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比哀兰特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5512
[book_dec]《比哀兰特》最初于一八四〇年一月十一日至二十七日在《世纪报》上连载,共分九章,同年六月由苏弗兰书屋发行单行本,改分十章。一八四三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五卷,属“外省生活场景”中《独身者故事》的第一篇,从这一版开始,取消了分章和标题。这是一首情调凄凉的诗篇,描写一个健康活泼、天真可爱的少女,在两个自私、冷酷的独身亲戚的折磨下,身心受尽摧残而死。围绕这一惨剧,作者巧妙地展示了外省资产阶级社会争权夺利的斗争。一帮无耻之徒出于向上爬的野心而勾心斗角,小姑娘不过是他们明争暗斗中的牺牲品,而那些仿佛为她仗义执言的达官贵人,也仅仅是想利用这一事件打倒自己的政敌。最后,有权势者利用法律程序,居然使一场人命官司不了了之。作者在这里,又一次证明了人间法律的虚妄和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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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章节目录
献辞
第一章 比哀兰特·洛兰
第二章 洛兰家的历史
第三章 罗格龙家的历史
第四章 退休针线商的病理
第五章 比哀兰特初见世面
第六章 穷表妹投靠有钱亲戚的故事
第七章 家庭中的专制
第八章 比哀兰特和布里戈的爱情
第九章 家族会议
第十章 判决
[book_title]一
献辞
献给安娜·德·韩斯卡①
亲爱的孩子,你是全家的欢乐,你身穿白色或粉红的披肩,就象夏日里威尔卓尼亚的树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受到父母的亲切关注,我怎能忍心献给你一篇充满忧伤的故事?书中的不幸,对你这样可爱的姑娘来说,是永远不会有的,因为你美丽的双手能逢凶化吉。可是难道不应该向你讲一讲这些吗?安娜,在我国的风俗史中很难找到一则适合你阅读的奇闻轶事,作者无从选择啊。然而,当你读到你的老朋友寄给你的故事时,也许会明白你是多么的幸福。
你的老朋友
德·巴尔扎克
①安娜·德·韩斯卡,德·韩斯卡的女儿,时年十一岁。
[book_title]二
第一章 比哀兰特·洛兰
一八二七年十月,有一日天才透亮,普罗凡下城的小广场上来了一个十六岁光景的青年,身上的衣着表明他照现代语言很不客气的说法是个无产者。那个时间,少年人尽可把长方形广场上的屋子一幢幢打量过来,不会受人注意。普罗凡河上的磨坊已经开工。水车声和上城方面传来的回声,在清洌的空气和耀眼的晨光中使环境格外显得幽静,哪怕一法里①外在大路上经过一辆驿车,你也听得见车身上那些铁器震动的声音。
①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长里的两排屋子,中间隔着一行菩提树,建筑朴素,显出布尔乔亚日子过得安静,刻板。那地段毫无市面。有钱人家那种华丽的大门也不大看见;即使有也难得打开,除非是马特内先生府上,他是医生,不能没有一辆双轮马车坐着出门。有几家门面上爬着葡萄藤,也有爬着长枝条的蔷薇直到二楼,稀稀朗朗开着一大球一大球的花,把香气递进窗内。广场的一头差不多直达下城的大街。另外一头丁字式横着一条街,和大街平行,街上住户的花园一直伸展到河边,就是灌溉普罗凡盆地的两条河中间的一条。
广场的这一头尤其安静。青年工人认出了人家告诉他的屋子:白右门面,一排排的石头之间露出接缝的构槽;窗外装着半截的细铁栏杆,栏杆上嵌着黄漆的蔷薇花纹,灰色的百叶窗一律关着。假三层的屋面盖着石板瓦,顶楼上一共有三扇窗。一座山墙顶上装着新式的定风针,形状是个预备放枪打野兔的猎人。楼下大门口有三级石阶。大门的一边,一节铅管把污水通往一条小小的阴沟,可见里头是厨房。另外一边有两个窗洞,紧闭的灰色护窗板上雕出鸡心形的洞眼,透进一些光线,看上去是饭厅。因为有了石级,屋基比较高了;每扇窗下,靠近地面露出地窖的出风洞,装着上漆的铅皮小门,门上许多洞眼还象煞有介事镂出花纹来。样样都是新的。
经过修理的屋子,一切讲究的装饰都还新簇簇的,在别的旧屋子中间非常突出:会观察的人看了马上体会到告老的小商人的俗气和得意。少年人望着门面上的种种光景,神气又高兴又难过;眼睛从厨房移到顶楼上去的动作表示他在心中盘算。太阳的红光照出顶楼上只有一扇窗挂着卡里哥布①的窗帘。少年人的脸忽然开朗,完全快活了。他退后几步,靠在一株菩提树上,用西部人特有的拖沓的声音唱出一支布列塔尼的情歌。布律吉埃②作过不少可爱的歌曲,也发表过这一支。按照布列塔尼的风俗,村上的青年大多用这支歌向新婚夫妇道喜:
愿你们俩婚姻美满,
祝你新嫁的郎君,
也祝你这新过门的媳妇。
新婚的太太,
你如今受着金链的幸缠,
要死了才能解开。
你不能再上舞会,跟我们一起作乐寻欢;
你只好看守门户,
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去跳舞。
你可曾心下明白,
对丈夫要忠诚到底,
爱他象爱你自己?
我献你这花球,请你赏收。
可怜世上没有不谢的鲜花,
你也没有长久的荣华。
①一种白色平纹布。
②布律吉埃(1793—?),查理十世的王室乐师。巴尔扎克此处一字不漏援用的歌发表在《充满激情的礼物》一八二四年第二期上,作为“模仿一首古老的布列塔尼民歌”的尝试。——原编者注。
这支地方歌曲,同夏多布里昂改编的《姊姊,你可还想得起?》一样优美,在香槟一带的布里区①的小城中唱起来,一个布列塔尼女子听了必然引起许多回想。布列塔尼原是一个庄严古老的乡土,那支歌把当地的风俗,景色和人情的敦厚描写得非常真切。歌词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情调,令人深深感动。平时很熟悉而往往很愉快的节奏,竟会唤起一大堆严肃,甜蜜,心酸的往事:这股力量就是民歌的特色,怪不得音乐界对民歌有种迷信。因为迷信无非是民族经过了多少次革命和打击,始终没有消灭的东西。少年工人一边唱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顶楼上的窗帘。第一节唱完了,毫无动静。唱到第二节,卡里哥布窗帘动起来了。“我献你这花球”一句才唱完,窗上便出现一个姑娘的脸。等到工人唱着情调凄凉而文字极简单的两句:“可怜世上没有不谢的鲜花,你也没有长久的荣华”,那姑娘已经伸出雪白的手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来,向工人点头招呼了。
①布里是巴黎以东的一个地区,分作好几部分,香槟为其中之一。香槟一带的布里区小城就是指普罗凡。——布列塔尼为法国西部的古行省,原有的风俗保存最多。
工人突然从树下探出身子,在短褂下面掏出一朵金黄的花,在布列塔尼极普通的金雀花,但在布里很少看见,大概是那青年从田野里采来的。
姑娘轻轻的说道:“是你吗,布里戈?”
“是啊,比哀兰特,是啊。我到了巴黎,出来跑码头了。
不过你在这儿,说不定我就在这儿住下。”
那时,比哀兰特房间底下的二层楼上,窗门吱吱格格的响起来。布列塔尼姑娘慌张得不得了,吩咐布里戈:
“快走吧!”
布里戈象受惊的青蛙,一窜就往磨坊那边的街道拐角上窜过去;那条街后半段折入大街——下城的主要街道。但他尽管溜得快,打着铁掌的鞋子踏在普罗凡的街面上,二层楼上开出窗来的人在磨坊的水车声中还是分辨得出。
[book_title]三
那人是个女性。男人们清早都睡得好好的,决不肯为了一个现代打扮的行吟诗人打断好梦,只有姑娘家才会被情歌惊醒。所以那女的是个姑娘,而且是个老姑娘。她手势象蝙蝠似地推开百叶窗,向四下里张望;布里戈早已去远,只隐隐听见他的脚声。我们的眼睛看了最不舒服的莫过于大清早窗口出现一个难看的老姑娘。出门人经过小城小镇自会见到许多有趣的怪事,可是遇到这个景象也要吃不消,觉得太不愉快,太丑恶了,要笑也笑不出。那个耳朵极灵的老姑娘当时一点装扮都没有,既没有假头发做的前刘海,也没有领围。
她象老婆子一样脑袋上包着一小块塔夫绸的黑头巾,式样难看无比,睡帽在床上扭来扭去,推到脑后去了,头巾也露在睡帽外面。披头散发的模样使她神气格外凶恶,象画家笔下的妖婆。脑门,耳朵,颈窝,都没有遮盖好,显得一味枯干;僵硬的皱裥红得好难看,把短袖衬衣褪得发白的颜色衬托得愈加分明。衬衣的领口扣着扭曲的带子,敞开了一半,露出的胸脯和不怕出丑的乡下老婆子的胸脯差不多。瘦削的胳膊好比一根竿子,不过外面包了衣服罢了。那位小姐站在窗口显得个子高大,因为她的脸厚实开阔,令人想起某些瑞士人的其大无比的面孔。她的相貌整个儿不成格局,主要的特色是线条僵硬,皮色刺眼,神情的冷酷便是专门研究相貌的人见了也会厌恶。这些浮面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不是堆着生意人招呼顾客的笑容,便是露出一副布尔乔亚的蠢相,倒象忠厚老实,跟她来往的人很容易当她好人。屋子是她和兄弟俩共有的产业。兄弟在房里呼呼大睡,哪怕以音响宏大出名的歌剧院乐队在旁演奏,他也不会惊醒。
老姑娘眼皮几乎老是带点儿虚肿,眼睫毛很短,浅蓝眼睛又小又冷酷。她把头伸出窗外,抬起眼睛朝顶楼上望,想望见比哀兰特,望了一会觉得无法可想,便缩进屋子,动作赛过乌gui头伸出壳来又缩了回去。百叶窗关上了,广场上仍旧静悄悄的,只有进派的乡下人或是早起的人偶尔有些声响。
屋子里只要住了一个老处女,就用不着看家狗:事情不管多么小,她没有一件不看见,不推详,不作出各式各样推论。所以刚才的情形不能不引起老姑娘严重的猜疑,展开一场家庭惨剧。倘若读者允许我把家务纠纷也叫做戏剧的话,这类场面虽然无人得知,也照样惊心动魄。
比哀兰特不再上床。布里戈的出现对她是桩了不起的大事。黑夜本是受难者的伊甸园,比哀兰特白天不能不受的折磨和烦恼,夜里都能逃过。有一首民歌,记不起是德国的还是俄国的,其中的主角觉得黑夜才是快乐的生活,白天只是可怕的恶梦;比哀兰特就有这个感觉。她早上醒来感到愉快还是三年来第一次。童年的往事在她心中唱出甜蜜的诗歌,声音又优美又动人。第一节歌她是在睡梦中听到的,第二节使她直跳起来,听了第三节她惊疑不定:遭难的人多半是怀疑派。外面唱到第四节,她已经光着脚站在窗口,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认出唱歌的是童年的朋友布里戈。啊,不错,是那种方襟的短褂,短小的衣摆笔直向下,两只衣袋在腰里晃来晃去:地道布列塔尼式的蓝呢短褂,粗糙的鲁昂布背心,扣着金鸡心的布衬衫,大翻领;耳环,笨重的皮鞋,从上到下的纹缕褪成花一搭白一搭的蓝布裤,从头到脚是布列塔尼的穷人打扮,用的料子又粗又结实。背心和短褂上那些菱角形的大白纽扣,比哀兰特看着心儿直跳。她一见金雀花,眼睛都湿了;可是心中才浮起甜蜜的回忆,立刻被一阵强烈的恐怖压了下去。比哀兰特想到表姊可能听见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她猜到老姑娘的心思,向布里戈做了一个慌张的手势要他走开,布里戈看着莫名其妙,可是马上照办了。
这种不假思索的服从活活表现出纯洁而死心塌地的感情,那是古往今来偶尔在世界上出现过几回的,正如IsolaBella①上的芦荟,一百年内开两三次花②。谁要看见布里戈溜走的样子,看到他凭着极天真的感情,极天真的表现他的英勇,怎么能不暗暗赞叹呢?比哀兰特·洛兰正好足十四岁,雅克·布里戈和她是天生的一对。两个还都是孩子呢!比哀兰特看见布里戈被自己的手势吓得魂不附体,拔脚就逃,不由得哭了。她回身坐在一把破靠椅上,面对一张小桌,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她把胳膊肘子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腮帮出神,坐了个把钟点。她想到布列塔尼的沼泽区,想到庞奥埃勒小镇,小雅克替她在老柳树底下解下一条小船,在池塘里划着玩儿,险些儿出事;又想到老态龙锺的祖父祖母,病容满面的妈妈,一貌堂堂的布里戈少校,以及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仍旧是一个梦,在灰暗的背景上照出几道快乐的光彩。
①意大利文:美丽岛。意大利风景优美的马约湖中的包罗美四岛之一。
②多肉植物芦荟百年内开两三次花,至今仍为家喻户晓的讽喻。
在睡梦中弄绉的小睡帽底下,蓬蓬松松露出一头美丽的浅灰头发;睡帽是她用竹布自己做的,四周钉着管子形的绉边。太阳穴两旁的头发卷儿散在灰色纸卷外面。压得扁扁的粗辫子松开着挂在脑后。白得过分的脸说明她害着少女们可怕的一种疾病,医学上的名字倒很好听,叫做萎黄病。这种病往往使人没有血色,食欲不振,身体内部失调。浑身的皮色象白蜡。脖子和肩膀象枯草一般惨白,怪不得交叉在胸口的胳膊那么瘦。比哀兰特害了那个病,脚也似乎软绵绵的格外细小。衬衫只遮到膝盖,裸露的部分软弱无力,血管发青,没有一点儿红润的肉色。当时她受了寒气,嘴唇发紫。嘴角上堆着凄凉的笑容,细巧的嘴巴露出一口又小又美的透明的牙齿,洁白无比;细气的耳朵,略微带尖而很大方的鼻子,虽然浑圆可是很清秀的脸蛋,配在一起十分调和。这张迷人的脸,全部生气集中在一双眼睛里,浅褐色的虹彩洒着黑点,在深沉而活泼的眼珠四周放出闪闪的金光。比哀兰特早先性情快活,如今却抑郁不欢。在刻划分明的眼睛的轮廓上,在神气朴实的脑门上,在短短的下巴颏儿的两面,都还留着当年欢乐的痕迹。眼睫毛很长,罩在带着病态的颧骨上象画笔的锋颖。因为皮肤白得过分,脸上的线条和许多小地方越发显得细腻。耳朵竟是雕塑家的杰作,可以说是云石雕出来的。比哀兰特的痛苦不止一端。也许读者要知道她的历史,让我讲给你们听吧。
[book_title]四
第二章 洛兰家的历史
比哀兰特的母亲是普罗凡城内奥弗莱家的小姐,跟那所屋子现在两个业主的母亲,罗格龙太太,是异母姊妹。
奥弗莱先生十八岁结婚,六十九岁续娶。前妻只生一个女儿,相貌很丑,十六岁就嫁给在普罗凡开小客店的罗格龙。
奥弗莱的填房也生一个女儿,可是长得漂亮。因此后果很奇怪,奥弗莱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差极大:第二个女儿出世那年,前妻的女儿已经五十岁。罗格龙太太的后母生下小妹妹来,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已成年。
老风流的女儿十八岁,逞着自己的心意嫁给帝国禁卫军中的洛兰上尉。一个人动了爱情往往会有野心。上尉急于要爬到上校,进了作战部队。营长夫妻俩从奥弗莱先生奥弗莱太太手里得了一笔津贴,心满意足,在帝政时代忽而开战忽而和平的局势之下,不是在巴黎出风头,便是在德国各地跑来跑去。那个时期,早年在普罗凡做食品杂货生意的奥弗莱老头死了,死的时候八十八岁,根本没来得及安排遗产。开过小客店的罗格龙夫妇偷天换日,把老头儿的产业吞了一大半,只剩下丈人在小广场上的屋子和另外几亩地留给老奥弗莱的寡妇,洛兰太太的母亲。那位太太守寡的时候年纪只有三十八,和许多寡妇一样打错了主意,存心再醮,把婚书上指定给她的屋子和田地卖给奥弗莱前妻的女儿罗格龙老太太,然后嫁了一个姓奈罗的年轻医生。奈罗把她的家私花得精光;过了两年,她郁郁闷闷,潦倒不堪的死了。因此,奥弗莱遗产中可能派给小女儿洛兰太太的部分大半不知去向,只剩下八千法郎左右。洛兰少校在蒙特罗①一仗中阵亡,丢下二十一岁的老婆和一个十四个月的女儿;全部家私除了应得的抚恤金以外,只有洛兰老夫妇将来的遗产。
①指一八一四年二月十七日拿破仑在蒙特罗的一次胜仗。
两老在庞奥埃勒做零售生意;庞奥埃勒是旺代地带的一个小镇,那个地区就叫沼泽区。阵亡军官的父母,比哀兰特的祖父母,专卖建筑用的木材,石板,砖瓦,铅管之类。不知是能力不济还是运道不好,他们营业不振,只能过一个苦日子。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野,进口货突然大跌,南特城中有名的科利奈商行宣告破产,把洛兰的两万四千法郎存款倒掉了。因此儿媳妇回到老家去很受欢迎。少校的寡妇带来八百法郎一年的抚恤金,在庞奥埃勒是笔了不得的数目。姊姊姊夫派给洛兰太太的八千法郎,因为彼此住得远,拖拖拉拉经过了许多手续才寄到;洛兰太太拿来交给公婆,公婆把南特城内的一所小屋子给媳妇做抵押品:屋子勉强值到万把法郎,一年收三百法郎房租。
一八一九年,洛兰军官的寡妇,在母亲结了倒霉的第二次婚以后三年,差不多和母亲同时过世。老奥弗莱和年轻老婆生的孩子先天不足,娇弱,矮小。沼泽区气候潮湿,对她身体大不相宜。丈夫家里的人要留她住在本乡,口口声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沼泽区更卫生更舒服的地方,当年夏雷特①就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寡妇受到的怜惜,照顾,抚爱,可以说无微不至;她死后,旁人还称道两老待媳妇的好处。有些人认为军官的寡妇肯住在公婆家,多半是为了布里戈,旺代党中的一个硬汉,在夏雷特、梅尔西爱、德·蒙托朗侯爵、杜·恺尼克男爵②手下跟共和政府打过仗。若果如此,她一定是个非常多情非常有义气的人了。布里戈在保王党部队里做到少校,地方上的人一直恭恭敬敬用这个军衔称呼他;他白天和黄昏都待在洛兰家的堂屋里,守着帝国部队的少校的寡妇,确是庞奥埃勒人人共见的事实。最后一个时期,庞奥埃勒的本堂神甫甚至向洛兰老太太提出,要她劝媳妇同布里戈结婚;神甫自愿去托德·凯嘉鲁埃子爵保举布里戈做庞奥埃勒的治安法官。可怜的少妇死了,神甫的建议当然作罢。
①夏雷特·德·拉孔特里(1763—1796),旺代党人首领。大革命前是海军军官,一七九三年三月领导旺代党人叛乱,曾参与围攻南特城,后转战普瓦图沼泽区。一七九六年被捕,在南特被判处死刑。
②以上都是极端派的保王党人,大革命初期在旺代地区兴兵作乱,故亦称旺代党人。上文说夏雷特干的事业就是指反革命叛乱。巴尔扎克在另一部小说《舒昂党人》中对这些人物有详细描写。除夏雷特外,梅尔西爱亦真有其人,曾协助乔治·卡杜达尔组建舒昂党,一七九四年被捕入狱。越狱后参战,一次被伏击丧命。其他两人,德·蒙托朗侯爵和杜·恺尼克男爵则系巴尔扎克虚构的人物。
比哀兰特留在祖父母身边。祖父母欠孩子四百法郎一年利息,不消说都花在孩子身上了。两老越来越不会做买卖,又遇上一个做事巴结,手段灵活的同行,他们却只会咒骂,一点不想办法应付。少校是两老的朋友兼顾问,在女朋友死后六个月也死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悲伤,或许是旧创复发,他身上有二十七处伤呢。可恶的邻居却是精明的商人,有心逼倒同行,消灭竞争。他眼看两个洛兰还不出钱,偏偏凭着洛兰的约期票借钱给他们;到他们晚年果然逼他们破产了。当初给媳妇而如今变了给孙女的抵押品,其实作不得准,因为那首先是洛兰老太太的法定抵押品;她为了免得丈夫老来挨饿,坚持自己的权利。①南特的屋子卖了九千五,除去一千五费用,剩下八千法郎归洛兰老太太,她凭着人家的抵押品借出去,作为活命之本。南特有个修女会办的救济院,叫做圣雅各堂,和巴黎的圣贝里讷堂差不多性质。两个老人交了少数费用,在堂里有吃有住。可是一无财产的孙女儿不便留在身边,洛兰夫妇想起孩子还有罗格龙家的姨丈姨母,便写了封信去。那时普罗凡的罗格龙夫妻都已过世,洛兰写去的信照理是不知下落的了,不料世界上竟有一个帮上帝执行意志的机关,叫做邮政局。
①法国民法规定,丈夫在婚书上应指定一项财产押在妻子名下,丈夫亏累时不受牵连,以保障妻子生活,谓之法定抵押品。遇丈夫欠债而宣告清理时,此项法定抵押在法律上享有最优先的权利;即使此项产业另行抵押,亦不能侵害妻子的优先权。故洛兰给媳妇或孙女的抵押,实际上毫无作用。——但亦有妻子在丈夫破产时自愿放弃法定抵押品的权利,帮助丈夫还债。洛兰老太太坚持权利即是不肯放弃,而实际仍是为了抢救一部分产业,日后养活丈夫。
邮政局的事业心远在一般人之上,尽管物质的收获不大,出起主意来便是心思最巧妙的小说家也自愧弗如。邮政局在一封信上所能收到的代价不过是三个到十个铜子,但若找不到收件人,为了挣那几个钱所表现的劲头,只有最顽强的债主可以相比。邮政人员在八十六个省内来来回回,拼命搜索。事情越难,越刺激办事人的天才,他们多半是些文人,寻访不知下落的收件人时,热诚不亚于经纬局中的数学家,会找遍国内所有的角落。只要露出一线希望,巴黎的各分局立刻重新动员。往往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会看了发愣,信封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涂满了字,说明那股始终不懈的办事精神着实了不起。邮局为送达那样一封信所做的工作,要你自己做起来,在旅行,时间,金钱方面势必花到上万法郎,结果仅仅收进十二个铜子。①真的,送信的比写信的聪明多了。
①法国自一八四八年起方始采用邮票制度,较英国(1839)为迟。据巴尔扎克描写,当时邮政乃是信件送到后收费的。
普罗凡的罗格龙死了已有一年,洛兰写给他的信便转到巴黎圣德尼街,交给罗格龙的儿子,针线铺的老板。这一点就显出邮局的聪明。凡是承继人总多少心上有些牵挂,不知所得的遗产是否全部,有没有漏掉几笔放出去的债或是忘了什么破衣服烂东西。国库样样事情都猜得到,连人的性格在内。住在巴黎的罗格龙的儿子和罗格龙的女儿都是承继人,对于写到普罗凡去给他们死了的老子的信,准会感到兴趣。这样国库就收进六十生丁。
洛兰家两个老人既舍不得孙女离开而觉得伤心之极,又不能不向罗格龙家伸手求救;罗格龙姊弟俩便做了比哀兰特命运的主宰。因此这两人的履历和性格必须说明一下。
[book_title]五
第三章 罗格龙家的历史
普罗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奥弗莱的大女婿罗格龙老头,脸色通红,鼻子上布满血筋,腮帮好似被酒神贴了两张发红而有小疱的葡萄叶。虽是矮胖身材,大肚子,两腿粗壮,双手肥厚,却和瑞士的旅馆老板一样精明,长相也跟他们相象,仿佛一株被冰雹打过的大葡萄藤。当然罗格龙长得难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异。夫妻要配得更相称是不可能的了。
罗格龙喜欢吃喝,叫漂亮姑娘侍候。他不但自私,而且举动粗野,只晓得满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谈不到什么良心不安;为了图快活,尽量把赚来的钱吃在肚里,直到掉了牙齿为止。但啬刻的脾气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盘了小客店,又象上文说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遗产,从填房的丈母娘,比哀兰特的外婆手里,三钱不值两文的买下广场上的小屋子,搬进去养老。
罗格龙夫妻俩每年大约有两千法郎进款,内中一部分是普罗凡四周二十七块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盘了二万法郎所生的利息。奥弗莱老头儿的屋子虽则破旧不堪,罗格龙住进去却是原封不动,好象动了会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啬刻鬼都赛过耗子,越是墙壁开裂,到处破烂,越是心里喜欢。
退休的小客店老板爱上了园艺,拿出积蓄来扩充园子,一直伸展到河边,辟成一个长方形,两旁砌着围墙,尽头用石子筑起一条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养就大量蕃殖,开着各式各样的花。
罗格龙结婚两年生了一个女儿,过两年又生一个儿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两个孩子长得奇丑。父母出了很少的钱送他们在乡下寄养。可怜的小家伙们回到家里,带回了乡村的坏习惯。法国农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湿;奶妈下田做活,把小娃娃关在房里,他们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时间一久,嗓子叫坏了,脸上的线条变得粗糙了。妈妈看了觉得脸上无光,想纠正他们的坏习惯,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严厉反而近乎慈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马房里,小客店的下屋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城里闲荡;有时挨几顿鞭子;有时给送往外公奥弗莱家去住几天,外公也讨厌他们。这一点薄情使罗格龙夫妇后来把老混蛋的遗产大部分独吞的时候,更多了一个理由壮他们的胆。但罗格龙照样送儿子上学,买了手下一个推车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儿西尔维长到十三岁,老子打发她上巴黎,进一家铺子去学生意。两年之后,走着老门路把儿子热罗姆-德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们,运货的车夫们,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顾们问他对两个孩子打什么主意,罗格龙三言两语说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还坦白些。
罗格龙喝着酒,或者拿手背抹着嘴唇,回答朋友们:“等他们大起来,懂了事,我朝他们屁股上一脚,叫他们自个儿找生路去!”
他挤挤眼睛装出一副精明样儿,又道:
“哎!哎!他们不见得比我饭桶。我爷当初踢我三脚,我只踢他们一脚;爷只给我一个路易①,我给他们十个:他们运气比我好多了。这个办法不错吧?说到我身后,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证人自会帮他们找出来。为着儿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们,养大他们,又不要他们报答,我总不欠他们了吧?乡邻,你说是不是?我开场不过是个推车的,还不照样娶了老混蛋奥弗莱的女儿?”
①法国旧货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
老头儿出了三百法郎房饭钱,送西尔维·罗格龙到圣德尼街去做学徒。铺子是普罗凡人开的。过了两年,西尔维升做小店员,工钱固然没有,爷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费了。这就是在圣德尼街当小店员的待遇。那时西尔维的母亲每年供给她一百法郎零用。再过两年,西尔维拿到三百法郎薪水。从十九岁起,西尔维自食其力。到二十岁上,她在圣德尼街于里阿店里当副领班,店号叫蚕宝宝,专卖成捆的丝。
姊姊的经历就是兄弟的经历。小家伙热罗姆-德尼·罗格龙进了圣德尼街最殷实的一家针线铺,叫做三锭子;老板也是普罗凡人,姓盖潘。西尔维二十一岁才升为薪工一千法郎的领班小姐,热罗姆-德尼机会好,十八岁就在盖潘店里做到领班伙计,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节日,姊弟俩总在一起用经济办法玩儿,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顿,逛圣克鲁,默东,美城区,凡塞纳。一八一五年年终,两人把流着满头大汗挣来的资金合起来,一共有两万左右,从格内太太手里盘进有名的姊妹行,针线零售业中的一家大铺子。姊姊管出纳,记账和来往信札。兄弟做老板兼领班伙计,西尔维开头一个时期也兼做领班小姐。
做了五年买卖,到一八二一年,针线业的竞争变得非常剧烈,姊弟俩勉强拔清盘店的本钱,好不容易的维持着老店的信用。当时西尔维四十岁,但长相的难看,一刻不停的劳动,天然的生气面孔,再加上心事,看起来象五十岁。三十八岁的热罗姆-德尼愣头傻脑,顾客们在账台上碰到的嘴脸要算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脑门因为疲劳而陷了下去,刻着三道硬绷绷的皱裥。剪着平头,灰色的短头发有种说不出的冷血动物的蠢相。似蓝非蓝的眼睛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思想。一张扁圆脸绝对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欢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为研究的对象,看了那张脸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难受。他身材矮胖象父亲,可不象小客店老板没头没脑的发福,许多小地方都显出他身体虚弱得不象话。老子皮肤红得过分,他却白得象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气的后店堂里,坐在装着铜栏杆的账桌后面,只会收账,付账,把线团拉出来,绕上去,不是作难伙计,便是对主顾象背书一般说着同样的话的人,就有这种特殊的皮色。姊弟俩的一点儿聪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经上,只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场上特有的规矩和习惯;脑子里只记得针,线,缎带,别针,钮扣,裁缝用的东西,以及巴黎针线业所包括的无数商品。两人为了对付来往的信札,发票,清册,把全身本领都使尽了。一离开本行,他们简直什么都不知道,连巴黎都没见识过。在他们心目中,巴黎就是圣德尼街那一带。狭窄的心胸只把自己的铺子作为活动的天地。他们最擅长跟男女伙计找麻烦,找错儿。要看到大家把货物搬出,收进,所有的手象小耗子的脚一般在柜台上忙个不停,姊弟俩才心中快乐。听见七八个青年人和售货小姐嘁嘁喳喳,满嘴都是应答主顾的老调,他们就觉得日子吉利,天气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蓝,巴黎人在街上蹓跶,想不到踏进铺子来的时候,糊涂老板就说:
“淡季来了,没生意做了!”
罗格龙的拿手本领是包扎;学徒们最佩服他扣绳子,解绳子,拆开,重打等等的手段。罗格龙能一边包扎一边望着街上看热闹,或者监督铺子里的工作,不管铺面有多少进深。
他把纸包递给顾客,说着“太太还要什么别的东西么?”的时候,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要没有他姊姊,这个蠢家伙准会弄到破产。西尔维很懂事,有做买卖的天赋。她指挥兄弟向厂家进货;为了在一样商品上赚一个子儿,不惜打发兄弟到偏远的内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点儿精明,西尔维不用在感情方面,全用在生意上。盘进铺子的资金还没拔清呢!这个念头好比一个唧筒,鼓动那架机器拼命运转,忙得不亦乐乎。罗格龙始终是个领班伙计,不懂生意上的筋络。
利益最能开人心窍,偏偏没法叫罗格龙有一点儿进步。西尔维料到某种商品快过时了,吩咐亏本出售:罗格龙看着目瞪口呆,事后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坏主意,压根儿就是没有主意。他听从西尔维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从生意上着眼。
“她是我姊姊嘛,”他说。
[book_title]六
针线商脸上浑浑噩噩的表情,迟钝的脑子,痴呆的态度,在生理学家和哲学家看来,原因或许就在于生活的孤独,只限于吃喝睡觉,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不曾尝过快乐的滋味。姊姊一直不让他结婚,大概怕自己在家里失势,也想到娶进来的女人一定比她年轻,没有她那么丑,怕增加开销,弄穷人家。大抵痴呆愚蠢有两种表现:或者沉默,或者多嘴。不开口的愚蠢还可以忍受,罗格龙的愚蠢却是嘴碎得厉害。那零售商养成一种习惯,专爱埋怨伙计,向他们解释半批发半零卖的针线生意上的细节,穿插一些无聊的打趣,就是小商店里流行的那种俏皮话。千篇一律的打诨,从前叫做油嘴滑舌,如今时行军队里的俗语,叫做说死话。老板说起话来,铺子里的一小撮人不能不听,自鸣得意的罗格龙便慢慢凑成一套辞汇。唠叨多嘴的家伙自以为能说会道,象个演说家呢。零售商平日需要向顾客说明他们想买的东西,刺探他们的意思,把他们不想买的向他们兜销,所以一开口总滔滔不绝。罗格龙久而久之学会一种本事,能说一套没有意义而讨人喜欢的字句。遇到他向主顾解释一些比较冷门的制造方法,当场还觉得自己比主顾高出一等。但一离开他对铺子里一千零一样商品的一千零一样解释,他在思想方面就好比鱼躺在太阳底下的干革上。人家私下替罗格龙和西尔维起了个绰号,叫做机器人。他们没有那种能培养真正感情生活的感情,不管是潜伏的还是活动的感情。姊弟俩生性十分冷酷,肚子里疙瘩多得很;工作的繁重,生活的清苦,长时期做牛做马的学徒生活的回忆,使他们心肠越发变硬。姊弟俩不同情别人的苦难。对于处境困难的人,他们并非不肯原谅,而是不肯通融。
在他们看来,所谓德行,荣誉,诚实,一切人情道义,只在于付清到期的票据。他们没有心肝,啬刻得不成体统,专门找人麻烦,在圣德尼街的生意场中名气坏透。要不同普罗凡人来往,恐怕根本没有人肯到他们店里当学徒,做伙计。他们在能够歇业二三天的季节,一年回乡去三次。乡下总有些听父母安排,要吃生意饭的可怜虫;罗格龙老头替儿子女儿招揽下来,在普罗凡代做学徒交易。他还一味虚荣,向人夸耀两个小的如何如何发财。做家长的想到儿女在巴黎有人好好的教导,好好的监护,将来还有机会接替罗格龙儿子,不由得动了心,把家里嫌多的小孩送往两个单身人开的针线铺。
可是花到三百法郎膳宿费的男女学徒,一有办法马上逃出那苦役监,逃出以后的那种高兴使罗格龙姊弟凶悍的名声越来越大。不怕烦的罗格龙老头却自会找新的替死鬼送来。西尔维·罗格龙从十五岁起,为了做买卖就惯会装腔,她有两副嘴脸:一副是售货员的眉开眼笑的嘴脸,一副是干瘪老姑娘原有的嘴脸。她用假装的面目做起戏来妙不可言,竟是满面春风,声音又甜又巴结,对顾客自有一种生意上的魔力。但那天早晨在半开的百叶窗中露出来的才是她的真面目,叫下着决心追求妇女的哥萨克兵见了也要望风而逃,而一八一五年代的哥萨克兵①还是对各式各样的法国女人一律喜欢的呢。
①拿破仑第二次下台以后,各国联军进驻巴黎,俄国军队中就有哥萨克骑兵。
洛兰老夫妇的信送到的时节,罗格龙正戴着老子的孝,承继了遗产,内中有从比哀兰特的外婆手里差不多抢来的屋子,有老头儿生前所置的田地,还有用高利放出去的押款;老酒鬼罗格龙以为农民好容易挣起来的几亩地,将来不能不向他抵债。巴黎的铺子才结清当年的账目。盘进姊妹行的资本已经全部拔清。罗格龙姊弟共有六万法郎左右存货,四万现款和有价证券,铺子本身的价值不在其内。姊弟俩在账台后面,坐在靠壁一张暗条子绿丝绒的长凳上,商量今后的计划。所谓账台是凹进在墙里的一小块地方,对面还有同样的一座是领班小姐用的。做买卖的个个希望升格做布尔乔亚。姊弟俩盘掉铺子大概可有十五万,父亲的遗产在外。出盘铺子的钱多半只能分期收回;就算这笔款项统统拿去装修老家的屋子,单单把能够调动的现金买进公债,各人每年也有三四千法郎收入。这样,他们可以回到普罗凡去住着自己的产业,一同过活了。店里领班小姐的父亲是多讷马里地方的一个富农,有九个孩子;家私分做九股,各人所得也就有限,做老子的不能不替每个孩子找个职业。不料五年之内九个儿女死了七个,领班小姐马上成为一个出色的对象,罗格龙想娶她做老婆了;可惜试探了一下毫无希望。那位小姐对东家厌恶透顶,叫人一点儿手段都使不出来。西尔维非但不肯帮忙,还反对兄弟结婚,认为让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接手他们的铺子倒很合适。
她把罗格龙的亲事搁过一边,等回到普罗凡安了家再作道理。
某些小商人过着隐花植物①式的生活,没有一个过路人看得出他们的生命力在哪里:大家望着他们,心上想:“他们靠什么活着的?为什么活着的?将来怎么样呢?他们从哪儿来的呢?”你想加以解释,结果被一些小枝节弄糊涂了。要发见在那些头脑里抽芽,鼓动那些人生活的些少诗意,只消往下挖掘,很快就能找到关键所在。巴黎的小商人全抱着一个多多少少无法实现的希望,而没有那希望他们就活不了:有的想造一所戏院或者当戏院经理;有的巴望在区公所有个头衔;有的想在巴黎郊外三法里的地方有一所别庄,盖一个花园,有彩色石膏像,有喷泉,喷出来的水象一条游丝,却花了他们一笔惊人的款子;有的想在国民自卫军②中当个高级的司令官。
①凡植物不开花结果,只生胞子,或以分裂芽生法繁殖者,在植物学上总名为隐花植物,如羊齿植物,藓,苔,菌等皆是。
②法国国民自卫军(1789—1871)。巴尔扎克曾与国民自卫军发生过争执。“因国民自卫军肇事”,他于一八三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在塞夫勒受到拘留。——原编者注。
两个针线商对人间乐园的普罗凡热烈崇拜,正如一切美丽的法国城市的居民崇拜他们的本乡一样。说句公道话,香槟一带①的确值得喜爱。普罗凡是法国最可爱的城市之一,决不比法兰基斯坦②和克什米尔盆地逊色;既有波斯大诗人萨迪③所描写的诗情画意,还有治病的药物在医学上不无贡献。十字军带回的奚里谷蔷薇④在普罗凡风景秀丽的盆地上保存着原有的色彩,还多出一些新的特性。普罗凡不仅是法兰西的波斯,而且有矿泉,可能成为巴登,艾克斯和巴斯⑤一类的名城。
①普罗凡所隶属的省以及邻近几省,都在旧行省香槟地区之内。
②近东人称法兰克人的家乡,即西欧,为法兰基斯坦。此处作者显然在引用上产生阴差阳错。他原先想说波斯,后来觉得法兰基斯坦这个地名更具有东方色彩,却不知把意思弄反了。——原编者注。
③十二世纪的波斯诗人萨迪写过一部诗集,题名《哥里斯丹》,又名《蔷薇园》。
④相传香槟伯爵,即蒂博四世,从巴勒斯坦把巴勒斯坦蔷薇(或称奚里谷蔷薇)带回普罗凡。这种蔷薇很适应布里地区的气候,后称法兰西蔷薇或普罗凡蔷薇。——原编者注。
⑤这三个是德、法、英三国有名的温泉城。
[book_title]七
这个风景被两个针线商一年一年的看熟了,不时会在圣德尼街泥泞的路面上出现。在费尔泰-戈谢和普罗凡之间,一片灰色的平原真象沙漠,可是物产丰富,种着一望无际的小麦;过了那个区域就登上一个山头,你突然看见脚下有个城市,城中有两条河,山岩之下展开一片青葱的盆地,起伏的线条柔媚可爱,四处的远景隐没在缥缈的烟霭中。倘从巴黎来,你看到的是普罗凡的侧面;千篇一律的公路在山坡下蜿蜒如带,有时横断山坡;路旁照例有瞎子,有化子,你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秀丽的地方正预备细瞧一下,他们却哼哼唧唧的和你做伴。倘从特鲁瓦来,就从平地上入境,先望见古堡,老城和城墙,重重叠叠铺在山岗上。年代较近的市区坐落在山岗底下。普罗凡分做上城和下城两部:上城四面通风,街道陡削,风景优美,四周是山涧式的凹下去的小路,象车辙似的布满在山脊上,长满胡桃树:上城幽静,整洁,气象庄严,高头是残废的古堡。然后是开设许多磨坊的下城,布里地区的伏尔济河跟迪尔坦河在城中穿过,水流细小迟缓,可是很深;小客店,商店,告老的布尔乔亚都集中在那里;驿车,轻便篷车,运货车,都在下城经过。由两个部分合起来的这个城,有历史的遗物,有情调凄凉的古迹,有赏心悦目的山谷,斜沟中杂草丛生,百花盛开,河道两旁的园子象城上的雉堞:怪不得地方上的子弟和奥弗涅人,萨瓦人,①以及一切的法国人一样,尽管出外谋生,临了都要回到本乡。“死到老窠里去”这句俗语本是形容兔子和忠于乡土的人的,好象就是普罗凡人的格言。
①奥弗涅在法国中部偏南,萨瓦在法国中部偏东,都是旧日的行省。
因此,罗格龙姊弟一心想念他们心爱的普罗凡。弟弟卖线的时节,上城的景致历历在目。一边把钉满钮扣的纸板堆起来,一边想着山谷出神。把缎带拉开,卷起,好象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河流。望着插账册的架子,仿佛自己在山沟里往上爬,小时候父亲一恼火,他总逃往那儿去捡胡桃,摘桑子吃。普罗凡的那个小广场,他尤其念念不忘:他打算把屋子翻新,梦想着将来改造过后的门面,卧室,客厅,弹子房,饭厅;菜园可以改为英国式的小花园,①铺上草皮,堆起假山洞,安置一个喷泉,放几座雕像。圣德尼街上多半是七层楼三个窗洞的高房子,颜色黄黄的;姊弟两人的卧房就在这样一幢屋子的三楼上,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动用东西;可是巴黎没有一个人的家具比那针线商的更华丽了。他每次上街,往往神气象鸦片烟鬼似的打量橱窗里摆的漂亮家具,做窗帘椅披用的花绸,他屋子里就堆满这些东西。回家老是对姊姊说:
“某某铺子里有一样客厅用的家具,对咱们再合适没有了!”
①凡是比较规整的园子,法国人都称之为英国式花园。
下一次罗格龙又买进一件新的,老是买个不停!上个月买来的,第二个月又卖出去。要是称他的心改动屋子,把全部收入花上去还不够:他见一样要一样,永远喜欢新花式。他望着新盖的屋子的阳台,有些窗外的装饰只是胆小的尝试,他研究之下,觉得那些嵌线,雕塑,花样,放在这儿糟蹋了。
“这些漂亮东西搬到普罗凡去才好呢!”他心上想。
针线店老板嘴里咀嚼着刚刚下肚的中饭,站在门口,靠着橱窗,呆呆的瞪着眼睛,做着光华灿烂的好梦:他看见一所奇妙的屋子,他在自己的园子里散步,听着喷泉洒落在斑点石圆台上,明晃晃的象珍珠;他一忽儿打弹子,一忽儿种花。要是他姊姊手里拿着笔,忘了埋怨伙计而转起念头来,也会发觉自己在招待普罗凡的布尔乔亚,戴着款式新奇的帽子对着她客厅的大镜子照来照去。姊弟俩开始觉得圣德尼街空气不卫生了,中央菜市场的泥浆味儿使他们想闻闻普罗凡的蔷薇香了。为了不得不卖完最后一段纱线丝线和最后一个钮扣,他们的思乡病和偏执狂受着抑制。两个希伯来人的确吃过长时期的苦,针线业好比一片荒凉的沙漠,一路上弄得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相形之下,普罗凡那块福地愈加吸引他们了。
正想着那个美妙的远景出神的时候,来了洛兰家的信。两个针线商竟不大知道有比哀兰特这个表妹。小客店老板解决奥弗莱的遗产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还在两个小辈刚开店的时期;罗格龙生前也很少提到他的产业。姊弟俩年纪轻轻就上巴黎,不大记得有一个洛兰姨母。直要把家谱讨论了个把钟点,才想起有个姨母是外公奥弗莱的续弦生的女儿,和他们的母亲是异母姊妹;而洛兰姨妈的娘就是倒了霉气死的奈罗太太。他们这才觉得外公的续娶对他们大大不利,奥弗莱的家私被后妻分掉了一半。再加罗格龙老头嘴皮刻薄,脱不了小客店老板的本色,当年怪怨老丈人的话,儿子女儿也听到过一些。
两个针线商凭着这些不利于比哀兰特的回想,考虑洛兰家的来信。招留一个孤儿,一个女孩子,一个表妹,万一姊弟两人都不结婚的话将来还是他们的承继人:这就有从长计议的必要。他们从各方面研究问题。第一,他们从来没见过比哀兰特。其次,照管一个姑娘总是件麻烦事儿。他们不是要对她负责吗?倘若不中意,又没法退回;再说,将来还得把她嫁人。万一在普罗凡待嫁的姑娘中,罗格龙找到了“合适的鞋子”,全部家私不是都应当留给自己的儿女吗?在西尔维心目中,对兄弟“合适的鞋子”必须是个又蠢,又丑,又有钱,肯让她一手摆布的姑娘。两个生意人决定不接受比哀兰特,由西尔维写回信。当时店务很忙,回信给耽搁下来,好在事情不急;不久老姑娘竟忘得干干净净,因为领班小姐答应谈判受盘姊妹行的价钱了。在布里戈出现之前四年,西尔维·罗格龙和兄弟两人回到了普罗凡。四年之后,因为布里戈来了,比哀兰特的生活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姊弟俩在内地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在巴黎的一段生活同样需要一番解释;因为普罗凡给比哀兰特的致命伤,不亚于表兄表姊过去做买卖的经历。
[book_title]八
第四章 退休针线商的病理
从外省到巴黎去做小买卖的人,从巴黎回到外省必有些新观念带回去;然后他钻进外省生活,染上外省习惯,改良革新的一时之兴慢慢消沉,带回来的观念也不知去向。外省的连续而迟缓的小变化便是这样产生的;那些变化说明各省各府的城市怎样被巴黎铲去一层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才能重新做一个彻底的外省人。这过渡阶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场病一样。做零卖生意的从整天唠叨变做无话可说,从巴黎的忙碌变到外省的一无所事,没有一个不感到苦闷的。那般好人挣了一份家业,回来花掉一部分钱满足他们酝酿多年的欲望,同时消耗一些精力,因为活动惯了,不能说停就停。凡是不迷着一样东西前人就出门旅行,或者在市镇上作政治活动。有的去打猎,钓鱼,为难他们的佃户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贷,象罗格龙老头;有的买股票,象许许多多的无名人士。罗格龙姊弟两个的主意,你们已经知道,是大兴土木,盖一所漂亮屋子。亏得他们有这个嗜好,普罗凡下城的广场上才有布里戈刚才打量过的门面,内部的房间经过重新分配,摆着豪华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只钉子都得问过两个罗格龙,请他们在图样和估价单上签字,还得长篇大论,细细到到向他们解释每个项目的性质,制造的地方,有几等不同的价钱。倘若东西别致,那必定是蒂番纳先生,或者于里阿少奶奶,或者迦斯朗市长用过的。只要一样东西和普罗凡有钱的布尔乔亚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争论的结果便是包工的得胜。
罗格龙小姐说:“既然迦斯朗先生府上用过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错不了。”
罗格龙道:“西尔维,他建议在过道的壁带上面加卵形体。”
“你们管那个叫卵形体吗?”
“是的,小姐。”
“为什么?名字好古怪!从来没听见过。”
“东西总见过吧?”
“当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诉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象蛋那样的形状。”
罗格龙叫道:“你们这些建筑师真滑稽!大概就因为此,你们样样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问:“过道要不要油漆?”
西尔维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说:“客厅和楼梯那么好看,不装饰过道就不相称。矮小的勒苏太太去年还叫人油漆过道呢。”
“其实她丈夫当着检察官,不见得会长住普罗凡的。”
包工的说:“嘿!他将来准是法院院长。”
“那么你叫蒂番纳先生当什么呢?”
“蒂番纳先生吗?他有个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调到巴黎去的。”
“咱们的过道到底漆不漆呢?”
罗格龙道:“漆吧,至少让勒苏家看看咱们没有一样比不上他们。”
两个罗格龙在普罗凡安家的第一年,整个儿消磨在那样的讨论上面,消磨在高高兴兴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觉得样样新奇而问长问短上面,也消磨在费了不少气力想和普罗凡的几份大户人家来往上面。
罗格龙姊弟无论哪一等世面都没见识过,一向守着自己的铺子,在巴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心痒难熬,只想尝尝应酬交际的乐趣。两个出门人回到本乡,发见城里住的有开蚕宝宝铺子的于里阿先生,于里阿太太和底下两代;有盖潘一家或者说盖潘一族,孙子还是巴黎三锭子的老板;还有把姊妹行盘给罗格龙的格内太太,三个女儿都嫁在普罗凡。于里阿,盖潘和格内三个大族满城都有亲戚,赛过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长迦斯朗先生是盖潘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佩鲁先生是于里阿太太的亲兄弟。于里阿太太原是佩鲁家的小姐。法院院长蒂番纳先生是格内太太的兄弟,格内太太签起名来总把娘家的姓蒂番纳一齐写上。
城里的王后是美丽的蒂番纳少奶奶,有钱的罗甘太太的独养女儿;罗甘太太的丈夫从前是巴黎的一个公证人,可是大家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纳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风趣;她母亲不要她留在身边,在结婚前几天才从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外省。梅拉尼·罗甘觉得住在普罗凡等于充军,所以待人接物特别周到。她陪嫁丰富,日后还有大宗遗产可得。
[book_title]九
至于蒂番纳先生,年老的父亲因为给大女儿格内太太预支了一大笔遗产,决定将来把离普罗凡五法里地的一处田产拨给儿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纳夫妇一结婚,院长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两万进款,以后还有两万一年收入。人家说起来:“他们日子才好过呢!”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只有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要送丈夫进国会;他当了议员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个时候,蒂番纳太太打算把丈夫从初级法院很快的送进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纳太太尽量拉拢当地的人,讨好他们,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两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尔乔亚。尽管地位很难处,二十二岁的年轻太太还没走错过一步。她顾着每个人的面子,给每个人凑趣助兴:对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对姑娘们做得象个姑娘,遇到做母亲的就拿出一副做母亲的神气,遇到年轻妇女她轻松活泼,处处帮忙,而对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一句话说完,她是普罗凡的顶儿尖儿,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罗凡所有的选民已经打好主意,但等院长到了规定的年龄就提他做候选人。人人相信院长才能出众,认为他是自己人,当他靠山。啊!蒂番纳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长,替普罗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现在要讲一讲百事顺利的蒂番纳太太凭什么能在小小的普罗凡城内当领袖。蒂番纳先生的姊姊格内太太嫁了女儿,自己再醮给收税官迦拉东先生。格内家的大女儿嫁给检察官勒苏,第二个嫁给马特内医生,最小的嫁给公证人奥弗莱。勒苏,马特内,奥弗莱三家的太太和她们的母亲迦拉东太太,认为蒂番纳院长是家族中最有钱最能干的人物。检察官是院长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让他来当普罗凡的院长。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东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联合起来捧蒂番纳太太,事事向她请教,和她商量。于里阿先生的大儿子娶着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觉得院长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谪降下凡的仙女,对她发生了一股动人的,突如其来的,讳莫如深的,纯洁的热情。狡猾的梅拉尼决不肯为一个于里阿给自己找麻烦,却有本领叫他始终扮着亚玛迪①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劲,劝他办一份报纸,由她在背后操纵。两年以来,于里阿受着如醉若狂的热情鼓动,在普罗凡办了一家驿车行,一份报纸。报纸名叫《蜂房——普罗凡报》,登载有关文学,考古与医学的文字,由小圈子里的几个人执笔。本区的广告费做了报纸的开销,二百个定户付的定报费便是盈余。报上发表一些感伤的,在布里地区没有人懂的小诗,题目是《献给她!!!》,后面加上三个惊叹号。年轻的于里阿夫妇到处宣扬蒂番纳夫人的好处,替格内党拉拢了于里阿党。从此以后,院长府上自然成为当地第一个交际场所。普罗凡寥寥可数的几个贵族,只有上城的德·勃莱奥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个沙龙。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传奇中人物,忠于爱情的典型骑士。始终扮演亚玛迪的角色,意谓限于精神恋爱。
两个罗格龙仗着跟于里阿,盖潘,格内三家的老关系,①也仗着外公的侄曾孙奥弗莱和他们是亲戚,回乡以后最初六个月先受到于里阿老太太和迦拉东太太的接待;又经过相当周折,踏进了美船的蒂番纳太太的大门。大家在接待两个罗格龙之前,不免先要把他们研究一番。普罗凡出身的人在圣德尼街上做过买卖,现在回家享福,当然不便拒之门外。可是一切交际界的目的总是想集合一般财产,教育,生活习惯,知识,性格差不多的人。盖潘,格内,于里阿一帮人地位比较高,布尔乔亚的资格更老;不象罗格龙的老子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客店老板,过去的私生活和承继奥弗莱遗产的手段都不大体面。蒂番纳家出身的迦拉东太太的女婿,公证人奥弗莱,肚里清楚得很:罗格龙承继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经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乡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举动方面已经达到普罗凡交际场中的水平;从蒂番纳太太出场以后,那个社会还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点风雅气息。大家流瀣一气,互相了解,会安排自己的举动言语,使得人人愉快。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格,相处惯了。
①上文提过,西尔维在于里阿开的铺子里当过学徒,做过领班;她的兄弟是在盖潘开的三锭子铺子里学的生意。姊弟俩盘下的姊妹行原是格内太太的产业。
一朝被市长迦斯朗先生招待过了,两个罗格龙觉得短时期内能交结到本地最上等的人物,高兴得很。西尔维学会了波士顿①。罗格龙一样玩意儿都不会,关于自己屋子的话说完了,只能坐在一边抓耳挠腮,把话往肚里咽;可是那些话好比丸药,吞下去很不受用,他站起身子,神气象要开口,又心里虚忒忒的重新坐下,嘴唇空扯一阵,样子很好笑。西尔维在牌桌上老实不客气本相毕露。她时时刻刻找人麻烦,输了钱嘀咕不停,赢了钱趾高气扬,叫人难堪;又喜欢动不动争论,捉弄人家,叫对手和合伙的都吃不消,成为应酬场中的厌物。十二家人家在城内赛过布着一张洞眼极密的网,到处都有面子关系,利害关系,新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冲撞别人或者自己栽在地下。罗格龙姊弟满肚皮都是又无聊又露骨的醋意,想挤进这样一个社会去当个角色。屋子的装修既然花到三万法郎,姊弟俩大概有一万一年的进款。他们自以为非常有钱了,逢人便说他们的新屋子将来多么豪华富丽,把狭窄的心胸,极端的无知,可笑的忌妒,一齐暴露出来。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在迦斯朗太太家,大姑迦拉东太太家,于里阿老太太家,早已打量过两个罗格龙;在自己家中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晚上,等客人散尽,只有于里阿的儿子还没走的时候,那位本地王后当着院长对于里阿说出心里的话:
“那么你们都和两个罗格龙很投机了?”
①波士顿是当时一种纸牌戏。
普罗凡的亚玛迪回答说:“你问我吗?我母亲见了他们心烦,内人见了他们头疼;三十年前西尔维小姐在我父亲手下学生意,我父亲已经受不住了。”
美丽的院长夫人伸出玲珑的小脚搁在壁炉的挡灰架上,说道:“我真想要他们明白,我的客厅不是小客店。”
于里阿翻起眼睛朝着天花板,意思好象说:“我的天!这话多风趣,多深刻!”
“我要我的客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招待了罗格龙他们就完了。”
院长道:“他们没有感情,没有头脑,也没有规矩。一个人卖了二十年针线,比如说象我姊姊……”
蒂番纳太太插嘴道:“朋友,你姊姊在无论哪个应酬场中都不失体统。”
院长往下说:“……倘若还是糊里糊涂,摆出一副针线商面孔,不晓得脱胎换骨,把香槟伯爵当做香槟酒账目,①象今天晚上两个罗格龙那样,那还是坐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①伯爵与账目二字完全同音。香槟伯爵是从前香槟地区的封建主。罗格龙姊弟是小商人,不知道历史,只知道香槟酒。
于里阿道:“他们叫人恶心。仿佛普罗凡只有他们一所屋子。他们想把我们统统压倒。其实他们的家私只够勉强过活。”
蒂番纳太太道:“要是只有那个兄弟倒还罢了,还不打搅人。给他一个九连环什么的,他就安安静静呆在一边,整个冬天都有的玩了。可是西尔维小姐声音象伤风的斑条狗!一双手象龙虾脚!于里阿,外边可一字别提。”
于里阿走了,娇小玲珑的太太对丈夫道:
“朋友,我不能不招待的本地人已经很可观了,再多出这两个来,怎么吃得消!你要同意的话,不请他们也罢。”
院长答道:“家里的事你作主就是了,不过咱们要招冤家的。两个罗格龙会投入反对派,至此为止反对派在普罗凡还有名无实。罗格龙他们已经同古罗男爵和维奈律师有来往了。”
[book_title]十
梅拉尼笑道:“好啊!那他们不是帮你的忙吗?没有敌人,哪有胜利?要是自由党暗中捣乱,或者来个秘密组织,有一场斗争,你名气就大了。”
院长望着他年轻的太太,佩服之中带些害怕。
下一天,在迦斯朗太太家人人交头接耳,说罗格龙姊弟在蒂番纳太太府上不受欢迎,关于小客店的话轰动一时。蒂番纳太太过了一个月才回拜西尔维小姐。这种傲慢的态度在外省最受注意。西尔维在蒂番纳太太家玩波士顿,为了打输一副满贯的牌跟老成的于里阿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赤;西尔维说是她老东家不怀好意,有心和她捣乱。她喜欢耍弄别人,从来没想到别人会对她如法炮制。蒂番纳太太第一个想出办法,趁两个罗格龙未到之前,先凑好牌搭子,西尔维只能从这一桌溜到那一桌,看别人玩儿,别人用刻薄的神气冷眼觑她。于里阿老太太府上又挑了一种西尔维不会玩的牌,改打惠斯特了。老姑娘终于发觉受到排挤,不懂什么缘故,只道众人忌妒她。不久谁也不邀请两个罗格龙了;但他们照样上门。一般俏皮的人开他们玩笑,并非对他们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客客气气的逗他们胡说八道,说出他们新房子里的卵形体:普罗凡独一无二的小酒瓶架等等。罗格龙家的屋子终究装修完了。不消说,他们备着丰盛的酒席请了几回客:扰过别人的应当还敬,借此也夸耀一下家里的阔绰。客人却是为了好奇才赏光的。第一回请的是重要人物,内中有蒂番纳先生夫妇,其实姊弟俩从未没吃过他们一顿;有于里阿先生夫妇,父子婆媳都请了;还有勒苏先生,本堂神甫,迦拉东先生夫妇。按照外省排场,一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九点。蒂番纳太太在外省行出巴黎阔人家的规矩,有身份的客人一喝完咖啡就起身告辞。她推说家中有晚会,只能先走一步。罗格龙姊弟把他们直送到街上;回进屋子,正因为留不住院长夫妇而感到意外,没料到别的客人有心证明院长夫人确是漂亮人物的作风,学她的样一齐走了;客人散得这么早在外省着实叫人难堪。
西尔维道:“咱们客厅掌灯以后的气派,可惜他们看不见了,灯光能使客厅锦上添花啊。”
两个罗格龙早打算要给来客一个出其不意的印象。喧传一时的屋子从来没有让人进去过。那天蒂番纳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着,要听她对罗格龙宫殿的评语。
娇小的马特内太太问院长夫人:“啊!你见识过卢浮宫了,详详细细说给我们听吧。”
“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
“怎么样呢?”
蒂番纳太太道:“你们都看得见的大门首先叫人欣赏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门进去是一长条过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为右手临街只有一扇窗,左手倒有两扇。过道尽头,一扇玻璃门通往园子,石级下面铺着一块草地,摆一个有座子的斯巴达克思石膏像,漆做古铜色。厨房背后,包工的在楼梯台下安置了一个小小的食品储藏室,主人也没放过机会要我们观光。楼梯全部漆得象黄黑花纹的云石,螺旋形的盘上去,象咖啡馆里从底层通到中层雅座去的那一种。胡桃木楼梯轻巧得摇摇欲坠,扶手上镶着铜,在主人嘴里是世界新七大奇观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门。过道的另外一边,靠街是饭厅,靠园子是客厅,两间一样大小,中间开着双扇门,客厅的窗朝着园子。”
“那么是没有门厅的了?”奥弗莱太太问。
蒂番纳太太回答:“门厅大概就是那一长条两头通风的过道。屋子里用的全是法国木材,表示他们爱国,顾着国家的利益,一脑子的自由思想和立宪观念。饭间是斜条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橱,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挂着灯镶边的卡里哥布,用俗气的红绳子扣在壁钩上,壁钩大得惊人,形状象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涂着金漆,香菌头子①在半红不红的底子上很凸出。挂那些漂亮窗帘的梗子,两头雕成形状古怪的棕榈叶;窗帘打裥的地方都吊一个狮爪形的刻花铜钩。一口碗橱后面的壁上有一只咖啡馆用的挂钟,上半段塑成餐巾模样,青铜质地,涂着金粉:两个罗格龙特别喜欢这一类花样,巴不得我赞几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好对他们说:要是挂钟上用得到餐巾,在饭厅里当然最合适了。碗橱顶上摆两盏大灯,同大饭店帐台上用的一样。另外一口碗橱高头挂一个晴雨表,做工复杂得不得了,似乎在两个主人的生活中占着重要地位:罗格龙瞧晴雨表的神气活象瞧他的未婚妻。
①衣帽钩、窗帘钩上凸出的部分叫做香菌头子。
“两个窗洞之间,建筑师在壁龛里嵌一只白磁火炉。壁龛的花哨简直可怕。壁上糊着耀眼的红地描金花纸,仍旧是饭店用的那一种,准是罗格龙就地挑选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磁器,宝蓝地绿花的点心盆;主人打开碗橱给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橱对面有一个大柜子放着桌布餐巾之类。样样簇新,干净,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觉得那饭厅倒还罢了,总算成个格局:不管怎么俗气,却显得出主人的性格。可是五张黑不溜秋的版画实在受不了,只配给内政部做张贴告示的衬纸;题目是《波尼亚托夫斯基将军跃入埃尔斯特河》、《保卫克利希关卡》、《拿破仑亲自开炮》,还有两张是马赛巴的故事;①全部配着金漆框子,框子和图片同样恶俗,叫人看了对一切时行的东西不敢领教。相形之下,于里阿太太家的粉笔画,路易十五时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画着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饭厅才调和呢。灰色的护壁板虽然有些虫蛀,却是十足地道的外省风格,同家传的大件头银餐具,古式的磁器,以及我们的起居习惯,非常相称。外省是外省,冒充巴黎就不伦不类。你们也许会对我说:若斯先生,您的建议是有私心的!①不过我宁可要我这间老客厅,还是蒂番纳老太爷手里布置的:绿白两色的绸窗帘,路易十五式的壁炉架,略微凸出的护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镜子,古色古香的牌桌;还有镶铜边的深蓝塞夫勒花瓶,花纹古怪的座钟,洛可可式②的水晶吊灯,挑绣面子的家具:我喜欢这些,才看不上他们客厅里的那种阔绰呢。”
①以上提及的五张版画,均系贺拉斯·凡尔奈(1789—1863)的作品。在当时算是极平常、极大众化的版画。前三幅以拿破仑征战中的故事为题材,后两幅以乌克兰都统马赛巴的故事为题材。
①这是莫里哀的喜剧《医生的爱》中的一句台词(见第一幕第一场)。
②洛可可式是十八世纪欧洲盛行的华丽、繁琐的建筑装饰和艺术风格。
巴黎美人转弯抹角恭维外省的话,马特内先生听着很受用,问道:“他们的客厅怎么样呢?”
“他们的客厅可以说是满堂红,红得非常漂亮,跟西尔维小姐打输了满贯的牌,气得满面通红一样。”
院长道:“那就叫西尔维红。”这个词儿从此成为普罗凡人的口头禅。
[book_title]十一
“窗帘吗?……红的!家具吗?……红的!壁炉架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烛台和座钟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古铜座子式样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罗马式的烛台花纹,加上希腊式的枝条叶瓣。座钟顶上蹲着一只好脾气的胖狮子,象两个罗格龙一样傻支支的瞧着你。那种所谓装饰狮子完全歪曲了真狮子的面目:脚下踩着一个大圆球,表现装饰狮子特有的生活习惯,它和左派议员一样老抓着一颗黑珠,①也许竟是立宪派的象征。座钟的外壳式样古怪。壁炉架上的大镜子镶的石膏框虽然全新,却猥锁得很,一派小家子气。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现在壁炉前面的小屏风上,他把红呢叠成许多绉裥,中央用一个窗帘钩子扣起来:那是特地想入非非为两个罗格龙设计的,他们指给客人看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挂一些水晶吊灯,用绿布罩仔细罩着,倒正好遮丑,因为吊灯恶俗之至,古铜灯脚的颜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面网络的暗黄漆尤其难看。底下一张喝茶用的圆桌,云石面子不用说也是红地黄斑纹;闪光的金属盘子里摆一套描花的磁器茶杯,画的花真叫天晓得!杯子中间一个象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边上镶着铜箍,四周的瓜棱象中世纪人穿的短袄,一把糖夹子恐怕是永远用不到的:将来咱们的孙女辈见了准会直瞪眼睛。客厅糊的是冒充丝绒的红花纸,四边镶上细铜条子,四角用极大的棕叶饰件做帽钉。每一块护壁板上叠床架屋挂一张彩色石印画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们精致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树根,钉着斜纹细呢面子,一共有两张长沙发,两张大单人沙发,六把大圈椅,六把单靠椅。半桌上供一个所谓梅迪契款式②的矾石花瓶,套着玻璃罩;还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夺目的小酒瓶架,我们早已听熟了:普罗凡只此一个!窗上挂一层华丽的红绸窗帘,一层薄纱窗帘;每扇窗下有一张牌桌。地毯是奥比松出品,两个罗格龙挑了普通图案中最俗气的一种,红地玫瑰花。客厅好似没有人动用的:书啊,画片啊,家具上面的小摆设啊,一样都没有,”蒂番纳太太说着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满着纪念册,时髦玩意,人家送的各种有趣东西。“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经常调换的小玩意。屋子冷冰冰、干巴巴的,和西尔维小姐一般无二。布丰说得好:风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厅都有一个风格。”
①国会表决议案时赞成的投白珠,反对的投黑珠。王政复辟时代的左派是反对党,即所谓自由党或立宪派。此处巴尔扎克讥讽左派议员,手持黑珠,顽固地充当反对派。
②意大利梅迪契家族于十六世纪在罗马修建了一座华丽的别墅,叫梅迪契别墅。一八〇一年由拿破仑购买下来。室内摆设奇特,后人称之为梅迪契款式。——原编者注。
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含讥带讽,一路描写下去。拿楼下的屋子做样品,不难猜到二楼上姊弟俩住的房间,他们也带客人参观了。可是聪明的包工撺掇两个罗格龙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讲究,凭你怎么猜想也想不出来。门上的嵌线,反面也有做工的护窗,壁带高头的装饰,颜色鲜丽的油漆,涂金粉的铜拉手,叫人的铃,能够吸掉烟灰的壁炉烟囱,避潮气的新设备,楼梯上油漆的细木嵌花图案,过分细巧的玻璃窗和锁钮:总之,凡是能提高屋子声价,讨布尔乔亚喜欢的无聊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上罗格龙家应酬,他们的野心无法实现。谢绝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会,不是迦斯朗太太家,便是迦拉东太太家,不是于里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纳太太家或是专区区长家,日程排满了。两个罗格龙只道摆几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结果只招来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处都有的篾片;正经人一个都不来拜访。西尔维为她心爱的家花了四万法郎一无收获,大吃一惊,决意省吃俭用,把那笔钱挣回来。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外省和在巴黎同样困难;西尔维眼见请人吃饭实现不了这个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顿,酒还不算在内,便赶紧停止请客。她打发了厨娘,只雇一个乡下姑娘打杂。烧饭做菜由西尔维亲自动手,说是她喜欢烹饪。
回到普罗凡十四个月以后,姊弟俩变得一无所事,完全孤独。西尔维被人从交际场中排挤出来,对蒂番纳,于里阿,奥弗莱,迦斯朗,以及普罗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齿痛恨,称他们为帮口,跟他们的关系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组织第二个集团和他们对抗,无奈身份较低的布尔乔亚全是做小买卖的,只有星期日和节日才得空闲;此外只剩下一些名声不好听的人,如维奈律师和奈罗医生之类,或者是没法招待的拿破仑党,例如男爵古罗上校。其实罗格龙不知谨慎,已经和他们有了接触,上层的布尔乔亚警告他也没用。因此姊弟两人只能呆在饭间的火炉旁边,回忆他们的买卖,老主顾的面貌和别的愉快的事。过完第二个冬天的时候,他们觉得百无聊赖,从早到晚不知怎么消磨光阴。临到睡觉,他们说:“总算又过了一天!”两人早晨起来尽量拖时间,在床上多躺一会好一会,慢条斯理的穿衣打扮。罗格龙自己剃胡子,把脸色细细打量,看出什么变化就去报告姊姊。他和女佣人争论洗脸水的冷热;到园子去看种的花发不发;在河边蹓跶,那儿他盖了一个亭子。他检查门窗木料有没有涨缩,框子有没有开裂,图画嵌的是否牢固。回进屋子,他告诉姊姊一只母鸡病了,或是什么地方有霉点,叫他担心;姊姊一忽儿摆刀叉,一忽儿埋怨女佣人,装做十分忙碌。对罗格龙最有用的家具莫过于那个晴雨表,他无缘无故就走上去瞧一眼,象对朋友似的亲亲热热拍几下,说道:“天气恶劣呢!”姊姊回答道:“哦!是这个时令么。”有人上门,罗格龙少不得向他称赞那个仪表的许多妙处。中饭又花掉一些时间。两人每吃一口都嚼个半天,因此消化极好,不用怕生胃癌。他们看看《蜂房报》和《宪政报》,把时间捱到中午。巴黎报纸是和维奈律师古罗上校合订的。罗格龙亲自把《宪政报》送给上校。上校住在广场上马特内先生屋里;罗格龙最喜欢听他长篇大论的谈话,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么危险。他不知轻重,向古罗提到城里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帮口里议论古罗的话搬给他听。上校对谁都不怕,又是打枪击剑的高手,把蒂番纳的老婆和她的于里阿,还有上城里拥护官方的人,骂得体无完肤,说他们受外国津贴,为了钻谋差事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临到选举逞着自己的心意乱念当选人的姓名,还做下许多别的混账事儿。下午两点前后,罗格龙出门兜个小小的圈子。倘若有个小商人在店门口拦着他问:“罗格龙老头,身体怎么样?”他就很高兴。他和人攀谈,打听城里的新闻;普罗凡的闲言闲语,他都听在耳朵里拿去传布。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气好的日子,还往山沟里小路上蹓跶。有时遇到几个和他一样出来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罗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朴实的学者整天和书本做伴。读者不妨想象一下,那些人谈起话来,罗格龙在旁听着是怎样一副情景。助理推事德丰德里尔名为法官,主要是个考古学家,他指着山下的盆地对医生的父亲,博学的老马特内先生说道:
“你倒替我解释一下看看,为什么欧洲的有闲阶级都赶到斯帕①去,不上普罗凡来?法国医学界不是明明承认这儿的矿泉性质更好,包含的铁质,治疗的功能,可以同咱们蔷薇花的药性并驾齐驱吗?”
[book_title]十二
那位博学的老先生回答:“有什么办法!世界上自有这一类无理可说的怪事。一百年以前,根本没人知道波尔多的葡萄酒。上个世纪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法兰西的阿西比亚得,黎塞留元帅②害过肺病,原因人人知道,③在居耶纳④总督任内给当地的葡萄酒治好了。波尔多的收入马上增加到一亿,黎塞留把波尔多的边界一直推到昂古莱姆,推到卡奥尔,方圆四十法里内!谁也不知道波尔多的葡萄园到哪儿为止。奇怪的是黎塞留元帅在波尔多竟没有一座骑在马上的纪念像!”
德丰德里尔先生道:“啊!一二百年之内普罗凡要是发生这一类的事,我希望下城的小广场上或者上城的古堡附近,会立一座白石浮雕,塑上奥普瓦⑤先生的头像,纪念他提倡普罗凡矿泉的功劳!”
①比利时的矿泉城。
②阿西比亚得,公元前五世纪希腊有名的将军,苏格拉底的弟子,天分极高,野心极大,但毫无道德观念。黎塞留元帅即十七世纪法国权相黎塞留红衣主教的侄孙,生活放荡,但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军人兼外交家。
③也许是因为好女色吧?——原编者注。
④法国古行省之一,首府即波尔多。
⑤普罗凡出身的化学家,药物学家(1745—1840),着有关于普罗凡矿泉的专着。
马特内医生的父亲道:“亲爱的先生,也许普罗凡根本没有复兴的希望。这个城已经破产了。”
罗格龙听到这里,睁大着眼睛叫起来:
“怎么?”
学者回答:“十二世纪的时候,普罗凡是个首都,跟巴黎竞争过来,还占上风呢:香槟的那些伯爵在这儿设着宫廷,正如普罗旺斯也有勒内王的宫廷。那个时代,文明,繁华,诗歌,风雅,妇女,社会的一切精华并不限于巴黎一处。城市一朝衰落了,和破产的商号同样不容易重振旗鼓。如今普罗凡只剩下一段光荣的历史,芬芳的蔷薇,还有区区一个专区府。”
德丰德里尔道:“唉!倘若所有封建时代的首都全部保存下来,法国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面目了。蒂博①家族又是诗人,又是战士,又是风流豪侠的贵族,岂是一般专区区长所能代替的?普罗凡在蒂博治下的地位,不亚于过去费拉拉在意大利,魏玛在德意志的地位,也是今日慕尼黑想要攀登的地位。”
①十二至十三世纪时统治香槟地区的封建主,封号是伯爵。上文所谓“香槟的那些伯爵”即指蒂博一族。
罗格龙叫道:“普罗凡当初是个首都?”
考古学家德丰德里尔回答说:“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他拿手杖在上城的地面上敲了几下,叫道:“你不知道普罗凡的这个部分,底下全是地下坟场吗?”
“地下坟场?”
“对啊!坟场的层数之多,范围之大,简直不可思议;象大教堂一样分成许多小堂,还有成堆的柱子。”
马特内老人看见助理推事谈到他心爱的题目,便道:“德丰德里尔先生正在写一部重要的考古着作,打算在书中说明那些古怪的建筑。”
罗格龙知道他的屋基早先是盆地,兴冲冲的回去了。两个单身人花了五六天功夫追究普罗凡的地下坟场,好几个黄昏都有话可谈了。罗格龙靠这种来源得到一些材料,回家讲给姊姊听,或是关于古代普罗凡的历史,或是东家和西家的婚姻关系,再不然是过时的政治新闻。因此他出去散步,一路总得问个上百遍,往往向同一个人也要再三询问:“喂,外面说些什么啊?”——“喂,有什么新闻啊?”回到家中,他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象筋疲力尽,其实只是被笨重的身子拖累了。他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走上一二十次,开门,关门,看钟点,好容易盼到吃晚饭。姊弟俩还在外边串门的时期,上床以前总算不寂寞;自从不得不在家枯坐之后,消磨一个黄昏竟象横渡沙漠一般艰苦。有几回,一般人夜晚作客回来,走到小广场听见罗格龙家有人怪叫,仿佛兄弟在谋杀姊姊;原来是苦闷的针线商恶形恶状的打呵欠。两个机器人齿轮生了锈,没有东西好碾磨,只能大叫一阵。
兄弟说起要娶亲,可是一无办法。他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行,想到女人就害怕。西尔维明白家里必须添一个人才好,便想起他们的穷表妹来。普罗凡个个人以为娇小的洛兰太太和女儿两个都死了,从来没问过西尔维。西尔维却样样记在心上,象她那种地道的老处女是什么东西都丢不了的。因为要不露痕迹的和兄弟谈到比哀兰特,她装做偶然找到了洛兰家的旧信。兄弟想到屋里可能有个小姑娘,几乎高兴起来。
西尔维给洛兰老夫妇写了一封半亲热半生意口吻的信,推说为了出盘铺子,搬回普罗凡,忙着安家,耽误了回信。她表示愿意招留表妹,声明万一罗格龙先生不结婚,比哀兰特日后有一万二千收入的遗产可得。
姊弟俩等洛兰表妹来的那份焦急的心情,只有两种人能体会:或者象尼布甲尼撒①一般变得近于野兽,关在植物园的铁笼子里,除了饲养员送来的生肉以外捉不到动物吃;或者是一个告老回家没有伙计好折磨的商人。信发出三天,他们已经在盘算表妹什么时候能到。西尔维以为行了这件善事,可以使普罗凡的上流社会为了她的表妹重新上门。蒂番纳太太要自己府上成为普罗凡第一个交际场所,象日内瓦的交际场所,显然瞧不起他们姊弟;西尔维却到她家里去大吹大擂,说他们的表妹比哀兰特,洛兰上校的女儿,要到普罗凡来了;她既同情表妹的不幸,也因为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承继人介绍给大家,表示很高兴。
蒂番纳太太气概不凡的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含讥带讽的回答说:“你怎么不早一些发现你的表妹呢?”
①指尼布甲尼撒二世(公元前605—562年),巴比伦王,曾疯狂七年,和野兽一同生活。
[book_title]十三
迦斯朗太太趁发牌的当口,三言两语悄悄的讲了一遍奥弗莱老头的遗产故事。公证人奥弗莱又说出小客店老板的强凶霸道。
院长蒂番纳先生客客气气的问:“她在哪儿呢,可怜的姑娘?”
罗格龙道:“在布列塔尼。”
检察官勒苏插了一句:“布列塔尼地方大得很呢。”
罗格龙道:“她的祖父祖母写信给我们……姊姊,信什么时候来的?”
西尔维正在打听迦斯朗太太的衣衫料子哪儿买的,没顾到说话的轻重,随口回答说:
“在我们出盘铺子以前。”
“而你们直到三天以前才回信!”公证人叫起来。
西尔维涨红着脸,象炉子里烧旺的炭一样。
罗格龙接着说:“我们的信是写到圣雅各堂去的。”
在座有个法官在南特当过助理推事,说道:“不错,有那么一个老人堂性质的机关;不过你们的表妹不可能在那儿,圣雅各堂只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罗格龙道:“她和她的祖母洛兰住在一起。”
公证人道:“她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八千法郎,是你父亲……不,是你外公留给她的。”公证人有心把话说错。
罗格龙听不出话中有刺,只傻支支的叫了声:“啊。”
院长问:“你对表妹的财产和境况,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法官口气很严厉的说:“罗格龙先生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让她住在那种救济院性质的地方了。我现在想起了,洛兰先生和洛兰太太在南特的一所屋子被国家征用,卖掉了;洛兰小姐的产权已经落空,当时的手续是我经手办的。”
公证人又提到洛兰上校,说他要是活着,知道女儿住在圣雅各堂,要不大吃一惊才怪呢。罗格龙姊弟觉得那些人恶毒透了,赶紧走出。西尔维心上明白,她的新闻并不受到欢迎;个个人瞧她不起;再要和普罗凡的高等社会交际是不可能的了。从那天开始,对普罗凡的一般大族以及他们的党羽,两个罗格龙不再隐瞒胸中的仇恨。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一向在罗格龙面前说的蒂番纳,格内,迦斯朗,盖潘和于里阿家的闲话,弟弟也一下子搬给姊姊听了。
他说:“喂,西尔维,我就不懂蒂番纳太太干吗瞧不起圣德尼街上的生意帮。她身上最体面的一部分还是从圣德尼街来的呢。她的母亲罗甘太太和猫打球商店的老板纪尧姆是表兄妹;你知道,纪尧姆后来把铺子盘给女婿约瑟夫·勒巴。蒂番纳太太的老子便是一八一九年卷了款子逃走,害皮罗托破产的那个公证人。可见蒂番纳太太的家私是抢来的。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听凭丈夫骗了人家的钱再倒账,自己却逍遥自在,应该算什么样的人呢?哼!干的好事!我看罗甘太太就为了跟银行家杜·蒂耶的关系,才把女儿嫁到普罗凡来的。亏他们还敢自命不凡!嘿!……上流社会就是这批东西。”
德尼·罗格龙和姊姊西尔维骂了普罗凡的帮口,反而不知不觉变为地方上的人物,快要有宾客上门了。当地被压迫的利益正缺少一个活动的舞台,不久就把他们的客厅作为一个中心。到了这一步,告老的针线商居然在历史上政治上有了地位;因为普罗凡的自由党本来只有一些游移分子,靠着罗格龙才力量集中,团结起来;当然,那在罗格龙完全是出于无心。内幕是这样的:
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意见相同,孤立的地位也相同,素来彼此接近;他们冷眼旁观,把罗格龙姊弟出门交际的那个阶段看在眼里。两人为了同样的理由标榜同样的爱国主义,就是说都想当个角色。但尽管他们有心做领袖,手下可缺少人马。普罗凡的自由党只有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咖啡馆老板,一个小客店老板,和奥弗莱抢生意的公证人库尔南,和马特内竞争的奈罗医生;还有几个无党派的人,散在本区里的几个富农和从前承买公共财产的业主。上校和律师很高兴能拉拢一个糊涂虫,他的家私可以帮助他们活动,向他们的事业投资,在某些情形之下可以出面做发起人,家里的屋子正好给自由党做会议厅。他们便利用两个罗格龙对当地豪门派的仇恨。上校,律师和罗格龙为了合订《宪政报》已经略有接触;古罗上校不难把退休的针线商拉入自由党;至于罗格龙不懂政治,连梅尔西爱中士事件①都不知道,还认他为同行等等,②都毫无关系。
①一八二三年三月四日梅尔西爱拒绝执行把曼努埃尔议员赶出议院的命令。巴尔扎克曾多次提及此事。——原编者注。
②梅尔西爱与法文中针线商一字完全相同,故罗格龙以为他是同行。
外人既早想利用两个单身人的无知与愚蠢,不久比哀兰特一到,大家更垂涎欲滴,急于下手了。眼看西尔维挤进蒂番纳圈子的希望完全落空,上校便转起西尔维的念头来。老军人们跑的地方不少,丑恶的东西见得很多,在不知多少战场上看过不知多少狰狞可怖,赤身露体的尸首,再难看的相貌也吓不倒他们的了,所以古罗拿老姑娘的财产作为瞄准的目标。上校又矮又胖,耳朵上已经有一大簇浓毛做装饰,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耳环。乱糟糟的花白鬓脚在一七九九年代叫做鱼翅。通红的大阔脸带着黄褐色,象所有从别列津纳河①上逃出来的人一样。尖尖的大肚子底下成一个直角,那是老资格骑兵军官的特色。古罗当初带过第二轻骑兵团。灰色胡子遮着一张好吹牛皮的血盆大口,那个窟窿只有这句成语好形容:他东西不是吃进去,而是吞下去的!鼻子被大刀斫去一角,因此说话声音很低,鼻音很重,象一般人形容的嘉布遣会修士。一双小手又短又阔,的确是妇女们所谓恶棍流氓的手。同身体比起来,两条腿未免细弱了些。在那个肥胖而灵活的身子里面有的是机灵的头脑,表面上装着满不在乎的军人派头,其实人生经验非常丰富,绝对不把社会的规矩约束放在心上。古罗上校得过荣誉勋位四等勋章,除了荣誉勋位津贴还有二千四百法郎退伍薪俸,全部家私就是这三千法郎一年收入。
①别列津纳是白俄罗斯的一条河,一八一二年十一月拿破仑从俄国败退,在强渡别列津纳河时几乎全军覆没。
[book_title]十四
个子瘦长的维奈律师除了自由思想别无本领,唯一的财源只有事务所里一些微薄的收入。普罗凡的诉讼代理人都自己出庭辩护。而且法院为了维奈的政治主张,对他的辩诉没有好感。便是最自由思想的农民打官司也不找维奈,宁可请教一个为法院信任的代理人。据说维奈在库洛米耶附近勾引了一个有钱的姑娘,逼得她父母不能不答应他们结婚。他那老婆是夏尔热伯夫出身,布里地区家世悠久的老贵族,祖上在圣路易带领十字军东征埃及的时代当过骑士,立了军功,传下这个姓氏。维奈太太为此得罪了父母;他们向维奈声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们的大儿子,将来只能由大儿子拨出一部分给外甥。维奈野心勃勃的第一着棋子失败了。不久他受着贫穷压迫,没法让老婆体体面面的过活,觉得难以为情,想在检察署谋一个职位;不料夏尔热伯夫家有钱的房族不肯帮忙。那些保王党看重道德,不赞成这桩木已成舟的亲事;何况所谓新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维奈!他们怎么能保举一个平民百姓呢?维奈想利用老婆在岳家方面活动,结果每一支每一房都给他碰了钉子。只有住在特鲁瓦的一个夏尔热伯夫穷寡妇,身边有个待嫁的女儿,对维奈太太还表示关切。因此后来维奈会想起那位夏尔热伯夫太太接待他老婆的态度。他到处受人白眼,恨死了老婆的娘家,恨死了不给他差事的政府和对他闭门不纳的普罗凡上流社会。他只能熬着贫穷的苦。
心中的怨毒愈来愈深,给了他抵抗的力量。他算准他的运道必须依靠反政府派的胜利,便投入自由党。他在上城一所破旧的小屋子里潦倒度日,老婆也不大出门。那姑娘本来很有前途,嫁了维奈只能带着一个孩子守在家中,冷清清的无人来往。有些人的穷,穷得有骨气,心情也愉快;但维奈受着野心煎逼,又觉得对一个受他引诱的少女做了件亏心事,不由得憋着一肚子怨气,一天天放宽良心的尺寸,认为只要能向上爬,什么手段都使得。年轻的脸变了样子;扁脑袋,毒蛇脸,阔嘴巴,戴着眼镜,眼睛炯炯发光:有时人家在法院中看到这副嘴脸暗暗吃惊;又细又尖的声音直往你耳朵里钻,刺激得叫人难受。乌七八糟的皮色带着病态,黄一块青一块,明明是无法施展的野心,连续不断的失意和不可告人的穷困在作怪。他口齿伶俐,专会无理取闹;说话既俏皮,也富有形象;既博学,又刁猾。他惯于用升官发财的欲望做一切计划的出发点,着实有资格当政客。只要逃过法网,任何手段在所不惜的人,是非常厉害的;维奈的力量就在这里。这位未来的国会辩论健将,宣布奥尔良王室登台①的人物之一,使比哀兰特的命运受到极惨酷的影响。眼前他想在普罗凡办一份报纸做武器。他靠着上校帮助,远行的把两个单身人研究过了,决定派罗格龙的用场。这一回算盘没有打错。七年功夫,家中绝粮的事不止有过一次,如今苦尽甘来,悲惨的日子快结束了。那天古罗在小广场上告诉维奈,两个罗格龙同上城的高等布尔乔亚和官方的党羽决裂了,维奈拿胳膊肘子朝古罗腰里意义深长的碰了一下,说道:
“只要是女人,好看也罢,难看也罢,对你都无所谓,你应当和罗格龙小姐结婚,咱们可以在这儿干些事业出来。”
①指一八三〇年七月路易-菲力浦的登基。
上校道:“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把可怜的洛兰上校的女儿,他们的承继人,接到家里来了。”
“你不妨叫他们写一份遗嘱把家私传给你。嗨!现现成成一所漂亮屋子将来就是你的了。”
“至于那女孩子么,嗯,嗯,等咱们看过了再讲,”上校的说话带着开玩笑的神气,同时也不怀好意。一个心地象维奈那样的人看了,知道在那个老粗眼中,个把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什么。
[book_title]十五
第五章 比哀兰特初见世面
比哀兰特的祖父母进了救济院,凄凄凉凉的过着待尽余年;年轻而有志气的孩子眼看自己靠着人家施舍过活,心里痛苦极了,听说还有两个有钱的亲戚,不由得感到高兴。她小时候的同伴,布里戈少校的儿子,在南特学木工,知道比哀兰特要出门了,捧出他的全部家当六十法郎,做学徒辛辛苦苦挣来的酒钱,送给比哀兰特,让她能搭着车子上路。比哀兰特收下的时候那种毫不介意的态度非常了不起,显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反过来,要是比哀兰特帮助朋友而朋友道谢,她也要生气的。过去布里戈每逢星期日总到圣雅各堂去安慰比哀兰特,陪她玩儿。对于我们不由自主看中的对象应当如何照顾,如何尽心出力,也是一种滋味无穷的学习,年轻力壮的工人已经把那一套学会了。两人常常星期日坐在园子的一角,为前途作着许多天真的打算:比哀兰特在家等着,小木匠骑着刨子去周游世界,为她打出一个天下来。
一八二四年十月,正当比哀兰特十一足岁的时期,两个老人和青年木工忍着悲痛,把比哀兰特送上从南特到巴黎去的驿车,央求车夫到巴黎送上普罗凡的驿车,托他一路照料。
可怜的布里戈!他象一条狗似的跟在车后奔着,尽量望着他心爱的比哀兰特。布列塔尼姑娘挥手叫他回去,他却跑出城外一法里地,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眼泪汪汪对比哀兰特瞧了最后一眼。比哀兰特望不见布里戈了,也哭了;但她把头探出车门,发觉朋友还站在那儿,看着沉重的驿车越去越远。洛兰老夫妇和布里戈毫无经验,布列塔尼姑娘到了巴黎就一文不剩。车夫听孩子讲起有钱的亲戚,便代她付了巴黎的旅馆账,向特鲁瓦的驿车车夫领回垫款,托他把孩子送到普罗凡,向那边的亲戚收钱,完全象运货一样。
离开南特以后四天,一个星期一晚上九点光景,王家驿车公司的班车正在普罗凡的大街上卸下旅客和包裹,一个胖胖的老车夫经过当地办事处主任的指点,牵着比哀兰特的手,带着她的行李,统共只有两件袍子,两双袜子,两件衬衫,送到罗格龙小姐府上。
车夫道:“小姐和各位都好!我把你们的表妹送来了;真的,她乖得很呢。你们欠我四十七法郎。尽管孩子没有带多少东西,单子上还得你们签个字。”
西尔维小姐和她兄弟又惊又喜,忙起来了。
车夫道:“对不起,车子等着,请你们签了字,给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我跟南特的车夫,随你们给些酒钱就是了。我们一路照呼过来,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代她付了旅馆钱,饭钱,从巴黎到普罗凡的车钱,还付了些零碎账。”
西尔维道:“怎么!直要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车夫叫道:“你不见得要还价吧?”
罗格龙道:“那么发票呢?”
“发票?账目都在单子上。”
“废话少说,照付就是!”西尔维吩咐兄弟,“你看除了照付有什么办法?”
罗格龙去拿了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车夫道:“我跟我南特那个伙计就不该拿些酒钱吗?”
西尔维从装满钥匙的旧红丝绒袋里掏出两个法郎。
车夫道:“算了,你留着吧。我们宁可看在孩子面子白当差的。”
他拿起单子走了,一路对胖老妈子说:
“这家人真刻薄!犹太人不一定都在犹太。”
西尔维听见了,说道:“那些人粗野得不象话。”
女佣人阿黛勒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回答说:“哦,孩子也亏得他们照顾啊!”
罗格龙道:“好在咱们又不同那种人一起过活。”
女佣人问:“叫她睡在哪儿呢?”
比哀兰特·洛兰就这样到了表兄表姊家,一进门就受到这样的接待,被他们愣头傻脑的瞧着。她象个包裹似的被人从圣雅各堂扔出来,直接扔到表亲府上;和祖父母同住的房间十分破烂,这里的饭厅在她眼中象王宫一般。她手足无措,非常难为情。布列塔尼姑娘的模样和那种装束,除了两个退休的针线商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可爱:粗呢的蓝裙子,粉红竹布的围身,大鞋子,蓝袜子,白颈围,通红的手戴着红毛线白镶边的半截手套,还是车夫替她买的。地道布列塔尼式的帽子在南特路上弄绉了,在巴黎浆洗过,托着那张快活的脸赛过神像背后的光轮。那顶本地风光的小帽用的是细竹布料子,四周镶着镂空的硬花边,钉一圈扁平的管子形叠裥,又朴素又有趣,值得细细描写一番。从竹布和镂空花边中透过来的光线,照在皮肤上半明半暗,十分柔和,特别显出少女的妩媚:这是画家们竭力追求的境界,莱奥波尔·罗贝尔画的一幅《收获者》,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相貌象拉斐尔的人物,就有这种风韵。脸蛋嵌在一片光晕中间,白里泛红,神气极天真,而且生气勃勃,说明比哀兰特身体好得不得了。娇美的耳朵,嘴唇,清秀的鼻尖,因为屋子暖和,都红红的上了火,使健康的皮色愈加显得洁白。
西尔维道:“喂,怎么不和我们说话呢?我是你的罗格龙表姊,他是你表兄。”
罗格龙道:“可要吃东西吗?”
西尔维问:“你哪一天从南特动身的?”
罗格龙道:“竟是个哑巴。”
胖老妈子解开比哀兰特的小包,还是用洛兰老头的一块手帕做的包袱,说道:“可怜的孩子,竟没有衣衫。”
西尔维道:“去亲你表兄。”
比哀兰特亲了罗格龙。
罗格龙道:“去亲你表姊。”
比哀兰特亲了西尔维。
阿黛勒道:“孩子赶路赶得昏昏沉沉,说不定要睡觉了。”
[book_title]十六
突然之间,比哀兰特不由自主的觉得两个亲戚讨厌;过去她可从来不曾讨厌过人。西尔维和老妈子带比哀兰特上三楼去睡,就是布里戈看见挂卡里哥布窗帘的那一间。房内摆着一张单人床,蓝漆的杆子上吊一顶布帐子,一口没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柜,一张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镜子,一张底下没有门的难看的床几,还有三把破椅子。因为是顶楼,前面墙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着蓝地黑花的起码花纸。地砖涂过颜色,上过蜡,踏在脚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块薄薄的粗布条编的垫子。用普通云石砌的壁炉架,上面嵌一面大镜子,架上摆一对金漆的铜烛台,一只俗气的矾石杯子,两只鸽子蹲在两边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尔维巴黎卧房里的东西。
表姊问:“你觉得这里舒服么?”
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噢!美极了!”
女佣人喃喃说道:“她倒好说话。要不要暖暖被窝呢?”
西尔维道:“好吧,恐怕被单潮了。”
阿黛勒送上汤婆子,还拿来扣睡帽的带子。比哀兰特睡惯布列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这里的布又细又软,诧异得很。孩子安顿完毕,睡下了;阿黛勒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说:
“小姐,她的全副家当还不值三法郎。”
西尔维自从行出一套办法,节省开支以后,为了只点一盏灯,只生一处火,叫女佣人晚上坐在饭厅里;逢着古罗上校维奈律师上门,阿黛勒才退入厨房。那天比哀兰特到了,整个黄昏都不寂寞了。
西尔维道:“明天就得给她里里外外做起衣衫来,她简直什么都没有。”
阿黛勒道:“她只有脚上一双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
罗格龙道:“她那个地方就是这样。”
“小姐,她瞧她的房间的神气,您看见没有?老实说,那间屋子给小姐的表妹住还不够体面呢。”
西尔维道:“得了吧,别胡说。你看她已经高兴死了。”
阿黛勒掏空了比哀兰特的小包,说道:“天哪!这样的衬衫!不要刺肉吗?真的,一样东西都穿不得了。”
男东家,女东家,女佣人,一直商量到十点钟:衬衫该用怎样的竹布,多少钱一尺的,袜子需要几双,衬裙用什么料子,要多少条,估计比哀兰特的内外衣衫总共要多少钱。
罗格龙对姊姊说:“你少了三百法郎办不了。”他按着老习惯,记着每样东西的价钱,总数已经用心算加好了。
西尔维道:“要三百法郎!”
“对,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两个从头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钱在外。
西尔维上床的时候心里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个字倒把她当时的心思表现得活龙活现。
爱情浓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赋有爱情的特色:温柔,活泼,快活,高尚,热心。比哀兰特便是这样一个孩子,生来极敏感,至此为止还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过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她看到两个表亲的态度,觉得心上受了压迫,痛苦得很。对她说来,布列塔尼是个苦地方,可是充满温暖的情意。洛兰家的两老做起买卖来一无能力,但象一切没有心计的人一样,感情最丰富,脾气最爽快,待人最体贴。他们的孙女儿在庞奥埃勒只顺着她的天性发展,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比哀兰特可以随便在池塘里划船,在镇梢上和田野里跑来跑去,跟同伴雅克·布里戈在一起,同保尔和维吉妮①完全没有分别。两个孩子竟是人人疼爱,个个喜欢。他们自由自在,整天忙着小孩子的各式玩意:夏天不是去看钓鱼,便是捉虫,采花,种这样种那样;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宫,扔雪球打架。他们到处受人欢迎,看到笑脸。到上学的年龄,家里遭了变故。雅克死了父亲,没法生活,家属送他去学木工,师傅看他可怜,不收饭钱,象后来比哀兰特在圣雅各堂一样。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济院中,可爱的比哀兰特也照样受到大家的怜惜,宠爱,照顾。孩子受惯这样的温情,连陌生人和驿车上的车夫对她的神气,说话,眼风,态度,都不象对别人那样;如今在她迫切向往而又那么有钱的表亲身上反而看不见这些。所以除开新到一个地方大感惊奇之外,还有精神气氛的改变使她心情更复杂。人的心和身体一样会觉得忽冷忽热。可怜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牧歌体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男女主人公。
在乡下长大的儿童都起得很早,比哀兰特第二天比厨娘早醒两小时。她穿好衣服。在表姊头顶上的房间里走了一会,望望小广场,想下楼,看见楼梯那么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纹,镶的铜皮,各种装饰品和油漆等等饱看了一会。走到底下,没法打开通往花园的门,只得退回楼上;等阿黛勒醒了又下来,直奔园子。她称心如意的在园中走了一转,一直到河边,看见亭子怔了怔,走进去了;到表姊西尔维起来为止,她还在东张西望,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新奇。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对她说:
“原来是你,小家伙,天才亮就在楼梯上摸来摸去,闹出许多响声来。我被你吵醒了,就此没睡着。你应当非常安静,学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儿。你表兄不喜欢吵闹。”
罗格龙道:“还得留心你一双脚。你穿着糊满泥巴的鞋子跑进亭子,把地下打满脚印。你表姊喜欢干净。你这么大的姑娘也应当懂清洁了。难道你在布列塔尼不晓得干净吗?啊,不错,我从前去收买丝线看见那些野人,真作孽啊!”
罗格龙拿眼睛望着姊姊说:“嗯,她胃口倒不错,好象三天没吃饭了。”
这样,比哀兰特一开头就觉得被表兄表姊的责备伤害了,为什么伤害,她不明白。她生来率直,坦白,天真未凿,根本不会用脑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点上不对,直要以后吃了许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发见比哀兰特处处表示惊讶,心中很高兴,想趁此机会让自己得意一下,吃过早饭便带她参观华丽的客厅,告诉她一切贵重物件都不能乱动。单身人因为生活孤独,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托,往往把虚构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欢猫,狗,金丝雀,有的喜欢女佣人,有的喜欢上司。罗格龙和西尔维两人没头没脑的喜欢他们的屋子和家具,他们为之花了那么多钱呢。西尔维发觉阿黛勒不会擦抹家具,永远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帮佣人收拾。这番打扫工作不久成为西尔维的正经事儿。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旧,反而更有声价!目的是要动用而不能用旧,不能弄脏,木料不能擦伤,漆水不能脱落。老姑娘不久为这件事着了迷。她柜子里藏着零碎的呢绒,油蜡,清漆,各种刷子,用起来和做紫檀木器的专家一样内行;她有专用的鸡毛掸子,专用的抹布;尽管擦洗打磨,根本不会损伤出血①,她身子才结实呢!目光象钢铁般又冷又硬的蓝眼睛,连家具底下也随时望得进去。所以要发见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发见牧羊女脚下的羊还容易。西尔维在蒂番纳家有话在先,就不能为着三百法郎退缩。
①暗指小姑娘擦洗家具和地板容易使月经失调。下文可看到这是构成比哀兰特致命疾病的原因之一。——原编者注。
[book_title]十七
第一个星期,西尔维从早忙到晚,比哀兰特也有连续不断的消遣:外面的衣衫要定做,要试样子;衬衣衬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里来缝。比哀兰特不会做针线。
罗格龙道:“嘿!真是好教养!——小宝贝,难道你一样活儿都不会吗?”
比哀兰特只晓得有感情,听着表兄的话做了一个小姑娘家撒娇的手势。
罗格龙又问:“你在布列塔尼一天到晚干些什么呢?”
“就是玩么,”比哀兰特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跟我玩儿。
爷爷和奶奶都有故事讲给我听。噢!他们真喜欢我呢!”
罗格龙道:“啊!原来你充阔佬。”
比哀兰特瞪着眼睛,不懂那句圣德尼街上的取笑话。
西尔维对博兰小姐说:“她一窍不通,简直是块木头。”博兰小姐是普罗凡手艺最好的女裁缝。
“她还小得很呢!”女工望着比哀兰特回答。比哀兰特把小小的清秀的脸儿朝着她,神气怪俏皮。
比哀兰特喜欢女工们远过于表兄表姊;她对她们撒娇,看她们做活,说一些只有儿童会说的有趣的话,她见了罗格龙和西尔维已经吓得不敢说了;因为他们喜欢叫手下人战战兢兢,好象恐惧是对人有益的。女工们也挺喜欢比哀兰特。可是衣服完工之前,老姑娘少不得大呼小叫的吆喝几次。
“这小姑娘要叫我们大大的破财了!”西尔维对兄弟说。——裁缝有些地方想替比哀兰特重量尺寸,西尔维在旁叫着:“喂,孩子,安静一下好不好?见鬼!这是为你,不是为我啊。”——看见比哀兰特向女工问长问短,就说:“别打搅博兰小姐,工钱不是你付的!”
博兰小姐问:“小姐,这里要不要做钩针?”
“要的,越结实越好。这许多衣衫,我才不打算天天做一套呢。”
装扮表妹和翻造房屋一样。比哀兰特应当和迦斯朗太太的女儿穿的一样讲究。蒂番纳太太的小姑娘穿着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比哀兰特也就有了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至于上等细纱袜子,做工最好的胸褡,蓝细呢的连衫裙,白塔夫绸里子的漂亮披风,都是为的和于里阿老太太的孙女比赛。西尔维最怕一般做母亲的眼光厉害,看得仔细,所以衬里衣衫不能不跟外面的相配。比哀兰特的漂白平纹细布衬衫做得非常好看。博兰小姐说专区区长太太的几位小姐穿着细竹布裤子,又有滚边,又镶花边,总之是最新的款式。比哀兰特便有了裤脚管钉花边的裤子。西尔维又替她定做一件白缎子衬里的蓝丝绒小外套,跟马特内家女孩子穿的差不多。这么一打扮,比哀兰特立刻成为普罗凡城中最俊俏的小姑娘。星期日望过弥撒,走到教堂门口,所有的太太们都过来拥抱孩子。
蒂番纳,迦斯朗,迦拉东,奥弗莱,勒苏,马特内,盖潘,于里阿,那些人家的太太对可爱的布列塔尼姑娘喜欢得如醉若狂。这一下的轰动使西尔维大为得意,原来她待比哀兰特好,心目中并无比哀兰特,只想为自己争面子。可是临了西尔维仍旧为着表妹出风头而生气,原因是这样的:人家请比哀兰特去玩,西尔维为了要压倒那些太太,答应了。比哀兰特被她们接去,和她们的女孩子一起玩儿,一起吃饭。比哀兰特到处大受欢迎,正好和两个罗格龙相反。西尔维只看见人家来把孩子接去,不见她们的孩子到她家来,心里为之不平。比哀兰特在蒂番纳,马特内,迦拉东,于里阿,勒苏,奥弗莱和迦斯朗那些太太家非常开心,又是一片天真,回家不会隐瞒她的快乐,只觉得别人的好心好意和表兄表姊处处找麻烦的作风大不相同。做母亲的看见孩子快活,自己也会跟着高兴;无奈两个罗格龙收留比哀兰特是为自己,不是为孩子;他们非但毫无慈爱,还存着自私自利的念头,带着将本求利的生意眼。
漂亮的行头,节日服装和家常衣衫,开始给比哀兰特带来灾难。想到什么做什么,随便玩儿惯的孩子,把鞋子,靴子,连衫裙,尤其是滚边的裤子,一眨眼就穿破了。母亲埋怨孩子只替孩子着想,说的话是温和的,除非孩子做错了事,气愤不过,才会粗声大气;但在衣着这个大问题上,表兄表姊最着急的是他们的金钱;他们想到的是自己,不是孩子。儿童对于管教他们的人的错处,感觉象猫一般灵敏,他们非常清楚人家是爱他们还是勉强容忍他们。纯洁的心灵觉得细微的区别比显着的对比更加难受。孩子还不懂得善恶,可是天生的分得出美丑,这个美感受到破坏的时候,他是知道的。比哀兰特受到的教训,不管是教她女孩子家的举动也好,要她学得端庄稳重也好,要她懂得节省也好,骨子里都从一个大题目出发,就是:比哀兰特是个花钱的无底洞。这些责备对比哀兰特是致命伤,同时把两个单身人引回到做买卖时期的老路上去;他们为了在普罗凡安家,一时离开了老路,但本性早晚要露出头来,一发不可收拾的。
罗格龙和姊姊两人惯于当家作主,批评指摘,对伙计不是发命令,就是狠狠的埋怨;没有人好折磨的时候简直难过日子。狭窄的头脑需要对人强凶霸道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正如伟大的心灵必须受到平等待遇,感情才能活动。气量小的人虐待人也罢,行好事也罢,都能发挥本性;他们可以用残酷的方式或者施舍的方式控制别人,肯定自己的威势;究竟往哪方面走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性情。懂得了以上的心理,再加上利害关系,多数人事纠纷的谜就能解答。从此表兄表姊的生活绝对少不了比哀兰特。她初来的时节,两个罗格龙为着做衣服忙个不停;而且多一个同居的人也觉得新鲜,可以使他们分心。一切新事,不论是新发生的感情还是新到手的权力,都会养成一套特殊的习惯。西尔维开头叫比哀兰特我的孩子,后来不叫我的孩子,直呼为比哀兰特了。埋怨的话先是半软半硬,后来变得尖刻难听了。姊弟俩一走上这条路就进步飞快,居然不再觉得无聊了!这并非阴险残酷的人设下的计谋,而是一种荒谬的专制,等于本能一样。姊弟俩自以为是比哀兰特的恩人,正如从前自以为是学徒们的恩人。比哀兰特的真实,高尚,过于灵敏的感觉,和两个罗格龙的麻木不仁正好处于极端,她最恨受埋怨,美丽明净的眼中会痛苦得当场冒出眼泪来。在外边多么讨人喜欢的天真活泼,她花着很大的劲硬压下去,只敢在小朋友们的母亲面前流露;可是到第一个月快完的时候,她在家里开始变得拘谨呆板,罗格龙问她是否病了。听到这句古怪的问话,她拔起脚来奔往园子,站在河边痛哭,簌落落的眼泪直往水里掉;可怜她将来整个儿都要掉入社会的惊涛险浪中去呢。有一天天气很好,孩子上蒂番纳太太家玩儿,尽管很小心,还是把那条漂亮的蓝呢连衫裙撕破了一块;想到回家非挨一顿臭骂不可,马上哭起来。一经盘问,她不免落着眼泪漏出一句两句,说到表姊的严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正好有同样的料子,亲自给她换了一幅。事情被西尔维知道了,说是那恶魔般的小姑娘有意跟她捣乱。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让那些太太们接比哀兰特去玩了。
比哀兰特在普罗凡过的新生活清清楚楚分做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大约有三个月,比哀兰特还算过着好日子:两个单身人对她有时亲热,有时呵斥;所谓亲热其实是冷冰冰的,而那些埋怨在比哀兰特听来倒是火剌剌的好不难受。等到西尔维推说孩子大了,一切有教养的姑娘应该会做的事都该学起来了,不准再去看小朋友们的时候,比哀兰特在普罗凡的第一阶段便宣告结束,但是只有这个时期的生活比哀兰特觉得还能忍受。
[book_title]十八
第六章 穷表妹投靠有钱亲戚的故事
罗格龙家来了比哀兰特以后的种种变动,维奈和古罗都研究过了;他们象狐狸打算闯进鸡棚一样谨慎,而且看到鸡棚里多了一个新角色不大放心。两人难得上门,免得西尔维惊慌;他们借各式各样名目和罗格龙闲扯,一步一步踏进他家里去,态度的稳重,手法的巧妙,便是了不起的答尔丢夫①也要甘拜下风。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来接比哀兰特,被西尔维用尖酸的话回绝的那天晚上,律师和上校来拜访罗格龙姊弟,听到这件事彼此瞧了一眼,显出他们俩对普罗凡城里的内幕情形知道得清清楚楚。
①答尔丢夫,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
律师道:“蒂番纳太太老实不客气要你出丑。这种事情,我们早告诉罗格龙了。同那些人来往决没有好处。”
上校捻着胡子打断了律师的话,说道:“卖国的帮口干得出什么好事来?倘若我们劝你们同那些人断绝,你们或许疑心我们有什么私仇。可是小姐,你要喜欢打小牌玩玩,干吗不在你自己府上夜晚来一局波士顿呢?难道象于里阿家那几个笨蛋就没人代替得了么?维奈跟我都会玩波士顿,再找一个搭子也不难。维奈可以把他的太太介绍给你,她脾气挺好,还是夏尔热伯夫出身。你也不会象上城那般臭婆娘,要一个管家的好媳妇儿穿扮得象公爵夫人。维奈太太的娘家伤天害理,逼得她在家里样样亲自动手,她象绵羊一般和顺,勇气象狮子一样。”
西尔维·罗格龙露出又长又黄的牙齿向上校笑了笑,上校不但受得了那副怕人的嘴脸,还装出奉承她的样子。
西尔维道:“只有四个人,咱们的波士顿不一定能每天成局。”
“象我这样的老兵,只管拿着养老金坐吃,会有什么事呢?律师到夜晚总是空闲的。”上校又用着含蓄的神气补上一句:
“并且你自会有客人上门,我敢担保。”
维奈道:“你只消明目张胆反对普罗凡的政府派,跟他们顶下去,就能在地方上大得人心,有许多人捧你。你也好来一个沙龙同蒂番纳家打对台,气气他们。人家笑我们,我们照样回敬。何况那帮口的人根本对你不留余地!”
“怎么呢?”西尔维问。
外省自有一些传声筒会把这个圈子里的闲话送到另外一个圈子去。所有排斥两个针线商的人家批评罗格龙姊弟的议论,维奈全部知道。助理推事兼考古学家德丰德里尔不属于任何党派;他和别的几个超然派的人,按着外省的习惯把听到的话告诉别人,被维奈利用上了。那天晚上,阴险的律师搬出蒂番纳太太取笑的话,还加油添酱,说得更刻毒。他揭穿罗格龙和西尔维闹的笑柄,激恼他们,挑起他们的仇恨;两个冷血动物也正需要一些养料来培养他们在小事情上的意气。
过了几天,维奈把太太带来了。她文雅,胆怯,既不难看也不好看,性情十分温和,对自己的不幸感受很深。淡黄头发,穿着很朴素,管着一个寒酸的家,显得有些劳累。这样的女人,西尔维再中意没有了。维奈太太看着西尔维的架子不以为意,她屈服惯了,向西尔维低头也无所谓。从她凸出的脑门上,粉红的腮帮上,温柔而慢悠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很会沉思默想,象受惯委屈的妇女一般把事情看得很透,嘴里可绝对不说出来。上校明明是个老粗,偏要殷勤卖俏,讨好西尔维。他和刁猾的维奈在罗格龙家的影响,不久就对比哀兰特发生作用。那只美丽的松鼠关在家里,只有陪着老表姊才能出门,时时刻刻听见“这个动不得!——那个动不得!”的吆喝,还有一刻不停的管教她举动姿势。比哀兰特伛着胸脯,弓着背;表姊要她象自己一样站得笔直,好比小兵向长官行礼;有时还拍拍她背脊要她挺起来。在沼泽区长大的自由快活的孩子只得压制自己的动作,学做机器人。
有天晚上,正是比哀兰特的第二时期才开始的时节,三位常客整晚没看见比哀兰特在客厅里露面;直到睡觉之前她才出来招呼大家,跟表兄表姊拥抱。西尔维向可爱的孩子冷冷的伸出腮帮,仿佛不耐烦她亲吻;那表情太难堪了,比哀兰特不由得冒出眼泪来。
刻毒的维奈说道:“小比哀兰特,你可是刺痛了?”
西尔维厉声问道:“什么事?”
“没有什么,”可怜的孩子说着去亲她的表兄。
西尔维道:“没有什么?一个人不会无事端端哭起来的。”
维奈太太道:“好孩子,你怎么啦?”
“有钱的表姊没有穷奶奶待我好。”
西尔维道:“你奶奶夺了你的财产,你表姊将来会给你家私。”
上校和律师彼此偷偷瞧了一眼。
比哀兰特道:“只要疼我,拿我的钱我也情愿的。”
“那么送你回去好了。”
维奈太太道:“这惹人疼的孩子干了什么事啊?”
维奈向老婆恶狠狠冷冰冰的瞪了一眼,可见他素来霸道,绝对不许人违拗。可怜的奴隶赶紧拿起牌来。当初人家只看中她的家私,她既然没有陪嫁,只好永远受气。
“干了什么事?”西尔维猛的抬起头来,把帽子上插的黄花震得直跳,“她就是千方百计的捣乱:她打开我的表看机器,碰了轮盘,弄断了发条。小姐把我的话只当耳边风。我一天到晚叫她东西别乱动,只是白搭,我的话好象是和这盏灯说的。”
比哀兰特当着外人受到埋怨,老大不好意思,轻轻的出去了。
罗格龙道:“这孩子真会淘气,不知道怎样才能制服她。”
维奈太太道:“在她这个年纪,可以进寄宿学校了。”
维奈又瞪了老婆一眼,不许她多嘴;他和上校俩算计两个单身人的计划当然不会让老婆知道。
上校道:“收留别人的孩子就有这些麻烦!不过你或者你弟弟,你们自己还可以有孩子呢;干吗你们俩一个都不结婚呢?”
西尔维满面春风的望着上校: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个人觉得她还有希望出嫁。
罗格龙道:“维奈太太说得不错。读了书,比哀兰特好安静一些。请个老师也费不了多少!”
西尔维一心想着上校的话,没有回答兄弟。
维奈对罗格龙道:“我们说过想办一份反对党的报纸,只消你肯垫付保证金,就好请发行人来教你的小表妹。那个可怜的小学教师受着教士排挤,我们想找他来办报。——内人说得不错,比哀兰特是一块需要琢磨的璞玉。”
屋内静默了一会,牌桌上的人个个在想心思;然后西尔维在发牌的时候问上校:
“听说你封过男爵是不是?”
[book_title]十九
“是啊,不过在一八一四年南奚战役以后封的,我一团人那一回创造了奇迹;当时我没有钱,没有后台,凭什么去向掌玺大臣公署登记呢?一八一五年我还升了将军;这个军阶和爵位一样,都要经过一次革命才能到手的了。”
罗格龙想过一阵,回答维奈说:“要是你有不动产做抵押品,我可以垫保证金。”
维奈道:“这一点库尔南会想法安排。有了报纸,上校就好得势;你们的沙龙也能压倒蒂番纳家的沙龙和他们的喽罗了。”
西尔维道:“怎么呢?”
维奈趁老婆发牌的当口,把在普罗凡区办一份独立的报纸,如何能使罗格龙,上校和他维奈三人出头的道理解释了一遍。那时比哀兰特在房里哭做一团;她的感情和理智都觉得表姊的错处比她多。沼泽区的孩子凭着本能就懂得,做好事的恩主必然是专制的。她痛恨她的漂亮衣衫,痛恨一切特意为她做起来的东西。受人施舍的代价太高了。她因为做错事情,给人把柄,懊恼得痛哭流涕;可怜小小的孩子竟立下愿心,要自己的行为叫表兄表姊没法开口。她这才发觉布里戈送她积蓄多么了不起。她自以为不幸到极点,没料到客厅里还在设计划策,预备给她受新的苦难。
果然,不多几天,比哀兰特有了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比哀兰特受教育的时期,在罗格龙家闯了许多祸。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习字簿和笔尖到处乱丢;桌布坐垫沾着白粉①;做功课的时候撕破书本,磨坏书角。表兄表姊已经用非常刺耳的字眼告诉她应当自食其力,不依靠别人。比哀兰特听着难堪的警告,喉咙里一阵阵的抽搐,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可是不敢哭出来;因为一掉眼泪,人家就要追问理由,认为她侮辱了两位宽宏大量的亲戚。
①当时没有吸水纸,写过字就在纸上洒粉。
罗格龙却是得其所哉,日子好过了:他象从前埋怨伙计一样埋怨比哀兰特,在她玩得高兴头上去找她,逼着做功课,陪她温书,在可怜的孩子面前竟是个铁面无情的监课先生。西尔维也认为责任所在,应当把自己会做的一点儿女红教给比哀兰特。姊弟俩的脾气绝对谈不上和顺。两个胸襟狭小的人还觉得为难可怜的孩子真有一种乐趣,不知不觉从客气过渡到极端严厉。他们说这是孩子不肯用功,自己讨来的;其实是开蒙太晚,脑子不容易接受。私人教育和公共教育不同的地方原是在于因材施教,无奈比哀兰特的几个老师不懂这一套。因此表兄表姊的过失远过于比哀兰特。她花很多时间学一些初步的东西。有一点儿小差池,就是荒唐啊,糊涂啊,愚蠢啊,饭桶啊,一连串的臭骂。她听不见一句好话,只看见冰冷的目光;无论什么行为都遭到批评,指责,歪曲,吓得她一动都不敢动,变得象羊一般痴呆混沌。事无大小,她只顺着表姊性子,等表姊命令,自己的念头她都闷在肚里,一味依头顺脑,听人摆布。红润的血色慢慢褪下去了,有时她也叫几声苦。表姊问她:“哪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觉得浑身难受,便回答说:
“到处不舒服。”
西尔维道:“哪有到处不舒服的?要是到处有病,你早已死了!”
专会挑眼儿的罗格龙道:“一个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齿痛,或是头痛,或是脚痛,或是肚子痛,从来没有到处痛的。什么叫到处?到处不舒服就是没有一处不舒服。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比哀兰特说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话,正是知识初开的花朵,人家却用俗套滥调回答她;比哀兰特凭着天生的感觉知道可笑,以后干脆不开口了。
罗格龙还对她说:“你嘴里叫苦,胃口好得象修道士!”
只有胖老妈子阿黛勒绝对不伤害这朵娇嫩的鲜花。阿黛勒还给她暖被窝,可是瞒着主人,因为有天晚上,她正给东家的承继人安排这点儿小小的享受,被西尔维撞见了,受了一顿埋怨。西尔维说:
“对孩子应当严一些,才能养成他们刚强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难道我们的身体就不如别人吗?象你这样只会弄得比哀兰特呜哩呜啦。”两个罗格龙造出这个古怪字儿形容多病好哭的人。
比哀兰特象天使一般可爱,但她一切娇憨的表情都被认为挤眉弄眼。感情的花多么鲜嫩,妩媚,在年轻的心灵中只想向外开放,却受着无情的摧残。比哀兰特心坎里最娇嫩的部分遭到最残暴的打击。要是用撒娇的态度去缓和两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就说她别有用心。
罗格龙厉声喝道:“要什么,赶快说出来。你不会无事端端来讨好我的。”
姊弟俩不讲感情,偏偏比哀兰特浑身都是感情。古罗上校只图讨好罗格龙小姐,有关比哀兰特的事总说西尔维有理。
维奈听见两个罗格龙责怪孩子,也顺着他们说话;他们加在天使般的比哀兰特身上的一切坏事,维奈都归之于布列塔尼人的固执脾气,说任凭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决心,也是扭不过来的。两个马屁鬼奉承罗格龙姊弟的手段巧妙无比;罗格龙终究拿出《普罗凡邮报》的保证金,西尔维认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师四出活动,在买进公产的选举人中间——他们最怕自由党的报纸,——在富农和所谓中立派人士中间,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们无孔不入,活动的范围遍及全省,有几个在别省边境上的乡村也被他们打进去了。凡是股东当然是报纸的定户。《蜂房报》的法律广告和别的广告被《邮报》分去一半。创刊号上发表一篇文章大捧罗格龙,形容得象普罗凡的拉斐特。①公众的舆论一有人指挥,就可看出下届选举必有一番剧烈的竞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为之懊恼不已。她看了一篇攻击她和于里阿的文字,说道:
“怪我糊涂,忘了傻瓜旁边必有骗子,愚夫愚妇永远会吸引象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①银行家拉斐特(1767—1844)在王政复辟时代是反对党的领袖之一。
[book_title]二十
报纸在周围八九十里之内风行以后,维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双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子也象样了。头上戴着自由党人那种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内衣来了。老婆雇了一个女佣人,衣着打扮显出是要人的太太,也买起漂亮的帽子来。维奈打好算盘,面上做得有情有义,和朋友库尔南两个,就是跟奥弗莱抢生意而替自由党办事的公证人,替罗格龙当顾问,在两桩事情上大大帮了他的忙。罗格龙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势最恶劣的时代订的租约,快要满期。种花果蔬菜的事业近年来在普罗凡四周非常发达。律师和公证人代两个罗格龙改订新约,增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为着五百株白杨和两个乡公所发生争执,维奈替罗格龙把官司都打赢了。罗格龙姊弟三年来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面,又用他们的积蓄做白杨交易得到一笔钱,这时很巧妙的调动了一下,买进好几块地。农民押给罗格龙老子的田产被维奈拿来抵债;他们拼着性命耕种,改良土质,想积起钱来料清债务,但是始终没办法。两个罗格龙为装修房子而动用的老本,大部分捞回了。他们的田产全在普罗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板,当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块面积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个阿尔邦①,租户殷实,租金有不动产担保,他们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圣马丁节②,罗格龙家的产业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赋税归佃户负担,地上没有建筑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险。姊弟俩每人还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债,当时行市超过票面;律师劝他们抛出公债,买进田产,保证他们靠着公证人帮忙,调动之后在收益方面一个小钱都不会吃亏。
①法国当时通用的面积单位,每阿尔邦约合五百平方公尺。
②即十一月十一日。
比哀兰特在这第二时期的最后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几位熟客的冷淡,两个表亲的毫无感情,咕哝埋怨的混账脾气,磨人磨得太厉害了;好象从坟墓中来的那股潮湿的冷气,感觉得太清楚了,比哀兰特竟想大着胆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列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边去。可是有两件事情把她拦住了。
先是洛兰老头死了。在普罗凡举行的家族会议派罗格龙做表妹的监护人。倘若死的是祖母,罗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准会追讨比哀兰特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过不了日子。
维奈对罗格龙狞笑着说:“你将来还能承继比哀兰特呢。谁知道哪个寿长,哪个寿短!”
罗格龙被这句话点醒了,逼洛兰老头的寡妇以生前赠送的名义把八千法郎的虚有权过在比哀兰特名下,担保她欠孙女的债,应缴的税款由罗格龙负担。直到这个手续办妥了,罗格龙方始让洛兰寡妇太平。
祖父的死给比哀兰特刺激很大。她受到这个惨痛的打击的时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领圣体,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罗凡的第二件事。初领圣体原是必须经过而且是极简单的仪式,在罗格龙家却引起重大的变化。因为于里阿,勒苏,迦斯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佩鲁先生指导教理,西尔维认为面子攸关,比哀兰特的导师非请佩鲁神甫手下的副堂长哈贝尔先生不可。哈贝尔据说是坚信会会员,对教会的事业非常卖力,表面上戒律极严,暗中抱着极大的野心,普罗凡的人都见他害怕。教士有个妹子,年纪三十左右,在城里办一个女子寄宿学校。兄妹俩十分相象,都又瘦又黄,黑头发,性情抑郁。
天主教的仪式和诗意,布列塔尼姑娘是从小耳濡目染,熏陶惯的。①那庄严的教士说的话直钻进她耳朵,打到心里去。痛苦往往产生信仰,而少女们由于天性温柔,几乎都会倾向神秘主义,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面。副堂长播下的教理和《福音书》的种子,落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兰特的素质完全改变了。少女领圣体等于在精神上和耶稣结合,比哀兰特就用这种心情去爱耶稣;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从此有了一个意义;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志。
①旧教在布列塔尼势力极大,教徒特别热诚。
她在罗格龙家心灵受着残酷的伤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两个亲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难的人一样逃入另外一个天地,靠三超德①支持。逃回家乡的念头打消了。西尔维看见比哀兰特经过哈贝尔先生指导,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动了好奇心。从那时起,哈贝尔先生一边指导比哀兰特作初领圣体的准备,同时把西尔维小姐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
①即基督教的信仰、希望、博爱三大德性。
西尔维热心宗教了。那耶稣会会员可抓不住德尼·罗格龙;当时立宪思想对某些傻瓜的影响比教会的力量大得多,罗格龙仍旧忠于古罗,忠于维奈,忠于自由党。不消说,罗格龙小姐结识了哈贝尔小姐,对她很有好感。两个老姑娘相亲相爱象姊妹一样。哈贝尔小姐提议让比哀兰特进她的寄宿学校,省得西尔维为教育孩子费许多心,找许多麻烦;姊弟俩回答说没有了比哀兰特,家里太寂寞了。两个罗格龙舍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象还有些过分呢。哈贝尔小姐一出场,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认为野心勃勃的副堂长为着妹子象上校一样打着攀亲的主意。
律师和退休的针线商说:“你姊姊想叫你娶亲了。”
罗格龙道:“娶谁呢?”
上校捻着灰白胡子嚷道:“还不是那个当小学教员的老妖婆!”
“姊姊没跟我提过,”罗格龙好不天真的回答。
象西尔维那样专走极端的老处女,一相信宗教就进步很快。教士对这份人家的影响眼见要一天天大起来,旁边还有牵着兄弟鼻子走的西尔维支持。两个自由党人的惊慌不是没有根据,他们觉得哈贝尔小姐配罗格龙比上校娶西尔维合适多了,如果教士真有这心思,定会引诱西尔维守斋念经,对宗教入迷,还会送比哀兰特进修道院。古罗和维奈十八个月的努力,逢迎吹拍,干的许多无耻勾当,将来可能一无所得。
他们对教士兄妹暗中咬牙切齿,可是为了寸步不离的钉着,不能不同哈贝尔先生哈贝尔小姐和睦相处。那两个会打波士顿,会打惠斯特,没有一晚不到。这一方面劲头十足,那一方面当然不甘落后。律师和上校觉得碰上了对手,而哈贝尔先生和哈贝尔小姐也有同感。这样的局面已经是一场斗争了。西尔维受到追求,终于认为古罗这个男人不辱没她的身分:这是上校做的功夫。同样,哈贝尔小姐也在用言语,眼神,亲热的态度包围罗格龙。双方都不肯拿出大政治家的作风,大大方方说一声:“好,咱们来平分秋色吧!”各人都要俘掳自己的目的物。并且,普罗凡反政府派的势力愈来愈大,两只狡猾的狐狸自以为比教会更强,先动手开火了。
维奈为着自己的利益搜肠刮肚的盘算,动了知恩感德的念头,赶去把德·夏尔热伯夫母女接来。那两个妇女凭着两千法郎左右进款,在特鲁瓦勉强过活。巴蒂尔德·德·夏尔热伯夫小姐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儿,一向认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到二十五岁还没嫁人,才改变主张。德·夏尔热伯夫太太受着维奈怂恿,答应把自己的两千法郎和维奈办报以后一年三千法郎收入合在一起,搬到普罗凡去同住。维奈说巴蒂尔德可以在普罗凡嫁给一个姓罗格龙的瘟生,凭着她的聪明才气不难和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见个高下。德·夏尔热伯夫母女一住进维奈的屋子,一接受维奈的主张,自由党立即声势浩大。这个联盟使普罗凡的贵族和蒂番纳帮口着了慌。德·勃莱奥代太太看见两个贵族妇女走错了路,气坏了,请她们上她家去住。她为了保王党做事荒唐唉声叹气;听到母女俩在特鲁瓦的处境,愤愤的怪怨那边的保王党。
她说:“怎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姐竟没有一个乡下老贵族请教?她着实有资格进爵府去当主妇呢。大家让她关在家里虚度青春,现在自个儿送到罗格龙门上去!”
[book_title]二十一
德·勃莱奥代太太把整个省府搜索遍了;娘家只有两千法郎进款,有力量娶这样一位小姐的贵族一个都找不到。蒂番纳一派和专区区长也着手寻访这样一个人物,可是太晚了。德·勃莱奥代太太痛斥那个弥漫全国的自私自利的风气,说祸根在于唯物主义,在于法律替金钱撑腰,弄得高贵的世家无人过问!美貌无人过问!连罗格龙和维奈这批家伙也胆敢出来同法国国王作对!
德·夏尔热伯夫小姐和哈贝尔小姐相比,不但容貌方面绝对占着优势,衣着打扮也占上风。先是皮肤白得耀眼。在二十五岁上发育完满的肩膀和美丽的身材,特别丰满可爱。脖子浑圆,各个部分都接合得天衣无缝;金黄的头发又浓又漂亮;笑容妩媚动人;头的形状很好看,额角很有样子,秀丽的眼睛地位长得合适;身体的线条和姿势,高雅大方的动作,柔软的腰身:浑身上下一切都非常调和。一双漂亮的手,一双小巧玲珑的脚。也许因为身体健康,有些小客店美女的气息,照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说来,“在罗格龙眼中,那决不是一个缺点。”
德·夏尔热伯夫小姐第一次出现,服装相当朴素。棕色的呢袍子钉着绿的绣花边,露颈袒胸;肩上披一条轻纱,里面用带子扣着,把肩膀,背脊,胸部一齐遮住,但前面仍旧半开半阖。在这层薄薄的纱网之下,巴蒂尔德更加娇艳迷人。
她走进屋子,脱下丝绒帽和披肩,露出一对好看的耳朵,戴着金坠子的耳环。脖子里挂一个丝绒做的十字架,好比安哥拉种的白羊,经过自然界奇妙的安排,尾巴上长着一个黑圈。凡是待嫁闺女的花招,她没有一样不会:明明头发卷儿一丝不乱,偏要忙个不停,拿手指去整理,还特意教罗格龙替她扣袖口的带子,露出手腕给他看;可怜罗格龙目眩神迷,竟态度硬绷绷的拒绝了扣袖带的差使;他只能假装冷淡来遮盖心中的激动。针线商大概一辈子就是这一回动了爱情,心虚胆怯的表现很象是讨厌人家。西尔维和赛莱斯特·哈贝尔都弄错了他的意思,可是瞒不过律师。在这些蠢货中间,律师本来高出一等,上校早已成为同党,现在他的敌人只有那个教士了。
从那时起,上校对待西尔维的一套手法,同巴蒂尔德对待罗格龙毫无分别。他每天晚上换一件洁白的衬衫;外边是大氅的丝绒领,白衬衫的高领口撑着他的脸,正好托出他威武的相貌。他穿上十字暗花的白背心,做了一件新的蓝呢大氅,钮子洞上扣着荣誉勋位的红星,鲜艳夺目:这些打扮据说是为了尊重巴蒂尔德,不能不顾到外表。下午两点以后,他不再抽烟。花白的头发平铺在土黄色的脑壳上,梳成波浪式。他的外貌和姿态都摆出一副政党首领的架子,表示他预备把法国的敌人,就是说波旁王室,狠狠的收拾一下。
自由党人和德·勃莱奥代府上的一帮,认为德·夏尔热伯夫小姐比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漂亮十倍。送这样一个美人儿到罗格龙家去,当然是跟哈贝尔先生和哈贝尔小姐捣乱;但阴险的律师和奸刁的上校还有更毒辣的一手对付他们兄妹。
小城市里的西大政客慢慢散布空气,说他们的主张哈贝尔先生全部赞成。不久普罗凡人提到哈贝尔,口气当他是自由派的教士。哈贝尔马上被主教找去谈话,只得停止赴罗格龙家的晚会;但他的妹子照旧上门。从今以后,罗格龙家的沙龙正式成立,在地方上成为一股势力。因此,那年五六月间罗格龙小圈子里的政治活动,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婚姻的角逐。隐藏在心中的利害关系固然不惜性命相搏,公开的斗争更是攸关大局,轰动一时。大家知道,维莱勒内阁是被一八二六年改选①的国会推翻的。公证人库尔南代维奈用赊账的方式买进一所产业,在普罗凡选区弄到一个自由党候选人的资格,差点儿压倒蒂番纳。院长仅仅多得了两票。出入罗格龙家的客人除了维奈太太,德·夏尔热伯夫太太,德·夏尔热伯夫小姐,维奈,古罗之外,有时还有库尔南和他的老婆,后来又加入奈罗医生;奈罗青年时期着实荒唐过来,如今收了心,据说很用功,自由党人认为他医道比马特内高明得多。两个罗格龙过去既不明白为什么受人排斥,此刻也弄不懂为什么大得人心。
①那次国会改选是一八二七年十一月,不是一八二六年。
美丽的巴蒂尔德受着维奈挑拨,把比哀兰特当做敌人,对她骄横傲慢,态度恶劣。大家的利害关系一定要叫可怜的牺牲品无辜受辱。各人肚里存的私心都极其坚决,不可动摇:这些情形维奈太太终于摸清楚了,但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孩子夹在中间让争权夺利的鬼把戏把她磨成齑粉。要不是丈夫逼着,维奈太太真不愿意上罗格龙家看美丽的小东西受人虐待,使她痛心。比哀兰特也体会到维奈太太暗中照顾的心意,常常挨在她身旁,请她教某几种挑花的针子或者某种绣作。比哀兰特在这些地方的表现,说明只要人家对她和顺一些,她原来很聪明,做活很灵巧的。可是那圈子里已经用不着维奈太太,她以后不来了。西尔维还存心嫁人,觉得比哀兰特是个障碍:孩子将近十四岁,雷白的皮肤非常可爱;其实白得有些病态,而且还有别的症候,无知的老姑娘看了都不放在心上。西尔维想出一个好主意,打算叫比哀兰特做丫头,补偿她的消费。维奈为着夏尔热伯夫家的利益着想,还有哈贝尔小姐,古罗上校,一切说话有作用的熟客,都劝西尔维歇掉胖子阿黛勒。难道比哀兰特不会烧饭,不会做家务工作吗?活儿太多的时候,可以找上校的老妈子帮忙,她不但聪明能干,还是普罗凡有名的厨娘。照阴险的律师说来,比哀兰特应该学会做菜,揩抹,打扫,把屋子收拾干净,上菜场去知道各种东西的市价。
可怜的小姑娘不但气量大,而且忠心耿耿,竟自动开口了;在这份人家吃一口饭多么不容易,能够不白吃他们倒也心中高兴。阿黛勒辞退了。唯一可能照顾比哀兰特的人走了。
从此以后,比哀兰特虽则气力不足,精神和肉体照样受着压迫。两个单身人对她比对佣人还不客气,比哀兰特是属于他们的!为一点儿极小的小事,壁炉架的云石面子上或者玻璃罩上有一些灰土,就得挨骂。那些奢华的东西,比哀兰特从前赞叹不已,现在只觉得可恨。她一心想把事情做好,严厉的表姊老是认为做的不对,要重新再来。两年功夫,比哀兰特不曾受过一回称赞,不曾听到一句亲热的话。只要不受埋怨就算幸福了。她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两个单身人的坏脾气;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温柔和顺,天天使比哀兰特感到受着管辖。小姑娘在两个针线商中间所过的生活,好比被老虎箝夹着,越发加重了她的病。她觉得身体内部骚动得非常厉害,忧郁的情绪发作起来非常突兀,结果是发育受到无可挽回的损害。比哀兰特暗中经过许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慢慢地身体起着变化,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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