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毒药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41067
[book_dec]西默农笔下的人物很多都被写死了,其中极少数是寿终正寝。在所有的死亡方式中,中毒是他描写得最精彩的一种。 《星期天》的悲剧发生在戛纳海滨,旅馆老板忍无可忍,萌生用自己的拿手菜毒死妻子的念头。 在《铁楼梯》中,砒霜再度成为秘密武器。主人公饱受胃痛折磨,越来越怀疑他深爱的妻子可能正在故伎重施…… 在第三部小说《麦格雷不择手段》中,麦格雷当机立断,迅速弄清事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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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星期天
[book_title]第一章
以前埃米尔从不需要闹钟。有一段时间,他听到楼上房间传来低沉的闹铃声,即使是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太阳从百叶窗细缝射进来的光线。
那个阁楼间他住过,房间稍稍高过他的头。他熟悉每一个角落,包括里面的铁床、深红色的被子、盘旋状木三脚架上的脸盆、地上的珐琅质水壶,以及经常被拖来拖去的一块深棕色小地毯。他还能在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勾勒出每块污渍的轮廓,在披着天蓝色长裙的圣母石像上描绘出斜而窄的黑线框。
他也熟悉阿达身上刺鼻的臭味,有点像野兽的气味。阿达很贪睡,总是很难摆脱睡意完全清醒。她还没有动。闹铃一直在响,埃米尔听得不耐烦了。而他的妻子,在他旁边纹丝不动地睡在桃木床上。她应该也听到了闹铃声,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不愿动弹一下。其实这正是她的一种策略。
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天亮了。这个事实他睁眼之前就知道了,甚至在意识到太阳升起来之前,在听到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和两只白鸽的咕咕声之前他就知道了。
阿达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伸出她褐色的手臂,在床头柜上的大理石雕像上摸索着,企图寻找什么。她的衬衣是敞开的,一直开到胸脯。
有时她睡得太沉了就会把闹钟打翻在地,任由闹钟继续响个不停。但今天却不是这样。她把闹钟关了。瞬间,一切变得特别安静,没有一点响动。之后,她光着脚在地上找拖鞋。
如果你问埃米尔那天早上他感觉如何,他一定会很难问答。闹铃响之前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没有感觉出那天早上和其他时候,和之前的几个周日有什么不一样。他并不害怕,也不想回想过去。他既没有不耐烦,也没什么感触。他听着背后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的温暖和气息,他妻子的气味和阿达的气味完全不一样,他一直都没能习惯。阿达的气味像变酸的牛奶一样刺激得让人想吐,一大清早就能充斥整个房间。
阿达还没有回阁楼洗漱。一般只有当一项巨大的任务完成之后,她才会回到楼上洗漱。她不穿长袜,不穿衬裤。一件短衬衣,然后再在上面套上一件浅红色的长棉裙就够了。
梳子差不多刚刚碰到她的头发,从她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滑过一遍,她就急匆匆地开门下楼。她下楼时经常把拖鞋都给跑掉了。
她穿过旁边的一扇门来到一楼。埃米尔继续听着她的一切行动。即便是不听,他也能想象出她在做什么,他对房间里的这些习惯实在是太熟悉了。
阿达扭一下玻璃门上的大钥匙,走进铺着红色方石板的厨房,然后打开所有的百叶窗。窗外天空蓝得清澈,两棵橄榄树已经变弯,在阳台那边还有几株松树。透过山丘之间的一个凹地,可以隐约看见拉纳普勒波光粼粼的海湾。
那两只白鸽像小鸡在砂砾中觅食一样啄着食。阿达忽然停下来,像是要一点点苏醒过来,好完全沉浸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这时候,拉沃夫人应该已经离开小屋,启程上路。她住在圣桑福里安小镇,离佩戈马城很近。
埃米尔不急。教堂的钟声响起,但不知道是佩戈马城的还是莫昂—萨图城的。一辆汽车经过。阿达打开烷气炉子开始煮咖啡。
他选择一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周日,并且很久之前就已选定,但是如果他想改变这一决定,让事情一直拖延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他已经拖延了差不多一年。
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而且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这一切。
他的脉搏正常,他不害怕,也无所感触。他终于决定起床时,在楼下的阿达正在往咖啡里加水。此时,他还听到拉沃夫人的脚步声。他瞟了妻子一眼,却只看到被子里面隐约的身形,金黄色的头发,红润的耳朵,还有一只闭着的眼睛。
他妻子要求表面上得一切如初,他们继续睡在同一间房里,睡在她父母睡过的那张床上,就算是非常不情愿,他们也还是会坚持睡在一起。而非常不情愿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
埃米尔踮着脚尖,来到洗漱间开始刮胡子。不要以为这是为了不吵醒他妻子,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并且他一般只会在周日的早晨,或者集市日才会这样,其他时候,他就会像阿达一样晚些时候洗漱。
楼下的两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边吃早餐边小声说着什么。
现在已经是五月末,四月时大雨特别多,雨后则往往是连续几个星期的冷天气,四天中有三天刮着寒冷干裂的北风。一个星期前就差不多进入夏天,上午风从东边吹来,慢慢吹向海边,到了晚上,风就停了,夜晚特别静谧。
他不确定阿达看他时的样子是否异于平常,他尽量避免接触阿达的目光。阿达为他端上咖啡,递上尼斯洋葱塔。他切了一大块,然后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外面,悠然自在地享受早餐。
阿达什么都知道,他也不用过多地向她解释其中的细节,他们俩一直以来都少有话语交流。
一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星期二,他只对阿达说了这一句:
“下个星期天。”
她压根儿就不关心为什么会选择周日,为什么等了那么久,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才说。难道他害怕了?或者他可怜贝尔特?阿达或许这样想过。
“篮子在车子里面吗?”
拉沃夫人只是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就一句话也不说了,给人感觉她不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她是一个矮矮胖胖但却让人感觉很冷漠的女人,六十二岁了,三四个孩子都在法国的某个城市,并且都已经结婚。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包袱,所以宁愿给别人当佣人,并且一做就做了很久,先是在戛纳的一个医生家里,之后又去了一个牙医家。
两年前她再次结婚,结婚对象埃米尔不认识,整个巴斯蒂德旅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人们所知道的就是,一个周末假期,她在戛纳散步时遇到了这个丈夫。而他住在养老院里,每个星期四都会出来散散步。
他也六十二岁。这次相遇之后拉沃夫人经常去看他,让这位老先生感觉无比温暖。一天早晨,人们很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结婚启示,这才知道他姓朱利亚。
之后,她丈夫还是一直住在养老院,而她一直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
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她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她可以继承这个男人的一点点遗产?或许只是出于同情?
然而埃米尔一点也不为此烦恼,因为他并不是那种一心想找乐子而不断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
事情成为这样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并不是他造成了这个悲剧,实际上,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很难说清楚。
我们尝试回忆时,最困难的就是区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们先将自己置于一堆事情面前,有些看起来很重要,有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然后我们才发现是自己弄错了,我们认为已经找到的原因说明不了什么,然后费尽心思去寻找其他原因。
或者说,如果我们只满足于最简单的解释,那我们就能像报刊那样推理了:
“那个船闸管理人醉了,所以用刀捅死了妻子。”
为什么他会醉呢?为什么是一把刀呢?为什么被害人是他的妻子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想一下难道他妻子本身就没有想死的念头?
因为,如果我们说有人想要杀人,那我们可以推测同样存在希望被杀的人,也就是说在一件谋杀案中,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都应该调查,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了,而埃米尔又天生不喜欢复杂的东西。他边吃着尼斯洋葱塔,边看着埃斯特雷尔酒店坐落的那一片地中海,心不在焉,并没有在认真地思考,至少没有动真格地在想。
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似乎也不想解释什么。
他觉得形势已经很确定,他必须想出一个这样或那样的解决办法。很显然,他已经找到一个办法,并且他觉得非用这个办法不可。
他耗费大量时间,整整十一个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办法付诸实践。
既然这一天已经来了,再去质疑所有的付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不敢尝试。当旅馆的生活和过去的每个周日一样重新开始时,稍微想一想这句话他都觉得好笑:
“今天晚上,一切都将结束。”
他多么希望时钟快点转。他站着吃完早餐,随即点燃第一根香烟,点烟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时阿达给他倒了第二杯咖啡,端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他看出阿达的疑惑,这让他有点不耐烦。
他之前对她说过:
“下个星期天。”
今天刚好是星期天,她没必要焦虑什么。并且她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因为如果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就完全没理由担心。
总而言之,她只是一个偶然。或许这件事可以以另一种情况开始,涉及的是随便某个人,也许不涉及任何其他人。
“埃米尔先生,我帮您准备了一个小清单。千万别忘了买巴马干酪……”
拉沃夫人围着一条肥大的蓝色麻布围裙,提着一满桶水准备去清洗餐厅和酒具橱柜旁边的墙面。
巴斯蒂德旅馆的装潢和剧院的装潢差不多,就是巴黎人和北方人心目中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格小旅馆,地面上铺着红色的石板,窗户边上的墙砖透明,赭红色的墙面旁边还有彩釉陶瓷的大花瓶。酒吧吧台靠压榨机陈旧的螺旋杆支撑,并且和你想象的一样,餐厅的桌子上铺着方格子图案的桌布。
住在旅馆的两个客人,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刚刚起床,穿着圆点碎花长裙,头上戴着很大的草帽从楼上下来,准备去阳台上用餐。
她们两位都是比利时人,年过花甲,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两个月。
埃米尔坐上雪铁龙2cv货车,启动引擎。他转过弯准备爬坡时,看到阿达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这段路很不好走,右边是悬崖,左边是一条鸿沟。但是他却毫不放在眼里。不一会儿工夫,他穿过两条栅栏,经过一座别墅,来到一个小农场前面,然后走拿破仑路直向巴拉克地区开去。
有几辆摩托车从后面驶来,朝着格拉斯的方向开去,大部分车上面载着的都是一对夫妇。有几个驾车的人光着膀子。还有几辆汽车和他擦肩而过向相反的方向开去,从车牌号看,车上的人应该从巴黎、瑞士或者比利时来的。
他到了岩城后向右转,沿着墓地的围墙经过医院,先下到路易—布朗街,然后驶过跨在火车铁轨上面的过桥。这条路他一个星期要走三次,每次都是先把车子停在鲜肉店前,如果在肉店前没找到位置,就开到窄得不行的托尼—阿拉尔街,停在一家外墙喷着淡蓝色墙漆的乳品店外面,他就在那里买所需的乳酪产品。
福尔城市场现在生意是如火如荼,只需一点就能说明旺季到了:大街上已经能看到几个女的穿着短袖,甚至是泳衣,戴着墨镜,头上还顶着多少有点中式的帽子。
市场虽然热闹,但埃米尔觉得最好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把眼前这些熟悉的画面先抛诸脑后。他可不能忘了自己有任务在身,不能忘了购物清单。
“哟,埃米尔先生?最近生意好吗?”
一阵奶酪的香味飘过来。女售货员站在那儿,皮肤白皙嫩滑,身上围着一个白得发亮的围裙。
“就两个客人,一直都这样。”
“慢慢来,不着急。昨天路上都开始堵了。”
他在口袋里摸索出那张单子准备买东西,费了好大功夫才认出拉沃夫人的字迹。
埃米尔其实不怎么喜欢她。在巴斯蒂德旅馆,她是一个奇怪的人,埃米尔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她没有融入到旅馆里,她工作仅仅是为了挣点钱。
其他人可能也差不多。但至少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如果园丁莫比欺骗他,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因是什么,这样的事不会成为秘密。他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
“莫比,你是一个小偷!”
莫比指不定还会眯着眼睛贼贼地笑一下。
天气慢慢热起来。埃米尔从天蒙蒙亮走到太阳升起来,从喧嚣的菜市场来到寂静的小街上。乳品店的对面是一个卖渔具的商店。他已经一个月没有钓鱼了。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要去好好钓一次。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得确定圭里尼医生的确已经出海了才行。
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他花十一个月的时间筹划今天将发生的这一切可不是逞一时之勇。
并不是因为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才拖拉了这么久,他是在谨慎思考,精确计算,而后才下决定。
回想一下,他其实觉得时间并不长。他突然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尽管他从没有想过退缩,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觉得头脑里有点混乱。
他一只手提着篮子朝码头的方向走去,不是去看得到几艘白帆游艇的船港,而是去打鱼人归来的口岸,夜里出去打鱼的两头尖渔船刚刚入港,连成一排,泊在岸边。
他穿梭在一堆快要晒干的渔网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早上好,埃米尔……”
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问道:
“波利特回来了吗?”
“半小时前就回来了。他好像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来到另一个栈桥,然后看到波利特正在船上忙着筛选今天打回来的鱼。
“今儿来点枪乌贼?”
“六斤。”
枪乌贼落入鱼篓底部,像白瓷一样,黏黏滑滑,有几只还在喷墨汁。
“还想要点做普罗旺斯汤的鱼吗?”
“多少钱一斤?”
“别急,价钱咱们好商量。”
他挑了不少,因为最近天气挺好的,生意肯定会不错,一天应该可以接到三四十桌客人,而大部分人都爱点普罗旺斯汤。
锚地那儿还有一块空地方,圭里尼医生的船还没有回来。
“‘圣特雷泽’号出海很久了吗?”
“我回来时还看到他还在小岛之间穿梭,估计天黑之后才能回来吧。”
奶酪、鲜鱼、肉禽都买了,现在只需去杂货店逛一圈。他边想着边推开贾斯廷的门,贾斯廷在菜市场开了一个小酒吧。
“早上好,埃米尔……”
酒吧里面,男人端着白葡萄酒,女人饮着咖啡,埃米尔一进门就感觉像是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讲话。有来菜市场买东西的人,有在市场上卖东西的人,这些人已经站了一整个上午。厕所门前川流不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去。
“天气真好!”
“是的,天气真好。”
他和其他人一样,是这群人中的一员。这一点无人质疑。只有阿达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或许阿达也误解了他的动机。
阿达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之前,别人都觉得她是地方上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他们觉得,她即便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至少也头脑迟钝。
他估摸着,难道是因为她太沉默寡言,害怕陌生人?
总之,她看起来不怎么正常。她的言行举止也不像同龄女孩儿,而且她也从来不去找女孩儿玩,从来不出去约会男孩子。
“她就是一个野孩子。”
她的父母也是这样,仿佛异族人,和整个乡镇的人都不相往来。
说到她父亲帕斯卡利,还住在莫昂—萨图城时,他头上就有了白丝,布满皱纹的脸颊被太阳烤成古铜色,嘴里说着一口别人听不大懂的半法语半意大利语。
他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工匠,所以总能找到工作,尤其是装修方面的活儿,但他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有时候他会一连消失几个星期,然后又突然出现,重新工作。
有一次消失回来之后,他带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像是茨冈人,还牵着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别人问她话,她从不回答。
那时候埃米尔刚满二十五岁,刚来到当时还经营着巴斯蒂德旅馆、后来成为他岳父岳母的哈尔瑙夫妇家。
他记得阿达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女孩,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海岸地带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孩。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衣服的样式非常奇怪,裙子不像裙子罩衫不像罩衫,挂在身上完全体现不出她的身形。
人们经常在路边转角处,或者大马路旁边的林子里见到她。人们常说:
“那是帕斯卡利和茨冈女人生的女儿。”
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帕斯卡利带回来的女人是茨冈人。实际上,人们什么也不知道,并且帕斯卡利也从没有解释过。难道警察早就调查过?但也不大可能,因为他们很久之后才来找他谈话。
弗朗切斯卡很少和其他女人往来,出门也只是走出帕斯卡利刚刚建成的、位于两栋楼之间的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非常独特,和其他任何一栋都不一样。
他仿佛将所有他会建造的建筑物样式,各种石头各种材质的建筑样板都集中在了这栋房子上。
人们猜想是他不允许妻子出门,他将妻子软禁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殴打她。
弗朗切斯卡脸上有两道疤痕,所以看起来很丑,大家都说是帕斯卡利妒忌她的美貌。有些人还说可能是他想断掉风流男子勾引他妻子的念头,故意而为之。
然而,一天他把女儿——阿达——带到巴斯蒂德旅馆。那时候埃米尔结婚有一段时间了。他岳父已经过世,岳母也回旺代地区的老家了。
帕斯卡利用意大利人自己都听不懂的方言来商讨阿达的薪酬和工作条件,让人感觉他像是在卖女儿。
他并没有为她争取休息日,也没有说必须提供多少天年假。她也不需要假期。她几乎从没有回过父母家,虽然只有两公里的路程,而帕斯卡利也只是偶尔过来一次,带着浑身石灰,坐在厨房里,端着一杯红酒,看着女儿。
这算是他们之间的开始吗?或许还得追溯到更早的时候?
对面卡尔顿酒店、马耶斯提酒店和米拉马尔酒店的海滩上,已经有人在海里游泳,不少女人坐在太阳伞下面,有几个被孩子围着,往身上涂防晒油,准备享受日光浴。
在露天集市上,埃米尔遇到很多在城里或者城郊开餐馆的同行。他们开着车,有的从埃斯特雷尔酒店出来,有的从尼斯过来,准备到意大利去。
所有的人都在计划要如何度过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就像是在考虑如何精心布置餐馆的陈设并以此为乐:桌子上的餐具该如何摆放,中间装饰用的花瓶要如何安放。花市的生意也是如日中天。埃米尔买了点花。小卡车慢慢装满了,时钟的指针也一点一点地移动,越来越接近他该行动的时刻。
他们有过几次关系,其中一次就是某个下午在阁楼发生的。
阿达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快两年了,她应该已经满十八岁。而他呢,还不到三十岁。他从没对阿达感兴趣过,仅仅有些时候会皱着眉头盯着她,边看边思忖,她在想什么呢?
别人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不会反抗。她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并且也不细致,但是没有人能够左右她,因为当别人对她提出不满,又或者贝尔特对她发火时,她从不还嘴,杵在那儿像一堵墙。
他还记得有几次,贝尔特被她激怒,非常生气,最后差不多是歇斯底里地对她吼:
“我对你讲话时你要看着我。”
于是阿达看着她,但是眼睛却空洞无神,一脸无所谓。
“你在听我讲话吗?”
她不吭声,动都不动一下。
“说:是,夫人。”
她麻木地重复贝尔特的话:
“是,夫人。”
“你就不能对我礼貌点儿?”
埃米尔几乎认为,他妻子这么容易就被阿达惹火,其实是因为她没办法把阿达弄哭,所以觉得很失败。
“再这样我把你赶出去!”
阿达还是像堵墙一样毫无反应。
“我要去告诉你父亲……”
埃米尔对阿达却相当习惯,就像习惯了家里的一条狗一样。因为狗从来不说话,有时候也不做主人叫它做的事。
一天下午,贝尔特不在,他上到阁楼来找阿达,仅仅是去找她,并无其他想法,因为他叫了阿达,但是她没有回答。他下楼时,不知道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该感到害怕还是高兴。
总之,他对她了解得还并不多,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只记得在她眼里见到过从未在其他女人眼睛中见到的眼神:有点像牲畜靠近人时流露出来的神情。
三年过去了,他能说自己更加了解她了吗?他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爱情了吗?
如果真的有所谓开始,那也只是无数个开始中的一个。
但是,对贝尔特来说,他们两人之间“爱情”的开始还是在两年之后,在一次午休时,那天是六月十五日。埃米尔还清楚地记得日期,记得时间,记得每一个细节。
这还重要吗?这一切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十一个月来,他从没忘记过这事,但是却从没烦心过。
就算是现在,他也根本没为这事伤神。他既没什么感触,也一点不后悔,甚至没有丝毫惧怕。
当然,他还是有一丝焦急的,所以在贾斯廷的酒吧里,咖啡还滚烫着他就直接喝下去了。像早上在厨房时一样,手指仍然不停地哆嗦,胸口一阵翻涌。但是这种反应,他在布朗绍钓鱼,鱼线钩上一条大鱼时也出现过。
这种缥缈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亲切。就像一大清早来到海边,一艘两头尖渔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枝独秀,随着海水均匀的节奏波荡起伏,人们站在船上,感觉自己已经不完全是自己,这片蓝色的海洋,这份自然的平静与彻底的静谧,反倒会引起人的一丝焦虑不安。
福尔城集市上,今天和以往的周日一样,熟悉的面孔,同样的叫卖声,同样的气味。然而,这不正好让人觉得看这个场面有点像是透过一面镜子看到的影子吗?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群体。但是到了晚上,到了明天,他又重新回到其中,感觉又和其他人差不多。尽管不完全一样。
他不需要再过多思考。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就不应该再反悔。
他之前对阿达说过,只是没有说得很详细:
“下个星期天……”
星期天已经到了。一切准备就绪。再去阻止事情的发展已经来不及了。
“给我一包高卢牌香烟。”
他点燃一根烟,悠闲地吐着烟雾。现在他只需要回到肉店去取他经过时放在老板那儿的包裹就行了。
这个时间点,贝尔特应该还在卧室里忙着梳妆打扮,房间的百叶窗已经打开。旅馆的两位住客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两个人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身体丰腴,手臂圆润且红润娇嫩——应该正一前一后在外面的一条小路上散步,边走边摘路边的野花儿,不久前她们还问埃米尔那些花儿叫什么名字。
有时候还能听到她们少女般清纯的笑声。贝斯小姐继承了一份饼店的生意,而她的朋友是个寡妇,已经死掉的丈夫是个卖猪肉的。
到了蓝色海岸地带,她们就像是回到了童年,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悠闲散步,她们就写明信片。
他从肉店老板那儿取回包裹,放进卡车,关上后门,坐进驾驶座,看了一下车后面,确保有足够的空间倒车。
再过三个小时,一切就结束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他第一次知道蓝色海岸的存在是十五年前,那一年他刚好初中毕业,虽然“蓝色海岸”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名词,但至少比永河畔拉罗什火车站的旅游宣传海报真实多了。
那时候,他没想过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至于为什么要陪爸爸去吕松县,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四,因为如果是其他时候,他会骑自行车去城里上学。
或许他是想去看一个同学?或许他就是想坐一下有篷马车?这也不是不可能,外面狂风暴雨,雨点砸在车顶棚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马背上披着一块挡雨布,雨水汇成一股股,洪流一样从马腿上滚下去。
他和父亲几乎不怎么交流。从香槟县到吕松县的八公里路上,他们一直沉默着,这一段路平坦得像是一片茫茫的沼泽地,偶尔看得到凹地。海水涨潮就能淹没的地方,矗立着几栋颇具地方特色的房子,或者小旅社。
在那段路上,真正的景色是那片天空,那里的天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开阔,天边一座齿状样子的钟塔突出来,让圆滑的地平线变得有些突兀,但从远处看还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如此之延绵无绝,以至于地面上的房子、道路、汽车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不用说是人了,在此情景下,人显得是那么渺小。
那片天有时候是厚厚的云层,黑压压地盖在头顶上,有时候又相反,雪白的云朵,透着阳光,驻足在天上,有时候甚至是轻飘飘的棉花团聚在一起,在夕阳映照下呈粉红色。
雨似乎已经下了一整天,但在这地方这一点也不足为怪。如果不是赶集的日子,香槟县或者周围其他县也没有集市,除非是在忙季,否则这儿就会是空荡荡的,近乎荒无人烟。
他的曾祖父在这里开了一家肉店,命名为“冠冕之牛”,商店招牌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招牌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旁边还有他曾祖父的头像。店子里的天花板很低,颜色有些泛黄,快要成为棕黄色,和墙壁、护壁板,还有桌子的颜色融为一体,每到周日,镇上的人都喜欢去那儿,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喝上几瓶麝香味白葡萄酒,几个人一起玩扑克牌或者多米诺牌。
他们父子都穿着黑色西服,和去做弥撒时一样。平时其实也是一样,他们几乎总是穿着一身黑色,因为他们的衣服全是用专门做周日弥撒服的很老的布料做的。
整个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酒糟、乙醇,还有冷藏的烟草的气味,房间里面还飘散出一股臭味,却又不是什么东西发霉了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在埃米尔看来,发霉的气味反倒才是真正的乡村味道。这种霉味一般是从床上散发出来,因为床板上铺着塞满马鬃毛的床垫,常年潮湿。也许这气味来自后面牧场上那堆麦草垛?因为他父亲有一小块地,还养了两头奶牛。
他总是在附近一带转悠,北只到永河畔拉罗什和莱萨布—勒多洛讷 1 ,南只达拉罗谢勒,东不过尼奥尔,除此便没去过更远的地方。
所以他见到的人也只是地方上的乡亲、旅行推销员、赶集的流动商贩,偶尔一个当官的来这儿的小客栈吃顿饭,而夏天有不少匆匆而过的游客。
他记不清和父亲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谈话。至于他母亲,总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怨恨他是在哥哥姐姐出生六年之后来到人世,而她本来是没打算再要一个孩子。
他是最小的一个,在家里没有说话的权利,就连肚子痛这样的事他都不敢告诉母亲,因为母亲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告诉他:你别想糊弄我。
“你假装肚子痛,因为你作业还没做,你不想去学校。”
这让他很震惊。母亲总是用自己的推理去解释所有事情。他真的是肚子痛,还是对课文一窍不通,他自己也很长时间都没搞清。
但最后他发现其实他是真的肚子痛,所以他并不是假装。他并非不懂课文,也不是害怕上课。
而他父亲呢,很少关注这些芝麻小事。他生活在大人的世界里,大人们喝酒,一瓶瓶红酒不停地灌,小杯小杯的白酒也照样饮,谈论他们的牧场、牧草、牲畜,或者地方出台的政策。
那一天埃米尔陪着父亲一起去,可能是因为那天雨从早上一直下个不停,他在家无聊至极。这个家里没有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他姐姐奥迪勒,二十二岁,有自己的房间。而他,只能和哥哥亨利睡在一起,而且和阿达一样,也是那种阁楼,但是他和亨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亨利那年才二十岁,已经酷似父亲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亨利跟着一个牲畜商工作,以后应该也会成为一个牲畜商,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接管“冠冕之牛”。两项事业可以同时经营。
奥迪勒不久会和一个金黄色头发的高个子结婚,对方也在吕松县工作。
至于埃米尔,他自由自在,生活可逍遥了。
这也就是他会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他比家里其他人都矮小一些,其他人都干瘦如柴,只有他长得圆润丰满,为此他还觉得特别羞愧。
马车首先停在一个叫“缓速缓行”的店子前面,父亲下车装了满满几袋子,看起来应该是肥料。然后马车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雨太大,像是有一桶桶的水从天上直接倾泻下来,所以他们迫不及待想早点到达“三大钟”旅馆。
“下来。”父亲对他说道。
“三大钟”是一个旅馆的名字,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壁面,里面有两个餐厅,每层楼一个厕所,门边还有指向两侧的标识牌,但怎么说也还是一个旅馆,每次逢集,马厩旁挤满马匹,院子里到处停着马车,大厅里、厨房里,喝醉的、没醉的,乡下人一大群。
路易斯·哈尔瑙,别人也叫他大个头路易斯,是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算是一个有钱人。他面色红润,近乎紫罗兰色,从早到晚都穿着一件白色西服,头上戴着厨师戴的那种高筒帽,没客人时在路上招呼几个客人进来,陪他们喝酒。
“见到你真高兴,奥诺雷……你把小家伙带来了?请坐,我去拿瓶酒过来……”
厅堂里面还有一个大箱子,人多的时候,尊贵的哈尔瑙夫人就会坐在上面,并且还是像坐马桶一样用力地坐下去。
他们的女儿,贝尔特,和埃米尔就读同一所学校,但是她比埃米尔大两岁,她应该早已中学毕业了。那一天埃米尔没有见到她,她是去学钢琴了吗?
他们三个坐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摆放的是店老板用的桌子。透过绣有镂空花边的窗帘,埃米尔看到雨还在下,行人手上撑着雨伞,像是举着盾牌。
“昨天晚上我还跟我妻子说,好想和你聊聊……”
埃米尔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对话,进展异常缓慢,半天都说不到重点,仿佛彼此都不信任对方,并且每次都给人错觉,以为他们是在卖一块牧场或者一头牛。
“在香槟县你满足吗?”
他父亲因为不知道这话是想问什么,所以谨慎地保持沉默。
“你的大儿子怎么样?”
“他身体不是很好……”
“好像你女儿要结婚了?”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事。说到这里才算是入题了,尽管表面上看这些话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们两个心里清楚得很。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因为我记得,当然我也可能记错了,你很希望儿子们能成就一番事业……”
他说这话时看着埃米尔,像是在寻求埃米尔的配合。
“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在一个比香槟县前景更好的地方安顿下来?”
“那里很不错了,我父母这样觉得,我祖父母也这样认为。我想我的儿子也会满意的。”
“听我说,奥诺雷……”
他们俩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并且两个人还都是客栈老板的儿子。
“来,我们先干一杯,身体健康!”
这时候,哈尔瑙夫人推门进来,看到两个男人在谈话,又悄悄地退出去。
“我先声明,我不是想要左右你的决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欣赏你,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还是没说到要点。
“你可别忘了,我和哈尔瑙夫人,我们想退休,我们终于有钱出去旅游……”
用姓氏来称呼妻子,他不是第一人,这里大部分经商的人都这样。
“这些年,她一直想看看蓝色海岸地带,我们去过尼斯,玩了三个星期……”
他身子向后仰,手里端着酒杯,眼神显得更加狡黠。
“你是从没有去过尼斯?”
“没有。”
“那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埃米尔的父亲觉得这句话很好笑。
“你知道吗,到了十一月,那里的人在外面散步还不穿大衣,大部分旅店还是客满。”
最后谈到正题时,酒瓶已经空了,他又去拿了一瓶过来。
“我已经五十八岁了,比你小七个月,你看我还记得很清楚呢。这几年,我开始想着退休的事,我的肝脏和肾都不是很好,让我痛苦不堪,医生也跟我说过,这个职业对我没什么好处。你稍等一下……”
他出去了一下,又拿着一叠明信片和照片回来。
“先看看这个……”
有尼斯全景照片,有深蓝色的天使湾,当然还有城市的其他风景,以及昂蒂布和戛纳的风景。有手上捧着花的盛装女人,有小小的渔港,可能是朱昂海湾,沿着海堤铺着的长长渔网等待晾干。
“你知道我们在尼斯以及周围遇到的最多的是什么人吗?是和我们,和我和你一样的人,他们为了存点积蓄劳碌了一辈子,现在终于下定决心给自己放假好好享受一下了。所有人都一样!我承认刚开始我也问过自己,难道我就不想和他们一样?买一栋公寓,或者一个简陋的小屋,退休之后就带着妻子女儿住在那里?
“后来我走了一遭,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到处都是代理公司,就像他们贴出来的广告说的,出租或出售别墅,转让营业资产。
“看看这些……”他又说。
桌子上全是照片,有的是普罗旺斯的小村舍,有的又是英国大道上的五层高楼。
“为了更好地了解在那里从商的诀窍,偶然的一次机会下,我去了别人给我介绍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老板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听他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后来他也承认他来自敦刻尔克郊区。说实在的,他和我们就是一类人。终于有一天,他受够了常年在一个一年大半时间都在下雨的城市工作,但是又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供自己退休后生活,于是接手了我刚跟你提到的这个餐馆。但他没怎么操心。可以说,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度假,并且一般早上,他还会出去钓鱼……”
大个头路易斯越说越兴奋,最后拿出最重要的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是一个古老的农场,破败不堪的样子,旁边有两棵橄榄树,周围还有不少松树。在山丘之间,放眼望去,远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
“现在它属于我了,奥诺雷!即便这不算明智之举,我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买下这个餐馆,并且我想把它经营得更好。我认识一个人,虽然他不是建筑师,但是比真正的建筑师懂的还多,他现在正在规划餐馆的设计。我准备重建一个餐馆、一个酒吧,还有五间客房供游客居住,我甚至还可以养鸡和兔子,另外我还有不小的葡萄园,可以用来酿葡萄酒。
“我想把‘三大钟’旅馆卖了。我还想说,我是真诚地对你讲这些,并且我最先想到的也是你,你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愿意投资……
“和你的两个儿子一起……”
奥诺雷·法约勒只是点点头,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其实,他们在香槟县的旅馆里窃窃私语地谈过几次后,回答已经很明显,就是没同意。
大个头路易斯转手把“三大钟”旅馆卖给了别人,那个人在巴黎同时经营一家酒吧和一个烟铺,赚了不少钱,梦想在外省的一个小城市安享晚年。
哈尔瑙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有女儿,举家离开故乡,在莫昂—萨图城和佩戈马之间的巴斯蒂德旅店安顿下来。
说到底,如果真说有个开始,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之后四年里,埃米尔没有再听说过哈尔瑙一家人的消息,也没有人提起蓝色海岸。
中学毕业后,父亲问他:
“你打算做什么?”
他没什么想法,要不然早就离开香槟县了。
“莱萨布勒弗洛酒店的老板想在忙季找一个厨师学徒。”
他喜欢莱萨布—勒多洛讷地区一望无垠的海滩,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但是那个夏天他却没能享受海滩的风光,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一楼厨房的狭小空间度过的。
十月份,老板又介绍他去巴黎一个同行那里工作,后者在巴黎老菜市场开了一家餐馆,于是他就去那儿工作了两年。后来他甚至还按期去学习酒店服务业的培训课程。
十九岁时,他在维希小镇当季节工,突然一天他收到父亲的来信,这可是很稀奇的事。信是用紫色的铅笔写的,信纸是那种在香槟县的杂货店可以买到的一小袋里面有六张纸和六个信封的纸。
你母亲身体很好。她的风湿病差不多快好了。明年春天,你哥哥将和吉卢的女儿结婚,他们现在就住在我们家。我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吕松县“三大钟”旅馆的老板大个头路易斯——你应该还记得——心脏病突发,现在大半身瘫痪。他在戛纳有一份不错的生意,他妻子对我说,老头子特别希望你能去他们那儿工作。他们的女儿贝尔特还没结婚。他们也没有儿子,所以他们现在境遇有些窘迫……
从此他的人生进入新的阶段。接到这封信时,他正在维希镇的一个豪华旅馆的大厨房里面工作,是一个只会干半个月的临时工,每天脖子上挂着毛巾,头上顶着一顶高帽,围着炉灶忙前忙后。
这不正是他期待的转变吗?他不喜欢这里的老板,老板也不喜欢他。所以收到信的当天,他就卷铺盖走了,第二天就来到巴斯蒂德旅馆,那时候的巴斯蒂德可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旅馆仅仅保留了那时候的一小部分。
大个头路易斯现在也不是大个头了,软弱无力的样子,两边脸颊上的肉耷拉着,像是一条上了年纪的狗。他坐在阳台下的轮椅上,偶尔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妻子的头发已经花白,虽然想努力表现出精神愉悦的样子,但是一提到丈夫剩下的时日不多,她就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很高兴你能来,埃米尔!你可以想象我在这里的生活是有多么不幸!一想到是我一直梦想着到这里安家,是我要求路易斯来尼斯度假……”
而贝尔特当时和今天没什么两样,那么平静、神秘,一点儿也不温柔,但也算是个漂亮的女孩,长得珠圆玉润,一头金黄色秀发。
刚开始的几个月,哈尔瑙一家人在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非常坎坷。把餐馆转让给他们的那个人叫范·坎普,他在地方上名声不错,他也是声称自己比建筑师还内行的那个人,他设计了一堆不切实际的装修方案,当瓦匠工和木匠工过来施工时,才发现所谓的方案完全是闭门造车。
他既没有考虑地面的坡度,也没有考虑离水井的距离,更没有考虑已有墙壁的厚度,所以一部分建好了的工程得重新做,重新挖了一口新井,改变化粪池的位置。
范·坎普借口这里是南部,所以就没有考虑还要安装暖气装置,所以第一个冬天,房子里都快结冰了,尽管用来取暖的电炉从没熄灭过。
后来,大个头路易斯发现在莫昂—萨图城的一个咖啡馆,任何时候过去总能看到喝酒的人,后来他就把白葡萄酒换成了茴香酒。
那个时候,如果阿达已经来到那儿的话,她应该九岁左右,和从路边经过的其他孩子一样,她并没有给埃米尔留下太多的印象。埃米尔也没听说过帕斯卡利,尽管帕斯卡利有时候会过来做一些砌房子码砖头之类的活儿。
不管怎样,小旅馆总算是完工了,这近乎是一个奇迹,但是因为大个头路易斯残废了,所以只能由两个女人打理旅馆的生意。
大个头路易斯又活了两年,一半时间躺在床上,一半时间是在楼下的客厅或者阳台上度过。慢慢地,和哈尔瑙夫人还有贝尔特一样,埃米尔也能听懂他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了。
那段时间,埃米尔就住在现在是阿达房间的那个阁楼间,床还是那张铁床,墙上那几块污迹也已经存在,只是当时还没有作为圣母石像替代品的彩色石印画。
刚开始时,旅馆门可罗雀。他们在拿破仑公路上竖了一个广告牌,用箭头指向旅馆的方向。后来还在《尼斯日报》和戛纳旅游事业联合会印制的画册上刊登了很多广告。
然而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惨淡,有些天甚至见不到一个人。周六晚上,埃米尔会骑自行车去戛纳或者格拉斯,因为在那里很轻松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共舞的女孩。
令人好奇的是,差不多在大个头路易斯去世前一个月,没有任何前兆的,旅馆的生意开始走上正轨。戛纳城里的人,医生、律师、商人,都习惯来巴斯蒂德旅馆吃吃午餐,还有两三个人会过来吃晚饭。旅馆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口碑越来越好,周日一天有三十桌客人,有时候甚至四十桌。
埃米尔戴着白色的高顶帽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个叫宝拉的当地老女人——拉沃夫人来之前她在这里工作——择菜、剖鱼、洗碗,而贝尔特则在外面忙着招待客人。
大个头路易斯走的时候正是大忙季,大伙儿好不容易挤出一点时间给他办了个葬礼。哈尔瑙夫人之前想把丈夫的遗体送回吕松县,但是为了不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她最后决定就把丈夫埋在莫昂—萨图城的墓地。
旅馆里面已经住着三个客人,其中一个瑞士女孩儿每年都会来这儿住上几个月,所以他们也不能一直把旅馆弄得像是在服丧一样。
没有想到的是,埃米尔差不多是旅馆的老板了,他先是把自行车换成摩托车,后来又想买辆小卡车。
他从没向贝尔特献过殷勤,他也从没想过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他是在学校认识她的,并且她还大他两岁,所以他一直像对待姐姐一样对她。但是他从没有喜欢过他姐姐奥迪勒,因为他姐姐对他比他母亲还要苛刻。
一天,他推开浴室门,正好看到贝尔特从浴缸里面出来,粉嫩的肌肤上还挂着水滴。他们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阵尴尬,但那种不自然和他之前好几次看到他姐姐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没什么两样。
他没什么期待,也不想要什么,也就是说,他之前既没想到过蓝色海岸,也没想到过贝尔特。来到这栋房子纯属偶然,后来在他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这里变成了他的家。和大个头路易斯那代人不一样,他更好地融入到了这里的生活,发现了戛纳的市场,认识出海打鱼的人,还加入南部特有的滚球游戏队,甚至还学到一点地方口音。
慢慢地,他连旅馆的菜谱和室内装饰都换了。
所以,丈夫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哈尔瑙夫人不再只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而是越来越直白。
开始,话是这样说的:
“我始终没法习惯这里的生活……”
虽然旺代地区也经常下雨,但这里的雨却让她特别难受,和她老家的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窗户前面,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
她觉得这里的冷天更可怕,让她备受折磨,不是背痛,就是脖子痛,再不就是腿痛。
莫比已经过来打理葡萄园、菜园,还养殖家禽,因为大个头路易斯觉得这里就是家,所以之前买了一块很大的地皮。
“那个人简直是在抢劫。每样水果都比市场上卖的贵两倍。埃米尔,你看,这些人啊,一直把我们当作那种很好骗、很容易占便宜的外地人。”
她经常给住在吕松县的一个姐姐写信,她姐姐和女儿住在一起,女儿已经五十岁了,但还是单身。说到底,她就是想回去和这两个女人一起生活。但是她没直讲,只是说了很多铺垫的话。
“如果能把巴斯蒂德旅馆转让出去就好了。”
现在就想这个问题真是为时过早。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旅馆中,可是生意却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没有吸引到多少客人。而那些供货商,也没有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埃米尔开始熟悉这里的音乐。大个头路易斯可不是唯一一个被蓝色海岸吸引的人。还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人,非常努力地工作一辈子,接着又过了一段边上班边休息的生活,最后还是没法抵挡海岸地带的魅力,用所有的积蓄开个小客栈、小餐馆、咖啡屋,或随便什么小生意。
大部分人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声称自己有多么多么满足,实际上,一到晚上,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克鲁瓦塞特大道或者船港附近晃荡,像是一群无穷无尽的外来客。
他们不属于这里,也不是这里的游客。
“又如果,”哈尔瑙夫人叹气道,“贝尔特可以嫁给一个同行人,那该多好啊!”
贝尔特反倒似乎丝毫没有其他女孩儿的烦恼,并且也从没有想过出去闯荡。一有时间,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看书,对周围人谈论的一切充耳不闻。
接着,哈尔瑙夫人染上支气管炎,一到一月份就特别严重,再加上南部干燥的密史特拉风从早刮到晚,她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如果不能回到老家,”她呻吟道,“我觉得我会和我那可怜的路易斯的结局一样,熬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去和他相聚了。一想到他死了没能叶落归根,埋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就难受!”
她忘记是她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
“我姐姐坚持要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但是在安顿好贝尔特的将来,安排好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意之前,我怎么可能走得了呢……”
埃米尔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但没有任何兴奋之意。这几个月,他一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偶尔偷偷地看看贝尔特,在心底思忖,到底值不值得呢?
“埃米尔,你早晚有一天是要结婚的……”
可现实是他开始爱上巴斯蒂德旅馆了,尽管旅馆的装潢和剧院一般,但他不讨厌,这是他自己打理出的样子。难道他还要回到豪华大旅馆或者大餐馆的厨房,在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工作吗?
而在这里,他就是老板。客人也几乎算是朋友。一个星期还可以到戛纳的市场上逛一两次,会会打鱼回来的渔民,或者和种菜的农民喝上一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这一点让他很是满足。
他越来越熟悉莫昂—萨图城里和巴拉克的街坊,到了淡季,下午没事儿时,他经常跑去和他们玩玩滚球。
他微微觉得自己整个身心已经懒散,习惯享受安逸,已经不敢再回到像香槟县那样生活悲惨的地方生存,在那里拼了命地耕耘,也别想得到一块地。
一天晚上哈尔瑙夫人上楼去了,只有他和贝尔特还在一楼,他坐在贝尔特对面,但是她还是继续看书,或者说在假装看书。
“你母亲已经对你讲过了吗?”
他们从中学开始就是以你相称,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觉得彼此有多亲密。
“别在意我母亲讲的话。她只想到她自己。她一直都这样。”
说到底,埃米尔根本不了解她,尽管两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他经常得揣摩她的各种反应。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谈一下。”
“谈什么?”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书本,但埃米尔感觉她已经动心了。
“谈谈你母亲。你比我更清楚,她不会再在这儿待很久了。她一心只想着吕松县。如今她每个星期要给她姐姐写三封信。你看过她们的往来信件吗?”
“没有。”
“我也没看过。”
这样的谈话真的好难进行下去,并且这会儿贝尔特似乎想站起来。
“应该有办法让她既可以离开又没有多大的经济损失。”
埃米尔真怕她误会,因为他看到她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厉。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可能也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
“我让你讨厌吗?”
她把头转过去,埃米尔怀疑她喜欢自己很久了,因为这一点,他坚信自己是属于她的。
顷刻之间,他有点动心了。他挺怜惜贝尔特的。他也知道她很孤傲,但此刻她不应该再这么孤傲。
他从没有追求过她。在她面前,他从不会像面对其他女人那样,有丝毫的思绪混乱、神魂颠倒。那一次看到她全身裸着一丝不挂,他也只是后退了几步,没有说一句话,后来也从没对她提过。
“听着,贝尔特……”
他把手摊开在桌子上。如果贝尔特和他一样有同样的动作,可能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进行得更顺利,但她还是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在防卫谁的攻击。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你对每个女孩都很殷勤。”
“所有的男孩都这样。”
现在他很确信他刚才怀疑的事了,但这让他有点不安。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其实他还是不希望被拒绝。
“我们可以试试,不是吗?”
“试试什么?”
“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
“感情?”
他站起身,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站起来,并且是为了她,为了不让她觉得丢脸受辱。他站她旁边,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
“听我说,贝尔特……”
想不到该说什么,他弯下身去吻她,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接触。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块儿时,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什么也别说……”
随后她走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就这样,他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开始了。第二天,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惨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羞愧不堪。埃米尔向她使了几个眼色,似乎想在她眼神中灌入一丝柔情。
在走廊上看到她,埃米尔想吻她,她也没有抗拒。一小时之后,他吃惊地听到,她像一个幸福的女人般唱起歌来。
哈尔瑙夫人肯定也明白了,因为她很早就上楼,留下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贝尔特依旧在餐厅看书,而他先把厨房的工作忙完,然后去把门和百叶窗关上。犹豫片刻之后,他毅然坚挺地站在她的后面,把她拥入怀中。
他发现贝尔特有点不知所措,似乎她期待的可不仅仅是几个简单的吻,这倒让他有些窘迫。最后还是她首先拿起埃米尔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几天之后,曾经被认为冷漠无情、无动于衷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但最让人尴尬的还是母亲在背后的暗箱操作。她不可能对发生的这一切熟视无睹。埃米尔甚至相信贝尔特的妈妈希望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她就可以放心离开,安享晚年。
但是,生米煮成熟饭这种事也不可能在一楼发生吧,因为一楼的房间都是公用的。埃米尔不可能随意到贝尔特的房间里去,而贝尔特呢,也不会到阁楼间去。
那个时候,他们正好在改建主楼旁边的一个古老的马厩,想改成几个房间,在夏天时多接待几个客人。
他们想把新房间布置得像其他房间一样,具备普罗旺斯地方民房的格调,有当地风情。所以将它命名为乡间小屋。
新房间地势稍低,需要下一个台阶,房间的地面铺着很大的石板,和古老的教堂一般。小屋旁边的乡村式烟囱是瓦匠工帕斯卡利修的,屋子里面的窗户是老式的小方格玻璃窗,顶棚上看得清有多少根梁柱。
木制的楼梯像是一把梯子通向楼上,但楼上这一层却不是真正的一层楼,斜着的房顶下面的一点空间被分隔成两个小房间。
游客很喜欢这个小地方,虽然一点儿也不像客房,但至少给人感觉是和其他房间分开的。一个带了几个孩子的家庭可以在这里住,新婚夫妇过来度蜜月也可以住。小屋一楼只有一个由很宽的长沙发铺展开而成的床,上面铺着印花床单。
事情就是在乡间小屋发生的。装修工程还没有完全竣工,埃米尔还是习惯每次午餐之后去睡个午觉。
他习惯休息一个小时,和乡下大部分人一样合上衣服躺在床上,只听见莫比那破房子旁边的母鸡咕哒咕哒地叫,还有附近两只白鸽的咕咕声。
一天下午,他刚睡下,还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突然感觉门被打开,一束阳光照进来,接着光没了,又是一片昏暗。他眼睛依然闭着,但感觉到房间里面多了一个人。
终于,贝尔特吞吞吐吐地叫了一声:
“埃米尔……”
他还记得那是三月份。他们在不停地赶工,希望在复活节之前所有工作都能完成,因为复活节算得上是忙季的开始。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进来,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没有让他不高兴。
他坐在沙发床边上,贝尔特继续说:
“我过来,是对你说母亲她……”
他不想听她准备的故事,也不想让她为难。
“过来。”
“但是……”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让她躺在自己旁边,而她也没表现出抗拒。
“嘘!”
“埃米尔……”
“嘘……刚才我对你母亲说我同意……”
过后,他反倒希望自己一个人在乡间小屋待了一会儿,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忧郁的神情。他不希望让贝尔特觉得他有些许的失望。
他真的很失望吗?说实话,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兴奋,随便和哪个女孩在一起也能有这种快感,反倒这回还有点拘谨,把一切美好的想象都破坏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贝尔特没有让他心动。但那会儿他也没有讨厌她,并且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她什么。
这是种什么感觉,他自己也很难解释清楚,但是从那以后,他时不时会想到这个问题。
贝尔特对于他是陌生的。但是他不是也经常和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女孩睡觉,还非常兴奋狂热地乐在其中?
那些女孩很快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求共同的快感。他们其实是一种愉快的合作。
而后,或许还会开玩笑。
“对了,你真的是如狼似虎啊!”
又或者:
“你啊,真是一个有趣的家伙!”
但不管对方说什么,他总能应答如流。
这是个游戏,一个不求结果的游戏。如果有女孩表现出深深的爱慕,但又一副忧郁的样子,他也从来不会安慰或者讨好她们。
“你对自己很满意,不是吗?你会对自己说:我是最优秀的。”
为什么不呢?他这么年轻就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父亲从前也这么干过,其他那些有时候在客栈厨房喝得酩酊大醉、谈女人时露出贪婪笑容的人也同样做过。
和贝尔特在一起,他虽有强烈的欲望但却不敢肆意妄为,那件事似乎有了神秘性,像是他们俩共同完成的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们俩在一起,就像是在演一幕戏剧。贝尔特突然咬一下他嘴唇时,他顿时有种被胁迫的感觉。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他立马去找她但是找遍了整个巴斯蒂德旅馆都没见着。老宝拉正在厨房里面择菜,见他进来,用嘲讽的眼神打量着他,厨房里一片昏暗,因为她在厨房时总喜欢把百叶窗关上。
或许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在期待刚刚发生的一幕,并且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参与到其中。
他碰到哈尔瑙夫人,还没等他说一个字,她就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甚至在想:她不会想要张开双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吧!
“我想告诉您……”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听到楼上传来贝尔特的脚步声,顿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如果您还是那么急切地想回到吕松县生活,我想很快您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但已经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了。
“贝尔特和我,我们决定……”
“真的吗?”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如果您同意,我们就结婚……”
“抱抱我,埃米尔。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好长一会儿之后,她终于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我可怜的路易斯知道了该多好啊……”
这仍是刚刚开始。
[book_title]第三章
如果他们有孩子,或者埃米尔不是年龄小的那一方,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自从离开学校,时间就过得飞快,他时常会梦到在学校的日子,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还是在课间休息。
也许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还是个小伙子时,他或多或少认认真真地扮演过一些角色,努力将自己想要展现的一面尽可能展现在别人面前。只是,他所扮演的要么是无耻之徒,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却厚颜无耻的无赖,但别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现在,他刚成年就结婚,有了丈母娘,肩上担起责任,还经营着一份不错的事业。
他不喜欢反思,也不会在镜子面前孤芳自赏。然而,他有时候会感觉自己似是飘在空中,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穿着一件硕大无比的衣服。
实际上,他和十三四岁的小学生差不多,才开始变声,嘴边贴上假胡子就能在戏剧中扮演不同的角色,骑士、国王,或者老流浪汉,需要什么角色就扮演什么角色。
世界并不真实。生活也不会一成不变。一觉醒来,他还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整天只关心功课和弹球的小男孩,或者老板一转过身就偷一块火腿的年轻学徒。
更糟的事也有。只是,在这方面,他不想妥协,就算是为了满足内心深处的秘密也不行,因为这太让人尴尬了:面对贝尔特时,有时候他会感觉面对的是贝尔特的母亲。
当然不是因为她们俩长得像。埃米尔甚至说不出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而且他也从没想过这问题。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立马就能抛诸脑后。
她们母女俩看他的方式就像是在解读他,似乎一眼把他看穿是她们的权利,也是她们的义务。
“你会一直对我说实话,是吗?”
这句话是贝尔特说的。当然,这是她单方面想要为他们俩的关系建立一个基础。
“我接受不了你对我说谎。”
而她母亲会这样说:
“一个人没有权利在他母亲面前撒谎。”
她还非常坚定地补充一句:
“另外,就算想撒谎,他也办不到。”
贝尔特虽然没这么说,但她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她每天盯着他,从早到晚,只差拿着一根绳子牵着他,就算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还是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会脸红,即便是没对她隐藏什么时也会脸红?她说每一句话,他都像是犯了错应该受到惩罚的模样,俨然像是在父母面前或者在学校时,这一点让埃米尔觉得备受羞辱,气愤得拳头握紧。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有种想法,觉得自己被卖给了贝尔特。这并不是胡思乱想。后来有一个小插曲,虽然没什么言语上的交流,但那件事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余生。
那时他们刚刚选定结婚日期:复活节后的一个星期。如果再往后拖,婚礼就得等到秋天才能办,因为夏天正是忙季,抽不出时间。另外,如果推后举行,他的父母因为也得照看自己的客栈生意,可能无法出席婚礼,而哈尔瑙夫人又坚持他们必须在场,认为这样才合乎礼仪。
而哈尔瑙夫人自己呢,因为婚礼不能回到吕松县举办,不能让所有认识的人都参加,已经非常失望了。
两个女人不放心,她们都急着把婚礼办了。女儿和母亲都清楚在乡间小屋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担心怕出意外,怕贝尔特的肚子在结婚前就过于明显。她们哪知道其实完全不必担心。不久之后,这又是一件让埃米尔倍感羞辱的事情。
说到底,她们可能不太相信他,想着或许某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离婚礼还有十五天,哈尔瑙夫人没有和往常一样上楼睡觉,而是留在下面,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埃米尔忙完厨房的事,出来发现母女二人都在客厅,一般只有当客栈里面没有客人时,她们才会一起坐在这里。天冷的时候,她们会在火炉里放两三根葡萄藤,然后坐在火炉旁取暖。
埃米尔很喜欢这种气味。但哈尔瑙夫人一反常态让他有些吃惊,虽然表面上看,她只是在安静地织着毛衣。
“您陪我们坐一会儿,埃米尔。”
他刚来旺代见路易斯时,她以“你”来称呼他,但是现在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性,她却本能地称他“您”。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协议的事。”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协议?”
“婚前协议。如果结婚却没有签任何协议,就表示结婚后,财产夫妻共有。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但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一个“但是”足以表明她的想法。
紧接着埃米尔就发现桌子上摆着一堆信件,全都对折了两次,信上不是哈尔瑙夫人姐姐的笔迹。他倒着看信,勉强读出信头写着:热拉尔·帕鲁德。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他父母有好几次想找律师时都谈到过他。但他的职业,一两句可说不清。他在吕松县离“三大钟”旅馆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橱窗是暗绿色的,逢集日那里总是挤满乡下人。
帕吕做过一段时间的公证人,后来自立门户开了自己的事务所,给有需要的人提供咨询意见,包括资产买卖、遗嘱拟定、职位荐引、死后财产分配等事务。他还以半官方的身份负责诉讼案件,做得有模有样,倒有点像个真的律师、诉讼代理人,或者公证人,这就和人们说的土法接骨医生、江湖郎中、巫师也算得上是医生是一个道理。
“我估摸着,”哈尔瑙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们俩都愿意签一份婚前协议吧?”
抬头的是贝尔特,她看着埃米尔,那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在把头低下去之前,她嘴唇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不。”
这让母亲有些诧异,觉得女儿太慷慨,又或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母亲语气从容地反驳女儿道:
“我知道年轻人会这么想。但我们还是得有长远打算,因为没有人能预测未来。”
贝尔特坚定地回了一句:
“我们不需要协议。”
他说不清楚,到底这番话怎么就证实了他已经属于贝尔特。可以肯定的是,贝尔特并不想用一份合法的协议把他买下来啊。
如果她对所有的协议都不屑一顾,那是因为她对自己非常有信心,相信凭自己就可以掌控丈夫。
“我不强求。这是你们俩的事情。但如果你可怜的父亲还在,我猜……”
“你们也签了婚前协议吗,你和他?”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哈尔瑙夫人的情况更糟,她出生在沼泽区的一个小窝棚里面,结婚前是“三大钟”旅馆一个很没地位的女仆,她怀孕四个月之后,大个头路易斯才娶她。埃米尔对这事倒一清二楚,比对白纸黑字还清楚。
“这既是为了巴斯蒂德,也是为了我……”
她不得不把话题转到她和帕吕准备好的协议上,过去几个星期,他们俩信件往来很频繁。
“我猜想,你应该希望现在就接手从你父亲那儿传下来的这份家业吧?”
贝尔特一脸无动于衷,只是认真地听母亲讲,不想太匆忙地做出回答。
“至于巴斯蒂德旅馆,我相信你们俩。埃米尔有勇有谋,我也看到了他打理生意的方式。所以我没理由把自己的钱抽出来……”
她心还有其他想法,应该是帕吕从旁鼓动的。
“既然我就要回到吕松县定居,并且我丈夫也已经过世,这里迟早不再属于我……”
她兜兜转转说了半天,终于说到要点了。
“所以对于你们两个来说,每年都得向我报账未免太让人烦心了。我到了这个年纪……”
她并没有直接说其实她就是没有完全相信她女婿。
“避免产生纠纷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们给我一定的养老金。这样,你们还是做你们的老板,我也和这里的生意不再有任何瓜葛……”
但事实并非如她讲。她面前一堆对折了两次的信件中还有一份契约草案,由帕吕亲手拟定。契约规定的养老金要远远高于巴斯蒂德旅馆目前年收入的一半,因为这里面包含了付给哈尔瑙夫人的房屋、土地以及营业资产的抵押金,以作保障。
“别人给了我戛纳一个公证人的地址,我们只需要当着他的面签字即可……”
贝尔特似乎并没有卷入到这份交易当中。她可能甚至对她母亲和吕松县这位律师之间的信件往来完全不知情。对她而言,婚姻就够了,不需要任何字面协议。
可能一部分是出于爱。后来埃米尔经常会想这个问题,会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他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更愿意接受,贝尔特对他还是有些许爱的。他甚至会在心里琢磨,当她还没离开吕松县、还是一个少女时,他俩是不是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有些女孩刚进入花季就知道自己想要找怎样的丈夫。但贝尔特却从没想过把自己献给别人,也从不去和年轻人打交道,所以来乡间小屋找他时,她还是一个处女。
但是埃米尔的母亲难道就不爱儿子吗?她不是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吗?
谈到婚前协议,谈到保护自己不受丈夫的背叛、保卫自己的财产不受侵犯的一份协议时,贝尔特一口否决,简洁而坚定的否决。
她是在期待他今后会感激她,从这一举动中能看出她的慷慨和盲目的爱情吗?
结果恰好相反。埃米尔没有抗议,也没有争论。他接受了。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在协议上说话的权利,因为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雇工,先是属于大个头路易斯,后来属于这两个女人。
这两对夫妻的角色互相颠倒。大个头路易斯是先把他仆人的肚子搞大,然后才娶了对方。
他女儿是先委身于他们的家奴,然后嫁给了他。
埃米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贝尔特父母的情史。但他觉得,他和贝尔特,贝尔特的父母,他们两对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母亲和女儿都离开这里去吕松县定居——这只是一瞬间的想象,但他很乐意这么想想。过了这么久,他觉得,或许只有事情发生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巴斯蒂德旅馆成了他的私人产业。他还是觉得这里不够完美,还可以继续改进,一度大家都觉得它快要倒闭了。如果是大个头路易斯一个人,就算是没有心脏病,他也可能早将这里转手,因为这里不符合他的期待和愿望,他一直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他像是一个漂泊不定的人,赌了一局烂牌,最后瘫痪在床,他或许会因为可以卸下重担儿觉得解脱。
他就这样出局了。把烂摊子交给了埃米尔和两个女人。
他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痛苦,他临终前最后一眼不是看向老伴儿,也不是女儿,而是他的雇工。
天知道老人的这一个眼神传达的是什么意思。他最好别去想,别去揣测那个眼神可能的含义。
随后他们就签了帕吕起草的文件,住在美国街的那位公证人似乎还有些诧异。
“你们三位都同意了?”
婚姻算是已经缔结,不过是三个人的婚姻,因为有哈尔瑙夫人的介入。她最先回答是,然后身子向前倾,拿起笔在递过来的纸上签了字。
不久之后,埃米尔的父母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从香槟县赶过来,父亲一身黑,母亲穿着一件全新的紫色连衣裙,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小碎花。
奥迪勒没有过来,因为她怀孕了,正在待产。至于他哥哥亨利,他必须在家守着客栈。
哈尔瑙夫人的姐姐和侄女三天前就过来了,想借此机会看看蓝色海岸,于是三个女人一起坐游览车到格拉斯、尼斯和蒙特卡洛一带转了一圈。
婚礼既在市政府举行,也在莫昂—萨图城的教堂举行。地方上的很多人都参加了,但是与其说他们是来参加婚礼,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
埃米尔多多少少被乡亲接受了,但其他人,包括贝尔特在内,一直都被当成外地人看待。
因为得打理生意,他们没有去度蜜月。唯一的改变就是宴会结束后——因为宴会一直进行到半夜,所以结束时就得睡觉了——埃米尔和贝尔特走进之前属于大个头路易斯和他妻子的房间。
“我在这里的最后两个晚上就睡你的房间。”哈尔瑙夫人对女儿说。
这就如同一次权力转让,看起来盛大而庄严。从今以后,他们就睡在长辈的房间,睡在父母的房间,睡他们的桃木床,用他们带镜子的衣柜和带抽屉的五斗橱。
埃米尔喝醉了——晚上所有人都喝多了,除了贝尔特——宽衣时,他想借着酒劲对妻子说几句话。喝完酒不正好可以一劳永逸地把事情挑明,各自弄清楚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吗?
晚上的酒倒帮了他不少,喝酒壮胆,喝酒时他就在想该怎么说。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我们结婚了。从今晚开始……”
之前他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想要讲的话,并且觉得这些话周全而不失礼节,堪称完美,但是这会儿他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一件事,却没有勇气讲出来。
“既然我们结婚了,我会和你行夫妻之事。但是我觉得最好还是先向你坦白……”
对一个妻子讲这话真的是很不礼貌,就算是对一个随便什么女孩,也不能开这个口。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对她没欲望。他必须讲清楚。尽管她和她母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她母亲,难道这是他的错吗?
所幸贝尔特忙了一天,已经很累。她神经紧绷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最后她低声咕噜一句:
“改天吧。”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是她决定哪些晚上她需要他,哪些晚上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但也不能说他有多么不幸。第二天早上,他第一个下楼,打开厨房的百叶窗,看到眼前的景色:两棵浅绿的橄榄树和一大片深绿的松树在阳光下生机盎然,拉纳普勒的锚地上金光闪闪的海面,门边两只白鸽咕咕叫个不停。他又和平常一样,感到无限的乐趣。
那两只白鸽可不是现在的这两只。一对白鸽一代接一代地更替,新的出生,老的死去。到后来人们吃的不是乳鸽,而是老鸽了。只要保证客栈旁边有一对鸽子就够了,因为客人就爱这个,喜欢在它们吃饱后摸摸它们的嘴。
哈尔瑙夫人决定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一个月,并最希望是冬天来,因为那时这里没什么客人,而且吕松县的冬天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这一点在他们刚签的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就算她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帕吕也替她考虑周全,以备后患。
十一月份时她来了,到了之后首先瞄女儿的肚子。一会儿之后,母女二人独处时,她轻声说了一句话,语气中不无责备之意,只是没那么明显:
“我多希望你能给我点惊喜啊。”
这个问题后来成为必谈话题,就像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每次来信,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还有一点,如果你有了咱们家的希望,别忘了给我写信报喜……
第二年冬天,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怀疑,不是怀疑女儿,而是怀疑女婿。临走之际,她忍不住又谈到这个问题。
当时他们正在吃饭。那时候还是老宝拉伺候他们。埃米尔和贝尔特之间的战争,一场没有硝烟、无声的、潜伏已久的战争已经开始,它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并且最终只有一个人会获胜。
毫无疑问,胜利者是贝尔特!宝拉不爱干净这没错,因为她一辈子都没泡过一次澡,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旧衣服的陈味儿。
但是宝拉疯狂迷恋埃米尔也是真的,对她而言,埃米尔是真正的男人,所以他的所作所为,他的言行举止都不容置疑,而贝尔特所说的一切就都无关紧要。
如果贝尔特给她下一个命令,宝拉既不说是,也不说不,一副一窍不通的样子,那神情就像是一棵古老的橄榄树一样呆滞,一会儿过后,她再去征求埃米尔的批准。
以后,他们之间像这样的小战争经常发生。但是从一开始,埃米尔就已经输了。
从一开始,只要他岳母嘴唇微微颤抖,他就知道接下来将是妙语连篇的攻击了。
和贝尔特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情形。一旦发现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会立马变得面无表情,也许她这是试图保持镇定,掩饰自己的情感,但是嘴唇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抖动几下。
“跟你们说,亲爱的孩子们,最近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你们应该会感兴趣。我还把它剪下来了,放在我包里,等会儿我拿给你们看……”
那篇文章并不是报纸上的,而是刊登在畅销周刊上,这类周刊一般会花两页篇幅讲占星术,再拿两页介绍一种新的治疗疾病的方法,其余部分就用来介绍电影明星。
“以前,如果一个家庭没有孩子,人们都认为是妻子的错。其实这个论断是不准确的,更多时候,其实是因为男人……”
她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酒杯,但是声音却变得异常温柔。
“可能您得看看医生了,埃米尔?”
他一声不吭,脸刷的一下子变得惨白,鼻子像是被夹了一样,鼻孔紧缩。
他想到该说什么,但是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当然想要一个孩子,最好先生个女儿,好向您证明我是可以的……”
最后是贝尔特发话,显然她是在替埃米尔说话。
“我不想要孩子,妈妈。”
“你?你胡说些什么?”
“是真的。我这样很好。”
她有这样的想法也很自然。她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不仅仅埃米尔现在已经属于她,就连巴斯蒂德旅馆也已在她的名下,并且,如果客人没有打听清楚,还可能把她误当成真正的女老板呢。
话说回来,女老板这个称号是地方上的人封给她的。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取的一个称号。他们喜欢观察周遭的人和事,对外地人尤其感兴趣,而埃米尔经常会在大冬天的下午和他们玩滚球,所以他们也清楚埃米尔是什么样的人。
第二年,他买了一辆小型卡车。随后贝尔特就逼他把宝拉辞了,因为宝拉只听他的话,只有他做的决定才算数。
“她在家里待一天,我就一天不迈出房间一步。”
埃米尔把宝拉叫到一边时,宝拉已经心知肚明。
“请您别因为我的事而烦心,我可怜的先生。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我早就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贝尔特后来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启事,在众多求职者中她选中了拉沃夫人。终于找到一个比较干净的人,因为她看起来还算端庄得体。
贝尔特当然希望新来的仆人能听她的使唤,而不是站在埃米尔那边。
两人的关系已经如此,即便战争还不是很明显:他们之间没有公然的对抗,也不存在公开的小集体主义。
整个家里,甚至是整个镇上,没有一个人接纳她。她还是一个外地人。别人对她彬彬有礼,甚至有些太过于礼貌。人们会自觉地对她表现出一种比较浮夸的尊重,她那么洞察入微的人,肯定全都看在了眼里。
每天早上,邮递员先把摩托车停在露台上,然后走进来,胳膊肘放在吧台上。
“嘿,埃米尔?今天晚上咱们去打滚球怎么样?”
如果他看到贝尔特在,就会理一下头上的军帽,然后尴尬地喝一口埃米尔给他的那杯满满的玫瑰红葡萄酒。
不仅只有他会这样,所有人都是一样。
“埃米尔在吗?”
“不在。他去戛纳了。”
“没关系。我下次再过来。”
“不用我替你给他捎个口信?”
“不用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他。他已经在贝尔特周围建造了一道货真价实的砖瓦墙,而贝尔特却不停地往上撞。
“请问您看到我丈夫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别人一般不会直接回答,而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看着她,像是在告诉她:我们是不会背叛他的。
为了报复她把宝拉赶走,埃米尔买了一艘小船,二手的两头尖渔船。他想买艘船好久了。他觉得这也是南方的一部分,除了巴斯蒂德,除了莫昂—萨图城邮局前面的滚球,除了福尔城的市场,除了可以喝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的小酒吧,再有一艘渔船,就能让在这里的生活更加完美。
然而船买回来之后,倒成了一个挑衅贝尔特的信号。因为他没有提前和妻子商量,只是在一天晚上告诉了她一声:
“我买了一艘两头尖渔船。”
他知道她内心深处受到了重重的一击,即便她看上去镇定自若、若无其事。
“新的?”
“二手的。但是性能、样子都特别好。可以在船上放我所有的渔具,五个鱾鱼网,两个海鳗篓,还有一个真骨渔钩。”
她不问他花了多少钱,也没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去打鱼。
忙季时,他别想出海,每天闹钟一响就得起来忙活。冬天,海很少会平静到可以出海,冬天捕鱼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二月份,三月份,四月份,有时候甚至五月份都非常清闲,这段时间一般只会有三两个客人同时住进来,比如现在这两个常住这里的比利时人,中午或晚上,偶尔会有几个过路客人在这里吃饭。
十月份和十一月份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而一场大雨过后,冬天就来了。
他一般早上四点就起床,不开灯,摸着黑穿衣服,贝尔特早就醒了,不过假装还在睡,他从没想过走过去给贝尔特一个早安吻。一握上小卡车的方向盘,他顿时感觉自由,吹着口哨朝港口开去,一路上,沿着栈桥码头可以看到其他打鱼爱好者,几乎都比他年纪大,边收拾渔具,边发动引擎。
“早上好,埃米尔!”
“早上好,老色鬼!”
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开始开玩笑,有时候别人借玩笑说出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实。
“你那女老板最近怎么样啊?她昨天晚上忘记把你关起来了?”
显然,别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开这个头的不是别人。
他喜欢听发动机启动时的嗡嗡声,喜欢听海水撞到船外壳上的声音,丝一般柔软光滑,喜欢看船行过之后留下的泛白航迹,船渐行渐远,留下的浪痕也逐渐扩大。他喜欢把抛锚用的石头扔到海里去,喜欢把抓来做鱼饵、带到布朗丹钓鱼的寄居蟹拍死。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可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他对各种颜色的鱼都很熟悉,还是个小男孩时,他曾去旺代地区的滨海莱吉永打过一次鱼,那里鱼的颜色和这里的完全不一样。他学会了如何将背鳍长满硬刺的伊豆鲉从鱼钩或者渔网上取下来,如何将海鳝的头割下来而不被咬伤。
天渐渐开阔起来,船慢慢驶进另一片天地,每一次都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慢慢地,天气热起来,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埃米尔脱下最外面的短外套,有时候穿在最外面的是衬衣。
他付出代价难道不值得吗?他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虽然不是以这么直接的方式。为什么他总有种被人欺骗了的感觉呢?
在他们的生活中,他嗅出了什么,但谁知道那是不是骗局。贝尔特,她实现了目的,做成了自己决心想要做的事,他还觉得哈尔瑙夫人就是她的同谋,而帕吕又是哈尔瑙夫人的同谋。
可怜的大个头路易斯,虽然已经不再了,可能在他给埃米尔写信时,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埃米尔,你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这句话可不是别人在谈论贝尔特时对他说的,而是在刚开始打滚球时聊起的。那时候他还没得过分,但他想要成为和其他人一样优秀的滚球手。起初,每次轮到他扔球或者点球,他眼前总会浮现一个小学生的面孔:别人给那个小学生提了一个很难的问题,小学生回答不出,大家都嘲笑他。
所以,有时候他一个人在露天平台上,他会不断地练习,就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他终有一天会赢。
这句话舒瓦尔医生也说过,听到这句话时他特别吃惊:
“埃米尔,你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不管怎么说,在打滚球方面,他已经证明这话是不对的,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莫昂—萨图城最厉害的点球选手之一。
舒瓦尔医生经常来打滚球。他住在佩戈马城一个破败不堪的房子里,宝拉当时被迫离开前还在那儿避了几天。
医生的不爱卫生和佣人宝拉有得一比,总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衬衣从没洗干净过,有时打领带,但领带也是歪歪扭扭地戴在脖子上,外套的扣子缺了几颗,裤子前面的开裆经常大敞着。
和埃米尔一样,他也是年轻时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好像从前住在南希郊区,可能那时候他也雄心勃勃,想来这里干一番大事业。他以前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照管得不错的家,现在那个房子已经荒废很久了。
有传言说他老婆是跟一个英国来的游客跑了。他在老婆抛弃他之前就开始酗酒,并且也不管生意。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滚球游戏中最厉害的投球手,那时候他还是滚球四人组中的一员,连续两年获得普罗旺斯滚球锦标赛冠军。
偶尔,在沉寂了很久之后,他又会奇迹一般重拾往昔的飒爽风姿。但平常大伙根本分清楚他是清醒还是烂醉。
宝拉也喝酒。一次,埃米尔非常震惊地发现她是直接对着瓶子喝的,但是他没说什么,也从没对贝尔特提过这事。
因为某些具体原因,舒瓦尔医生在埃米尔的计划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没有舒瓦尔医生,他过去这么多月精心筹划的这一切不可能存在。
所以他选择一个周日也不是没有理由,圭里尼医生乘船出海了,这也不是什么巧合。
至于阿达,她似乎是他生命中的主角,但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配饰,一个次要条件。但是这一点,没有人会相信。
埃米尔第一次注意到阿达时,阿达十四岁,穿着一条黑色纯棉长裙,乍看像小学生的围裙。
他开着小卡车来到一条蜿蜒盘曲的小路上。突然发现松树林里冒出一个女孩。他当时想,这女孩在那里干什么呢?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老瓦匠帕斯卡利的女儿,当然也不知道她就住在松树林的另一边。
印象中她当时就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黑头发棕皮肤,胳膊很长,头发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但有动物一般犀利的眼神。
后来他又见过她好几次,知道了不少关于她父亲在莫昂—萨图城的故事。帕斯卡利不是出生在法国,但是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这里,刚开始是在山里面修路,当时山里正在建一条新公路。
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之后就过世了,要是还活着应该快四十岁了。儿子当了工程师,住在克莱蒙—费朗。而对于女儿人们知道得很少,可以确定的是,她长得不怎么样,有人说在巴黎遇到过她,看见她在巴士底狱旁边的街头拉客,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传闻。
终于有一天,已经老了但还单身的帕斯卡利,在离莫昂—萨图城不远的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里住下来,开始重拾本行,替别人干活。
后来,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在小山上买了一块地,没事的时候,开始在那里建房子。
人们再也没见他去咖啡馆,去打滚球,更不用说去找乐子。他自己去买每天吃的食物和酒饮,所有人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甚至有人还在想,他是不是疯了。
房子建成后,他又消失了几天,回来时带回一个比他年轻二十五岁的女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儿。
从此,每天都是他去逛市场,可以说他妻子从没迈进村子。一天,邮递员给他送一张缴税通知,推了一下门但是门是锁着的。忽然听到房子里面有动静,他就叫了一声:
“弗朗西斯卡!”
她喃喃了一句,算是回答。
“开门,弗朗切斯卡,有你丈夫的一封信。”
“从门下面塞进来吧!”
“你不能开一下门吗?”
“我没有钥匙。”
于是大家都知道帕斯卡利把他妻子囚禁在家里了。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在她脸上划一刀,让她变丑,好让别的男人对她不感兴趣,就无从知晓了。
还是这个帕斯卡利,后来把他女儿送到巴斯蒂德旅馆做佣人。但实际上,他女儿被送到旅馆之前,另一个女人的出现就已经多多少少表明贝尔特和埃米尔谁才是家里的主导者。
那时候旅馆里面住着八位客人,其中有两个孩子是从巴黎郊区来的,他们和母亲一直住在这里,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建筑业老板。
客人们都清楚埃米尔在这里的地位吗?
一个英国女人从小汽车里走出来,因为车子停在马路下面一些的地方,所以她不得不自己提着行李爬这个坡。她可能二十五岁,也可能三十岁,说她三十五岁也不为过。她向用压榨机上螺旋杆支撑着的吧台走来,汗流浃背,走到吧台旁边用嘶哑的声音点了一份喝的:
“双份威士忌。”
那是下午四点,埃米尔穿着白色外套在那里服务。他还记得那天很热,所以他头上没有戴厨师高帽。他也记得英国女人胳膊上挂着大串大串的汗珠。
“你们还有空房间吗?”
她边说边放了几块冰块到威士忌里,她习惯这么喝。
“住多久?”
“住到我住腻了为止。”
埃米尔真是不得不相信,贝尔特身上像是安装了接收天线。她本来是坐在窗户旁边一个小桌子旁理账,埃米尔突然听到她坐在那儿大声说了一句:
“别忘了,埃米尔,最后一个房间有人定了星期六住了。”
她只说了一半,事情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候,尼斯一个已婚律师会在周六带秘书来这里过夜。但也不是每个周六都来。并且,就算他来了,如果旅馆没有空房间了,夫妻俩还是会直接跟他说没房间了,让他去艾斯特雷尔的随便某个客栈住一晚,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房间不是还没完全定下来嘛。”他这样反驳说。
然后他又对刚来的客人说:
“可以的话,我现在带您去房间。”
他走在前面领她上楼,打开门,英国女人只是略微瞟了一眼房间里面。她挺好奇地问了一句,像是猜出了不少事情:
“那是您妻子?”
[book_title]第四章
过了一整天,他还是不清楚自己是被她的肉体吸引,内心的情欲被唤醒,抑或只是想向她证明,他并不像她看到的那样,只是个小男孩。
她的名字叫南希·摩尔,从护照来看,她今年三十二岁。她还是一名如假包换的记者。
“我帮一些愚蠢的杂志写写愚蠢的故事,故事中那些可怜的女人都想找到幸福。”
他一下子被震惊了,令他震惊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嗓音,带点英国腔调,同时还混合着一点点嘲讽、一点点无耻、一点点激情,让人捉摸不透。
有段时间,他试着去了解蓝色海岸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然后还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普通的游客,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享受阳光的沐浴,感受迷人的风景,看看颇具异域风情的装潢和陌生的面孔,抱着一丝怀疑的态度品尝几道耳熟能详的特色菜,最后满足地离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对自己满意。
另一类,可以用当地的一个词来形容,叫做“痴迷者”。这些人迷恋法国,迷恋意大利,迷恋这里的生活,以及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甚至到了中毒的地步。在这里,他们比真正的南方人还像南方人,他们比真正的意大利人还像意大利人。只有到了逼不得已时他们才会想回去,有些人来了就永远不再回去。
在蒙然县就有一个这样的男孩,算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不到三十五岁,但看得出他应该是英国贵族的儿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是光着上身曝露在烈日下,穿梭在大雨里,从不戴帽子。金黄色的头发已经有点灰白,并且越来越白,一直垂到脖子上,胡子从来没有刮过,冬天穿一条蓝麻布牛仔裤,夏天就换成同样颜色的短裤,脚上拖着一双草底帆布鞋,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穿,光着脚丫子到处走。
他偶尔也会梳一下头。有时候会在葡萄园里遇见他,有时候又可能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碰到他,背上还背着画架,但这也可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很少去戛纳,更别说克鲁瓦塞特大道了,但是这也不妨碍他去会见那帮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年轻人,日落时分,他们还会手挽着手在沿海路上散步。
南希·摩尔差不多和他一样从不重视穿着打扮。她穿着一件浅色的棉布长裙,里面没有戴胸罩,两个乳房太大,已经有点下垂。她说话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乳房上的两点不停地在衣服上滑动。她也不梳头,更不会浪费精力化妆,就算是汗流满面时,她也不会想到擦点粉什么的。
在她之前,从没有一个人用这种眼神看埃米尔,那种眼神中带着嘲讽,又有些许温柔,同时还有某种掩盖不住的欲望。
没过不久,她就调整行程安排。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旅馆外面的露天阳台上,写点什么似乎了不起的东西。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是,她喜欢身子往左倾着写东西。时不时,或者应该说经常,她会突然停下来,爬到吧台的高脚凳上,早上九点时也同样如此。
“埃米尔,我渴了!”
她没有意识到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会根据时间点不同的饮品,有时候是玫瑰红葡萄酒,有时候又是茴香酒,而到了晚上一般又会换成威士忌,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点沙哑,眼睛中透着光芒,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从她身上可以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爱,对生活、对别人、对动物,甚至是对物体的一种近乎贪婪的爱。他曾见她柔情地抚摸露台旁边一棵古老橄榄树长满疙瘩的树干,还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不仅如此,她对着支撑吧台,因为有裂痕而刷了一层漆的木头螺旋杆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这是真树吗,埃米尔?它们有多少年了?”
“至少两百年。可能已经三百年了。”
“这样说来,它们已经服务了一代又一代人喽……”
她嗅着气味,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揭开平底锅锅盖,摸摸鱼,摸摸鸡。她认识不少香草,还用指尖沾点香草往身上抹,就像其他的女人给自己涂香水那样。
“那些和死尸一样颜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枪乌贼。”
“就是说它们在快要被抓住时会喷墨汁,是吗?”
他把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小袋子给她看。
“这些墨汁,我可以用来做调味料。”
她把对她写文章可能有帮助的东西记录下来。但她总是一副挑衅的神情,还故意从他前面擦过,故意把那对乳房从他胳膊上拖过去。她弯腰时,那对被阳光晒成棕色的光溜溜乳房,放肆地袒露在衣服巨大的新月形缺口上,一览无余。
“您妻子比您大,是吗,埃米尔?”
刚好大两岁。但是关键不在年龄。她想说的是贝尔特看起来更成熟。
而南希呢,她是埃米尔遇到的最成熟的一个人。成熟而自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从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约束,对所谓的礼仪规矩一律不屑一顾。
她和贝尔特的战争,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开始了。第一天晚上,听到英国女人的房间里传来莫名其妙的吵闹声,贝尔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南希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允许,也没求助任何人的帮助,就不动声色地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家具,包括床、橱柜、衣柜,都换了位置,第二天仆人给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藏衣柜上面的墙壁上多了很多石版画,把整面墙挂得满满的。
那个时候,他一直都觉得那是南希和他之间的问题。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实际上那是南希和他妻子之间的矛盾,这一发现让他倍感羞辱。
尽管旅馆里面还有其他客人——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白天还有不少过路客——但那是他们三个人的戏剧,从黑夜到白天,从白天到黑夜,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房间到外面的露台,几乎是一场哑剧,一场观众完全不知道剧情的芭蕾舞剧。
埃米尔对南希还是有欲望的,一种痛苦的欲望,和他之前有过的欲望完全不同。她来到吧台面对着他时,她来厨房找他时,他闻到她的气息,猜测在她裙子里面,汗水从赤裸的皮肤上往下流淌,在衣服上留下一条条痕迹。
她喜欢嘲弄他,似乎是在用眼神揣摩他内心的骚动,埃米尔的一丝欲望反倒逗乐了她,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撩人的笑,仿佛在说:
“你敢吗?”
第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她出去了,没有搭车,到吃午饭时才回来。他很清楚她去了哪儿。
“我在那片松林里享受了一次特别舒服的日光浴。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
“平板石。”
南希说到的这块岩石可不简单,她可不是第一个赤身裸体躺在上面、想晒出健康肤色的人。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我。我听到林子里有人走过,有小孩子的声音……”
她用眼神示意一下坐在露台上吃饭的那一家人。
“埃米尔!”贝尔特在叫。
她有事儿找他。自从南希住进巴斯蒂德旅馆,她就一直有事儿找他。
“普罗旺斯鱼汤好像不够了。”
天气很是沉闷。南希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就邀他一起喝。他一直都感觉得到那股欲望在内心膨胀,让他难受,就像一种痛苦似的折磨着他。
他应该向她证明他不是小孩子,也不害怕妻子。这三天以来,这种想法一直缠绕着他。有时南希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后一整天都不出来,可能是在忙什么事情,但他觉得她在等着他上去。他不敢,他肯定,没过一会儿,贝尔特就会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过去敲门。
他也不敢约她到他每天午休的小屋子里去,因为她进来,别人会看到的。
她一直挑逗他,嘴唇水嫩润滑,垂涎欲滴,有时候埃米尔会有一种错觉:她是在等他一下子把她扑倒,甚至是在大厅里面,直接扑倒在吧台旁边的红色方瓷砖地面上。
她又去平板石那里。终于在第三天,他有机会了,从厨房抓起一个篮子就朝莫比的菜园走去,步伐镇定自然。
他有时候会亲自去摘菜或者摘点香料。不过一般这个工作还是交给莫比去做,莫比每天大清早就会过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工作要做。
他不能走得太快,因为他知道贝尔特正躲在某个窗户的后面悄悄盯着他。
所幸菜园比较低的地方已经靠近松树林,不在房子的视线范围之内。跳过一堵已经风化的残墙,再在荆棘丛里走个百来米就能看到那块石头了。
南希肯定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但是她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起来穿上衣服的想法。她把衣服和稻草包扔在旁边,戴上墨镜。
他感觉像是在犯强奸罪,并且还相当笨拙,手脚不灵便。
他从没有如此狂野地深陷在一个女性的热血身躯里面,看不到她的双眸,只瞥见她半张的嘴边挂着一丝他读不懂的笑容,所以一度,他忍不住提起拳头打了自己一拳。
她笑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还用成人对小孩子讲话的那种同情口吻说:
“埃米尔……我可怜的埃米尔……”
突然,她发起进攻占据主动,扮演男人的角色,并且成功了,然后全身放松,低声说:
“你满意吗?”
远处,从林子里传来呼喊声,不是贝尔特的声音,而是拉沃夫人的声音,这时南希又带着怜悯的语气笑着说:
“去吧……你妻子要发火了……”
为了装得像点,埃米尔得在篮子里面放点蔬菜。他低着头往回走。脸颊和身子都是冰凉的,干净的围裙上没有一丝褶皱,贝尔特正坐在吧台旁边一个很暗的角落,写着什么。
“我估计拉沃夫人找你有点事。”
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没人过问什么,他直接回到厨房,重新回到正常的工作。没过多久,吃饭之前的一会儿,南希回来了,稻草包提在手上,朝吧台走过来,还说了一句:
“来点喝的,埃米尔!我渴死了。”
埃米尔在害怕什么呢?他拿茴香酒酒瓶时手颤抖了一下,他后悔了?
“喝一杯吧。记在我账上。”
贝尔特头也没抬一下。南希伸了个懒腰,表现出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
“那里的日光浴真实太棒了,埃米尔!您妻子应该试一下。她生活在南部,却和伦敦的女人一样白。”
究竟这个小插曲在整件事中占有什么地位?它只是众多诱因中的一个?第二天,他正准备追随南希的脚步出门。他觉得他想跟出去,似乎也是必须这么做。他早已拿上拉沃夫人装了家禽之后放在厨房角落的篮子,一切准备就绪。
“不行!”他听到一个声音。
显然,是他妻子,她正站在门槛上。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去弄点……”
“如果你需要菜园里的什么东西,拉沃夫人会负责的。”
话完了。他不敢坚持。但是他忘不了这次羞辱,也包括接下来的一次。
逢集日那天,埃米尔策划好一切。他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准时来到斜坡路的拐弯处,然后把车子扔在一边,独自跑去平板石那里和南希汇合。
出门之前他给南希使了个眼色,告诉她今天的约会。他确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现在用眼神交流,俨然一对在一起很久了的恋人。
他先去了福尔市场,那里鱼龙混杂,散发出千奇百怪的气味,还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和嘈杂声。然后他去港口买了点鱼,接着又去乳品店和肉店,一路上兴奋不已,一刻都不敢停留,连贾斯廷咖啡店——他每次出来买东西都会去那里喝上一杯——这次都没去。
这条上坡路很窄,两辆卡车不能同时开过,只够勉强挤过两辆小汽车。车子上下坡时,司机必须按喇叭。
从车上下来,他直接冲向树林,朝平板石飞奔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奔跑时听到远处某个地方传来小孩子的声音,结果到了那里却不见人影。
他还天真地等了至少十分钟,心想南希可能只是迟到,到后来人始终没来,他只能回到车里,开车回家。餐厅里,他妻子依旧坐在老地方,一如既往地在算着账,以前记账工作都是她负责的。
她头都不抬一下。他也不敢问她问题。进了厨房,他感觉拉沃夫人表情怪异,但是鉴于贝尔特在外面听着,他也没敢多问什么。
到后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来没一会儿,他还听到英国女人在外面点了一杯开胃酒。过了一会儿,住客准备吃饭。贝尔特在一旁招待一对意大利夫妇,那对夫妇想要坐在光线暗一点的角落。
开始上冷盘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二楼,把南希的房门打开一看,一下子全明白了。她的行李已经不在房间里。家具的摆放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房间也重新打扫过,窗户都开着,好似驱散了她遗留在房间里的气味。
才五点多,贝尔特就带来了几个新房客。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拉沃夫人,但是拉沃夫人觉得他不解很正常,并没有鄙视他。
“您妻子把她赶出去了。”
就这样结束了。他还没来得及再见一眼南希。只有一次模糊的记忆。这三天,他像发着高烧一样,都还没怎么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这三天可不是白过了,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像一个正在恶化的伤口,正在发挥着它的影响力。
打这以后,他越发觉得:
“她把我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没有和妻子发生过一次性行为,而他妻子也没有提出这方面的要求。有时,看着她一门心思整理账单,他会在心里思考:她喜欢我吗?还是她只会用主人看待自己拥有的东西的目光看待他?这一点一直困扰着他,折磨着他。他早该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答案,早该告诉自己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如果他能相信这一点,一切就更简单了。他会觉得更加自由。但半年又过去了,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每天都是固定的节奏,直到有一天上午,帕斯卡利出现在厨房门边,带着女儿。
“您妻子在吗,埃米尔先生?”
“她马上就下来。”
贝尔特晚上睡得很晚,所以早上她命人将早餐送到房间里去,然后慢慢梳洗,不慌不忙,或许是想实现少女时代闲适懒散的梦想。
埃米尔认出眼前这位全身黑的少女,之前他在松树林里面见到过她几次,但他没有想太多。更准确地说,他以为贝尔特叫瓦匠工过来,是因为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整一下,这部分事务一直都是她负责。
帕斯卡利坐在角落,手上拿着鸭舌帽,在昏暗的光线下,花白的头发像是戴在头上的一个光环。而少女一直站在旁边。
“拉沃夫人,麻烦给他来一杯酒。”
那是秋天,葡萄收获季节刚过,埃米尔正忙着做一种八哥鲜肉馅饼。这是地方上的一道特色点心。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来餐馆吃饭的客人,点的最多还是地方特色菜,所以他认认真真地研究怎么做地方菜。他的普罗旺斯汤特别有地方特色,但也只是偶尔才有,因为很多时候他买不到需要的鱼,并且成本太高,他的其他拿手菜,比如鱿鱼烧饭,可是受到戛纳和尼斯老饕的称赞,每到周日,他们经常特意过来,就为吃他的鱿鱼烧饭。
他做的八哥鲜肉馅饼同样也声名远扬,嫩兔肉馅饼更是大获好评,他从不把烹饪秘方透露给别人。
南希也是个老饕,曾严肃地对他说过一句话。说这句话她并无一点嘲讽的语气,而他也几乎相信了:
“如果您在伦敦苏活区开一家餐馆,肯定很快就能赚到大钱。”
他不想去伦敦生活,只想待在这里。他已经在这里生根了。在这儿,他才有家的归属感。只是如果没有贝尔特的存在就更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下楼来。他叫了好多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才找到她。
“帕斯卡利在下面有事找你……”
她把瓦匠工和他的女儿领进餐厅。埃米尔第一次发现,女孩儿走路的样子有点像“西进运动”小说中印第安人走路的样子,又像是光着脚的流浪汉走路的样子。她穿的是拖鞋,并且他还发现她的腿特别脏。
他听到父女两人窃窃私语,但是没有特意留心听他们在谈什么。然后他看到帕斯卡利穿过露台出去了。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楼上有人走来走去,但是半个小时后,他只看到妻子一个人在餐厅里面。
“我没见帕斯卡利的女儿离开。”
“她在上面,正在收拾之前放杂物的那个阁楼间。我雇了她做我们的女仆,帮忙打打杂,她以后就住阁楼。”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意见。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顶多就是高兴屋子里面又多了一个人,拉沃夫人以后不用什么都做,餐馆的客人也会越来越多。
“你丈夫去看医生了吗?”
时间在平淡中悄无声息地流走,无数个闲得发慌的日子里,唯一记录了岁月流逝的还是哈尔瑙夫人的存在。每到淡季,她都会过来住上个把月。
她还是没法接受女儿没孩子这一事实。
“你们两个至少得有一个去看看医生。”
她住在巴斯蒂德旅馆时,天天监视着他们,但又没有很明显地监视。她表现得非常谨慎,非常谦逊,看起来毫无窥探之意。
“你们别担心我了。做你们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我也从不会觉得无聊。”
她每天都织毛衣,一织就是好几个小时,一会儿坐在这个角落,一会儿又跑到那个边边上,边织边细心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就连喁喁的几声悄悄话她也不放过。
“这是这里的女孩儿吗?我感觉在哪儿见过她。”
此刻,阿达穿着一件丑陋不堪的黑色长裙,上面系着一个白色围裙,那黑裙子旧得好像自从她穿上之后就从没有脱下来过。有一段时间,她的头发几乎是众人每天议论的焦点。
“阿达,麻烦你去梳梳头吧!”
阿达从不回答,这可惹火了贝尔特。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你讲话。
“回答我:好的,夫人。”
“好的,夫人。”
“那好,去梳梳头。”
她的头发一直披到脖子后面,估计梳子也拿它没辙。头发倒是挺黑,又厚又多,使得她看起来像个中国女人。
“你按照我的要求洗头了吗?不许撒谎。如果你明天再不洗头,我就把你的头按到水桶里,我亲自帮你洗。”
哈尔瑙夫人曾说:“你不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吗?”
“有可能。我不是很清楚。她父亲和她一样奇怪,她母亲也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你不怕?”
“怕什么?”
“我见识过这类人,印象还特别深刻。我认识一个像这样的年轻小伙,他给他父亲打工。一天大清早,他在厨房里面工作,突然羊癫疯发了,嘴巴里口水流个不停……”
“我问过医生……”
“哪个医生?”
“舒阿尔德。”
“他是一个酒鬼。我觉着你们以后如果哪里不舒服还是不要找他。”
“不会的。我们都是去找圭里尼医生。舒瓦尔医生为了喝酒,会时不时地停业几天。”
“一喝就是一两瓶,这我知道。我记得他。那他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她没什么病。就是有点迟钝。”
“哪一方面比较迟钝?”
“听说有些人的智力到了一定年龄后就停止发育了。”
“那她的智力年龄是多少?”
贝尔特耸了耸肩。雇用阿达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至少她特别廉价。每月的工钱不是直接给她,而是交给她父亲,父亲提出不要给她一点自由的时间。这样叫她做事就特别方便。她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冬夏,她只是偶尔回帕斯卡利在莫昂—萨图城边上建的房子看看。
反倒是帕斯卡利差不多每两个星期就过来一次,经过外面的露台进到厨房,然后脱下鸭舌帽,并且每次都坐在同一个角落,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一杯传统葡萄酒,就一杯,从不会要第二杯,待个半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之后就离开,完全不用别人招待。
他什么也不问,也不和女儿打招呼,甚至不对她讲话,顶多就是每次离开时对女儿说一句:
“再见。”
至于阿达,刚开始时,有些客人以为她是哑巴。尽管她做事不是很细心,并且经常忘记客人的要求,但她还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还会没事找事,不让自己闲着。
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但更多是把她当作一个家养的动物,而不是一个人。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客人特别多时,她就不上桌吃饭,仅仅在要回收到厨房的盘子和碟子里,拿几块客人吃剩下的东西吃。
贝尔特从没有坚持要求埃米尔去看看圭里尼医生或者另外哪个医生,去瞧瞧她母亲经常暗示的那个问题。她自己去看过圭里尼医生,但那是因为她得了咽峡炎。她看医生时提到过另一个问题吗?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埃米尔对此丝毫不担心。自从来到巴斯蒂德旅馆生活,他就没去看过一次医生,到了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冬天时,他感冒过一次,但喝了点掺热糖水的烈酒,服了几片阿司匹林就康复了。
圭里尼医生和妻子时不时来巴斯蒂德吃饭,仆人休假时,他们晚上会来这里吃饭。夫妇俩都算年轻,人也特别善良。住在莫昂—萨图城的人都害怕失去这位医生,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太优秀了,待在这里简直就是屈才,他最终会去戛纳,或者尼斯,可能去马赛也说不定。
这位医生非常有责任心,做事一丝不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工作日,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打电话给他,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他随叫随到。不过一到星期天,除非有风暴,否则他会把这一天腾出来,一个人去海边,在自己的船上享受片刻的清净。
他妻子知道他需要放松,所以不会跟着去,而是留在家里陪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几个月大。
难道像这样的一个人,也有为自己的思绪苦恼的时候?
事实上,这段时间埃米尔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幸。他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他不再纠结于谁是家里的主人,也不去想妻子是不是以对待一个男人应有的方式来对他。
他很满足于表面上的一切,他也有自己的船,一有机会他也会登上自己的船,逃避一切烦心事。淡季时,他还可以打打滚球,大冬天的晚上,莫昂—萨图城的乡亲有时还会来和他玩玩纸牌。
他不去想其他人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不一样,也不会考虑如果是另一种命运他会不会更喜欢。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规范化,每一小时,乃至每一分钟都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每天同一时间,阿达第一个从楼上下来,准备咖啡,然后他下楼,来到厨房,看到拉沃夫人刚到,正在往身上系围裙。
旅馆的每一个房间每天都得打扫,这也是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节奏。另外,夏天有夏天的安排,冬天有冬天的作息,两者又有很大差别。
夏天,也只有在七八月份,每一餐饭可以接到五十桌客人时,莫比的妻子会在上午过来帮下忙。他们有时干脆雇一个服务生,帮阿达分担一下服务员的工作,并且每次雇佣的都是年轻的新手,年轻人工资低。
有时候,单单忙季这段时间就得换两三次人,有的是手脚不干净有偷盗行为,有的是行为不检点喜欢酗酒,还有的喜欢说粗话,对客人甚至是对贝尔特都特别粗鲁。
所以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总存在着一些小小的争端,与供应商及地方上其他商家之间也存在一些矛盾。
事实上,贝尔特一个人承担起了这一切,并且还从没有抱怨过一句。除了去市场采购,在厨房下厨,埃米尔啥事不关心,旅馆打算什么时候修整一下,翻新一下这类大事完全由他妻子一人全权负责。
另外,记录客人账单、收款,每个星期去一次银行存钱这些事都是她负责。
对这样的分工,难道他真的乐意?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难道不是因为他懒得去争取?此时此刻的贝尔特,已经成他的敌人了吗?
真的很难说。只是,结婚这么多年后,他对妻子的身体越来越陌生,甚至比对南希的身体还要陌生,尽管他只占有过南希一次。
他还有两三个认识的女孩在戛纳,每隔一段时间——经常是在逢集日,他会去找她们一次。那些女孩经常光顾俱乐部和夜总会,所以一找到她们,他就会把她们弄上床,但是因为太匆忙,他只能迅速地和她们做完爱,像是在报复谁,抑或是想证明他还是个男人。
他不像岳父那样一辈子都抱着酒瓶,也不像父亲和哥哥那样喜欢酗酒,他很少喝酒,一天之中,只有在上午十一点左右,赶在忙碌的午餐之前,饮几杯玫瑰红葡萄酒。
他不和妻子一起用餐。他妻子一般单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有时候是在露台上,如果天气不好,她就在餐厅和客人同时用餐。
仆人都是在所有人吃饭之前在厨房里先吃。但是他却总是在别人开始上奶酪和甜点时,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此时对面的拉沃夫人已经开始收拾餐盘了。
这是夏天的工作节奏。一年的其他时间很不一样,到了冬天,尤其是干寒而强烈的密史特拉风猛烈刮过来,或者东风带来大量降雨时,这里一连十来天没有一位客人,连一个陌生人也没有,顶多只有邮递员偶尔光顾一下。
但这毫不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他的计划完全是按照夏天的节奏制定的,更确切地说,是安排在季节转换时,那个时候,人流开始活跃,但是大批的度假者还没有涌过来。
两年前,差不多也在季节转化时,他开始和阿达发生那种关系。午餐结束后,和所有住客一样,贝尔特也上楼去休息一两个小时。随后便听到房间外面的百叶窗一个接一个关上,整个莫昂—萨图城,乃至整个滨海区,百叶窗全都关上了。
晚上埃米尔和妻子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是他岳父岳母留下来的床,贝尔特把它当做家族的象征,但是白天午休时,埃米尔却从没在上面睡过,他要么在旁边的那个小屋子里躺会儿,这还得是他不忙的时候,要么就在无花果树下面的某个阴凉的角落打个盹儿。
他这个习惯也并不是无缘无故。首先,他不喜欢在白天脱衣服然后又很快穿上,因为妻子坚持得脱光衣服才能上床。其次,他们午休的时间不一样。最后,他的呼吸声很重,这一点让贝尔特很不爽。
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他的一点自由时间,所以他也从没想过要和妻子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他很快就能入睡,但能保持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时刻留意着周围的事,留心时间,留心阳光从哪个角度照射进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外面的一些声响。他脑子里一团麻,一点儿逻辑也没有,并且想法越来越模糊,但有时候又觉得一些跳跃的思维和奇怪的想法还蛮有意思。
说到底,海边的时光应该是他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几次,尤其是想起南希和平板石时,他会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他身边某个女人的身体。
但遗憾的是,幻想终归是幻想,不过也挺享受的。他可以非常详细地想象出那些个画面,最后再自我安慰一下,允许自己第二天去探望一下戛纳的某个女孩。
他从没想起过阿达。他甚至都忘记了她还是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下午,贝尔特开着小卡车进城买床单和枕套,他才想到这一点,才清楚地想起那天的情景。
他午睡起来后,回到房子里,看到拉沃夫人还睡在椅子上,下巴都快贴到胸脯了。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阿达,有些疑惑,他走到楼梯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音,于是他继续往上走,走到阁楼间前,推开门。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阿达正在睡觉,全身裸着躺在床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
他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贝尔特,而是因为帕斯卡利,这个男人还真让他有点畏惧。
他可不想被人说他强暴了帕斯卡利的女儿,或者趁她睡觉时占她便宜,所以他走到床边,轻声地唤了几声:
“阿达……阿达……”
他很确信她一定是听到了,但她没有动,眼睛闭着,两腿微微张开。
于是,他忍不住用手指尖推了一下,继而看到她的身子轻微抖动了一下。
“阿达……”
她嘴巴半张开,只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但是他敢肯定,她一定在尽力克制着不笑。
这下好了。他占有了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直接做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野孩子还一副容光焕发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哪一个人像她这样心醉神迷地做爱,她用瘦弱的手臂将他紧紧搂着,几近疯狂,然后狠狠地将他往自己的胸口按,嘴里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个词:
“终于……”
阿达此话一出,他忽然感觉自己特别狼狈,得克制一下快感,但她突然抽噎起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幸福一下子爆发出来,既是一种享受但同时也是一种痛苦,既纯洁却又混浊。他非常确信,这是真真实实的事情,他不是在做梦。
他突然瞥见她的双眸。眸子里含满泪水,小孩子哭泣时的那种大颗大颗的泪珠,撑开眼皮倾泻而出。她很快又闭上双眼,恢复以往的镇定,一动不动地躺着,这下子他倒不知所措,笨拙地抬起身子,她随即扯了一角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又假装睡觉。心跳慢慢恢复平静,胸口起伏的节奏渐趋正常,但是手还是一直用力地抓着被子粗糙的呢绒。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随即他踮着脚尖走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然后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姿态站在门口,此时拉沃夫人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
[book_title]第五章
那天的事情,太意外,坦白地说,他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相比,这个意外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得可以忘记它的发生,但它即使算不上事情真正的开始,也的的确确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他站在门口,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慌袭来,所有的神经都颤抖起来。他隐隐约约想起《圣经》,但是他说不出,更没尝试去想是《圣经》里面的哪一部分,是亚当和夏娃发现他们自己全身赤裸?还是上帝问该隐把他哥哥怎么样了?又或是罗得的妻子做了什么?
那天的意外和他每个星期去戛纳或者格拉斯,同那里的其他女孩子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两样。他去这些地方也并非是事先策划好的。不论哪个男人,处于他那样的情况,估计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吧,他甚至还觉得那是阿达盼了很久的。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畏惧,一种无法形容的畏惧。他就像是遇上了狂风暴雨或者大动乱的动物,惊慌失措,战战兢兢。他觉得有必要到厨房里去喝一杯红酒压压惊。他不敢立即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是余光扫视到拉沃夫人就在前面,于是他走了过去,低着头问道:
“我妻子还没有回来?”
他其实清楚得很。如果她回来,他肯定是能听到车子的声音。
“还没有,埃米尔先生。”
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如果她都知道了呢?她一直是站在他这边的。每次贝尔特背对着她时,她都会眼神凶狠地瞪着贝尔特,因为贝尔特总一有机会就会羞辱她一下,就像羞辱周围所有的人一样。
也许他这是在惊慌失措时找一些能宽慰他、看起来又合乎情理的理由,安慰一下自己。但不安的感觉一连持续了好些天,期间他感觉他似乎失去了自我。
他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即将降临在他身上,但却一无头绪。人们在病发之前也会有同样的不安,还老是抱怨这儿疼那儿疼。
和南希的那次短暂的风流过后却没有这种不安。甚至从平板石那儿回来时,他还一副满足的样子,恨不得高歌一曲。他觉得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即便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也无所谓。他已经向相好的证明他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并且他不是一个怕老婆的人。他的肉欲得到了满足。这是一次美好的记忆,刺激又特别享受。
随后,当他在约会的地点没有等到英国女人,得知贝尔特已经将她轰出家门时,他气得要死,拳头紧紧地攥着,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原谅妻子。
然而,当时他是清醒的,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这一次贝尔特从城里回来什么也没问,甚至一个怀疑的眼神都没有。阿达已经在干活,和以往的时候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异常,甚至他自己都会产生错觉,在心底自问,他们俩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一度,这也是他焦虑的事情之一。老实说,他并不了解她。他只知道,并且也经常听人说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会不会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言行举止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还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看着他,又或者一脸责备地望着他,再或者直接跑到她父亲那儿去哭诉她遭遇到的事情?
但是,一晃好些天过去了,他开始确信那天他必须那样做,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也证实了这一点,仿佛命运使然。
有几天他感觉特别奇妙,内心焦躁难耐,他本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指不定这还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几天。但是那几天却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一段混乱的,甚至不光彩的记忆。
这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那个神话故事——圣皮埃尔和公鸡的故事。圣皮埃尔三次背叛之后,公鸡开始鸣叫。
第一次,当他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旁边已经熟睡的贝尔特,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后悔那一次冲动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失衡,他已经非常习惯了的平淡生活也再一次被破坏,他突然觉得他原来是那么地满足于这种“平衡”的关系,一想到一切都将被改变,他忽然感觉一阵后怕。
他几乎相信,所有的事从头开始,是自己潜意识的意愿,同时也是阿达迫使他这样。
贝尔特迟早会发现的,因为她无所不知,不仅仅是家里的事,就连小镇上发生了什么,她也都一清二楚。
但他还是更加畏惧帕斯卡利,他可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让他知道了,真猜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象有一天帕斯卡利来到巴斯蒂德旅馆,不是为了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安静地喝一杯酒,而是来找他算账,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什么预防措施也没做,而阿达一向马虎,更不指望她能做什么保护措施。
如果她怀孕了怎么办?
他开始监视她,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但看得出来她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有时候也会溢于言表,这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可能一切都是他自己弄错了,难道这只不过是他的想象?这也不能怪他,都是因为贝尔特,她的存在就会让人感觉特别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还极为狡猾地用一个看不见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套子,将他严严实实地圈禁起来。
他想要反抗,但是不敢。有时候他会特别的惊慌失措,还嫁祸给阿达,说是她搅乱了他所谓的清净。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五天之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了。他的心境变了。午休的时候只要是一个人待在小房子里面,他满脑子都是阿达,挥之不去的身影纠缠着他,令他痛苦。
“等会儿我妻子上楼去睡觉时,你来找我。”
其实他觉得这样特别没面子,遮遮掩掩,说话也得隔着门偷偷摸摸地说,还得像个刚刚恋爱的小男孩那样,殷切地等待情人应允的眼神。
“你明白了吗?假装去找柴火。”
那时候还是用木材取火,碰巧的是,那些木材就放在小房子后面。
等着她时,他还期待她别来。但她最后如期而至。他整个身子扑向她,就像一头饥饿的狼扑向一块面包。
“以后每次我让你来你就得来。你会来吗?”
她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脸诧异,但还是点头应允。这个回答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懂他的紧张,他的狂热。他占有她的方式如此粗暴,好像他满怀恨意,想要毁灭她。
好些天过去了,一切又回到了以往的平静,但是此时的平静却和往日的完全不一样。埃米尔又渐渐习惯这种生活,恐惧感也慢慢消散。他不再去想帕斯卡利,也不再担心会不会怀孕的问题。
生活继续,一切照旧,一个阶段,一种节奏,轮回更替。含羞草的季节过了,橙子成熟茉莉花开,樱桃丰收后,就可以出海捕鱼,最冷寂的冬天的到来,就是橄榄果和葡萄大丰收的时节了。
他们还拥有几片葡萄园,都是莫比在打理。以前那家破旧的压榨工场拆了,原来的地基上现在是一家餐厅,所以他们只能把葡萄卖给一个邻居,那人用上一年的葡萄酒作为交换。
海边也是一样,季节交替,不同的时节他可以捕到不同的鱼,比如鱾鱼、鲭鱼、尖嘴鲈鱼,还有黄花鱼。
让他吃惊的是,两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现在他完全不用对阿达说什么,一个眼神足矣,而她也不用回答,只需要回望一眼,眼睛中自然流露出一丝光芒。
除了他,没有人发现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摆脱了呆板,磨平了棱角,她走路也变得温柔起来,步履间带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端庄。
她还是那样低调,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但在她身上,他发现了一种从容与安详,让他忍不住将她比作一只幸福的宠物。难道她对他的爱,不正像动物对主人的依恋吗?她只知道追随着他,其他一切对她都不重要,只要他做一个手势,她立马跑过来依偎在他怀里。
她既是他的宠物狗,又是他的奴隶。她不会对他作出什么评价,也不会尝试着去了解他或者揣测他。她只知道当他是主人,就像一个流浪狗,随随便便跟在一个路人后面,没有任何理由。
奇怪的是,无所不知的贝尔特居然没有怀疑他们,也没想过监视他们。她是那样高傲,她对所有其他的女人都无比妒忌。
她从不曾想过,埃米尔会正眼看一下这个她认为发育不全、只会干粗活、瘦小而粗野的女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于是,埃米尔和妻子表面上维持着相对的和睦。他很少会做出什么反抗性的举措。阿达的淡定有点影响到他,所以他还不能表现得太高兴,有时还得克制一下想唱歌的心情,生怕别人问他什么事令他这么开心。
到后来,为了不让贝尔特有所怀疑,他会每隔一段时间和她做一次爱,像是完成一项任务,但是每次贝尔特想要吻他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脸转过去。
他从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有一年的一月份,贝尔特要离开一个星期,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离开这里。
每年初,哈尔瑙夫人都会来海岸地带住上一个月左右,但是那一年她的肺炎很厉害,所以只能留在吕松县,等待贝尔特过去照顾她。收拾行李时,她脸色苍白,不仅是担心她母亲的身体,更可能是因为她丈夫马上就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突然,她停顿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刚刚把房间里的衣服塞进箱子,并且他也在房间里面。他发现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每次她准备说一件不好的事情都会这样。
“我知道你会好好利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但是你得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他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可她完全没在开玩笑。她的眼神坚定而严肃。
“你要向我发誓,不让任何女人碰我的床。”
为什么他会忍不住脸红呢?
“你发誓。”
“我向你发誓。”
“以你父母的人格保证?”
“以我父母的人格保证。”
去戛纳的路上,她一脸病容,在火车站候车,她不停地回头。临走时她并没有挥手。他目送她,直到车窗后面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回来的路上,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现在旅馆没有住客,晚上只有阿达和他两个人在。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阿达早已经回到自己房间。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主要还是因为太激动,兴奋得来不及喘气。
“过来……”
她立刻明白,但还是有一丝不安。
“快点过来!”
第一次,他们终于能在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床上做爱了,没有一点害怕,也不会因为一点点的风吹草动而心惊胆战,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沉睡过去。
这算不算违背誓言呢?
哈尔瑙夫人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贝尔特回来了,重新掌管家里的一切,生活又像以前一样,井井有条地继续着。
有几个瑞士来的客人住进来,总共三个人。顾客也是分季节的,比如说冬末初春时,一次只会来两三个客人,并且差不多都来自瑞士或比利时,或者北部省份来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寡妇,或者老处女。
接着,复活节时,一家一家的人开始出现,但是他们都只是待上很短的几天,随后又是一段相对冷清的日子,直到五月份。
这期间每逢周日,总有一些意大利人开车过来,主要是一对对的夫妻,和地方上的客人一样,他们也喜欢在露台上坐坐。然后大批游客就会汹涌而至。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阿达都抽不出时间来小房子和埃米尔幽会。有时候,她隔三岔五地过来,每次约会的信号一发出,他就开始期待她的到来,窥探她鬼鬼祟祟的脚步,心里隐隐作痒,按捺不住骚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她,随即,他如愿以偿。
每个月他都要担心一次,因为他还是没做任何的防御措施,这是出于冒险心理,但也可能是为了尊重她尊重自己。
他们俩还没有收到任何真正的警示,他每次都感到庆幸,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他会想到岳母说过的话:有些家庭没有孩子是男人无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这个想法,不愿承认哈尔瑙夫人可能是对的。他会思忖,妻子有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质疑呢?
她似乎并无什么母性。最明显不过的,她从来不谈他们是不是应该有个孩子这样的问题。这不是很奇怪吗?
六月发生的一件事才算是大事情。那天上午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因为舒瓦尔医生过来了,他得去酒吧陪他一会儿。
此刻他特别希望阿达在旁边,所以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灼热的空气在聒噪的蝉鸣中颤抖,而远处的海边却平静得像一块生铁盘,海底青绿色的倒影一览无余。
阿达过来了,偷偷溜上长沙发靠在他边上。很久之前他就想好了,一旦有人突然冒出来,就让她立马上楼待在上面不动,实在来不及了就让她从窗户那儿跳出去,因为窗户也不是很高。
但情况真发生时什么可能性都没可能了,因为门锁着,窗户虽然开着,但百叶窗是打下来的,这样可以让房间里的空气流通,不然待在里面会窒息的。以前埃米尔一直以为百叶窗只能从里面打开,但是突然一束光线照进来,那强光就像决堤的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过来,他嗖地跳起来。
贝尔特站在突见光明的窗前,一动不动,太阳光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暗中的埃米尔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她有什么样的表情。
阿达已经站了起来,裙子仍旧向上翻着的,她看了一眼楼梯,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忽然他说了一句:
“待在这里。”
贝尔特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她在等。他缓慢地抬起手,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最后朝门边走去。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不是回到房子里去,而是朝离这儿不远的松树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像菜园里的路的小径,可以直通平板石。
一出门,火辣的太阳照得他们头晕眼花,他们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到了松树林,埃米尔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眼睛不敢看她。
她没有哭,也不像有满肚子怨气一触即发。任何人都丝毫也不会觉得她会将他痛斥一顿。
“实际上,知道了更好。”他接着又说,语气异常平淡。
“对谁?”
“对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愚蠢了,但是这时候他也做不出什么更有风度的举动。不过他的确松了口气。事情总不可能一成不变地永远继续下去。
“我就不应该在这方面相信你。”
她一脸困惑,似乎不知所措。或许到了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怀疑过他们俩,她只不过是碰巧撞破了他们的丑事。
“这个女孩不能再在家里多待一刻。”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轻松。他担心她知道之后会号啕大哭,会绝望,会狠狠地谴责他。无数次,他试图相信贝尔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一想到这件事会让她痛苦受罪,他就特别不安。
但是,她想到的只有阿达,语气中充满冷漠和怨恨,和她在恶意辱骂阿达时一样。
“我不同意!”他想都没想,随即脱口而出,更不用说去考虑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如果她走了,我跟她一起走。”
贝尔特一脸惊愕,顿时哑口无言,僵硬地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他,双目放空。
“你为了这个半傻的人要离开我?”
“毫不犹豫。”
“你爱她?”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允许有人把她赶出去。”
“听着,埃米尔。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你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决意已定,不会再变了。”
“如果我离开呢?”
“我不会挽留。”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
“埃米尔!”
终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太晚了,泪水也感动不了埃米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亲手毁掉一切,玷污一切……”
“玷污什么?”
“我们!你和我!就因为一个堕落的贱女人,她还想取代我的位置。”
“她不会取代任何人。”
这话并没有完全表达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此刻,他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应对。他们俩战争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没必要继续无休止地打击对方,尽管这个欲望仍存在于他心中。
“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帕斯卡里呢?”
他立马表情严肃地瞪着她,气得咬牙切齿,因为他觉得她是在威胁他。
“我照样离开。”
“不带她?”
“不带她,或者带上她。”
“你要舍弃巴斯底德?”
她终于邪恶地拿出最后的筹码,能够左右他的筹码。
她冷笑一声:
“你要重新去别的酒店打工?”
“为什么不可以?”
话说到这份儿上,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埃米尔。”
“不用了。”
“如果我自杀呢?”
“我就成了鳏夫。”
“你再娶?”
他不想回答。他已经有点后悔,他不该不经意间对她这样残酷,但这是贝尔特先挑起的。贝尔特开始颤抖。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一丝颤抖是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
仅仅是失望,只是因为主人的权威受到威胁而发怒。
现在,他们俩默默地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穿过阳光照到的一片空地时,一群蛐蛐儿在他们脚边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你确定不想等到明天再做决定?”
“我确定。”
他天性顽固。很小的时候,有好几次,因为他的冥顽不灵,他母亲差点儿扇他巴掌。
他们又走了一百多米,还是一言不发。
“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我有权利要求你必须做到。”
“什么事?”
“在别人面前,甚至是拉沃夫人和莫比面前,你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照旧。”
他没有完全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表面上我们还和过去一样生活,继续睡在同一个房间。”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
“还在同一张床上?”
但是他不想得寸进尺。
“至于这个女孩,她不再为我做事,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指示,我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
他极力抑制内心的喜悦,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取得的一次大成功,还是在骄傲的贝尔特面前的成功。
“你们俩做的那点龌龊事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希望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如果你们一不小心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允许你承认。”
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他对法律也是一窍不通。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这一次他们彻底决裂了,从此形同陌路。
在那一瞬间,难道贝尔特还会正如他害怕的那样,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吗?
“说定了!”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他没有等她,大步朝巴斯蒂德旅馆走去。他在厨房的门口看到阿达正在帮拉沃夫人削土豆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让她知道一切顺利。
对于这个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还有点不知所措。短短几分钟,一切都变了,而生活还继续和以前一样,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从没有问过自己喜不喜欢阿达,是哪一种喜欢,而即便到现在,他也回答不出这两个问题。
目前在这出戏中她只是扮演一个帮凶的角色。重要的是,他和贝尔特的关系破裂,双方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说几个小时以前,他们俩还是丈夫和妻子,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只是陌生人,更准确点说,是合伙人,因为还有巴斯蒂德的存在,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旅馆,贝尔特才建议维持这个奇怪的“现状”。
爱也好,恨也罢,是巴斯蒂德将他们俩捆在了一起。
贝尔特把他买下了,就像大个头路易斯当初买下这座老农舍一样。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这个事实,就在刚才她宣读了买卖条件。
白天他会去莫昂—萨图城玩会儿滚球。最尴尬的是,每天晚上他还得在她面前脱衣服。他突然觉得,将自己的身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特别猥琐下流。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晚安。他尽量不去看她,偷偷钻进被窝,蜷在床的最边上。
是她最后关灯,然后说一句:
“晚安,埃米尔。”
他鼓起勇气。
“晚安。”
难道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早几分钟下楼,好赶在拉沃夫人到之前就到楼下。
“她怎么说?”
“你留下来。”
“她不把我赶出去?”
阿达没有意识到,她说这句话就是承认贝尔特是这里的女老板,埃米尔什么说话的权力也没有。
“不会。”
一阵沉默。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她也不想去弄明白。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怎么样。
“那么您呢?”
“和原来一样。”
然后他们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拉沃夫人的脚步声。
“我只是在想,既然她已经知道,我是否还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他突然板起脸,脸色变得特别的严厉,差点挥手给她一记耳光。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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