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水魅雷普利 [book_author]海史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92676 [book_dec]《水魅雷普利》发表于1991年,是“雷普利系列”的最后一本。 金盆洗手的雷普利和妻子海洛丝在法国的自家别墅中,过着优越安逸的半隐居生活,没想到一对美国夫妇的到来打乱了雷普利的生活。他们不仅知道雷普利的过往,更企图找到曾遭雷普利杀害的艺术家沉于附近河中的尸体。他们正在一步步挖掘雷普利不可告人的过去…… 法网恢恢,真的疏而不漏吗?雷普利每一次杀人,最后都能够幸运地继续逍遥法外,难道真的没有人可以制裁他吗? 在最终部的《水魅雷普利》中,海史密斯塑造出一对讨人厌又神经质的美国夫妻,来扰乱汤姆宁静的生活,来揭发汤姆自以为万事皆息的秘密。本书精彩程度不逊色于“犯罪小说天后——海史密斯”以往的水平,为雷普利系列写下完美的句点。 [book_img]Z_10179.jpg [book_title]一 汤姆站在乔治和玛丽的酒吧烟草店(1)里,手上端着几乎满满一杯的意式浓缩咖啡。他付过钱了,为海洛伊丝买的两包万宝路也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外衣口袋里。他正在看别人玩一个投币机游戏。 屏幕上是一个奋力冲向背景深处的卡通机车手,道路两旁有不断向前移动的木栅栏,给人造成一种速度的错觉。玩家依靠一个半轮形的方向盘来操控机车手,或转变方向,超越前方的车辆,或像马儿一样纵身跨越突然出现在路上的障碍物。倘若机车手(玩家)未能及时跨越障碍物,就只有悄无声息地撞上去,一颗金闪闪的黑色星星便出现了,表示撞车啦,机车手玩完啦,游戏结束啦。 汤姆已经看过这个游戏好多次了(据他所知,这是乔治和玛丽买回来的最受欢迎的游戏),可他从来没玩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玩。 “不——不对!”玛丽的大嗓门从吧台后面传过来,连酒吧里闹哄哄的嘈杂声都给盖过了。她正在和某个客人争论问题,且八成是政治问题。反正她和她的丈夫是力挺左翼的。“听我说,密特朗他……” 此时一丝念头从汤姆的脑海中划过,乔治和玛丽可不怎么喜欢从北非蜂拥而来的移民呐。 “喂,玛丽!两杯茴香酒!”胖胖的乔治喊话了。只见他一身衬衫长裤,外面罩了一件有些污渍的白围裙,在几张桌子之间来回穿梭着。客人们坐在桌子边上喝着酒,偶尔吃点薯条和煮透了的鸡蛋。 自动点唱机放着一首老的恰恰舞曲。 一颗亮闪闪的黑色星星无声地出现啦!围观的人遗憾地大呼起来。死翘翘了。玩完了。屏幕上默默而持续地闪烁一条催促的信息:“投币投币投币。”穿蓝色牛仔裤的工人只得乖乖地去摸口袋,又投入几枚硬币,游戏才重新开始——机车手生龙活虎地往背景深处飞驰,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灵巧地躲过出现在车道上的一只圆桶,然后平稳地越过第一道障碍。那个掌控方向盘的男人则表情专注,非要让他的机车手过关不可。 汤姆此时正想着海洛伊丝,想着她要去摩洛哥旅行的事。她想去看看丹吉尔、卡萨布兰卡,也许还想看看马拉喀什。汤姆已经答应要陪她。毕竟这次旅行不像她以前的探险一样,总要在出发前去医院注射疫苗,而且作为她的丈夫,偶尔陪她出去散散心也是理所应当的。海洛伊丝每年都有两三次心血来潮的时候,但并不是每次她都会付诸行动。汤姆现在可没心情出去度假。八月初正是摩洛哥最热的时候,而且在这个时节,汤姆钟爱他自己种的牡丹和大丽花,几乎每天都要剪下两三枝鲜花来装点他的客厅。汤姆很喜欢他的花园,尤其喜欢那个帮他干粗活的亨利,这家伙使起劲儿来没得说,大力士一个,可有些细活却没法做。 再来就是那对怪夫妻,汤姆私底下开始这么称呼他们。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结了婚,当然这无关紧要。他感觉他们就是潜伏在这一带监视他的。也许他们没什么威胁,但谁知道呢?汤姆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注意到他们,那天下午他和海洛伊丝在枫丹白露买东西,有一男一女,看起来像美国人,三十五六岁的那种,朝他们走过来,并用一种汤姆十分熟悉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们知道他是谁,也许还知道他的名字:汤姆·雷普利。汤姆在机场也见到过同样的眼神,尽管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也并非最近才遇到。大概是因为某些人的照片登过报以后就会遇到吧,他估摸着,可他已经有好多年没上过报纸了,他很肯定这一点。自从出了莫奇森的事以后,那都是五年以前了——莫奇森,这个人的血迹还残留在汤姆地窖的地板上,有人问起来的时候,汤姆都推说是红酒染的。 实际就是红酒和血的混合嘛,汤姆提醒自己,因为莫奇森是被红酒瓶砸中脑袋的。被汤姆拿一瓶玛格红酒砸的。 呃,那对怪夫妻。机车手撞车了。汤姆转过身,带着空杯子走去吧台。 说到那对怪夫妻呢,男的有一头深色直发,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女的一头浅棕色头发,瘦长脸,灰色或浅褐色眼睛。盯着他看的是那个男的,脸上还似笑非笑,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汤姆觉得他似乎以前见过这男的,在希思罗或者戴高乐机场,就是这副“我认得你的脸”的表情。也没什么敌意,但汤姆就是不喜欢。 后来汤姆又见过他们一次,中午的时候在维勒佩斯的大街上,他正从面包店出来,手里拿着长条面包(肯定是安奈特太太休假或者正忙着做午饭的时候),那对怪夫妻就驾着车慢慢地开过来,汤姆再次发现他们在注视着他。维勒佩斯是个小镇,离枫丹白露有几公里之远。这对怪夫妻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汤姆把他的杯碟推开,正好吧台后面站着咧着大红嘴巴、笑容灿烂的玛丽,还有头发愈见稀少的乔治。“谢谢。晚安,玛丽——乔治!”汤姆用法文大声说道,冲他们微笑。 “晚安,黎普利(2)先生!”乔治喊道,一只手挥舞着,另一只手顾着倒苹果酒。 “谢谢您,先生,再见!”玛丽对他说。 汤姆快走到门口时,怪夫妻中的男的正好走进来,戴着圆框眼镜,一副老样子,似乎是孤零零一个人。 “雷普利先生?”他的粉色嘴唇又泛起微笑,“晚上好。” “晚上好。”汤姆应酬了一句,准备继续朝门口走。 “我们——我夫人和我——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吗?” “谢谢,我要走了。” “改天吧,也许。我们在维勒佩斯租了一栋房子,就在这个方向。”他含糊地往北指了指,一张嘴笑得更开,露出了四四方方的牙齿。“看来我们会成为邻居。” 汤姆迎面碰上两个进酒吧的人,不得不又退了回来。 “我姓普立彻,名叫戴维。我正在枫丹白露的工商学院——欧洲商学院(3)进修。我肯定你知道这学校的。我租的房子呢,是一栋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有花园和一个小水塘。我们爱上这栋房子是因为那个水塘,天花板上都能映出来影子——水影。”他咯咯地笑。 “这样啊。”汤姆尽量拿出一副轻松愉快的口吻,他这时已走出门口。 “我再打电话给您。我夫人叫贾尼丝。” 汤姆勉强地点了下头,挤出一个笑容。“好——好的。就这么办。晚安。” “这一带的美国人并不多呢!”戴维·普立彻还不肯罢休,在他背后大喊一声。 普立彻先生可得花点力气来找他的电话号码呢,汤姆心里嘀咕,他跟海洛伊丝好不容易把自家的号码给弄出了电话簿。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愚钝的戴维·普立彻(身高几乎和汤姆一样,体格略壮一些)似乎是个麻烦,汤姆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是警察之类的人吗?要想翻旧账吗?还是哪个派来的私家侦探——究竟有谁会派他来呢?汤姆想不出有任何敌人会针对他采取行动。汤姆觉得这个戴维·普立彻从头至尾都是“虚假”的:虚假的笑容,虚假的善意,也许连在欧洲商学院读书都可能是虚假的故事。枫丹白露的那所教育机构可能就是个幌子,只不过这幌子如此招摇,汤姆觉得他兴许真的在里面学点什么。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是夫妻,而是一对中情局(CIA)的搭档。美国政府追他做什么呢?汤姆纳闷了。不会是所得税的问题,他都安排好了。莫奇森的案子?也不是,已经结案了。或者说是撤案了。莫奇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迪基·格林里夫的案子吗?不太可能。连迪基的堂弟克里斯托夫·格林里夫偶尔也会寄给汤姆一张表示友好的明信片,比如去年吧,他就从艾丽斯泉(4)寄来的。汤姆记得克里斯托夫现在是一名土木工程师,结了婚,在纽约州境内的罗彻斯特市工作。汤姆和迪基的父亲赫伯特的关系也很好,至少他们会互寄圣诞卡。 就快走到“丽影”对面的那棵树枝略微向路面倾斜的大树跟前了,汤姆的精神也振奋了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汤姆推开一扇大门,门缝刚好够他溜进去。他尽量小心地把门关上,轻轻地锁好挂锁,再插上长门闩。 里夫斯·迈诺特。汤姆突然停住脚,鞋子在前院的碎石路上滑了一下。又要帮里夫斯买卖赃物了。里夫斯几天前来过电话。汤姆经常发誓不再干这种勾当,可又忍不住要答应下来。是因为他喜欢结交新朋友吗?汤姆淡然一笑,几乎没发出声,然后他轻快地走向前门,像平常一样几乎没有弄响脚下的碎石。 客厅的灯亮着,前门没有上锁,是汤姆四十五分钟前出门时就开着的。汤姆进了门,随手把门锁上。海洛伊丝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读一本杂志——大概是一篇和北非有关的文章吧,汤姆想。 “哈啰,亲爱的——里夫斯来过电话了。”海洛伊丝抬头说道。她扬一下头,把金发甩到后脑去了。“汤姆,你有没有——” “有。接住!”汤姆笑吟吟地将第一包红白包装的香烟丢给她,接着再丢第二包。她接住了第一包,第二包打在她蓝衬衫的前襟上。“里夫斯有什么急事吗?Repassant——熨衣服——büegelnd?(5)” “喂,汤姆,别闹了!”海洛伊丝一边说一边点燃打火机。汤姆觉得她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双关语的,只是她嘴巴上坚决不承认,也不太愿意笑一笑。“他会再打来的,但可能不是今天晚上。” “有人——呃——”汤姆住了口,因为里夫斯没有跟海洛伊丝细说,从来也没有过,而且海洛伊丝也明确表示对汤姆和里夫斯做的事情没兴趣,甚至感到无聊。这样比较安全:她知道得越少越好,汤姆猜海洛伊丝是这么想的。谁能说事实不是如此呢? “汤姆,我们明天去买机票——到摩洛哥的机票。好吗?”她像猫咪一样舒服地把光脚蜷在黄色的丝面沙发上。她淡紫色的眼睛冷静地看着他。 “好——好,好的,”他答应过她的,他提醒自己,“我们先飞到丹吉尔。” “好啊,亲爱的,然后我们再从那儿出发。去卡萨布兰卡——当然啦。” “当然啦,”汤姆附和道,“好,亲爱的,我们明天去买机票——到枫丹白露去买。”他们总是到枫丹白露的一家旅行社买机票,他们认识那家旅行社的员工。汤姆犹豫了一下,随即决定现在就把事情说出来:“宝贝,你还记得那对夫妻吗?就是我们那天在枫丹白露,在人行道上遇见的看起来像美国人的夫妻?他们迎面走过来,我后来还说那个男人在盯着我们看,那个深色头发、戴眼镜的男人?” “好像是——记得。怎么了?” 汤姆看得出来她确实记得。“他刚才在酒吧烟草店跟我说了话。”汤姆解开外衣的扣子,把双手插进裤兜。他一直没有坐下。“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记得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头发颜色浅一些。美国人,是不是?” “他确实是美国人。这个嘛——他们在维勒佩斯租了一栋房子。你记得那栋有——” “真的?在维勒佩斯?” “是的,亲爱的!那栋带水塘的房子,水塘的水会倒映在客厅的天花板上?”他和海洛伊丝都曾亲眼见过白色的天花板上一团水波荡漾的倒影,都感觉不可思议。 “是的,我记得那栋房子。两层楼的白色房子,壁炉不怎么好看。离格雷丝他们家不远,对吧?跟我们一起去的某个人本来想买这栋房子的。” “对,没错。”有一个朋友的朋友,是个美国人,他想在离巴黎不太远的地方找一栋乡村别墅,于是叫了汤姆和海洛伊丝陪他去看周边的几栋屋子。他一栋也没买,至少没在维勒佩斯附近买。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呃——言归正传,那个戴眼镜、深色头发的男人打算和我,或者说和我们,套近乎,我可不买他的账。就因为我们说英语或者美语吗,算了吧!他好像跟欧洲商学院有联系,就是挨着枫丹白露的那所大学校,”汤姆补充道,“首先,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另外他为什么感兴趣?”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忧虑,他冷静地坐了下来。此时他坐到一张直背椅上,隔着咖啡桌与海洛伊丝正面相对。“戴维和贾尼丝·普立彻,他们两口子的名字。万一他们要是打了电话过来,我们要——客气,但我们没空。行吗,亲爱的?” “当然行啦,汤姆。” “万一他们敢厚着脸皮来按门铃,千万别让他们进来。我会告诫安奈特太太的,你放心。” 海洛伊丝素来没什么心事,这下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怎么了?” 这么直白的问题把汤姆给逗乐了。“我有一种感觉——”汤姆欲言又止。他通常不会把自己的直觉告诉海洛伊丝,可这次他如果说了,也许就是在保护她。“我觉得他们不太正常。”汤姆垂下眼睛去看地毯。可什么是正常?汤姆也没法回答。“我觉得他们没结婚。” “那——又如何呢?” 汤姆笑了起来,伸手去拿咖啡桌上那包蓝色包装的“吉卜赛女郎”(Gitanes)香烟,用海洛伊丝的登喜路打火机点燃一根。“你说得对,亲爱的。可是他们为什么监视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记得同一个男人,也许是同一对夫妻,不久前还在某个机场盯着我看过?” “不,你没跟我说过。”海洛伊丝说。 他露出微笑。“以前也出现过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人,不是什么大问题。”汤姆站起来,绕过咖啡桌去拉海洛伊丝伸出来的手,顺势将她拉了起来。他拥抱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她秀发与肌肤的芳香中。“我爱你,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她笑了笑。他们彼此松开了怀抱。“丽影看起来非常安全啊。” “他们没法踏进脚来。” * * * (1) 原文bar-tabac,能同时经营餐饮、烟草、游艺机等多种业务的商店。 (2) 即雷普利。乔治说话带有口音,将Ripley发成了Reepley。 (3) INSEAD,法语全称Institut Européen d'Administration des Affaires。 (4) Alice Springs,澳大利亚北领地的一个城镇。 (5) 前文“急事”的英语单词是pressing,这个单词也有“熨衣服”的意思,与后文的法语单词repassant、德语单词büegelnd同义。 [book_title]二 第二天,汤姆和海洛伊丝到枫丹白露去买机票,他们本来想订法国航空,结果却买了摩洛哥皇家航空的机票。 “这两家航空公司关系密切。”旅行社的一名年轻女职员说,她对于汤姆来说是张新面孔。“明萨酒店,双人床,三个晚上是吧?” “明萨酒店,没错。”汤姆用法语说道。他相信,如果他们玩得愉快,还可以多留个一两天的。明萨酒店据说是目前丹吉尔最好的酒店呢。 海洛伊丝已经跑到附近的一家商店买洗发水去了。在等候女职员开机票的这段漫长时间里,汤姆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口张望,他发觉自己心里隐隐约约记挂着戴维·普立彻。然而他并不是真的在等普立彻走进来。他和他的女伴此刻应该正忙着收拾租来的房子,不是吗? “您以前去过摩洛哥吗,雷普利先生?”女职员抬起头来,笑容可掬地询问他,同时将机票塞进大信封内。 她在乎这个吗,汤姆暗想。他礼貌地冲对方微笑。“没去过。我很期待。” “回程日期没有填。所以,假如你们爱上了那个国家,你们可以多住一阵子。”她把装有第二张机票的信封递给他。 汤姆事先已经签了一张支票。“好的。谢谢您,小姐!” “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汤姆朝门口走去,门两侧的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海报——大溪地,湛蓝的海水,小小的一叶扁舟,还有那儿——对啦!——总是能让汤姆会心一笑(至少笑在心底)的海报:普吉岛,汤姆记得是泰国的一座离岛,他专门查过资料的。这张海报同样有一片湛蓝的海水,黄色的沙滩,一棵棕榈树因为常年的风吹而向海面倾斜。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今天心情不好?还是一整年都不顺心呢?来普吉岛吧!”汤姆觉得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广告,能招徕不少度假的人。 海洛伊丝之前交代说要在商店里等他,于是汤姆出门往人行道的左边去了。商店就在圣皮耶教堂的另一侧。 哎呀,汤姆真想骂人呐,可他只咬了下舌尖。在他的前方,那迎面朝他走过来的,不正是戴维·普立彻,还有他的——情妇?汤姆最先从涌动的人潮中发现他俩(正值中午,午餐时间),可要不了几秒钟,那对怪夫妻也盯上他了。汤姆赶紧把视线挪开,正视前方,但他后悔自己的左手里还捏着装机票的信封,正好处于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普立彻夫妇会注意到信封吗?一旦他们确认他要离开一阵子,会开着车到途经丽影的马路上转悠,然后寻找通往丽影的小巷子吗?他是不是担心得太多,有点莫名其妙了?离“梦露思”的金色窗户只剩下几米了,汤姆大踏步走过去。商店的门敞开着,他在门口停下来,回头去看那对怪夫妻是否仍然盯着他,甚至还溜到旅行社里去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汤姆告诉自己。他看见普立彻穿着蓝色运动上衣的宽肩膀正好从人群的上方显露出来,还看见他的后脑勺。显然,怪夫妻正经过那家旅行社呢。 汤姆走进了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味的“梦露思”。海洛伊丝正在和一个熟人聊天,汤姆并不记得那熟人叫什么。 “哈啰,汤姆!弗朗索瓦丝——你记得吗?贝特林夫妇的朋友。” 汤姆不记得,但他假装记得。反正无所谓。 海洛伊丝已经买好了东西。他们向弗朗索瓦丝道了声再见,然后离开“梦露思”。海洛伊丝说弗朗索瓦丝正在巴黎上学,而且也认识格雷丝夫妇。安东尼和艾格尼丝·格雷丝是他们的老朋友、老邻居,住在维勒佩斯北区。 “你看起来有心事呐,亲爱的,”海洛伊丝说,“机票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了。酒店也订好了。”汤姆拍拍他外衣的左边口袋,机票从里面探出头来。“去‘黑鹰’吃午餐吗?” “啊——对哟!”海洛伊丝愉快地说,“必须的。” 这是他们本来计划好的。汤姆喜欢听她带口音地说“必须的”,所以不再提醒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必须地”。 他们坐在露台上,沐浴着阳光享用午餐。服务员和领班都认识他们,知道海洛伊丝喜欢白葡萄香槟、比目鱼鱼排、阳光和沙拉(最好是菊苣沙拉)。他们聊着愉快的话题:夏天,摩洛哥的皮制手提包。也许来个黄铜或红铜的水壶?为什么不呢?骑骆驼如何?汤姆头晕了。他好像骑过一次,也有可能是在动物园里骑的大象?突然就被摇摇晃晃地带到离地面几码远的高度(他要是失去平衡,肯定就摔下来了),他才不乐意呢。可女人喜欢呐。女人都是受虐狂吗?这样解释得通吗?比如生孩子,就像修行一般忍受痛苦?这些都能相互印证吗?汤姆咬了咬下嘴唇。 “你心神不林啊,汤姆。”她把“宁”发成了“林”。 “没有。”他断然说道。 接着他故作镇静地吃完了饭,然后开车回家。 他们差不多还有两周的时间就要出发去丹吉尔了。一个叫帕斯卡尔的年轻人,他是杂工亨利的朋友,将搭他们的车一起去机场,然后再把车开回维勒佩斯。帕斯卡尔以前就是这么帮他们的。 汤姆拿了一把铁锹到花园里去,又用手除了下草。他换上了他喜欢的“李维斯”牛仔裤和防水皮鞋。他把杂草丢进堆肥用的塑料袋里,接着开始摘除枯萎的花朵。就在此时,安奈特太太从后院阳台的落地窗口喊他。 “汤姆先生?请来接您的电话!” “谢谢!”他一边走一边合上剪刀,将剪刀丢在阳台上,随即接起楼下大厅里的电话。“喂?” “喂,我是——你是汤姆吗?”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是。” “我从华盛顿特区打来的。”这时电话里传来一阵“咕叽咕叽”的杂音,仿佛从水底下发出的。“我是……” “你是谁?”汤姆完全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你先别挂,行吗?我去用另一部电话接听。” 安奈特太太正在客厅的用餐区使用吸尘器,距离足够远,不会影响正常的电话交流,但这通电话可不行。 汤姆到他楼上的房间里接起了电话。“喂,我回来了。” “我是迪基·格林里夫,”年轻人的声音说,“记得我吗?”他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汤姆有股想挂电话的冲动,但这股冲动并未持续多久。“当然记得,你人在哪里?” “在华盛顿特区呀,我说过了。”现在这声音听来有点像假音。 汤姆觉得这骗子装得太过了。是个女人吗?“有意思。观光吗?” “呃——经过我在水底的一番遭遇,这你记得的——也许吧——我的健康状况还不允许我去观光呢。”强装的欢笑声,“我被——我被——” 电话里有点混乱,几乎中断,“咔哒”一下,声音又恢复了。 “……被发现了,救活了。你看看吧。哈哈,从前的日子还没忘呢,唔,汤姆?” “哦,没有,确实没忘。”汤姆答道。 “我现在坐的轮椅,”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无法修复——” 电话里传来更多杂音,哗啦哗啦的像是一把剪刀或更大的东西坠落的声音。 “轮椅倒了?”汤姆问。 “哈哈!”停顿一下。“不是,我刚刚是说,”年轻的声音继续镇定地说道,“自主神经系统受到无法修复的损伤。” “原来如此,”汤姆礼貌地说,“很高兴又听到你的消息。” “我知道你在哪儿住。”年轻的声音说,刻意把最后一个字拉高音调。 “我想也是——既然你电话都打来了,”汤姆说,“我真心祝愿你身体健康——早日康复。” “你应该的!再见,汤姆。”说话人仓促地挂上电话,也许是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家伙,好家伙,汤姆心里嘀咕,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是因为愤怒吗?吃惊吗?反正不是害怕,汤姆告诉自己。他下意识地认为那个声音可能是戴维·普立彻的女伴的。还可能是谁的呢?他想不出第二个人了,现在想不出。 真是个低级又可恶的——玩笑呀。神经病,汤姆心想,太老套了。可是谁会这么干呢?又为了什么?那是真的越洋电话,还是说假冒的?汤姆不确定。迪基·格林里夫,他所有麻烦的源头,汤姆想。他杀害的第一个人,也是他唯一后悔杀害的,真的,他唯一感到遗憾的罪行。迪基·格林里夫,一个在那些年头算是富有的美国人,住在意大利西海岸的蒙吉贝罗,对他十分友好,盛情款待他,而汤姆也敬重他,仰慕他,事实上,也许是过分仰慕了。后来迪基与汤姆唱反调,招致汤姆的厌恨。于是,没做太多准备趁他们两人单独划小船出海的时候,汤姆顺手操起船桨打死了迪基。死了吗?迪基这么多年当然是死了的!汤姆把迪基的尸体绑上一大块石头,然后推出小船,尸体就沉了下去,而且——呃,都这么多年了,迪基始终没有露面,他怎么可能现在又冒出来呢? 汤姆眉头紧皱,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双眼凝视着地毯。他发觉自己有点恶心,于是深吸一口气。不,迪基·格林里夫已经死了(电话里的声音也根本不像迪基本人),汤姆冒充过迪基的身份,盗用过他的护照,但很快就放弃了。汤姆撰写的那份迪基的非正式遗嘱也通过了审查。所以说,到底是谁有胆子敢重提这档子旧事呢?到底是谁知道,或者说有意要去调查他以前和迪基·格林里夫的关系呢? 汤姆恶心得不行了。一旦他认为自己快吐了,他就无法控制住。这样的情况以前就发生过。汤姆伏在掀起盖子的马桶座上,幸好只吐了一点液体,但他的胃痛了几秒钟。他冲了马桶,然后到洗脸台前刷牙。 该死的混蛋,管他们是谁,汤姆心里骂道。他觉得刚才的电话里有两个人同时在线,只不过两个人没有同时说话,而是一个在说,另一个在听,因此有些嘻嘻哈哈的声音。 汤姆下楼去挂电话,在客厅遇见安奈特太太,她手里拿着一瓶大丽花,花瓶里的水她很可能已经换过了。她用抹布擦拭花瓶底部,再将花瓶放回餐具柜。 “我要出门半小时,安奈特太太,”汤姆用法语对她说,“万一有人打电话来就这么说。” “好的,汤姆先生。”她答了一声,然后继续干活。 安奈特太太已经为汤姆和海洛伊丝服务好几年了。她的卧室和浴室在丽影正门进来的左手边,她还有个人专属的电视机和收音机。厨房也是她的领地,跟她的地盘以一个小厅相连。她是诺曼底人,淡蓝色的眼睛,眼角下垂。汤姆和海洛伊丝喜欢她,因为她喜欢他们,或者表面上如此。她在镇上有两个密友,珍娜薇太太和玛丽-路易太太,两人也是管家,她们三个似乎每到了休假日就轮流到各自的家中看晚间电视。 汤姆从阳台上拾起剪刀,顺手将剪刀扔进一个木箱子里。这木箱子就藏在一个专门用来堆放此类物件的角落里,相比一路走到花园右后方的温室,它要方便多了。他从玄关衣橱取出一件棉质外衣,确认他带了钱包,驾照也夹在里面,虽然只是出去一会,驾照也是必不可少的。法国人很喜欢临时检查,且弄些外地人来当警察,所以对本地人毫不客气。海洛伊丝在哪儿呢?也许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为旅行整理衣物?幸亏海洛伊丝没接到那些怪物打来的电话!她肯定没有,不然早就跑到他的房间来,一脸茫然地问东问西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海洛伊丝本来就不是个爱偷听的人,对汤姆的事也不感兴趣。如果她发现电话是打给汤姆的,就会立马挂电话,不是慌慌张张地挂,而似乎是想也不想地挂上了。 汤姆很清楚,海洛伊丝知道迪基·格林里夫的事,甚至也听说汤姆曾经(或者一直)有嫌疑。可她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问。当然了,她和汤姆必须尽量少提汤姆那些可疑的活动、频繁而又原因不明的旅行,目的是为了宽慰海洛伊丝的父亲——雅克·普利松。他是个制药商,海洛伊丝是他的独生女儿,雷普利家的开销要部分依靠他给海洛伊丝的大笔零用钱。至于海洛伊丝的母亲艾琳娜,她比海洛伊丝更不愿意理会汤姆的事。她是个苗条而优雅的女人,似乎努力要包容年轻人,且喜欢向海洛伊丝或是其他人传授家具保养之类的居家小窍门,还有如何开源节流等各种持家之道。 以上这些琐事在汤姆的脑海中闪过时,汤姆正开着他的棕色雷诺不紧不慢地驶向镇子中心。快到下午五点了。今天是周五,安东尼·格雷丝可能在家,汤姆盘算着,不过也不一定,如果安东尼一整天都在巴黎的话。他是个建筑师,跟他的妻子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戴维·普立彻说他租下的那栋房子就在格雷丝家附近,这也是为什么汤姆要在维勒佩斯镇的某条路上右转的原因:他可以跟自己说,他只是路过格雷丝家去打个招呼什么的。汤姆已经从镇上那条舒服的大街开过去了,街上有邮局,一间肉铺,一间面包店,还有酒吧烟草店,几乎就等于维勒佩斯镇的全部了。 看到格雷丝家了,就在一排美丽的栗子树后面。他们家的房子是圆形的,样子像一座军事炮塔;如今整幢房子几乎都爬满了粉色的玫瑰藤蔓,煞是好看呐。他们家有一间车库,汤姆看见车库门是关着的,说明安东尼还没有回到家过周末,而他的妻子艾格尼丝,或者还有两个孩子,刚好外出购物去了。 现在白房子也看到了——不是眼前的第一栋,而是第二栋。汤姆从婆娑的树影中间发现了它,在马路的左侧。汤姆把车换到二挡。那条只够容纳两辆车同时经过的柏油碎石路,眼下都已经废弃不用了。这里地处维勒佩斯镇的北边,鲜有住户,草地多,耕地少。 汤姆心想,假如普立彻夫妇十五分钟前给他打过电话的话,他们就很可能还待在家里。汤姆觉得他应该能从马路上望见普立彻家的水塘,他至少可以看看那两口子是否躺在水塘边的躺椅上舒服地晒太阳。一块亟须修整的绿色草坪横在马路与房子之间,一条石板路从车道延伸到通往门廊的几级台阶。门廊靠近马路的这一侧也有几级台阶,水塘就位于这一侧。汤姆记得,房子后方占地很大。 汤姆听到有笑声传过来,显然是个女人的笑声,也许还混杂了男人的笑声。没错,就是从水塘那边传来的,位于汤姆和那房子之间的区域,一片基本上被篱笆和树木遮蔽了的区域。汤姆望了望水塘,水面上波光粼粼,有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的倒影,但他看得并不真切。一个男人的影子站了起来,身材高大,穿红色短裤。 汤姆加快了车速。没错,那正是戴维本人,汤姆百分之九十肯定。 普立彻夫妇认识他的车,这辆棕色雷诺吗? “雷普利先生吗?”远远的有声音在喊,但非常清楚。 汤姆继续保持车速,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真是烦人,汤姆心里念叨。他在下一个路口左转,来到一条小路上,路的一侧有三四幢房子,另一侧是农田。这条路是回镇中心的方向,可汤姆来了个左转,拐到一条与格雷丝家的路垂直的路上。他想再度回到格雷丝家的炮塔去看看。他的车速依旧是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的。 这时汤姆看见格雷丝家的白色旅行车停在车道上。他并不喜欢未打电话通知就贸然地登门拜访,不过他带着新邻居的消息上门,也许并不算太失礼。汤姆开上车道,艾格尼丝·格雷丝正好从车里拎了两只大大的购物袋出来。 “你好,艾格尼丝。要帮忙吗?” “那敢情好呀!你好,汤姆!” 汤姆把两只购物袋都接过来,艾格尼丝又从旅行车里搬了点东西出来。 安东尼已经搬了一箱矿泉水到厨房去,两个孩子也打开了一大瓶的可乐。 “向你问候,安东尼!”汤姆说道,“我碰巧经过这里。天气真好,是吧?” “确实是。”安东尼用他的男中音说,这声音有时让汤姆觉得他的法语听起来像俄语。眼前的安东尼穿着短裤、袜子、网球鞋和一件绿色的T恤,汤姆尤其不喜欢那种绿色。安东尼有一头微卷的深色头发,体重总是超重几公斤。“有什么新情况呢?” “没什么。”汤姆一边说,一边放下购物袋。 格雷丝家的女儿希薇已经开始熟练地从车上卸货。 汤姆谢绝了喝一杯可乐或葡萄酒的邀请。安东尼那台不靠电力而靠汽油发电的除草机马上就要嗡嗡作响了,汤姆猜测。安东尼要是不在巴黎的办公室或者维勒佩斯的家中勤奋工作的话,他就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你们在戛纳的房客今年夏天如何呢?”他们仍然站在宽敞的厨房里。 格雷丝夫妇在戛纳市内或者附近有一栋汤姆从未见过的别墅,七八月份租金最高的时候他们会把别墅租出去。 “他们已经预付了房租——还付了电话押金,”安东尼答道,随即耸了耸肩膀,“依我看——一切都还好。” “你们这里有新邻居了,你知道吗?”汤姆指着白房子的方向问道,“一对美国夫妇,我想——说不定你认识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搬来多久了。” “不——”安东尼若有所思,“不会是隔壁的房子吧。” “不是,再过去那栋,那栋大房子。” “啊,要卖的那栋啊!” “或者是要出租的。我想他们是租来的,租的人叫戴维·普立彻,和他的太太一起。要不然——” “美国人。”艾格尼丝意味深长地说。她听到了后面的内容,可她几乎没有停下来,正忙着将一棵莴苣放进冰箱下层。“你见过他们啦?” “没见过。他——”汤姆决定把话说出来,“那个男的在酒吧烟草店跟我说过话,可能有人告诉过他我是美国人。我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 “有孩子吗?”安东尼的两道黑眉毛拧到了一起。安东尼喜欢安静。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吧。” “他们会说法语吗?”艾格尼丝问。 汤姆微微一笑。“不清楚。”倘若他们不会说法语,汤姆心想,格雷丝夫妇就不愿与他们来往,还会看不起他们。安东尼·格雷丝希望法国是只属于法国人的,即使外面的人来了会走,且仅仅租下一栋房子而已。 他们聊其他的事情,聊安东尼这个周末要安装的新堆肥箱。安装箱子的套件现在就摆在车上呢。安东尼在巴黎的建筑师工作很顺利,他招了一个学徒,九月开始上班。当然了,安东尼八月是不休假的,哪怕巴黎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呢。汤姆本来有意将他和海洛伊丝要去摩洛哥度假的事告诉格雷丝夫妇,但又打消了主意。为什么呢?汤姆问自己。他是潜意识里决定不去了吗?不管怎样,他还有机会打电话给格雷丝夫妇,秉持邻里友好的态度把消息告诉他们,说他和海洛伊丝要出门两三个星期。 等双方都邀请对方到自己家中小酌或喝杯咖啡之后,汤姆开口道别。他感觉他向格雷丝夫妇提起普立彻夫妇的事主要是为了保护他自己。那通声称是迪基·格林里夫打来的电话难道不是一种威胁吗?绝对是。 汤姆开车离去的时候,格雷丝家的孩子希薇和艾德华正在前院的草地上踢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艾德华向他挥手告别。 * * * (1) “必须的”“必须地”原文分别是sure和surely。 [book_title]三 汤姆回到丽影,发现海洛伊丝正站在客厅里。她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亲爱的——有个电话。”她说。 “谁打来的?”汤姆问,心中漾起的一丝担忧让他感觉不快。 “一个男人——他说他是迪基·格林里夫——在华盛顿的——” “华盛顿?”汤姆想安抚海洛伊丝的不安,“格林里夫——真是荒唐呀,我的宝贝。烂到家的玩笑。” 她皱起眉头。“可是为什么——要开这种玩肖?”海洛伊丝的口音又卷土重来了,“你知道吗?” 汤姆挺直了腰身。他要守护他的妻子,还有丽影。“不知道。但肯定是个玩笑——某人开的。我想不出是谁。他说了些什么?” “一开始——他说要跟你说话。然后他说了些——什么坐在轮椅(1)上——wheelchair?” “是的,亲爱的。” “因为跟你发生了一次意外。还有水——” 汤姆摇摇头。“这是个冷酷的玩笑,我亲爱的。有人在假扮迪基,迪基其实是自杀的——很多年前了。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在水里,没人找到他的尸体。”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的。” “不只是我说,”汤姆冷静地答道,“所有人,包括警察。尸体也一直没有找到。他还写了一份遗嘱。我记得就在他失踪之前几周写的。”汤姆全然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哪怕那份遗嘱曾是他亲手撰写的。“他反正没跟我在一起。他是在意大利失的踪,好多年前了。” “我知道,汤姆。可为什么这个——家伙现在要来骚扰我们呢?” 汤姆双手插进裤袋里。“搞恶作剧呗。有些人就是喜欢闹事,找刺激,懂吗?我很抱歉他居然有我们家的电话号码。他的声音听起来如何呢?” “听起来像是个年轻人,”海洛伊丝似乎在仔细考虑她的措辞,“不是很深沉的声音。美国口音。线路不是很清楚——连接问题。” “真是从美国打来的吗?”汤姆不太相信。 “是。”海洛伊丝坦然地说。 汤姆挤出一个微笑。“我觉得我们该把这事忘了。如果再有骚扰,如果我在家,你就把电话转给我,亲爱的。如果我不在家,你就要冷静应对——还要表现得你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一样。然后挂断。你明白了吗?” “哦,明白。”海洛伊丝似懂非懂地答应下来。 “这些人就是想骚扰其他人。他们就是这么找乐子的。” 海洛伊丝坐在沙发靠落地窗的那一头,她最喜欢的一那头。“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开车到处转转。逛下镇子。”汤姆差不多每周都有两次这么开车到处转悠,他们有三部车,他通常是开那辆棕色雷诺,路上顺便干点什么琐事,比如到莫雷附近的超市加油,或者检查轮胎的胎压。“我发现安东尼回来过周末了,就停车去打了下招呼。他们当时正在把采购的杂货从车上卸下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的新邻居——普立彻两口子。” “邻居?” “他们住得相当近呢。只有半公里,不是吗?”汤姆笑了。 “艾格尼丝问他们说不说法语。要是不说呢,他们就不在安东尼交往的范围内,你知道吧?我告诉她说我不知道。” “安东尼对我们的北非之旅有什么看法呢?”海洛伊丝微笑着问,“奢——侈吗?”她扑哧笑起来。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味道,光听着就很昂贵了。 “我还没跟他们提这个呢。要是安东尼对费用有什么意见,我就提醒他那边的东西很便宜,比如酒店的住宿。”汤姆朝落地窗走过去。他想到自己的地盘溜达溜达,看看香草,看看欢欣而摇曳的欧芹,看看敦实又美味的芝麻菜。兴许他还能采点芝麻菜来做今晚的沙拉。 “汤姆——你打算不管那通电话了吗?”海洛伊丝微微嘟着嘴,语气又很坚定,就像个孩子在问话。 汤姆并不介意,因为她的问话中没有要耍孩子气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柔顺的金色长发遮住了她半个额头的缘故,所以她看起来才有些孩子气。“没法管吧,我想,”汤姆说,“报告给警察吗?荒唐。”他知道海洛伊丝很清楚要让警察来管什么骚扰或者色情(他们还没有遇到过)电话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他们必须填写多张表格,接受一台监控设备的监控,监控设备肯定是除了电话以外的一切事务都要监控的。汤姆从来没经历过,也不想去经历。“他们从美国打过来。他们迟早要玩够的。” 他看着半开的落地窗,决定路过落地窗而径直走到安奈特太太的领地,也就是位于房子正门左边的厨房。一股混合的蔬菜汤味道扑入他的鼻孔。 身穿蓝白小圆点连衣裙、系深蓝色围裙的安奈特太太正守在炉边搅什么东西。 “晚上好,安奈特太太!” “汤姆先生!晚上好。” “今晚的主菜是什么?” “切块的小牛肉——不过不是大块的,因为今晚天气偏热。”安奈特太太说。 “确实。闻起来很香呐。管它热不热的,我都有胃口。安奈特太太,我想跟你明确一下,希望在我和夫人离开的期间,你能高高兴兴、放放心心地邀请你的朋友到家里来。海洛伊丝夫人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啊,是的!说了你们要去摩洛哥旅行的事!当然了。一切都将照旧,汤姆先生。” “不过——很好。你必须邀请珍娜薇太太,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玛丽-路易。”安奈特太太说。 “对了。邀请她们晚上来看电视,吃晚饭也行呐。喝点酒窖里的红酒。” “啊,先生!晚饭呐!”安奈特太太似乎认为那样太过分了,“我们喝喝茶就很开心了。” “那就喝喝茶,吃点蛋糕吧。你要在家里当一阵子的女主人。当然,除非你想和你在里昂的姐姐待上一个星期。克吕佐太太——我们可以安排她为家里的植物浇水。”克吕佐太太比安奈特太太年轻,每周都要过来做一次汤姆所谓的深度清洁,打扫浴室和地板。 “噢——”安奈特太太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但汤姆觉得她八月份更情愿留在丽影。这个时候,房子的主人一般都出去度假了,而仆人们如果不随同度假,就会留下来过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不想离开,汤姆先生,不过还是很感谢你。我觉得我更想待在这儿。” “悉听尊便。”汤姆冲她一笑,然后从仆人专用的门走出去,到了房子侧面的草坪。 他面前蜿蜒着一条车道,几乎被梨树和苹果树,以及枝叶横生的矮灌木丛遮蔽了。他曾经沿着这条未铺设的土路将莫奇森用手推车推去掩埋——只是暂时性的掩埋。也同样在这条路上,偶尔会有农民开着小拖拉机朝维勒佩斯镇的主街道驶去,或者推着一车马粪或成捆的引火柴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反正这条车道不属于任何人。 汤姆继续走到温室旁那一小块精心呵护的香草园。他已经从温室取来一把长剪刀,此时他剪下一些芝麻菜和一簇欧芹的叶子。 从后花园欣赏丽影,跟从房子正面欣赏是一样漂亮的:底楼和二楼,或者欧洲人说的一楼,都有两个带凸窗的圆角。呈粉红色调的棕褐色墙砖石看起来像城堡一样坚不可破,但一棵五叶爬山虎的红色叶子、开花的灌木,还有放置于墙边的几大盆植物让丽影的格调又柔和了许多。汤姆突然想起他必须在出发前联系上“小巨人亨利”。亨利没有电话,但乔治和玛丽可以给他带口信。亨利和母亲一起住在维勒佩斯镇主街道背后的一个院子里。他既不聪明,也不敏捷,但力气大得惊人。 对了,亨利还有身高优势,至少六英尺四英寸,一百九十三厘米,汤姆估计。他意识到自己近来不断地设想亨利保护丽影不受到实质性的攻击。真是可笑!会有什么样的攻击呢?又由谁来发动呢? 戴维·普立彻一天到晚都做些什么呢?汤姆一边想,一边往三扇落地窗的方向走回去。普立彻真的每天一早就开车到枫丹白露吗?什么时候回来呢?还有那个娇小玲珑、小妖精样的贾尼丝还是贾尼的,她每天又靠什么打发呢?她画画吗?写作吗? 他是不是该去拜访下他们(当然要在他能找到对方电话号码的前提下),带上一束大丽花和牡丹花,以睦邻友好的名义过去?这个念头在瞬间就失去了诱惑力。他们相处起来肯定很乏味。而汤姆本人又会因为尝试接近他们而被认为是一个爱窥视的家伙。 算了,还是按兵不动吧,汤姆决定。他要多读点资料,了解摩洛哥、丹吉尔,还有任何其他海洛伊丝想去的地方,准备好他的相机,也要为丽影把男女主人不在的这两周的工作安排好。 汤姆开始照计划行事,到枫丹白露买了一条深蓝色的百慕大短裤,还有几件长袖的快干型白衬衫,因为他和海洛伊丝都不喜欢短袖的衬衫。海洛伊丝有时会到尚蒂伊跟父母吃午饭,像平时一样开着奔驰车独自北上,然后利用上午和下午的部分时间来购物,这是汤姆看到她拎着至少六个购物袋回家时猜测的,购物袋上还印有商店的名字。汤姆几乎就从来没参加过普利松家每周一次的午餐聚会,因为午餐让他感觉无聊,而且他也清楚海洛伊丝的父亲雅克不过是在容忍他,知道他有些事情是见不得光的。话说,谁没有点见不得光的事情呢,汤姆经常想。普利松自己不就在税务局瞒报收入吗?海洛伊丝曾有一次不小心说漏嘴(她实际并不在乎),说她父亲在卢森堡有个账户。汤姆也有,账户里的钱是从德瓦特美术用品公司得来的,甚至还有从德瓦特画作在伦敦出售或转手得来的——这里的活动当然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干了至少五年德瓦特画作伪造的伯纳德·塔夫茨多年前死了,自杀死的。 总而言之,谁又算得上多么清白的呢? 雅克·普利松不信任他,是因为对他了解得不够全面吗?汤姆不得而知。但普利松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怎么催促海洛伊丝生孩子,和她妈妈艾琳娜一样,都没有急于想当外祖父母的意思。汤姆当然私底下跟海洛伊丝提过这个敏感的话题:海洛伊丝对怀胎生子并不热衷。她看起来也不是坚决反对,只是没有那么渴望要一个孩子。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汤姆本人也无所谓。他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来为海洛伊丝怀孕的喜讯激动落泪。他的父母早在他年幼的时候就溺亡于马萨诸塞的波士顿港,他后来被同样生于波士顿的吝啬的多蒂姑妈收养。不管怎样,汤姆感觉海洛伊丝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至少很满足,不然她早就连声抱怨,甚至弃他而去了。秃顶的老雅克肯定也看到自己的女儿生活幸福,女儿女婿在维勒佩斯的豪宅也相当体面。普利松夫妇差不多每年有个一次的机会来吃晚饭。艾琳娜·普利松独自到访的时候要略为频繁,相处起来也确实愉快得多。 汤姆好几天都没去想那对怪夫妻的事了,只是偶尔有点念头一闪而过,直到某个周六的早上,一封四四方方的信件在九点三十分的投递时间来到汤姆的手中。汤姆并不认识信封上的字迹出自何人之手,但看到那字迹的第一眼就感到厌恶:胖乎乎的大写字母,小写字母“i”的头上不是点,而是个小圈。真是自负又愚蠢,汤姆心想。信是写给他们夫妻二人的,所以汤姆打开了信封,迫不及待地查看信的内容。海洛伊丝此时正在楼上洗澡。 亲爱的雷普利先生、太太: 我们衷心地邀请你们周六(明天)来寒舍小酌。你们可否六点左右到?我深知此次邀请过于唐突,若你们二人有所不便,我们将择日再邀。 热切期待与你们相会! 贾尼丝与戴维·普立彻 背面:前往寒舍的路线图。电话:424-6434 汤姆把信纸翻过来,瞄了一眼上面画的路线图。图上简单勾勒出维勒佩斯镇的主街道和与之相垂直的街道,而那条街道上又标注了普立彻家和格雷丝家的位置,连同两家之间的那栋小一点的空房子也标注出来了。 铛——提——铛,汤姆默念,同时将信纸轻轻地弹拨手指。邀请的时间就是今天。他有足够的好奇心想去看看,这毋庸置疑——对于潜在的对手了解得越多越好——但他不想带着海洛伊丝一起去。他必须找个幌子来搪塞海洛伊丝。此外,他应该给邀请人一个肯定的回复,但不是在早上九点四十分,汤姆想。 汤姆把其余的信件都拆开了,只除了一封给海洛伊丝的信,他觉得信封上的笔迹是诺艾尔·哈斯乐的。她是海洛伊丝的一个好朋友,住在巴黎。信件都没什么意思:一封纽约曼尼锦兴银行寄来的对账单,他在这家银行开了账户;《财富500》寄来的垃圾邮件,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会以为他富裕到要想读一本有关投资和股票的杂志的程度。汤姆已经把投资的任务交给他的税务会计师皮埃尔·索尔维,此人同时为雅克·普利松服务,也是通过雅克·普利松与汤姆相识的。索尔维偶尔有些好的点子。这种性质的工作,如果它能被称为工作的话,汤姆是很厌烦的,可海洛伊丝乐此不疲(也许她骨子里是个会理财的人,或者至少对理财感兴趣)。而且,在她和汤姆出手之前,她总是要跟父亲商量商量。 “小巨人亨利”应该在那天上午的十一点过来,尽管他有时候分不清周四和周六的区别,但他的确是十一点过两分就到了。亨利和往常一样穿着褪色的蓝工装裤,肩膀上两根过时的带子,头上也戴着他的堪称破烂的宽边草帽。他还有红棕色的络腮胡,他时不时的会用剪刀胡修乱剪一通,轻而易举地就把刮胡子的工夫给省下了。凡·高肯定是喜欢拿他当模特的,汤姆经常这么想象。不妨设想下,假如凡·高给他画了一幅淡彩的肖像画,也许到了今天能卖上三千万美元呢。当然,这些钱凡·高是一分也拿不到呀。 汤姆回了回神,开始向亨利交代他离开的两三周时间需要干些什么。堆肥。可以麻烦亨利翻动一下吗?汤姆现在有一个圆筒形铁丝堆肥箱,高度齐到他的胸口,直径不到一米,有个门,一抽出金属丝就能打开。 汤姆一路跟着亨利来到温室,正说着他新买的玫瑰喷雾器(亨利在听吗?),亨利就迅速地从温室里拿出一柄叉子,开始狠命地往堆肥上戳。他是如此的高大、威猛,汤姆都不想去制止他了。亨利确实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堆肥,因为他明白堆肥的用处。 “是,先生。”亨利时不时轻声嘟囔几句。 “还有——呃——我刚才提到玫瑰花,目前还没有斑点。现在——只要让花草看起来美观即可——月桂树丛——用剪刀。”如果要处理靠近顶端的边缘,亨利不像汤姆需要用到梯子,他几乎不用。汤姆任由树丛的顶端往上冒,不去修剪它,要是把顶端剪得平平整整的反倒有点像刻意做出来的树篱。 汤姆羡慕地看着亨利左手推铁丝箱,右手拿叉子从箱底耙起来一些漂亮的深色堆肥。“啊,真棒!太好了!”等到汤姆自己去试着推铁丝箱的时候,箱子却扎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 “确实很不错。”亨利表示认可。 接下来是温室里的幼苗,还有一些天竺葵。它们需要浇水。亨利在木板条地板上咚咚地走来走去,点着头表示他知道了。亨利知道温室的钥匙藏在哪儿,就在温室背后的一块圆石头底下。汤姆只有在他和海洛伊丝都不住在主屋的时候才把温室锁上。就连亨利那磨损的棕色布洛克鞋也像是凡·高时代的东西,鞋底差不多有一英寸厚,鞋帮遮住了脚踝。是祖上传下来的吗?汤姆深表怀疑。亨利是个典型的不合时宜的人。 “我们将离开至少两周,”汤姆说,“但安奈特太太会一直待在这儿。” 又交代了一些小细节之后,汤姆认为亨利已经知道得够清楚了。预付一点费用是没问题的,于是汤姆从后袋里取出钱包,给了亨利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这你先拿着,亨利。你记下账。”他补充了一句。汤姆准备要返回屋内了,可亨利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总是这样,绕着边四处走动,这里拾起一根落枝,那里又抛开一颗石子,磨磨蹭蹭好久才一声不吭地溜掉。“再见,亨利!”汤姆转过身,朝屋子走去。等他回头看的时候,亨利正准备拿叉子把堆肥再搅和一通。 汤姆走上楼,到浴室里洗净手,然后拿着两三本摩洛哥的小册子坐到扶手椅上休息。小册子上有十张还是十二张照片,展示的是一座清真寺的蓝色马赛克内饰、排列于悬崖边上的五门大炮、一个挂满鲜艳条纹地毯的市场,还有一位裸露得不能再裸露的比基尼金发女郎在黄色沙滩上摊开一条粉色浴巾。小册子的另一面有丹吉尔的简明地图,清楚地标注了蓝色和深蓝色色块,沙滩是黄色的,港口则是两条小心翼翼地延伸至地中海或直布罗陀海峡的曲线。汤姆找到明萨酒店所在的自由路,似乎步行就能到大市场去了。 电话响了。汤姆的床边有一部电话。“我来接!”他冲楼下的海洛伊丝喊道。海洛伊丝正在用大键琴练习舒伯特的曲子。“喂?” “你好,汤姆。我是里夫斯。”里夫斯·迈诺特的线路很清晰。 “你在汉堡吗?” “当然在啦。我想——对了,海洛伊丝应该跟你说了我之前打过电话吧。” “是的,她说了。一切都好吗?” “哦,是的,”里夫斯的语气沉着、令人心安,“只是——我想寄个包裹给你,就磁带盒大小的。实际上——” 就是个磁带盒吧,汤姆在想。 “不是爆炸品,”里夫斯继续说道,“如果你能保管个五天左右,然后把它寄到一个地址,地址会夹在包裹的包装里——” 汤姆犹豫了,还有点生气,但他知道自己有义务帮忙,因为里夫斯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很多帮助——为某人弄来的一本新护照,在里夫斯的大公寓里过夜。里夫斯帮忙很爽快,也不收取费用。“我想说没问题,老朋友,可是海洛伊丝和我过几天要去丹吉尔,再从那儿去别处旅行。” “丹吉尔!很好!还来得及,如果我寄快件的话。说不定明天就到你家了。没问题的。我今天就寄出去。然后你就再把它转寄出去——从现在开始算起四五天之后,不论你去哪里都把它转寄出去。” 他们应该还在丹吉尔,汤姆估计。“好的,里夫斯。原则上没有问题。”汤姆下意识地把声音放低,好像有人想要偷听一样,但海洛伊丝仍然在弹琴。“那就丹吉尔了。你相信那边的邮政吗?我可是被警告过的——说那边很慢。” 里夫斯干笑一声,汤姆对这笑声很熟悉。“这上面——里面可没有像《撒旦诗篇》(2)这样的东西。别逗了,汤姆。” “行啦——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暂时不说。现在不行。重量连一盎司(3)都没有。” 几秒钟之后他们就挂了电话。汤姆怀疑他的收件人还要将包裹转寄给另一个中间人。东西经手的次数越多就越安全,这是里夫斯的信条,也可能是他自创的理论。里夫斯本质上是干赃物买卖的,或者说,“销赃”,他热爱这份工作。销赃——多么迷人的一个词啊!更确切地说,干上销赃这一行对里夫斯就像施了一种虚构的魔法,就像孩子爱上捉迷藏的游戏。汤姆不得不承认里夫斯·迈诺特迄今为止是成功的。他独自行动——至少,他总是独自生活在汉堡近郊艾托纳的公寓里;在一次以他的公寓为目标的炸弹袭击中,他也侥幸逃脱;另外还有一次严重的事故曾在他右脸颊留下一道五英寸长的伤疤,不管什么样的事故,他总归是全身而退了。 回头去看那些小册子,接下来是卡萨布兰卡了。他的床上摆着差不多十份册页。汤姆想起即将收到的快件。他肯定自己不需要去签收:里夫斯不敢寄任何挂号,所以家里任何人都能收取这份快件。 再就是,今天晚上,六点钟跟普立彻两口子小酌的事情。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他应该给对方确认一下。怎么跟海洛伊丝说呢?他不想让海洛伊丝知道他要去拜访普立彻家,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想带她过去,另一方面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了,免得他到时候不得不出于保护的目的来明确告诫海洛伊丝不要亲近那些怪人。 汤姆走下楼,打算到草坪周围转一转,或者跟安奈特太太要杯咖啡,如果她在厨房的话。 海洛伊丝从米色的大键琴跟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亲爱的,你跟亨利说话的时候,诺艾尔打过电话来。她想今晚过来吃晚饭,也许还要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我的甜心。没问题。”以前不就这样嘛,汤姆暗想,诺艾尔·哈斯乐打个电话过来,然后不请自到。她是个好相处的人,汤姆并不反感她。“我希望你已经答应她了。” “我答应了。那个可怜虫——”海洛伊丝兀自笑开了,“有个男人——诺艾尔根本就不该以为他是认真的!他对她也不好。” 那就是出走了,汤姆猜测。“所以她心情沮丧咯?” “哦,不是特别沮丧,不会持续太久的。她没有开车,所以我要去枫丹白露接她。到车站去接。” “什么时候?” “大概七点。我要看看时间表。” 汤姆松了口气,或者略微放下心来。他决定把实话说出来:“今天早上,你也许不相信,有个邀请函是普立彻家发过来的,你知道,那对美国夫妻。邀请我们今晚六点过去喝一杯。你介意我一个人去吗——只是去多了解他们一点?” “不介意,”海洛伊丝的声音和表情都像个十几岁的少女,而不是三十几岁的女人,“我为什么要介意呢?你要回来吃晚饭吗?” 汤姆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回来。” * * * (1) 原文为法语fauteuil roulant,后文的wheelchair是“轮椅”的英语表达。 (2) The Satanic Verses,印裔英籍作家萨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于1988年出版的作品,其巨大的争议性甚至导致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针对作家本人下达全球追杀令。 (3) 一盎司约为二十八克。 [book_title]四 汤姆最终决定剪下三枝大丽花送给普立彻家。他中午的时候已经确认了他要去赴约,贾尼丝·普立彻当时听起来很高兴。汤姆也提前声明了他是一个人去,因为他的妻子六点左右要去车站接一位朋友。 于是,六点过几分的时候,汤姆开着他的棕色雷诺驶入了普立彻家的车道。太阳还没有下山,气温依旧很高。汤姆穿了一件夏季的外衣、一条长裤、一件衬衫,没有领带。 “噢,雷普利先生,欢迎欢迎!”贾尼丝·普立彻站在她的门廊上问好。 “晚上好,”汤姆微笑着说,他将红色的大丽花献给她,“刚刚剪下的,自家种的。” “噢,真是太漂亮了!我去拿花瓶。你请进。戴维!” 汤姆步入一个小门厅,门厅进去是一个正方形的白色客厅,他记得这客厅。难看的壁炉还是老样子。壁炉的木头涂成白色,竟然还加了一条可笑的紫红色的装饰边。汤姆从所有的家具中看出一股造作的乡村风,除了沙发和扶手椅,接着戴维·普立彻进来了,一边用洗碗布擦拭双手。他只穿了衬衫,没有穿外衣。 “晚上好,雷普利先生!欢迎你来。我正忙着做法式吐司呢。” 贾尼丝附和地笑起来。她比汤姆想象的还要瘦,穿一条淡蓝色的棉质休闲裤,一件红黑色的长袖上衣,上衣的袖口和领口都有花边。她的浅棕色头发实际上是好看的杏色,剪得短短的,梳理得很蓬松。 “现在——你想喝点什么?”戴维问。透过他的黑框眼镜,他正礼貌地看着汤姆。 “呃——嗯——有金汤力吗?”汤姆问。 “速速就来。也许你能带着雷普利先生参观下房子,亲爱的。”戴维说。 “当然啦。如果他愿意的话。”贾尼丝像个妖精一样偏着她的细长脑袋,汤姆之前就注意到她有这样的姿势。她的眼睛也因此有点斜视,让人感到些微的难受。 他们参观了客厅背后的餐厅(厨房在左边),里面摆着一张厚重的餐桌,桌子周围几把高背椅,椅子看起来并不比教堂里的条凳更舒适,汤姆这下认定自己所看到的都是些恶心的仿古家具。上楼的楼梯在那个花哨壁炉的一侧,汤姆跟着喋喋不休的贾尼丝上了楼。 两个卧室,卧室中间夹着一个浴室,没别的了。到处都贴着素色的花朵图案壁纸。走廊挂着一幅画,也是花朵图案,跟在酒店房间里看到的类似。 “你们是租的房子。”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汤姆说道。 “哦,是的。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要住在这里。或者说住在这栋房子里——你现在看看那片倒影呢!我们把侧面的百叶窗敞开了,这样你就能看见了。” “是的——真是太美了!”汤姆从楼梯上望过去,刚好位于天花板视平线以下的位置,他看到了灰白相间的波纹图案,那正是屋外的池塘在天花板上作的画呢。 “当然美啦,等风吹起来的时候会更加——生动!”贾尼丝发出尖利的咯咯笑声。 “你们自己买的这些家具吗?” “算是吧。不过有些是借的——从房东那借的。比如餐厅的那套。有点重了,我觉得。” 汤姆没作评价。 戴维·普立彻已经将酒水放在沉稳的仿古咖啡桌上了。法式吐司加了融化的奶酪酱,用小牙签串起来的。此外还有酿橄榄。 汤姆坐在扶手椅上。普立彻两口子坐在沙发上。沙发跟扶手椅都铺着一层类似轧光布的花卉图案面料,算是这屋子里最不碍眼的东西了。 “干杯!”戴维举杯说道,他已经脱去了围裙,“敬我们的新邻居!” “干杯!”汤姆说完呷了一口。 “我们很遗憾你的妻子没能过来。”戴维说。 “她也很遗憾。下次吧。你觉得——你在欧洲商学院具体做些什么呢?”汤姆问。 “我在上市场营销的课程。各个方面的课程。营销还有效果评估等等。”戴维·普立彻的表达清楚又直接。 “各个方面!”贾尼丝又咯咯笑了,这次有点紧张。她在喝着什么粉色的东西,汤姆猜应该是基尔酒,一种温和的葡萄酒调合物。 “课程是法语的?”汤姆问。 “法语和英语。我的法语还行,不过再多学一点也无妨,”他的卷舌音很重,“有了营销方面的培训,工作机会多得多呢。” “你是美国哪里人?”汤姆问。 “印第安纳州,贝德福德。我后来在芝加哥工作过一段时间。一般都是终端销售工作。” 汤姆半信半疑。 贾尼丝·普立彻焦躁起来。她有一双修长的手,指甲涂成淡粉色,保养得很好。她戴的一枚戒指上只镶了一颗小钻石,看起来更像是订婚戒指,而非结婚戒指。 “你呢,普立彻太太,”汤姆愉快地询问道,“你也是从中西部来的吗?” “不,华盛顿特区,我的老家。不过我后来生活在堪萨斯、俄亥俄,还有……”她迟疑了,仿佛一个忘记台词的小女孩,低头盯着她膝盖上轻轻扭动的双手。 “生活,遭罪,生活——”戴维·普立彻的语气不全是开玩笑,他看着贾尼丝的眼神也相当冷酷。 汤姆感到很惊讶。他们吵架了吗? “又不是我提起来的,”贾尼丝说,“是雷普利先生问我从哪儿——” “你也没必要说得那么详细嘛,”普立彻宽阔的肩膀略微向贾尼丝转动了一下,“是吧?” 贾尼丝一脸委屈,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尽量微笑,然后瞄了汤姆一眼,像是在说:别介意,抱歉。 “可你就喜欢这么干,不是吗?”普立彻不肯罢休。 “说得太详细吗?我没意识到——” “这到底怎么回事呀?”汤姆满脸笑意地插了一句,“我就是问了贾尼丝她从哪儿来的。” “噢,谢谢你叫我贾尼丝,雷普利先生!” 这下子汤姆不得不大声笑起来。他希望自己的笑声能缓和气氛。 “你看到了,戴维?”贾尼丝说。 戴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贾尼丝,但他好歹身子又往后靠在沙发垫上了。 汤姆喝了一小口酒,味道不错,然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香烟来。“你们家这个月要出门吗?” 贾尼丝看着戴维。 “不,”戴维·普立彻说,“我们还有几箱子书要整理。箱子就在车库里呢。” 汤姆刚才见到了两个书架,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里面只有几本平装书。 “不是所有书都在这儿,”贾尼丝说,“还有些——” “我觉得雷普利先生不想听我们的书在哪儿,或者多余的冬毯都堆在哪儿,贾尼丝。”戴维说。 汤姆想听,但他没说出口。 “你们呢,雷普利先生,”戴维继续说道,“夏天出去旅行一趟——跟你可爱的妻子?我见过她——只有一次,而且还离得很远。” “不,”汤姆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好像他和海洛伊丝还有改变主意的余地,“我们今年可以待着不动的。” “我们——我们大部分的书都在伦敦,”贾尼丝坐直了身子,看着汤姆,“我们有个小公寓在那边——布里克斯顿方向。” 戴维·普立彻愠怒地看了一眼妻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对汤姆说:“没错。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些共同认识的人。辛西娅·葛瑞诺?” 汤姆当即想起了这个名字,她是过世的伯纳德·塔夫茨的女友、未婚妻。她曾经深爱伯纳德,却因为无法忍受他伪造德瓦特的作品而离开他。“辛西娅……”汤姆装作还在回忆中搜索这个名字的样子。 “她认识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戴维继续说道,“她是这么说的。” 汤姆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无法通过测谎仪的测试,因为他的心跳明显加快了。“啊,对啦。一个金头发的——呃,浅色头发的女人,我想。”辛西娅到底向普立彻透露了多少,汤姆纳闷,而她又为什么要跟这些无聊的人闲扯呢?辛西娅不是个多嘴的人,普立彻夫妇跟她的社会地位相比又差了几个档次。假如辛西娅想伤害他、毁掉他,汤姆在心里琢磨,那她几年前就动手了。当然,辛西娅还可以曝光伪造的德瓦特画作,可她从来没有过。 “也许你更熟悉伦敦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戴维说。 “更熟悉?” “相比辛西娅来说。” “我真的不是很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人。我曾去过画廊几次。我喜欢德瓦特。谁不喜欢呢?”汤姆微笑了,“那家画廊是专卖德瓦特的。” “那你从那家画廊买了一些咯?” “一些?”汤姆哈哈笑了,“以德瓦特的市价?我只有两幅——买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贵。比较旧的了。现在上了很高的保险。” 几秒钟的沉默。普立彻也许在计划他下一步该怎么走。汤姆忽然想到贾尼丝可能在电话里假扮过迪基·格林里夫。她的音域很广,能发出从尖利到她轻声说话的时候很低沉的音调。他的怀疑是正确的吗?普立彻两口子真的已经深入调查过汤姆·雷普利的背景——通过新闻档案,通过与辛西娅·葛瑞诺这样的人交谈——只是想捉弄他,激怒他,进而让他承认些什么吗?他们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是很关键的。汤姆不觉得普立彻是警探。可谁也说不准。像CIA、FBI这样的机构有的是外援。李·哈维·奥斯瓦尔德(1)就是CIA的外援,汤姆知道,最后成了替死鬼。普立彻夫妇想要敲诈勒索,骗钱吗?可怕的想法。 “你的酒再来点吗,雷普利先生?”戴维·普立彻问道。 “谢谢。半杯即可。” 普立彻到厨房调酒去了,也带上了他自己的杯子,忽略了贾尼丝。朝向餐厅的厨房门是敞开的,汤姆觉得里面的人能轻易听见客厅的人在说什么。可他要等贾尼丝先开口。他真的要等吗? 于是汤姆开口说了:“你也要工作吗,夫人——贾尼丝?或者你以前工作过?” “噢,我在堪萨斯做过秘书。然后我学习了声乐——声音训练——先是在华盛顿。那儿的学校好多,你都不敢相信。可是我后来——” “遇见了我,运气不好。”戴维端着一个小圆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有两杯酒。 “是你自己说的,”贾尼丝故作正经,接着她用更轻柔、深沉的声音补充道,“你应该知道。” 戴维还没有坐下来,一只手捏紧拳头假意打了贾尼丝一下,几乎打中她的脸部和右肩。“我要修理你。”他脸上没带笑。 贾尼丝并不示弱。“有时候也该轮到我了。”她反驳道。 汤姆看出来他们在小打小闹。然后又到床上去复合?不敢想象。汤姆关心的是辛西娅那条线索。那简直是个马蜂窝,假如普立彻两口子或者任何其他人——尤其是辛西娅·葛瑞诺,她跟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一样清楚最近的六十几件“德瓦特”都是伪作——非要去捅破它,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话。再做任何的弥补都无济于事了,因为所有那些昂贵的画作都会变得一钱不值,除了对那些有怪癖的喜欢高级伪造品的藏家还有点意思,比如像汤姆这样的,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对公正和诚实都持怀疑态度呢? “辛西娅,是姓葛瑞诺,对吧?她怎么样呢?”汤姆开口道,“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很沉默的人,我记得。”汤姆还记得辛西娅痛恨他,因为是他在德瓦特自杀后提出要伯纳德·塔夫茨仿造德瓦特作品的。伯纳德十分巧妙且成功地完成了伪作,他在他伦敦的小阁楼兼工作室里缓慢而持续地工作,但这段过程毁了他的生活,因为他崇拜、尊重德瓦特本人及其作品,并最终发觉自己背叛了德瓦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伯纳德自杀了,出于精神崩溃。 戴维·普立彻此刻正乐悠悠地不急于回答,汤姆发现(或者自认为发现)普立彻心里清楚汤姆是担心辛西娅的,汤姆想从普立彻的口中探出点辛西娅的消息。 “沉默吗?不觉得。”普立彻终于表态。 “不觉得。”贾尼丝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她正在抽一支过滤嘴香烟,她的双手没那么紧张了,但仍然握在一起,即使还拿着香烟。她看看她丈夫,又看看汤姆,目光不断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辛西娅已经向普立彻两口子和盘托出了吗?汤姆简直不敢相信。若果真如此,就让他们爽快点说出来吧:巴克马斯特画廊的人是骗子,最后六十几幅德瓦特作品是他们造的假。 “她现在结婚了吗?”汤姆问。 “我想她结婚了,对吧,戴维?”贾尼丝一边问一边用手掌揉了几下她的右上臂。 “我忘了,”戴维说,“不过我们前几次见她的时候,她都是单身一个人。” 在哪儿见的,汤姆想知道。又是谁把辛西娅介绍给他们的?可汤姆不便多作打听。贾尼丝的手臂是有淤青吗?汤姆琢磨。是因为这个,她才在八月份这么热的天穿一件奇怪的长袖棉上衣吗?为了掩盖她那个暴躁的丈夫对她的伤害?“你们经常去看艺术展览吗?”汤姆问。 “艺术——哈哈!”戴维瞥了一眼他妻子后发出由衷的大笑。 手上没有香烟之后,贾尼丝又开始拨弄她的手指,她的双膝也并拢了。“我们能说点更愉快的话题吗?” “还有什么比艺术更愉快的呢?”汤姆微笑着说,“欣赏一幅塞尚的风景画多么令人愉悦啊!栗子树,一条乡村小道——房顶上那些温暖的橙色调。”汤姆哈哈笑了一声,这次是友好的笑声。到时间该走了,可他还在琢磨该说点什么来打听到更多的消息。贾尼丝把盘子端过来的时候,他拿起了第二块奶酪吐司。汤姆不打算提及杰夫·康斯坦,他是个摄影师;也不想说起艾德·班伯瑞,他是做特约记者的,他在数年前靠着伯纳德·塔夫茨的假画以及他们从假画赚取的利润买下了巴克马斯特画廊。汤姆也同样从德瓦特的销售中获得一定比例的提成,最近几年这个提成只能算平平,但也情有可原,毕竟伯纳德·塔夫茨死后就没有新的假画出来。 汤姆对塞尚诚挚的赞美大概是被人当成耳旁风了。他看一眼手表。“想起我太太了,”汤姆说,“我必须得回家了。” “要是我们想多留你一会呢?”戴维说。 “留我?”汤姆这时已经站了起来。 “不让你出去。” “噢,戴维!想跟雷普利先生玩游戏吗?”贾尼丝显然尴尬极了,但她歪着头,咧着嘴在笑,“雷普利先生不喜欢玩游戏!”她的声音又尖利起来。 “雷普利先生很喜欢玩游戏。”戴维·普立彻说道。此时他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粗壮的大腿显而易见,两只大手叉于腰间。“你现在不能走,如果我们不想放你走。而且我会柔道。” “真的啊。”前门,或者说汤姆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在他身后大约六米的距离,汤姆盘算着。他并不愿意跟普立彻干一架,可如果形势所迫的话,他也做好自卫的准备了。比如,他将一把抓起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个笨重的烟灰缸。弗雷迪·米尔斯在罗马正是被烟灰缸砸中额头的,结结实实,不偏不倚。就那么砰的一下,弗雷迪一命呜呼。汤姆注视着普立彻。真是个讨厌鬼,一个胖乎乎、琐碎又平庸的讨厌鬼。“我要走了。非常感谢,贾尼丝。还有普立彻先生。”汤姆微笑着转过身。 汤姆没听见背后有任何动静,走到通往玄关的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看。普立彻先生只是漫步向他走过来,好像忘了游戏那回事了。贾尼丝则步履翩翩地迎上去。“你们在这附近都能找到需要的东西吗?”汤姆问,“超市?五金店?最好都到莫雷去看看。反正那儿也离得最近。” 得到肯定的答复。 “你和格林里夫家有联系吗?”戴维·普立彻问的时候把头往后仰,好像故意要让自己显得更高大。 “有时候吧,是的,”汤姆仍旧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认识格林里夫先生?” “哪一个格林里夫?”戴维开玩笑地说,还有点粗鲁。 “那就是不认识了。”汤姆说。他抬头看了看客厅天花板上那一圈闪闪烁烁的水波倒影。太阳几乎已经落到树后面去了。 “下雨的时候,那池塘大得够淹死人呢!”贾尼丝注意到汤姆在看。 “池塘多深?” “噢——大概五英尺吧,”普立彻说,“底部是淤泥的,我想。不能蹚过去的。”他咧嘴笑了,露出方方正正的牙齿。 这样的笑原本可能是毫无恶意、友善的笑,但现在汤姆更清楚他的为人了。汤姆走下台阶来到草坪上。“谢谢二位!我希望我们很快又能见面。” “一定的!感谢光临。”戴维说。 两个怪人,汤姆开车回家的路上这么想。他现在是百分之百地跟美国断绝联系了吗?美国的每一个小镇都有一对儿像普立彻两口子这样的怪人吗?都有些可笑的毛病?就像有些年轻的男男女女,十七八岁的样子,非得要把自己的腰围吃到两米多才罢休?这些人大都聚集在佛罗里达和加利福尼亚,汤姆在哪儿读到过。这些极端分子胡吃海喝之后又进行严酷的节食,一旦瘦到皮包骨头就马上开始新一轮的循环。这是一种自恋的表现吧,汤姆怀疑。 汤姆家的大门敞开着,车子驶入丽影灰色沙砾的院子,发出令人舒畅的嘎吱嘎吱声。接着车子进了左边的车库,跟红色的奔驰并行排列。 诺艾尔·哈斯乐和海洛伊丝坐在客厅的黄色沙发上,诺艾尔的笑声一如既往的响亮、欢快。今天晚上,诺艾尔的深色头发是她自己的头发,又长又直。她喜欢戴假发——其实就是喜欢乔装改扮。汤姆永远猜不出她会打扮成什么样。 “女士们!”他说,“晚上好,女士们。你好吗,诺艾尔?” “很好,谢谢,”诺艾尔说,“你呢?” “我们在讨论生活。”海洛伊丝用英语补充道。 “啊,那是个永恒的话题,”汤姆继续用法语说,“我希望晚餐没有因为我而推迟吧?” “没有,亲爱的!”海洛伊丝说。 汤姆喜欢看着她此时坐在沙发上的修长身形,赤裸的左脚跷在右膝上。海洛伊丝和那个紧张兮兮、扭扭捏捏的贾尼丝·普立彻简直天上地下!“我还想在吃饭前打个电话,如果可以的话。” “有何不可呢?”海洛伊丝说。 “抱歉。”汤姆转身上楼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在他的浴室里迅速地洗手。这是他的习惯,每次经历了像刚才那种不愉快的事情之后都要洗手。他意识到,他今晚要和海洛伊丝共用浴室,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她都把自己的浴室让给客人使用。汤姆确认了浴室的第二扇门,也就是通往海洛伊丝房间的那扇门没有锁。真太讨厌了,那个胖墩普立彻竟然说“要是我们想多留你一会呢”,而那个贾尼丝又呆呆地望着,动也不动。贾尼丝真的会协助她的丈夫吗?汤姆觉得她应该会。也许像个机器人那样。为什么呢? 汤姆将擦手巾扔回挂杆上,来到他的电话机旁。他的棕色皮面地址簿就在那儿,他需要这个,因为他记不住杰夫·康斯坦或者艾德·班伯瑞的电话号码。 先找杰夫。据汤姆所知,他还住在伦敦八区,他的摄影工作室在那儿。汤姆的手表显示七时二十二分。他拨了号码。 第三次铃响后留言机就开始讲话了,汤姆抓了一支圆珠笔,记下另一个号码:“……在晚上九点前。”这是杰夫的声音。 按照汤姆的时间,也就是晚上十点了。他拨打了刚才记下的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嘈杂的背景声像是个聚会现场。 “杰夫·康斯坦,”汤姆重复着,“他在那儿吗?他是个摄影师。” “噢,摄影师啊!请稍等。您是哪位呢?” 汤姆不喜欢被这么问。“就说是汤姆,可以吗?” 经过漫长的等待,杰夫终于过来了,还有点喘不过气的样子。聚会的喧闹声又响起来。“噢,汤姆啊!我还以为是另一个汤姆呢……嗯,是个婚礼,仪式结束后的招待会。有什么事吗?” 汤姆现在很高兴电话里有一片嘈杂的背景声。杰夫不得不大声吼出来,还要竖着耳朵听汤姆在讲什么。“你认识什么人叫戴维·普立彻吗?美国人,三十五岁左右,深色头发,妻子叫贾尼丝,金色头发。” “不——” “你能把这个事儿再问下艾德·班伯瑞吗?能找到艾德吗?” “好的,不过他刚搬家不久。我会问他的。我记不住他的号码。” “呃,你听我说——这两个美国人在我住的村子里租了一栋房子,他们还说最近见过辛西娅·葛瑞诺——在伦敦见的。他们说了些冷嘲热讽的话,就是普立彻夫妇,不过没有提到伯纳德。”汤姆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几乎也能听到杰夫的脑子里滴答作响。“他怎么可能碰到辛西娅呢?辛西娅去过画廊吗?”汤姆指的是旧邦德街上的巴克马斯特画廊。 “没去过。”杰夫肯定这一点。 “我连他见没见过辛西娅都不确定。但即使只是听说她——” “跟德瓦特有关吗?” “我不知道。你该不会以为是辛西娅在当贱人使坏吧,别——”汤姆戛然而止,他惊恐地意识到那个普立彻或者普立彻夫妇在查他的旧账,都查到迪基·格林里夫那里去了。 “辛西娅不是贱人。”杰夫压低了声音,真诚地说道。疯狂的背景声一点没减弱。“听着,我会带话给艾德,然后——” “今晚吧,如果可以的话。给我回个话,到你那边的凌晨之前都可以。我明天也在家。” “你觉得这个普立彻到底想干什么?” “问得好。就是有某种预谋,别问我是哪种预谋。我还说不上来。” “你意思是说他知道的可能比他说的要多?” “是的。而且——我用不着告诉你辛西娅她恨我吧。”汤姆尽可能放低声音,但又确保对方能听到。 “我们几个她谁都不喜欢!我或者艾德会给你打电话的,汤姆。” 他们挂了电话。 接下来是晚餐时间。安奈特太太先端上来一道极美味又清亮的汤,像是由五十种原材料做成的,再来是蛋黄酱柠檬小龙虾,佐配一瓶清凉的白葡萄酒。夜晚的气温还是很高,落地窗依旧敞开着。女人们聊着北非的话题,因为诺艾尔·哈斯乐看起来至少去过一次的样子。 “……出租车没有表的,司机说多少,你就付多少……气候宜人呐!”诺艾尔陶醉地举起双手,然后拾起她的白色餐巾擦拭指尖。“微风吹拂!天气并不热,因为一整天都有舒服的微风持续不断地吹过来……啊,是的!法语!谁会说阿拉伯语呀?”她笑起来,“你说法语就没问题——不论到哪儿。” 然后是友情提示。要喝矿泉水,叫西迪还是什么牌子的,装在塑料瓶里的。肠道出现问题要吃易蒙停(2)的药丸。 “买点抗生素带回家,不需要处方的,”诺艾尔兴奋地说,“比如卢比塔辛(3),便宜着呢!而且保质期有五年!我知道是因为……” 海洛伊丝把这些全都听进去了。她确实对陌生的地方感兴趣。很奇怪她家里人竟然从没带她去过以前的法属殖民地,汤姆想,普利松夫妇似乎总是喜欢到欧洲度假。 “还有普里克夫妇呢,汤姆。他们怎么样?”海洛伊丝问。 “是普立彻夫妇,亲爱的。戴维和——贾尼丝。呃——”汤姆瞄了一眼诺艾尔,她虽然在听,但只是出于礼貌罢了。“典型的美国人,”汤姆继续说道,“男的在枫丹白露的欧洲商学院学习市场营销。我不知道女的怎么打发时间的。家具很糟糕。” 诺艾尔朗声笑了。“怎么个糟糕法呢?” “乡村风格,从超市买的,着实笨重,”汤姆一副痛苦的表情,“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普立彻两口子。”他温和地总结道,脸上还挂了笑容。 “有孩子吗?”海洛伊丝问。 “没有。不是我们喜欢的那类人,我想,我亲爱的海洛伊丝。所以我很高兴我一个人去的,而你就不必受罪了。”这时候汤姆开心地笑了,伸手去拿酒瓶,为每个人的杯子都加了一点酒。 晚餐过后,他们用法语玩了拼字游戏。这正是汤姆需要的放松手段。他已经开始为讨厌鬼戴维·普立彻发愁了,就像杰夫问的,老是要想他究竟想干什么。 到凌晨的时候,汤姆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上床看看周末版的《世界报》和《论坛报》。 过了不知多久,汤姆的电话在黑暗中响起,将他吵醒了。汤姆马上想起他事先叫海洛伊丝掐断了她自己房间的电话线,以免汤姆半夜有电话吵到她。他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海洛伊丝和诺艾尔晚上已经聊得够晚了。 “喂?”汤姆说。 “你好,汤姆!我是艾德·班伯瑞。很抱歉这么晚打过来,不过我几分钟之前刚回来就接到杰夫的留言,我听出来这事儿很重要,”艾德轻描淡写又准确的措辞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准确,“一个叫普立彻的人?” “是的,还有他妻子。他们——他们在我住的村子里租了一栋房子。他们说见过辛西娅·葛瑞诺。你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啊,”艾德说,“但我听说过这家伙。尼克——尼克·霍尔是我们画廊新聘的经理,他提到说有个美国人过来,问起有关——有关莫奇森的事。” “莫奇森!”汤姆轻声地重复道。 “是的,太奇怪了。尼克跟我们还不到一年,他哪里知道有个失踪了的莫奇森。” 艾德·班伯瑞说话的语气好像是莫奇森自己玩消失的,而不是汤姆杀了他。“我能问下吗,艾德,普立彻有没有说起或者问起我呢?” “据我所知没有。我问过尼克,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个产生怀疑,这是自然!”说到这里,艾德一阵狂笑,像是恢复了他的老样子。 “尼克说了什么关于辛西娅的?比如普立彻跟她聊过之类的?” “没有,杰夫跟我说了,尼克不可能认识辛西娅。” 汤姆知道艾德和辛西娅相当熟。“我只是想知道普立彻是如何遇见辛西娅的——或者他是否真的遇见过。” “可这个普立彻到底要干什么呢?”艾德问。 “他在揭我的老底,该死的偷窥狂,”汤姆回答道,“我咒他淹死在黑暗里——淹死在任何地方。” 艾德短促地一笑。“他提到伯纳德了吗?” “没有,感谢上帝。他也没有提到莫奇森——没对我提到。我跟普立彻喝了一杯,仅此而已。普立彻是个婊子,娘娘腔(4)。” 他们两人都坏笑了一阵。 “喂,”汤姆问道,“我能问下,这个尼克知道伯纳德之类的事吗?” “我想不知道吧。他也许知道,如果是这样,他肯定选择了把怀疑咽到肚子里。” “怀疑?我们有受到敲诈的危险,艾德。要么尼克·霍尔不要去怀疑——要么他就站在我们这边。必须得这样。” 艾德叹口气。“我没有理由认为他在怀疑呀,汤姆——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尼克是个失败的作曲家,可他还没有放弃。他需要一份工作,然后他到我们这儿来上班。不懂绘画,也不太关心,这是肯定的,只是负责管理画廊的一些价格方面的资料,如果有买家确实感兴趣的,他就打电话给我或者杰夫。” “尼克多大岁数?” “三十左右。布莱顿人,老家在那儿。” “我不希望你问尼克任何有关辛西娅的事,”汤姆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确实担心,不知道她会透露些什么。她什么都知道,艾德,”汤姆声音很轻柔,“她说一句,等于好几句——” “她不是这种人。我发誓,我觉得她如果把秘密泄露出去,连她自己都会觉得愧对伯纳德。她尊重他的过去,某种形式的尊重。” “你偶尔会碰见她?” “不。她从不来画廊。”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结婚了?” “不知道,”艾德说,“我可以查下电话簿,看她是否还登记在葛瑞诺的名下。” “唔,好,有何不可呢?我好像记得她有一个贝斯瓦特的号码。我从来没有过她的地址。还有,如果你想起来普立彻可能通过什么途径见过她,假如他确实见过的话,你就告诉我一声,艾德。可能是个重要线索。” 艾德·班伯瑞答应下来。 “噢,还有,你的号码是多少,艾德?”汤姆记下艾德的号码,还有他的新地址,在考文特花园附近。 他们互道祝福,然后挂断了。 汤姆到走廊听了一会动静,又看了看门缝下面是否有灯光(一丝也没看见),确认电话没有吵到任何人才回到床上。 莫奇森,我的老天!莫奇森在维勒佩斯汤姆的家里过夜之后就再没消息了。他的行李最后在奥利机场被发现,仅此而已。莫奇森大概——不,绝对——没有登上他应该搭乘的飞机。他的骸骨就沉在一条叫卢万的河里,或者漂移到另外一条离维勒佩斯不远的运河里去了。巴克马斯特画廊的兄弟们,艾德和杰夫,他们尽量不去打听。莫奇森曾怀疑德瓦特的画作是假的,一旦他被清理掉之后,汤姆等人就得救了。当然,汤姆的名字还是出现在报纸上,只有很短的一阵子,因为他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开车送莫奇森去了奥利机场。 那又是一桩他后悔犯下、不情愿犯下的罪状,根本不像勒死黑手党那样给他带来痛快与满足。在丽影的后花园,伯纳德·塔夫茨曾协助汤姆将莫奇森的尸体从一个浅坑里挖出来,那个浅坑是汤姆几天前亲手挖掘的,既不够深,也不够安全。汤姆记得,他和伯纳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裹着防水布或者某种帆布的尸体用旅行车偷偷运到卢万河上的某一座桥上,桥的护栏不高,方便他们两人把用石头加重的尸体抛下河里。当时的伯纳德像个士兵一样服从汤姆,他有自己的荣誉观,对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态度:伯纳德的良心没能承受住数年之内仿造六七十幅德瓦特油画和无数素描作品所带来的罪恶感,毕竟德瓦特是他的偶像。 在调查莫奇森事件的那段时间,伦敦或美国的报纸(莫奇森是美国人)提到过辛西娅·葛瑞诺吗?汤姆觉得没有。伯纳德·塔夫茨的名字绝对没有和莫奇森失踪联系在一起。莫奇森当时跟泰特美术馆的某个男人约好要谈一谈假画的事情,汤姆记得。他先去了一趟巴克马斯特画廊,跟老板艾德·班伯瑞和杰夫·康斯坦聊了聊,两位老板立马通知汤姆来救场。汤姆赶到伦敦,成功地假扮德瓦特本人来证实几幅油画确是真迹。之后莫奇森来到丽影,为了欣赏两幅德瓦特的作品。据莫奇森远在美国的太太透露,汤姆是最后一个见过莫奇森的人。莫奇森肯定在启程前往巴黎,继而前往维勒佩斯会见汤姆之前就在伦敦跟太太通过电话了。 汤姆以为那天晚上他会噩梦连连,梦见莫奇森重重摔倒在地窖的地板上,躺在一片鲜血和红酒的混合物中,或者梦见伯纳德·塔夫茨穿着他破旧的沙漠靴站在萨尔茨堡附近的悬崖上,然后消失不见。可他没有。梦和潜意识就是如此怪诞而不合逻辑,汤姆竟然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尤其的精神饱满、心情舒畅。 * * * (1) Lee Harvey Oswald,美籍古巴人,被认为是肯尼迪遇刺案的主凶。 (2) Imodium,一种治疗腹泻的药物。 (3) Rubitracine,治疗麻疹的药物。 (4) 原文tease和prick有对男性进行色情引诱的意思,此处分别译为“婊子”与“娘娘腔”。 [book_title]五 汤姆冲了澡,刮了胡子,换好衣服,走下楼的时候刚好过八点半。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还不算热,一股和煦的微风吹得桦树枝叶摇曳。安奈特太太肯定是已经起床,在厨房忙活了。她的手提式小收音机固定放在面包匣旁边,播放着新闻,还有法国电台里常有的聊天及流行乐节目。 “早上好,安奈特太太!”汤姆说,“我在考虑——既然哈斯乐太太很可能今天上午就要离开,我们可以安排一顿丰盛的早饭。炖蛋如何?”他用英语说的“炖蛋”两个字。“炖”在他的字典里是有的,只是不用于鸡蛋。“Oeufs dorlotés(1)?你还记得我翻译有多费劲吧?就是放在小瓷杯里面的。我知道它们在哪儿。”汤姆从橱柜里找出一套六只小瓷杯。 “啊,是的,汤姆先生!我记得,四分钟。” “至少的。但我先得问问女士们是否想吃。对了,我的咖啡。太感谢了!”安奈特太太将随时准备好的一壶热水倒进汤姆的滴滤式咖啡机,汤姆只等了几秒钟,然后就端着一杯咖啡去客厅了。 汤姆喜欢一边站着喝咖啡一边凝望后花园的草坪。这时候他可以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还能考虑下花园里需要干点什么活。 几分钟过后,汤姆来到香草园,摘了些欧芹。倘若女士们同意吃炖蛋,这些欧芹就能用上了。炖蛋之前要往每只生鸡蛋里放点切碎的欧芹,外加黄油、盐和胡椒,再将小瓷杯的盖子拧上,浸泡到热水里炖。 “你好,汤姆!已经开始工作了?早上好呀!”是诺艾尔在跟他打招呼。诺艾尔穿一条黑色棉质休闲裤、一双凉鞋,还有紫色上衣。她的英语并不差,汤姆知道,但她几乎都跟他说法语。 “早上好。非常辛苦的工作呢,”汤姆将一把摘下的欧芹凑到她面前,“你想尝一下吗?” 诺艾尔取了一小枝放进嘴里慢慢嚼。她已经给自己搽上了淡蓝色的眼影和浅色的口红。“啊,很好吃!你知道,”她继续用法语说,“海洛伊丝和我昨天晚饭过后在聊。我也许可以到丹吉尔跟你们会合,如果我能把巴黎的一些事情安排好的话。你们下周五过去,我也许周六出发。就是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或者有个五天的时间——” “真是个惊喜呀!”汤姆答道,“你了解这个国家,我觉得这主意很好。”汤姆确实这么想的。 女士们都同意吃炖蛋了,每人一个,再多来点吐司、茶和咖啡,早餐就十分惬意了。他们刚刚吃完早餐,安奈特太太便从厨房的方向过来,要汇报点什么事情。 “汤姆先生,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有个男的在马路对面拍丽影的照片。”她说“丽影”的时候带着敬意。 汤姆站了起来。“抱歉。”他对海洛伊丝和诺艾尔说。汤姆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对象。“谢谢你,安奈特太太。” 他走到厨房的窗户前观望。是的,正是那个胖胖的戴维·普立彻在干坏事。他从丽影对面汤姆喜欢的那棵倾斜的大树底下走出来,从树阴走到有阳光的地方,把照相机举到眼前。 “也许他觉得这房子很漂亮。”汤姆对安奈特太太说,语气虽然平静,但他内心并不如此。要是家里有把来复枪的话,他真想干脆点毙了戴维·普立彻这个家伙,当然他事后还要能脱罪才行。汤姆耸了耸肩。“如果你发现他踏入我们家草坪,”汤姆微笑着附带一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得向我汇报。” “汤姆先生——他可能是个游客,不过我相信他住在维勒佩斯。我觉得他是跟妻子一起在那下面租房子的美国人。”安奈特太太手指了指,方向也是对的。 小镇上的消息真是传得快啊,汤姆心想,大多数的女佣都没有私人汽车,只有靠窗户和电话传消息。“真的吗?”汤姆立马有了负疚感,因为安奈特太太也许知道,或很快要知道他昨天晚上到这个美国人的家里喝了餐前开胃酒的。“应该没什么要紧的。”汤姆边说边往客厅方向走去。 他发现海洛伊丝和家里的客人正从客厅的前窗打望,诺艾尔把一副长长的窗帘往后拉了一点,正笑着跟海洛伊丝说些什么。汤姆现在离厨房够远了,不用担心被安奈特太太听见,但他还是先往身后瞄了一眼,然后才敢开口。“就是那个美国人,跟你们提一下,”他轻声用法语说道,“戴维·普立彻。” “你刚才去哪儿了,亲爱的?”海洛伊丝把脸转过来对着他,“他为什么要拍我们?” 普立彻确实没罢手,他已经穿过马路,到这条人尽皆知却没人管的土路上来了。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木丛。普立彻没法从这条土路上拍摄到清晰的丽影的照片。 “我不知道,亲爱的,不过他是那种爱惹人嫌的人。他巴不得我跑出去冲他发发脾气,所以我宁可保持沉默。”他向诺艾尔使了个俏皮的眼色,然后回到餐厅,他的烟还放在餐桌上。 “我觉得他看到我们在打望了。”海洛伊丝用英语说道。 “很好,”他开始享受今天的第一支香烟,“说真的,他巴不得我跑出去问他为什么要拍照片,他求之不得呢!” “真是个怪人!”诺艾尔说。 “没错。”汤姆回答。 “他昨晚上没说要拍你家的照片?”诺艾尔又问道。 汤姆摇头。“没有,别管他了。我跟安奈特太太交代了,如果他敢踏入——我们的地盘,就跟我汇报。” 他们讨论起别的事——到北非国家用旅行支票还是维萨信用卡(2)。汤姆说他倾向于两个都用一点。 “两个都用一点?”诺艾尔问。 “比如,你会发现有些酒店不接受维萨卡,只接受美国运通卡,”汤姆说,“不过,旅行支票是通用的。”他站在靠近阳台落地窗的位置,于是他趁机把后花园从左到右地扫视了一番,左边方向是那条土路,而右边的角落里正静静地坐落着他的温室。没有人影或者活动的迹象。汤姆发现海洛伊丝已经注意到他有心事了。普立彻是从哪儿下的车,汤姆纳闷。或者贾尼丝先开车送他过来,之后再来接他? 女士们询问了到巴黎的火车时刻表。海洛伊丝想开车送诺艾尔去莫雷,那里有一班火车可以直达里昂车站。汤姆主动说要帮忙,不过海洛伊丝似乎坚持要亲自开车送送朋友。诺艾尔的行李是刚好够住一晚用的,而且已经打包好了,她转眼就拎着行李下楼了。 “谢谢你,汤姆,”诺艾尔说,“我们应该很快又能见面了,不用像平时等那么久,只有六天!”她笑起来。 “希望如此。一定很好玩。”汤姆想帮诺艾尔拿行李,可她不让。 汤姆和女士们一同走出门,目送着红色的奔驰车左转,往村子的方向驶去。接着他看到一辆白色的汽车从左边靠拢、减速,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跑到马路上——穿着皱巴巴的褐色薄外套和深色长裤的普立彻。他上了那辆白色汽车。现在汤姆顺势站到丽影大门一侧的树篱后面观察动静,树篱长得比波茨坦卫兵还高。 自以为是的普立彻夫妇把车子缓缓开过来,戴维对兴奋的贾尼丝咧着嘴笑,而贾尼丝几乎没有看路,而是盯着戴维。普立彻看了一眼丽影敞开的大门,汤姆甚至希望他有胆子叫停贾尼丝,让她倒车,然后开进来——汤姆真想拿拳头来对付他们两人呢——然而普立彻显然没有向贾尼丝发布这样的指令,因为汽车慢慢地驶离了丽影。这辆白色的标致上了巴黎的车牌,汤姆注意到。 现在莫奇森的骸骨变成什么样了呢,汤姆琢磨。河水长年累月地冲刷,缓慢而持久地侵蚀,应该跟那些食肉的鱼类一样能分解掉莫奇森的尸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汤姆并不确定卢万河里是否有食肉的鱼类,但肯定是有鳗鱼的。汤姆听说过——但他迅速打消了自己那些恶心的念头。他不愿意去想象。两只戒指,汤姆记起来,是他当时决定要留在尸体的手指上的。石头估计也能将尸体固定在某个位置。脑袋会不会从颈椎上掉下来,滚落到别处去,这样就无法做牙齿鉴定了?防水布或者帆布应该是早就腐烂了。 别去想了!汤姆告诉自己,同时抬起了头。从他见到那对怪夫妻到现在不过才几秒钟的时间,而且他刚走到自家没有上锁的房门前。 安奈特太太已经清理好了吃完早餐的桌子,此刻大概在厨房里做一些最琐碎的小活吧,比如检查黑白胡椒还剩了多少之类的。或者她就干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给自己或朋友做缝纫(她有一台电动的缝纫机),又或者给她里昂的姐姐玛丽-奥蒂写信。周日就是周日,汤姆发现,连他自己也受了周日的影响:没人愿意在周日还和平常一样拼命。周一是安奈特太太的正式休息日。 汤姆凝视着带有黑色和米色琴键的米色大键琴。他们的音乐老师罗杰·勒佩蒂先生周二下午要来给他们两夫妻上课。汤姆现阶段在练习一些老的英文歌曲,民谣之类,虽然他相比之下更喜欢斯卡拉蒂,但民谣更加私人、更有温度,而且毕竟是带来了一种改变。他喜欢倾听,或是偷听(因为海洛伊丝不希望别人关注她)海洛伊丝练习舒伯特。在汤姆看来,她的纯真,她的善良,似乎将大师的经典曲目演绎出新的意境。另外,汤姆觉得欣赏海洛伊丝的舒伯特还有一个更有趣的理由,勒佩蒂先生本人就长得像年轻的舒伯特——舒伯特当然一直都很年轻,汤姆意识到。勒佩蒂先生年纪不到四十,有点软绵绵、圆滚滚的样子,像当年的舒伯特那样戴着无框眼镜。他没有结婚,跟母亲同住,这一点又像大个子的园丁亨利。这两个男人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别再白日做梦了,汤姆告诫自己。从逻辑上来讲,今天上午普立彻来丽影拍照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照片或是底片会寄给CIA吗?汤姆记得JFK(3)曾说他希望看到这个组织被绞死、淹死,被五马分尸。戴维和贾尼丝会仔细研究照片,把某些照片放大了来看,然后一边嬉笑一边唠叨着说他们要闯进雷普利的大本营——连个看家狗或者保安都没有的破地方?他们是真有打算还是胡说八道呢? 他们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为什么要针对他呢?他们跟莫奇森,或者说莫奇森跟他们有什么关联?他们是亲戚吗?汤姆简直不敢相信。莫奇森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要高普立彻夫妇一个层次。汤姆也见过他的妻子,丈夫失踪后,她就到丽影来找过汤姆。她和汤姆聊了一个多小时。很有教养的女人,汤姆记得。 有特殊癖好的收藏家吗?普立彻两口子也没跟汤姆要过签名呐。他们打算趁汤姆不在的时候破坏丽影吗?汤姆在考虑是否该通知警察,就说他见到一个男的鬼鬼祟祟的,有可能要入室行窃,而且雷普利夫妇要离开一阵子——他还没有考虑完这茬,海洛伊丝就回来了。 海洛伊丝心情很好。“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叫这个男人——拍照的——进来?普利卡——” “普立彻,亲爱的。” “普立彻。你到过他家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是很友好,海洛伊丝。”汤姆站在面向后花园的落地窗前,刻意将两腿微微分开,以显得放松。“无聊的小探子,”汤姆以更加冷静的口吻说道,“好管闲事,他就是这种人。” “那他为什么来打探呢?” “我不知道,宝贝。我只知道——我们必须保持距离——别去管他。还有他太太。” 第二天早上,周一,汤姆趁海洛伊丝泡澡的时候往枫丹白露那边打了个电话,就是普立彻说他自己在上营销课程的那家学院。汤姆花了点时间才把电话打通,一开始就说自己要找营销专业的人。汤姆本来准备说法语,没想到接电话的女人说的是英语,还没有口音。 等到汤姆要找的人来听电话时,他就问一个叫戴维·普立彻的美国人是否在学校,或者他能否留个口信。“营销专业的,我想。”汤姆说。他解释说他找到一栋普立彻先生可能会想租下来的房子,他务必要把口信带到才行。汤姆感觉欧洲商学院的这个男的听信了他的说辞,因为那里的人经常都在找房子。他回到电话线上,告诉汤姆花名册里面没有一个叫戴维·普立彻的,不管是营销专业还是别的专业。 “那我可能是搞错了,”汤姆说,“真是麻烦你了,谢谢。” 汤姆绕着花园逛了一圈。他早该知道了,没的说,戴维·普立彻这家伙——假如这是他的真名——玩了个撒谎的游戏。 现在轮到辛西娅。辛西娅·葛瑞诺。也是个谜团。汤姆迅速地弯腰,从草坪上摘下一朵艳丽、娇小的金凤花。普立彻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的? 汤姆深吸一口气,转身又朝房子走去。他已经决定,唯一的办法就是叫艾德或杰夫给辛西娅打电话,直接问她是否认识普立彻。汤姆也可以亲自打过去,不过他严重怀疑辛西娅会挂他的电话,要不就故意推脱,不管他问什么。相比其他两个人,她更恨汤姆。 汤姆刚一走进客厅,前门的门铃就响了,“嗞嗞”地叫了两次。汤姆挺直了腰身,握紧拳头又松开。门上有猫眼,汤姆往里看了看。他看见一个戴蓝色鸭舌帽的陌生人。 “谁在外面?” “送快递的,先生。给雷普利先生?” 汤姆开了门。“我是,谢谢。” 快递员递给汤姆一个小而结实的牛皮纸信封,微微行下礼就离开了。他肯定从枫丹白露或者莫雷那边过来,汤姆思忖,大概是从酒吧烟草店那里问到的汤姆家的地址。这是汉堡的里夫斯·迈诺特寄来的神秘包裹,里夫斯的姓名和地址都写在左上角。汤姆在信封内发现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小盒子里面是一卷用透明塑料盒装好的像是迷你打字机色带一样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个白色信封,上面是里夫斯写的“汤姆”。汤姆打开信封。 你好,汤姆: 就是这件东西。请在五天之内将它寄给乔治·沙迪,纽约州皮克斯基市坦波街307号,邮政编码10569,切勿使用挂号,信封上注明录音带或打字机色带即可。请寄航空快递。 始终给你我最衷心的祝福。 R.M. 这上面有什么,汤姆一边琢磨,一边把透明塑料盒放回白盒子。某种国际机密吗?金融交易?贩毒洗钱的记录?还是什么恶心的隐秘又私人的勒索材料,有两个人的声音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录了下来?汤姆很高兴自己一无所知。对于这种麻烦事,他不收受费用,也不希望收受费用,就算里夫斯要给,他也不愿意接受,哪怕是危险工作津贴呢。 汤姆决定先给杰夫·康斯坦打电话,追问他,甚至强迫他去调查戴维·普立彻是如何得知辛西娅·葛瑞诺这个名字的。还有,辛西娅这段日子在干些什么——结婚了,在伦敦工作吗?艾德和杰夫这两个小子当然不用太紧张咯,汤姆心想。是他,汤姆·雷普利,替大家扫除了托马斯·莫奇森这个障碍,而现在是汤姆碰到个趁火打劫的,像是秃鹫转世的普立彻在他和他的房子上空转来转去。 海洛伊丝已经泡完澡了,汤姆肯定,她就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不过汤姆还是想到他的房间试着打这通电话,把门关上就行。他一步两梯地上了楼,查阅了圣约翰伍德的电话号码,拨了号,等着对方接听。 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接听了电话,说康斯坦先生现在很忙,他能否带个口信?康斯坦先生正在给一个预约好的客户拍照。 “你能告诉康斯坦先生说汤姆在电话里等他,只需要和他说上几句吗?” 不到半分钟,杰夫来接电话了。汤姆说:“杰夫,不好意思,确实有点急事。你和艾德两个能不能再去打听下戴维·普立彻是如何得知辛西娅名字的?这很重要。还有,辛西娅是否曾见过他?普立彻就是个说谎精,我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我前天晚上和艾德通过电话。他打给你了吗?” “打了,今早不到九点的时候。” “很好。我这边的消息——普立彻昨天早上公然站在我家门口的马路上,拍我家的照片。你怎么看?” “拍照啊!他是个警察吗?” “我正在想办法查。我必须查出来。还有几天,我就要和妻子出门度假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担心家里的安全。你们不妨邀请辛西娅来喝一杯,或者吃个午饭,随便怎么都行,反正要把我们想问的话给套出来。” “这恐怕——” “我知道这不太容易,”汤姆说,“不过值得一试。足可以抵得上你相当一部分收入了,杰夫,还有艾德也是。”也许还能防止对杰夫和艾德的欺诈指控,以及对汤姆本人的一级谋杀指控,但汤姆不想在电话里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那我试试吧。”杰夫说。 “再说说普立彻:美国人,三十五岁左右,深色直发,约六英尺高,体格健硕,戴黑色边框眼镜,发际线后退,都快有寡妇尖了(4)。” “我记下了。” “如果说,出于某种原因,艾德也许更适合办这件事的话——”然而在这两人之间,汤姆并不能说清哪一个更适合。“我知道辛西娅很难对付,”汤姆继续说道,语气温和了一些,“但普立彻已经查到莫奇森头上了——至少提到他的名字了。” “我知道了。”杰夫说。 “好的,杰夫,你和艾德就尽量去办吧,随时知会我。我到周五一早都留在家里的。” 他们挂了电话。 汤姆抓紧时间练了半个小时的大键琴,他觉得比平时练得还专注些。他确实在有限的时间内,比如二十分钟、半小时,能表现得更好,甚至还可以说进步得更多,假如他敢用上“进步”这个字眼的话。汤姆的目标并不是要完美,连娴熟都不指望。哈!怎么说呢?他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为他人表演,那他平庸的琴艺除了对他自己,对别人又有什么影响呢?对于汤姆来说,每周与舒伯特式的罗杰·勒佩蒂见面、学习,是一种他已经学会享受的自律的形式。 电话铃响的时候,汤姆心里的、手表上的半小时还差两分钟才到。但他还是去了玄关,接起电话。 “你好,请接雷普利先生——” 汤姆立刻听出来是贾尼丝·普立彻的声音。海洛伊丝也接起了她的电话,于是汤姆说:“没关系,亲爱的,我想是打给我的。”接着他听到海洛伊丝挂断电话。 “我是贾尼丝·普立彻,”那声音继续说道,感觉紧绷绷的,有些慌张,“我想为昨天早上的事道歉。我丈夫就是有那些个荒唐的,有时候还很鲁莽的想法,比如给你家的房子拍照!我肯定你昨天看见他了,或者你的妻子看见了。” 汤姆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回想起她那张脸,她在车里盯着她的丈夫,脸上明显露出赞许的笑容。“我想是我妻子看到了吧,”汤姆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贾尼丝。不过他怎么想起要拍我家的房子呢?” “他不是想拍房子,”她提高了声调,“他就想惹恼你,对其他任何人也是如此。” 汤姆放声大笑,带着疑惑的大笑,有一句评语他很想说,但也忍住了。“他觉得好玩,是吧?” “是的。我没法理解他。我跟他说过——” 汤姆打断了她这套假情假意的替丈夫辩护的说辞:“我能问你吗,贾尼丝,你从哪儿弄到我的电话号码的,或者是你丈夫弄到的?” “哦,这很容易。戴维问了我们的管道工。他是本地人,直接就把号码给我们了。我们家里出了点小问题,所以请他过来帮忙。” 维克·贾侯,肯定是他了,这个与失控的水箱顽抗到底、对堵塞的管道穷追猛打的家伙。这样的人能否有点隐私的概念啊!“我知道了。”汤姆嘴上这么说,心里的怒火可是腾的一下上来了,但又不知该拿这个贾侯怎么办,除了能告诫他一声,别再把他的电话给任何人,任何情况下都不行。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加燃料油——取暖用油——的人身上,汤姆估计。他们这些人以为全世界都是围着他们的行业转的,没别的可能性了。“你的丈夫究竟是做什么的?”汤姆冒险一问,“实际上——我不太相信他还在学营销。他应该对营销了如指掌了吧!所以我觉得他在开玩笑。”汤姆不打算告诉贾尼丝他跟欧洲商学院打听过的事。 “噢——等一分钟——没错,我想我刚才是听到车子的声音了。戴维回来了。必须得挂了,雷普利先生。再见!”她挂掉了电话。 真是的,还得偷偷摸摸给他打电话!汤姆微微一笑。她的目的呢?道歉!道歉对贾尼丝·普立彻来说更觉羞耻吗?戴维真的进门了吗? 汤姆“呵呵”笑出了声。游戏,都是游戏!秘密的游戏和公开的游戏。看起来公开实际上秘密的游戏。当然,还有那些从头到尾都秘密的游戏,在紧闭的大门后继续展开,这是规律。而那些牵扯进去的人不过是玩家,玩着一些他们无法掌控的东西。哦,肯定如此。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大键琴上,可他并不打算重新再弹了。他走出屋子,快步来到离他最近的一簇大丽花前。他用小折刀剪下一枝他称为“卷毛橙”的大丽花,这是他最钟爱的品种,因为它的花瓣令他想起凡·高的素描,想起亚尔勒附近的田野,想起那些不论用铅笔或油画笔描绘的笔触细腻、深情款款的叶子和花瓣。 汤姆走回了屋子。他脑子里想着斯卡拉蒂第三十八号作品,即勒佩蒂先生口中的D小调奏鸣曲。他正在练习这部作品,有希望取得进步。他喜欢(对他而言)这曲子的主题,听起来像是一场抗争,与困难的较量,然而却十分优美。可他并不想操练得太频繁,以免这曲子变得乏味起来。 他同时还惦记着杰夫或艾德的电话,他们要向他汇报辛西娅·葛瑞诺的事。想想也真是沮丧,就算杰夫成功地和辛西娅搭上了话,他也得等上二十四小时才能接到电话。 当天下午五点左右电话铃响时,汤姆还抱有十分渺茫的希望,但愿这电话是杰夫打来的,结果却并非如此。他一下就听出了艾格尼丝·格雷丝悦耳的声音,她问汤姆他和海洛伊丝能否在晚上七点左右过去吃点开胃菜。“安东尼周末多待了一段时间,他想明天一早就走,你们两个又马上要出远门了。” “谢谢你,艾格尼丝。你稍等下,我跟海洛伊丝说一声。” 海洛伊丝同意了,汤姆又回到线上,跟艾格尼丝说他们要过去。 汤姆和海洛伊丝差不多快七点了才从丽影出发。普立彻刚租下的房子就坐落在同一条马路上,离得不远,汤姆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格雷丝家的人注意到这些“租客们”的情况吗?也许什么也注意不到。这一带的树木生长茂盛——汤姆喜欢这些自然生长的树木,房与房之间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有时连远处房屋的灯光都给遮挡住了。 汤姆像往常一样和安东尼站在一起说话,尽管他暗暗下过决心这次不必太过于亲近。安东尼是个勤奋的右翼建筑师,汤姆与他几乎没什么话可聊,而海洛伊丝与艾格尼丝则是典型的女性特质,一见面就聊开了,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脸上还露出愉快的表情,若是有必要的话,说一整晚都没问题呢。 安东尼这次的话题可不再是那些拥入巴黎、吵着要住房的移民,他主动谈起了摩洛哥。“是的,我的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带我去过那儿。我永远也忘不掉。当然我后来还去过几次。那地方有一种魅力,一种魔力。想想看法国曾经是它的保护国,那时候的邮政服务是到位的,还有电话服务,街道……” 汤姆安静地听着。安东尼说起他父亲对丹吉尔和卡萨布兰卡的热爱,简直是眉飞色舞,几乎到了诗情画意的地步。 “确实是人民,毫无疑问的,”安东尼说,“造就了这个国家。他们有权利掌控自己的国家,但是,站在法国的立场来看,他们又弄得一团糟。” 是的,没错。能作何评价呢?唯有叹息。汤姆试着开了口:“咱们换个话题吧,”他摇了摇手中的金汤力,里面的冰块咔咔作响,“你们这儿的邻居还安分吗?”他朝普立彻家的方向点点头。 “安分?”安东尼噘起下嘴唇,“既然你问起来,”他边说边咯咯笑了一声,“他们有两次放了很吵的音乐。很晚的时候,差不多午夜了。是午夜之后!放的流行音乐。”他说出“流行音乐”几个字的语气,好像有人在半夜十二点之后放流行音乐是很稀奇的事。“不过时间不长。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的长度有点古怪,汤姆心里琢磨,安东尼·格雷丝也就是那种会用手表给这些个怪事件计时的人。“你在这儿都能听见,你是说?” “哦,是的。我们差不多隔了半公里呢!他们确实放得太大声了。” 汤姆微微一笑。“还有别的什么讨厌事?他们还没跟你们借除草机?” “没有。”安东尼咕哝一声,然后喝他的金巴利酒。 汤姆不打算提普立彻给丽影拍照的事,一个字也不说。怕万一说了,安东尼对汤姆的隐约怀疑又要加深几分,这是汤姆最不希望发生的。全村的人都知道,莫奇森刚失踪的时候,英法两国的警察就到丽影找汤姆谈话了。警察倒没有声张此事,连警报都没有拉响,但小镇上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弄得人尽皆知,汤姆实在是受够了。他在来格雷丝家之前就告诫过海洛伊丝不要提普立彻拍照的事。 此时格雷丝家的两个孩子走了进来。他们刚从外面游完泳回来,脸上带着微笑,头发湿润,还光着脚,但仍然毕恭毕敬:格雷丝夫妇不允许他们喧哗吵闹,有失礼数。艾德华和姐姐道了一声“晚上好”之后就去厨房了,艾格尼丝尾随其后。 “一个莫雷的朋友有泳池,”安东尼向汤姆解释道,“对我们非常好。他也有孩子。他把我们家的孩子送回来。我把他们送过去。”安东尼又一次露出少有的笑容,挤得他那张肥厚的脸皱皱巴巴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艾格尼丝问道,同时用手指梳理头发。这问题是在问海洛伊丝和汤姆。安东尼已经去了别处。 海洛伊丝说:“大概三周吧?还没确定呢。” “我又回来啦。”是安东尼的声音,他本人正从旋转楼梯上下来,每只手里都拿着东西。“艾格尼丝,亲爱的,来几只小玻璃杯如何?我这儿有一幅精细的地图,汤姆。虽然旧了,但是——你知道的!”他的言外之意是旧的才是最好的。 汤姆看到这是一张用旧了的摩洛哥地图,很多折痕,还用透明胶修补过。 “我会尽量小心保管好的。”汤姆说。 “你们该租一辆车,绝对的。开车到小地方转转。”话音刚落,安东尼就摆弄起他的私家珍藏——盛在一个冰凉的瓦瓶内的荷兰琴酒。 汤姆想起安东尼的家庭工作室里有一个小冰箱。 安东尼倒好酒,然后将摆着四只小酒杯的托盘优先传给女士们。 “哇!”海洛伊丝礼貌地大呼一声,尽管她并不喜欢琴酒。 “干杯!”等大家都举起了酒杯,安东尼说道,“预祝旅途愉快,平安归来!” 众人一饮而尽。 荷兰琴酒喝起来尤其顺口,汤姆不得不承认,但安东尼的姿态做得好像是他把那东西给调和出来的,而且汤姆也从未见过他招待大家喝第二轮。汤姆意识到普立彻夫妇尚未试图与格雷丝家交好,也许是因为普立彻还不知道雷普利家与格雷丝家是老朋友。至于格雷丝家与普立彻家之间的那栋房子?据汤姆所知,房子已空置多年,兴许是要出售的。没什么关系,无甚要紧,汤姆如此判断。 汤姆和海洛伊丝准备告辞了,答应主人家要寄明信片过来,为此安东尼向他们警告一番,摩洛哥的邮政可是糟糕得很呐。汤姆不由得想起里夫斯的磁带。 他们刚回到家,电话铃就响了。 “我在等电话,亲爱的,那就——”汤姆从玄关桌上拿起电话,做好要上楼的准备,如果电话是杰夫打来的,就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了。 “亲爱的,我想来点酸奶,我不喜欢刚才喝的琴酒。”海洛伊丝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方向走了。 “汤姆,我是艾德,”是艾德·班伯瑞的声音,“我联系上了辛西娅。杰夫和我都做了些——努力。我没法约她,不过我了解到一些事情。” “什么事?” “似乎是辛西娅前不久参加了一次记者的聚会,一次很随意、规模很大的聚会,几乎人人都能进去,好像这个普立彻当时也在场。” “稍等,艾德,我得用另一部电话来接听。你先别挂。”汤姆三步两步地上了楼,摘下房间里的电话听筒,然后又下楼去把玄关的电话挂断。海洛伊丝根本没管汤姆在忙活什么,她正准备打开客厅的电视。可汤姆不愿意让她听见辛西娅的名字,免得她想起辛西娅就是那个疯子(海洛伊丝的叫法)伯纳德·塔夫茨的未婚妻。海洛伊丝曾在丽影见过伯纳德,当时被他吓了一跳。“我又回来了,”汤姆在电话上说,“你刚才说跟辛西娅谈过了。” “电话里谈的。今天下午。聚会上有个辛西娅认识的男人过来跟她说,现场有个美国人在问他是否认识汤姆·雷普利。就那么突然的,好像是。所以说这个男人——” “也是美国人?” “我不知道。反正辛西娅告诉她的朋友——也就是这个男人——说让那个美国人去查一查雷普利跟莫奇森的关系。整件事就这么来的,汤姆。” 汤姆感觉自己一头雾水。“你不知道这个中间人的名字?那个跟普立彻说话的辛西娅的朋友是谁?” “辛西娅没有透露,我也不想太——太勉强。首先,我打电话给她总得有点理由吧?就说有个鲁莽的美国人知道她的名字吗?我没说是你告诉我这件事的。就随便问一下,打她个措手不及!我必须这么干。我觉得我们还是掌握了些消息的,汤姆。” 是的,汤姆心里承认。“但辛西娅从未见过普立彻吗?那天晚上?” “我感觉没有。” “中间人肯定是跟普立彻这么说的:‘让我来问问我的朋友辛西娅·葛瑞诺关于雷普利的事吧。’普立彻就把她的名字记下了,这名字也不常见。”或许辛西娅是特意通过她的中间人把名字像递名片一样说出去,汤姆思忖,她大概觉得倘若这事儿给汤姆·雷普利听见了,会让他对上帝产生恐惧之心,假如他的心里有上帝的话。 “你还在线吗,汤姆?” “在啊。辛西娅对我们不怀好意,我的朋友。普立彻也是。不过他也就发发疯而已。” “发疯?” “脑子有点不正常,别问我怎么不正常,”汤姆深吸一口气,“艾德,谢谢你帮忙。跟杰夫也道声谢。” 挂上电话之后,汤姆哆嗦了一阵子。辛西娅已经对托马斯·莫奇森的失踪起了疑心,这是肯定的。而且她还有胆量去调查这起案子。她肯定知道,如果汤姆打算让某人消失的话,那个人必定是她自己,因为她掌握了造假的全部内幕,从伯纳德·塔夫茨第一次造假的作品(连汤姆本人都不一定看得出来),还有日期,她基本都了然于胸。 汤姆估计,普立彻很有可能是在查阅汤姆·雷普利的新闻档案时偶然看到莫奇森的名字。据汤姆所知,他的名字只在美国的各报刊媒体上登了一天。安奈特太太明明看见汤姆拎着莫奇森的行李箱上了他的(汤姆的)车,时间也正好是莫奇森去奥利机场赶飞机的时间,但她却错误地(但也是无心地)告诉警察说她看见雷普利先生和莫奇森先生一起带着行李上了雷普利先生的车。这就是暗示的力量,表演的魔力,汤姆心想。实际在那一刻,莫奇森正躺在汤姆的酒窖里,身上胡乱裹着一张旧帆布,汤姆生怕安奈特太太在他处理尸体之前跑下去拿酒。 辛西娅重提莫奇森的名字兴许是大大提振了普立彻夫妇的热情。汤姆确信辛西娅知道莫奇森在刚刚拜访完汤姆之后就离奇“失踪”了。汤姆记得,英国的多家报纸都刊登了这条消息,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豆腐块。莫奇森曾坚信最近出售的德瓦特作品均系伪作,而伯纳德·塔夫茨似乎还嫌莫奇森底气不足似的,竟然跑到伦敦莫奇森下榻的酒店,当面告诉莫奇森:“不要再买德瓦特的作品。”莫奇森也向汤姆说起过这次奇怪的会面,和一个陌生人在酒店的酒吧里见面。莫奇森告诉汤姆,这个陌生人(即伯纳德)并未透露自己的名字。而汤姆本来那段时间就在监视莫奇森,他亲眼见到莫奇森与伯纳德会面,当时就吓得他魂飞魄散,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汤姆早就猜到伯纳德当时跟莫奇森所说的话了。 汤姆经常在猜想伯纳德·塔夫茨是否去找过辛西娅,试图把她追回来,说他已经立誓不再画任何伪作。但即使伯纳德去找过辛西娅,辛西娅也未能原谅他。 * * * (1) “炖蛋”的法语表述,英语是coddled eggs,指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coddle兼有文火炖和娇生惯养的意思。 (2) Visa,国际银行卡组织。 (3) 应该是指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美国第三十五任总统。 (4) widow's peak,额前的V形发尖,早年西方流行的迷信说法是有这种发尖的女人会比丈夫活得长久。 [book_title]六 汤姆料想贾尼丝·普立彻会再次设法“联络”他——“联络”就是她打的旗号,没成想她果真在周二下午打电话来了。丽影的电话在下午两点半左右响了。汤姆隐约听见铃响。他当时正在给房子旁边的一个玫瑰花坛除草。海洛伊丝接了电话,过几秒钟就喊起来:“汤姆!电话!”喊的时候,她人已经来到了敞开的落地窗边上。 “谢谢,我的甜心,”他放下锄头,“谁打来的?” “普利卡的太太。” “啊哈!普立彻,亲爱的。”汤姆虽然不悦,但也好奇。他到玄关接听了电话。这一次,他没办法不跟海洛伊丝解释下就直接溜到楼上去。“喂?” “喂,雷普利先生!我真高兴你在家。我想问一下——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唐突——我非常想跟你当面说几句。” “噢?” “我有车。我差不多五点之前都有空。你能——” 汤姆不愿意她来丽影,也不想去那个天花板上光影绰绰的房子。他们约好在枫丹白露的方尖碑见面(汤姆的主意),具体地点在东北角的一家叫“莱斯波特”还是什么的酒吧咖啡馆(工人阶级咖啡馆),时间是三点一刻。汤姆和海洛伊丝四点半要上勒佩蒂先生的音乐课,但汤姆没跟贾尼丝提到这事。 海洛伊丝以询问的眼神盯着汤姆,这眼神是汤姆以前接电话时几乎从未见过的。 “没错,偏偏就是她打来的,”汤姆根本不愿启齿,但又不得不坦白交代,“她想见我一面。我也许能掌握一些情况,所以我就答应了,今天下午。” “掌握一些情况?” “我讨厌她丈夫。他们两个我都讨厌,亲爱的,可是——如果我能掌握一些情况,或许有帮助。” “他们在问些滑稽的问题?” 汤姆淡然一笑,他感谢海洛伊丝对他们共同的问题,主要是他的问题,所表现出来的理解。“也没问太多。别担心。他们就是开玩笑的。开玩笑,两个人都在开玩笑,”汤姆又换了一个更愉快的语调,“等我回来就一五一十地向你汇报——我准时回来上勒佩蒂先生的课。” 汤姆几分钟之后便出了门,在方尖碑附近找了个停车位,虽然有可能被开罚单,他也并不在乎。 贾尼丝·普立彻已经到了,正紧张兮兮地站在吧台旁边。“雷普利先生。”她冲着汤姆温和地微笑。 汤姆点头示意,但没有去握对方伸过来的手。“下午好。我们能找个卡座吗?” 他们坐进了卡座。汤姆为女士点了茶,为自己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你丈夫今天在做什么?”汤姆露出友好的笑容,期待贾尼丝说他在枫丹白露的欧洲商学院,这样汤姆就能趁机多问些他学业方面的问题。 “他今天下午按摩去了,”贾尼丝·普立彻晃了下脑袋,“在枫丹白露。我四点半要去接他。” “按摩?他腰背不舒服?”汤姆忌讳说按摩这样的字眼,会让他联想到色情场所,尽管他知道市面上有正规的按摩店。 “不是,”贾尼丝的脸拧起来了,她的视线有一半落在桌面上,另一半才在汤姆身上,“他就是喜欢。不管在哪儿,随便哪儿,每周两次,从不落下。” 汤姆咽了口唾沫,不由得恶心起这样的谈话。连那些人大喊着“来杯茴香酒”,或是游戏机里发出胜利的欢呼声,都要比贾尼丝谈论她的怪胎丈夫听起来要悦耳得多。 “我意思是说——就算我们到了巴黎,他也能马上找到一家按摩店。” “有意思,”汤姆嘀咕道,“那他为什么要针对我呢?” “针对你?”贾尼丝表示不解,“没什么可针对的呀。他很敬重你呢。”她注视着汤姆的眼睛。 汤姆就知道有这么一招。“他为什么说他在欧洲商学院,其实他根本没去?” “噢——你知道啦?”贾尼丝顿时目光如炬,眼中带着戏谑的意味。 “哪里,”汤姆说,“我全靠猜的。我只是不相信你丈夫说的话。” 贾尼丝咯咯笑起来,显得异常高兴。 汤姆没有跟着她一起乐,因为他没感觉有什么可乐的。他注意到贾尼丝用大拇指搓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在下意识地做什么按摩之类的。她身着一件简练干净的白色衬衫,下装依然是那条蓝色的休闲裤。一条绿松石(不是真石,但很漂亮)项链佩戴在衬衫领子下面。此时贾尼丝按摩的动作将袖口往上推了一下,汤姆分明地看到她手上的淤青。汤姆还意识到,她脖子左侧上的一个青紫瘢痕也是一块淤青。她是故意让汤姆看到自己身上的淤青吗?“话说回来,”汤姆重新开口道,“如果他没有去欧洲商学院——” “他喜欢吹牛。”贾尼丝说道。她低垂着眼去看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盛着之前的客人留下的三个烟头,有一个是过滤嘴。 汤姆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并尽量使这笑容显得真诚。“可你还是很爱他嘛。”他看到贾尼丝犹豫了,皱起眉头。汤姆感觉她在演一出少女蒙难的传统戏码,反正都是那些套路,而且还很享受他的配合,让她把戏演足了。 “他需要我。我不确定他——我是说,不确定我是否爱他。”她抬眼看汤姆。 噢,去你的吧,谁管你,汤姆暗想。“问一个典型的美国式问题,他靠什么生活呢?他的钱从哪儿来?” 贾尼丝的眉头霍地舒展开来。“钱嘛,不是问题。他家在华盛顿州经营木材生意。他父亲去世的时候把生意转手了,戴维跟他弟弟两人得了一半。钱都用来投资了,不知道怎么弄的,收入就从那里面来。” 她这句“不知道怎么弄的”让汤姆意识到她对股票和债券一无所知。“在瑞士的投资?” “不——不。纽约的某家银行,他们全权代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可戴维总是不满足,”贾尼丝几近甜蜜地笑了,像是在说一个总吵着要多吃一块蛋糕的孩子,“我想他父亲就是因为看不惯他无所事事的样子,所以才在他二十二岁左右的时候把他赶出家门。戴维那个时候的花销也是可观的,但他就是贪心不足。” 汤姆能想象得到,伸手就来的钱财让他的生活萌生幻想,确保他能不切实际地胡闹下去,反正冰箱和餐桌上都有源源不断的食物供应上来。 汤姆呷了一口咖啡。“你为什么要见我呢?” “噢——”这问题让贾尼丝如梦方醒。她微微摇头,看着汤姆。“是为了告诉你他在跟你玩一个游戏。他想伤害你。他也想伤害我来着。不过你——才是他现在的兴趣点。” “他怎么能伤害到我呢?”汤姆摸出他的吉卜赛女郎香烟。 “噢,他怀疑你的一切。所以说他就是想让你难——受——”她故意拖长声音,好像这种类型的伤害虽然令人不快,但也不过是场游戏罢了。 “他还没伤害成功呢。”汤姆把香烟盒递过去,她摇摇头,从自带的香烟盒中取出一支。“怀疑我的什么,比方说?” “噢,我不敢说。他会打我的,要是我说了。” “打你?” “噢,是的。他有时会发脾气。” 汤姆假装有点惊讶的样子。“可你肯定知道他有什么针对我的吧。而且绝对不是私人恩怨,因为我两三周以前才第一次见到他,”接着他大胆试探了一句,“他对我一无所知。” 她的眼睛眯起来了,脸上隐约浮现的笑意现在也几乎消失不见了。“对,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汤姆对贾尼丝的厌恶不亚于对她丈夫的厌恶,但他努力不把这厌恶写在脸上。“他就是这么习惯性地到处去骚扰别人吗?”汤姆问话的语气似乎是在调侃对方。 贾尼丝又发出一阵少女般天真的咯咯笑声,尽管她眼部周围的细纹表明她至少有三十五岁了,跟她丈夫看起来的年龄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吧。”她瞄了汤姆一眼,又挪开了视线。 “在我之前是谁呢?” 没说话。贾尼丝只顾看着那个脏兮兮的烟灰缸,像在看一个算命人用的水晶球,仿佛从中看到了些许往事的片段。她的眉毛还扬了起来——是在自娱自乐地扮演什么角色吗?此时汤姆第一次注意到她额头右侧有一处新月形的伤疤。难道是某天晚上被飞来的碟子砸到了? “那他去骚扰别人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汤姆轻声问道,像是在参加一场降神会。 “噢,他自己觉得好玩,”贾尼丝真笑了一下,“美国那边有个歌手——是两个!”她大声笑着说,“一个是个流行歌手,另一个——要更有地位些,唱歌剧的女高音。我忘了她的名字,可能忘了才最好,哈哈!是挪威人吧,我觉得。戴维——”贾尼丝的目光又回到了烟灰缸上面。 “一个流行歌手?”汤姆提示她说。 “是的。戴维就是写了一些侮辱性的字条,你看,说什么‘你要过气了’,或者‘有两个杀手在等你’之类的。戴维就想扰乱他,让他表演的时候出丑。我都不确定他是否收到了这些字条,明星们收的信可够多的了,他在孩子们中间名气很大。他的名字叫托尼,我还记得。不过我想他后来是有了毒品问题,没有——”贾尼丝再次停了下来,然后总结性地说,“戴维无非是想看到别人倒霉的样子——如果他有能力的话。如果他能把这些人弄得蔫儿吧唧的。” 汤姆认真听着。“他还收集这些人的档案资料吗?新闻报道?” “也没收集多少。”贾尼丝随意地说道。她瞄了汤姆一眼,喝了一口茶。“一方面,他不想把那些放在家里,万一他要是——呃,成功了。我觉得他对那个挪威的歌剧演员,比如说,就没骚扰成,可他就一直开着电视,看她表演来着,我记得,还不停说她要不行了——萎了。简直胡说八道,我心想。”贾尼丝盯着汤姆的眼睛。 她这是在假坦白,汤姆暗忖。要是她真这么看不惯的话,为什么还要跟戴维·普立彻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汤姆深吸一口气。对无论哪个已婚女人,都不要问什么逻辑性的问题。“那他对我有什么计划呢?仅仅是瞎捣乱吗?” “噢——大概吧,”贾尼丝又躁动不安起来,“他觉得你太过于自信。自负了。” 汤姆忍住没笑出声来。“给我捣乱吧,”汤姆沉吟道,“接下来呢?” 贾尼丝的薄嘴唇有一角翘了起来,形成一丝汤姆从未见过的狡诈的、幸灾乐祸的神情,而她的眼睛也在回避汤姆的视线。“谁知道呢?”她又搓了搓手腕。 “那戴维是怎么发现我的呢?” 贾尼丝匆匆看了他一眼,继而思索起来。“我好像记得他是在某个机场见到你的。注意到你的外套。” “外套?” “是皮草的。反正很漂亮的外套,戴维就说:‘那外套真是好看,我想知道这人是谁。’于是他就想办法打探了出来。也许是跟在你后面排队,这样他就能知道你的名字。”贾尼丝耸肩。 汤姆努力要回忆些什么,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他眨眨眼睛。当然这事有可能发生,在某个机场得知了他的名字,发现他持有美国护照。然后去调查——什么呢?使馆吗?汤姆没有在使馆登记,他自己觉得没有,比如,在巴黎的使馆。去翻阅新闻档案吗?那可是需要很大耐性的。“你们结婚多久了?你怎么认识戴维的?” “噢——”她窄窄的脸上又露出喜悦之情,她用一只手拂过自己杏色的头发,“是——是的,我想我们结婚三年多了吧。我们认识是在——一次大型的会议上,有秘书、簿记员,甚至还有企业主参加,”再次放声大笑,“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我不知道我跟戴维是怎么搭上话的,那地方人真多。不过戴维有种特殊的魅力,兴许你看不到。” 汤姆确实看不到。像普立彻这种类型的男人,看起来总是志在必得的样子,哪怕要扭伤某个男人或者女人的胳膊,或者把他们掐个半死也在所不惜,而且汤姆知道,这种表现对某些类型的女人有吸引力。他拉起袖口。“抱歉,我几分钟以后有个约会,不过现在还不急。”他巴不得马上就问辛西娅的事,问问看普立彻到底拿她作何打算,但汤姆不想自己把辛西娅的名字捅出去。此外,他也不想让人看出内心的焦虑。“你丈夫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恕我直言?他为什么要拍我家的照片呢,比如?” “噢,他想让你怕他。想看到你怕他的样子。” 汤姆宽容地笑笑。“抱歉,不可能。” “站在戴维的立场,就是要示威,”她厉声说道,“我已经劝过他很多遍了。” “再问一个直白的问题——他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哈哈!嘻!”贾尼丝笑得左摇右摆,“当然没有!他笑话他们,说他们是装腔作势——假如他提到过这些人的话。” 汤姆示意服务员过来。“不过——贾尼丝,你觉得丈夫打妻子不太正常的吧?”汤姆几乎没法收敛自己的笑容,反正贾尼丝肯定很享受这种“待遇”。 贾尼丝挪挪身子,眉头紧蹙。“打呀——”她盯着墙壁看,“也许我不该提这个。” 汤姆听说过有为伴侣打圆场的人,贾尼丝就属于这类人,至少现在是。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钱比实际要付的账单多,汤姆让服务员留着找零的钱。“我们还是高兴点吧。跟我说说戴维的下一步打算。”汤姆愉快地说,仿佛这是一场好玩的游戏。 “什么打算?” “对付我呀。” 她的眼神迷离起来,似乎有成千上万种可能装在她脑子里。她挤出一个笑脸。“老实说,我不能讲,也许不能诉诸语言,如果我要——” “为什么不能讲?试试看嘛,”汤姆不肯罢休,“往我家窗户上扔石头吗?” 她没有回答。汤姆觉得一阵恶心,索性起身。 “不好意思——”他说。 她也默然地起身,或许有点生气了,汤姆就跟着她来到了门口。 “顺便提一句,我周日看见你在我家门前接戴维了,”汤姆说,“你这会又要去接他。你真是贴心。” 还是没有回应。 汤姆顿时怒火中烧,他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受挫而生气。“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留下来受罪?” 贾尼丝·普立彻自然是不会回答这问题的,太刺中要害了。他们一起往应该是贾尼丝的车子方向走着,因为贾尼丝在带路,汤姆看见她的右眼中有一滴泪在闪烁。 “还是你们根本没结婚?”汤姆继续追问。 “噢,别说了!”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多么希望能喜欢你这个人。” “算了吧,夫人,”汤姆当即回想起上个周日早上她开车载着戴维·普立彻离开丽影时那种满足而幸福的表情,“再见。” 汤姆转身去找自己的车,一路小跑了几码的距离。他真想拿拳头来砸点什么,树干之类的,任何东西。回家的路上,他必须得小心着别踩过了油门。 汤姆庆幸丽影的前门是锁着的,海洛伊丝帮他开了门。她一直在练习大键琴,她的舒伯特乐谱就摆在琴架上。 “太他妈扯淡了,气死我了!”汤姆盛怒,一时用双手抱住头。 “怎么了,亲爱的?” “那女人简直疯了!让人难受得要死。恶心。” “她说了什么?”海洛伊丝冷静地询问。 海洛伊丝是不容易慌乱的人,看到她沉着淡定的样子,汤姆也会好受些。“我们喝了一杯咖啡。是我喝的。她嘛——呃,你知道的,这些美国人。”他在犹豫。汤姆依旧觉得他自己,他和海洛伊丝,都可以无视普立彻两口子的存在。为何还要拿他们的怪癖来惹得海洛伊丝心烦呢?“你知道的,我的甜心,总是有些人让我厌烦得很,厌烦得要暴跳,对不起。”不等海洛伊丝再问什么,汤姆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