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 [book_author]永井荷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6572 [book_dec]“世界旅人”永井荷风的异国放浪游记,从美国新大陆到法兰西塞纳河畔,从穷街陋巷到花街柳巷,探知黄金国度的底层人情,撷取古老欧洲的浪漫之花。 本书上册为《美利坚物语》,抒写了永井荷风在美利坚大陆羁旅四年的点点滴滴。他走过纽约百老汇大街的灯红酒绿,他在西雅图繁华夜景下惆怅低吟,他观察华盛顿乡间的众生百态……一场美国梦的破碎,也是自我觉醒的新起点。 下册为《法兰西物语》,永井荷风醉心于法兰西的浪漫自由,在这片“恶之花”的乐土上,侧身底层、自我放逐。沉溺美,更是追求美,无论是美景、美人还是罗曼蒂克的法式风情,都被他涂抹上一圈玫瑰色的艳影。 [book_img]Z_10180.jpg [book_chapter]美利坚物语 [book_title]序 明治三十六年秋十月顷,游历美国;到四十年夏七月转向法兰西。离开纽约前夕,将平素旅窗之下所缀之文集合一处,题以“美利坚物语”,谨呈予我之恩师恩友小波山人岩谷先生桌上。 永井荷风 Mais les vrais voyageurs sont ceux-là seuls qui partent Pour partir;cœurs légers, semblables aux ballons, De leur fatalité jamais ils ne s’ écartent, Et, sans savoir pourquoi, disent toujours: Allons! (Le Voyage—Ch. Baudelaire) 为了旅行而旅行,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旅人。心如气球轻,身子不知能否逃离厄运之掌。不顾一切,口中只顾喊叫着:前进啊,前进啊! (《旅行》——波德莱尔) [book_title]船舱夜话 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望不见陆地。这样的航海,寂寞无聊,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从横滨驶向美国新开发的西雅图海港的航线,就是这样的例子。 启航的日子,一旦和故国的山影告别,直到抵达彼岸大陆的那一天,船客们在半个多月的时光里,绝对看不到一座海岛、一片山峦。昨天所见是大海,今天所见仍是大海——无论何时眺望太平洋,都是不变的广漠的大海。巨浪翻滚之处,只有扇动着长长羽翼、鸟喙弯曲的灰色信天翁在盘旋。再加上随着轮船渐渐向北行驶,令人愉快的晴朗天气变少了。每天,昏暗的鼠灰色的云层遮蔽着天空,不是下雨就是起雾。 没想到如今我成了这片寂寞海洋上的一个天涯孤客。十天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如果是白天,在甲板上玩玩套圈的游戏,或在吸烟室里打打纸牌,倒也可以打发时间;到了夜晚,结束晚餐离开餐桌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事可消遣了。况且今天天气变得特别寒冷,想到没有外套,实在没法走上甲板去吸烟室,便顺其自然将自己关在船舱里,横躺在长椅上,翻看从日本带来的杂志。这时,房门上响起了指尖轻轻叩击的声音。 “请进。”我抬起半个身子应道。 门开了。 “怎么了,不是说动一动吗?受不住了吗?” “没那回事。天气冷就窝在房里了。你请坐。” “可真冷啊!说是因为经过阿拉斯加大海的缘故。”说这话的叫柳田君,他胡子稀疏的嘴角上露出微笑,在长椅一端坐了下来。他是我在航海途中认识的一位绅士。 柳田君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纪大约三十一二。条纹西装外裹着褐色的外套,高高的领口间露出色彩华美的领结。他看上去总有些装模作样,一条腿跷在膝盖上,套着戒指的小手指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 “日本现在该是最好的时节吧……” “是呀,的确如此。” “是不是怀念起什么了?” “哈哈哈。这事你该去问问隔壁那位先生。” “嗯,隔壁那位先生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也和你一样窝在房间里吧?把他叫来怎么样?” “当然好。” 于是我朝着墙壁“咚”“咚”敲了两三下,片刻没有回音。不久,隔壁的岸本君从我房门口探进头来,带着一副有气无力的声调问道: “什么事呀?” 追求时髦的柳田君立即装腔作势地喊道: “Hello!Come in!” “谢谢。我这副打扮……” 岸本君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我从长椅上站起身,将靠墙的折叠椅打开,说道: “你呀,用不着那么客气。这是我的房间,就是光着身子也没关系。快进来吧。” 岸本君是个年近三十、身材矮小的男人。捻线绸1的夹衣上罩着一件绒布单衣,外边套着大岛羽织外褂。 “那么,失礼了。”他稍稍弓下腰,“穿洋装实在太冷,想着干脆换上睡衣睡觉呢。”他边说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了这话,柳田君看着岸本君的脸,带着非常疑惑的语调问道: “穿洋装冷吗?我完全相反呀。航行在这海上,如果穿日本衣服,脖颈受了寒凉,马上就会感冒的。” “是这样吗?那看来是我对穿洋装还不习惯呀。” “不,无论穿什么衣服,该冷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冷啊。” 我只是笑着,看着他们俩: “柳田君,你很能喝的,怎么样?我们要点酒来吧?” “不,我今晚不太想喝酒。只是觉得无聊过来说说话而已。” “可是没有酒,聊天也提不起兴趣呀。” 我一边按铃一边说道: “再让我听听你满怀激情的论辩吧,岸本君。” 岸本君并不作答,扬起倾斜的脸孔: “摇晃得很厉害呀!” “要知道这可是太平洋啊。”柳田君再次捻着稀疏的胡须说道。 “出发后的前两三天是非常痛苦的,可是一旦习惯了就不觉得什么了。”我的话刚说完,侍者打开门进来。 “柳田君,你还是照例点威士忌吗?” “当然。”侍者听到回答后轻轻关上门走了。这时,响亮的汽笛声如犬吠般鸣响,接着传来海浪拍打甲板的声音。 “是呀,是不太稳。算了吧,今晚真想开一场愉快的杂谈会呢。”说着,柳田君舒适地伸开腿,身穿和服的岸本君则一边打量着明亮灯光映照下的室内天花板,一边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汽笛的鸣声怎么这么频繁?” “大概是因为雾气渐浓吧。”柳田君正解释着,侍者已将刚点的酒水盛在盘子上送进来,他把酒倒进床边小桌上的杯子里,之后就离开了。这时柳田君率先举起杯子,说道:“Good luck!”于是我们也同样地笑着重复“good luck”。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通报时间的单调的钟声。海水此时不停掀起层层高涨的浪涛,轰鸣着。眼看就要冲上床上方的圆形舷窗,然而却撞在了甲板上。掠过高高桅杆的海风的声音,宛若我在东京听到的二月干爽的风声。随着风的响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物体“嘎吱嘎吱”的摩擦声。这是一艘吨位颇大的巨轮,晃动得极其和缓,再加上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海上航行,没有什么身体不适之虞。拉起门窗的帏帘,蒸汽的温度温暖着狭小的船舱,舒舒服服地靠在长椅上听着外面暴风雨的鸣声,竟也让我想起冬夜围坐炉火边的愉快记忆。时髦的柳田君似乎也沉浸在同样的情感之中,他放下威士忌的杯子,说道: “喂,我说你啊。如果相信自己的身体是安全的,那听着外面的暴风骤雨,也会深感有趣呀。” “可不,完全是乘大船的感觉。要是换成一般的帆船,将会如何呢?说不定要遭难呢。”岸本君认真地说道。 “不论什么事都一样,既有让人愉快的一面,也肯定有让人痛苦的一面。比如火灾,灾难只属于被烧毁的物体本身,对于他人来说,却享受了一次难得一见的风景。” 或许是威士忌喝多了,我醉意蒙眬,满口歪理,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无理,可是柳田君却深有感悟地说道: “这是真理,确实是真理! “按照你的比喻来说,我正属于被烧毁的那一类,被烧毁的我逃到遥远的美国来了。去年刚回到日本,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就又要出国了。这样谜一般的心境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和岸本君都热心地询问了柳田君这次赴美的抱负。因为每说到一个小小的话题,柳田君总是将“大陆的文明,岛国的狭小”这句话挂在嘴上,我们想象他一定有着远大的志向。 “哈哈哈哈。谈不上什么抱负,不过……”柳田君捻着并不浓密的胡须,首先谈起他自己的经历来。 当初他从学校一毕业就直接成了公司职员,扬扬得意地去澳大利亚赴任。多年后回到故乡日本,饱胀胸中的得意已和当初离开日本时无法相比。从旧友的欢迎会开始,所到之处,所见之人,都会向他们论述大陆的文明、世界的商业,赞不绝口。他深信自己必定会被这蕞尔岛国的社会所信赖和重用。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总公司充当一名翻译,论起每月工资,只有不值钱的四十元日本银币。他仔细地考虑了一番日本的现状,还是默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心中却时时感到忿忿不平。为了抚慰自己的情绪,他打算未来要迎娶一位贵族家才色兼备的小姐为妻,并朝着这一目标,积极行动起来。他心里确信留洋归来这一事实能够虏获母女之心。可是事实却越来越出乎预料。他追求的一位子爵的千金竟然与他最瞧不起的岛国大学毕业生结婚了。这不仅再次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使他着实蒙受了郁闷的失恋打击。 然而柳田君没有完全绝望,由痛苦激起的反作用使他开始比过去更加激烈地痛骂岛国的天地,并决心再度尝试国外旅行的愉悦。 “在日本,从未遇到过称心如意的事情。正巧这时候,有一位横滨的蚕丝商托我去美国视察,多亏有这个机会我才得以再出来呀。大凡商业上的事总得去国外办理,我看到同胞们来美国,心里非常高兴。”他说着拿起杯子,润了润喉咙,将身子一转,“岸本君。你去美国以后,才被要求进校学习的吗?” “是的。”岸本君整了整和服的领口。 “准备上大学吗?” “这个嘛。嗯,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语言不过关,还不知道以后的事……” “柳田君,听说岸本君可是撇下妻儿,前来美国做学问的。”我加上一句,柳田君向前挪了挪身子说道: “岸本君,你有孩子了呀?“ “嗯。”岸本君连连应着,那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那么说,你是下了很大决心出来的啊。” “怎么说呢,既然走到这一步,为了出国,我是做好了排除万难的准备。不瞒你说,亲戚中还有人坚决反对呢。”接着,岸本君一五一十地述说起来。 这个人果然受雇于东京的某个公司,不仅指望不了将来有什么出息,好像还常常遭人排挤,究其原因,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缺少一定的身份的缘故吧。正当冥思苦想的时候,遇到公司内部改革,就被解雇了。所幸自己的妻子有不少财产,无须像普通人那样遭受磨难。妻子甚至认为这是一次带着自家财产,离开喧闹的东京到某个安静的乡村,同三个可爱的孩子住在一起安度平生的好机会。 然而,岸本君根本听不进这位温柔妻子的劝说。他与妻子商量想用亡父留给她的钱财尽可能去美国做一两年的学问。妻子绝不是舍不得钱财,只是不愿与深爱的丈夫离别,她坚决反对丈夫的想法。妻子觉得用不着勉强去做出人头地的事,即使被拿到学士学位的书生超越在先,也不为耻。人只需做与能力相当的事,每天过着平和的日子就很好了。但妻子的一番话语还是无法阻挡丈夫的决心,最后只好流着眼泪送他去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所以我想尽量在短时间内拿到学位证书,不管什么学校的,毕业证是我带给妻子最好的异国礼物啊。” 说完,岸本君仿佛是为了鼓动自己的勇气,他带着痛苦的表情,一口气喝干了威士忌。 “嗯。我完全同意,以我满腔的热情祝福您的壮举。”柳田君紧接着也举起酒杯,改换声调说道,“可是,我又想到了一点,我还不知道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哈哈哈哈。竟然说起这些事来,太没有出息啦……哈哈哈哈。”他故意笑起来,那样子看上去颇为苦涩。 此时钟声又当当地敲响了。只隔着一层玻璃的舷窗外,巨浪狂风依旧肆虐不息,密闭的船舱内,酒的醇香与香烟的雾气混合一起,温热难耐。我们因谈话感到疲惫,这才停下来开始环视屋内满眼闪耀的电灯光。柳田君终于想起了什么,拿出表说道: “已经十一点了。” “是吗?太打扰你了,那我就告辞了。”岸本君说着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今天聊得不错呀。” “谢谢。托您的福,今晚过得非常愉快。明天也想这么开心地度过。告辞了……” “Good night!”柳田君嘴中吟咏着听不懂的英国诗,径直朝自己的船舱方向而去,听那足音渐渐远去的时候,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拉动床边帷幔的声响,想必一同回到房内的岸本君已将身体横卧在寂寞的床上了吧。 明治三十六年(1903)十一月 (陈若雷译) 注释 1 抽不成生丝的茧纺成的织物。 [book_title]乡间归来 来到塔科马1,应是那年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 秋天暮色来得早,道路两旁种着枫树的林荫道、公园以及人家的庭院里,为整个夏天带来一片荫凉的树木,因昨夜的一场浓雾大都落光了叶子。不仅塔科马这个地方,美国太平洋沿岸不到一星期内,就将进入所谓悲伤的十一月。到那时,每天都会被雨雾封锁,直到第二年五月之前,几乎见不到晴朗的天空。今日的晴空,恐怕是今年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蓝天了。我听从一位熟知当地情况的朋友的劝告,花费一整天时间,与他一起骑自行车到晚秋的旷野里巡游。 走出家门,沿着山脚叫作塔科马的道路向东走。举目四顾,塔科马的市街刚好面临船只频繁进出的皮吉特湾,构成一道陡峭的斜坡,无数的房檐与烟囱、广阔的填拓地、码头、几艘泊船、北太平洋公司的铁道……市街全貌尽收眼底。隔着海湾连绵的群山之上,被日本人称为“塔科马富士”的白雪盖顶的雷尼尔山巍然耸立。黎明迟迟到来的北方的朝阳,正好将山的半边染成鲜红色。 我们迅速穿过两座远离街道、架设在巨大山谷上的铁桥,在特别建造的宽阔的自行车道上前进了四英里2,又经过了一座叫作南塔科马的小村落后,广漠的原野出现在眼前。顺着坡道前行,时上时下,仿佛波浪中摇摆的小船,终于到达尽头,进入一片橡树林里。路变得稍稍险峻起来,华盛顿州各处的幽深森林里随处可见的笔直松树,一直绵延到橡树林。这些树遮住了我们前行的方向。我们渐渐找到一条长着青苔的小道,沿着小道来到林间的湖畔休息,之后转道来到一座海角孤村。 “回程的路上,我带你去山里的疯人院看看吧。是华盛顿州立疯人院,在这一带可是小有名气哦。” 听了友人的话,我便跟随他登上后面的高地,举目遥望,远方是明朗舒畅的牧场,近处是一座面对幽邃山林的高大宏伟的砖瓦建筑。 隔着一道低矮的白漆墙壁,宽广的庭院里只残留着一条步道,鲜绿的草地上种着枝干细瘦的树木,以及种类繁多的花植,明亮而生动的色彩给眼睛带来了活力。后院里可以看到宽大暖房的玻璃屋顶。小径上有几处长椅,广场的树荫下还设有靠背秋千,放眼望去一派闲寂的景象,却不见一个人影。 我们骑着自行车,缓缓地行进在铁门前的砂石路上,之后又调转头,沿着来时的道路朝着牧场方向前进。一路上,朋友向我介绍完一些风物景致后,随口说道: “这间疯人院收容着两三个日本人呢。” 听了这话,我不知为何觉得这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此时,友人又加了一句: “这些人都是出外做苦力的。” “出外做苦力”这一词,不由得触动了我的内心。往事不堪回首,过去在离开故乡前来美国的轮船上,到甲板散步,总能看见一群劳工,我的心中受到强烈的震撼。 那些人与其说是被当作人对待,不如说是被当作货物一般,满满地塞在狭窄、脏污、恶臭的货仓里。一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就蜂拥般地涌上甲板,眺望茫茫然一片的天空和大海。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我们这些心理脆弱的人,也不见怀着什么感慨,三四个人一堆,五六个人一组,一边高声说话,一边拿出从日本带来的烟袋吸烟。他们将烟灰磕在甲板上,又担心被路过的船员斥骂。终于到了月亮升上夜空的时刻,这群人开始唱起了故乡的流行曲。他们之中,那些炫耀歌喉的白发老人使我难忘。 出外三年的辛苦劳作,将成为劳工们回国后享受十年幸福生活的快乐种子。怀着这一愿望,离开先祖出生又归于尘土的田地,告别比意大利天空更加美丽的东方苍穹,甘愿承受以移民法和身体检查为名目而强加的多种欺辱,远渡重洋来到这片新大陆。 可是,无论在这个世界的哪里,处处都是承受苦役的地方。也许他们中有些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随着心中涌起各种悲伤的空想,我眼里曾经只有平和安静印象的前方的牧场,突然间变成一个倍感寂寞的地方。松林阴暗而深邃,仿佛是藏着秘密和恐怖的隐秘屋舍。 所幸,朋友将车停在一棵树的凉荫下,打算休憩片刻,我凑近他问道: “想必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疯?” “咳……你说的是那些劳工吗?”友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才明白我问的意思。 “多半是因为失望的缘故吧,不光是一个人……真是太可怜了。可是这样的事在美国并不少见啊。” “说给我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无论日本人的社会多么无视法律,这也太过激了。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友人从衣袋里拿出烟斗,手指灵巧地卷着烟卷说道。 事情正是发生在日本人开始频繁移住到西雅图和塔科马的时期,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万事整顿得井井有条,种种恶行皆公然盛行。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流氓无赖,还有不知从哪儿的大海漂流而来的那些由水手变为老板的人,再加上早先来美的老一代移民者,都竞相剥削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的日本人。他——其中一个患者,就是和妻子一起离开故国来到这个危险罪恶的地方做苦工的日本人。 当初,导致他决心来美国的主要原因是听信了刚回国的人夸大的言辞。本来,他住在荞麦花开的纪州原野,后来村里正巧来了一个在夏威夷住了十五年的男人,他听那人说美国处处都是摇钱树,便心生去见识异国极乐世界的想法,尤其得知女人挣钱比男人还多之后,夫妇俩终于动身一同来到美国,踏上西雅图——这个连地名的发音舌头都绕不过来的陌生土地。码头上麇集着等待轮船靠岸的介绍劳工的掮客、为旅店拉客的伙计,走私贩卖妓女的人。这帮家伙都有着一双超出常人的锐利眼睛,他们不遗余力地抓住猎物投进自己的网中。这对夫妇被一位自称能介绍住处的人带走,穿过满是装载货物的大型马车和面相凶恶的美国工人来来往往的肮脏的道路,走进一处小巷,推开一家昏暗的屋门,进门后,不是踏上窄小的楼梯上楼,而是被引下楼梯,来到一间薄暗的房间里。 在这儿,付完一大笔的介绍费之后,妻子得到城里一家洗衣房的工作,丈夫则在离市区十英里的山林里做一名伐木工。第二天,他被带进森林中的一栋房子里,即使白天这里也依旧昏暗。房子里住着的三个日本人已经起床,他们也都是伐木工人,其中一位工头模样的人说道: “来到异国他乡,以后大家就像亲兄弟一样相互扶持共同努力吧。”于是他也格外安心,每天在洋人监工的监视下,和同伴们一起埋头努力干活。 做完工回到这间寂寞的木房子里,初来乍到的他被三个工友询问了很多家里的事,他都照实一一相告,那位工头模样看上去最强势的男人听得两眼闪闪放光: “把老婆留在了西雅图……哎呀,怎么干这种傻事呢?”他一边环视大家,一边露出异常惊奇的表情大声说。 “我来这个国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和老婆分开过日子,是有心理准备的。”新来的他用悲伤的腔调辩驳时,那个男人又接着说: “这可不是咱们几个随便说说的,你若真为挣钱而来,就得有这个觉悟啊,把一个女人放在西雅图,就如同把小孩子一个人丢在河边玩耍一样危险呢。” “欸,为什么?” “也难怪你刚来什么都不懂。西雅图这个地方呀……不只是西雅图,自踏上美国的第一天起,无论你去哪儿,都找不到一处能给女人带来幸福的地方。伤到身体还是小事,糟糕的是怕再也见不到老婆的面了。” “确实如此呀,还是小心点好。”另一个工友加上一句。先前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黑眼珠朝上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快要哭出声的新来的男人,朝着大烟斗猛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道: “来到这个国家,无论是个什么妮子,只要是女人,就是活生生的万宝箱。不,应该是大金库。靠妓女吃饭的男人还有人贩子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这确实是桩冷酷无情的买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夫妇俩走在路上,丈夫突然被身后人撂倒,老婆被掳走后从此消失了踪迹。这么大个美国,到哪儿去找呢。当晚,女人就被拐到很远的地方卖掉了。大金库就是不劳而获的买卖呀。我可不是吓唬你呀,如果不赶快想办法,不知会惹出什么大祸来呢。” 新来的他眼里已经溢满泪水。尽管事实如此,照他现在的身份什么事也办不成。于是那个工头模样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伙相视片刻,随即会心地点点头: “你看这样可好?马上把你老婆带到这儿来……” “无论如何,这可不好办呀……” “你是说办不到?别的地方不知道,这个山林里的房子只住着我们三个日本人,所以不用担心。如果你老婆来了,你可以每天见到她,她帮我们做饭洗衣,食费由我们四人分担,一个女人花费不了多少的。” 听了周围人的话,他对大家的意见既没有同意的能力,也没有反对的资格。万事只能都听命于领头人的主意。于是第二天,他与领头的男人一起进城把妻子接回了林中的小屋。 起初的四五天相安无事,他与妻子过着幸福的小日子。今天是星期日,碰巧一大早天就下起了雨,大家不能出去玩,便整日待在屋里摆起了酒宴,又喝又唱,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时分。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那个领头的男人站起身来到新来的男人身边: “喂!想和你商量商量。”说着瞅了瞅其他几个同伴。 遮蔽小屋的深林在风雨中发出可怕的呻吟声。 “什么事?”他无意地转过头来。 “求你件事。” “什么事?” “不是别的。今晚想借你老婆一晚上……” “哈哈哈哈哈,你喝醉了呀。” “喂。我没喝醉,这不是说笑话,也不是闹着玩的。和你说正经事呢,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新来的男人发出无奈的笑声。 “哪有人说正经事的时候笑呢?”又一个人插进来,“怎么样,这是兄弟的情分。今晚就借给我们三人享用吧。” “……” “索取物品是要征求意见的。怎么样?不愿意呀。不愿意就算了。可是你得好好想想,在这山林中,四个人辛苦干活,就见你一人过得滋润,你能安心?这可是常有的事,夜里风大,山林着火,我们四人要死也是一起死——谁也不会抛下同伴一个人逃走。上面偶尔弄错,没有寄吃的来,我们一定会将各自的食物分给大家一半。大伙之间都是兄弟情,不能只顾自己好。我们哥几个来到美国已经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碰过女人柔嫩的手呢。你的宝贝不属于我们,所有权是你的,所以我们不会强夺你的老婆,把她占为己有。听好了,只是请求你借给我们。” “直说吧,你有我们没有的东西,就是要和你共享。” “怎么样?听明白的话,快给个答复吧。” 男人面色青灰如死人,浑身直打哆嗦。女人哭倒在他脚边,早已连呼救的力气也没有了。 狂风暴雨呼啸着,在这无人的恐怖的深山密林的夜半时分,小屋里传来一声女人的悲鸣……听到那悲鸣,男人顿时昏了过去。 男人终于醒来了,从此精神失常,再也无法回到正常人的状态。最后,他被送进了疯人院。 *** 听了这个故事,我茫然若失。朋友扶起躺在草地上的自行车,一只脚踏在脚踏板上。 “可是没有办法啊,命中注定的事,发生不幸也只有听天由命。我们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也只能任人摆布了。”说完他骑上自行车,骑出两三百米后,他又回头望着后边的我说道,“喂,我说的没错吧。我们无法对抗比自己强大的事物。所以,对比我们更加强大而万能的上帝,我们无法对抗,只有服从。” 他独自开心地笑了。渐次隐没的夕阳,令人目眩的光辉洒满牧场,朋友的车向前一溜烟快速行进,我默默紧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儿蹬着脚踏板。 不知从哪里传来牛颈上的铃声。原野的尽头,正奔驰着一辆开往南方波特兰的列车。 明治三十八年(1905)一月 (陈若雷译) 注释 1 美国华盛顿州普吉特海湾南端的一个港口城市,约在西雅图和州府奥林匹亚之间。 2 一英里,约等于1.6千米。 [book_title]山冈上 一 当初来到美国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为了学习语言,我离开居住的芝加哥市,沿着密西西比河河岸大约一百多英里,进入一所大学。学校坐落在一个未满四千人的乡村小镇上。众所周知,美国这类学院或大学大都是从属同一宗教组织的私立学校,校舍建在风景秀美的乡村,那里远离诱惑颇多的都市,老师和学生共同营造理想而纯洁的宗教生活。我如今所在的就是这样一所学校,最初我以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不会见到日本人,可是我竟意外邂逅了一位终生过着不可思议的忧郁生活的日本人。 从芝加哥出发大约四个小时里,眼前所见尽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火车刚到达茫茫原野正中央的小小车站时,我立即就下了车,拎着沉重的手提包,径直沿着一条儿童与鸡犬相嬉戏的乡间小道,走到尽头微微高起的小山冈上。校舍掩映在繁茂的树林间,校长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和善的老人,我把从芝加哥带来的美国人写的推荐书交给他。他还未瞧上一眼,就像亲密的老朋友一般,堆着满脸皱纹地笑道: “欢迎你的到来。渡野先生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他到我们这里工作已经快三年了,还未见过一个日本人……” 我有些茫然,还不太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他依旧笑容可掬地继续说,“你和渡野先生在日本时就认识,还是来到美国之后才开始交往的呢?” 原来校长见我是日本人,就以为我此行目的是为了拜访同为日本人的渡野君。不过这个误会很快就化为两人的现场欢谈,接着他把我介绍给了那位叫渡野的人。 渡野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快要磨破的条纹背心,系着一条褪了色的黑色领带,这番素朴的打扮在华美的芝加哥街头很难见到。渡野君留着一头美国式的乌黑油亮的长发,瘦长的脸上戴着金丝夹鼻眼镜。初次见面,第一眼我就觉得他是一个美男子。他白皙的面孔显得有些苍白,那双大眼睛看起来总有些病态的神经过敏。 他见到我时的态度和校长对我描述的丝毫不一致,并没有露出喜悦或者意外惊奇的表情,只是无言地和我握了握手,随后眼神就转向了天花板。其实在交际方面我不比他逊色,也有一副极不受欢迎的冷淡性格。因此,平日里我只是帮他在哲学系收集东洋思想史的有关研究资料,有时听听他关于圣经研究的讲课。除此之外,也没有机会打听渡野是个有过怎样经历的人。 大约三个星期后的星期六下午,时间刚过午后四点,天边的太阳已早早沉入地平线,灰白的天空无力地拖曳着一抹淡淡的红云。我刚来这里是九月末,天气还很暖和,那时绿色海洋般的玉米地,如今在昏暗的天空下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旷野。四周空气沉静,刺骨的寒气一阵阵从荒野的地底下奔涌上来。我从车站去邮局的归途中,登上学校附近的山冈。山顶上挺立着一棵枯树,我在那里遇见独自一人的渡野君,他悄然而立,用一副难以形容的悲伤表情凝望着冰冻的荒原上正在逝去的夕阳余晖。渡野发现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冒出一句: “这是多么荒凉的景色啊。” 我对他不寻常的举动感到意外,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俯下身子,似乎在自言自语: “人们悲叹墓地周围的夕暮,那是因为他们联想到了‘死’……看看吧,眼前的景色——荒原的夕暮使人想起人生的悲哀,生存的苦痛……” 我们彼此沉默着,无言地走下山冈,渡野君突然叫住我: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人生的目的是寻求欢乐还是……”话一出口,他又好像对自己轻率的发问感到惶恐,以敏锐的目光窥探我的表情,加上一句,“你相信基督教里的神吧。” 我告诉他我愿意相信,可现在还无法相信。当信仰神的那一刻来临时,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听完我的回答,渡野君加强语气,挥动手臂说: “你是怀疑派,不错不错。”随后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你持怀疑的观点是为什么呢?我当然也没有美国人那样的信仰……所以我想听听你个人的看法。” 于是我毫无保留地将个人的宗教观与人生观说给他听,他竟然在很多想法上与我大体一致。他熠熠闪光的眼神表现出内心的欢喜,连连赞赏我是个有才能的人。 无论是谁,两个互不了解的人一旦凑到一起,没有比发现彼此思想一致更加愉快的事了。与此同时,彼此的精神世界也变得亲密起来。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朝夕相伴,谈古论今,成了亲近的朋友。无须我的询问,渡野君就将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听,我慢慢对他有了大致的了解。渡野君从生活在日本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丰厚的家产,七年前出洋留学,在东部的大学拿到学位后在纽约过了一阵子无所事事的安逸日子。有一天,在某个聚会上和这所学校的校长相识并成了好朋友。那时正巧学校需要找一位研究东洋思想风俗的日本人,他如愿以偿来到了这里。然而,渡野自身对东洋知识所知不多,只能勉强作为助手帮助搜集资料。他来到这块土地的第一目的不为其他,只是想打破固有的怀疑思想,获得虔诚信仰的安心感。为此,他特意选择了远离城市的乡村田舍,接近有宗教信仰的生活。 应该说渡野没有必要为了生活而去寻求职业,他只是为了消解牢牢困扰着他心灵的郁闷,毕业后就放弃了返乡的念头,终日过着顾影自怜的日子。每想到这里,我便从心底由衷地对他产生强烈的敬佩之情。 二 我和这位我敬畏的朋友一起,平和而愉快地度过了美国寒冷难耐的一个冬季。如今正是享受从四月复活节那天开始,阳光逐渐变得温暖的时候,很快就要迎来盼望已久的五月了,对于长期忍受冬季煎熬的心灵,五月的天空是多么可爱啊!直到昨天,这使人不忍心面对的寂寥阴郁的平原大地,转眼间已变成一望无垠的绿草的海洋。那柔润的绿色映在明丽的蓝天之下,放眼望去,我此刻的心情,啊,该怎样形容好呢? 每天我都愉快地步行三英里以上,或倘佯在苹果花盛开的果园,或和放养的小牛一起仰卧在牧场松软的有着三叶草的草地上,抑或站立在小河边,于紫罗兰醉人的花香里和野云雀一起欢歌。到了午后,富裕的农民家庭也趁早驾起马车出外野游,原野处处回荡着女孩子们欢快的笑声。然而伴着艳丽的春天的到来,那个渡野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渐渐变得抑郁起来,就连邀他散步也一度遭到拒绝。渡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对于他的不寻常举动,我实在觉得奇怪,于是在某天晚上打算去找他,想问清楚原因,也妄想有可能还能给他带去一些安慰。我来到他租住的公寓门口,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胆怯。事实上,我也说不清楚渡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面对英雄伟人,我们一面尊敬与崇拜的同时,心中也会暗暗生出畏惧的念头。至今,我也无法去除来自渡野君身上那种阴森的感觉。终于,我没有勇气叩响他的房门,更谈不上去倾听他心中的告白……我改变方向,悠然地在春夜里漫步,不知不觉登上了去年冬天第一次和渡野君一起聊天的山冈。 当时一株枯瘦的苹果树,如今满树的鲜花缭乱地绽放,状如飞雪,我全身被包裹在难以形容的芳香之中。我伫立在柔软的草地上,环望四周,这就是地球的表层,我想象广袤的大平原之上,一轮朦胧的春月。随处可见的洼地里的水,在那薄光里映射出天空幽暗的颜色。后方的校舍传来女学生演奏的欢快的乐曲声,近处的乡间小道上,家家户户的窗子上静静地亮着灯光。 啊,魔术世界里梦幻般不可思议的异乡的春夜! 我忽然一阵恍惚,陷入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寂寞的空想中,突然后面有人拍我的肩膀,“喂”的喊了一声。没想到是渡野君。我心想他有什么事呢。 “刚刚我去了你那里。” “我那里……那我们走岔道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敢敲他家门的事。 “我突然想和你说一件事,所以出门去找你……” “什么,你有什么事呢?”我颇为吃惊地问。 “我们坐在这儿吧……”他先我一步坐到苹果花下,沉默了一会儿。他多半和我一样,被这笼罩着大平原的异乡春夜的神秘倾倒了吧。然而,他立即清醒过来,转过头对我说: “我这两三天可能就要与你离别了。” “哦,你要去哪里?” “我想再去一次纽约看看,或许去欧洲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我决定离开这里。” “有什么急事吗?” “不,不是什么急事,是我个人的私事。只是一时有所感罢了……”他的语调软弱无力。 “你感觉到了什么呢?”我这样一问,他微微叹了口气,“这就是今晚我想和你说的。虽然我们交往不到半年,可总觉得好像已经有了十年的交情。我决心告诉你所有的事,然后与你道别。我们会在某个地方再见的,因为你说过还要漫游美利坚。”他凄凉地笑了笑,然后平静地诉说起来。 三 从日本的大学毕业不久,我就离开父亲,靠着他留给我的财产和新学士学位的名义,按照自己的想法,行进于俗世的道路上,颇感幸福。我的专业是文学,我听从身边众人的劝告,成立了一个以拯救人生和改良社会为目的的文学会,并且创办了出色的月刊杂志。 从学生时代起,因常常向杂志和报纸投稿,我的名字就被一些人知晓。现在凭借父亲留下的财产为后盾,堂堂正正走上社会后,一时间文学会搞得热火朝天。以我为代表的团队,都是由刚走向社会的年轻大学生们组成的,有本机关杂志打过很多广告,因此在创刊号发行之前,我们的杂志就已经成为世间数一数二的有名刊物了。我的周围当然不乏阿谀奉承之辈,当时的我除了赞美之外,什么也听不进去。 那时我二十七岁,还是独身。真真假假,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诸如某些伯爵家的小姐们,听完我的演讲就得了相思病,甚至在某所女校,学生之间因对我个人评判不同而引起不小的争论,等等。此外,我还收到一两封情信。 我开始领悟到我本人对于异性具有一种微妙的吸引力——这让我感到无比愉快。而且较之自己的主张和人格受到世间的尊重和欢迎,此种愉快更加鼓舞人心。该怎么说呢?无论如何,我无法为自己辩护,总之,那一瞬间、一个刹那,我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我深感愉快,并且尽力维持这种欢乐。我心中听到一个声音:“不要急着结婚。首先你们这些人,从你们男人的角度看,将绝代佳人般的妻子与长相一般的处女相比较,你感到哪一方会使你产生更强烈的幻想呢?你的魅力也与这个是同一回事。” 我已经成了这个声音的奴隶。我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一大早到年轻的贵族宅邸拜访那里的太太和小姐们。我陶醉于秋波的流转与微笑的光影里。到了傍晚,灯火闪烁下倾听美人的歌唱,就这样,送走了如梦如幻的两三年岁月。 可是有一天,为了避开东京人的目光,我把三位美女带到海边一栋闲静的小楼里游玩。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从午后的小睡中猛然醒来,只见我那最宠爱的美人独自一人将膝盖垫在我的头底下,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另外两位已消失了踪影。屋内光线暗淡,屋外传来远洋上猛兽低吼般倦怠的潮水声。 我一动不动地又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想到如今以这样的身份,待在这个地方,世上又有谁会知道呢?世上的人,多对我冠以社会改良家这样漂亮的头衔——这么一想,我陷入一种厌恶、悲伤的情感煎熬中。这自然不是到今天才有的觉悟,从一开始我就绝不认为这种快乐是值得赞赏和奖励的善行,也不认为像宣扬慈善事业的广告那样有公开宣传的价值,我只当作绝对保密的事情,巧妙地瞒过世人的耳目,直至今日。当然如果想继续保守秘密,也是很容易的事。如今的世上,不严守一点秘密,任何事都是很难成功的。从这点上来说,我确实可以不算过分地自称为才子。可是,我现在所感受到的是如果我没有一点秘密,所谓青天白日之身,又会怎么样呢?假使成为这世间所想象的清白之身,是愉快还是不愉快呢? 我的结论无疑是“愉快”。为什么呢?因为秘密就等同于一个累赘,是很麻烦的东西。 那一刻,我开始进入人生的悔悟时期,决心断不接近浮世的快乐。同时,从心底期望能够早一日躲避单身生活的危险,得到一位帮助我勇往直前的神圣而贤明的妻子。 四 最后我选择了怎样的女性做我的妻子呢? 她是一位护士。 正巧那个时候,我得了严重感冒,根据医生的指示,雇了一位护士照顾我。护士是个二十七岁的处女,个子不矮,非常清瘦,我该如何评价她的容貌呢……虽然她不是丑女,但也绝没有让男人着迷的娇媚的风情,她消瘦的面颜色白如雪。一对忧郁的大眼睛低垂着眼帘,使她看上去仿佛总是在默想什么。她幼年失去了父母,在之后孤苦无依的生命中,她把自己虔诚地奉献给了上帝。 我在病中时常夜半醒来,每每必能看到她在黄色灯光下,阅读《圣经》的身姿。夜深人静,她端坐在那里,白色的倩影总是在我心里激起一种说不清的平和与寂寞之感——这情感中具有的神圣和高雅,预示着她是超越了地上人间的存在。我不由得想,如果能和一位这样对宗教怀有虔诚之心的神圣女子结婚,将来会得到多么大的感化啊。我认定只有她才是我妻子的唯一人选,等到病体痊愈之后,我立即向她求了婚。 她惊讶的同时,又努力使心情平复,最终拒绝了我的请求。我强行握住她的手,忏悔生来所有的罪恶,并跟她说,正是出于对她神圣的爱,我才远离世间的快乐与罪恶,开始进入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她认真听完我说的话,感激的泪水簌簌而下,口中反复祈祷着。人们也许会感到可笑,或者以为我酒后胡言乱语吧。然而那时,我坚信她是上天为了救赎我,赐予我的唯一宝物。 啊!然而那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如果只是错误还不要紧,但这使我陷入了更大的不幸之中。当我把她当作救助的神去依靠并对她倾注全身心的爱时,我的心中怎么也无法涌出温柔的恋情。我对她只有尊敬之意,也就是说,两个圣灵在情感上无论如何都无法结合在一起。 春日的一天,我和她两个人在家中的庭院里散步,我找了很多话题和她聊天——这是一个梦一般明丽的春日,蓝天如玉石般放射着光辉,樱花与桃花将眼下的时光装扮得灿烂如锦,小鸟也尽情地展开了歌喉。青春的热血燃烧之时不是在这春天,又是在什么时辰呢?我俩正要坐在花下小亭里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面颊。她顺从了我的行为。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她那惨白的面颊不仅是颜色,全然如雪一般冰冷,我双唇所感触到的这种寒气将我全身唤起的强烈热流冷却了。她就是一尊大理石雕像。我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茫然地凝视着她的脸庞,她回望着我,凄然一笑——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心中不快和恐怖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站起身,一个人朝树丛那里走去。她没有跟过来,仍旧坐在原处,像往常一样一双忧郁的眼睛不时抬头仰望天空。不久,我听见了她小声哼唱赞美歌的声音,那曲子的旋律于一瞬间让人生出莫名的不快。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无奈于没有办法解开这个结。要说赞美歌的旋律,从前在那些放荡生活的日子里,时常在繁星闪耀的寂静傍晚,听见从教堂窗户传来歌声,那实在是使人心情平和的音乐,至少不曾感到厌恶。可是现在又是什么原因呢?我的心里有几分伤感,想着诸多莫名其妙的事,不知不觉穿过树丛来到后庭。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田地,夏天开满了美丽的豆花和黄瓜花。我更加喜欢夕月照耀下的这块土地。如今播种刚结束,田地一片平整。因为没有任何的遮挡,天空中洒落下来的春光一派明媚,令人目眩神摇。我全身沐浴在光辉里,仿佛被熏蒸一般温暖,额头渐渐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已经听不见她唱赞美歌的声音了,只剩下划过空中燕子的呢喃。春天里,有时阳光最浓烈的白天甚至比深夜更加寂静。那些困扰我的繁乱思绪,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静静望着天边缓缓浮动的白云,向靠近田端的一户人家走去。 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烂漫的桃花,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这时,花间蓦地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我不由停住了脚步。缭乱盛开的桃花覆盖了人家的屋檐,花树下一扇低矮的窗户,少女的胳膊肘搭在窗框上,正侧着头专心地睡午觉呢。春日的阳光落在桃花上,将粉红色的光影投在少女半边的面颊上,那风情实在难以言说。从十步远的地方望去,简直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她或许是一个月前来家里学习规范礼仪的十九岁的小学徒吧。我没有闲暇去考虑这些,只觉得这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那丰腴的臂腕,那滑润的面颊,那美艳的肌肤!忽然一只漂亮的蝴蝶款款飞来,把少女红润小巧的耳朵当成了一片花瓣,悄然停歇在那里。春之蝶在少女耳旁悄声细语什么呢……是惬意或是甘甜,我心中油然升起不可名状的幻想,仿佛被投入了恍惚的梦境之中。 我将世上的事、自身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当然更不确定此刻的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女子。我只是想走近她的身边,去触摸一下她那好似燃烧着的脸庞。或许是全身流淌着的热血命令我这样去做吧,我快步来到她身边。就在那个时候,她突然醒来,惊恐地环视四周,看见我站在那里,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即捂着脸逃回另一间屋子去了。 虽说这只是一件细微小事,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大事。从那天起,我下意识地开始不断回想起往昔华美的生涯。我的耳畔传来了音乐和美人的窃窃私语,眼里出现了红裙翩翻的舞姿。以前的决心早已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我自己坚持选择的妻子——我尊敬她,是因为我把她当作拯救身心的上帝的化身,如今却被我完全抛诸脑后了……如果单是这一点那还好,但不知为何,我变得越来越憎恶她了。我一心想阻止这种坏心思的膨胀,又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种精神上的变化,最终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她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她忧郁地低伏着眉头,似乎早已看透了一切。我渐渐对她产生了恐惧感,有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结果呢,她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为了尽量不遇见我,终日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我不知如何才好,只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毕竟是自己选择她做了妻子,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爱她,我一味急着想消除对她的厌恶之情,但越是着急,事情就变得越糟糕。我终于成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忽然听见声响,惊醒过来时,她身穿洁白的护士服正端坐在我的枕边,随即传来诵读《圣经》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那么阴郁,那么让人毛骨悚然。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擦亮枕边的火柴,谁知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夜依旧静寂无声。 从那夜起,之后的每个晚上,阴郁的诵读圣书的声音总在耳畔响起,搅得我无法入眠。我甚至还想过,如果像刚结婚那会儿让她睡在身边,会变得如何呢——我回忆着过去的情景,也试着这么做了,结果却愈发糟糕。夜色渐渐加深,我精神越来越亢奋,而躺在我身旁的她宛若石头般冰冷,渐渐地,渐渐地,仿佛把我的体热都冷却了。如果今晚我和她同衾共枕,那么从此,看见美丽花朵而生愉悦之情,品尝暖酒而觉甘甜之味,这些微妙的神经感触都会渐渐逝去而不复存在。于是,我拼命用手掌摩擦自己的皮肤,看能不能重新获得一些热度,但却无济于事。如果此刻我闭上眼睛睡着了,那么一定会就这样死去——即使明天早上温暖的阳光照耀花园里的花朵,鸟儿唱起了歌,我也看不到、听不到了。想到这些,我恐惧万分,完全不敢闭上眼睛。 夜更深了,听着她那不绝如缕的酣声,我感到伴随着持续不断的呼吸,存在于她肉体中的灵魂正乘着这夜晚的静寂,升入她所不断梦见的天国。我没有触摸她,只是将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了她的胸口上。她身体仰卧,两只手紧密交合在前胸,一动不动……忽然我的手碰到了如冰块般冰冷的东西,我不由将手缩了回来。当我再次慢慢伸手探寻的时候,发现那是她从不离身的金十字架。 就这样,每晚的失眠导致我身体极度疲惫,痛苦中也只能靠白天的小睡得到一些休息。为了维持生命,我必须远离她身边。和她继续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我都办不到了。无奈之中,我想到了旅行,从此我决心要到外国去。 我立即告知妻子要去美国求学。她如往常一样似乎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思,对我的想法毫无异议,很快就同意了我的决定,还说这样的话自己又可以回去当护士了。我执意将财产的三分之一作为生活费支付给她之后,就飘然来到了美国。 那以后的事没必要一件件都说清楚了。如你所了解的那样,在美国这块土地上,可以见到世间善恶两个极端,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自由选择。既可以找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地下俱乐部,于红灯摇曳下,依偎着裸体美人的香肩,一边吸食鸦片一边做梦;也可以到一处不知浮世荣华为何物的乡村过着宗教生活,朝夕听闻寺院的钟声回荡于和平的牧场上空。 我既已观察了美国的世态人情,便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我随时可以回到日本,更加积极华丽地展开自己所喜爱的事业。然而我还有一个疑问,我今后再也不会怀念这尘世的快乐了吗?等我回到故国之后,还能和我那位如冰一般冷漠的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吗?当然在自制力上,个人存在着差异,我断不会掌控不了自己,但我也不会因此而得到满足。假如我用早晨捧着圣书的手,晚上偷偷将酒杯举起(尽管可以克制),倒不如主动只擎着酒杯为好。毕竟克制欲望只不过显示意志力稍稍强大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牢狱里的囚犯是第一圣人,因为在坐牢的日子里,他们不做任何坏事。 我一边这么想着,竟也在这个我喜爱的伊利诺伊寂寞的乡下度过了将近三年时光。但我并不安心,我想再次回归城市的生活,再次看一看都会街道上闪烁的灯火。我想对今后的生活做出最后的决断。 我明天将和你别离。可是我向你保证,无论做出何种决定,我都会通知你。之后不久,我将寄给你三种照片中的任意一张照片。如果我生活如愿,能够从心底去除快乐之念,你将会收到我和护士结婚时的照片。否则,我……对啦,会寄给你比法兰西女人更加妖艳的舞女的照片。看了这些照片,你就能想象出我今后的生活是怎样的。 明治三十七年(1904)三月 (陈若雷译) [book_title]醉美人 一九〇四年夏天,我去参观在圣路易斯举办的世界博览会,随行的是一位令我喜出望外的好向导。 他名叫S,美国画家,过去与我同住在芝加哥郊外的公寓里,因此非常亲密。从公寓搬走后,他一直待在离圣路易斯不远的密苏里州希兰乡下。他说这次博览会上会展出自己的作品,于是我先给他发了电报,然后从北部的密歇根州坐火车开始了十五六个小时的旅程。——沿途景色不外乎美国大陆常见的无边无际广袤的玉米地,时常还能看到小河边饮水的家畜,山冈上两三间人家和茂密的果树林。即使单调,我一个人开始各种愉快的幻想,并不感到多么劳累。当火车驶过伊利诺伊州,连接东圣路易斯并横跨密西西比河的有名的伊兹桥也消失在视野之外了。 透过火车车窗,可以看见河对岸圣路易斯市郊外的房顶,以这个中部城市为终点,从北美新大陆的各个方向汇集而来的铁路线如蜘蛛网般不计其数。在沙尘与煤烟的漩涡之中进入站内,各种杂音汇聚而来,轰鸣不已,巨大如山的几辆机车喷吐着黑烟出出进进。开往东部的两辆列车先后出发了,我本以为要与它们擦肩而过,不想在另一侧的线路上,与我们的列车同向而行。所有美国铁道公司的列车都排着队顺次抵达这个中央大站的月台。 我下了火车和众人一道穿过长长的月台,走出高大的铁栅栏大门,这里的屋顶很高。水泥铺就的广场上,男人和女人的帽子如波浪起伏。作为美国人的S早已习惯了这样混杂的场面,他很快发现我,迎上前来,以西洋人惯用的应酬话“How do you do”,满怀热情地跟我握手打招呼。 我省去了寒暄的话,直截了当地问他送展的是什么作品,他露出很满足的表情连说了两遍谢谢,说要把这件高兴的事放到稍后再慢慢谈论。天气炎热,城市中心的旅馆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无法久待。毕竟已经来到他居住的希兰,于是我跟着他走出宏伟的石砌火车站,冒着夏日如火的阳光,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走了二百多米远的距离。 “坐那辆蓝色的电车,只须一个小时就能到我家对面的街角。” 他一边说,一边叫住一辆快要驶过的电车,我一跃跳上车,渐渐离开了圣路易斯这座喧闹的都市。 脏污的小屋、小酒馆以及木造的小客栈,和高大的砖砌工厂混杂在一起——处处都是同样的风景——驶过街道尽头,碧绿草地上繁茂的枫树和橡树林在电车线路的两旁显现,绵延不断,永无尽头。层层交错的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和那不时透过树枝窥见的青空的色彩,何等美妙!回头想想,比起喀斯喀特山、落基山,还有占据北美西北岸一带那只能让人感到恐惧的黑暗潮湿的深林,这密苏里州的山林是何等亲切可爱! “我爱这里的树林!”听我这么一喊,S露出非常兴奋的神情。 “我住的地方,就在这种枫树林里的一个小村子里,翠绿的草地,缎带般的流水,天空总是蓝蓝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女房东饲养了壮实的母牛和羊,我可以请你吃手作的甜奶油。”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表看了看,“快到了。马上就能看到柯克伍德树林里的村庄了,从那儿再穿过一条大道,就到希兰了。”他话音未落,电车驶过绿葱葱的树林,眼前或许就是那座村子吧,居民区里耸立着高大的石砌寺院。电车沿着坡道缓慢行驶,时而上时而下。过了一会儿,S拍拍我的肩膀:“就是这儿,就是这儿!” 下了车一瞧,正如他所说,蓝色的天空,静静的村庄,周围满眼翠绿。想起圣路易斯那样的大城市,炎热的夏天,温度高达华氏一百多度,而这里微风拂拂,送来阵阵清凉。透过树林极目眺望远处的牧场,夏日午后,传来牧牛慵懒的叫声。附近人家后院的农田里,还传来声声鸡鸣。回想起一小时前还处在圣路易斯市中心的喧嚣里,这儿带给我如梦如幻的心境。 “博览会场离这儿较远,不过坐电车也只花四十分钟,你和我一起在这儿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你看怎么样……” S这么一说,我没有理由反对。正好今年,这里的村子为了招揽参观博览会的客人入住,每一家村民都准备了最干净的房间作客房,我暂时在S隔壁第二户民宿里住了下来。 翌日,我们早早去博览会参观,不,比起参观,更重要的是我们首先得去看S的展品。 我和他一同坐电车到了博览会的后门,然后穿过树林径直来到有三栋展馆的美术馆前。中央的那栋是合众国的专属展馆,那里面就有他的作品。我立即恳请他带我去参观,他领我随便看了几间展室后,再来到一间狭窄细长的房间,停下步子朝向我,指着西墙上挂着的一幅裸体画说道: “是那幅。” 画里的模特儿大概是埃及或阿拉伯地方的妇女吧,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这个肥硕的女人仰卧在长椅上,脸庞稍稍朝观众的方向倾斜,手里捧着半杯葡萄酒。幽深的黑眸子陶然微醉,硬睁着沉重的眼睑仿佛在凝视着什么,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S对着自己的画,沉默片刻,接着说道: “这微醉的眼神我当然是花了一番苦心的,不过,更加专注的地方却没有被人们注意到,那就是有色人种皮肤的颜色。随着酒的热力胀满全身,我所有的血管里都涌起温暖国度的情热——为了传达这层意思,与其通过眼睛的表情,不如着重于灯火映照下皮肤色彩的描摹。怎么样,你说对吗?” 我始终没有回答,无言地看着画,他继续说道,“或许这样的题目本不该出现在美术作品里。我是从一位曾经熟识的法国友人真实的故事中,忽然产生这一灵感的。……”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五六个女人高声吵嚷着走进来,他朝那边望了望,说道: “怎么样,我们一边走一边看吧……陈列参考画的展室里还有一些英法大家的作品,如米勒、柯罗等。” 我们朝那间展室走去。不知不觉,中央馆展出的作品也差不多看完了,接着我们走进东边的展馆,那里陈列着英国、德国、荷兰和瑞典等国家的作品。时间飞速流逝,转眼快到关门时间六点了,我们打算改天再去看西边展馆里陈列的法国、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葡萄牙和日本的展品。我们随着人群一起走出了东侧的美术馆,正前方是大音乐堂,宽广的三级台阶前的大水盘里,瀑布喷涌而出,我们坐在堂下的椅子上休息一下精疲力尽的腰肢。 方圆七英里多的大会场中,这里是最为壮观的地方。从对面遥远的正门眺望高大的纪念碑和众多雕像矗立的广场,宏伟壮丽的各种建筑如城堡般整齐地排列着。建筑中间有一个如湖水般广阔的池塘,从高耸于我们头顶的水盘流经一节节高大的阶梯后跌落下来的瀑布的水流正汇入那里。气势磅礴的喷泉周边,浮着各种小舟和画舫,一切景象尽收眼底。 单这些,就足以让人惊叹了。随着场内某处敲响的钟声,太阳沉没于身后的森林,这时眼前所有雪白的建筑都亮起红色和蓝色的彩灯。苍茫天空下排列着的无数裸体雕像沐浴着灯光,似乎可以看见他们自阶梯周围以及各个展馆的屋檐上,从死寂的睡眠中醒来,伴着各处奏响的音乐,浮现出美妙的姿影,翩然起舞。 多么让人惊艳的不夜城啊!这是美利坚人民依靠财富的力量创造的一个魔幻世界。我陶醉其中,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风景,S一边不停嚼碎嘴里专供吞食的香烟,一边望着登上阶梯的人群。他打量着那里的每一个人,看到年轻漂亮的妇人就连连点头,全神贯注地目送对方的背影远去。 “有没有可以成为模特儿的呢?”听了我的询问,他毫无顾忌地吐了口含着烟草的吐沫。 “很难找啊。可是即使找不到模特儿,看看这些体态丰腴的年轻女人也是件很愉快的事。这种愉快是神授予我们的一大特权,作为男人,研究女人是我们一生都要履行的义务。毫无疑问,法国人能做到这点,我的一个好友是法国派驻外国的记者,那个男人为了研究男性身体能给女人带来多少愉快,中途英年早逝,牺牲了自己。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想把这个男人做的一个实验表现在我的作品里,于是就创作出了那幅画。我告诉过你画的标题了吧,微醉的裸体美人……标题叫《梦前的瞬间》。” 我之前忘了交代,这个S非常喜欢法国,可还没有去过那里,也不精通法语。他本人有一世纪前移民新大陆的纯正法兰西人的血统,尤其是祖父和一位法兰西女演员结婚,凭这一点,他相信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美术家的血液。此外,他还武断地认为意志坚强、头脑过于清楚的美国人,是绝不会在美术上有所成就的。 他将嚼碎的烟草吐干净,然后拿出雪茄,递给我一支: 那个男人的研究对我们是有价值的。他叫蒙特罗。刚到美国的时候,他感到不会在如此大煞风景的野蛮之国待下去,这里虽然不缺活力四射的女人,但也都是些鼻子尖挺的犹太人和嘴唇厚实的黑人。晚餐也没有一处好吃的地方,他常常抱怨满腹,但这其中最令人费解的是,他竟然爱上了一个有黑人血统的混血女人。 究其原因,某天晚上,他在街上的餐馆吃完晚饭,一个人闲逛的时候,偶然路过一座污秽的小剧场。剧场门口摆放着各种彩色的广告牌和照片,其中有一幅画是一个微胖妇人高高跷起一只脚跳舞的样子。这样的画,如果放在法兰西,只要在路上随意转一转,一个小时内就能看到几百几千张。当然它没能引起蒙特罗太多注意,然而他却停下脚步,买了张票进了戏院。 这是美国街头随处可见的杂耍剧院,有杂技、滑稽舞和各种乐器的弹奏表演。等表演结束,门口广告牌上的那个主人公出现了,她是一位混有大部分黑人血统的女子——短短的头发自正中分开,穿着露出半身的短裙,一上台便热烈地扭动起来。可是在蒙特罗的眼里,这一切并不稀奇。他好不容易忍耐住忽然涌到喉咙口的哈欠,但他没有马上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无可奈何带点漠然地望着舞台,突然注意到黑人女子特有的肥胖身体有多么丰满,与白人女子的体态比较起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呢?蒙特罗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却感到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重要问题……他渐渐陷入思考之中,舞台上的女子跳完一段舞后停下来休息的间歇,她大大的黑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台下观众,这又引来蒙特罗更多的注意。文明世界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那是动物的眼神,是被驯养的家畜向主人乞讨食物时的眼神,想到这儿,蒙特罗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不,这样的好奇心是他强逼着也忍不住起伏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自那天之后,蒙特罗又接连去了三个晚上,这也不是奇怪的事。起初两人只握了握手,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亲密地挽着肩一同往那女人租住的地方去了。 关系发展到这一步,他很容易地觉察到,这个混血妇人和文明世界的女人一样,一举手一投足都富有艺术的美感。她卖弄风情的言语里余韵缭绕,使男人心荡神摇,她虽然没有一丁点渴望愉悦的野心,但身体的神经所能感受到的强烈愉悦,甚至从睫毛细微的颤动和指尖微妙的表情里都传达出来了。 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她关紧房门,升起熊熊炉火,把罩着丝绒布的柔软长椅拉到近旁,和男人一起舒展四肢。她先脱掉鞋子和袜子,让脚趾和脚心暖和起来,然后两手向后交叉抱住头部。随着全身渐渐变暖,她几次用力挺了挺身子,又朝各个方向扭转几次,这一来全身的肌肉就完全放松下来,最后从手指到脚趾都憋足全部气力。完了之后,她又用力吐出一口气,同时将无力的半个身子倒在男人的躯体之上。嘴里土耳其烟的香味越来越浓烈,那不断冒出的青烟停滞在淡红色灯罩透出来的光影里,拖曳着几缕烟雾。她若有所思,朦胧地注视着。 她和男人抽完了一两支卷烟后,又一口喝干了一杯香槟,这酒对于她身体来说,比宝石更加珍贵。一时间,名酒的热气从体内,暖炉的烈火从体外,分别催促着女人全身的血潮极度猛烈地喷涌。她的眼睑变得沉重,似乎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了,可她仍一动不动地望着男人以及四周屋内的景象。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她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一样,搁在长椅上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地上,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了。进入梦中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来到了现世之上的天国。 蒙特罗想必对这个珍奇的发现感到无比满足吧。三月的每一个晚上,他必定要去女人的住处,没有一天缺席。然而这样的男人始终是随着气候变化会产生想看看其他奇异事物的心思的人。因而今晚,他决定最后一次来看女人,他朝向她,直截了当地撂下一句:“我因为工作忙暂时不能过来玩了。”说罢就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他照旧去了那家餐馆。街上的路灯闪烁着美丽的光辉,在他眼里,往来的女人的身姿比白天更具风情,他久久地站在十字路口的街角。这时,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一阵迫不及待的心情,迫使他没有目的性地快速迈动脚步。奇怪的是,当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门前。 男人不甘心这么简单地回头,他敲敲门,女人迎了出来。因男人前一天晚上所说的话,女人略显出既惊讶又喜悦的表情,她习惯性地快速拉起男人的手,来到二人常坐的长椅边,看样子女人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到来。 正因为如此,前夜当男人说不会再来的时候,女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恋恋不舍的样子,反而非常冷静:“哦,是这样啊。”看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判断出我会再来这里,这么一想,男人心中莫名恐惧起来。他越发想冲出门去,刚要起身,女人一把握住他的手,将沉重的上半身投在他的膝盖上。 女人灼热的身体,宛若一团燃烧的烈火。热度经过紧握的手传递,还不到一分钟,胸口就痛苦地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身体中的热气渐渐地被女人吸干净了。这时候,女人又黑又大的眼睛的瞳孔久久地纹丝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脸,用极其沉静的语调说道:“你就今晚不出去吗?”他已经失去了回答的力气。 那凝视的眼神明白地投射出一种威力,带着激烈的感情:无论你多么急着逃走,一旦被我看穿,就再也不会让你自由来去任何地方了……他全身颤抖,却毫无办法。自己是这个女人的饵食——就如出现在猫眼前的老鼠、站立在狼前的小羊羔,他的心底不由得做好了无谓牺牲的准备。 真令人悲哀。最初相识之际,蒙特罗有着男人兼主人的自信,把她当作被驯化的柔顺的家畜般怜爱嬉戏,不知不觉中却被一种包裹她全身的看不见而又奇妙的力量束缚,落入无法挣脱的境地。你也许听过波斯和土耳其的古老传说,动物迷上了美丽的皇妃,最后进入她的身体的神秘故事。再看看这位法兰西绅士,可以说他也是被流淌着动物血液的黑人女子牢牢盯上了。 他渐渐衰弱,只有眼睛含着光,他想着要如何才能远远逃离女子的身边,这让他陷入无边的苦闷,然而他依然被女子所吸引,是的,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从身体健康着想,为了避开美国的寒冬,他先回法兰西,后又去了温暖的意大利,却不小心染上了伴着南风吹来的热病,衰弱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下去,他死了。 S说完,微笑着望着我: “你怎么想,蒙特罗在自己热爱的道路上倒下了,就如同军人死在战场上,我为他的死感到悲哀,同时又表示赞赏。 已经很晚了。我们今夜也效仿他的主义,让这舌头尚能品味的神经尽可能地享受美酒佳肴的滋味吧。我们愉悦的话,创造我们的神也一定会愉悦。哪儿的饭馆好呢?我们下去再说吧……” S从久久坐着的长椅上站起来,我也跟着起身,从几座巨大的裸体雕像下一同沿着一段段宽阔的阶梯走了下去。 凉爽的夏夜,无数对男女徜徉在池畔和广场的树影里。彩灯闪耀的不夜城正沉浸于各类音乐和不断涌起的欢乐浪潮之中。 (陈若雷译) [book_title]长发 春天到来,田园里花开鸟鸣。纽约这座用石头和钢铁、砖瓦与沥青筑造的城市,人们感受春天的临近是从礼帽店玻璃橱窗里陈设的新款女帽开始的。 春风荡漾的三月过后,迎来骤雨初降的四月。复活节也照例成了更衣的日子,即便天气不谙时令还微带寒凉,但纽约的女士们早早就盼着这一天的来到,迫不及待扔掉装饰累赘的冬衣,换上轻柔飘逸的薄衣,得意扬扬地驾驶着马车和汽车来往。 我喜爱这个国家富于色彩变化的流行时尚,赶上晴朗的日子,远眺热闹的人流,正巧午后三点左右,看见一个人手持一根细长的拐杖,信步从第五大道沿着中央公园的林荫道走去。数不清的马车和汽车沐浴着春天和暖的日光,徐徐前行。正如绘画作品里描绘的午后巴黎布洛涅森林的景象。 林荫道两旁的长椅上坐满了观赏这奢华风景的人们,我也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个位子,一边打量那不断驶过的车子里的主人,一边尽情地评判着他们对时尚选择和嗜好的优劣。 这时,对面远处一辆马车正穿行于碧绿的林荫间,向这边驶来,从四个车轮到车身,再到车夫的衣帽,都是整齐的深蓝色。 暂且不说别的,就这华美的蓝色,配上春日里的晴空与明朗的新绿,吸引了喜爱它的人们的注意。我等待马车渐渐靠近,想看看这车子的主人是什么模样,她的帽子染成了与装饰物驼鸟毛一样的蓝色,身穿与之相配的华丽衣裳——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坐在她身边的年轻绅士不知来自哪个国度,漆黑的头发垂至肩头,宛若回到十八世纪,短短的红色小胡子,戴着一副扎着缎带的夹鼻眼镜。 坐在长椅上的人们似乎都被好奇心驱使: “那个男人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呢?” “是墨西哥人吧。” 此外还有人说: “那乌黑的头发的色彩,怎么说也像西班牙裔,大概是从南美来的吧。” 马车在车夫挥动的长鞭下从眼前驶过,瞬即隐没于一辆接一辆的车流中。 看热闹的人们,随着眼前不断出现的风景而改换新的话题。我很想再看一眼那蓝色的马车,因而目送马车消失于大道的彼方仍不愿移开视线。 并非因为车里坐着一个女人的缘故,而是那个留着一头黑发的绅士,在我看他第一眼的瞬间,就感到某种异样的存在。当马车临近我眼前的时候,我定睛一看,无论他打扮得多么光采照人,眉眼间的神情清楚地证明他与我同是日本人。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日本人呢?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金发妇人是他的妻子吗?又或许,只是交往亲密的朋友呢? 没想到不到一个星期,发生了一件事,它满足了我这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一天,我在某处遇见了曾经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现在与纽约某报社有工作关系的日本友人。我们闲聊之中无意说到了那件事,友人以出乎我意料的口吻对我说: “是吗?你见到了那个男人,不仔细看真认不出他是日本人。”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您了解吗?” “我认识他。我们是坐同一艘轮船来美国的。之后我进哥伦比亚大学的时候,他也进了同一所大学……” 我从他口中听到了下面的故事。 那个人名叫藤崎国雄,是个资产丰盈的伯爵家的长子。来美国留学,进入哥伦比亚大学,说是为了学习,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他熟知美国男女学生之间华美而自由的交际方式,春天野营和骑马,冬天舞会和滑冰,每天都过着玩乐的日子。 一年、两年过去,到了第三年的夏天。我因为凑不足学费,暑假在某位博士讲师的家中整理藏书,获得一些报酬。没有这方面担心的国雄,或许连旅费都不用吝惜,他去了遥远的西部地区旅行。从被称为“美洲大陆的瑞士”的科罗拉多温泉地到世界七大名胜地之一的黄石公园。 很快秋天到了。大学开学,学生们从各地归来,而国雄却了无音讯。 我想一定是国雄厌倦了学校的生活,以他的品性来说不是没有可能。比起读书更喜欢玩乐,比起玩乐,更爱享受安逸无为的时光。我平日见他无所事事躺在起居室里的长椅或树荫下的绿草坪上,口吐雪茄的烟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悠然地望着空中游云的时候,就常想,啊,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懒惰之人。 我知道即使劝说他也是无用的,但也许国雄想找机会复学也不一定,于是诚心诚意地写了两封信,不知道他旅行回来了没有,也不知其所在,就只好将信寄往他暑假前的住处。 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在失望中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傍晚,散步时顺便去他家拜访,女房东出来告诉我,国雄两星期前一回来就马上搬到公园西街○○号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鼓足劲头立即赶到那里,按门牌号码找到了面对中央公园的一幢十层楼的公寓。 我向黑人守门人打听日本绅士的住处。这人穿一身紫色制服,金色的纽扣闪闪发光。他告诉我国雄住在八楼,于是我乘电梯上楼,摁响了国雄家的门铃。 这座公寓建筑规模庞大,隔音效果非常好,走廊上的空气如同大寺院里的一样冰冷、沉寂,门铃声清楚地回荡在远处人家的房门口。 我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开门,便又久久地摁了门铃的按钮,终于听见有缓慢的脚步声,一位女子打开一条细细的门缝,露出脸来。 我脱下帽子郑重地鞠了一躬,说道: “我想见一位姓藤崎的日本人……” 女子直接把我领进客厅,走过狭窄的楼道时,她似乎有些不安,假装不在意,却又不时偷偷窥伺着我的脸。 说起这女子……年纪已经二十七八,双下巴颏的桃圆脸,修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碧眼里不见西洋女人常有的神情。尽管如此,那扎在脑后的金发松散地落在肩头,穿着室内用的睡袍,裸露出丰艳的香肩和素腕,这个女人的身姿在我眼里既娇媚又可厌。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等待国雄的到来。隔壁房间传来似乎是他们对话的声音。房门迅速打开,国雄走了出来。 “失礼失礼!” 他一说完看看我,马上又尴尬地低下头去。我毫不在意地答道: “想必很愉快吧,旅行……学校这边,该来上课了吧。” “啊,学校嘛,不知不觉错过了机会。” “可是现在放弃太可惜了。还有一两年,只要去上课,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我现在也不想退学,不过早上……早上一不小心就起晚了……” 国雄说完又低下了头。我无话可说,沉默无语。挂着薄雾般蕾丝窗帘的窗外,午后的日光静静照耀着公园里枯黄的树木。突然,隔壁房间传来钢琴声,那声音与其说是弹奏声,不如说是胡乱拨弄琴键而发出的声音。琴声不到五分钟就终止了,室内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国雄没在听却装作在听的样子,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 “我并非无视你的好意,你的信收到了。可是暂时……我或许有一天会再回学校上课,可是先打算暂且休息一段时间。” “是这样啊,那我也不强求你了。是什么迫使你下了这个决心呢?” 我随口说出的“决心”这个词,在他听来好像含有深刻的意味,国雄吃惊地盯着我望了片刻,又重新考虑过后说道: “不,不是下了什么决心。只是感觉读书读得有点累,想乘着休养的机会再玩一段时间。” 那天我回家之后,又过了四五日,一个晴朗的秋夕,我沿着哈得孙河畔散步的时候,偶然看到他与家中的那女子同坐一辆马车经过。 在这个国家,男女同坐一辆马车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而我猜测着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国雄退学的原因呢。不用说,谁都会对此泛起疑心,感到好奇是很正常的事。我为了解开自己的疑团,弄清事实真相,自那以后,又去了几次国雄的家。 三番五次的到访,无疑使国雄感到很困惑,然而对我来说却是颇有益处的事。我似是而非的推测逐渐得到了实证。 每次到访,都是一个黑人女佣接待我。有一天我踏进他家的客厅,在可以眺望公园风景的窗边长椅上,两个人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有时还能见到他俩共饮一杯葡萄酒的情景。 很显然,两个人正在热恋之中。 我想进一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女子的身份,便瞅准机会追问国雄,他不像先前那样畏惧。原来,国雄是在暑假旅行中,在山间的旅馆里和那女子变得亲密起来的。这是他们相恋的开始。女人原是与富豪离过婚的单身女子。 “是为什么离婚的?” 我进一步问道: “原因是她行为不检点吧……” 于是国雄只得将他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 “简单说就是婚外恋吧。读到小说里感兴趣的地方,就忍不住把自己设想成为书里的主人公。婚后不到一年,就迷上了一位从波兰来的有鞑靼血统的音乐家,和他幽会,最终这事传到富豪耳朵里,她分得丈夫四分之一的财产,被判了离婚。一旦丑事暴露,就再也不能现身于上流社会了,也就是说,无论多么富有,姿色多么美丽,都只能隐身于社会的阴暗角落。到了这一步,谁都会变得自暴自弃起来。从那以后,女人把形形色色的男人当玩偶一般玩弄和欺骗。” 我听后感到意外惊奇: “你,你……知道她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还这么毫无所谓地爱着她吗?” 国雄不仅看作是理所当然,而且还默默微笑着。我更加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确定那位夫人很爱你吗?这么可怕的女人……退一步说即使她爱你,也是暂时的,很快她又会勾搭上别的男人,不是吗?” “这可说不准。不过,我不在乎一时或是长久。如果那一刻是痛苦的,姑且不说,只要是甜蜜的事,五分钟还是一分钟都没有关系。哪怕算是做了一场愉快的梦也是值得的啊。” 他又微笑地看着我,似乎鄙视我只会读书,除了学问以外,什么都不懂。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苦于无法解开这个疑问——既然国雄知道女人又可怕又极其没有德行,为什么还会爱上她呢? 有一天我终于弄明白阅读都德小说《萨福》的这类男人了,在某些情况下,对于道德卑劣的女人怀着强烈反感的同时,又能够以无比热烈的情感去爱恋她。然而国雄对待那个女人完全是另有心思的。 随着频繁地与他接触,我从各个方面的表现中都找出了真相。我对国雄一时产生了厌恶感,真想朝他脸上吐唾沫,可是经过更深一层的观察之后,我竟然改变了看法。啊,这世上一个生性可怜的男人,我几乎情不自禁为他流下同情的眼泪。 国雄!他心里丝毫没有男性强大的、勇往直前的爱的感怀。这段关系中男女位置颠倒,身为男人却想在女人的怀抱里、女人的庇护下,送走梦一般的日月。通俗说就是身处男妾的境地,这就是国雄的理想。 住在日本的时候,他与许多受诱惑的青年一样,还未成年之前就踏进烟花柳巷的世界。这些有钱家世的美男子,总能受到非常热心的对待。虽说貌美的年轻女孩也不少,他并不多看一眼,却扬扬自得于找到了一位如姐姐一般照顾自己的老妓做情人。 世上那种出于金钱的欲望,梦想获得老女人爱情的男人很多,但只有他摈弃较之财富更有价值的名誉和地位,获取一种奇异的欲求。他到底以何种理由羡慕被女人包养的男演员的境遇,以及为女人系腰带的箱丁1的幸福呢?恐怕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国雄因玷污家族名声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他如愿以偿,于春雨迷蒙的早晨,懒懒地起床。之后,肩披女人的短袖夹袄去洗晨浴,享受江户时代放浪安逸的生活。 伯爵家不能允许他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不得不将他赶到国外。就这样,国雄来到美国游学。啊,难道这是命运的恶作剧吗?我们伯爵家的公子来到几千英里外的国家,再次被美丽魔鬼虏获,成为一个忘记故乡、忘记祖国的愚人。 我反复说这是命运的恶作剧。直到今日,被女人包养的这两年里,他为了不被厌弃、不被抛弃,费尽苦心。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怜得让人流泪。 我知道很多不忍说出口的实情,在这里只透露一件事,你们就明白公园里何以见到他那一头长发的缘由了。 说起女人,男人在控制之下表现得越卑贱,女人就越容易变得暴虐和专制。就像那个女人,被社会排斥,长期生活在逆境里,不知不觉间神经过敏,莫名其妙生起气来,就会把平日里非常珍惜的器物、宝石等砸破,又或者殴打自己钟爱的情人。 然而,国雄忍受着这一切。一天,女人又照常狠狠地苛责国雄,还抓乱了自己扎得漂亮整齐的头发,踩碎插在头发上的镶嵌宝石的梳子。当时的心情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正如夏日里浇了一身的冷水……猛地,女人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求国雄留亨利四世那样的长发给她看。 国雄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很快就要长长地垂到脖颈,发梢优美地打着鬈儿。 你看见他坐在马车上披着长发的样子,一定认为他是个极端追求时髦的人。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为了在女人癫痫病发作时,便于狂乱的她抓住长发,得到一种撕裂的快感罢了。 (陈若雷译) 注释 1 为艺妓管理三味线的人。 [book_title]春与秋 连接芝加哥和纽约的铁道自西向东横贯密歇根南部,铁道沿路的一个小村庄里有一所叫K的大学。在为数不多的男女学生中,夹杂了三个日本人,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名叫山田太郎的男孩和女孩竹里菊枝是由各自所属的日本教会派来的神学科学生,另一个叫大山俊哉的政治科学生,身份上和宗教没有关系。 这三人同一年来到美国,碰巧都进了这所学校。初次相见时,彼此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忘记了打招呼。特别是学法学的俊哉感到在这万里之遥的异乡,竟然能认识一个黑头发、黑眼珠来自同样国度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可思议。他在学校的走廊和食堂见到菊枝时,总是不自觉地将头转向她,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把菊枝的模样从头到脚牢牢地记住了。然而,他绝不是赞赏她的模样,而是无休止地加以批评。菊枝年约十九,没过二十,头发乌黑油亮,爱梳刘海,发髻有些散乱。她的肤色比一般日本人白皙,不算低的鼻梁加上讨人喜欢的紧紧抿在一起的嘴角是她唯一的特征。她还有着一张多么硕大的圆脸,多么小的眼睛和多么稀疏的眉毛啊。日本生产的粗糙西服裹着狭窄的肩膀,显得过于肥大。尤其上半身仿佛背着沉重的包袱,前倾的姿势实在让人不知如何评说。那又粗又短的手腕,轮廓模糊不清的豆虫般的手指。俊哉仔细琢磨着,日本女生为什么大多都是这样的类型呢。日本女性智能与生理之间的关系这一重大课题,科学家们不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吗?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回忆起往昔,脑海里浮现出女学生们经常往来于本乡和麹町附近街道的情景。 那时他顺应时势,从一所被改称为大学的法律学校毕业,因为找不到中意的工作,凭借雄厚的家产,才幸运地来到了美国。他回想起过去,一到星期六晚上,就去啤酒屋或牛排店的二楼和女招待们玩笑嬉戏的日子,评论起戏曲女演员时满嘴唾沫星子乱飞的情景,参加完向岛的运动会回家时的往事,第一次走进吉原1的记忆,牛込的忘年会上初次踏入招妓酒馆的经历,以及大家为自己开欢送会的热闹场面……反观现在自身周遭的环境,刚到这里的时候,学校课堂、学生聚会、同学间的往来、市街道路、郊外的田园景色,没有一样不使自己感到新奇。可是时间久了,这些风景也渐渐看习惯了,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找不到什么娱乐的日子是寂寞而孤独的。 俊哉有时候读书疲倦了,不得已便去神学科的山田那儿。俊哉一来,山田总是合上正在默读的圣书,认真地说道: “请坐。怎么样,英语挺难吧?” 俊哉随意问道:“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今晚有演说。”山田对于俊哉的提问,立即做出了自己认为的最恰当的回答。 “不愧是基督教国家,能听到优秀牧师的演说是我最快乐的事。听说今晚芝加哥的B长老将在居民小区的教堂演讲,你也去……怎么样?他可是美国有名的牧师。” 俊哉对宗教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是我听不懂……特别是关于神学的演说……” “没那回事。”山田腿虽短,矮胖的身体前屈着长长的上半身,带着略显热心的口吻说道,“老兄,今晚不是一般的宗教演说,而是关于禁酒和禁烟的话题,谁都能听明白的。学校的学生们也都去……” “学生们都……竹里也去吗?”俊哉不知如何回答,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竹里……一定去。女同学们都会去的。” “还有,每个男同学都会邀请一位女同学去。美国范儿的大哥,你也邀请一位,就竹里小姐吧,挽着胳膊一起去。哈哈哈哈哈。” “可是,我……”山田被说得有些发窘。俊哉谈笑中无意提到菊枝,心中突然生出无法抑制的像美国男女那样挽着胳膊走路的强烈欲望。 山田再三劝说俊哉去听演说。不管是否有兴趣,只要踏进教堂,听一听风琴的声音,也会给灵魂带来莫大的感化。他的语气很诚实,使得俊哉不好意思断然拒绝。 无论如何要去的话,一定得叫上菊枝一起去——当天傍晚,俊哉趁着男女同学都从宿舍到食堂吃饭的空隙,见到菊枝来了,就屏住气小声地问道: “今晚,你去区里的教堂吗?” “嗯,我去。”菊枝回答道。 “你去呀,我也去。那我邀请你跟我一起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正如俊哉所料,菊枝听后不知作何回答,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学校的学生们都打算相约一起去,日本人自然想和日本人一道。我和山田提起这事,他也基本同意了。喂,竹里同学,反正你也要去,这就谈不上添麻烦了。” 这说不上是添麻烦的事。只是按照日本的习惯,男女之间是禁止交往的。这使得菊枝感到些许不安。当天晚上到了约好的八点钟,俊哉来接菊枝,两人离开了宿舍。 从宿舍到教会只有半个小时路程,十月中旬的夜冰冷而寂静。菊枝怀着不安的心情,不断向四周张望。他们的前后,来自同一所学校的女学生们挽着各自男伴的胳膊,沐浴着明亮的街灯光辉,走在早早初见黄叶的林荫树下。他们脚步一致,石板路上回荡着响亮的脚步声。其间也有人一边走一边用口哨吹着进行曲。俊哉挽着紧紧跟在身边的菊枝的手: “你看,竹里同学。大家那样走在一起不是很愉快吗?” 终于进入教堂。神学系的山田已经到了。三人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眺望高处天花板的花纹,以及宽大楼梯上的管风琴和各处窗户上的彩绘玻璃。这时,穿着大礼服的教会牧师和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留着白胡子的秃头长老出现了。牧师刚向听众说明当夜演讲的题目,老人便立刻高喊道“Ladies and gentlemen”,随即开始了他的演说。 俊哉一开始就对讲演不感兴趣,他对坐在近旁的年轻女孩子,从容貌的美丑、帽子、上衣到头发和领结的扎法都仔细地打量起来。演说进行了很长时间,他也终于看厌了,一双无处可投的目光停在了正专心听讲的菊枝的脸上。那是一张平日里早已看惯了的圆脸蛋,如果那小眼睛再稍稍大一点,眉毛再浓一点,加上现在这高鼻梁和可爱的抿在一起的嘴角,或许可以称得上是美人……俊哉对菊枝容貌的不足和特点一一做了分析,接着又想如果这女子爱上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回应她呢?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无意义的幻想之中时,台上长老用力击打讲台的响声将他从梦中拉回。自己如今身处国外,眼睛所见都是不同的人种,能称得上属于自己的只有身上穿戴的衣物。这与当年住在日本,于公寓二楼评论来来往往的女孩子时的境遇大为不同了。的确,偶然在这里和日本女学生并肩而坐,命运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我无条件地诚服于命运,不得不怀着感恩的心接受它的赏赐。”俊哉闭上了眼睛,在明亮的灯光里更加痴痴看着菊枝的脸庞。 大约两个小时后,演讲结束了。俊哉像来时一样拉起菊枝的手,和山田一起,三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俊哉躺在床上幻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如果自己和菊枝之间建立了有趣的关系的话,那么如今寂寞的生活就会变得骤然生动起来。他的眼里浮现出星期天下午,两人坐在牧场的草地上调情的画面。突然他意识到明天就是星期天,一个人情不自禁哈哈哈地笑起来。他翻了个身,好像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点了点头。 俊哉下定决心,接着产生了是否会顺利成功的疑问。把这个疑问分成两点,不外乎是完全失败或者不大容易成功。俊哉根据过去的经验否定了第一点,但是对于第二点,到底有多少把握,他心中没底。这意味太广泛了,他实在无法回答。但转念又一想,不如抛开理论,从自己熟悉的实际例子中得到解释。当时在日本听说的一些奇谈,比如某某人把西洋餐馆的某女子弄到了手,某某人始终没有获得女艺人的一颗芳心,以及谁谁无意中得到了女护士的青睐。除此之外,还有读过的爱情小说中的故事。俊哉想起无数个故事,其中有一篇忘了作者和题目的短篇翻译小说,里面说的方案对自己的现状倒有着极大的参考价值。 无论怎样,都要从磁石力的理论说起。一个男子很长一段时间里爱恋着一个女子,苦于没有接近她的机会,没想到一天夜里,梦见自己追到了那个女子并和她谈起了恋爱。男子在惊愕中醒来,欲罢不能,凑巧出门遇见那个女子,脑袋里什么也不想,二话没说就猛地攥住女子的手。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女子像是早与男子厮磨已久的情妇,柔顺地听从他任意摆布。俊哉非常羡慕作品中的主人公,心里感到很嫉妒。那这个主人公所倾慕的女子,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品性呢?如果她和菊枝不是同一种人,就不能作为很好的参考……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宿舍里寂静无声,只听见运动场上,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响和远处火车的轰鸣。俊哉思前想后,写信的话似乎时期尚早,那么首先该做的,就是频繁地接近对方增加彼此的亲近感。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结论了,他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一脚将毯子狠狠踢到一旁。 秋天就要过去了。盛夏时节——俊哉初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校门前两边高高的枫树林,硕大鲜绿的叶子静静地如天幕般遮蔽着道路。由夏转秋,朝夕雾气寒凉,叶片渐渐变黄,经不起微风一吹,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透过宿舍高处的窗户,眺望学校后方的田园,小山丘斜坡上的果树园也都落光了叶子,摘剩下的苹果正如硕大的珊瑚石闪耀在夕阳的光辉里。只有平展的牧场上的野草,依然碧绿茂盛,小河流淌其间,河畔上的水柳只留下纤细的枝条了。 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俊哉必定邀约菊枝一起出游,为了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品味田园的风情,尽量选择寂静无人的原野。菊枝认识到美国男女之间的亲密交往虽与日本风俗完全不同,却是健全和神圣的。渐渐地,她也习惯与俊哉牵手,不再像最初那样害怕了。 十一月第二个星期日,俊哉如往常一样,和菊枝约在牧场一处角落里,他们坐在涓涓流淌的小河边柔软的草地上。 这个国家有着和煦的天气,碧蓝的天空广阔无际,午后太阳闪烁着光芒,只是静静吹拂着原野的风让人稍稍感到寒凉。从背后的小山朝矗立着几处风车的村庄眺望,橡树林一带满眼是枫叶,透过树干可以看到林子后面农家高高的屋檐,无数的候鸟成群聚集在那里,不时地一拨又一拨向高空飞去。它们预知不久就要到来的寒冬,准备回到温暖的南方去。 菊枝专心致志地眺望眼前诗一般恬静的景色,突然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叮当当轻轻的铃声。正纳闷,只见一头大母牛从前方四五间2繁茂的草丛里慢悠悠地踱着步,挂在脖颈上的铃铛随着步子一摇一晃。菊枝和普通纤弱的日本女子一样,惊恐地不知所措,依偎在俊哉身边。俊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乘机握住了菊枝的手。 “没事。是这附近农家的乳牛。驯养过的,不用害怕。” 母牛用柔顺的眼神凝望着两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摇响脖颈上的铃铛,向来时的方向走去,随之一屁股卧倒在地上。 菊枝见此状,终于安心吐出一口气,进而发觉自己的手被男子紧紧握住,她比过去更加惊愕。菊枝没有勇气把手甩开,红着脸低头急促地喘着气。俊哉此刻无法抑制内心的躁动:说什么好呢,总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吧。 他把嘴唇凑近女人如火似的耳根,用英语而不是日语小声说了几句。 菊枝听了说不出话来,看上去极度地畏惧和惊愕,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泪水从两只眼睛里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俊哉不知所措,然而并没有松开握住的手,故作镇静地问: “菊枝小姐,菊枝小姐,你怎么了?” 菊枝颤抖的身子俯伏在那里,一直啜泣不止。 那头母牛又开始迈起步子,静寂的牧场的草丛间传来了阵阵铃声。 *** 俊哉不甘心最初的失败,他想方设法再邀请菊枝去一趟僻静的山野,他一心一意等待着机会的到来。但从那以后,菊枝一见到俊哉的身影,就立即悄然避开。 俊哉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周日,下一周的星期日又是无可期望的雨天。 到了十一月末,一旦天阴下雨,适合郊游的秋天就完全过去了。随着一天比一天寒冷,风越来越强劲地吹动着枯树枝,不久如灰烟般的大雪就会夹杂在风里降落下来。冬天!冬天!此后的三个月时光,天地将埋葬在厚厚的深雪之中。 俊哉的愿望也随之埋葬。可是年轻的胸膛一旦燃起烈火,就连每天零度以下的——从北方大湖地区汹涌袭来的寒气也不能吹灭。他养成了天天给菊枝写信的习惯。 等俊哉再也无话可说时,他就抄写书架上诗集里的一首诗寄给菊枝。菊枝从来不给他回信。俊哉已经忘记究竟写了多少封信了。他有时做得太过分,变得近乎自暴自弃,用大大的英文字母写下不满,胡说什么“我千百次将燃烧着的热吻贴在你冰冷的面颊上”,等等。如此一来,她更加不会回信了。 俊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他嘲笑自己太愚蠢,好像忘记了写信这回事。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天空晴朗无云,阳光含笑,南风拂动,比岩石更加坚硬的冰雪开始融化了。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 牧场的野草和去年一样碧绿繁茂,小山坡的果园里开满了绚烂的苹果花和桃花,知更鸟在闪耀着新芽的橡树和椰树林里欢唱。没有任何地方像北国的冬季与春季差距这么遥远。 这不正是年轻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去采摘野花的好时节吗?然而俊哉已经忘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菊枝的人了。 一天傍晚,俊哉如往常一样饭后散步回来,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他好奇地打开了信封。 “呀,是菊枝小姐的信!” 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他也要叉着手臂回忆一番,然后开始读信,菊枝在长长的信中反复对去年多次接到一个不熟悉的男人的信而没有回复一事表示歉意之外,还阐明在男人多次的表述中,她被他的热情打动,到了不能自已的程度。爱情的力量强大无比,如今只想全身心投向对方的怀抱。 俊哉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收到了菊枝意外的回复,一时惊讶地感觉自己是在梦中。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俊哉又反复看了女子的来信,立即给以回复。 翌日下午,俊哉在去年秋末两人相依偎的牧场的小河畔,再次握住了菊枝的手。 那之后的每日午后,俊哉必定与菊枝一道漫步在乡村的小道、小山的果园和离学校不远的墓地,树林中夕阳西下,松鼠吱吱地鸣叫,老树的梢头星光开始闪耀。天晚风凉,俊哉将菊枝揽进自己的外套里紧紧抱住,菊枝已无力抗拒。两人在野地里采摘紫丁花,男人将花束置于衣襟边,趁着女人贴近自己的瞬间,蓦地一吻,女人羞得双颊绯红。 不到一个月,俊哉成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梦想中的幸福之人。幸福——只属于新婚燕尔的年轻人,那是暗自对于神祇、对于命运的感谢之情。 两年的岁月过去,毕业前一年夏天,俊哉去纽约、波士顿等地旅行,暑假离开了学校,直到秋天开学的季节也没有回来。 俊哉只捎来了一封恳求菊枝宽恕的信——鄙人因私人原因转学东部的大学,拿到学位后打算明年回国。在此,对迄今为止你赋予鄙人的无尽的真情厚意表示深深感谢—— 一年又一年。 俊哉回国后,在某家公司任职,成为一名很有前途的青年。一次在新桥的车站,偶然遇见了当年的学友神学家山田太郎。 山田热情地握着俊哉的手,他向俊哉讲述了什么故事呢? 如今山田是牧师,菊枝是他的妻子。菊枝当初伤心欲绝的最大原因不是遭受俊哉的抛弃,而是得知自己只是被一时利用而已。在一个冬夜——密歇根州可怕的风雪之夜,她徘徊在森林中企图自杀,所幸被山田救助,菊枝对自己的行为表示忏悔。山田深深地同情菊枝被恶魔当作饵料的境遇,他想尽办法做出最大努力帮助菊枝走出黑暗绝望的墓穴,让她重新做一个幸福的女子。 山田获得学位后,与菊枝一同回到日本。后来两人在所属的教会长老的安排下,于十字架前举行了神圣的结婚仪式。 “大山先生,我今天绝没有向你问罪的意思。菊枝受神的恩惠,借我爱的力量,从过去的罪孽中得到救赎,重回一个温良的女子,成为善良的一家之主。那么也请您以真情感谢神祇吧。” 自那以后,俊哉在公司里与年轻人讨论基督教是好还是坏的时候,必定说出以下结论:“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基督教对这个世界绝对没有坏处——” 说完,他嘴里叼着的雪茄喷出一股烟雾。 (陈若雷译) 注释 1 日本江户时代红灯区(位于今东京北浅草)。 2 日本尺贯法度量衡制的长度单位,约为1.818米。 [book_title]雪的归宿 旅居美国的日本人一旦聚在一起闲扯,总是爱谈论自己对美国的看法,从政商界到一般风俗人情,其中对女性的谈论尤甚。 西方女子——特别是受教育的美国女子,意志坚强,很少会像日本女子那样受男人欺负后,堕落下去……当晚聚会结束前,座中一人下了这样一个论断。 接着,另一个人忽然插进来说: “可是,在美国,也不是每个人都那样坚强。我就听说过很多超出想象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呢?是真事吗?” “当然,确有其事。不信我随时可以把当事人叫来!” 他拿起啤酒润了润喉咙: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前夕的一天黄昏,阴沉的天空飘下第一场雪。风不大,也不十分寒冷。我接受好友家人的邀请去看戏。从公司一回到家,我就快速地刮胡子、洗脸、梳理头发。再穿上黑色燕尾服,戴上礼帽,打上纯白的领结,套上洁白的手套。出发前,瞥一眼衣镜里自己的打扮——哎呀,真是神清气爽。 当晚的演出,既有歌剧又有喜剧。剧中的名角是从德国来的女演员,她的歌喉比容貌更令人陶醉。戏一散,观众们就争先恐后涌入街角的香兰饭馆,吃东西,闲聊。再次走出店外时已过午夜一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道路变得白茫茫一片,多么猛烈的暴风雪啊! 招待我的那家人,因回程路线与我不同,便在近旁的地铁口道别了。我打算去乘坐高架火车,拐过四十二街的街角,迎面风雪扑打而来,我压低帽檐遮住眼睛,低头俯下身子前行,冷不丁猛地撞在一位路人身上。猜想对方也是只顾低头走路,正想道歉,只听那人先说道: “哎呀,对不起。” 是一个娇媚女子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哎呀,K君?您去哪儿了?瞧,这样的鬼天气。” 这个女人我认识,身份不说也知道,午夜一点多还徘徊在百老汇大街中的一员…… “我正想问你去哪儿了?大雪天可别只顾留恋于温柔乡啊。” “哈哈哈哈哈。我的温柔乡就在你这里呢,再有一个人就多了……”说着她把身子靠上前来,“说实话K君,有一段时间不见了不是?我还以为您肯定一声不吭回日本了呢。” “原来你把日本人当作麻烦了……看来今晚你很可怜啊。” “您说什么呢,您要是再说我可生气了。”女人隔着面纱,假装生气地斜睨着我,说,“走吧,冻得我实在受不了啦。你瞧,就跟冰块似的。”说完两颊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 “去哪儿好呢?喝一杯驱驱寒吧。” “小酒店太晚了,我家……去我家吧。很久没来了。” 她只顾自个儿说着,挽起我的胳膊,将肥胖的身体重重地倚在我身上。 我被她的强烈攻势弄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又一起回到了百老汇大街。两边的建筑挡住了强风,比其他地方好待多了。 我和女子挽着胳膊,站立于街角良久,这条被称为不夜城的戏剧街——风雪之夜的四十二街,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风景!抬头仰望,从高处的Times(《纽约时报》)社、阿斯托里亚酒店,低处的歌剧院、房屋到远处的梅西、萨克斯等百货店所在的先驱广场,鳞次栉比的建筑披着雪的盛装,如云似雨,朦胧地耸立在黑暗的天空下,房顶被大雪掩盖,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高高低低如萤火,又如星星般闪烁。从傍晚开始,剧场门上、酒馆、饭馆门口点亮的五彩斑斓的电灯依旧闪耀,沐浴在强烈的风雪中,看似稍有距离,却映出宛若春夜绝好的灯火的色彩。 马路两边的人行道被白雪覆盖,在霓虹灯的照耀下,犹如彩带一般染成不同颜色,或蓝或红。夜深还未归家的欢乐的男女们挽着臂膀,忽左忽右地走着。有的人坐上无声行进在雪地上的电车,有的人则拦下驶来的小轿车或马车,一对、两对,人影渐渐地消失而去,我只将这戏剧街午夜的印象留在了雪景里。欢乐殆尽后显得倦怠的深夜里的灯光,似乎与催生出一种无法侵犯的静寂之情的雪之间,相互产生了一种深深调和感吧。 回家的路虽说不太远,我还是听从了街上等候客人的车夫的劝说,扶女子上了马车。雪夜里男女同乘一辆车在日本也是别有妙趣的。况且这是一辆坐着很舒服的胶皮轮胎马车。我俩握着手,相互依偎在一起,尽情地嬉闹,这天地只属于我们俩,不多一会儿女子的家就到了。 这是一栋分层住宅,进了大门,女子住在第三层。她从手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引我进了最里面的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两三幅彩印的裸体画,房间的一边放着钢琴,另一边则用便宜的土耳其织布围起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挤在里面喝酒,唱歌,或接吻,或挠痒逗乐。啊!诸君,如果你想无拘无束尽情取乐,比起踌躇不决的日本女人,西洋女人才是你的首选! 玩得正欢时,客厅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是这家的老板娘: “贝茜、贝茜,出来一下。” 我的女人贝茜嫌她太吵,便用尖锐的声音回应道: “什么事?” “啊,用不了你很长时间。那个丫头又撒起娇来了。” “真烦人,我已经喝醉了。” 贝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起身开门出去了。 隔壁房间的粗嗓门男人不停地唠唠叨叨,还听见与贝茜不一样的陌生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他们之间好像发生了争执。 这种地方见到色鬼,也不是稀罕事。过不多久,粗嗓门的男人再也不肯留下,看来已经走了,这时传来老板娘的说话声,接着是大门关闭的响声……家中又恢复了宁静。 “啊,吵得快受不了了。老板娘为什么要把这类女人弄到这儿来呢?” 贝茜气乎乎地回来了。她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 “对不起。我把贵客一个人丢在这里……” “真是闹得不可开交啊。” “是呀。没办法。四五天前刚来的女孩子。” “听客人的话吗?” “甭说听话了,根本对人置之不理。不过她本来就不是自愿来的,是被骗来的。” “被骗的……被男人骗?” “上了坏人当了,遇上专门拐卖农村女孩的骗子。” “那么,就是说不是遭情人欺骗的。” “是的,这种事常有。” “是吗?这么说美国也有把女孩拐卖到妓院为生的人贩子。”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感到很新奇。 “到底是怎么行骗的?即便是女人,也不那么容易被骗吧?” “这也得由当时种种不同情况而定。那样的坏家伙,一定是变着法骗人呗。”贝茜慢慢说出自己的推断。她先将火柴在高跟鞋内侧一划,“噗”点燃了一支香烟,“来这里的那个女孩叫安妮……在离布法罗1几十英里的乡下一家药店工作。一个自称为纽约保险公司干部的男人,在当地借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巧言劝说安妮和他一起去纽约玩玩。住在乡下的人谁都想瞧瞧这座城市呀。安妮不小心就上了当,跟着那个男人来了纽约,本想之后求他找份好工作,结果却成了上了鼠夹的老鼠。她一到车站,就被领着转了两三家旅馆,结果送到我们这里。不知道男人去了哪儿,反正一溜烟走了。安妮没有钱返乡,在这里闲待了几天,最终不得不干起了这个行当来。” “虽说这是这帮人的惯技,但如果是内心坚强的女人,死也不卖身,结果会如何呢?” “心性坚强的女人,哪里去找啊!” 贝茜可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一句话就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起初谁都意志坚定。就说我吧,从前可是很倔强的。家在新泽西,来到纽约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百货店里当店员,一周只领五六美元的薪水,实在不够用。如果只花在食费上,勉强熬得下去,也就是维持生命不至于饿死。年轻人不可能对纽约的繁华熟视无睹,看见别人穿流行服装,自己也想穿,别人看戏自己也想看,一心就想着过奢华日子。第一次约我的是店里一起工作的男同事,随后我就一步步深陷泥潭。我也是人呐,有时候做了那种事,心里感到很胆怯,甚至也曾想过干脆回乡下算了。可是一旦沐浴过纽约的风,最终你就会感到即使倒在路边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这就是纽约的魅力。对于年轻人来说,哭过笑过都是纽约呀。 “说得对。就说安妮吧,即使去了坚实可靠的家庭,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既然待在纽约这个地方,乘着年轻,终究要靠自己。同样的事物,带着找寻快乐的目光去观察,就会产生不同的认识……” 果然,从那之后我多次来访贝茜,开始一块儿喝酒,接着一起说笑聊天……每次的到来,我总是对渐渐学会和人周旋的少女安妮感到惊讶不已。 “如今,你看,她已经很娴熟了。手向后优雅地提起裙子,纤细的法兰西式样的鞋后跟踏在百老汇大街的石板路上,咚咚作响。怎么样?要是感兴趣,我就给您介绍一下吧。” 我们一起笑得更厉害了,再喝几口酒,再抽几口烟,接着开始更多的闲谈。 (陈若雷译) 注释 1 美国纽约州西部的一座城市,又名水牛城。 [book_title]林间 到过芝加哥、纽约等喧嚣的美国北部城市的游客,再去访问南方的首都华盛顿,一定会为那如园艺般遍布全城的美丽枫林和随处可见的众多黑人而感到惊奇吧。 我也在这块新大陆上徘徊。某年秋,来到这座首都已经有两周了。先去看了总统官邸白宫。国会和各座政府机关大楼,市内可看的大体看完了,接着又到遥远的波托马克河上游的弗农山庄,凭吊了华盛顿墓。眼下正在郊外各处探寻异乡酣畅的秋色,其中尤其难忘的是马里兰州牧场上的夕暮。 日落后半个多小时,燃烧的晚霞渐次稀薄,只在天空飘浮的白云边上留下一抹蔷薇色的光影。茂草生长的广袤原野形成一道狭长的蓝色雾海。远方地平线的尽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地面。与此相反,远远近近的农家雪白的墙壁,四五个女人在野外结伴追赶牛群的洁白裙裾,还有那缀满黄叶的树梢,不知名字的花草在光线的作用下,随着四周冥冥薄暮逐渐加浓,这些景物中的白色更加鲜明地突现出来。凝神望去,仿佛逐渐向自己所在的地方神奇地移动着。 这是怎样的幻影啊!这样的景象,不单是眼睛,而是从心底里自然诱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我摘下头上的帽子晃动着,一心一意招呼那飘浮的色彩,直到周围一片黑暗。——这是怎样的幻影啊! 第二天,我依然陶醉在夕暮的美梦之中。估摸着日落的时间,这回想到波托马克河对岸——那里已属弗吉尼亚州——的森林里去。我渡过郊外山崖下的一座铁桥。桥头有一个木造的小电车站,背后紧挨着隐天蔽日的密林。这里是电车的始发站,开往不远处的阿灵顿国家公墓、练兵场、军营和将校军官住宅区。现在等车的人大都是穿灰褐制服的合众国士兵、在军官家中帮佣的黑人婢女,也有到华盛顿城内购物归来的白人老太太。 我一看到陆军士兵或水兵的姿影,胸中便被一种沉重的感情压抑着。他们虽然有强健的身体,年轻的心中藏着七情六欲,但却一直被军纪军律压迫着。这种肉体的苦闷映现在那被日光灼晒的脸孔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起来既可怕又可怜。他们在等电车的时候,三三两两倚在铁桥栏杆上,有的醉意朦胧,有的吐着香烟沫子,脚步响亮地在桥上散步,还有的依恋地眺望河对岸华盛顿的上空,也许在回味下午来访的女人吧。 我也和士兵一样身子倚着桥栏杆眺望四方。这时,即将沉沦的夕阳像把大半个天空烤焦了,锐利的光芒直接投射向华盛顿城。波托马克河畔公园里的树梢上一派金黄,仿佛张挂起一幅浓艳的土耳其织物的大帷幕。公园上方雄伟地耸峙着五百五十五英尺高的大理石的华盛顿纪念碑,从侧面望去,就像一根高高的火柱。不远处国会大厦的圆顶,以及远近各处耸立的政府机关的白色建筑一律被染成了红色。城内高大饭店的每一个窗口,全都像霓虹灯一般闪耀着五彩的光芒。 一幅多么明丽的大全景画!我的身子飘然屹立于秋风之中,心想,这里就是统辖西半球大陆的第一首都吗?在夕阳的光辉里,隔着河水远眺,人类、人道、国家、政权、野心、名望、历史等各色各样抽象的概念,像夏日里团团云朵在我心头来来往往。这时的我,不想向人诉说什么,只觉得像在追逐漠漠无边的巨大影像,同时又感到被一种强大的尊严所慑服。 过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再次环顾四周。这时,先前在桥上散步的士兵和女人们已经乘上开来的电车,接着又聚集了两三个等待下一班车的新来的旅客。 我沿着铁路走了一两百米远,随后钻进路两旁茂密的树林。 树林主要是檞树和枫树。这个国家的枫树常常经不住夜露的洗礼,不等叶子变黄,就脆弱地散落下来。羊肠小道上随处盖满了硕大的落叶。然而,檞树林眼下正迎来红叶的盛时。夕阳的光芒射入繁密的树丛,照亮了一片片树叶,仿佛倾注着金色的雨点。渐近昏暮的秋阳的光芒,渐次移动着脚步。眼看着对面明亮的树梢罩上了阴影,而眼前阴影中的树梢又一下子变得一片光明。于是,明亮的树林里,归巢的鸟儿啁啾不止,而阴暗的树林里传来了小松鼠凄厉的鸣声。 我无意之中侧耳倾听,继续信步前行。这时从前面不远的树荫处,我听到了既非小鸟也非松鼠的叫声。——一个女人在啜泣。 我吃惊地站住了。不一会儿,从落叶中辨出两个人影。一个穿褐色制服的士兵和一个十分年轻,有一半白人血缘的黑人姑娘。那姑娘蹲在士兵的脚边,像祈祷一般双手抱在胸前。士兵和姑娘——说到这里,下面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实在求你了……”姑娘的声音从那交抱的胸中发出。 “你又来了。”士兵吐掉嘴里的香烟沫子,厌恶地转过脸去,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女人俯下身子,拽住士兵的手:“看样子你想说出和我分手的话吧?” “什么分手,我没有求你和我分手。我是自己决定断绝和你的关系。” 士兵厌恶而又自豪地说着。他是个气派的白人,而她却是一个从前当奴隶的黑人的女儿。 他听女子说“分手”这个词,似乎十分不快。 女子没有回答,俯在男人的手上一个劲儿啜泣。士兵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说: “你想想看,啊,玛莎!”他叫着姑娘的名字,“当初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做好朋友。今年春天,我去M大校家当差,夜里到后院和你幽会……那时我喝醉了……哈哈哈,那种事有何了不起?第二天你主动约我在某时某地相见,就这样,我尽量和你相会了……”他把话打住。 女子哭得越发起劲。 “如今再怎么说也不成了。我早说过,事情总是有始有终,四时气候还会变呢。” 我不忍心再偷听这出残酷可恶的活剧。这时,最后的日光变得一片血红,照射着我的脚下。我担心被人发现,便急匆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比起恋爱这种事,不用说我更多考虑的是这个国家长期存在的黑白人种的差别问题。黑人为什么应该受到白人的欺侮和厌弃呢?单单因为他们五十年前做过奴隶吗?在人种这个问题上,只要不组成一个政治团体就免不了要遭受迫害吗?国家和军队的存在是永远必要的吗…… 我钻出树林,来到原先的桥畔。夕阳完全沉没了,只在空中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河对岸华盛顿城内,公园里的树荫和高层建筑的窗口都亮起了电灯。我再次斜倚栏杆,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街市。 桥面上依然有几个等电车的士兵在散步,他们高声说笑,嘴里吹着口哨。喧闹之中我回头一看,那个刚才在树林中把黑人姑娘逼哭的士兵正巧也回来了。他正站在我的身边,和穿着同样制服的伙伴谈论着什么。 “怎么样,找个可意的女人没有?”问话的正是那个士兵。 “不行,今天很倒霉。”同伴回答。 “怎么,赌博输了?” “赌博倒好说,到常去的那个C街,钱包都给敲光了。” “哈哈哈,不花钱就搞不到女人?你真没用!”他吐掉香烟沫子,“怎么样,你这么对女人没办法,我给你弄个年轻的,好吗?” “嗯,这倒是好事。” “不过有个条件,你要是答应。” “怎么都行,不花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就好,”他点点头,“我说的条件不是别的,她是黑人姑娘,长相不错……” “那有什么关系?对这个我不打怵。” “佩服佩服,这才像个当兵的样子。那姑娘不是别人,是从前我到M大校家当差结识的,还那么嫩就喜欢上男人。我说几句好话,她就上钩了。” “是吗?不过太热情以后要惹麻烦的。” “这我知道。这姑娘很喜欢男人,爱同男人耍。你要是玩够了,玩腻了,送给谁都行。只要你向第三者一推,就可以一走了之。只要有人要,那姑娘一沾上保准不会围着你的屁股转。谈不上满意不满意,只要是男人,她都喜欢。这样的妞儿到哪去找?” 这时,电车从对面林荫深处隆隆地开来了。 “到车上再谈吧。” “好的。” 两个士兵用口哨吹着一首民歌——I'm Yankee doodle sweet heart, I'm Yankee doodle joy1——向车站跑去。 森林、树木和河水渐渐黯淡了。桥下河堤旁停泊的小船和钓鱼舟亮起了红色的灯光。华盛顿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看上去那样光辉灿烂。我独自一人渡过了铁桥往回走,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在考虑一些难以言传的重大问题。 我在华盛顿滞留的时候,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黑人女孩。 明治三十九年(1906)十一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大意是:“我是美国佬,有颗甜蜜的心。我是美国佬,心情很快活。” [book_title]恶友 一 关于加州排斥日本学童的问题,一时舆论哗然。以纽约为主的国内各家报纸展开了诸如日美之间是否会开战的种种猜想。此时,我们这些在纽约的同人一旦碰在一起,谈论有关太平洋沿岸的话题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一天晚上在某个地方,正当人们像往常一样,讨论人种论、黄祸论、国际论、罗斯福的人格论以及正义人道等问题的时候,有人突然想起什么,冷不防随意说出了一句未经思考的话: “听说那边有很多日本卖春妇吧?” 不料此话一出,仿佛炎热的夏季天边涌动着一片积雨云,忽地向四方扩展,关于天下大事的高谈阔论也为之一变,在座的竟也有人认为提出了一个比以前更为重大的问题,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听说不光有女人和日本的三味线,连日式的澡堂、大射箭场1什么的也有呢。” “年糕小豆汤店、寿司店、荞麦面店大体都有吧。即便同在日本国内,若是去了偏僻的地方,一定没那么方便。不过呢,那一带的日本人,大都是从九州和中国地方2出来打工的人,做菜的也罢,女人也罢,东京人根本插不上手呢。” “可不是嘛,或许真是这样……” “我从旧金山到波特兰、西雅图、塔科马,又到加拿大的温哥华,太平洋沿岸一带都走过,到哪儿都差不多。哦,对了……其中只见过唯一一个从东京来的,有点风韵的女子……过去在西雅图的一家地狱酒吧做过女招待……” “那你是不是经历了一回有趣的冒险?” “哪里,只是去喝了两三回酒罢了。反正在那种地方的女人,肯定是有坏男人跟着的。身份不明的,我们哪敢轻易动手。尤其那个女的,丈夫是书生出身还会英语,据说在西雅图一带是个有名的无赖……那一带沿岸,坏家伙不少,靠诱拐女人、偷运妓女过日子……就是俗话说的那些拉皮条的家伙。” 趁着这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年轻人默默抽烟的空隙,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人问道: “哎,你说的那个女人,说不定我也见过她呢……你知道她的流氓丈夫的名字吗?” 在座的都大吃一惊,望着那个男人的脸。毕竟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一向不近酒色、老实巴交恪守本分的人。 “我说岛崎君,实在没想到你竟然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太让人感到意外啦!” 两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哪里,我从来都是个乡巴佬,不过对这个女人,出于特殊情况,倒知道一些。年龄二十六七岁吧?瓜子脸,细高个儿……我确实见过这个女人,简直可说是奇遇。那女人的丈夫本来是我哥……死去哥哥的亲密朋友。” 在众人的询问下,这个姓岛崎的男人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二 我来美国时,初次登陆是在西雅图,对了,正好是三年前的事了。 十月末的一个大晴天,夕阳西下时我抵达码头,因为第二天早上美国移民局的官员才会到来,那天晚上我就伴着夜幕降临,在甲板上的栏杆边,第一次凭栏眺望异乡的山和水。第二天平安无事上了陆,可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船中结交的两三个朋友和我手牵着手,茫然地迷失了方向。正巧遇上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人,他是一家日本旅馆的总管,是来揽客的。他让我们坐上电车,把我们带到日本人住宅街拐角处一家污秽的木造旅馆。 其实在那里,日本人被误解也不足为奇,这附近一带原本有着很多商店的繁华街,可是如同人的沦落一样,渐渐地萧条起来,近乎达到极点。四周建筑净是些搬运店、公用马厩什么的,那些货运马车和劳工占据着遍地都是马粪的道路。 从此人介绍的旅馆的窗户探出头去,可以望见远处市内建筑的背面。正面近处高高耸立着又黑又大的煤气罐,如同在观看展览馆里的浅草全景。从旁边开始,道路急剧变窄,通向肮脏杂乱的木造小屋麇集的横巷,深深看不见尽头。似乎路的远方都连着海,隔着人家的屋顶,看得见装船货仓的铁皮屋顶和无数桅杆,还有铁路用地,随着火车汽笛的鸣响,浓浓的黑烟源源不断地涌出。有时依照风向也会飘到对面看不见的地方,不论屋顶、大道的周围,都积满了一层煤灰。这横巷、这污浊的木造人家,正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巢穴。这里是东方人的殖民地,同时也是无职的西方工人以及贫困交加的黑奴们躲避风雨之地。 我一看见煤烟,就感到束手无策,真想立刻转移到洋人的酒店去。实际我也真的拎着包走到了大街,但一介穷书生的旅费终究是不够数的。即便旅费充足,只要提起洋人的酒店,就会马上想起东京帝国饭店来,不戴上一顶大礼帽就别想进门,自然会打怵。反正也不是久留之地,等加州的朋友来接我,一周之内我将一起出发去美国东部地区。想到这里,我还是乖乖返回原地来了。从我上陆的那天起,就不愿闷在这不洁的旅店房间里,于是没等消除乘船的疲劳,便绕着市内和市外北部广阔浩渺湖水和周围幽深的林木从早走到晚。所到之处,孩子们看见我等日本人的脸孔,便嚷嚷道:“SUKEBE(色狼)!”令人惊讶的是,这个词经过日本卖春妇之口,演变成一种特别的意思,竟在美国的下层社会流传开了。 是呀,怎么形容从这旅馆窗户往下看到的街景呢?在动身之前,我想到暂且看不到东洋了,出于对社会的一种观察,我就去花柳街过了一夜。现在眼前这夜的景象也大同小异,可是所受到的感动却无法比拟。心想可能是因为初次来到外国,无论善恶都觉得新奇吧。 大道旁边,除了白天就在这附近闲逛的一伙人以外,在各处码头、建筑工地干活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这里,让这一带本来就充斥着各种臭味的空气,又增添了酒气和汗臭。随着沉重的皮靴声、谩骂声,身着沾满泥土的破汗衫、破裤子、破帽子的一群队伍黑影攒动,渐渐朝着灯火通明的日本人街巷移动。夹杂着人的声音,从小巷不断传来嘈杂的音乐,像是酒屋或射击场的留声机里流淌的马戏团伴奏乐,还有仿佛彼此遥相呼应的三味线的鸣响,继之而起的是女人的歌声、男人的掌声…… 请不妨想象一下,对于周围这美利坚的景致,轮船的汽笛、火车的鸣钟3、留声机里的乐队演奏等,在西洋式声响的喧嚣中,夹杂着那种拖着长长尾音,犹如犬吠一般,又似催眠剂的九州乡下的断断续续的歌谣响声。还有什么悲哀的旋律比这更能使人产生不协调、不愉快,既单调又复杂的感觉呢? 那一夜——应该是去东部的前一天晚上,因有人弹奏三味线而睡不着觉,便终于夹在劳工者的队伍中,走到对面的小巷去。深入进去一看,才发现这里从大弓箭场、台球房到其他各家饮食店、路旁都挤满了日本人,热闹非凡。处处都显得有条不紊,俨然表露出这样一副态度: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们这帮混杂进来的西洋劳工都是外国人。两旁木造房的窗户上,时而有女人拉开半边窗帘,窥探着外边的情形。其中也有尖声尖气叫喊着什么人的,个个矮鼻梁、小眼睛、平板脸,像是日本西部地区的女人。她们留着刘海,梳着西式发髻,看上去身穿西式袍子,我只从外面瞥一眼就够了……是说满足呢还是恶心呢?反正是不忍再凑近看一眼。 我在路旁又站着看了一会儿,只见东边西边的劳工都从香烟铺、水果铺那样的小商店之间黑窟窿般的店门里进进出出。这时,一个衣服胸口闪着粗粗的金链子、颇具风度的绅士将硬礼帽稍稍靠后戴着,醉得通红的脸上,嘴里叼着牙签,夹在劳工们中间走了出来。我莫名地被四周的场景驱使着,下意识地瞧了那人一眼。 我忽然意识到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随即目送着他的身影。这时只见那绅士在一家离开五六米的香烟铺前停了下来,店铺的灯光照着他的半边脸……侧脸还真可以体现出人的长相,七年前的记忆顿时浮现出来。 我兴许是被这瞬间所打动吧,一反平常的拘谨,立即追上几步,从后面叫住那男人。 这个绅士正是我死去的哥哥的亲友,以前常常来我家找哥哥玩。 三 他姓山座,和哥哥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来又在同一个公司做职员。可是我和哥哥中间有两个姐姐,长幼之间年龄又相差十多岁。所以我和那个人没说过什么话,只是偶尔从父母和家人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要说其中的缘由,那还是我将要从寻常中学4毕业的时候。哥哥从前就很放荡,那时和这个山座一起借了高利贷,总是给我父亲带来很多麻烦。不仅如此,他还和两三个他的同伙以公司的名义敲诈勒索,不久暴露了,一伙人全被抓了起来。我哥哥把我父亲所有的房屋和土地都变卖了,作为公司的赔偿金而免于判刑。山座幸好有个做陆军将官的伯父,凭借他的力量也逃脱了罪责。就是说,没有任何后台的其他两个人陷入了最悲惨的境遇。可是当时的我,还无法对罪恶做充分的解释,只是感受到了一种漠然的恐怖。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哥哥总觉得有不吉祥的影子和瘟疫跟着他,家里人都对他感到恐惧和厌恶,他也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后来突然患了肺病,没过冬天就死了。于是我父母亲不再数落哥哥的不是了,每当提起这事,就说都怪常来我家玩的那个坏朋友山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几乎成了父母的口头禅。不光是我父母,还有我大姐(和大哥相差两岁,此时已成了某位法学士的妻子了),每次来家,翻看全家的照片时,看到大哥和山座的合影便说: “唉,看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简直就像戏子或说书人一样!” 她边说边盯着看,还用簪子的尖儿往那人的脸上敲。这些我都记忆犹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每当大哥死去的寒冷二月来临,父母就会念念不忘地叨唠山座的名字,然后整个季节里,对我反反复复重复那句谚语和古训。然而这个可怕的山座自那以后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家里人一个也不知道。 四 “这么一说你就是那个千代松君的弟弟呀?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还是个毛孩子呢。唔,这么算起来,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或许更早啊!” 在劳工熙熙攘攘的路边,山座站在香烟铺前点上一支雪茄,果然显得很惊讶,端详着我的脸,不一会儿换了副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来美国,留学吗?……这附近一带可不是你们这样的青年来的地方啊。” “明天等朋友来了,就打算去东部了……”我平静地应道,“您现在干什么呢?是做生意吗?” “我呀……”他停下来注视我片刻,“跟你说,你不会相信的,哈哈哈哈哈。人嘛,总是不断变化的。” “您是不是从事移民工作呢?……” 见他留着漂亮的八字胡,又是戒指又是金项链,满身金光闪闪的,可是说的话听起来有点庸俗,加上对这一带情况的推测,我才这么问道。不料,他又哈哈笑了起来: “可以算是一种移民事业啊,对移民可是必须的啊……” 沉默片刻,他吐了一口雪茄的烟,问道: “怎么样?我领你去吃日本菜吧,去了东边以后就得啃上好一阵子面包了啊……” 我没有推辞,跟他走进这条巷内二楼的一家日本料理店。窗户上的确写着“樱花屋”,还放着日本式的纸灯笼。和我先前去的妓馆一样,入口处很黑,从那里上楼梯,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左右有五六扇涂了油漆的门扉。走廊上只有一星裸露的煤气灯,黯淡无光。从紧闭的门里传来众多男女说话声、三味线的喧嚣声,周围弥漫着浓厚的牛肉火锅的香味。 山座像是回到自个儿的家,他环视一下四周,把我带到一间屋里,按了按门铃。只见一个抹了厚厚的白粉、驿站妓女模样的女人身着洋服,脚踏草屐出来应门。两人的关系似乎非常亲密,那女人连躬也没鞠一下,说: “吃什么?……”她将后背用力地靠在旁边的墙上。 “什么都行,你去跟小雪说,让她把好吃的端来。” 那女人也没答应一声,只点了点头,便啪嗒啪嗒往走廊那边远去了。 忽然不知从哪间屋子传来了激昂嘈杂的三味线琴声以及敲着茶碗打节拍的声音。我不由想起以前在房州附近的一个夏夜看到船老大在码头的茶馆闹腾的情景。此时此刻,胸中倏忽涌现出离开家乡、远涉重洋的寂寞和惆怅,不觉悲从中来。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和刚才不同的女人手拿咸菜和酒壶进来了,这女人也同样不和我打招呼,径直在山座的旁边坐了下来,说道: “昨晚怎么了,太过分了吧?开玩笑也该讲分寸吧?” 我愕然望着她的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那张细长的脸型上看,在浅草附近的小吃店或牛肉店女佣中经常能见到。 此时的山座也有点发窘,不住地吐着雪茄的烟,说: “我刚来就净开玩笑,赶快给客人斟酒啊。” 于是女人趁着斟酒的机会,面转向我说道: “偶尔当然得发发牢骚的,被带到这天涯地角的美国,每晚到处沾花惹草……我说啊,你给他开导开导。” 故事越来越精彩了。山座让那女人去催促上菜,把她支走了,仿佛下决心要向我公开秘密,于是不等我问就笑着说: “你受惊了吧?没吓破胆吗?哈哈哈哈哈。”接着向我袒露了他现在的境遇。 他从报纸的广告上得知我哥哥死去的消息后,为了找份好差事,离开走投无路的家乡,来到了旧金山。在饱尝了大多数来美国的人经历的种种苦难和绝望后,终于悟出在美国这个大千世界里,靠女人赚钱最重要。于是马不停蹄返回日本,拉着牛肉店的女佣小雪再次来到美国,以西雅图为据点,干起皮条生意以及靠赌赚钱的勾当来。 “人一旦涉足了坏事,中途想回都回不来,即使再后悔莫及,只要沾上了污垢,这世界就不会放过你,只能朝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你哥哥千代松君,就是想中途退缩,才积劳成疾得肺病死的,十个人中有十个都会那样。不谙世事的学者们认为,人要是抛开一切就会逐渐堕落下去。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也就是说中途也许会掉下去,但那之后就会在地狱的底层安分下来。如若读过一本书的人,就得煞费苦心,让时不时伸出脑袋的“良心”这家伙彻底投降,这不是嘴上说说就算了的。生在乞丐家的只能成为乞丐,这太简单不过了;生在良家的就可以成为平平凡凡的良民,什么苦都不吃,至于以后是前进一步变成大人物,还是后退一步转到背阴处,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苦心和修行虽然有阴阳之差,但毕竟是一码事。也就是说,要看我们是想当拿破仑还是想当石川五右卫门5了。” 他将酒一饮而尽,高谈阔论起来。说什么“和如今把人生啊神秘啊常常挂在嘴边的时代不同,我们应该重新树立起十年二十年前知识分子那种期盼打天下的青云之志,成就功名的人生态度”,云云。我觉得对他这种因世事受伤、源自内心痛苦的离奇古怪的讽刺,有必要倾听下去,便装出极为认真的样子只管听他说,不反驳也不发问。 门外三味线的嘈杂声尚未停止,又有新的一组三味线加入进来,飘入耳际的是日本三四年前就已流行的东云节6…… 我第二天和南方来的朋友一起坐上大北铁道的列车,出发去美国东部。 后来的日子里,我给母亲写信,无意中提到一句和山座见面的事情。母亲在回信中说,好坏现在都是一场梦,过去他是你死去哥哥的亲友,作为母亲的一点心意,让我把她另外寄来的一盒烤紫菜,分一点顺便给山座捎去。 我年迈的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纽约和西雅图相隔三千英里吧,这为母之心、为母之情,啊,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明治四十年(1907)六月 (陈龄译) 注释 1 原文为大弓场,由女性教授射箭技术,多带有色情色彩。 2 位于日本本州岛西部,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各县。 3 旧时装在机车车头的汽笛或安设在车厢窗口的发声器。 4 明治十九年(1886)对以就业及升入高等中学为目的的学生实施必要教育而创设的中学,学制为五年。1897年改称“中学校”。 5 传说为安土桃山时代的盗贼。多见于小说、戏剧题材。 6 明治时代的流行歌曲。唱词是名古屋娼妓东云忍受不了迫害,逃往美国传教士家的内容。 [book_title]旧恨 一 那是和博士B谈论歌剧的时候。内容从浓艳热烈的意大利派、清新美丽的法兰西派,进而涉及到以瓦格纳为代表的雄浑、宏伟、神秘的德意志歌剧。 继伟大的《莱茵河的黄金》1(Das Rheingold)之后的歌剧,神圣的《帕西法尔》(Parsifal)、悲哀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a)、美丽的《罗恩格林》(Lohengrin)、忧郁的《漂泊的荷兰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无一不是德国拜罗伊特音乐节2上的大天才留给这个世界的、与天地共存的不朽之作,而我这个不谙音乐的外行,总是对《唐怀瑟》(Tannhäuser)的故事难以忘怀…… “博士,您对那部歌剧有什么看法呢?” 我这样问道,B博士仿佛忽然被刺痛了心,深深叹了口气,凝视着我的脸,一言不发。稍后,俯视着地面说道: “很不幸,我没有资格对那部歌剧进行学术性的评价,我只是回想起欣赏《唐怀瑟》的时候,我曾无限感慨……我跟你说说吧,那大约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博士见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随即述说起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妻子约瑟芬正好问了一个和你同样的问题——《唐怀瑟》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和妻子新婚旅行到欧洲漫游,正好抵达奥地利首都。一天晚上,我们去了这座都市有名的皇家歌剧院,(博士手指着挂在室内墙上的照片)那天晚上演出的就是《唐怀瑟》。 我从剧院内的场景到上台的歌手、乐队,还有那个狩猎的侍从、大臣、朝圣行列里众多合唱的歌手们的长相,一样样都历历在目。 我和妻子约瑟芬在满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剧院的指定席上坐下,片刻间,留着长发的乐队指挥出现在舞台下方的乐池里,用手中的指挥棒敲击三下后,通明的灯火一齐熄灭,无数听众顿时被包裹在广大剧院内的一片漆黑之中。 先是从庄严肃穆的朝圣曲到热烈的游仙洞曲,不久进入《女神的赞美》,代表全剧意义的漫长前奏就此结束……帷幕拉开后展现的是女神维纳斯的山之乐章。 众所周知,面对舞台左边女神维纳斯的寝床下面,乐师唐怀瑟手抱竖琴在打瞌睡。众多女神的舞姿和空中出现的幻影与唐怀瑟的梦境交相辉映。这时乐师终于从梦中醒来,陶醉在如此芳华的美丽女神和人间的欢乐之中,但又依恋起浮世诸相打算告辞还乡。女神挽留他,说若是回到浮世,定会忆起过去的梦想而产生后悔之心,不如和女神一道永远撩拨恋爱的竖琴,欢快地歌唱。可是,唐怀瑟仍不动心,于是随着唱响圣女玛利亚的歌,魔界的梦想破灭,女神连同山势一起消失在黑暗之中,唯独唐怀瑟一人伫立在故乡瓦特堡附近的山道旁。 这时,山道的岩石边有个年轻的牧羊人,正吹着笛子,引吭高歌,声音清澈洁净。不久从山的彼方传来了人们悲哀的歌声,前往遥远的罗马朝圣的队伍正经过山道。 唐怀瑟从刚才起一直倾听着这些歌声,他忽然对沉溺在欢乐的罪愆中的自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慨至极竟当场倒地恸哭起来。 听着听着,我不觉深深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啊!从长久的快乐中梦醒的乐师,因自己的罪孽而哭泣的那颗心。我从那首歌、那段音乐中突然想起了已经忘却的结婚以前的那段放纵的人生,还有一度消失了的快乐的梦想。因而总觉得舞台上的唐怀瑟就是对我过去的恍惚、烦闷、惭愧的一种讽刺,而美丽的邪教神、快乐神的维纳斯也正是我从前的情妇,那个被称作玛丽安的年轻女演员。 啊!这世间还有比禁果的味道更加浓郁的吗?对罪恶的恐惧和毒性的迁就只能增添它的魔力。今天我就把一切都透露给你吧…… 男人一时都会被女人的化妆技术所迷惑,不过像我一样以致魂不守舍的人还是不多。不知为何(干脆归结于天生的性情所致吧),在我看来,身着美丽衣衫,在舞台的脚灯下,用矫揉造作的眼神和姿态歌唱的女艺人、女演员,或是料理店、剧场、舞场甚至在大街和马车上,以不同寻常的模样和容貌惹人注目的那种女人,似乎显得特别招人喜欢。大仲马说的“既非侯爵夫人,又非处女”的那种女人简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美丽和魅力。即使不是画家的梦中美女,那种混浊困倦的眼神,纤细得不健康的手指,有时显得极度下贱的嘴角,都有一种无可抵御的诱惑力。那种能让你感觉到百般顺从的眼神,但嘴角流露出的却是冷笑和乖戾,似乎在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会倒大霉的。” 男人的冲动一旦被这种深不可测的魅力撩拨,在这着迷的眼神之下,拥有教养和道德的妻女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只剩冷漠道德的木偶。他们沉醉于“恋爱乃流浪汉波西米亚之子3”那样放纵的诗歌,丧失了对家庭和国家的感念而随心所欲,成为激烈情欲的俘虏。 在我尚未完成学业的时候,时常于闲静春日的某个半天,倚着书斋的窗户,抽一根雪茄,做着各种愚蠢的幻想,诸如一生中什么时候能和那种女人相恋一次,等等。 呜呼,何等愚蠢、卑贱的空想!无论如何,和普通人相比,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尽管深知情欲的低贱和愚蠢,但总也难以抑制。每当读到法兰西和俄罗斯自然主义小说里描写的——正人君子因下贱女子而身败名裂的故事时,我曾不止一次像歇斯底里的女人那样因感伤而哭泣,深深怀疑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因而彷徨不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