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水之焰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3289
[book_dec]看似幸福的家庭实则各有各的不幸。外人眼里婚姻美满的美丽人妻盐川信子和丈夫盐川弘治早已貌合神离。为填补生活空虚信子去参加大学函授,助教浅野被信子的美貌和气质深深吸引,可不久之后浅野却出人意料地自杀身亡……薄情寡义的盐川弘治为了投资生意不仅向妻子娘家借下巨款无意归还,还唆使情人枝理子勾引他人。为牟一己私利,弘治自以为设下了毫无破绽的骗局,其实波谲云诡的命运才刚刚开始……
[book_img]Z_10176.jpg
[book_title]授课
#1
酷暑已持续许久。
天气虽热,草间泰子还是每天坐着电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去L大学。
大学六月末就已经进入暑假。在七月初,还有学生出入大学,旁人则看起来有些打眼。
草间泰子确实是L大学经济学系的学生,但她跟普通学生有些不同。四年前,她开始接受这所大学的函授教育。
这四年来,泰子一直靠着L大学寄到她家的教科书自学。但是,在这个暑假里,她必须抽出四十天时间到学校来,由老师当面授课。这是函授教育的课程规定,这段时间是专门的老师的“授课时间”。
草间泰子在车站下了车,沿着向上的坡道走向L大学的正门。
早晨的太阳已经暗示着白天的酷热,强烈的光线灼晒着石板路上雕刻的方格花纹。
泰子走上这条坡道的时候,身前身后,总能看到一起来上课的函授学生走向校门。其中大多是男学生,也有不少女学生。
泰子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一定会用目光搜寻某个女人。那个女人,个子高挑,身形苗条,总是穿件纯白的衬衫;不穿白衬衫的时候,她就会穿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
泰子在参加授课的第一天,就在自己的教室里注意到了这个女人。泰子会这么注意她,是出于其自身的原因。
泰子学的是经济学,入学两年间,所学的都是一般的基础课程。从第三年开始,出现了经济学原理、财政学、统计、经济政策、经营经济学、基础经济史等专业科目。
泰子估计那个女人比自己大三四岁。泰子马上就要二十三岁了,她在某企业的秘书科工作。
为了参加这次的授课,泰子用掉了自己一年的休假。四十天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为了排出这段时间,平时的年假、公休都一直攒着没用。
泰子猜测,那个女人也许跟她的情况差不多。
来参加授课的学生身份各不相同,其中男性大多是年轻的上班族。
女性中,结了婚的占一大半,剩下的是常见的富裕人家的小姐,像泰子这样的职业女性很少见。
那个女人的面孔独具魅力,眉目深邃清晰,颧骨稍高,算不上时下流行的美人。
最吸引泰子的,还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十分迷人。上课的时候,泰子偶然和她坐在一排时,曾偷偷打量她的侧脸。她好像姓盐川。
授课已经持续了两周,泰子也渐渐交上了谈得来的朋友。大家自然而然地很谈得来,也一起聚过好几次餐。其中几人马上组成了一个小团体,甚至出现了一起去旅行的提议。下课后,也有人叫她一起去喝咖啡。
但是,盐川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泰子。盐川似乎总是独来独往。
泰子想和她交上朋友。她们可以一起聊天,聚餐的时候,她也希望身边坐的是盐川。
但是,盐川身上似乎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让泰子无法轻易地接近她。
关于这一点,泰子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或许就是盐川独特的气质吧。
尽管如此,每次见到盐川,泰子总会主动跟她打招呼:“你好。”
盐川会眼角含笑地回答她:“你好。”泰子觉得她的笑容很美,还有她温润的声音,也很悦耳。
不过,两人的交情仅止于此。盐川总是带着美丽的微笑,迅速从泰子身边走开,回归到自己的世界。
尽管如此,泰子也无法对她产生反感。盐川的态度,反而更让泰子觉得迷人。虽然盐川一直如此,但她的举止并不让人感到傲慢,反而恭敬有礼,富有教养。
在教室里,盐川总是在很认真地记笔记。
参加授课的学生跟普通学生不一样,他们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都是利用闲暇时间来学习,很有上进心,因此也就分外认真。也有些少奶奶,来上课就像学茶道、插花、跳舞一样,是为了打发时间,但这些人最终都会被教室里认真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在泰子看来,盐川似乎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
首先,她给人的感觉就是浑身散发着知性的气息。其次,她穿的衣服虽然朴素无华,却品位高雅,常常令在一旁暗暗观察的泰子惊叹。
盐川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这点让泰子放下心来。尽管如此,盐川并不让人感到冷漠。在校园里碰到的时候,盐川会大方地和同学们打招呼。但是,她似乎完全不想交朋友,这一点甚至让人心生嫉妒。
泰子很想知道,盐川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要想经常碰到盐川,只要在休息的时间去校园里的榉树下就行。
那里有一片葱郁的树林,树荫里安放着长椅。很多学生会去树下乘凉。有的在树下看书,有的在树下聊天。走过一个平缓的斜坡,还有一个池塘。学生们有的在池塘边散步,有的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还有些学生往杂树林更深处走去。
盐川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一棵巨大的榉树,茂密的枝叶伸向天空,投下一片浓影。此时盐川就坐在榉树下的长椅上,手里拿着课本。帽檐儿投下的阴影,让她的侧脸轮廓更加清晰,像一幅美丽的剪影画。
泰子相信,自己是第一个和她交上朋友的人。
泰子有很多事情想向盐川确认。但是,就算她们成为亲密的朋友之后,有些问题她还是问不出口。
泰子不知道盐川的名字。只知道教经济学原理的浅野助教叫她“盐川小姐”。就是因为浅野助教,泰子在选择函授学校的时候才没有考虑其他学校,直接选择了L大学。浅野助教是她表哥的朋友,五六年前两人认识,大约一年前,他们订婚了。
泰子感觉自己的未婚夫浅野也对盐川很感兴趣,但不知为何,她对此并不反感。是不是因为泰子在爱着浅野的同时,也对盐川怀有憧憬呢?泰子猜测盐川可能是关西那边来的。不过,盐川平常沉默寡言,泰子听不出她的口音。盐川的声音圆润清脆,说话温柔清晰。
然而,泰子总觉得盐川和关西有些关联。
两年前的秋天,泰子去了趟大阪,顺便也去了神户。当时,她确实见过盐川。
那是在一个奇妙的场所——须磨寺。
须磨海岸过去,再往山里走一些,就是须磨寺。当时,泰子并不是一个人去的。那天,泰子在神户吃完饭,坐车到明石兜风,回程中想起须磨寺,心血来潮想去看一看。
从行车道拐入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小路是平缓的坡道,坡道尽头就是须磨寺的前门。穿过破败不堪的仁王门后,是向上的石阶,走上石阶,就是须磨寺的本堂,泰子在寺里四下闲逛。她发现须磨寺下面有一个池塘,大概只有不忍池的一半大小,池塘的一头是几家料理屋。寺里有很多樱花树,但在那个时节,枝头已经繁花落尽。寺院的围墙已经稍显颓败,如果没有料理屋,这番风景倒是很符合泰子的期待。
泰子去了本堂左边的院子,那里并立着两个不知名的堂。院子旁边是竹林,露出一角屋檐,似乎是僧侣们居住的地方。
这时,泰子突然瞥见一个修长的女性身影在寺内漫步,她是一个人。
她穿着和服,脚步静悄悄的。但泰子忘不了她那张脸。为何泰子会对那位在须磨寺邂逅的陌生女子印象深刻呢?
当时,泰子其实很想一个人独处。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已经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他从事电视行业,是个惹人瞩目的美男子,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点,总是意气风发。但当时泰子已经对他的一切都失去兴趣,认为他英俊的面孔只是空洞的皮囊而已。
也许是泰子想要独处的愿望在独自漫步须磨寺的那个女子身上实现了。
那段恋爱最终如她所愿,无疾而终。她又恢复了单身,投入到函授学习中。她和浅野订婚,是在参加函授教育之后。
在学校见到盐川时,泰子意识到盐川就是当时在须磨寺的那个女人,但她也隐约觉得似乎有些不一样。不过,盐川看起来真的很像那个女人。随着时日推移,泰子越发确信,盐川就是当时她看见的那个女人。
泰子很想确认这一点。在须磨寺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到现在还没有改变。当时,泰子正想摆脱那段无谓的恋爱,现在,她有了新的未婚夫,但盐川给她的感觉仍然和当时一样。泰子觉得,盐川正是她理想中的女性。
泰子不由得觉得,盐川曾经住在关西。当然,在须磨寺散步,并不意味着她就住在关西,泰子也是在旅行途中去了须磨寺。不过,泰子总是觉得,盐川的本家在关西。
这是一种直觉,无法解释。如果盐川不是去那里旅游的,那么现在她在L大学接受函授教育,是不是为此特意从关西来到东京,租住在东京呢?确实,有很多学生是这么做的。
#2
然而,不到两周,泰子就必须改变自己的想法了。
这名自称盐川的女子,似乎在东京有自己的家庭。她家似乎在东京,似乎也在关西居住过。或许,现在她就生活在关西。
盐川在关西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这也是泰子对她特别关注的理由之一。
不光是泰子,班级上的其他同学似乎对盐川也很感兴趣。
泰子有四五个脾气相投的朋友,其中有几个和泰子一样有自己的职业,也有普通家庭的小姐。
“盐川小姐到底结婚没有?”其中一个人抛出了这样的疑问。
参加授课的女性不在少数,但结了婚的往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就算年纪很轻,她们身上也总是多多少少有一股已为人妇的“太太味儿”。不过,盐川身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一半同学觉得她还是未婚,另外一半同学觉得她已经结婚了。虽说如此,但并没有人去向盐川求证。
认为盐川已经结婚的那些人,也并非怀着百分之百的确信。他们判断的依据是盐川比起一般的女孩看起来更加沉稳。
如果这也算理由的话,未免有些牵强。
不过,盐川似乎是个有故事的人。泰子对此事如此执着,是因为她难以忘记在须磨寺看见的盐川。这令盐川这个女人看起来更加神秘。
“我还是觉得盐川是单身。”
泰子的朋友这样告诉她。
也有人对此很怀疑。
“谁说的?”
“听说是她自己说的,有人问过她了。”
“那可不能信。”
怀疑的那人马上反驳道。
“有位堤小姐,曾经宣称自己是单身,但实际上她早就嫁为人妇,还有一个孩子。所以,到大学里来上课,大家都会想当回学生,会说自己是单身。盐川的话也不能全信。”
确实,有很多青年男子会来参加授课,她们在课堂上还可以跟这些青年男子展开交往。所以,刚才那位“堤小姐”宣称自己是单身,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泰子还是觉得盐川是单身无疑。虽然是单身,但她的生活似乎被一层难以看清楚的暗影包裹住了。
休假近一个月,泰子渐渐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绝缘状态。而且,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旅游、跟朋友游玩,而是来到大学里上课,环境完全不同。可以说,这种新的生活占据了她的全部。
泰子来参加授课,其实是瞒着公司里的同事们的。如果告诉他们,说不定会惹来闲话。
特别是在秘书科这种地方,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变成众矢之的。她的工作要跟公司上层接触,在旁人看来是份很高级的工作,正因为如此,很招同性妒忌。
不过,泰子不告诉别人,并不只是因为怕招惹是非,她认为这完全是自己个人的事。就像是换一种新生活,她不希望参加授课受到工作的任何影响。
那是一天傍晚,当天的课泰子很感兴趣。但讲解金融政策的教授语速很快,内容也有些难度,他无视学生的反应,自己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出校门的时候,泰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其他人也都一脸疲倦。大家对学习都很有热情,几乎没有人上课缺席。
泰子走过坡道,来到车站。只见盐川也站在那里。她站在车站的安全区内,今天很罕见地穿了一件连衣裙,裙子的下摆随风飘动。
旁边有几个青年男子也在等电车,女性乘客只有盐川一个。泰子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赶紧加快了脚步。电车从远处驶来了。
正在这时,一辆噪声很小、体形轩阔的进口车从她身边驶过,几乎是擦过了她。亮丽的蓝色车体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
等车子驶过,泰子再次迈开脚步,那辆车却在车站前停下了。
泰子正感到惊讶时,盐川回过头看到了这辆车。大概是车里有人叫盐川,她才回过头来。
盐川似乎和车里的人短暂交谈了几句,具体说了什么,泰子听不见,只能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接着,车开走了,车后窗的纱窗紧闭,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不过,盐川的脸看起来有些不悦,虽然可能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似乎是有人让她上车,她拒绝了。
泰子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盐川生活的一角。
#3
浅野忠夫今年三十二岁。这个年纪能当上助教已经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不过,在课堂上,他算不上如鱼得水。
他讲课声音太轻,坐在后排的学生记笔记,有时必须把手放在耳旁才能听清他讲的是什么。
浅野助教头发微微卷曲,总是微微皱起眉头,嘴角紧闭,整个人看起来很严肃。第一次见到他,泰子就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想想,浅野助教很像年轻时的贝多芬。当然,贝多芬年轻时长什么样,并没有人见过,不过他老年的肖像若抹去深深的皱纹,就有些像浅野助教了。
浅野助教站在讲坛上时,总是肆意纵横方圆,滔滔不绝,完全不在乎学生的接受程度,他似乎也毫不在意自己的未婚妻泰子在台下。当然,其他的学生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不是让人惊艳的美男子,不过他的魅力要接触之后才会慢慢显现出来,一眼看上去不起眼,但交往久了就会发现他的优点。泰子曾经跟一些职业光鲜、相貌英俊的青年男子交往,但都受不了他们的轻薄,浅野助教朴素的做派和认真的性格让她十分欣赏。
函授教育期间,自始至终都是学校配送教科书到学生家,偷懒一次,课程就会落下许多。
科目的负责老师会制定题目,要求学生交报告,偷懒一次,也会使报告越拖越多。
学生交报告后,学校会送来关于报告的点评。经济学原理就是浅野助教来点评,他给泰子的点评也一本正经,不留情面。一个一个的楷书字体,小巧端正,看起来十分严肃。
课后,学生们会去浅野助教的办公室问问题。
这时,浅野助教就会看着三五成群的学生的脸,用低低的声音一个个回答学生们的问题。其他助教会语带幽默,浅野助教却从不戏谑。他仍旧一脸严肃,看着提问者们,一个一个认真地回答着问题。
泰子第一次听浅野助教的课时,觉得这个人十分无趣。很多讲师为了不让学生厌倦,会在课堂上讲一些笑话。那是老师的讲课技巧,也是老师们维持学生热情的本能。
浅野助教似乎完全不打算这样来讨好学生。不过,他会一边轻拂额头不听话的卷发,一边向学生讲起亚当·斯密和马克思,让学生们感觉到眼前的正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学者。
事实上,四十多天的授课中,浅野助教的人气如同涨潮,越来越高。
参加授课的学生的学习时间并不一样。在同一个班级里,有些人已经学了七八年。大家职业不同,一旦有什么事耽搁,学籍在籍时间就会拖长,所以大家年纪也不尽相同。而且,来参加夏季授课的学生,都是从全国各地聚集而来。四十天的学习结束后,他们将会四散而去。
早有远见的人,在四年的学习中,从第二年开始就准备毕业论文。这些人都会去负责的教授那里咨询毕业论文的相关情况。
去浅野助教的办公室问问题的一群人当中,泰子时不时会看见盐川。盐川的提问并不啰唆,她的问题总是切中要点。提问的时候,她会正面直视着浅野助教,嘴角带着温和的微笑。
一天,泰子已经走出教室,突然想起把笔记本忘在桌子上了,又返回去取。
再次来到走廊时,她看见长廊的一头,有两个站立的人影。夏天耀眼的阳光,在长廊尽头画出一个方框。
其中一个人是浅野助教。明亮的方框里,人影就像是剪影。泰子马上认出了和他说话的人就是穿着白衬衫的盐川。
泰子停下脚步,凝视着这一幕。盐川和浅野助教面对面站着,两人好像谈得很投机。
周围没有一个人。这一幕就像是电影里的画面,印象鲜明。在泰子的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
[book_title]婚前交往
#1
浅野忠夫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因为现在是暑假,其他教授都不在,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蝉声从打开的窗户里传进来。
浅野正边吸烟边发呆。
浅野向窗外望去,有两个学生正穿过校园走向正门。夏日阳光下,他们的白色帽子和衬衫白得耀眼。
浅野摊开自己的笔记本。
盐川信子:中野区鹭宫××号,盐川弘治(银行职员,东大经济系毕业)妻
这是从学生课代表交上来的联络簿上抄下来的。
盐川信子已为人妻。
知道这一点时,浅野感到十分吃惊。他一直坚信盐川信子是单身。
助教需要了解学生的背景吗?更何况,她不是本科生,只是个函授生,本应该没有多少亲近感。他们见面的时间,也不过是一年中的一个月。
而且,浅野不太愿意和学生交往。教授、助教和讲师中有些人会把学生叫到自己家,甚至有私人交往,但浅野不会这么干。当然,他也并不想靠这种方式来赚取人心。
所以,浅野忠夫会对盐川信子产生兴趣,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函授教育中,学校向学生家里配送教材,指定课题,然后学生交报告。有些学生很出色,有些不那么出色。盐川信子则是特别出色的学生。
浅野最初读到盐川信子的报告时,只觉得其文字十分优美,等真正看起来时,却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性的反感。
这个学生——浅野不知道该不该称她为学生,总之,这个女人很擅长文字。她的文字优美,似乎有意想让教授注意到。他一开始是带着反感读着报告,读着读着,刚才的反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报告十分扎实,准确地抓住了学习的要点,连本科的学生都很少能交出这样的报告。
浅野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部分内容。报告的题目是“关于测定垄断程度的诸指标”。
“要考虑这个问题,首先要探讨垄断程度(Degree of Monopoly)是什么。在这里,我们暂且将它理解为产生支配价格的能力的覆盖程度,我们的课题就是在一定的指标下将其量化后进行测量。垄断程度的测定,有一个或若干企业的垄断程度、某个产业在整体经济中所占的产业垄断程度、测定经济整体垄断化程度的时间性变化等各种角度。想要把垄断程度数量化,有各种各样的角度和表现方法。测定垄断程度的主要指标是什么,用哪些统计数字、什么样的方法来整理这些数字,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例如,在后面我还将论述到,我国的产业统计都是以生产的技术单位——事务所为基础在进行……”
浅野从抽屉里抽出这份报告,把它藏在一堆笔记本底下。
优美的文字展现在浅野眼前。
“综合以上,垄断程度的测定,跟对垄断的评价态度直接相关。简单地分类的话,现在有垄断否定论、垄断衰退论、垄断强化论。最近比较引人注目的是,战后日本经济中垄断程度降低引起的垄断衰退论和依然坚持垄断强化再编的主张,这两者的对立。确实,战后日本出现了激烈的投资竞争、降价竞争、企业优胜劣汰。但是,观察这些数量上很难统计清楚的系统集团企业行动,这里面隐藏着‘各系统机会均等主义’,系统的核心金融机构的再编、强化也表现得十分清楚。考虑到这些要素,垄断强化的倾向是普遍的、难以掩盖的,整体经济的垄断程度则成了一个难题……”
盐川信子给人的印象是文章十分强辩,但她的文字仍然温和得体。
这个适合穿白衬衫的女人,身形苗条,内藏高贵,她的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浅野知道,她的最高学历是那所名声赫赫的英语学校。
当然,浅野对盐川信子和她丈夫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也从来没有向谁打听过,对此他有各种想象。但对其他女学生,他从没有这样的好奇。
草间泰子的字十分圆润可爱。浅野觉得,这跟泰子自己给人的感觉一样。泰子就像是他的某个妹妹,要他像对未婚妻一样对待泰子,他感到很别扭,并为此暗暗苦恼。对这桩婚事,他母亲的热情更大。浅野拒绝了一桩又一桩的相亲,也从未对任何女性表现出积极的兴趣,他母亲好不容易为他选到了眼睛明亮、身材苗条的泰子,心里正扬扬自得。
浅野收拾好盐川信子的报告,放回原处。他把它放在一堆笔记本下面,好像是要隐藏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动作,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盐川信子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了。昨天,她在走廊上叫住浅野,就是向他请教论文的事。
盐川信子问,自己能不能去浅野家里求教。浅野不禁心中一震。他回答说没有问题,也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大家都知道浅野助教不苟言笑。自己紧绷着一张脸,也许已经吓到了她。浅野现在不知为何对这一点耿耿于怀。
窗外,四个女人在艳阳下走着。来参加授课的人职业和背景都各不相同,所以,她们穿的衣服也各式各样。
这四个人中,没有盐川信子。
浅野提着书包乘上电车。他避开太阳直射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书来。
今天,他沉醉于书的世界中,心情有些雀跃。
盐川信子问他,周日的下午能否去他家请教。两人约好了一点钟见面,明天就是周日。
这个约会让他内心充满喜悦。他能沉醉于书的世界,大概也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喜悦祥和。
浅野下了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等公车。乘公车二十分钟,接下来再走五六分钟就到家,这条路一如往常。邻居家后面的榉树丛,叶子已经开始渐渐泛白。
他走进自家的玄关。
有一双女人的鞋整整齐齐地摆在玄关,那是一双浅奶油色的中跟鞋。
“你回来了?”
母亲从屋里出来。
“我回来了。”
浅野在离女鞋稍远的地方脱下了自己的鞋。
“很热吧?”
“嗯。”
“泰子来了。”
“是吗?”
“我们在茶室说话,你也过来吧。”
浅野默默地踏上榻榻米,走上楼梯。
二楼八铺席大的日式房间是书房。浅野不习惯坐在地上写字,所以榻榻米上又放了桌子和椅子。跟早上出去时一样,刚开始读的书还是原样反扣在桌子上。
母亲从楼下上来了,她拿来了冷毛巾。
“泰子带来了冰激凌。”
“是吗……”
浅野告诉母亲,自己抽根烟就过去。
“忠夫,”母亲低声责备,“你要让人家等多久?”
浅野低下头,吐出烟圈。
“母亲,”他抬起头,“关于这件事,我想跟您谈一谈。”
“……”
“我和泰子的婚约,我想告诉您我的感受。”
母亲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
“我的感受,母亲没有一点感觉吗?”
母亲没有回答。
“忠夫,”母亲的喉头哽咽了,“你为什么对她不满意呢?那孩子可爱又聪明。解除婚约的话,你肯定会后悔的!”
“……”
“总之,今天先别说了,你快点下来。”
母亲拿着毛巾下楼去了。
#2
周日。母亲照着儿子的吩咐买回了水果、点心,还特地去店里让人磨好了咖啡。
“真难得。”母亲对忠夫说,“你还是第一次对客人这么上心啊。”
天气还是很热,不过今天没有那么闷,家里还算舒服。
“是一位学习很认真的太太,人家有自己的家庭。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吧。”
忠夫这样对母亲解释。
在母亲看来,忠夫一直在期待着这位客人。他性格含蓄,态度上看不出来,但似乎心中充满了欢喜。
跟昨天泰子来时的态度完全不同。虽然他后来在楼下吃着泰子带来的冰激凌,谈起授课的事时,被泰子的活泼情绪影响,忠夫看上去也很高兴。但是,母亲看得很清楚,儿子那时是强打精神的。
母亲还注意到,今天的客人和泰子是同学,她们应该互相认识,但忠夫在泰子面前完全没有提到她今天要来的事。
客人说是下午一点到。母亲整理了一下窗帘,换了桌布,替儿子操着心。
据忠夫说,来参加学校授课的学生身份各种各样,有年轻人,也有年过四十的人。还有学生从北海道和九州赶来,在学校学习四十天。
“午休的时候就有那种感觉。”忠夫曾经说,“广播里有留言的时候,会叫青森县的某位女士,或鹿儿岛县的某位男士,听了觉得很奇妙。”
“来参加授课的人,什么职业的最多?”
母亲问。
“还是当学校老师的最多。有小学、初中的老师,还有高中的老师。他们还是想拿到大学毕业证,这样教学生的时候也有底气。他们学得很认真,和一般学生气势都不一样。”
每年夏天,忠夫都要为了这些学生去学校。是主任、教授邀请他去的,他自己也并不以此为苦。
因为了解这些,母亲觉得今天要来的女客人可能也是某所学校的老师。像泰子那样的女学生恐怕是少数。
“不是。”
忠夫回答。
“为什么这些人要上函授呢?”
“很常见。”忠夫说,“有些学校老师是想取得资格证书,也有些人就是为了学点东西。泰子不也是吗?”
“不过,当了太太,还来学习,看来很喜欢学问啊。”
“不,这样的人很多的,还有其他太太呢……还有些人来上课就像来练琴呢。”
忠夫这样回答母亲,同时也对盐川信子为何对学习如此认真产生了疑问。仅仅解释为她有上进心对吗?
忠夫总觉得,她这么认真学习,应该是有别的原因。他并没有什么怀疑的根据,不过,盐川身上有一团迷雾,让人充满想象。
忠夫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眼睛总在不知不觉地搜寻盐川信子的身影,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去她的教室讲课前,忠夫会有一种紧张感。
盐川说要向他请教论文的事,忠夫也很积极地与她接近。不过,他并没有忘记盐川已经是别人的太太了。尽管如此,他仍想接近她。
学生到助教家来讨论论文,这种事并不少见。不过,今天下午要来的盐川信子,忠夫并没有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学生。
他曾经告诉信子,毕业论文不能写成通俗入门书,而是要在有限的篇幅内向深处挖掘。盐川信子挑选的论文题目,就受到了他的影响。忠夫并没有对此具体指导,是盐川信子自己选了题目后,来跟他商量的。他觉得题目的选择也能显示出她的聪慧。
忠夫上了二楼的书房。在书房里,越过邻居家的树,能看到一条小路。前面大路上的屋檐都暴晒在烈日下。头上一朵云都没有。只有远处的天边,白云像火焰一样聚集。
忠夫看见小路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他的胸口一阵躁动。
玄关的门铃响了,门铃声刺激着他的耳朵。
母亲去应门时,忠夫不自觉地抽出一支烟。
在母亲看来,来访的客人和儿子说的一样。
她的言谈举止,都高雅得超出了母亲的想象。儿子也曾告诉母亲,来的是正经人家的太太,果然气派不同凡响。除此之外,她身上并没有家庭妇女的气息。她美丽却不张扬,不会引起同性反感。忠夫的母亲看到盐川信子第一眼就感受到了她的魅力,那是一种含蓄的知性美。
母亲把客人领到了客厅。
母亲上二楼告诉儿子客人来了。儿子显得异乎寻常的兴奋。
“来了。”
“是吗?”
桌子上放着四五本参考书。
以前也有学生来访,找忠夫商量事情。儿子一般都是听对方倾诉,但并不会动用参考书。他本来就不擅长待人接物,是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客人带了花来。”
母亲说。
儿子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很响。
母亲准备了咖啡,微微感到一丝不安。
母亲走进客厅,只见忠夫正对着女客人侃侃而谈。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很热情。桌上的参考书朝向客人摊开着。
盐川信子坐在忠夫正对面,正在认真地记着笔记。
母亲走了进来,忠夫站起身。
“这是我的母亲。”
他介绍了母亲。
“刚才真不好意思。”
盐川信子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忠夫母亲低头致意,她的微笑很动人。不光是长得美,她的表情也很温柔。
两人寒暄了一番,母亲走出客厅。关门的时候,她看见两人都马上坐回椅子,准备继续刚才的谈话。
母亲上过咖啡之后就再也没去打扰他们。她把访客带来的花束解开,插进花瓶。信子带来的是白百合和红波斯菊,插在花瓶里显得娇艳饱满。
原本有些单调的室内,因为这束花似乎焕然一新,连空气都好像变得鲜活起来。
母亲又送去了茶和点心。
这次,忠夫从椅子里探出身来,跟盐川信子说着话。
“多谢照顾,真是麻烦您了。”
盐川信子笑容明媚地跟母亲打招呼,她的声音清澈柔美。
母亲再次回到起居室,看着丰满的花束,不知为何,有些放不下心。
她隐约感到,忠夫对泰子冷淡,说不定原因就是这位访客,不安油然而生。母亲想起来,忠夫对泰子变得冷淡,正是从这次的授课开始。以前他对泰子也是淡淡的,但不像现在这么冷漠。
母亲眼前似乎总浮现出客厅里那两人,她自己也想说服自己这是胡思乱想。
母亲不安的情绪无法打消。
四十多分钟后,母亲拿来了水果。这次,是女客人在问忠夫问题。放下果盘的时候,母亲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笔记本上,笔记本上写满了字。
盐川信子再次礼貌地对母亲表示感谢。
忠夫的侧脸上有前所未有的开朗。他的眼睛似乎在开心地微笑。
又过了四十分钟,忠夫呼叫母亲。
“客人要回去了。”
母亲赶紧走到客厅。
“承蒙照顾,能得到老师的细心指导。”
盐川信子浮现出惯有的亲切微笑。
“请下次再来玩。”母亲说。
“妨碍老师了,真不好意思。”
“盐川小姐说,”忠夫在旁边对母亲说,“到写完论文为止,会经常过来的。”
“是吗?”母亲看着盐川,“请别客气。”
“多谢您了。”
盐川信子也微笑着低下头。
忠夫说自己要出去散步,顺便送客人出去。两人一起走出玄关,母亲回到起居室。
花吸收了花瓶里的水,看起来更加娇艳了。
早点和泰子说定吧,母亲心想。母亲总是一心祈祷儿子平安无事。
#3
周日的早上本来准备睡个懒觉,但酷热的天气让泰子睡不下去,她干脆起床来到起居室。
今天太阳仍然火辣辣地照射着。正午过后,炎热到达了顶峰。沥青路面都要被晒化了,道路反射着热气,炙烤着人们。学校还好,校园里有繁茂的洋槐树。校园很宽敞,通风也好。不过,往返学校的路上,想想也是够热的。
今天有风,稍微凉快了些。泰子准备带着狗去附近散步。泰子住的住宅区远离繁华的商业街,住户并不多,所以并不感到酷热。她的狗是一条大个头的秋田犬,它慢慢地散着步。狗的力气很大,一旦它快跑起来,她很难拉住狗绳。
太阳已经很高了。她散步的路线是固定的,从家门口走向高台,绕过更安静的住宅区,一圈下来,大概有一千米。
今天她还是这么走。
她走上通向高台的坡道。两边的住宅区都竖着长长的围墙,能看见里面茂密的绿化带,繁茂的树木把影子投向坡道上。
爬过高台,她拐进第二条街。这一带都是大中型的宅邸,不过树木依然很多。
泰子对这边的景色很满意。这一带少有人来,每家每户似乎都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这里的人似乎也很少出门,都待在家里,对看街景没什么兴趣。
泰子最讨厌站在门口盯着来往行人看的人。偶尔有车辆经过,也大部分是这里住户的车。
狗拉着泰子走,于是泰子可以轻松愉快地悠闲漫步。
有户人家竖着白色木栅栏。这家的绿树很茂密,白色的栅栏看起来很洋气。
泰子瞟了一眼,发现这户人家的玄关前面靠里处停着一辆白色车牌的车。
那是一辆大型进口车,车体是漂亮的蓝色,很清新的色调,似乎连强烈的太阳光都会被消融。后窗拉上了白纱窗。
泰子看到这辆车时觉得似曾相识。但她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这辆车了。不过,她确实好像见过这辆车。
狗有些着急,伸直了脖子,泰子赶忙拉住它。散步的时候,有时停下来,有时放慢脚步,都是正常的。
泰子走过车旁边。她禁不住向车内窥望,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车里空无一人。车身上,细长的克莱斯勒的标牌字样闪闪发光。
她打量着这户人家。这户人家不算大,看起来精致紧凑。
同样的白色栅栏一直延伸到玄关,玄关到大路是由四方石块铺成的石子路。房子已经不新了,白色栅栏看起来有些突兀。但从崭新的白色栅栏来看,应该是现在的主人按照自己的趣味新装的。
泰子走过去,又回头看了看这辆车。
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她不记得这块白色车牌。
狗在前面拉着泰子走。走过高台,一边是小学,一边是大宅院,接下来是一段下坡路。她快到家了。
泰子放下心来,手里的狗绳也松了下来。
她想起来了。
这辆车就是她四五天前从学校回来时在电车站看见的那辆。当时那车停在电车站的安全地带旁边。而盐川正站在那里等电车。蓝色车轻快地轰鸣着,超过了她。当时盐川和车里的人有过简短的交谈,她摇了摇头,于是那辆车再次开动离开。对,就是那辆车,她见过。
这辆车怎么会停在这儿呢?她好奇心大起。车上坐的人似乎和盐川有什么关系,而且是很亲近的关系。当时,盐川一脸不高兴,拒绝上车。
泰子一到家,马上问自己母亲,知不知道山坡上围着白色栅栏的那家人。
“那家啊。”
看来母亲知道那家人。不过,她侧着头说:“那家确实换主人了。不过,好像就住了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和一个用人。”
“是吗?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泰子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妈妈,肚子饿了,开饭吧。”
盐川信子在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今天是周日,她准备一整天在家查资料。
上个周日,她去了浅野助教家,助教给了她很多鼓励,资料也是助教建议她收集的。
她打开凉快又明亮的北边窗户,让风吹进来。地板按她的喜好,选择了樱木材质。这间西式房间大约有八个铺席大小,墙上的书架一直耸立到天花板,摆满了书籍,书籍之间摆着装饰的人偶。
信子在读原著。这是热情的助教帮她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出来的,还有其他参考书。她一边读原著一边做着笔记。她的脾气是要做研究就要全面彻底。
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夏天的太阳还是明亮异常。这一带都很安静,所以家里更显得静悄悄。女佣在后面干活,不时会传来响声。
这片宅地是信子的丈夫的亡父留下来的。整片宅地大概有五百坪[坪是日本的面积单位。1坪约等于3.3057平方米。],丈夫拿了九十坪用来建宅子。丈夫的亡父本来留下了一个旧宅子,但丈夫推倒了旧宅,按自己的喜好建起了新宅。宅子里的房间大部分是西式房间,只有几间和式房间。信子的丈夫是东都互济银行的常务兼总务部部长,刚刚三十五岁。
丈夫年纪轻轻,既是常务又兼任总务部部长,是因为丈夫的亡父对银行的创建有功。当时银行还叫作东都无尽株式会社,盐川弘道振兴了公司,互济银行成立后,他还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行长。
弘治担任现在的职位已经五年了,虽是银行里的二代,但处事颇有手腕,众人无不赞赏。
今天弘治不在家。昨天,也就是周六下午,他说要去川奈打高尔夫球,就出去了。不过,他在外面过夜也是常事。以前,他还会找出各种理由,这一年来,他总是一声不吭就出去过夜,回来也不做解释。
自从信子知道那件事后,他反而坦坦荡荡,变得毫无愧疚了。
信子感到有些疲倦,望向窗外。池水反射着炫目的光。这个西洋风格的池塘也是照丈夫的喜好建的,一面有花坛,一面有草坪,草坪一头是网球场式的铁丝网围栏。这时有两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走过铁丝网的那头。对面是别人家的大宅子,里面绿树成荫。强烈的日照似乎开始减弱了一些。
玄关处铃声响了,有访客来了,应该不是找自己的。丈夫今天回不回来,还不一定。
“太太,井野川先生来了。”
年轻的女佣青木澄子来传达。井野川是丈夫的司机。
“是吗。”
信子搁下铅笔,走到走廊。
司机井野川站在玄关处宽敞的门廊里,他的开襟衬衫间隙里露出黝黑的胸脯。井野川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脱下帽子,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一只手抱着高尔夫球具,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包袱。
“太太。”井野川鞠躬致意,“常务先生叫我把这些送回来。”
井野川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台阶一角。
“是吗,多谢。”
信子没有问丈夫在哪里。
“还有,”司机说话吞吞吐吐起来,“常务先生让我把西服带去。”
“哦,要哪件?”
“说是前几天做好的浅绿色西服。”
“知道了。你等一下。”
“好的。”
信子走上二楼。丈夫宽敞的书房旁边就是专门放他物件的储藏室,衣橱也在里面,两个衣橱里比较新的那个收着丈夫的新西服。
信子从衣架上取下浅绿色的西服,折叠好,用井野川带来的包袱布重新包起来。井野川拿回来的是运动衫、裤子和鞋子。不知丈夫为什么叫他回来取西服。
她把洗衣房刚送回来的白衬衫和最近丈夫常戴的领结也包了进去。又想到丈夫爱出汗,把他的内衣也放了进去,虽然丈夫并未指定。
她不知道丈夫会在哪里换内衣和西服。不过,对此她并不关心。
“辛苦你了。”
她把包裹递给井野川,他郑重其事地接过包裹,又偷偷瞥了一眼信子,恭敬地鞠了一躬。在那个瞬间,司机的眼睛里闪烁着对信子深深同情的目光。
[book_title]夜灯夕阳
#1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盐川信子听到玄关外面有车停下来的声音,但她正在抄写教科书上的要点,并没有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而是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字。外面又传来了关车门的声音。到了深夜,这一片安静中,关车门时细微的声响也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信子放下笔,穿过走廊走到玄关。司机井野川刚把丈夫送回来,正准备离开。
丈夫喝醉了,他正坐在台阶上尝试脱鞋。
“你回来了。”
她坐下来,看着丈夫的后背。
“太太,我这就告辞了。”
井野川摘下帽子,对信子点头致意。
“辛苦你了。”信子对司机说,“井野川先生,麻烦你到这么晚,早点回家吧。”
“少废话。”丈夫一边脱一只脚上的鞋子,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是他的工作,这么晚送我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请别让井野川先生尴尬。”
“啊,没什么……”
“他醉了。”
“是。”
“井野川,”弘治说,“明天八点钟过来,我还要开会。”
“明白了。”
信子闭上了嘴。她本来想说请别的司机换班,不过,丈夫喝多了。
“那我就告辞了。”
“谢谢,晚安。”
“喂,”弘治叫妻子,“把这只鞋子脱了。”
“好的。”
信子蹲在玄关,解开丈夫伸出的那只鞋的鞋带。
外面传来了车子驶去的声音。
“别对司机好言好语,他们会得意忘形。”弘治说。
“是。”
丈夫昨天下午去打高尔夫,现在才回来。今天下午四点多,他让井野川送回高尔夫球具和换下来的衣服与鞋子,带走了西服。他在哪里喝的酒,信子大概猜得到。不过,她再也没有追根问底的兴趣,甚至提都不想提。
“水。”
丈夫踉踉跄跄地走上走廊,命令信子。
信子关上玄关的门,去厨房拿水。她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她把水杯放在托盘上,去二楼丈夫的房间,但丈夫并不在那里。她忽然想起来。
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如她所料,丈夫弘治正坐在她桌前,看她的笔记本。他的身体还是东倒西歪的。
信子并不准备阻止他。
“水来了。”
“噢。”
丈夫一只手拿着她的笔记本,一只手抓起水杯,一口气喝完。
“你还在搞这些啊。”
他一只手抖动着信子的笔记本,一只手用手帕擦掉嘴角流下的水。那条手帕颜色鲜艳,不可能是他自己买的。信子能猜出那是谁买给丈夫的。
这么说来,他的领带也完全不是信子喜欢的风格。
弘治把她的文章举到眼前。
传统的测定方法,有以下几种指标。(以下分类参考宫崎义一《垄断程度测定的诸问题》)
A.支配的集中度
(1)雇佣的集中度
(2)生产的集中度生产额
销售额
附加价值额
(3)资产的集中度资本金额
资产额
B.市场构造
(1)价格坚挺度
(2)与社会最佳状态的偏离
(3)需求弹性的比较
(4)资本利润率
以上两大分类,作为生产条件的直接指标……
丈夫念出声来。
“切,这是什么东西?”他把教科书扔回桌上,“真傻……费这么大劲搞这种东西,想怎么样?学者、老师都是纸上谈兵,我们搞的可是活的经济学。女人只要管好家里的事就行了,学这种半吊子经济学,只会更自以为是!”
信子一言不发。从她上函授课开始,丈夫一直是这个态度。她并不反驳,任由他叫嚣,始终还是坚持自己的意愿。
反过来说,在这件事上弘治是失败的一方,他没能强迫妻子停止学习。因为这件事,他经常发脾气。
弘治又拿起书桌上的另一本笔记本。以前有一次,醉酒的丈夫曾经把信子写好的报告给撕掉了。
信子只能沉默不语,如果她上前阻止,丈夫会更发狂。
丈夫看着笔记本上的字。
“浅野是你的老师吗?”他问。
夹在笔记本里的纸条上,是浅野助教对她的毕业论文的短评。
“是。”
“这个人在指导你?”
“我在向他请教毕业论文的事。”
“呵,字写得不错啊。”
“……”
“这家伙一直很照顾你吗?”丈夫这样问。
“老师们责任各不相同,不光是浅野老师。”
“这家伙教什么?”
“经济学原理。”
“年纪不大吧,助教多大年纪?”
“不太清楚……”
“有四十岁吗?”
“应该更年轻吧,我没有打听过。”
“函授需要跟老师有私人接触吗?”
“现在是授课时间。”
“是吗?”
丈夫让手中的纸条飘落到桌子上,接着陷进她的椅子里,拿出一根烟,似乎在想着什么。
“醉了。”
他叹了口气。
“昨天高尔夫球打赢了,接着就去庆祝,喝多了。”
赢了却没有带回来奖品,高尔夫的奖品都很奢侈,那奖品被送到哪里去了,她也能想象出来。不过,她并没有对这些事刨根问底。
“本来今天也有人拉我去打高尔夫,我说有事,推掉了。”
丈夫没有解释昨天晚上住在哪里,他似乎是在妻子面前故意表现得强横,以便掩盖自己的弱点。他经常这样。有一次,他还讲了好久自己的风流韵事。
丈夫说,真困。
“累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还要学习一会儿。”
“差不多就行了,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吗?”
“不觉得。”
“学了有什么用吗?”
“学了有没有用,那是另一件事。学习的时候,我最开心。”
“笨蛋。去学学小曲不是更好?副行长的太太,都有艺名了……自己的老婆却在上函授,这种话我都不好意思告诉朋友。”
“……”
“还真有为了乱七八糟的事不睡觉的家伙。睡吧。”
“我再等一会儿。”
“犟脾气。”
丈夫盯着书桌上的纸条,似乎渐渐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了。他并没有动粗,只是弄倒了椅子,站起身来,去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信子跟在他身后。
进了房间,丈夫脱去上衣,信子接过他的衬衫,帮他穿上睡衣。一股酒气喷到她脸上。
“信子。”
丈夫一边让信子帮他脱鞋,一边说。
“你一直是跟那个浅野老师当面请教吗?”
信子跪在地上,声音从上面传来。
“不,只是偶尔。”
信子没有说出她去老师家请教的事,她觉得丈夫似乎话里有话。
过了一会儿,丈夫说:“下次,叫到家里来吧。”
“有什么事要问他吗?”
“嗯……银行的干部们组了一个会,会叫一些专家来做讲座,下次请这个老师来吧。我跟干事提议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丈夫忽然征询起她的意见来。
“我不清楚。”
“是吗,我在问你的想法,那位老师,应该很熟悉经济学吧。”
“毕竟是大学老师。”
“是啊,大学的老师都很了不起,你下次问问浅野老师有没有空吧。”
“不奇怪吗?”
信子一边收拾丈夫的鞋一边说。
“直接由你去拜托,怎么样?”
“嗯。”
丈夫似乎又想了一会儿。
“就这么办。”
他一边扣上睡衣的纽扣一边说。
“那,我还要再看会儿书。”
信子准备出房间,忽然丈夫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
“喂!”
丈夫抱住信子的肩头,把她的脸拉近自己。信子的身体侧过来。
“放开我。”
她推开丈夫,赶紧出了房间。
到了楼下自己的房间里,信子关上门,并上了锁。
#2
第二天傍晚,草间泰子带着自己的爱犬登上了高台。
昨天早上,经过白色栅栏的那户人家时不经意看到的车,还留在她的脑海里。
蓝色的克莱斯勒,是当时盐川隔着车窗跟人讲话时的那辆车。很难想象,克莱斯勒的主人是这么年轻的女人。那辆车和那户人家,有什么联系吗?盐川和年轻的女主人是朋友吗?泰子充满了好奇。
今天有一位讲师休假,所以放学比较早,离路灯亮起来还有一段时间。
夕阳虽然已经沉下去,但周围还很明亮,傍晚时分,凉风习习。
泰子抑制住想直接跑到那家门口的好奇心,还是跟往常一样散步。体形庞大的秋田犬劲头十足地拉着她走。
被白昼的炎热蒸烤的人们迎着高台的风在乘凉,穿着浴衣的男人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都在悠闲地散步。在这凉爽的傍晚,人们好不容易呼吸平静下来。
泰子一边带着爱犬散步,一边想着浅野忠夫。这阵子,他似乎在有意避开她,不过他原本就不是积极主动的男人。她想不出他对她变得冷淡的原因……每当想到这些事时,泰子就会想起之前自己看到浅野和盐川在一起说话的情景。
泰子走过高台,是一段下坡路。
白栅栏的宅子出现在眼前。今天车不在,从栅栏缝中可以看见茂盛的绿树。
泰子放慢了脚步,今天她准备仔细观察。如母亲所言,是某个女人买下了这座旧宅,处处可以看见改造的痕迹。
不过泰子马上发现,自己放慢脚步是个错误的决定。
泰子的爱犬突然低吠起来。以前没注意,这家人的院子里有一只牧羊犬正脚抵地面,开始发出威胁的低吠。秋田犬兴奋地喘着气,想要冲进去。
“太郎,太郎!”
泰子叫唤着爱犬的名字,想让它后退。但太郎力气太大,泰子控制不住,狗绳被太郎拉成了一条直线,她的手掌也被勒得隐隐作痛。
一瞬间两只狗缠在一起,打了起来,太郎挣脱了泰子手上的绳子。
两只狗踢起尘土,战况相当激烈。虽是已经驯服的家犬,一旦挣脱控制,就变得野性难驯,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两只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转眼就撕咬在一起。
泰子不由得尖叫起来,狗向她这边冲过来,几乎把她撞倒。
她拼命喝住自己的爱犬,然而两只狗打得更厉害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露出牙齿,发出野性的咆哮,撕咬不休。石块乱飞,尘沙扬起。
她双手抱在自己胸前,说不出话来。
这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这是从白栅栏里面传出来的。
口哨响了三四声,接着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叫:“阿富,阿富——”
于是,牧羊犬忽然停止了动作。
“阿富——”
牧羊犬转头向回跑。泰子的秋田犬追着牧羊犬,像箭一样冲进大门。
“太郎!”
泰子追在后面呼唤爱犬。
牧羊犬被口哨唤回,在主人身边坐下。泰子这才看清楚对方是一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
“太郎!”
泰子喝住爱犬,从地面上抓起狗绳。秋田犬见敌人后退,也站住,和牧羊犬对峙。
“真对不起!”她拼命拉住自己的爱犬,这才有余暇跟对方打招呼。
泰子正面打量起对面的女人。她有二十七八岁,短发,眉清目秀。
“没什么。”
对方笑了。
“刚才够呛的吧。您受伤了吗?”
对方很亲切。大概也是因为泰子看起来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都是养狗的人,这一点也让双方感到亲近。
“没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吓了一跳。”
两条狗还在对峙低吠。
“狗一激动起来,女人是拉不住的。”
对方看看太郎,问:“是秋田犬吧?”
她眼睛大大的,长着一张精明强干的脸,皮肤微黑,有着丰满的红唇,看上去像位贵气的女演员。这个人大概就是母亲说的这家的女主人。
那辆蓝色汽车,在泰子脑中挥之不去。
“小姐您每天都带狗在这一带散步吗?”
对方微笑着问泰子。
“嗯,时不时会。”
“住在这附近吗?”
“嗯,就住在这个坡的下面一点。”
“哦,原来如此。今天真是对不起了。以后常来!”
她待人很亲热,也许是对泰子有好感。
“谢谢!”
如果她不是随口说说,这倒是打听那辆车的绝好机会,泰子对面前这个女人也产生了兴趣。
“我平时没什么事。”
女主人说。她的笑容很迷人,露出整齐的牙齿。
“挺无聊的,欢迎您来玩。您之前在上班吗?”
“是。”
“所以现在才出来散步啊。”
泰子谢过她,牵走秋田犬。
走开十几米后,秋田犬才老实下来。泰子慢悠悠地下了坡道。
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她看上去风情万种。泰子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个女人。
#3
一大早,盐川信子就去拜访她在T学校时的朋友川田美代。美代在K尼龙公司工作,公司总部在神田,是一栋八层高的气派大楼。
川田美代所在的工会部门在六楼,信子在一楼打了电话,美代马上就下来了。她一头黑色直发,从没有烫过,此时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也似乎没有化妆,但粉色的口红令她看起来神清气爽。她瘦削高挑,穿着线条硬朗的白色棉衬衫和黑色半身裙。
“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
美代笑着迎向信子。
“就是忽然想来看看你。”
信子半带着撒娇说。信子一看到美代,就像回到了多年前的少女时代,她连说话腔调都变了。
“可以吗?你忙吗?我过半小时就回去。”
“忙是忙,但半小时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把信子带到地下咖啡店,两人在时髦的咖啡桌两边相对而坐。美代拿起酒水单,按铃叫来侍者。
“信子好像瘦了些。”
“是吗?是觉得脸颊有些瘦了。”
信子避开美代细长清澈的眼睛,低下头,用手指抚摩自己的脸颊。
以前,在这位老友率直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总会有一种冲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心里所想的脱口而出。她们在T学校时就是好朋友,信子毕业后就马上订婚、结婚,美代则参加了行业工会的活动,最后到K尼龙公司的工会工作。美代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在大阪。六年来,她也不是没有恋爱过。有一段时间,她曾经和一个男人同居过,但那个男人最终选择回到妻子身边,之后她就一直独居至今。工作总是多得忙不过来,收入却少得不像话,信子无法理解像美代这样的才女为什么会安于这份工作。应该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吧,同时也是美代觉得必须做的工作。
信子以前常常注意到美代气质非凡的容貌和与她的苗条身材相得益彰的打扮。她觉得现在洗褪了色的衬衫和束起的头发都不适合美代。
而她自己呢,奢侈的生活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她生来不知贫困为何物,在她心底,隐藏着对贫困、低俗的东西本能的厌恶,这是信子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娇气。
另外,美代对信子精心梳理的头发、价格不菲的衣服毫不在意,这让信子很满足。她相信,只有美代不在乎信子外表的美,理解她的本质,爱她的本来面目。不过,两人这样面对面时,从未互诉过自己的苦恼。美代的爱情和最后的分手,信子也是在事后才听说。
今天信子虽然是特意来访,但也并未谈到浅野忠夫或是自己的丈夫,她反而是美代工作上的事的热心听众。不过,跟美代分手后坐上出租车时,信子下了一个决心。信子告诉了司机浅野忠夫家的地址。
#4
今天,浅野忠夫的母亲也很留意观察儿子的访客。
这个女人,就是上个礼拜天来请教毕业论文的访客。儿子叫她盐川小姐。儿子平时沉默寡言,不喜欢与人来往,但盐川小姐要来,儿子似乎满心期待,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今天,他们也已经在客厅聊了一个多小时了。
忠夫会不时从二楼书房抱几本书下来。平常他会这样做,也只是在准备读博士的那些学生来访的时候。
母亲把茶端进之前的那间客厅,又端来水果。当然,两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盐川端庄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但忠夫表情中有隐藏不住的兴奋。
母亲介意的,是对方是已婚女人。忠夫对她的态度,和面对草间泰子时的态度截然不同。母亲察觉到,儿子的心已经偏向了盐川信子。
一直以来,忠夫一心扑在学问上,对玩乐一窍不通,跟女人更是无缘。母亲也常常希望儿子能够在为人处世上更练达些,正因为如此,她才担心盐川信子这样的人妻会更吸引儿子。
母亲频繁地进出客厅。她并不是想进去打扰他们,也不是想去打探情况,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里面怎么样了。
每次进去,她只看见两人在谈学习上的事。有时是盐川信子在认真记笔记,有时是儿子在热心讲解。两人并没有半句闲话,看起来就是单纯的师生关系。
不过,母亲回到起居室,还是心中不安。
最好的办法,是劝儿子不要让盐川信子再来。如果能这样,母亲就安心多了。然而,考虑到忠夫的心情,这些话她说不出口。首先,信子是来学习的,她没有什么理由阻拦,再说,考虑到忠夫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很残酷。想来想去,母亲又同情起儿子来。不过,为了草间泰子,母亲也必须采取措施了。
母亲决定,今天晚上就劝忠夫和泰子结婚。
客厅开门的声音响了,忠夫叫来母亲。
“啊,这就准备回去了?”
“是,总是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信子一只手抱着装有书和笔记本的布包,向忠夫的母亲行礼。
“没有的事,能帮上忙就好。”
“哪里哪里,老师真了不起。我水平不够,才给老师添麻烦了。”
母亲回说,要不要再坐一会儿,没关系的。不过,她没有说下次再来玩。
“妈妈。”忠夫说,“我出去散会儿步,顺便送送她。”
跟上次一样。
“那,慢走。”
儿子等盐川信子穿好鞋后,自己也穿上了木屐。
母亲看见女客人的脚小巧白嫩。今天她也穿着白色衬衫,跟她的容貌很相称。她很美,但并不招同性反感,她美得清新又知性。
虽说已是人妻,但她身上并没有那种过于成熟的油腻感。
小路上有建筑物投下的长长的影子,离热闹的大路还有好长一段路,两人并肩走着。
遮阳伞下,信子的脸在淡淡的蓝光里白得透明。
离大路还有五六百米。这条路上都是住宅区,所以行人很少。
浅野忠夫和信子并肩走,态度自若地漫步。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不过,只要和盐川信子在一起,他心中就像羽毛拂过一样舒服,熟悉的街道看起来也很新鲜。
“麻烦您了。”
路上,信子对忠夫说。
“哪里,散步顺路。”
两人默默地走着。
忽然,盐川信子说:“我已经到老师家打扰两次了,您有位好母亲。”
“啊,我是独生子,母亲总是啰里啰唆,话很多。”
“真好。您母亲一定盼着老师您早点娶到太太吧。”
之前两人谈的都是学习,从没谈过这种话题。忠夫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谈到个人话题,让他觉得跟信子更近了一步,并没有不快。
到忠夫家拜访了两次,信子似乎不再光说客套话了。但这并不是对忠夫,而是对他家的亲近感。
“没有这回事儿,一点儿也不急。”
忠夫故意说谎了。
“是吗?”
信子的脸藏在遮阳伞淡淡的阴影里。她的侧脸上忽然闪现出难以描述的表情。
“到您府上拜访,承蒙您指教,真是感谢万分。不过,我以后暂时不能来了。”
“为什么?”忠夫吃惊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真对不起,有些情况,我暂时不能出门了。”
“是吗。”
忠夫瞥了一眼信子的侧脸,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忠夫看到母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并不欢迎盐川信子,她总是在担心地打量他们。盐川信子肯定也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她说是自己的原因不能来,也可能是不想让他为难。
从她的学习状态来看,她是个很敏锐的女人,肯定也感受到了他母亲的情绪。
忠夫无法勉强。就算勉强请信子来,以后在母亲和信子之间,气氛也会变得十分微妙。他不想伤害信子。
“如果你不方便,那也没办法。我是没关系的。”
他答道。
“嗯,谢谢。我老是只顾自己,真对不起。”
一辆挂着冰激凌旗子的自行车经过,有电车驶过,打开的窗户里能看到穿白衣服的乘客。
浅野忠夫想,对,盐川信子是别人的太太,真相也许是她因为丈夫不能来了。这么一想,自己身边的信子瞬间变得遥远了。一阵风从两人中间吹过。
“那就这样吧。”忠夫说,“在学校里也说不上话,我会给你写信的。”
忠夫感到自己正在努力缩短与信子的距离。
“嗯。”
信子没有马上答应。她的脸上浮现出似乎是为难的表情。
“不过,老师应该很忙吧,让您花时间,很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忠夫察觉到自己的坚持,他并不准备就此罢休。
“真的好吗?”
“没关系。”
“那就麻烦您了。”
“只要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我会竭尽所能。”
热闹的大路就在眼前,人也多起来。
忠夫感受到了行人投向两人的眼光,这才决定就此和信子分手。
忠夫独自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想着盐川信子不愿再来拜访的原因。他意识到在自己心中,是多么在乎盐川信子。忠夫觉得自己的未婚妻草间泰子很可爱,觉得泰子大大的黑眼睛很美。从一年前订婚时到现在,他的感觉没有变。不过,他会订婚,是出于母亲的一腔热情。但自己对盐川信子产生的感情,是他人生中从未体会过的。
他回到家里,母亲在玄关处露出脸。在忠夫看来,母亲就像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哎呀,怎么了?”
母亲看看儿子的脸,问道。
“没什么。”
儿子不太高兴。
“你不在的时候,有人送信来了。”
母亲递给忠夫。忠夫翻过来一看,寄信人是“星期六会”的干事。“星期六会”,正是在京银行的一个亲睦会。
#5
浅野忠夫三点钟准时来到丸之内的××俱乐部。这是栋红砖复古的建筑,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豪华装修尽显文艺复兴风格。一周前,他收到“星期六会”的快信,邀请他来做讲座。之后,“星期六会”的干事也来到他家里,定下了演讲的日子,就是今天。
对方要求讲座内容不要太学术,讲一些与专业相关的逸话,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就可以了。
他打听之下,原来这个“星期六会”大约一个月一次,会请各方面的专家来做讲座。之前大多是与美术、文学相关的讲座,最近,他们想听听与忠夫专业相关的经济学讲座。
浅野忠夫不知道为什么幸运之箭射到了自己身上。干事回答他说,是他们的一位会员推荐的。
干事本来准备去忠夫家接他来俱乐部,不过这个时间正好是放学时间,忠夫就自己来了。本来,他也不希望有车来接自己。
忠夫走过宽敞的大理石门厅,走上台阶。指定的地方是三楼,不愧是金融资本家的聚会场所,古典的装修风格,让人感到一种庄严美。
上到三楼,来忠夫家交涉过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迎上前来。
“真对不起,没能亲自相迎。”
一位银行庶务课课长模样的人向他问候道:“辛苦您了,老师,请先在这边休息休息。”
三楼似乎是会场,忠夫被带到会客室,这里现在暂做讲师休息室。里面的桌椅高级,连靠垫也气派不凡。
“等会儿干事就会来。”
此人行了一礼之后,就离开了会客室。有女服务员端来了冰果汁和水果。
忠夫环顾四周,墙壁上挂满了油画,每一幅都是名画家的手笔。其中许多是已故画家的作品,这个俱乐部的高雅传统可见一斑。
不久,门开了,刚才的课长带了三位男士进来。其中一个人满头银发,一脸红润,大腹便便;一个人是秃头;第三个人比起前两位年轻许多,看起来三十四五岁,是个高个子的绅士。
“真对不起,这么热的天气还请老师过来。”
首先是胖胖的白发老人拿出了名片,原来是某著名银行的副行长。秃头是另一家银行的审计。
那位年轻绅士并不出示名片,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也许此人职位并不高。忠夫也向三人回礼。
“请坐。”
副行长说。
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是讲座前的休息时间,副行长、审计都很照顾演讲者的情绪,故意选了轻松的话题。
忠夫忽然注意到,最年轻的绅士一直保持沉默,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嘴角浮着一丝谜一样的微笑。
忠夫猜测,这个人虽然是年轻的干部,但级别估计不高,因此在前辈说话时,出于礼貌,并不开口。但他感觉,那双凝视自己的眼睛并不那么简单。
[book_title]倾斜
#1
浅野忠夫在××俱乐部的宽敞会场做了四十多分钟的讲座。
听众都是各银行干部级别的职员,现场秩序井然,大部分都已经上了年纪,其中还有人会认真记笔记。
因为听众都是实干家们,忠夫特意选择了介绍欧美最近的新经济理论。他觉得讲座内容要专业些好,所以接受邀请后专门准备了提纲。虽然他的讲座内容稍显枯燥,大家还是听得很认真。讲座结束后果然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不像是客气的敷衍。忠夫亲自准备的讲座,获得了听众的赞赏,他暗暗为自己的成功感到自豪。
“辛苦您了。”
一位干事带忠夫回到休息室。
在休息室,又有人端来了咖啡和点心。刚才见过的副行长和审计也来作陪,那个高个儿的年轻绅士却不见踪影。
刚才那人观察他的眼神令忠夫印象深刻,他注意到了那人的缺席。他想,刚才那人估计是对自己的大学老师身份感到好奇。
“多谢老师,我们都受教了。”
秃头的审计致谢道。
“哪里,本来应该讲得更有趣一些,结果太枯燥了,真是见笑。”
之前干事曾拜托他,因为天气炎热,还请讲一些喜闻乐见的内容,然而忠夫并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坚持。
“哪里哪里,讲座太棒了。”
胖胖的白发副行长说。
“说实话,最近都没有听到过这么有价值的讲座,真是感谢老师。这么说可能有些失敬,有些讲师已经做惯了讲座,讲座时一半都是在讲题外话。听的时候是很有意思,但过后会觉得记不住什么。所以今天,大家真是受益匪浅。”
“是啊。”
审计也表示赞同。
“我也好像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又上了一堂课啊。”
“嗯,好像又变年轻了。”
两位有身份的人物齐声笑起来。
一位干事走到忠夫身边,低头递来一个白信封。
“老师,小小心意。”
信封里是“车马费”,也就是这次讲座的酬劳。
忠夫看看时间。
“那,我就告辞了。”
两位有身份的人物和在场的其他干事一起把忠夫送到会客室外边,接着,出来迎接忠夫的年轻干事把他送到玄关外。说是年轻干事,只是与那两位重要人物相比,其实他也有四十多岁了。
忠夫走下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台阶。
“老师,门外备好了车,要直接送您回家吗?”
“麻烦了。”
忠夫好久没来繁华的市中心了,本来准备去丸善看看,然后去银座转转,喝个茶。
他走下明媚日光照耀下的××俱乐部的石阶,走到车边。
忠夫忽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去,并没有任何人在看着自己。玄关的希腊风圆柱在太阳下闪着白光,入口深处变得暗不可测。
忠夫脑子里还有那个高个儿绅士的影子,他想向身边的干事打听一下此人的名字。
不过,这么做有些奇怪。特别是对跟自己无关的人,没有什么理由特意去打听人家的名字。
“要在哪里下车,请您吩咐。”
车开动前干事说。
“真是麻烦了。”
车驶过红砖高楼的大街,往日本桥方向驶去。这是辆高级进口车,对忠夫来说,待遇太高了些。
忠夫透过车窗呆呆地望着外面晴空下的人流。
他还在想着刚才的讲座。每次演讲过后,他都很难立刻回到日常,他会回味自己的发言内容,想想是否还有不完美的地方。
“在日本桥哪里停?”
日本桥的交叉路口就在眼前。
“在丸善前面放我下来吧。”
他从车里下来。
好久没有来看新书了,快乐包围了他的身体。
浅野忠夫来到丸善三楼,经济学相关的专业书在三楼的一个角落里。他在书架前踱步,一本一本看着书脊,就像在一群旧友的脸孔里寻找新朋友。
今天难得一身闲。他口袋里还揣着刚拿到的讲座的劳务费,系着花纸绳的信封背面写着一万日元。
他想赶紧用这笔钱买自己喜欢的书。能随意花钱真让人快乐,他的心现在轻快得像个少年。有一万日元,贵一点的书也能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看了一圈,这里的书跟一个月以前来时基本没什么变化,他有些失望。
没有想买的书,这一万日元他不知该怎么花出去。今天在丸善,他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大概是受了刚才做讲座的俱乐部的奢华气氛影响。他不禁苦笑。
书店里有很多年轻人,特别是学生很多,他们都默默地在书架前翻看着一本书,或是静静地走来走去,用眼睛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书。
忠夫喜欢这种地方。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到喜欢的书就想让店员立刻包起来。然而不巧的是,可以随便花钱的时候,却找不到自己想买的书。
他在书店转了一圈,又回到楼下。
到了一楼,这边的气氛与之前完全不同。这里是女性用品卖场,客人也跟书店不一样,自由自在,年轻女性最多。商品都色彩鲜艳,刚看过朴素的书店,这里色彩丰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的眼睛很不适应。
他忽然很想在这里转一转。丸善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但他对一楼毫无兴趣,每次只是经过。不过,想到口袋里有一万日元可以随便花,心情也变得不一样起来。今天的忠夫,忽然想逛逛女士柜台。
他曾经在未婚妻草间泰子生日时送过生日礼物,不过那都是母亲负责买来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给女人挑选礼物。
这里的客人,当然也是年轻女性居多,基本上看不到男人。不过意外的是,忠夫并不在意。
这里摆放的商品对忠夫来说都很陌生。来这里看看,就知道女人平时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多么精致。他就像个观赏洋娃娃的大人,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卖首饰的柜台。这些首饰才真的像玩具,孩子们的美梦,都没有这么闪闪发光。
忠夫脑海里想到了盐川信子。他能走进女性用品卖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潜意识的驱动。
他开始把这里摆放的首饰、毛衣、衬衫,全都往脑海中盐川信子的身上比了比。这么想象让他很愉快。他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她的身影,一边在现实中寻找适合她的东西。
不过,要选定一件礼物可不容易。上一刻还觉得每件东西都适合她,下一刻又觉得都不适合。他对女性用品一无所知,他只能说出眼前的东西很漂亮,颜色雅致或是形状奇怪,所以,逛了半天,他什么也没买到。
有时会碰到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就在眼前,但他仍然鼓不起勇气去买。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送礼物给盐川信子时,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浅野忠夫找不出送盐川信子礼物的理由。他对她表示出的善意,只是让她来自己家里写毕业论文和报告。信子每次来他家都会带着鲜花。当然,这只是拜访别人家时的礼仪。要说自己的礼物是回礼也很奇怪。
忠夫也想到,不直接送给信子,而是用化名或是匿名的方式送到她家。这样的话,自己也就能装作若无其事,在内心默默品尝送给她礼物的满足感。
想到这些,他的心暗自雀跃起来。
信子一定会猜测这件礼物的来处吧。不过,她会想到“浅野忠夫”这个名字吗?
想到这一点,他又踌躇起来。
实际上,信子想不起自己这个人才是最好的,最好她永远猜不出是谁送的。
之前,他送信子出门的时候,信子已经说过,不能再来他家了。
敏感的信子,应该早已从母亲的举止猜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客人了。当然,母亲不会把这些写在脸上,不过,如果对方足够敏锐,还是可以感觉到的。
一旦想到要送信子东西,他就没办法空手走出商店。他鼓起勇气走近首饰柜台。
就算是补偿母亲对信子的失礼吧。他用这个借口来解释自己接下来的举动。
晚上七点多,盐川弘治开着蓝色的车驶上坡道。
白栅栏的房子越来越近。他把车停在门前,锁上车门,目不斜视,直接走进玄关。
这家人总是从里面反锁着门。门铃响了,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圆点连衣裙的女人出现了。
“哎呀,是你啊。”
女人大胆地袒露着酥胸,这是一件鸡尾酒礼服。她对弘治露出的笑脸也热情明媚。
“不是说今晚不来吗?”
弘治边脱鞋子边对女人说:“来了不方便吗?”
“哪里,来了正好!”
“怎么了?”
他脱下了一只鞋。
“你真坏。”
女人抱住他的肩膀。
“清洁女工要来了,真难看,快放开。”
“她刚才说要买东西,出去了。一个小时以后才回来。”
弘治一言不发地往里走。这栋房子并不大,但每个房间都装修得华丽光鲜。往里面是一个小露台,露台上摆放着长藤椅,大概刚才她正躺在上面小憩。
弘治脱了外套,放在一边,又脱了衬衫,只剩下贴身内衣,在长椅上坐下。
这栋房子地处高台,低处街道已经亮起灯来,屋顶密密麻麻,如波浪般从山谷间铺展向外海——远处的平地。苍白的暮霭升起来,灯光在暮霭的笼罩下显得星星点点。
狗在里面叫了起来。
“枝理子,枝理子。”
弘治从长椅上抬起头来叫道。
枝理子是弘治在大阪分行任职期间认识的酒吧女。
一开始,去大阪分行就任的弘治,整天被周围的大阪口音包围,听到出身东京的枝理子清脆的东京口音,觉得十分亲切,自然而然两人就亲近起来。
弘治回到东京总行时,枝理子曾提出自己也一起来,但没能成功。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早就逼迫弘治答应和她结婚。不过,因为现任妻子还在,她和弘治约定,给他一年半的时间来处理。
她总是威胁弘治说,如果一年半以后,弘治未能履行誓言,以自己的性格,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弘治把她从大阪接过来,她的再三请求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大阪。把她留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她会被其他男人拐走。当时在酒吧里,有好几个有钱男人总是围着她转。
弘治总算找到了现在的这栋房子,把她接了过来。一开始,因为房子太旧,枝理子很不满。
“算了,就剩半年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
半年,正是弘治和现在的妻子离婚的剩余期限。她若要再建一栋新宅子,就太浪费了。
枝理子从冰箱里拿出冷毛巾。
“这么大声叫我干吗?”
她走到弘治背后,用毛巾帮他擦脸。她帮他擦完脸后,又用另一条毛巾从后颈擦向后背。
“有什么事?”
“啊,真冷。”
“不过,很舒服吧。”
“帮我拿烟过来。”
“好——的。”
枝理子从弘治的口袋里摸出外国香烟,衔在口中,点上了火。
“来了。”
她的口红沾在了烟嘴上。弘治接过香烟,吐出一串烟圈。
女人把擦完的毛巾扔进篮子里,凝视着弘治的脸。忽然从他的眼睛、鼻子、脸颊开始,一点一点地舔下去。
“好痒,烟都没法抽了。”
“这有什么关系。”
她拿走他嘴上的香烟,凑近弘治的嘴唇。香烟燃去了一大半。
“喂,你……”
女人的脸稍微远离,盯着弘治说。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神深邃。
“你真的会跟你妻子离婚吗?”
“啊。”
弘治吐出烟圈。
“不高兴了?真的会离婚?”
“啊,离的。还有半年。”
“每次都要我催你,真讨厌。”
“没问题,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真的?”
“绝不说谎。”
“那你要怎么跟她说呢?就说性格不合?”
“这么普通的理由可不行。我要让她不得不离开。”
“能行吗?”
“可以。”
弘治看着白色的烟说。
“她不想走,我也要给她一个理由。”
#2
盐川弘治上午十点左右从枝理子家出来。今天白天要开董事会,他准备先回家一趟,休息一下。后来想想,这还真是鬼使神差,平常他都是直接从枝理子家开车去银行的。
盐川弘治开着车,窗外的风吹到他脸上,一瞬间,女人的气味、触感,都从他的身体上吹走了。本来他就不是个沉溺于女色的人,工作才是他最大的野心。
回到家,信子不在。她去L大学参加授课了。
弘治准备在自己房间的凉爽角落里的安乐椅上小睡片刻。和女人相会之后,他习惯享受片刻孤独。
不过,这次不知道是受什么心理驱使,他回自己房间前先去了妻子的房间。他知道妻子不在,就是想去看看妻子空空的房间。
弘治走进妻子的房间,只见面对着窗户摆放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包裹。不是邮局送来的,好像是直接由店里送来的。包裹上贴着一张通知单,收件人是信子,不过,寄出人也是信子本人。
虽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这个包裹却是丸善送来的。
弘治觉得很奇怪。看看通知单的品名栏,上面写着耳环,经手店员的名字也写在一角,是个叫小野的店员。
信子买了耳环,真是稀奇事。
一开始,弘治以为是信子准备送给别人的礼物。不过,信子特地跑去丸善,买对耳环这种小东西,还特意让店员送过来,想想也不可能。这种东西可以直接放进手包里。
他觉得奇怪。首先,信子以前从未在丸善买过东西。这家店离自己的银行很近。
她是什么时候跑到那里去的呢?
买的是对耳环,这也很奇怪。
在那种店里买饰品,不是信子会做的事。他觉得是店员搞错了,但是通知单上明明白白写的是信子的名字。
弘治把小包裹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掂量,很轻。他不是在测里面的分量,而是在心中猜测这份包裹为什么会送到这里来。
弘治想了一会儿,叫道:
“青木小姐,过来一下。”
青木澄子围着围裙,一边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露出脸。她身材娇小,圆脸细眼,这个年轻的女佣一脸忠厚。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弘治把包裹给她看。
“啊,是先生回家之前刚送到的。”
“太太说过丸善会送来包裹吗?”
“没有,太太从没有提过。”
“是吗。”
弘治点点头。
“行了。”
“是。”
澄子脸带惊讶地退了下去。
弘治来到二楼。他斜躺在凉风习习的阳台的躺椅上,还在想着那个包裹的事。
他闭上眼,不过今天早上是睡不着了。半小时后,他放弃了,穿上上衣下楼。
“您要出去了吗?”
澄子正在玄关前洒水,抬起头问。
“包裹的事,”他说,“别告诉夫人我问起过包裹的事。”
“是。”
澄子一脸诧异地点着头。
弘治又开车前往市中心,他一脸高兴。
他经过了丸之内自家的银行没有停下,直接穿过通着电车的高架轨道,驶向日本桥。早高峰告一段落了,路上车辆并不多。他还有余裕在心头细细谋划。
他在广场停车,下车步行。
终于到了丸善这个奇妙的地方。弘治想。果然,一楼是女性用品卖场。以前这里的男士用品很有名,看来最近除了外版书,还多了这样的卖场。学生时代他曾经来买过外版书,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以前他总是经过,今天是第一次进来。
包裹里送来的是耳环,弘治找到了卖饰品的柜台,里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华丽饰品。
“有谁叫小野吗?是这里的店员。”
一个长着可爱面孔的女孩向他致意,指了指旁边正在接待一位中年妇人的二十岁出头的同事。弘治等她把话说完。那女孩额头开阔,看起来很机灵,对客人应对自如。中年妇人离开后,弘治走上前去。
“我叫盐川。”
弘治说出了自己的住址。
“今天你们送了一对耳环给我妻子,我妻子叫盐川信子。”
“是的,昨天的订单,我马上转给发货部门了……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还记得“盐川”这个名字,满脸担心。
“不,没有问题。不过,上面写着妻子的名字,订货人也是妻子本人。但妻子说她并不记得,也就是说,不是她自己买的。”
“是。”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弘治。
“我想知道,是谁以我妻子的名字订的货。我看见上面的经手人是您,所以来问问。”
“是,当时是我处理的。”
“我想也许是某位亲戚,想起了我妻子的生日,送来的。但她的生日已经过了,没能赶上,对方不好意思,所以才匿名送来。”
弘治故意这样说着,想解除女孩的警戒心。
“是。”
女孩应该还是有些担心吧。不过,听了弘治的话,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不是位女客人,是个男的。”
“是吗。”
弘治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女孩还没开口,他已经说出了那位客人的大体特征,女孩更加放下心来。这对弘治来说易如反掌,因为昨天他才在××俱乐部的会客室见过这个男人。
一开始是在会客室,他和某银行的副行长和审计一起去的。看来助教是个颇具魅力的男人,不过并不是盐川弘治欣赏的类型。他既不聪明也不尖锐,可以预测,这样的人是很难出头的。
不过,他很认真。他是那种会认认真真读每一本书,一步一步积累知识的人。脸带忧郁,近来不少女孩都对这种类型很感兴趣。
他听了一段助教的讲座。助教不知变通,这一点从他的讲座中就能知道。以前的演讲者们,都游刃有余,生动幽默,助教却像是在对着学生讲课,过分认真。这种男人,算是信子喜欢的类型吧。她也是那么好学的一个人。
听弘治讲出了对方的特征,女店员向他保证,正是此人。
弘治到了银行,这一天,他的效率比平日更高,在人前也显得分外愉快。不过,不管是在工作时还是在跟客人谈话时,他似乎都在想着什么事,似乎一边在工作,一边在牵挂着什么事情。
晚上,弘治又来到枝理子家里。
“哎哟,昨天、今天,一连两天都来啊。”
枝理子把弘治迎进屋。
“有什么事吗?”
“没有。”
“说谎。你从来没有一连两天来过。”
“想看到你,每天都会来啊。”
“说得好听……”
枝理子似乎从弘治的脸色中看出了什么。
弘治泡了澡,换上和服,和枝理子面对面坐下喝起了啤酒。这个女人曾经在酒吧工作,很能喝酒。
“说来,枝理子,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我答应过要和你结婚,对吧?”
“是啊。说得像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想吗?”
“就是因为想才要你帮忙。”
“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没问题。”
枝理子的眼睛瞬间放出了光。
“明天,我老婆不去学校。你给她打个电话。”
“啊,给你家那位?”
“嗯,以浅野的名义,他是L大学的老师。你就代表这个人,明天下午三点……”
弘治想了想,说:“在购物中心里有个叫‘圣地亚哥’的咖啡店,就说在那里有话跟她说,请她务必前来。”
枝理子睁大眼睛,盯着弘治的脸。
“然后再给这个浅野打电话。他会去学校,你就打去学校……这次就说你是替盐川信子打的,就说她嘱咐你的。”
“那我是谁?”
枝理子吞了口口水。
“你啊,就说你是信子的亲戚。”
“不过,他们会不会打电话互相确认呢?那就露馅了。”
“没关系。老师知道她已经是人妻,不会打电话来的。我家那位,也不会打电话去学校把老师叫出来。”
“好像有些冒险啊。”
“后面还有任务等着你呢。”
#3
信子的目光停在桌子上的包裹上。
这个包裹从未见过,是丸善送过来的。更惹人注意的是,寄送人写的是她的名字。
她不记得自己买过东西,更没有寄回自己家。而且,她根本没有去过这家店。
她马上明白这是有人送她的礼物,包裹的单据上写着“耳环”。
她打开包裹,在一个纸盒中,放着一个漂亮的天鹅绒首饰盒,里面并没有她预想中的名片。
信子打开首饰盒。那是两颗大粒的珍珠耳环,带着金色的耳针。
信子盯着耳环看了一会儿,想不出是谁送的,她也想不出这对耳环就这么意外地寄到自己这里来的原因。她不记得自己帮过谁的忙。
信子逐一地数着她的朋友们。但是,谁都不像。如果是她熟悉的人,她应该马上就能猜出来,但这次,她怎么也猜不出是谁。
忽然,她想起了一个人。
一开始,她觉得不太可能,但是渐渐地,她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浅野助教——
当然,他没有理由送她礼物,不过,信子感觉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之前,信子就隐隐察觉到浅野助教对自己的感情。她本来觉得不可能,但去了他家,她才知道,这并不是自作多情。当然,浅野助教从没有说出口,也没有明显表达出来。不过,信子敏感地感觉到了这种来自异性的好感。
他偶尔投向自己的眼神中,有些不寻常的东西,特别是浅野助教把自己送出门外时,这种感觉更强烈。
不过,她并没有细究这一点,只解释为浅野助教这个人拥有特别的气质。一开始,并不是那么容易感觉到。
分手的时候这种感觉最强烈,助教落寞地独自走向来时的路。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时,信子心中不禁一动。从此以后,信子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助教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不能再去助教家了。
而且,助教的母亲似乎也对她有什么想法。当然,她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在表情上,反而是过于亲切了。不过,信子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理由她也知道。这和自己所感觉到的浅野助教的情形合在一起,答案就很明显了。
信子把礼物放回原处,盖上盖子,仔细地重新包装好。想了想,把它放进书桌的抽屉里。
必须还回去。不过,怎么还回去,倒是个问题。
一个办法是去他家还。但是,她之前刚刚说过自己不能再去了,现在再去有些莫名其妙。她也不想再去。
另一个办法是在学校的走廊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还给浅野助教。但是,这些地方人多眼杂,恐怕机会不太好找。
既然要还回去,她也不想偷偷摸摸还回去。她准备向他道谢,同时说明自己为什么不能收。学校不太合适。
信子第一次感觉自己背着丈夫,有了一个小秘密。
她一早就知道丈夫行为不端,不过,那是另一回事。这件小小的礼物,在还给主人之前,确实成了她的一个隐秘的负担。
她的毕业论文方向已定,资料也齐了,也不需要再去见浅野助教了,如果中间碰到什么问题,可以去请教其他老师,她想尽量和浅野助教保持距离。
丈夫还没有回来。
她一直等到半夜一点,但没有半点声音。信子合上教科书和笔记本。
她早上起来问澄子,澄子说车已经停在车库里了。连澄子都不清楚,那应该是凌晨两三点钟回来的。
早餐的时候,弘治阴沉着一张脸默默地坐在餐桌前。
他一边往面包上涂黄油,一边问信子:“你今天去学校吗?”
真是少见。他一开始就对信子去参加授课的事一脸轻蔑,很少过问这件事。
信子回答说正准备去。
“真不巧。”
弘治嘟囔着。
“今天上午,樱井君要从大阪过来。他说会直接来我们家,你去学校就不方便了。今天能请假吗?”
他很少这么和悦,信子决定做出牺牲。
“不过,樱井这个人,也有可能临时不来。如果来会在下午一点前,过了下午一点,就不用再等他了。”
“好的,不过,我反正会跟学校请假的。”
“嗯。”
丈夫又往另一块面包上涂黄油。
[book_title]约会
#1
弘治十点钟就去公司了。
信子在家里等从大阪来的樱井。已经过了中午,他还是没有出现。待在家里等着客人的信子有些耐不住了。
弘治说,樱井要是来的话,应该是上午,过了下午一点,就可能不来了。
过了一点,客人还是没有出现。也就是说,今天为了这件事,耽误了她一天的授课时间。
不过,信子觉得,自己本来是自作主张地每天去学校上课,为了丈夫的客人缺一天课,也是义不容辞。她虽然对丈夫已经完全失望,但这件事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而不是出于对丈夫的爱。
已经到了一点半。
电话铃声响了,女佣澄子去接电话。
信子以为是樱井来了,但女佣从起居间叫她来接电话。
“是一位叫浅野的。”
信子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是助教,她所认识的浅野有两个人。
“说是替L大学的浅野先生打来电话的。”
信子感到心中一阵轻微的悸动。
浅野助教是第一次打电话过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也许是因为丸善送来礼物的事情。因为礼物里面,也没有夹着他的信。不过,电话不是浅野本人,却是别人替他打来的,有些奇怪。
说不定,是浅野的母亲。
信子现在还认为,浅野是为母亲带给她的不愉快道歉而送来礼物的。如果是母亲代打的电话,也许是为了道歉。
在他们家,是很有可能的,母亲非常疼爱浅野助教。
走到接电话的地方就几步路,信子只想到了这些。
“我是替浅野忠夫……L大学的浅野打来电话的。真对不起,是夫人吗?”
“是的。”
一开始,信子以为是对方的女佣。
“浅野忠夫让我告诉您,如果夫人方便的话,今天下午三点,在西银座的购物中心,希望能跟您见个面。”
“……”
“在购物中心,有家咖啡店叫‘圣地亚哥’。他说,在那里,有话想跟您说。您知道那个购物中心吗?”
“知道……”
信子嘴里答道,不过内心依然十分疑惑。
“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请您务必前来。您来吗?”
这不是女佣。应该是更亲近的人,比如,浅野的亲戚。
“对不起,”信子反问道,“您说您是替浅野老师打来的,您是哪位呢?”
“忘了说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大方回答道,“我是浅野的表妹。我也姓浅野。”
“是这样啊……一直以来多蒙老师关照。”
信子言语更恭敬了。
“我听表哥讲过您的事情。”
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很亲切。
信子还没有听浅野讲过他家里的事情。要说浅野有表妹,也并不奇怪。
打电话的人不是女佣,也不是全无关系的陌生人,让信子感到不容自己推辞。
“我会去的。”
“真不好意思,那我就这么转告浅野了。”
似乎是个很可靠的女人。她再次报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信子变得有些犹豫。
浅野助教从没做过这种事。以前,他积极地提出一起出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讲着课,带着少许寂寞走在走廊上。这样的助教,竟然会积极地让人替他打电话,约她在咖啡店见面,信子觉得不可想象。
但是,回头一想,这也正是返还他送来的耳环的好机会。她正为这件事犯愁。
而且,信子准备借退还礼物,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现在的情况下,她必须拒绝那位纯情的助教。
信子从关着的抽屉里取出耳环盒子,放进手提包中。
下午三点差二十分,成泽枝理子就到了“圣地亚哥”咖啡店。
她扫视一番咖啡店内,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她有些兴奋和不安。
她给双方打电话,都成功了。盐川弘治的妻子信子和助教浅野忠夫,都答应了前来。当然,双方的回答似乎心情各不相同。信子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浅野助教却似乎精神抖擞,他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他说:“知道了,我一定来。”
从他们回答的语气来看,似乎助教对此十分踊跃。不过,信子已经嫁为人妻,也许是在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轻率。
弘治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实际上,枝理子有些半信半疑。不说那个男人怎么样,盐川妻子的为人,枝理子很了解。在大阪时,自从和弘治交往之后,她就知道。
当时,枝理子和弘治一心沉浸在恋爱中。弘治渐渐地越来越少回家。有时,他会向公司请假,两人出去旅游一周左右。平常也经常在她家里住上两三天不回家。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半年左右,枝理子才从弘治那里听说他的妻子知道枝理子的存在。
“真可怕,夫人不会大发雷霆吗?”
枝理子说。
“没关系。她不是那种女人。”
弘治回答。
“她很理解你?”
“那倒不是,她本来就是个老实的女人。”
“真坏。就因为这样,你才为所欲为?一点也不嫉妒吗?”
“她和你平常见到的女人性格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应该说太聪明了吧。当我的老婆,有些可惜。”
“是故意气我吗?”
“没那回事。你不是男人你不懂。总之,待在那种女人身边,丈夫会窒息而死。丈夫在外面工作回到家里,家是男人的休息场所。我们想要摊开四肢,轻轻松松地睡个懒觉。”
“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笨女人更好。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明白了。”
“你在酒吧也见过不少男人吧,到了公司都有头有脸,工作上都精明能干。但你们看到的客人,是不是都像傻瓜?这与其说是男人的本来面目,不如说是他们想在那里放松自己。越是在外面工作的人越需要放松。”
“夫人就不能让你放松吗?你们之间没有爱情了吗?”
“她太聪明了。总之,就算知道有你,她也一句话不提,举动也丝毫没有变化。我自己反而沉不住气了。”
“那就是不爱了,光靠理智和聪明可不行啊。”
枝理子说。
“那你可太不幸了。还是早点分手的好。”
“我也这么想。”
弘治伸出手,握住枝理子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人生宝贵。比起怪里怪气的家庭,还是跟你在一起开心。”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高兴的。知道自己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一点也不嫉妒,有这样的太太,你真是倒霉。比起聪明的太太,有个爱着你的笨太太不是更好吗?”
“是啊。”
“你真的会跟太太离婚,跟我在一起吗?”
从那以后,枝理子经常想象信子的模样。她的想象,在弘治后来的谈话中渐渐丰满起来。她还没有仔细看过信子的脸,不过从大阪开始,她已经和弘治在一起两年了,已经在自己的心中熟谙了信子的性格,就像是认识她一样。
已经下午三点差五分了。
枝理子不停地向咖啡店门口张望,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枝理子的直觉告诉她,这是浅野助教。
那人戴着眼镜,前额宽阔。他的眼镜镜片闪着光,扫视着店里客人的脸。枝理子别过脸,握住咖啡杯。她一个人坐着,又是女人,浅野助教肯定一眼就看到她了。
浅野的身影在咖啡桌之间走动。信子还没有来,他在找座位。
#2
枝理子观察着浅野助教这个男人。
浅野助教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心神不定。门口一有人影闪过,他就马上看过去。旁观一个等待恋人的男人,真是件有趣的事。而且,这些都是和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人。
浅野助教看上去是一位很认真的学者。虽然认真,但似乎也很无趣。有闲太太,也许会对这种男人感兴趣吧,也许是弘治的妻子信子喜欢的类型。
据说信子现在在接受大学的函授教育,枝理子觉得无法想象。去上函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如果是投资股票,研究股市,倒是还可以理解,像学生一样去学习,有什么用呢?这个女人还真是有些奇怪。确实,如弘治所言,她跟一般女人不一样。
如果是茶道、清元、长歌、三味线这些业余爱好,倒还能理解。去上函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面子好看吧。正是这样不解风情的女人,才会跟坐在这里的这个没意思的男人交往……
浅野助教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注意着门口。已经下午三点十分了,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从这个男人坐立不安的情形来看,他很在乎信子。
当然,信子不是普通女孩,而是别人的妻子。这一点,也许就能让男人莫名其妙地欲念大涨。
枝理子还在大阪的酒吧里的时候,听男客人们讲过各种段子。他们猥亵的比喻中,人妻正是挑动男人欲念的对象。因为追求人妻,伴随着冒险。
浅野助教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耐着性子等待信子的出现。
到三点十五分了。
枝理子的眼睛里已满是紧张。一个穿着浅蓝色西装、身形苗条的二十七八岁女性出现在门口。枝理子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是弘治的妻子。跟她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真是奇妙。
在此之前,枝理子从没见过弘治的妻子。
在大阪时也是如此。她曾经跟弘治提过,想跟他太太见一面,被弘治制止了。
“真无聊,不行。”
“啊,不想让我看?”
枝理子偷笑。
“见了也没什么用。”
弘治一脸嫌烦的表情。
“我呀,就算见到太太,也不会嫉妒的。能不能安排一下,就装作不经意地让我看上一眼?在哪里都可以。你和太太一起出去的时候也可以,在外面喝茶的时候也可以。”
“真不巧,我从不和她一起出门。”
“真是个负心汉。太太都不埋怨吗?”
“不会。”
枝理子想起弘治以前说的话,眼睛追随着信子的身影。
她从自己眼前走过。她的侧脸很立体,枝理子的第一印象是很美,不过想起弘治的话,这美丽的侧脸瞬间显得充满高傲。
助教拉开椅子,站起身来迎接信子。他看起来很高兴。
两人开始寒暄。
两人都彬彬有礼,似乎不像是亲热的恋人。枝理子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有教养的男女在人前会装出伪善的模样,也不足为奇。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助教似乎很细心,叫来店里的女侍点单。
枝理子很快喝完了咖啡,用叉子叉起水果送到嘴边,不过她的视线并没有离开两个人。她紧张得有些心跳加速。
因为自己的一通电话,两人在这里见面。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是有人冒充对方打来的电话。也许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见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很平静。
不久,枝理子眼前出现了奇妙的一幕。弘治的太太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子上。她对助教说了几句话,然后把盒子推过去。也许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他们的对话枝理子完全听不清楚。助教似乎很沮丧。
如果是女方送给男方礼物,也许,弘治的妻子也被男方吸引。
不过,弘治是怎么知道自己妻子的秘密的呢?关于妻子,他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全无兴趣的样子,他似乎是在刺探妻子的隐私,也许他对妻子,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完全不在乎。
这种时候,枝理子还是选择相信弘治的话。弘治说,要和枝理子结婚,首先要制造条件,把现在的妻子赶出家门。枝理子现在就是在帮忙,不,自己以后就是弘治的妻子了,不只是帮忙,应该说,她的作用举足轻重。枝理子从椅子上直起半个身子。信子似乎还在说服助教收下礼物。
在枝理子眼里,一切都有些可笑。那副样子,这个恋爱谈得也太一本正经了。两个人就像是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呢?因为是好人家出身,就必须这样彬彬有礼吗?还是因为在公共场合,所以特别谨慎,做样子给大家看呢?
小盒子还留在桌子上。
他们一个是老师,一个是人妻,不允许被人发现。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演出了这场好戏。特别是助教,认识他的人很多。他有好多学生,而且学生们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学校里要是流传奇怪的闲言碎语就不好了。
枝理子还在观察信子。真奇怪,这就是准备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的妻子,想到这一点,她甚至觉得信子是自己的老友。
她陆陆续续从弘治嘴里听到他谈论的信子。是在她的逼问之下,她从弘治很不情愿的回答中拼凑出了一个信子。不过,当信子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形象竟然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她自己也大吃一惊。这么从旁观望之中,她觉得,信子越来越符合自己的想象。
她应该是位很正经的太太。不过,多少有些高傲,这样的女人应该不会大声痛哭吧。她似乎不是个感情外露的女人。
想到这些,枝理子似乎就能明白,弘治为什么会跑来找自己了。枝理子性格直爽,想到什么就会说什么,做事也是随心所欲。大概正是这种和妻子截然相反的性格,吸引了弘治。察觉到这一点,枝理子多少感到有些不安。
因为,如果弘治是在寻找和自己妻子性格相反的人,那就是说,他仍然把妻子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这个正在眼前和助教亲切交谈的女人不再是他的妻子的话,枝理子作为其对立面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不,不会的,枝理子对自己说。
弘治已经承诺过了。他明确说过会跟妻子分手,所以才把枝理子从大阪叫过来,把她另外安置在别处。自己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
不过,枝理子看着信子,渐渐地感觉沉不住气了。女人看到同性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的优越感,自己是否被对方压倒,瞬间就能见分晓。
到目前为止,枝理子从未觉得自己不如谁。在酒吧的时候是这样,少女时代也是如此。
但是,现在看着信子,她开始觉得自己输了。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自卑来自何处,并不是容貌和身材。这方面自己和信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分不出优劣。
这一点让她放心,信子身上让她感到自卑的是她的气质。当然,她们两个人的性格也不同。然而,不知为何,对方那种令人信任的气质吸引着枝理子。
自己被对方吸引,已经说明自己输了。一开始以为她是个令人讨厌的高傲女人,不过枝理子渐渐觉得,这就是信子天生的气场,也许应该把它叫作教养更合适。
枝理子不想认输,就这么被对方吸引算怎么一回事。她们只是性格不同,其他方面不分胜负。
弘治在妻子那里感到窒息,才来到枝理子这里,他不光是来放松的,弘治从心底里渴求着枝理子。她喜欢这种解释。
枝理子继续观察着他们。她看到了一幕微妙的情景。
浅野似乎有些沮丧,信子似乎处于某种优势,浅野看上去脸都发红了。不过,枝理子离得远,看得不太分明,感觉上是这样。
这个小盒子,究竟有着什么故事呢?
弘治只是让她分别给两人打电话,把他们叫出来,然后监视约会现场。其他情况,他并没有告诉她。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桌子上的那个小盒子。
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弘治一定是已经知道了里面的内幕,才叫她骗两人出来的。
女侍撤走了她的餐具。客人很多,但枝理子还得继续坐着等待。
“请来一下,”她叫来女侍,“给我再来点什么。”
她看了菜单,最后要了水果。
她转过眼去,小盒子已经在浅野手里了。
浅野脸涨得通红。
他开始为自己的轻率后悔。当时,他有些异常,心猿意马,最后买了那对耳环。信子这样还回来,他感到自己的轻率被公之于众了。
另外,他是匿名送的,他认为信子可能会就这么收下。他并不是想借着送礼物去接近她的,如果她误以为他有这样的用心,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不过,他也并没有辩解。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不过他想信子能够了解。
浅野拿起小盒子。
“真是对不起。”
信子说。她刚刚解释了一大通,说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礼物。
“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浅野回答道。
“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你去我家里的时候也每次都费心准备礼物,所以我想回赠一个小小的礼物。”
幸好她没有提盒子里面是什么。信子每次来,都是带的鲜花。
这是普通的礼貌。而且,信子是来向浅野请教问题的,送给她一对珍珠耳环当谢礼,并不妥当。如果信子指出这一点,浅野就无言以对了。
不过,若为了这个,特意打电话把自己叫出来返还礼物,就信子而言,这种举动似乎反应过激了。
要说没有亲手递还的机会,也确实如此,不过似乎太直接了。浅野觉得这不像是往常的信子。
“您能收回,真是不胜感激。”
信子的表情似乎很抱歉。
“请不要因此不高兴。”
“不,没有这回事,”浅野说,“是我太唐突了。”
信子似乎有些犹豫,抬起脸说:“我对您还有一个请求。”
她似乎很难为情,不过从表情上看,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是什么呢?”
“以后,请不要往我家里打电话。”
“啊?”
浅野瞪大了眼睛。
“会招来不少误解,还请老师不要再打来。”
浅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不由得反问道,“电话?……我从没给你打过电话。”
这次轮到信子瞪大眼睛了。
“可是……”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我接到老师的电话,说是您会在这家咖啡店等我。”
信子刚说完,“啊”的一声低叫。
对了,电话并不是浅野自己打来的。那个女人自称是浅野的亲戚,代替他传话。
“到底是谁?”浅野困惑地反问,“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信子看着浅野吃惊的脸,似乎明白了。
“那,老师您呢?”
“我也是一样。”
他点点头。
“是个女人的声音,当时我还在学校。办事员叫我说,是盐川小姐的电话,我就去接了。对方说是你的亲戚,是个女人,说替你传话。内容就是让我到这里来。”
信子咬着下唇。
这意味着什么呢?浅野充满疑问的眼神望着她,信子的脑中思绪万千。
“那个人,不是你让她传话的吗?”
浅野意识到事态非同寻常,追问道:“不是。她自己说是受你委托。不是你的亲戚吗?”
信子回答不出来。
如果说自己不记得有这件事,浅野应该会更想刨根问底。在这方面,他是个易怒的人。
“是我大意了,”信子抱歉地说道,“确实,是我拜托别人的。”
浅野没有说话。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信子。
信子很想立刻逃走。她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地就站起身来。
她的眼光不禁瞟向周围。她忽然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盯着。她听浅野讲到电话的时候,就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客人都面目慈祥。有人在喝东西,有人在吃点心。男男女女都长着一张诚实的脸。
信子知道浅野在背后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过她还是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咖啡店。
枝理子在咖啡店打了个电话。
银行的交换台小姐十分礼貌,但她等来盐川弘治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是我。”
枝理子说。
“你来得真慢。”
“我很忙。”
弘治似乎心不在焉。
“我刚才看见了,你太太和学者约会。”
弘治没有说话。他是总务部部长,估计有客人在旁边,所以无法回答枝理子。
“很有意思。”
枝理子故意说。
“现在,他们两人都回去了。”
“稍等。”
弘治说。
“我还要二十分钟这边的工作就结束了。你在那儿等我。”
“呵呵呵……”
枝理子笑着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赶过来的弘治是怎样一副表情。
忙碌之中,他还是准备用二十分钟赶到。枝理子能理解他的心理,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不过这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
枝理子为了消磨这二十分钟,先出了咖啡店。
助教随后慢悠悠地站起来,走过枝理子面前,去结了账。他的动作就像慢镜头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清二楚。助教看来面带忧色,但似乎也隐隐有些兴奋。
枝理子一直监视到最后,最后两人似乎有些奇怪。一直稳重大方的信子,最后都变了脸色,匆匆离开。
难道自己冒充打电话被他们两人发现了?否则,那么镇定的一个人不会匆忙离开。学者没有和她一起出去,而是呆呆地目送她离去。
枝理子心中暗叫不好。不过,电话这件事早晚要露馅。只不过,双方的反应就在她眼前,反而让她全看在眼里。
枝理子在街上转了一圈。
她掐准时间准备二十分钟后回来,不过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傻。她应该让弘治多等一会儿。
这边有许多时髦的店铺,她欣赏着橱窗,过足了眼瘾。
枝理子回到之前的咖啡店已经是四十分钟后了。弘治已经在店里等她了。
枝理子走近桌前,弘治抬起头。
“你干什么去了?”
“连声招呼也不打。”
枝理子拉拉裙摆,坐下来。
“为了你,我才忍耐了这么久。那可是跟我毫不相干的人的约会。”
“哼。”
弘治鼻子里哼了一声,叫住经过的女侍。
“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为了监视他们,喝了咖啡,还吃了两盘水果,肚子都吃饱了。”
弘治的嘴角斜叼着一支香烟。
“怎么样?”
“啊,还是很在乎嘛。”
“当然,这是我想出的主意。”
“他们看起来很亲热。”
“撒谎。”
“哟,不想听这些?”
“你别耍花样,老老实实报告情况。”
“好吧……简单说,两个人还是纯洁的。”
“哦。”
“真讨厌,你放心了吧?”
“我没什么想法。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汇报客观事实。”
“他们把一个小盒子推来推去,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最后,大学老师收下了小盒子。”
“是吗?……”
“喂,我说你,还是让太太多接触些男人吧。那位大学老师看起来挺可怜的……这件事我也可以帮忙。”
#3
盐川弘治在床上睁开了眼,他不知何时睡着了,枕边的台灯发着幽蓝的光,房间里其他地方都没有灯,旁边的枝理子不在。
面对庭院的竹帘子开了一些,风吹了进来。因为地处高台,这里的风很凉爽。
“喂,枝理子。”
弘治在里面叫着。
窗帘拉开了,枝理子的身影闪现。
“要什么?烟?”
“不是,水。”
“来了来了。”
枝理子转过身,把装满水的水杯放在托盘上,跪在弘治的枕边。弘治爬起来,趴在床上,咕噜咕噜地喝着水。
“现在几点了?”
“十点刚过。”
“是吗?烟。”
“来了。”
枝理子打开离枕边稍远的进口烟盒,拿出一支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她穿着日常的连衣裙。
她吸了一口烟,然后递给弘治。香烟的烟嘴上留下了口红印。
弘治吐出烟圈,不自觉地把小指伸进一边的耳朵里。
“痒吗?”
“啊。”
“肯定是谁在说你坏话。”
弘治撑着脸颊,继续吸烟。
“你在想什么?”枝理子看着他的侧脸。
弘治皱起眉头,让烟圈在眼前升起。
“你还是在意吧?”
“什么?”
“太太的事。今天我说的话。”
“怎么会?!”
弘治一脸不耐烦。
“瞧,你这张脸都写着呢!”
枝理子用小指戳了戳男人的脸说。
“听说自己老婆和其他男人约会,还是会吃醋吧。爆发吧,爆发吧。”
弘治只是吐着烟圈。
“现在几点了?准确的时间。”
“就知道问时间。哼!”
枝理子看看时钟。
“十点二十五分……准备回家了吗?”
弘治踢开薄毯,撑起上身。
“我还有事。”
枝理子坐在一旁,看着男人穿衣。
“现在还有什么事,别糊弄我。”
“……”
“喂,你真的,会跟我结婚吗?”
“啊。”
弘治站起来,穿上衬衫。
“真的吗?”
“当然啦。”
“看见太太去约会,担心起家里来了?真是个怪人。”
“……”
“明明是自己安排的约会,自己倒先嫉妒起来了。”
“打开电灯,太暗了,镜子都看不清楚。”
“用手摸好了。打开灯,邻居就能看到有男人在了。”
“我一直来这里,瞒也瞒不住吧。”
“我讨厌这样。如果你好好跟我结婚就无所谓了。我们一直都这样不上不下,真讨厌。”
“……”
“你真的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吗?真的吗?”
“啊。”
“真不靠谱……要是让我知道你骗我,我会往你脸上泼硫酸。”
弘治穿着裤子,皮带上的金属叮当作响。
“这可不是威胁,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我可是特意从大阪跑来投靠你的。”
“我会遵守约定的。”
弘治干巴巴地说。
“是吗?……看你这张脸就知道靠不住。”
“喂,不要坐在那里啰啰唆唆,给我把外套拿过来。”
枝理子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做出去衣橱拿衣服的样子,忽然转过身来,抱住弘治的脖子,吊在他身上。
“喂,真的要回去吗?时间还早,带我去俱乐部吧。”
“今天晚上不行。”
“那就算了。我自己慢悠悠过去,去找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跳跳舞吧。”
“外套。”
枝理子把外套从衣架上取下来,绕到男人身后。
“枝理子,你刚才在咖啡店说什么来着?”
“什么时候?”
“让我老婆和助教多接触对吗?你还说你会帮忙?”
“嗯,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也许真会有你帮忙的时候。”
“啊,真的?”
枝理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盐川弘治开着车回到了自己家。他把车停进车库,关上车库门,把钥匙放进口袋。
他走进玄关,不见信子的身影。澄子大概是刚洗完澡,穿着浴衣出来了。
“太太呢?”
“太太出去了。”
“什么?”
弘治忽然停下脚步。
“白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吗?”
“不是,下午四点多回来了,但是马上换了衣服,又出去了。”
弘治欲言又止,默默往里走。中途他去了妻子的房间。灯关着。
他打开电灯,只见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一眼看上去,好像主人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弘治关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和妻子分开睡以来,他好久没来过了。
书房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弘治凑近去看。如他所料,是妻子的笔迹。他赶紧打开了信封。
我想起了一些事,准备马上去信州旅行。正好授课接近尾声,借此机会休息休息。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出发,还请原谅。什么时候回来,还没有确定。
我不在期间,家里的事,我已经详细吩咐澄子。我想她会好好照料的。
---信子
弘治放下信子的信。
他先吸了一支烟。
他沉思了片刻,按响铃声。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敲门。
“进来。”
澄子穿着浴衣,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低着头。
“坐下吧。”
澄子有些犹豫。弘治又说了两三次,她才在沙发角落上坐定。
“太太出去时穿什么衣服?”
弘治尽量温和地问。
澄子抬起眼看了一眼弘治,又赶紧垂下目光。
“穿着白色衬衫。”
“当然,她带着大箱子吗?”
“是的,带着一个黑色皮箱。”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只说,要出去一段时间……关于先生的事,她已经详细吩咐我了。”
“嗯……什么时候的火车,从哪个站出发,她也没提?”
“说了。时间不清楚,不过说是去新宿站,叫了出租车。”
“那之前,太太有没有给谁打电话?”
“没有,太太只是打电话叫了出租车。”
弘治瞟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腿伸长。
“太太白天出去后又回来了对吧。当时,她问过你什么没有?”
澄子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没有生气。我想知道,太太离家出走时看上去心情怎么样?”
澄子吃惊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问道:
“太太离家出走了?”
“不是离家出走……不是离家出走,不过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才忽然出去了。所以我才问你,太太白天从外面回来,问过你什么,可以老实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
“她问你的事和昨天的包裹有关对吗?就是我问过你的那个小包裹。”
“是。”
澄子这才点了点头。
“她是怎么问你的?”
澄子低下头,轻声说:“太太问,关于那个包裹,先生有没有问过我什么。”
果然如此。弘治默默地吐着烟圈。
他利用枝理子打电话把两人叫出来,两个人见面后,信子才明白过来。不过,助教应该还没有察觉吧,是信子察觉了。是女人打来的,信子凭直觉一定马上知道是弘治干的好事。她一定也想到,弘治肯定向女佣打听过寄给她的包裹。她外出回来后就向澄子获得了确认。
弘治向澄子询问过关于包裹的事,他也嘱咐过澄子不许告诉信子。一旦一家的主妇信子问起来,澄子也无法遵守和弘治的约定。
澄子走后,弘治靠着书桌沉思良久。他的胸中塞满了空虚和愤怒。不过,还有一个新的希望在他胸中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这绝不是关于枝理子的。
弘治在书房里关了半个小时,然后走出玄关。
“您要出去了吗?”
澄子吃惊地在他身后问。
“啊,要出去。”
时间刚过十一点。
“今晚可能不回来了。关好门窗。”
“是。”
澄子用担心的眼光目送弘治。
弘治走向车库,打开车库门,开车去了枝理子家。
到了这个时候,在外面乘凉的人也都回家了。他把车停在枝理子家门口,走进玄关。
按了门铃,枝理子家上了年纪的女佣铃木出来开门,看见弘治,有些惊讶。
弘治没有说话,准备进屋。
“那个,先生,”女佣想拦住他,“太太出去了。”
弘治把刚开始脱的鞋子又穿上。
“去哪儿了?”
“好像是说要出去玩一会儿。”
弘治想起来,枝理子说过,要一个人去俱乐部玩。因为今天他走得早,这大概是她在发泄对自己的不满。
因为信子离家出走,弘治无可奈何,准备今晚就住在枝理子这里,但枝理子也不在,他有些无所适从,心下甚觉无趣。
“没说去哪里吗?”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强横。
“什么都没有交代。”
弘治折回门口,女佣还站在玄关门口。
“太太经常一个人夜里出去吗?”
“啊……不是的。”
女佣的回答很模糊。
“很少会有这样的事。”
她说。
“那就是说,有时会。什么时候回来?”
“是……”她似乎很难说出口,“十二点之前会回来。”
“会喝醉吗?”
“这个……”
女佣似乎很为难,言语闪烁。
“请老实回答我。”
“有时会喝点酒。不过,一般都不会喝醉。”
女佣似乎在包庇枝理子。
“你没问她去哪儿了吗?”
“那个……”
女佣似乎也不太清楚。
“够了。”
弘治回到车上,握紧方向盘。就算他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真话,自己也会颜面全失。
俱乐部的话,他能想到的只有赤坂。他每个月给枝理子的零花钱不少,出入那样的场所,对枝理子来说不在话下。
弘治把车开得飞快。不早点到的话,到了十二点左右俱乐部也要关门了。枝理子去了哪里,就找不到了。他也知道自己开得太快,路上几乎和两辆车相撞,对方的司机大声责骂他。
他忽然想起了现在正在夜班车上的信子。她准备一个人去哪儿呢?她说是信州,不过是信州哪里呢?
据枝理子报告,信子和那个叫浅野的男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似乎是男方喜欢上了自己的妻子。本来,妻子一直就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女人。
俱乐部到了。他问出来迎接的侍者还在营业吗。侍者看看手表说,还有半个小时。
另外,还有其他三间俱乐部。选择这一家,完全是靠猜测,因为看上去像是枝理子喜欢的风格。
他进到里面,很多客人正准备离开。弘治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客人们的脸。没有枝理子。
他坐在桌边。光线昏暗,远处的客人很难看清楚脸。客人已经走了一半。舞池里还有人在跳舞,大概还有一曲吧。空调开得很冷。
弘治点了高杯酒,打量着舞池里的舞伴们。这是最近流行的快舞。弘治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对舞伴身上,他的视线变得凌厉起来。
侍者把玻璃杯放在他手边。
#4
弘治看见的,正是在和年轻男人跳舞的枝理子。在昏暗的舞池里,一眼就能认出她,他还记得她那件粉红色连衣裙。粉红的裙裾一会儿没入旋转的舞伴们中间,一会儿又再出现。
跟她跳舞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白色外套,黑色衬衫,领带也是白色。此人瓜子脸,头发微卷,看上去是个跳舞好手,也是这里的常客。
年轻男子把枝理子拥入怀中,枝理子也将脸紧贴在他胸前,似乎相当沉醉。
弘治没见过这个人。他将酒杯举到嘴边,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一曲完毕,枝理子和舞伴仍然留在舞池中。接下来是摇摆舞。看上去枝理子还不太会跳,她一边欢笑一边模仿着舞伴的动作。扭动双腿,摇动腰肢,她的笑容似乎发自心底。
弘治喝完酒,又抽上了烟。
这种舞真奇怪。弘治会因为太不成体统不好意思跳。不过,枝理子似乎越来越熟练了。
一曲既终,枝理子总算和舞伴一起离开了舞池。弘治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两人就座的桌子是两张桌子拼成的,很宽敞,已经有四五个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他们鼓掌迎接枝理子。
那边跟弘治所在的地方只隔着三张桌子。他的目光越过客人们的肩膀追随着枝理子。光线昏暗,那边不容易发现他。那群年轻人座位上还坐着两三个陪酒女,枝理子就这样被大家簇拥,像是众星捧月。她举起酒杯,满脸笑容。似乎以前那个活泼、泼辣的枝理子又回来了。
一个陪酒女坐到弘治身边。
“您一个人很寂寞吧?”
她穿着白色长裙。
“不去跳舞吗?”
陪酒女邀请他说。现在的音乐是和缓的布鲁斯。
弘治一边和她跳舞,一边望向枝理子那边。因为他的脚一直在移动,反而能从各个方向观察她。
年轻人一边欢笑一边聊天,枝理子还是大家的中心。
他们以前就认识吗?如果是,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
弘治一边跳舞一边思考。
枝理子从没提过认识这些人……
枝理子在说着什么,周围的年轻人在热心地听着。坐得远的人甚至探出身子,唯恐听不到。
看起来不像是老相识。弘治这样判断。
这群人似乎像是上班族,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公司的。
枝理子当然没有发觉弘治正在舞池里跳舞。她一边喝着酒,一边和身边人说话,没时间往舞池里看。
他觉得这样的枝理子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不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自由自在时,人是会表现得和平时不同。枝理子似乎完全解放了,自在而鲜活。
弘治跳完了舞,回到桌子边。
“你把这个拿到那边去,给那位女客人。”
弘治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写着“有事,到这边来。弘”,交给陪酒女。
他喝着酒,装作若无其事,眼睛也望向别处。他知道收到字条的枝理子会伸长脖子往这边看。陪酒女裙裾翩翩,回来了。
“她说什么了?”
“她看了字条,没作声,盯着这边。”
“没有大吃一惊吗?”
“是吃了一惊。她说马上过来……您认识她吗?”
“算是。”
不到五分钟,粉红裙裾在昏暗中飘过来了。
“您好。”
陪酒女向坐过来的枝理子问候道。
弘治品着酒,斜眼瞟见了枝理子的白皙脸孔。
“哟,你什么时候来的?”枝理子盯着弘治的侧脸,“吓了我一跳,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
枝理子不敢唐突。弘治抬起眼,看着她刚才坐的那边,那边的年轻人都在看他们。
已经快打烊了,客人也只剩下三分之一。乐队正在演奏最后的音乐。
“你不是回家了吗?”
枝理子嘟囔着。
“我本来准备回去的,又掉头回来了。”
“那……怎么不一开始就跟我说好呢?”
“那是谁?”
弘治是说那些陌生的年轻人。
“不认识。”
“哦,你刚才不是在跳舞吗?”
“啊,你那时候就来了。真坏,现在才叫我。”
“你经常和不认识的人跳舞?”
陪酒女察觉到微妙的气氛,赶紧闪开了。
“真过分。”
枝理子盯着弘治说:
“只有今天晚上和不认识的人跳舞……因为我有些生气。”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在一起的?”
“从来没有。到了这里,大家一起拼桌玩而已。”
“你还真是说到做到啊。”
“什么?”
“你不是说,要一个人出来逛逛,找个不认识的人跳舞吗?”
“这些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因为你就是这么干的。”
“我可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走后,我觉得寂寞,就到这里来了……那边的年轻人看我一个人无聊,就过来邀请我跳舞。”
“哦,原来如此。很有趣,是吗?”
“寂寞的时候,有时也要透透气。”
弘治一只手拿起酒杯,枝理子看着他的脸。
“你还真了解我,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概是吧。”
“是因为你走的时候,我说的气话吧,所以你才跑来找我。”
弘治放下酒杯。
“好了,回去吧。”
他叫来侍者,结了账。
那边也有四五个年轻人一起站起身来。他们一直在枝理子身后盯着往外走的弘治。其中一个人向枝理子挥了挥手,但枝理子看都没看,走向了门口。
[book_title]旅宿
#1
盐川信子在甲府站下了车。
她留给家里的信里面说自己要去信州。列车驶入长野县时,天已经很晚了,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于是决定先在甲府站下车,住一晚上,再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
在甲府站下车的另一个原因是一等车厢里有个奇怪的男人,她好不容易涌起来的游兴被破坏了。
一等车厢里很是闲散。虽正值夏日,但因是淡季,都看不到去登山的年轻人的身影。也许是因为正值盛夏,乘客也稀稀落落。
信子所坐的指定席周围空无一人。一直到八王子,她都保持着悠闲的心绪。
那个男人在新宿站就上车了,一开始,他坐在靠近出口的地方。一个车厢里,所有客人加起来也不过十二三人,只能看见分散坐着的乘客靠在座位的白色罩布上的黑色后脑勺。
过了立川站,男人坐到了信子对面。他手里拿着杂志之类的东西,看见信子后,就不再看杂志了,而是装作从两侧的窗户向外看风景,不时饶有兴趣地瞥一眼信子。
信子一开始没注意,到了八王子附近才意识到。
那个男人有四十五六岁,头发已经半白,在和信子目光相触的一瞬,他似乎倍感荣幸,低头致意。他厚厚的嘴唇绽开笑容,浓眉也撇下来,看起来很和善。
“火车里太空了,反而无聊啊。”
男人向信子搭话。
“人多了受不了,人少又觉得寂寞,人还真是任性的动物啊。”
他话语得体,脸上的表情也很和蔼。
“太太你去哪儿?”
这时候,信子还没有下决心在甲府下车。她的车票是到上诹访的。没办法,她简短地回答说自己去上诹访,对方很开心地说:“我也是啊。今晚准备在上诹访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有工作,要乘中央线去名古屋……对了,太太也是去上诹访吗?”
他观察着信子座位的前后,一个人也没有。他想确认信子有没有同行的伙伴。
“到上诹访还要四个小时,这么闲着也不是个办法。”
信子觉得受到了打扰。因为要写毕业论文,她的箱子里全是书,没几件替换的衣服。她本来准备拿出一本书来在火车里读,但男人不停地跟她搭讪。
就算信子已经拿出书,眼睛落在书中的字上,他似乎也不准备闭嘴。
“现在的上诹访,可正是好时候。夏天有很多人到山里去,这里反而清静。松本的浅间温泉和赤仓人都太多,上诹访就没什么人。太太,你准备在上诹访待多久?”
“还没有定。”
“啊,是吗?不,挺好的,旅行就是要说走就走。你是一个人吧?”
“嗯。”
这人在身边聒噪不停,书根本就读不下去。
“真不错。不过,应该有人在酒店等你吧?”
真是口不择言。看来他是个粗鲁的人,会毫不顾忌地扰乱别人的情绪。
男人先是拿出香烟问信子要不要来一根,信子推辞了,他从行李网上拿下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盒巧克力。
“这个要吗?”
“谢谢。”信子只是以眼光致意,“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过……那好吧,无聊的时候吃一块吧。”
“嗯。”
信子没有伸手。
男人还在寻找机会搭话。
见信子没有回应,他就自说自话地讲起自己的事来。
据他说,他是某家公司的经营者,一年到头忙个不停,其他公司都不景气,生意困难,只有自己的公司生意昌盛,身心繁忙,自己也在反省,一年到头连轴转对身体不好,有时也想休息一下。他自说自话,滔滔不绝。
这是男人夸耀自己实力的惯常手法,也以此来引诱女人。
“太太,你丈夫也是做生意的吧?”
“……”
“啊,不是啊……不过,太太一个人出来旅行,先生也不担心啊。”
“……”
“啊,不过,最近女人和以前不一样了,都懂得享受自由了。”
信子很少答话,对方却一直这样喋喋不休。最后,男人甚至准备坐到她身边来。
要是和他一起到了上诹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麻烦事。信子准备静一静,整理心情,快到甲府时,她就开始收拾行李。
男人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
“太太你在甲府下吗?”
“嗯。”
“甲府也是个好地方,要不我也在这儿下?”
他看看开始缓慢移动的车窗,看看信子的侧脸,毫无办法。
女人离家出走,能去的地方,到底有个限度,这一点跟男人不同。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男人,可能会远赴北海道,或是跑去九州。在外面游荡一两个月也无妨。
然而,有家庭的女人依然面对着看不见的墙壁。信子给家里留下信,乘上火车的那一瞬已经感觉到了,目的地那里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在等着她。
一开始,她准备去陌生的信州走一走。什么也不想,不被任何事情打扰,自己随心所欲,去走走看。脑子里放空,清爽的空气应该就能进来了。她想忘却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回到无忧无虑的状态。
说真心话,她连旅馆也不想住,只想在灯光昏暗的农家里蒙头睡去,白天在不通火车的乡下信步漫游。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将在东京的记忆抹去,让自己远离以前的生活。
然而,实行起来却十分困难。一个女人孤身一人,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麻烦。在火车里面就已经那样了。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在火车里搭话,信子也许会直接去了上诹访。到达上诹访,应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在甲府站下了车,正是灯火初上的时分。
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一无所知。看看车站墙上的广告画,她发现附近就有一个温泉。
“啊,大概要十分钟。”
在车站前坐上出租车,司机告诉她去温泉需要的时间。
甲府市内,大概是战争创伤,几乎见不到古老的建筑。屋顶后面都是群山,黄昏中,远方耸立着富士山高大的影子。
汤村温泉是被水田包围中的一个小街区。这里大部分都是温泉旅馆,司机带她到了一家叫“泷和酒店”的温泉旅馆。名字虽然洋气,却是个日式旅馆。
信子被带到偏房。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打开通向走廊的纸门,广阔的平原那面,层峦叠嶂。
“往那边一直走,就是身延町。往静冈县去的火车会穿过那个山峡。”
女侍把茶放在桌子上,轻手轻脚地坐在信子身边。这是一个沉静大方的中年女人。
黑色的群山上方是黄昏的天空。今晚有月亮,山的轮廓以天空为背景,清晰可见。
夜晚的盆地上,远处人家灯火点点。
“太太您是第一次来吧?”
“嗯,我是第一次在甲府下车。”
“啊,原来如此……这里的温泉很不错,您慢慢泡吧。”
女侍带她去温泉。出了房间,长长的走廊走到一半,向左拐。
中庭里亮着灯,铺满了白沙,不知名的花草生长旺盛。
信子把手脚泡进热水里。远处能听见三味线的声音。
不过,听起来并不嫌吵,反而让人更觉此处的幽静。热水似乎融化了她的脚趾。
现在,丈夫弘治大概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就算看到信子的信,应该也不会吃惊。她似乎能看到丈夫冷笑的表情。
信子并没有见过丈夫的情人。不过,她也猜到,大概就是大阪时的那个女人。有时丈夫从外面回来,信子会在他身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现在这个女人的喜好和大阪时的那个一样。
丈夫把这个女人从大阪接过来,包养在某处。不过,信子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调查追究。
就这样,表面上维持夫妇关系好吗?信子忽然想去旅行,也是想打破现在的局面,认真思考自己今后的路。
丈夫弘治,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撮合自己和浅野助教在银座见面。她从女佣口里得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丈夫看到了浅野助教送来的丸善的小包裹。浅野的心意,也让她心烦意乱。
不过,关键在于那个小包裹。丈夫大概准备以她和浅野助教的关系为由,提出离婚。
信子感到,包围着自己身体的空气忽然变得冷峻起来。去学校参加授课,在她心里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2
和信子见面后第二天,浅野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是女人的笔迹。当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写信人。而且,信中也已明确说明,这是化名,请不要费劲去调查了。
“我想老师您也认识盐川信子——”
这封信的开头这样写道。读到这句话,浅野感觉被人从正面猛击一拳,他的视线颤抖了。
信子女士已婚,她在老师任讲师的L大学接受函授教育。这些情况都不必赘述,老师一定都很清楚。因为某些原因,我目击了老师和信子女士在银座咖啡馆的约会。不过,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一点请您安心。
我想告诉您的是,盐川信子女士忽然离开了与丈夫盐川弘治的家。不算是离家出走,大概是为了解决精神上的烦恼,而选择了去旅行。据说信子女士去了信州,目的地和旅行的天数都不清楚。
我想,老师和信子的约会这一事实被她丈夫弘治先生知晓,是促成这件事的直接契机。不过,我想先说明,他们两人之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了裂缝,信子女士和老师约会的事实,弘治先生知道以后也并不感到困扰。这一点请您尽管放心。
我为什么要跟老师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察觉到老师您大概对信子女士怀有好感。而且,信子女士和老师的联系目前很不通畅。我在信封上写着一个女性的名字,这是化名,您也不用去追究。不过,我想强调的是,对老师和信子女士我都怀着好意,绝非恶意。
另外,老师如果想摆脱现在的孤独状态,只要在给我的回信中写上您的联系方法即可,我只想向您报告您最爱的信子女士目前的情况。慎重起见,我想强调一点,给盐川家打电话去问,或是写信去问,恐怕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让信子女士更加为难。
信子女士只说她要去信州,老师可能也觉得我说话含糊,不过,说实话,我只知道这些,还请谅解。
署名是“三木章子”。
读完这封信不到两小时,浅野就急忙开始打点行李。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封信没有说谎。
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何种目的写来这封信,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的化名。不过,至少笔迹看上去是女人的。
如果真的是女人,不知道她是否与盐川弘治有什么关系?从信里来看,她必然和盐川夫妇很熟悉,否则不会知道这么多细节。
不过,这些可以以后再追究。现在的问题是信子去了信州。
浅野无法再按兵不动,他对信子也有责任。他想去见见信子,确认实际情况。在浅野的脑海里,盐川信子丈夫的存在变得重要起来。
“呀,去哪里啊?”
儿子毫无征兆就开始收拾行李,母亲很惊讶。
“授课告一段落,我准备去信州的温泉那边休息休息。”
“是吗?”母亲怀疑地看着儿子的脸,“什么时候决定的?”
“刚才。”
实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