱奋生很快他说。 他把信塞进军用挂包,就此没有读完,将来以这些战斗单位为核心干什么。从许许多多任务里,渐渐清晰地显现出一个任务--“最重要的”任务。莱奋生扔掉熄了的烟卷,用手指在桌上弹起来……“保存战斗单位……”这个意思他怎么也不能领会,它就以化学铅笔写在格子纸上的这六个字的形象留在他脑子里。他机械地摸出第二封信,看了看信封,想起这是妻子的来信。“这暂且可以不看,”他这样想着,又把信收起来。“保存战斗单一位”。 等军需主任和巴克拉诺夫到来的时候,莱奋生已经知道他和被他领导的人们要做的是什么了:他们将尽了一切力量把这支部队作为战斗单位保存下来。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莱奋生说。“我们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军需主任谈一谈吧……” “对,军需主任谈一谈,”巴克拉诺夫象回声一般重复说,他仿佛事先已经知道这一切的趋向似的,带着严峻坚决的神气紧了紧皮带。 “我有什么呢,我毫无问题,我是随时都准备好的……不过,那些燕麦怎么办……”军需主任于是就滔滔不绝他讲起燕麦受了潮、背包破了、马病了,“它们怎么也驮不动全部燕麦”,总之,他讲的那一套都证明他是毫无准备,而且他根本认为转移的主张是有害的。他竭力不看队长,愁眉昔脸,夹着眼,干咳着,因为他事先就料到自己的理由一定要被驳倒。 莱奋生揪住他的钮扣,说: “你胡说……” “不,是真的。奥西普·亚怕拉梅奇,我们还不如在这里加强防御。……” “加强防御?……在这儿?……”莱奋生摇了摇头,好象是可怜军需主任的愚蠢。“头发都白了,可你是用什么来考虑问题的,是用脑袋吗?” “我……” “不必多说了!”莱奋生的意思很明白,他揪住军需主任的钮扣,说。“要随时准备好。懂吗?……巴克拉诺夫,这件事由你去监督……”他放开钮扣。“真丢人!……你的那些背包根本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在这道严厉的视线之下,军需主任完全相信,背包之类的东西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了。 “是啊,当然……喂,很明白……这并不重要……”他嘟囔着说,现在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脊背去背着燕麦走,假如认为这是必要的话。“有什么能阻碍我们呢?这花不了多少时间。嘿……哪怕是今天哪怕是站起身来就走都成。” “对啊,对啊……”莱奋生笑了起来,“这就行啦,这就行啦,你走吧!”他在军需主任背上轻轻推了一下。“要随时准备好。” “这个坏蛋真是滑头,”军需主任走出去的时候,又是气又是钦佩地想道。 傍晚时分,莱奋生召开队委会,并且叫来了各排排长。 对莱奋生宣布的消息,各人的反应不同。整个黄昏杜鲍夫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捻着浓密的、沉重下垂的八字胡。显然,他早就同意莱奋生的办法。对离开反对最力的二排长库勃拉克。这是全县最老、最劳苦功高和最笨的指挥员。没有人支持他,因为库勃拉克是克雷洛夫卡的人,大伙明白,他所关心的是克雷洛夫卡的田地,而不是事业的利益。 “别说下去了!停吧!……”牧人麦杰里察打断他。“是该忘记老婆的裙摆的时候了,库勃拉克大爷!”他象平时一样,说着说着突然发起火来,用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麻脸上顿时出汗珠。“在这里,人家会象捉小鸡那样把我们捉住得叫--得啦,别说下去啦!……”接着他就在房间里很快地走来走去,毛毵的毵的皮靴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鞭子把凳子碰得东倒西歪。 “你平静一些,要不然,不大一会你就该累啦,”莱奋生对他说。其实莱奋生心里却在暗暗欣赏他那象编得很紧的皮一般柔韧的身体的急速动作。这个人连一分钟也坐不住--他充满了热情和活力,他的凶猛的眼睛里永远燃着要赶上别人、要敞斗的无厌的渴望。 麦杰里察提出了他的撤退计划,根据这个计划可以看出,他的热情的头脑并不怕长途跋涉,而且颇不缺乏军事灵活性。 “对啊!……他的脑袋真管用!”巴克拉诺夫高声说道,他非常佩服麦杰里察的十分大胆奔放的独立思考能力,同时又有些嫉妒。“不久以前还是个放马的,可是再过两年你看吧,我们大伙都要听他指挥了……” “麦杰里察吗?……嘿一嘿,这是个无价之宝呀!”莱奋生表示同意。“可是要小心千万不要骄傲自满……” 大家热烈地争论着,人人都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不愿听别人的意见。莱奋生却利用这场争论,暗中用自己的更为简单慎重的计划替换了麦杰里察的计划。但是他做得非常巧妙,不让人觉察,所以他的新建议是作为麦杰里察的建议来付表决的,并且被一致通过。 莱奋生在给城里和斯塔欣斯基的复信中通知说,部队日内将转移到伊罗河子上游的希比沙村,医院在没有接到专门的命令之前,暂时不动。莱奋生在城里的时候就认识斯塔欣斯基,这是他写给他的第二封报答的信。 他工作完毕已是深夜,灯里的油快点完了。从打开的窗口飘进了潮气和霉味。可以听到灶后面蟑螂的悉悉声和隔壁小屋里李亚别茨的鼾声。他想起妻子的来信,便在灯里添了油,把信读了一遍。没有什么新闻和令人高兴的事、她仍旧是哪里都找不到作,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一空,只好靠“工人红十字会”的救济过活,孩子们生了坏血症和贫血症。可是信里从头到尾都流露出对他无限的关怀。莱奋生沉思地摸摸胡子,动手写起回信。从开始他并不愿意兜翻起同他生活的这一方面有关的情思,但是渐渐地他写出了神,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两张信纸都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小字。而且谁也想不到其中有许多话是出自莱奋生之口。 写完之后,他走到院子里去活动活动麻木了的四肢。马厩里的马匹在跺蹄,声音清脆地吃着青草。值班人抱着枪在屋檐下睡得很香。莱奋生心里想:“要是哨兵们也在这么睡觉可怎么办?……”他稍站了片刻,勉强克制住自己也想睡觉的愿望,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公马,配上鞍子。值班人还已有醒。“唉,这狗养的!”莱奋生心里想。他轻手轻脚地拿下这位班人的帽子,把它藏在干草堆里,然后纵身上马,前去查岗。 他挨着灌木丛悄消地走近牧场。 “谁?”哨兵喀嚓一声扳动扳机,厉声喝道。 “自己人……” “是莱奋生?深更半夜你跑出来干吗?” “巡逻兵来过吗?”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过去一个。” “没有消息吗?” “暂时还平静……有烟叶吗?……” 莱奋生倒了些满洲烟给他,便涉水过了河,来到田野里。 朦胧的残月出来了,被露水压弯的苍白的灌木丛,从黑暗中迈步走了出来。河水浅的地方水声清越,--每一股水都拍打着卵石。前面的山岗上,影影绰绰的有四个骑者的身影在跳动。莱奋生折进灌木丛,隐蔽起来。人声差不多到了跟前。莱奋生听出了其中两个人的声音:是两个巡逻兵。 “嗨,等一下,”他纵马来到大路上,说。来人骑的马大声打着响鼻,急忙跳到一旁。有一匹马认出了来奋生骑的公马,轻轻地嘶呜起来。 “这样会使马惊的,”前面的骑者说,声音激动而有精神。“忒儿忒儿,该死的东西!……” “跟你一块来的是什么人?”莱奋生走近了问道。 “奥索庚的侦察兵……日本人到了玛里扬诺夫卡……” “到了玛里扬诺夫卡?”莱奋生猛吃一惊。“那末奥索庚和他的部队到哪里去了?” “在克雷洛夫卡,”侦察兵中的一个说。“我们撤退了:这一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顶不住了。现在是派我们来和你联系的。明天我们要遇到朝鲜人的村子里去……”他在马鞍上费力地弯下腰来,好象他自己的话是无情的重担,把他压倒了。“什么都成了一场空。牺牲了四十个人。整个夏天都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损失。” “你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克雷洛夫卡吗?”菜奋生问。“向后转吧--我跟你们一块去……” 天色差不多大亮了他才回到队里,他的脸消瘦了,两眼通红,因为没有睡觉脑袋昏昏沉沉。 莱奋生和奥索庚的谈话,证实他作出趁早离开、隐蔽起来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奥索庚的部队本身的情况更是有力他说明了这一点:部队好象一个桶帮朽烂、铁箍生锈的旧木桶,被人用手锤用力一捶,整个都散开了。人们不再听队长的活,漫无目的地到各家乱串,好多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给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的人,那人坐在路旁的广场上,一双滓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在盲目的绝望中向白茫茫的朝雾连连放枪。 莱奋生回来后,立刻派人把写好的情送出,但是关于他预定今晚就要离村的事,却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 [book_title]7 对头 莱奋生写给斯塔欣斯基的第一封信,早在召开那次值得纪念的农民大会的第二天就送出了。他在情里吐露了自己的忧虑,建议斯塔欣斯基将医院逐步疏散,以免成为日后的拖累。医生把这封信读了几遍,因此他的眼睛霎得格外厉害,颧骨在他的黄脸上变得格外显眼,看到这种情形的人,也都忧虑不安起来。仿佛莱奋生的惊惶的预感,从斯塔欣斯基的干瘦的双手拿的灰色小信封里带着幽噬的声音爬了出来,惊走了舒适而安心地停留在每一根小草上和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安宁。 ……晴朗的天气似乎也立刻起了急剧的变化,时而出太阳,时而下雨,满洲槭树最先感到即将来临的秋意,唱起了凄凉的歇。黑嘴的老啄木鸟非常猛烈地啄着树皮;皮卡心里烦闷,老是绷着脸一言不发。他终日在大森林里徘徊,口来时精神疲惫,心烦意乱。动手缝衣服吧,--线不是打结就是被拉断;坐下来下棋吧,--每局必输;他觉得好象是在用麦管吸饮沼泽里的腐水,滋味很不好受。这时伤病员们已经要分散到各个村子里去,他们打起兵上的寒他的小包袱,带着凄凉的微笑眼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护士检查了绷带,跟“弟兄们”亲吻作别,以后他们就把崭新的树皮鞋深深踩进青苔,向着不可知的远方走去。 瓦丽亚最后送走的是那个瘸子。 “再见了,兄弟,”她吻着他的嘴唇,说。“你看,上帝待你多么好,给你安排了好天气。……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的人……” “可是这位上帝,他在哪儿呐?”瘸子讪笑说。“上帝是没有的……不,不,只有一个又肥又大的虱子!……”他还想再添几句平时说惯了的逗趣的话,可是脸上的肌肉突然抖了一下,他把手一摆,就扭过身去,一们一拐地顺着小路走了,背上的小饭锅有时叮叮当当响上一阵,令人听了难受。 现在剩下的伤员只有弗罗洛夫和密契克,还有一个皮卡,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但是不愿意出去。密契克穿着护士给他缝的新的绪布衬衫,把枕头和皮卡的罩衫做靠背,半躺半坐在病床上。他头上已经不包绷带,头发长长了,卷成密密的淡黄色圈圈,鬃角的伤疤使他整个的脸显得老了一些,严肃一些。 “现在你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快出去了,”护士闷闷不乐他说。 “可是叫我到哪里去呢?”他迟疑地问,自己都觉得奇怪起来。这个问题是第一次冒出来的,同时引起了一些朦胧的、但是已经熟悉的想象,在这里面没有喜悦。密契克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地方可去,”他语气生硬他说。 “你这个人真是!……”瓦丽亚惊讶起来。“你要到部队里去,到莱奋生那里去呀。你会骑马吗?我们是骑兵队。……没有关系,你能学会。……” 她挨着他在病床上坐下,握着他的手。密契克没有看着她,他觉得,此刻他是无须去想什么他迟早总要离开的念头了,而这个念头是象毒药那样发作的。 “你不用害怕,”瓦丽亚仿佛懂得他的心理似的,说。“这么漂亮、年轻、可是胆子很小。……你的胆子很小,”她深情地重复说,接着随便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在她的爱抚中含有母爱的成分。“在沙尔狄巴那里是那样的,可咱们这儿就不同……”她话没有说完,就凑着他的耳朵很快他说,“他那边都是些乡下佬,我们这儿多数是矿工,是自己人,--可以把关系搞好。……你可要常来看看我……” “那末莫罗兹卡呢?” “那末那一位呢?照片上的那一位呢?”她反过来问,笑了起来,一面从密契克身边闪开,因为弗罗洛夫的头转过来了。 “唔……我已经想都不去想她了。……我把照片撕了,”他连忙加了一句,“那一次你没看到碎纸片吗?……” “那末,莫罗兹卡就更不成问题啦,他大概已经习惯了。他自己还不也是跟人家胡搞。……你没有问题,不要泄气,要紧的是常来看看。不要让别人欺侮你……别让入觉得你胆小。对我们那些家伙不用害怕,他们看样子很凶:好象你把指头放到他们嘴里,他们就会把指头咬下来似的。……其实这线并不可怕,只不过是外表。你自己只要装出一副凶相来就行……” “难道你就是装出一副凶相的吗?” “我是个妇女,我大概不用这样我可以用爱来制服别人。可是男人不这样就不行。……只怕你办不到,”她想了一想,又说,接着,她又向他弯下身子,低声说:“也许,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你的……我也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密契克把两手垫在头后,目光呆定地里着天空,想道。“我当真是办不到吗?总要想办法做到才行呀,别人怎么都办得到的呢……”但是,他的思想里现在已经没有苦闷和孤独的优伤。他已经能以旁观者的眼光用不同的眼光来看一切了。这是因为他的病情有了转变,伤口很快地愈合,身体渐渐壮实起来,有了力气。这要归功于大地--因为土地散发出酒精和蚂蚁的气味;还要归功于瓦丽亚--因为她的眼睛是象轻烟那样敏感地反映出她的感情,她说的话都是出于一片真诚的爱使人不由不相信。 “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泄气呢?”密契克想道。此刻他的确感到丝毫没有泄气的理由。“应该立刻振作起来,显得跟别人一样:不要让别人欺侮……别让入觉得你胆小这句话,她说得对极了。这儿的人跟那边的不一样,所以我也要想办法改变才对。……而且我一定要做到,”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决心想道,瓦丽亚对她的话,对她那番真诚的爱,他几乎是怀着儿子般的感激之情。“……那时一切都要按照新的样子……等俄回到城里,大家对我都要刮目相看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不禁越想越远,他想到了未来光明的日子,这些想法都是轻啊飘的,象原始森林的空地上空飘过的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一般,会自行消散。他想象,他将要和瓦丽亚乘着窗子打开、车身晃动的火车回城里去,窗外远山若隐若现,山上飘浮着同样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他们俩互相偎依着维在窗口。瓦丽亚跟他情话绵绵,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发辫好象是纯金的,又象是正午的太阳……而他幻想中的瓦丽亚也不象一号矿井的驼背的推车女工,因为密契克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是照他想象的那样。 ……过了几天,部队又送来第二封信;这次送信的是莫罗兹卡。他从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又是尖叫又是大喊,把马拉得竖立着,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引起了极大的惊慌。他这样做,无非是由于精力过剩和……“开开玩笑”而已。 “你这个魔鬼,你疯啦,”饱受惊吓的皮卡用唱歌似的声音责备说。“这儿有人快死了,”他朝弗罗洛夫那边呶呶嘴,“你还直嚷……” “啊一啊……原来是谢拉菲姆老大爷!”莫罗兹卡向他行礼。“我这儿给您问安啦!……” “我是你哪一门的老大爷,而且我的名字是费-费奥多尔……”皮卡发火了。近来他爱发脾气,这使他的样子显得可笑而又可怜。 “没有关系,费多赛,别吹胡子瞪眼,再这样要掉头发的。……夫人--我向你致敬!”莫罗兹卡把制帽脱下戴在皮卡头上,然后向瓦丽亚鞠躬。“没有关系,费多赛,这顶帽子你戴很合式。可是你得把裤子束高些,不然的活,搭措拉拉,象个稻草人,太不文明!” “怎么我们马上就得开溜吗?”斯塔欣斯基拆着信问道。“过一会儿到屋子里来拿口信,”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信藏起来不让哈尔谦柯看,而哈尔谦柯由于为性命担忧,正在他肩后伸长脖子要看后。 瓦丽亚站在莫罗兹卡面前,手里捏弄着围裙;第一次感到和丈夫见面有些尴尬。 “怎么好久没来啦?”她终于故作冷淡地问道。 “你大概想我了吧?”他感觉到她的不可理解的疏远,嘲弄地反问道。“哦,没有问题,现在你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下--我们这就到树林里去……”他沉默了一会,又挖苦地添了句“受罪吧……” “你反正老是那一套,”她心里。在想密契克,眼睛不看他,冷冷地回答说。 “那末你呢?……”莫罗兹卡有所等待地玩弄着马鞭。 “这在我又不是头一回,况且咱们又不是外人……” “那我们就走吧?……”他谨慎他说,并没有挪动一步。 她放下围裙,把辫子往后一甩,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顺着小径在前面走着,心里虽然想回过头去看看密契克、却勉强克制着自己。她知道,他正在用可怜的、惶惑的目光目送着他们,而且即使以后他也永远不会懂得,她只是在尽她的枯燥乏味的义务。 她估计莫罗兹卡会猛地从背后一把搂住她,但是他并没有走上前来。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距离,一声不响地走了好一会。最后她忍不住了,站了下来,带着惊讶和期待的神情瞥了他一眼。他走近了,但是仍旧不去碰她。 “姑娘,你别装蒜啦……”他突然嘎声地、不紧不慢他说。 “你已经被人迷住了吧?” “你怎么--管得着吗?”她抬起头来,执拗而大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莫罗兹卡早先就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还是象婚前一样跟别人乱搞。这种情况是从他们共同生活的头一天起他就知道的:那天他喝醉了酒,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地在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就看见他的年轻的合法的妻正和四号井的掏槽工,红头发盖拉西姆搂着睡在一起。但是,不管是在当时也罢,是在后来的全部生活中也罢,他对这种事完全抱着毫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尝到过真正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结过婚的人。但是,想到密契克那样的人竟会做他妻子的情人,却使他感到莫大的耻辱。 “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迷住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嘲笑忍受住她的视线,故意装得很客气地问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恼怒):“是被那位‘小乖乖’迷住了吗?” “就算被‘小乖乖’迷住了又怎么样……” “他挺不错是个小白脸,”莫罗兹卡表示同意。“你跟着他会觉得更甜甜蜜蜜。你可以给他缝块小手帕给他擦鼻涕。” “只要用得着,我就给他缝,给他擦……我要亲手给他擦!你听到没有?”她把脸紧挨着他,兴奋地、迅速他说起来:“哼,你狠个什么劲,你那副狠劲有啥用?三年都没有搞出个娃娃来--只会瞎哎叨,也来这一套……瞎狠!” “你搞得出,如果足足有一排人帮你槁,叫我有啥办法。……你别给我嚷,”他打断了她,“不然的话……” “哼,不然的话,你要把我怎么样?”她挑衅他说。“你是要他看了一会儿。 莫罗兹卡早先就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还是象婚前一样跟别人乱搞。这种情况是从他们共同生活的头一天起他就知道的:那天他喝醉了酒,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地在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就看见他的年轻的合法的妻正和四号井的掏槽工,红头发盖拉西姆搂着睡在--起。但是,不管是在当时也罢,是在后来的全部生活中也罢,他对这种事完全抱着毫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尝到过真正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结过婚的人。但是,想到密契克那样的人竟会做他妻子的情人,却使他感到莫大的耻辱。 “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迷住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嘲笑忍受住她的视线,故意装得很客气地问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恼怒):“是被那位‘小乖乖’迷住了吗?” “就算被‘小乖乖’迷住了又怎么样……” “他挺不错是个小白脸,”莫罗兹卡表示同意。“你跟着他会觉得更甜甜蜜蜜。你可以给他缝块小手帕给他擦鼻涕。” “只要用得着,我就给他缝,给他擦……我要亲手给他擦!你听到没有?”她把脸紧挨着他,兴奋地、迅速他说起来:“哼,你狠个什么劲,你那副狠劲有啥用?三年都没有搞出个娃娃来--只会瞎哎叨,也来这一套……瞎狠!” “你搞得出,如果足足有一排人帮你槁,叫我有啥办法。……你别给我嚷,”他打断了她,“不然的话……” “哼,不然的话,你要把我怎么样?”她挑衅他说。“你是要打人吗?……好吧,你来试试,我倒要领教领教……” 他惊愕地把鞭子提高些,仿佛这个想法对他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后来他又把鞭子垂下了。 “不,我不来打你……”他带着惋借的口吻迟疑他说,似乎他还在琢磨,要不要真的狠揍她一顿。“打倒是应该打,不过我没有习惯打妇女,”他的声音里露出了她没有听到过的语调。“好吧,就这么样吧,你好好地过吧。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当太太……”他猛地扭转身子向小屋走去,一路上用鞭子把花朵打得纷纷落下。 “你慢些走!……”她心里忽然充满怜悯,喊了一声。“万尼亚!……” “我不要吃老爷少爷们的残茶剩饭,”他声色俱厉他说。“让他们吃我的吧……” 她犹豫起来,不知要不要追上去,结果并没有去追。等他转了弯,看不见了,她才舔着焦干的嘴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着。 一看到莫罗兹卡这么快就从森林里回来(传令兵拼命摆动着两手,阴郁而沉重地摇摆着身子),密契克就明白,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干成”,而罪魁祸首就是他密契克。他心里不必要地产生了一阵不恰当的喜悦和没来由的有罪的感觉,他开始害怕碰到莫罗兹卡那足以摧毁一切的目光…… 传令兵的长毛的公马就在病床附近咯吱咯吱地吃草。看样子,传令兵好象是来找马,实际上却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强烈的力量把他引到密契克这边。但是莫罗兹卡一向非常骄傲,瞧不起别人,他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这一点。莫罗兹走近一步,密契克心里的有罪的感觉就随着增长,喜悦的勇力也逐渐消逝。他的眼睛畏缩地、胆怯地望着莫罗兹卡,无法把视线移开。传令兵抓住马缰绳,那马用脸推开了他,好象故意使他的脸对着密契克。在他的陌生、沉重、由于憎恨而变孤独的目光下,密契克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在这短暂的一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地卑下,那样地可恶透顶,以致自己不禁突然开了口,而结果只是嘴唇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并没有话要说。 “你们待在这儿后方,”莫罗兹卡不愿意用心去听密契克的无声的解释,愤恨地把心里不快的思想发泄出来。“还穿着绉布衬衫……” 他想到密契克可能以为他的愤懑是出于嫉妒,心里很不痛快,但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气愤,只是滔滔不断地大骂了一通。 “你骂什么呀?”密契克涨红了脸,重又问道;他被莫罗兹卡这样一骂,不知怎么反倒觉得轻松起来。“我的腿被打断了,并不是我要赖在后方……”他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发抖,痛苦他说。在这一瞬间,连他自己都相信他的两腿打断了,而且觉得穿绉布衬衫的并不是他,而是莫罗兹卡。“我们也领教过那种前线战士,”他红着脸又加了两句,“我也回敬你几句,要不是我不幸……欠了你的情的话……” “好哇……被刺痛了吗?”莫罗兹卡咆哮道,差点没跳起来,他仍然不听对方的话,也不想领会对方的高尚精神。“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炮火里拖出来的吗?……我们是把这批家伙顶在自己头上拖出来的!……”他拼命地大喊大叫,仿佛他每天都经从火中取栗那样把伤员从“熊熊的火焰”里拖出来似的,“顶在自已头上!……你看,你们就是骑在我们的这个地方……”说着,他就狠命地拍了拍自己的后颈脖。 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都从小屋里跑了出来。弗罗洛夫带着病态的惊愕扭过头来。 “你们嚷什么呀?”斯塔欣斯基问道,他的一只眼睛以快得吓人的速度霎动着。 “我的良心在哪里?!”莫罗兹卡一听密契克问他的良心在哪里,就大喊大叫着来回答。“我的良心就在这儿,我的良心,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做着狠亵的手势,暴跳如雷他说。从森林里,从不同的方向,跑出了护士和皮卡,他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着什么。莫罗兹卡跳上马背,用力抽了一鞭,不到万分激动的时候,他是不会这样做的。米什卡竖立了起来,象被烫伤似的猛然跳到一旁。 “慢点走,把信拿去!……莫罗兹卡!……”斯塔欣斯基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可是莫罗兹卡已经不见了。从受了惊扰的密林里,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疯狂的马蹄声。 [book_title]8 第一步 道路好象一条富有弹力的、没有尽头的练带,迎面奔腾而来,树枝打在莫罗兹卡脸上,打得他很疼,但是满腔的怒火、怨恨和报复的念头,使他还是不住鞭打那只发疯似的公马。和密契克毫无意义的谈话中的一些话--一句比一句尖刻--一再在他的发热的头脑里浮现,但是莫罗兹卡认为,他对这一类家伙的蔑视,表现得还不够厉害。 比方说,他本来可以提醒密契克,密契克在大麦地里怎样双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密契克的目光呆滞的眼睛里怎样颤抖着为自己那条小命感到的卑微的恐惧。他还可以无情地嘲笑密契克对那个卷发小姐的爱情,也许,她的照片还保藏在他上装贴心口的衣袋里,一并且把最不堪人耳的名字奉送给这位整洁漂亮的小姐。……这时他又想起来,密契克不是正跟他的老婆“打得火热”,现在恐怕未必会因为那位外表整洁的小姐感到受辱了。想到这里,因为羞辱了冤家对头、出了这口毒气而产生的胜利之感消失了,他重又屈到自己的这口气是出不了的。 ……米什卡对主人的蛮横感到十分气愤,它一直在疾驰,嚼铁勒痛了它的嘴,直等它感到嚼铁放松了,这才放慢脚步。它不再听到主人的催促,使用看上去似乎很快的步子走着,完全象一个受了侮辱然而不失其尊严的人那样。它甚至不去理睬那些松鸦,--今天傍晚这些鸟儿贴噪得特别厉害,而且照例是在乱叫,使它觉得它们比平时更为愚蠢讨厌。 森林的边缘是一排夕照中的白烨,阳光透过树干中间鲜红的罅隙,直射到脸上。这里一尘不染,令人心旷神怡。跟那充满松鸦的晒噪的尘世暄嚣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莫罗兹卡的怒火平息了。他对密契克说过的、或是想说的那些气活,早已失掉复仇的鲜艳翎毛,呈露出一副光秃秃的丑相,因为这都是些无理取闹、无足轻重的活。他已经在后悔不该同密契竞争吵没有能“保持尊严”。这时他觉得,他对瓦丽亚并不象他原先所想的那样毫不在乎,同时他也确实知道,他对她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先前他在矿上过着跟大伙一样的生活,觉得一切都很简单明白,而瓦丽亚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和早先的生活之间的联系,正因为如此,现在和她分手的时候,他就觉得仿佛他整个一段很长的生活已经结束,但新的生活却还没有开始。 太阳一直照到莫罗兹卡的帽舌底下,它好象一只缺乏热情的、一霎不霎的眼睛,还悬挂在山脊上,可是周围的田野里已经四顾无人,令人心慌了。 他看到,在没有割完的麦田里,还有一捆捆没有收走的大麦,一条匆忙中近忘在麦捆上的女围裙,以及插在田埂上的一个铁耙。一只没精打采的乌鸦,孤苦伶订地停在歪倒的麦垛上,不叫一声。但是这一切对他都象是浮光掠影。他拨开回忆上回多年的积尘,发现这些回忆一点都不使人高兴,而是毫无乐趣的、极其可恶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二个被遗弃的人,孤孤单单。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片辽阔无主的荒野上空飘荡,那令人惊惶不安的荒凉只不过格外衬托出他的孤单。 从山岗后面突然冲出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使他猛醒过来。他刚抬起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骑马的巡逻,那人紧束着腰带,个子矮小匀称。巡逻骑的那匹什么都不怕的、大眼睛的马因为出乎意外,后腿竟蹲了下来。 “嗯,你这个该死的,真是该死!……”巡逻一把接住被憧落的军帽,大骂道:“莫罗兹卡吗?赶快回去,赶快回去吧,我们那边简直闹翻天啦,我说的是实话……” “怎么啦?” “那边来了些逃兵,瞎说了一大通,说什么日本人马上就要来啦!老乡们都收了工,娘儿们鬼哭神嚎……他们把大车都赶到渡口,象赶集似的--真好玩!差点没有把摆渡的累死,他来了去。去了来,也不能把大伙都渡过去不行啊,不能都渡过去!……咱们的格里什卡骑马跑到十俄里之外去探听,--哪里来的什么日本人,压根儿连听都没有听见过,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些狗息子,尽瞎造谣言!……这种造谣的人就该枪毙,只是舍不得子弹,真的舍不得……“巡逻兵唾沫四溅地抖一下鬃发,似乎除了他讲的那一大套之外,他还想说:“你瞧瞧,亲爱的,姑娘们是多么喜欢我。” 莫罗兹卡想起来,这家伙两个月以前曾偷过他的白铁口杯,事后却赌咒发誓他说,“从世界大战”那时候起这只口杯就是他的。现在莫罗兹卡已经不去可惜那只杯子,但是关于这件事的回忆,却立刻,比巡逻的话(莫罗兹卡在想自己的事,并没有听他的话,)更为迅速地将他推上部队日常生活的轨道。紧急专函,卡农尼柯夫的到来,奥索庚的撤退,最近成为部队里必不可少的谣言,--这一切象惊涛骇浪似的向他涌来,冲洗掉逝去的一天的黑色沉渣。 “哪来的逃兵,你怎么尽瞎说?”他打断巡逻的话。巡逻诧异地扬起眉毛,手里拿着刚脱下、又准备戴上的脏军帽,愣住了。“你就是想出风头,跟娘儿们吊吊膀子!”莫罗兹卡轻蔑地说。他怒冲冲地一拉缰绳,几分钟后就到了渡口。 那个汗毛浓密的摆渡人卷起一条裤腿,露出膝盖上的一个大疮,他挥着超载的渡船来回过河,简直累得筋疲力尽,可是还有好些人拥挤在这边岸上。渡船刚要拢岸,一大堆人、口袋、大车、又哭又喊的婴孩和摇篮,就向它拥过来,人人都争先恐后,抢着要第一个上船;这整个的一大堆都在推挤着、叫嚷着、轧轧地响着、跌倒着,摆渡人拼命要维持秩序,嗓子都喊哑了,但是他把喉咙叫硷了也没用。有一个翘鼻子的女人曾跟逃兵们谈过话,她一面想赶快回家,一面又想把自己听到的新闻向没有上船的人们讲完,这两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使她十分为难,害得她已经三次错过了渡船。她背后拖着满满一袋喂猪的青伺料,那口袋比她本人还大。她一会儿“天啊,天啊!”地求着老天,一会儿却又大讲起来,似乎还准备第四次上不了渡船似的。 莫罗兹卡碰上了这个混乱的场面,要是依他那“为了逗乐”的老脾气,他本想把大伙大大吓唬一番,可是他不知怎的改变了主意,竟跳下马来安定人心。 “你干吗要瞎造谣言,那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日本人,”他打断那个完全象着了魔的女人的话头,“她还会对你们胡说什么:‘他们在放毒瓦-斯呢……’哪儿来的什么毒瓦斯?大概是朝鲜人在用干草烧火,到她嘴里就成了毒瓦一斯了……” 老乡们忘掉了那个女人,都来围住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很重要的大人物,同时因为自己的这个不平常的脚色,甚至因为自己压制了要“吓唬人”的愿望而感到高兴。他对逃兵们的胡说八道不断加以驳斥和嘲笑,最后使大伙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等渡船再靠岸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拥挤了。莫罗兹卡亲自指挥大车顺序上船。老乡们后悔从田里收工太早,只好叱骂马匹来出气。连那个翘鼻子的女人也终于拖着口袋坐上了谁家的大车,夹在两个马头和农民的大屁股中间。 莫罗兹卡靠着栏杆弯下身子俯视,看见小船之间有一圈圈的白沫在流动--后面的圈圈总赶不上前面的,它们的天然的次序使他想起自己方才组织农民的情形;这个回忆使他感到欣慰。 在牧场附近,他遇到了巡逻班,这是杜鲍夫排里的五个小伙子。他们用笑声和亲切的粗话来欢迎他,因为他们总很乐意看到他,却又无话可说;同时还因为他们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而黄昏时分又是那么凉炔,那么令人精神抖擞。 “滚你的吧!……”莫罗兹卡送走他们,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他希望能够跟他们在一块,跟他们一同说说笑笑,说着粗话--在这凉爽的黄昏跟他们一同骑马去巡逻。 遇到了游击队员们,莫罗兹卡才想起来,他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向斯塔欣斯基拿口信,为了这个他会受处分。那次大会上差点把他从部队里开除出去的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马上揪了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对于他也许是最近这个月里发生的最重要的大事远比医院里发生的那件事要重要得多。 “小米什卡,”他抓住公马脖颈上的鬃毛,对它说。“小兄弟,这些事叫我腻味死了……”米什卡摇摇头,打了下响鼻。 莫罗兹卡快到司令部的时候,下定决心一定要“不顾一切”地摆脱传令兵的职务,请求回排去跟弟兄们在一块。 在司令部的台阶上,巴克拉诺夫正在审讯逃兵,逃兵们都被解除了武装,受着监视。巴克拉诺夫坐在阶蹬上,把他们的姓名一个个记下来。 “伊凡·费里蒙诺夫……”有一个人拼命伸长脖子,用怨诉的声音嘟哝着说。 “什么?……”巴克拉诺夫学莱奋生平时的样子,把整个身子转过来对着他,严厉地重问了一遍。(巴克拉诺夫以为,莱奋生这样做是要强调出他提的问题特别重要,其实,莱奋生这样转身是因为脖子受过伤,不这样根本无法扭头。) “费里豪诺夫?……父名呢?……” “莱奋生在哪里?”莫罗兹卡问。有人朝着门那边点点头。他整理了一下挂到额上的头发,走进小屋。 莱奋生伏在屋角里的桌子上工作,没有发觉他。莫罗兹卡犹豫地玩弄着鞭子。她跟部队里所有的人一样,认为队长是个绝对正确的人。可是生活经验却常常提醒他,绝对正确的人是没有的,所以他就努力说服自己:恰恰相反,莱奋生是个大坏蛋,“鬼心眼挺多”。但是,他也相信,队长“什么事都能看穿”,要蒙混他几乎不可能,所以每逢有什么请求的时候,莫罗兹卡总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 “你就象个耗子,成天钻在纸堆里,”他终于开口说。“我把信送到了,一点没出差错。” “没有回信吗?” “没一有……” “好吧,”莱奋生推开地图,站了起来。 “你听我说,莱奋生……”莫罗兹卡开腔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要是办得到那就是我永久的朋友,真的……” “永久的朋友?”莱奋生带笑反问道。“好,你说吧,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 “让我回排吧……” “回一排?……你干吗非回去不可?” “说起来话长凭良心说,我实在腻味透了……好象我压根儿不是个游击队员,也不知算个……”莫罗兹卡把手一摆,眉头一皱,免得骂出口来把事情弄糟。 “那末叫谁来做传令兵呢?” “叶菲姆卡就合适,”莫罗兹卡抓住了机会。“嘿,他是个骑马的能手,我告诉你吧,人家早先在军队里还得过奖呢!” “做永久的朋友,你是这么说的吗?”莱奋生又问了一遍;听他的口气,好象正是这个理由才能起决定性作用似的。 “别开玩笑啦,你这个瘟鬼!……”莫罗兹卡憋不住了。“人家跟他谈正经,他反而来开玩笑……” “你别着急呀。着急会伤身体。……告诉杜鲍夫,叫他派叶菲姆卡来,……你可以走了。” “你真是帮了大忙,真是帮了大忙!……”莫罗兹卡高兴得什么似的。“真是态度鲜明……莱奋生……这一下子叫人真没想到!……”他拉下头上的军帽,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莱奋生拾起军帽,说。 “笨蛋。” ……莫罗兹卡来到排里,天已经黑了。他走进小屋的时候,屋里大约有十一二个人。杜鲍夫骑在一条长凳上,凑着小灯的灯光在拆纳干手枪。 “哦,是杂种来啦……”他从口髭下面发出低沉的声音。他看到莫罗兹卡手里拿着包袱,奇怪地问道。“你千吗带着全部家当?降级了呢,还是怎的?” “完蛋了!、莫罗兹卡叫了起来。“退职了!……不给退职金,给屁股上插了翎毛,……给叶菲姆卡收拾起来--队长有令……” “大概,是你赏脸给帮的忙吧?”叶菲姆卡挖苦地问,这是个干瘦的青年人,满脸疱疹,肝火很旺。 “快去,快去到了那边便知分晓。……一句话,祝您高升之喜,叶菲姆·谢苗诺维奇!……您该请请我才对……” 莫罗兹卡因为又回到伙伴们中间,高兴得不断说着笑话,打趣别人,跟女房东打打闹闹,在小屋里乱转,终于撞在排长身上,把擦枪油撞翻了。 “神经病,没有抹油的陀螺!”杜鲍夫骂了一句,又在他背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拍得莫罗兹卡的脑袋差点跟身子分家。。 尽管这巴掌拍得不轻,莫罗兹卡却不介意。他甚至欣赏杜鲍夫的骂,欣赏他用的独特的、谁都不知道的词汇和说法,他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做是理所应当的。 “是啊……是时候了,已经是时候了……”杜鲍夫说。“你重回到我们这儿来,很好。要不然的话,你就要变得没法收拾--象没有拧好的螺丝钉那样生锈,大伙都为了你丢脸……” 大伙都同意这样处理很好,但是理由不同:莫罗兹卡使大多数人喜欢的地方,正是杜鲍夫所讨厌的。 莫罗兹卡极力不去想他去医院的事。他生怕有人间他:你那口子好吗?…… 后来他跟大伙一同到河边去饮马。……猫头鹰在河边树林里啼叫,啼声是喑哑的,但是并不使人感到毛骨悚然;在弥漫在水面上的迷雾中,一个个两耳直竖的马头默默地向前缓缓移动,轮廓也渐渐模糊;岸边黑黝黝的灌木丛在散发着蜜味的寒露中瑟缩着。“这样的生活才好呢……”莫罗兹卡心里想着,亲切地吹着口哨唤他的公马。 回来后,他们修补马鞍,擦枪;杜鲍夫朗读了几封矿上的来信。临睡前,他派莫罗兹卡去值夜,来“庆祝他回到季摩菲①的怀抱”。 ①杜鲍夫的名字。--译者注。 整个夜晚,莫罗兹卡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战士,一个有用的好人。 夜里,杜鲍夫觉得腰眼里被人狠推了一下,醒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他惊骇地问着,坐了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望望光线暗淡的小灯,就听到,说得更确切些是感到了,远远的一声枪响,隔了一会又是第二声。 莫罗兹卡站在床前,喊道: “快起来,对岸在打枪!……” 稀疏零落的枪声继续在响,差不多隔一会儿就响一下。 “叫大伙起来,”杜鲍夫命令道。“马上挨家挨户去通知他……快!……” 几秒钟后,他全副武装跑到院子里。天空放晴了,无风而寒冷。在银河的迷蒙僻静的小道上,星星仓皇地奔跑着。从干草房的黑洞洞的窟窿里,连续跳出头发蓬乱的游击队员。他们嘴里骂着,边走边束着子弹带,牵出了马匹。母鸡发疯似地咯咯叫着,从栖架上飞下来。马匹挣扎着,嘶呜着。 “持枪!……上马!”杜鲍夫下令说。“米特里,谢尼亚!……挨家跑过去,把大伙叫起来。……快!……” 一枚信号弹从司令部前的广场上冒着烟盘旋上升,带着噬噬的响声在天空滚过去。一个睡眼惺松的妇女从窗口探出身子,连忙又缩了回去。 “开始吧……”一个沮丧发抖的声音说。 叶菲姆卡从司令部如飞而未,冲着大门大声喊道: “警报!……大伙全副武装集合!……”他那匹呲着牙的马的嘴巴在门头上面的空隙里露了一露,他还大声说了一句什么,人就消失了。 等派去找人的人们口来之后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