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沉潜的瀑布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5529
[book_dec]《沉潜的瀑布》是三岛由纪夫于1955年创作的长篇小说,也是三岛试图超越自己,对自然与技术、艺术与爱情等问题进行深刻探讨的里程碑式力作。小说以水库建设为背景,讲述了一位只信仰“石头与铁”的年轻工程师城所升与从不会对男人动情的有夫之妇显子约定共同构建“人工之爱”的故事。信奉实用主义的主人公城所升是三岛创造的一具拥有年轻肉体的“尸体”,他将自己“非人化”,试图放弃自我,拼命否定爱情。他是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爱与恨的城所升,同时也是每一个渴望爱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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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城所升是个不适合作小说主人公的人物,像他这么难以博得人们共鸣和同情的男人实属罕见。用人们的话说,他“太幸运”了。由于父母早逝,他受到了祖父的宠爱。祖父虽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但其庇荫仍厚厚地罩护着他的爱孙。
祖父城所九造的名字在电力界无人不知。他豪爽,复仇心强,喜好游乐,精力过人,盛夏时也穿着西装革履,是个彻头彻尾的“民众之敌”。
在优裕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孙子,直到大学毕业时,才第一次听到了有关祖父的坏话。此前升的身边围绕的都是崇拜祖父的人。这个城所家的第三代早早失去了父母亲,因而没有机会听到家人对祖父霸道的统治的任何不满。其实,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一伙制造恐怖事件未遂者被检举时,在他们的暗杀名单上就发现了城所九造的名字,人们暗地里都拍手称快。
九造是鹿儿岛的产物。明治十二年,九造的父亲当上了旧藩主在东京宅第的执事,举家迁往京城。后来,九造就成了明治时代实业家共同的师傅福泽谕吉的弟子。
明治三十一年,福泽谕吉开始倡导实业,把注意力投向了水力电气的开发。九造对此颇有共鸣。十几年后,九造便投身于电力事业,把东北地方的公益事业掌握于手中。
九造的一生总是为预感所支配,无论是好是坏,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出九造的预料,“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凡是做错的事,肯定是他的意志消沉所致。用九造的话来说,官吏愚钝,民众盲目。他相信企业的自由将有利于国家,物质文明的进步终将造福于民众。明治时代所有实业家的这一使命感也的确不可一概地否认。
升生活在晚年的祖父身边,亲眼目睹了被世间看作恶人的人的日常生活。祖父是个无私欲的人,纵使是纯粹的私欲,程度增强,轮廓加大的话,出于人的奇妙的本能,也不可能不含有无私的因素。而无私的热情若有稍稍的懈怠,就近似于私欲了。升从祖父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放弃自我的伟人。虽然他对酷爱自己的祖父的人品并不完全喜欢,但是和这个怪物一日三餐地生活在一起,使他对世上各种各样的怪物的概念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祖母精神失常后一直住在医院里,直到去世。九造有两三个妾,却从不让她们到这个家里来。所以,自从母亲得产褥热死去后,除了男性化的奶妈外,升成长在一个没有女性气息的环境中。升长这么大,完全不知道母性的温柔为何物,因而也没有受到过男孩子要有远大抱负及复仇心等种种偏激的教育。
祖父给孙子的玩具都是些竣工仪式纪念品的发电机模型,或铁制组装玩具以及去水库勘查时带回来的河底的石头等等。就是说,所有的玩具都是石头和铁的。他是个缺乏想象力的很有主见的孩子。小学老师为升的数学成绩之优秀而惊讶,同时也为他情操之欠缺而吃惊。让他画张画,他会把马和兔子都涂成同样的灰色。
父亲在升十岁的时候死去了。他是个身体虚弱、懒惰的人,对九造的教育方式虽有不满,也没加反对。他不太关心儿子。九造阻止了他想上美术学校的愿望,让他进了银行。这位每到周末都要去写生旅行的男人,看了儿子的画,受了不小的刺激。
升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儿。和一般的少年不同,在女人给予他莫名其妙的感动之前,他就懂得了自己只要往那儿一站,就会使女人感动。对升来说,对某种感觉世界的发现,完全不具备观念上的意义。
人人都有梦想当小说家的时期,这个感觉十分平庸的少年也不例外。他听了一些音乐,读了几本所谓的文学书,觉得这些浅显的音乐和文学只不过是证实了他早已发现的一些东西,即这个世界里有着黑暗和甜蜜、优雅和温柔,与石头和铁迥然不同。然而升与进山岳部的学生们的浪漫主义完全无缘。即便只是单纯的官能性的东西,这个罕见的年轻人都能不将其加以崇高化或轻蔑,而是客观地、彻底委身于它。
他毫无道德顾忌地度过了战时在避暑地的迷乱的生活。他不大动感情,所以跟他开不起玩笑来,然而这位开朗的少年从不会使女人们感到无聊,这是什么缘故呢?
升一向不好好学习,却以高中理科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进了工科大学,专攻土木工程学。因为这个学科的教授是母亲的弟弟,他对升寄予很大的期望,而升也有这个愿望。战后,大学毕业,升进了祖父任董事长的公司。早晚让升当董事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升暂时没有被派往现场,每天画画设计图,看看图纸……
介绍了升的经历之后,下面来描绘现在的升,可能有人会感觉奇怪。他现在的画像,与上述的经历给人的印象不大一样。
九月末的夕阳照在电力公司正门典雅的门柱上,也把石阶照得层次清晰。下班的高峰已过,一个青年从石阶上走了下来。在途中他停下步子,眯起眼睛望了望天空。他没戴帽子,穿着朴素的灰色西服,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没装任何东西的薄薄的公文包。
他长着两道剑眉,肤色浅黑,鼻梁棱角分明,眼睛细长,这是一副不想把自己的孤独强加于人,又对自己周围的孤独反应敏感的相貌。脸颊丰满圆润却又恰恰不失锐气。他显得健康但缺乏活力,目光给人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印象,眼神中流露出过度纵欲的疲惫。
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总务科的濑山从上面跑下来。濑山比升大七岁。升小时候,他曾在城所家当过书生。他说话带点广岛腔,语速很快,却又有点笨拙。四方脸,小三角眼,紧绷的下巴。
“回去吗,城所君?我有话跟你说。”
升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什么事?”
“……还是边走边说吧。”
濑山迈开了步子,为了躲避汽车,他固执地贴着沟沿走着。
“听说这次人事变动,我要被调到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去,就是奥野川水库现场。去那种地方工作,老婆孩子怎么办,能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我说话不顶用,祖父活着的时候还好说。”
“是啊,先生要是在的话就好办了。”
濑山忽然问升:
“今天想不想喝一杯?”
升常常请濑山一块儿喝酒。
“今天不行,我有约会。”
“是吗?”
濑山迅速目测着十字路口,发现动作快点的话,能够赶在信号灯变红之前穿过马路。
“那就明天见。”
他将公文包翻了个面,一转眼就到了马路对面,紧接着一边买晚报,一边用目光向升致意。
“祖父总是在拼命做着什么,我也应该赶快投入到一件事里去。”
夕阳把人影照得长长的,升拣人少的地方边走边想。他有一个使他自负的天分,就是精力集中。有的繁忙的实业家,一有空闲就能睡着,升的头脑也是如此,能随时集中精力,因而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比别人快好几倍。
“可是集中精力并不等于投入精力,问题在于能否持久……”
他嫉妒祖父用之不竭的精力和无穷无尽的热情。它们从何而来呢?其实,九造的精力与其说是他个人的力量,更像是靠着许多无形的力量的支持。在电力问题上,他常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是在祖父的意识里,真正的孤立恐怕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祖父不辨目的,却对自己的作用非常具有自觉,他坚信“扫帚是为了自己打扫之用”,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扫帚都不会孤独。
“孤独这东西不好。空间上没有联系的人,就很难有时间上的持续。我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和某种东西联系在一起呢?”
夕阳辉映河面上,浑浊的河水波光粼粼,桥的阴影下,油乎乎的彩虹清晰可见。被晒热的河水发出难闻的臭味。升扭过脸去……他还没有颓废到喜欢这种味道的程度。
推开萤酒吧的后门时,升拿着的公文包碰到了旁边的垃圾箱上。离开店还有一个小时。刚从外面进来,不适应店内的光线,升什么也看不清。吧台里的调酒师向他打招呼,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那身白制服上衣。升踩着尘土飞扬的楼梯上到了二层,一只小黑猫悄悄地跟着他,头蹭着升的后脚跟。他低下头摸摸小猫,猫的背湿漉漉的。
他上到最后一个台阶时,在墙上抹了抹湿手掌,从钥匙串上拿出钥匙,开了锁。隔壁的女招待休息室静悄悄的,好像还没有人来。
升把猫关在了门外。这间只有两坪大的简陋的小屋里,除了衣柜和安乐椅、小桌各一个以外,就别无他物了。
衣柜的门上有个镜子,厚厚的镜子边框呈三棱镜状,被斜射进来的夕阳照出了万紫千红的色彩。同时也照出了镜面上的尘土,仿佛一个个影像。
升把公文包往安乐椅上一扔,又把朴素的上衣、领带、衬衫和裤子扔到了椅子上。脱得像运动员似的只剩下内衣内裤的年轻人,朝衣柜里扫了一眼,迅速拿出一件紫红色的衬衫和一身休闲套装,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了。镜子里年轻人的脸上虽说缺乏活力,但表情却透着逸乐的倦怠和不甘平庸的个性,可谓适得其所。
“衣服换好了吗?可以进去吗?”
敲门声响起。升应了一声,一位四十上下小个子的微胖女人穿着和服走了进来,她就是萤的老板娘。
她长得像宫廷偶人似的,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嘴唇小巧而生动。她擅长舞蹈,一望便知是艺妓出身。加奈子喜欢打高尔夫球,还喜欢滑雪。城所九造在六十岁时为加奈子赎了身。战后,加奈子突然说想要开个酒吧,这个店就是九造为她盖的。由于这个缘故,升在银座的一角拥有了这间小屋,作为夜生活的更衣室。升自然按月超额交纳房费。
“这套衣服是新做的?料子不错啊!百分之八十羊绒吧。”升微笑着没说话,就像儿子让母亲观赏新衣服似的,笨拙地转了一个圈儿。
加奈子把他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柜里,像以往一样说道:
“你真幸福啊,你真幸福啊!没有比阿升更幸福的人喽。”
一到加奈子面前,升就被看成了“幸福的王子”。这个英俊健康的青年,从祖父的遗产中得到了相当可观的证券收入,在加奈子这种客观地判断幸福并得到满足的女人眼里,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人物。幸福!幸福!光是它那栩栩如生的表象,就给人以无尽的安慰。
升有着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年轻,金钱,出类拔萃的头脑,强健的体魄,没有拖累的完全的自由。此外还有男人必需品的工作,而且是个名声不错的职业。这类似于把自由抑制在不至于太无聊的程度之内的市民性的佐料……
想象自己还未拥有的东西使人陶醉,而已拥有的东西则不会使人陶醉。即便陶醉也是人工性的陶醉。从这个意义上说,升具有对任何事情都不陶醉的资格,而且像他这样客观上“幸福”的人,即使要品味人们称之为不幸的东西,也多少伴有某种炫耀,所以这种意识常常使不幸对他敬而远之。要想了解狼,我们就得当一匹狼。同样道理,升想要体验不幸,就必须不当幸福的人,去当不幸的人。不管升的内心怎么想,在大千世界之中潜藏着这个真理。
升是个与思想无缘的人。无论从知足常乐这个世俗的思想来看,还是从对自己的物质占有抱有罪恶感的角度来看,他都是纯洁的。他虽然十分的厌倦,却不想弄清自己究竟对什么厌倦。
其结果升陷入了一种不良嗜好,从加奈子那种无害的女人的脸上,寻找世人对他的评判。这些毫无缘由的夸大赞美和天真的羡慕,对他是个安慰,就像对奶妈的依恋一样,他在加奈子面前尽力注意不破坏幸福的形象。他那颗毫无感情的不成熟的心,至今仍旧是毫无感情的一片荒漠。
对于升来说,加奈子是个根本不需要诉说的对象,她成了升封闭而孤独的心灵的安全保证人。升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时才能安下心,完全孤独地自处,就如同在盲人面前一样。
……楼梯上热闹起来,三个女招待一块儿来上班了。其中一个女招待由于和昨晚的客人一起呆到今天下午,觉得无聊,便打电话把这两个同事叫出来,四个人一起去看了场卖座的电影,然后直接到店里来了。
门开着一条缝,女人们想看看升的屋里什么样,其中一个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门。
升和加奈子看见门口的三个女人朝他们敬了个军礼,一齐嚷道:
“可以进来吗?”
只有三个星期军队生活体验的升,拿出长官的架势,说道:
“进来,什么事?”
女人们立刻扭动腰身,你推我搡地拥进窄小的屋子里来。升是“良家女子专业户”,对店里的女人一个也不碰。加奈子感谢他的厚意,女招待们则对升把她们归入风尘女子之流不满,也多亏如此,升才享受到了只有混在酒吧女中的男人才能体会到的浓情蜜意。例如调酒师才知道的那种女人的友谊……把傲慢的女招待叫上二楼,扇上一个嘴巴的正派调酒师,和泪流满面地连声认错的女人以此方式结成的没有色情的友谊。
三个女人中的景子是大姐大,曾演唱过少女歌剧,喜欢做些异想天开的美梦,编织东西时,总是不时跳过两三个网眼来编织。还有一位是每家酒吧里必有的纯情型,瘦得干巴巴的,爱噘着嘴说些富有哲理的话,动不动就瞪着湿润的大眼睛,遥望着远方,她叫房江。用电话把这两个人叫出来的由良子,胸前晃荡着两个硕大的乳房,经常嘴里哼着歌,总爱故作深沉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尖,随着指尖在视野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自己也被弄糊涂了。
升在年中和年末都要给老板娘和店里的女招待们送礼物,她们回送与身份不符的礼物时,他也不推辞。她们还是升的风流韵事的听众和拙劣的参谋。而且,每当升甩掉一个女人时,都仿佛满足了她们对那些被升爱过的女人的复仇心。总之,对她们来说,升是“女性的伙伴”。
“你今天幽会的对象是什么人哪?”
加奈子开了口。
“是个可爱的少妇,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吧。”
“在哪儿会面呢?”
房江忽闪着纯情的大眼睛问道。升说了个附近咖啡店的名字。
“和草野笙子已经断了吗?”
景子下颌枕着由良子的肩头问。
“已经断了。”
“好快呀。”
女人们叫道,毫不掩饰赞叹的心情。
“那位少妇今天肯定会来吗?”
“已经见了两三次了,连手也没碰过。”
“连手也没碰……”
加奈子重复着,叹惜着,自己握住了自己的手。
“妈妈,你干什么呢,自己握自己的手。”
眼快的由良子嘲笑着她。“没碰过手”这种消极的表现反倒吊起了她们的胃口,她们不约而同地伸出一只手,一只摞一只地堆到了加奈子的手上。
“我们让你握一下手吧。一次能握四个人的手,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啊。”
升微笑着伸出双手。四只手或干或湿,或热或冷,或青筋暴露或肥瘦适宜。这些手死尸般地重叠在一起,手指互相缠绕着,傍晚昏暗下来的房间里,浮现出一堆白花花的肉。升觉得自己好像握着一大堆蔬菜,有种新鲜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和人体接触。
“再使点儿劲。”
其中一人说道。女人们的脸都走了形,严肃地瞧着握在一起的手。这时,一只手突然缩了回去。
“妈妈的戒指都把我的手挤出印来了。”
升迄今为止从没有和一个女人睡过一次以上。升深知自己缺乏想象力,不具备第二次幽会的能力。只有现实的好奇心对他起作用。这能说他是冷酷的吗?人并不会因为仅仅睡一次就变得那么冷酷,仅仅睡一次不会产生抛弃别人,或被人抛弃的残酷的人际关系。
如同行为结束之后离开一样,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离开那具肉体,离开那个女人这一存在本身是升的愿望,他总是事先做好脱身的准备,一般都能如其所愿。他在这方面一向得心应手,所以,从不会由于单纯的现实的好奇心而受到生出孩子之类麻烦事的困扰。
委身于某种官能享受,对升而言是理智的事。升十分了解希望认识某一特定女子的心理欲望的暧昧,他绝不会把单纯的反复错当成深化。由于不具备沉溺于感觉的才能,所以就要自制和克己般地拼命为了满足欲望而压抑自己的理智。如果认识是个问题的话,色情之事就绝不能在一个地方裹足不前,如果爱一个特定的女人是个问题的话,色情之事便立刻失去了抽象的性格。然而说到底,性欲是不是爱呢?
少年时代的放浪不羁(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放浪不羁丝毫不影响他的学习成绩),使升染上了为爱的形而上学而苦恼的毛病。他对于爱的必要性一向无感觉,而被爱倒十分便利。升不像他那个年龄应有的那样爱睡懒觉,进公司后一次没有迟到过,这种踏实的表现成了上司们信赖他的一个标志。当然不能把升和圆滑世故的青年混为一谈。他早起的原因只是由于讨厌和昨晚共寝的女人度过放荡的戏剧序幕般的上午时间。为此,升决不在星期六和女人约会,以使星期日不会虚度。
早上他催促着女人也早早起来,一起出去吃完早餐,就分了手。这之后他去萤酒吧换上西服,按时来到公司,坐在设计图前,这位年轻人竟然毫无倦色,精神集中地做好每件工作。
若是不把对方当作特定的女人来交往,升也就无须是特定的男人了,因而升就成了随心所欲之人。大城市比大森林还容易藏匿。他有好几个假住址和假名字,甚至还印了假名片。做新的西装时,他都留意不绣上名字。当别人问他的职业时,他有时说是乐队演奏员,有时说是电影摄影师,有时还逞能把自己说成是走私品的中间商,或倒卖外汇的。在他那张与花花公子相去甚远的朴素敦厚的脸上,找不到伤疤或粗重的眉毛那样显眼的特征。
除了那位庸俗的濑山,他没有玩友或至交,总是独往独来地去过夜生活。糜烂的社交界高兴地迎接他,却不能把他留住一个星期。
夜的战栗,官能的灯火,无往不胜的自信……当他独自走路时,眼光明澈,神清气爽。从白天的秩序井然、规整如衣柜的社会,来到完全自由放任的夜晚,他那随心所欲的快乐,恐怕祖父一辈子都没能体验到。祖父所谓的打猎,就是事先让人把猎物驱赶到狩猎圈之内,然后在众人面前,拉开金光耀眼的弓箭劲射……
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升从萤酒吧出来,慢慢地走着。路过贩卖电视机的商店前时,看见店里所有的电视机都将青蓝色的空白玻璃屏幕朝向街道,店主人是担心一打开电视,就会有许多人免费围观,影响生意。他停住脚步,从这些什么也没有的玻璃上看到了背后广告灯的明灭。
夏初时,升跟一位死盯着这间商店橱窗的姑娘搭了话。
“你再怎么看它,也看不见什么呀。”
当天晚上,她便温顺而拘谨地蜷缩着身子在升的面前脱得精光。少女浑身长着黑痣,就像钢笔甩出来的墨点,他从没见过长这么多痣的女孩子,连屁股上都是。
升走过路边的邮筒。
银座的行人里,有几人能答得上来银座哪里有邮筒呢。夜晚的邮筒异常孤独,谁也不会在夜里到银座来发信。尤其是这个邮筒正对着下班后没有灯光的银行,变成一个黑影,低头伫立在那里。
夏天的一个晚上,升见到一位往这个邮筒里投了一封厚厚的信函的女人。女人听到信封落入邮筒的沉闷干枯的反响,才放了心。
升从邮筒后面走了出来,说道:
“很抱歉,这个邮筒已经停止使用了。”
女人显得很吃惊。
“真的呀,这可怎么办哪。这封信很重要的,我就在这儿等邮递员来取信。”
“邮筒停止使用了,怎么会来取信呢?”
“对呀,怎么办哪?要是停止使用的话,应该封上才对呀。”
“刚才是封着的,大概是有人恶作剧给撕掉了。”
这时,女人似乎意识到了升在骗人。见女人没有生气,他猜想可能早在一开始她就意识到了。
两人熟悉了之后,女人连声说:“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啊。”到上了床她还在说,升觉得很扫兴。
升走到了高雅的女士服装店门外。
五月的一天,升路过这里时,从窗户往里一看,见几位女客中有一位格外美丽的夫人。女人买东西,就像圆桌会议,老是议而不决,只有她极为果断。她买了好几样东西,店员给包在一个大纸包里。正愁无计可施的升,看见从店员手里接过纸包的夫人,只用戴黑色蕾丝手套的食指勾着体积颇大但分量不重的纸包上的包装绳,朝店门走来。升便采用了不得已的粗鲁做法,他假装急匆匆赶来的样子,撞在正走出店门的女人身上,东西掉在了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升说尽好话向夫人道歉,并保证如有破损一定照价赔偿,还特意让店员打开包看看有无损坏。
几天后,夫人把升请到自己的住处来,上床之前,她躲在化妆室里,足足让升等了一个小时才出来,故意吊他的胃口。
……街道上的每个角落,都烙印着女人的芳踪,因此,升无法平静地走过这条街道。那位少女可能会站在电视机商店的橱窗前等着他;那个女人没准会经常在邮筒附近转来转去,等候他的到来;那位夫人也许会花很长时间来选购,从那间服装店的窗户里朝街上的行人张望。
无论哪个女人都期望永恒和不变。她们对永恒有着不可思议的执着,如果升是思想家的话,一定要最最警惕永恒的思想了。
……他想起了和今晚要约会的女人的邂逅。
星期日的上午,天气很热,升在浆洗得雪白的床单上醒来,陶醉于一人独睡的幸福之中。根本不知失眠为何物的青年,也为这少有的无梦酣睡而感慨。他趴在床上,香甜地抽着烟。
他将鼓鼓囊囊的枕头垫在身下,听着手表在枕边滴滴答答地响。松软的枕头和秒针的滴答声和他融为一体,生活就像贴身内衣一样附着在他身上。
和女人一起睡时,早上醒来总感到比头天晚上要孤独得多,而自己一个人睡时,醒来后一点也不觉得孤独,这是什么缘故呢?
在靠近车站的近郊旅馆里,一听见始发电车打破黎明的沉寂、轰鸣着出站的声音,他就想要离开自己的脚尖所触到的女人的脚。那双火热的脚使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急切地想要逃离那双他人的脚,那只凭一点触觉便和自己连接起来的,以大大的脚的形状出现的另一个世界,那永久不变的具体性。在蒙蒙亮的黎明时分,要是能穿着皱皱巴巴的雨衣,迎着晨风,跳上火车,该有多美啊。升从未想过明天会怎样,可又恐惧那不曾想过的明天会突然出现在床上。
但是现在,晚夏的旭日透过窗帘照进来的不是“明天”,是实实在在的今天。
他站起来,套上T恤衫和裤子,下楼去盥洗室稀里哗啦洗了一通脸。
吃过早饭,他给擦得锃亮的自行车打了气,拿上昨天收到的美国垦务局编纂的《大块混凝土调查》,带到多摩川河滩去看。
……十天前的那个星期日的上午,升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关于知识或数字,设计的细节等死的东西,他的记忆力超群,然而对于活的东西,他身在其中,难以明察,总是忘得干干净净。
上午的骄阳晒热了河滩,河堤樱树下的草地又干又硬,河边连游人扔的纸屑都见不到。他坐在草地上,打开了书。可是,树叶间透过的阳光照在白纸上,刺得眼睛痛。看了两三页,他点了根烟,出神地凝视起河滩来。
一只白色的丝毛犬出现在河边。锁链松松地挂在它的脖颈上,不像别的狗拴得那么紧。一位穿和服的女人牵着链子,蹲在河边,和正在把捞上来的鳉鱼放进罐子里的孩子们说话。晃动的波纹倒映出系着柠檬色和服带子的女人,从这里看得也很清楚,水中的那张脸白得透明。
升来了兴致。女人呆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丝毛犬在不平坦的河滩上欢跳着,朝升近旁的堤坝石阶走来。升渐渐看清了女人穿的胭红色的华丽的碎花和服,和趿拉着漆皮木屐的赤脚。尽管女人光脚穿木屐,却丝毫没有邋遢和不洁的感觉。从远处看觉得年龄还要大一些,走近一看相当年轻。圆圆脸,眼睛很有神韵,长着升所喜欢的那种可人的厚嘴唇。
从这儿往后就记不大清了。升混杂着某种欲求而产生的瞬间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的。欲求总是朝着对象,朝着未知,不会再现所有的阶段,也不具备安定的过去的形状。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升所选择的女人必定会和他说上两三句话,尽管升口才不怎么样……两人约好几天后再见。
……他们约会的咖啡店四面镶着玻璃,有着半地下室和二层阁楼,曲里拐弯的,配有黯淡的照明和靡靡之音这些都市特有的情调设置。想要见到约会的对方,就要寻遍店里的每个角落,不是撞到镜子上,就是绊倒在楼梯上。
店里的气氛充满佛教意味。下了班或放学后的青年男女,在音乐的伴奏下,呢喃低语,犹如念经,就像在寺庙里。告别,求婚,坦白,挑拨,这些人生大事都凭借一杯咖啡的施舍而了结。
女人在最里面的幽暗角落里等他。升走近她时不由暗暗惊异,因为她那奢华的穿着与这种场合极不协调。
女人穿着一袭“绘羽模样”[以和服整体为画布所绘制的花纹,多用于正装和服。]的绉绸和服,纯白的底色上,几串紫藤花由肩头垂下,下摆乱菊打边,金银相间的织锦腰带上,系着红白色的绦带。看上去全无燥热和庸俗之感,衬托得她那婀娜的身姿千娇百媚。
“我是从舞会上跑出来的。”
女人见升吃惊的样子,就先开口解释道。
“你会跳舞?”
“只是个旁观者。”
女人毫无缘由地、极有分寸地微笑了一下。这种颇有自信的微笑给予了他抽象的喜悦,又使他欣赏到女人由“自己被人爱上了”的自负导致的心理自闭状态。擅自活动的心理,就像拼命跑滚轮的小家鼠的动作一样,给观看者以纯粹无目的的运动的快感。小家鼠即使被打开了笼子的门,也不会轻易朝这边跑过来的……升顶喜欢处于这个阶段的女人了。
女人让他叫自己显子。显子与升所见过的女人不同,表面上看她是处于上述阶段,可是,一旦真的打开笼子,她或许会猛地朝自己跑过来的。升不禁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怯懦。
升眨着眼睛想着:
“和这个女人也只睡一次吗?无论怎么做,都会打破我生活的平静。如果和其他女人一样睡一夜就厌倦的话,我的失落感会更强;如果想要下一次的话,我的绝对胜利就成了无稽之谈。为此要尽可能晚一点睡,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至于做出恋爱这种蠢事吧!”
他讨厌超乎自己之上的力量,所以尽量选择好对付的女人,以外行自封。对难以攻陷的城池的征服欲,会打乱生活的步调,为他所不取。
显子怎么看也不像是难以攻陷型。最基础的,也是最有成功把握的方法,就是花时间使其充分焦躁,等待对方主动跳入自己的怀抱。有时,他把时间稍稍错开一些,和三个女人同时交往,由最先焦躁的女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收拾掉她们。然而显子不仅不是难以攻陷的,而且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了焦躁,这一注定的成功之兆,倒使得升犹疑不决起来。
他确实在犹豫,出于和死去的祖父竞争的心理,他想要通过这一犹豫,证明自己对于显子“非常投入”。不过,投入和优柔寡断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这个浪荡公子富于决断力的时候,往往是他在某件事上清醒过来之时。他只懂得不全身心投入的赌博。
……像是温水一点点渗出似的,女人慢慢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升。女人焦躁起来时,常常会在喝酒或跳舞时,有意无意地问些“咱们会怎么样”或者“下面干什么呀”等等无实质内容的问题,而显子却没有。
显子跟他聊起了家常,一副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的神情。看得出她是个挑剔、难以交往的女人,和升一样的孤独寂寞。她突然笑着说道:
“我丈夫给我起了个独眼龙的外号。”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早上丈夫去公司上班时,我从来没有起来过。丈夫临出门时,到卧室来跟我说一声‘我走了’,我就在床上睁开一只眼……现在连这个外号也不叫了,从去年开始,我连一只眼睛也不睁开了。”
“可是,你不是早上牵着狗出来散步吗?”
“等丈夫一出门,我就跳下床,冲个澡,化了妆,也不吃早饭,马上带布奇去散步,这是我每天必做的事。”
“就是说,你的全部生活都由自己的意志支配了?”
“自己的意志也有做不到的事啊。”显子说完,哧哧笑起来。“所以我决不为了自己的意志而装腔作势,我是最不会做戏的女人。”
“无论你做什么,你丈夫都不过问吗?”
“只要我晚上回家就行,只要回家,多晚都可以。”
“也不问和谁在一起?”
“是啊,没关系的。”
显子的确是缺乏掩饰自我的训练。绝不会给人以不洁印象的自信,使她能够放心地故意说那种堕落的话,这不失为一种反语式的幽默。升和显子在一起,一点不觉得无聊,正如负负得正的数学公式那样,也许和无聊的人聊天,才能把无聊的人从无聊中解救出来也未可知。
当显子显示出应允的意思时,升绝望了。升反而期待着显子再稍稍矜持一下。升按照以往的惯例思考着上策。要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女人,就必须以特别的手法来对待。他觉得最好的对策是对她的表示不予理睬,自己销声匿迹。这样一来,显子就成了最初的例外,成了难忘的回忆,难忘的女人了。
可是,升总觉得自己这样想过于伤感了,有损他那理智的矜持。实际上,对升来说,这种理智的干涉,有时会把仅仅以情感可满足的事,硬要引向欲望的满足。欲望与其说是肉体的本能,对升而言莫如说是一种理智的虚构更为恰当(少年时代没有这样过)。随着经验的增长,这个叛逆的青年,已经习惯不去评估自己的肉体所给予女人的超出肉体本身魅力的那一部分价值了。
一想到“又是反复”时,他的心就冻结了。
升像旅行社那样经常备有五六种旅馆。根据女人的种类,以及自己谎称的职业而随机应变,选用最合身份的下榻之处。和讲求排场的女人去这样的旅馆,和小家碧玉型的去那样的旅馆,和喜欢小巧玲珑旅馆的女人就去小巧玲珑的旅馆,和出身贫穷家庭的胆小的女子就去近郊的旅店,而对于在乎别人眼光的女人则领她到远远的郊外去。
显子很奢侈,又穿着和服,升就给位于山手住宅街的、由某大户人家的宅院改建的旅馆拨了电话。
在出租车昏暗的车厢内,升轻轻握住了女人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腿旁。手像鞣皮般柔软,有些汗津津的。他想起了刚才同时握住的那四只硬邦邦的手。显子的手优雅而柔嫩,像扇子般叠在他的掌中。
迎面开来的车擦身而过时,升觉得仿佛被那晃眼的车灯猛然照穿了自己颓败的内心。阴惨惨的反复,真是不可思议,为了保持生活的明晰而产生的这种反复,为什么会使得心境如此阴郁?
他想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在厌倦当一个随心所欲之人的同时,又为要尽快恢复为一个随心所欲之人而焦虑……升使劲握住了女人的手,这样来确认欲望的对象。
“我来猜猜你的座右铭好吗?”等女招待出去后,显子说道。
“我没有什么座右铭。”
“是不是‘为了被爱,决不能爱’啊?你的脸上写着呢。”
“你的座右铭呢?”
“我什么也没有。墙上好像贴着什么,其实墙上白白的,一无所有。”
接着,显子又转了话题。
“昨天我去买点心,我买了最后的五个点心,这时又来了个中年妇女要买这种点心,知道已经卖完了以后,就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这一天我都不痛快。”
升来到她的身边,显子也不左顾右盼,只是凝视着前方,然后闭上眼睛,朝他噘起了嘴唇。一边接吻,升一边想:“她刚才看到了什么呢?”
显子准备洗澡,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换浴衣。升清楚地听到了那件华丽的和服从肩头滑落的声音,优雅的绸料划破了空气,坠落在榻榻米上,落地的瞬间窸窣作响。
升躺在客厅里,倾听着这些动静,他不禁自问,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这种优雅的声音了。小时候,他只知道铁和石头的玩具。
……升开始爱抚她,女人却毫无反应。
以前他也遇到过几个这样的女人,显子和她们又有所不同。这种女人一般是在故意做戏,自欺欺人,而显子则是忠实于她自己的性冷淡的感觉。
升见过不少女人用这种演技式的陶醉来弥补未能充分陶醉的焦躁。她们向往大海,见到的却是沙漠,便把这沙漠当做大海。可是沙子堵住了嘴,堵住了鼻孔,把她们埋进去了。她们恐怖地想象着只有男人才体会得到的快乐,这恐怖犹如被马蹄践踏。对方有着异样的忘我的世界,而自己这边就像庭院里的石头。她们想要模仿和追求男人的世界,然而那世界却远远地退去,眼前出现了巨大而厚实的玻璃屏障。
每当敏感地察觉这一点时,升就立刻装出被女人的演技所蒙骗的样子。没有必要揭发她们的自我欺骗,使自己也去面对沙漠。只希望对方的演技能稍微逼真一些。
然而显子和她们不一样。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见一点动静。完全成了个物体,沉入了深邃的物质世界之中。这回轮到升焦躁了。
他拼命要挪动那块碑石而汗流浃背。他头一次陷入这么纯粹的对现实的关心。显而易见,显子无意掩饰自己的无感觉。她忠实于绝望,忠实于即将埋没自己的沙漠。显子直面这个空白的世界,远远望着自己渴望去爱的男人,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活生生的肉体,陷于绝望之中,却能以如此平静的姿态打动了升的心。
他意识到自己徒劳地设法给予被沙漠埋住身子的女人以陶醉,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只不过是虚荣心作祟。显子的肉体在这里,显子在这里。她并不想向男人挑战,只是一味地忠实于自己,化为物质而已。
只能就这样进行下去了。他这么想着,用另一种温柔搂住了她。
这时,有种异样的力量使升回到了童年时代。他得到了铁和石头的玩具。祖父捡来的河底的石头,以及铁制的组装玩具、发动机模型,塞满了他的怀抱。他抱着这些东西,为自己的臂力而自豪。这些玩具冰凉、坚硬,毫无感情地机械地运动,在小孩的手里沉甸甸的,它们多可爱啊!石头绝不向小孩献殷勤,它们居住在坚硬的石头世界里。铁冷酷地嘲笑孩子的力气,这些永不会损坏的玩具围绕着他。朋友们的玩具老是坏,而升虽然拆了装,装了拆,也不会把自己的玩具弄坏。玩具是他的所有物,却不属于他。用这种坚固的,属于别的世界的东西,组成自己想组成的东西,是升最大的喜悦……
此刻,升正怀着由记忆深处产生的亲切感,来拥抱这女人形状的石像。他所爱的并不是绸缎的优雅和柔软,而是石头那样明快的物质。
……显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望着升。过去,显子一睁开眼睛,就会看见眼前绝望的男人和自己内心绝望的女人在对视。
可是,升与众不同。这个青年的目光里充满了朦胧的温柔,这温柔使他在显子的眼里显得俊美无比。
显子睁着眼睛,默不作声,她望着升那罕见的温柔表情,流出了眼泪。
“你不恨我吗?为什么?”
女人问道。
“为什么要恨你?我从没见过和我如此相像的女人。恨你就等于恨我自己,我一般是不喜欢恨自己的。”
“我只能爱现在这样的我,如果我能改变当然好,可是无论谁都无法使我改变。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地展示自己。不过,我喜欢你,可我却不能证实给你看我有多喜欢你。”
显子对失败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每次失败之后,男人因屈辱而憎恨地盯着她,她也出于对这个男人不能改变自己的绝望而蔑视地盯着男人。
升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呼吸着深夜的空气。这空气清凉,纯净,使他的头脑清爽了许多。
“我能够改变生活,”升满怀信心地想,“显子给我下了道训诫,她能在虚无中这样自若地躺着,我却不能。我要回到石头和铁的世界去,投入到我最熟悉、最亲近的东西中去。”他像苏醒过来的人一样,从床上起来穿上了内衣。
然后,升的口才变得少有的好,头一次和一个女人谈起了自己和每个女人只睡一次的经历。
“我一向是只睡一次的。”
升说道。
“真巧,我也是。不过,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
显子说。接着又急忙补充了一句:
“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的男人。”
两人报了各自交往过的异性的人数,显子的人数虽说只是升的十分之一,也不算是小数目了。于是升提议,对谁也爱不起来的两人既然有幸相识,不就有可能从谎言中造出真话,由虚妄中找出真实,合成出爱情来吗?负负得正啊。
这个相当科学性、人工性的恋爱提议触动了显子的心。
“咱们怎么做呢?”
“不见面就行。”升马上答道。
“如果不再见面的话,对咱们俩来说,还不是跟从不认识一样啦。”
“采用写信、打电话、拍电报等等一切不见面也可以的手段,来互相折磨对方。觉得可以真正相爱的时候再见面,到那时候,或许我就可以使你激动起来的。我最近肯定会脱离东京的生活,到山里的现场去。”他说出了刚下的决心。
这次,他破天荒地给了女人一张真名片,上面有电力公司的地址。
“往这儿写信就能转到山里去,我到了那边给你写信。”
女人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他。
升叫了出租车,把显子送回家,已是午夜两点了。
月光如洗,风力渐强。两人握着手,没有说话。门窗紧闭的街上,一串串路灯明晃晃地照着路面,两旁的街树迎风摇动着。显子把车窗全打开,任凭风吹着脸。
只有自己的无感觉才能使自己产生勇气的这个不幸的女人,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给自己注入了新的勇气。升也同样,如此没有厌恶感产生的清净的分别实在无可比拟。双方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真正的孤独。显子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扯那些无聊的话题了。
显子叫司机停车。她坦然地在自家门前下了车。临下车,她和他接吻时,贪婪地睁着眼睛,并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指缠绕住了升的手指。她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使劲拉了勾之后,便跑进了门里。犬吠声响了一阵,又归于平静。趁着他们分手之际,司机到路边去小解。
分手后升回到了离此地不过四五条街的自己家,老仆人睡眼惺忪地起来迎接他。仆人第一次见到年轻的主人这样生气勃勃的模样。“准是找到满意的女人了。家里终于要有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年轻太太了。”升想的是另一码事。他在考虑卖掉祖父留给他的宽敞的房子后,该给那个仆人多少退职金这件事。
这一夜似乎格外的漫长。一上班,他马上去见上司。
“请让我到奥野川水库去。”
上司的眼睛瞪得老大,非常赞赏这位一直受到特殊对待的青年的良心发现,立刻批准了他的请求。人事科长听说之后,将信将疑,把升找来亲耳听了他坚定的决心后,觉得这样对升也有好处,至少不至在总社成为周围人们嫉妒的对象了。
人事变动的调令下来了。在黑暗的走廊上,升遇见了满脸不悦的濑山。
“这回咱们要一起在那边呆三年哪!我也去奥野川水库。”
升拍了拍濑山的肩膀说道。濑山吃了一惊,张口结舌地盯着升的脸瞧个没完。青年的脸色十分开朗,然而濑山从这次冷酷的流放中,看到了支撑他和升的城所九造的权威瓦解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升比濑山晚去了十天。他谢绝了别人的送行,一个人坐夜班车前往。随着被广告霓虹灯染红了天空的都市渐渐远去,这位无拘无束的孤儿不由产生了一种自信,他确信自己无论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不会为物质所左右。萤酒吧,女招待,放荡不羁,无数的旅馆欢夜等等,与这些东西告别时,尽管不无踌躇,他还是十分满足于自己毫无过分的伤感这一点。
十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升提着贴满祖父冶游过的旅馆标签的手提箱,穿着皱皱巴巴的雨衣,在新潟县的K车站下了车。站台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扫帚印,阳光照出了检票口投影,麦色的尘埃在朝阳的光束中飞舞。来迎接他的濑山朝他挥着帽子。
“欢迎,欢迎。我可呆够了,这种地方一个星期就厌倦了。”
濑山一见面就发起了牢骚。
“像城所君这么奢侈的公子哥受得了吗?”
“我也在军队里呆过呀。”
“不是才三个星期吗?”
濑山无所不知。
“可我大小也是个工程师呀。”
“我只是可怜的宴会官呀。”
车站前停着一辆难看的英国造的“路虎”小型农用车,形状很像吉普车。他们将要坐着它到四十二公里外的水库工地去。
“就这点行李?”
“被褥等用品回头托运来。”
为修水库需要,K町的县公路正在拓宽,路虎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着。孩子们在路旁玩修路用的沙子,还模仿他们的大人们,偷出满满一箱的沙子,运回不久就要被推倒的自己家去,以便在家里也能随时玩沙子。
升在上高中时也参加过体育运动,但是除了运动场、棒球场、球场等被几何学式地划分出来的自然以外,从没有感到对自然有所需要过。他没少去旅行,那些风景对他而言全都是过眼烟云。
因此,直到路虎登上山路之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用一种苏醒的目光来欣赏自然。
北陆正是红叶浓艳之时,一百八十九道弯的盘山公路在阔叶树和满山红叶的包围中环山而上,红叶品种繁多,色彩缤纷,几乎失去了绿色的山,仿佛得了因生命力枯竭而过分华丽的病。
升呼吸着山上清冽的空气,一路上都感受到与自然的交感或者说是自然对他的暗示,他为自己内心产生的某种预感而惊讶。迄今为止,自然还从没有对他这样感召过。升的感觉平庸到别人说红叶美,他便觉得美。然而此刻他却感受不到红叶一丝一毫的美。他觉得这是色彩的浪费,是对枯竭的炫耀,简直就是怪异的现象。
“据说这条路原来就有的,”濑山突然说道,一股烟味直喷升的脸,“公司投入了三亿元,把原来的路加以扩展。在雪季到来之前能完成就好了,可是,看来得拖到明年夏天才能完工了。”
此时,红叶覆盖的群山之间,一座突兀的高峰出现在眼前,这就是驹岳。银山三岳之一的这座山上,红叶片鳞皆无。青紫色的秃秃的山顶周围,闪耀着几条白丝般的雪带,两三天的积雪消融成了残雪。驹岳耸着孤独的肩,以它的存在来护卫幽静湛蓝的天空。低矮的群山都在依靠大地,用红叶装点自己。唯有这座山只把底盘托付于地上,而它的上半则属于天界。此亦不失为一种不可动摇的思想。
升在心里感慨着,能够被自己感受到的美,只有超绝的自然,是与他的内心世界相隔绝,又只能触动他最最内心世界的那种自然……
路虎不断地向上爬着,熟练的司机飞速地驶过一个个弯道。越过起伏的山梁,向远远的山顶望去,蜿蜒迂回的盘山公路一直伸向山顶。到了海拔一千二百六十米的地方,濑山叫车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从这里能望见东南和西北两面,他们有幸在一年中难得这么好的太阳光下,看到了遥远的西北方的佐渡岛。
四周生长着山毛榉、栎树、日本七叶树等各种红叶树,繁茂的芒草在寥寥数棵的山白竹上摇曳,北面有个山谷,在它的阴影里掩藏着一条河的源头。
“真是个荒凉的地方,”濑山说道,“从我们来的方向,正在沿着山谷铺设一条电线,一直要通到水库来。看到那条电线,就知道我们事务所里也有科学的人情味的东西了,那电线可是连接人的纽带啊。人的信息通过这种冰冷的铁制材料和电线传递。这些铁器和电线从这里望去就像是小小的玩具,然而现在它们却使人联想到人性的东西。土著只会把这些当作铁和石头而已,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些物质材料。”
濑山的烟灰掉在升打开的地图上。
濑山很喜欢“人性的”这个词,在这个矮墩墩的壮实的男人看来,这个词汇是连接自己的家庭乃至国际政治等一系列事物的纽带。他无论谈及什么问题,都一股脑地把这个词塞进去。
升沉默不语,这并非像濑山说的那样是什么科学工作者的缘故,而是因为他具有不需要任何人性的媒介,也会热衷于物质材料的自信。这些对濑山说了也是白费。
“水库是在那边吗?”
升指着东面红叶覆盖的崇山峻岭问道。
“是的。不过从这儿看不见。”
从山梁上铺设下去的电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山谷中。
“唉,要是大先生还健在就好了,你和我就都不会被派到这鬼地方来了。”
“也难说。祖父要是还活着,我可能早就到水库去了,即便不是我自愿来的。”
“是啊,现在是你自己想到那儿去的。这就是技术人员的幸福!可是你的抱负是什么呢?”
“我没看到水库就迷上它了。”
“没有什么看不看,水库根本没建成哪。”
“所以才不会有见过之后的幻灭感呀!”
“对未来抱有信心才会这样想的,真羡慕你呀!在这样黑暗的时代。”
对方这种完全离谱的猜度使升感到愉快。正如前面所说,升从来不曾考虑过明天这个问题。
云层遮挡了阳光,山上阴了下来,那些枯萎的红叶像凝固了的血流似的黑黝黝的。在那些肉欲的生活之后,看见这种难看的自然色彩,绝不是件令人愉快的际遇。他仰视着驹岳那青紫色的顶峰,心灵得到了净化,他确信昨天已被擦拭得痕迹不留,他以前所过的都是没有灵魂的生活。
路虎在下坡路上飞驰着。四周都是长着白色地衣的巨大山毛榉,坡道在其间蜿蜒曲折。被群山包围的小村落和村中央的石抱桥从下方映入眼帘。从桥下钻过的喜多川在前方十公里处和奥野川合流,那儿便是水库所在地。
明历年间,曾经在这一带开采过白银,银山的矿工们建造了上千座村落,里面甚至住着倾城的美人,人一死,就被扔进下面的投骨泽里,已成了这里的习俗。深山里愈加显得鲜艳的红叶环绕在投骨泽的四周,远远望去真不愧是倾城美人们的墓地。
路虎过了石抱桥,进人了水库建成后将被覆盖的河床。前方只剩下十公里路左右的平坦地段,直通豁然开阔的喜多川河岸。喜多川的对岸,四处可见从红叶的缝隙间坠落下来的小水瀑。
如果不修水库的话,这里是非常纯洁的自然的一部分。现在虽然不大容易见到熊和羚羊了,但十年前还能听得见野猴群的尖叫声,看得见它们在树梢上荡来荡去。从前,一个山里的年轻人从镇上掠来美丽的姑娘,藏身深山,现在这两位老人还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里是所谓“没被发现”的自然,水库勘查先遣队背着背包,扎着绑腿,沿着山路穿过一座座山峰来到这里之后,这里便成了“被发现的”自然了。存在的方式也改变了。而且,水库上游十公里左右,在不远的将来将沉入水底。从来不曾受到人们注意的姑娘将被发现,被诱惑,最后不得不沉潜下去吧。
现在这里的自然已被改观为有效的物质,以前无效的自然美还残留在山川的表情里。清冽的河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效用。在水库建成之前,工程师将如何与这种未开发的自然相协调呢?升暗想,对我来说很容易,只有这种自然才是我的朋友。
茅草屋宿舍和木结构的事务所,以及两三个住家构成的村落出现在前方荒芜的野地中央,就像是将原始森林开辟出来后的落寞的空地。几棵缠绕着枯藤的山毛榉立在空地旁的芒草丛中,前面是两条河流的交汇点,夹在两岸险峻的山峰之间。
“先去见见总工吧。”
濑山说道。升下了车,把提包放进宿舍,跟着濑山登上了事务所的崭新的木楼梯。
将近正午的阳光从四方的窗户照了进来,仿佛给每个窗边都贴上了一截电光纸。
书架上的资料被阳光照射下的灰尘改变了颜色。此外,还有带日光灯的制图桌、矿石标本、地质图、成堆的设计图纸……
林总工程师从转椅上站起来迎接升,他穿着肮脏的西服,打着绑腿,脸晒得黝黑,人高马大,以至他一站起来,椅子似乎都在欢呼解放。
“欢迎你,城所君。我们早就盼着你来了,一再地催促总社,可是总社迟迟不放你来,我们很着急。现在最需要的是优秀人才,其次是钱和机械。”
说完欢迎辞后,总工忽然转了话题。
“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现在我们正在为越冬的准备工作而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大雪到来之前,公路能修好的话还好办,否则十一月就会大雪封山,交通断绝。这里至少要留下十个人。明年冬天公路建成,工程开工以后就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这个冬天,需要有人为雪量调查和气象观测作出牺牲,在山里过冬。所谓交通断绝主要是因为那片山岭的附近,明神泽北面的积雪很难融化,据说还有雪堆。令人头痛的是,越冬对我们来说是第一次,一直到明年融雪之前都不能出山,这么一来大家都不大愿意留下了。”
“那十个人已经定了吗?”
听到升这个提问,濑山瞪大眼睛吃惊地瞧着升的脸。总工说:
“目前正在考虑人选,首先看有没有人自愿报名,不够的话,只有平衡各方面的情况,进行选派了。”
升十分淡然地提出了自己的申请,在这种形势下,他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具有极大的魅力。
“其实我正是为了越冬而来的。”
总工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你要知道是六个月呀。”
“没关系。”
“很好。这里就需要你这种冷静的勇敢者。”
此时的升在总工眼里彻底改观了,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升的外表带有一种单纯,在单纯的人眼中,便只看到了同样的单纯。升在这里也发现了和萤酒吧的加奈子一样,可以让自己放心独处的知己。
越冬对于升来说也是始料不及的事情,他之所以这样表态,是作为一名习惯于都市那种无人之境的男人对孤独的自信。
“对了,年轻的工程师们傍晚才从现场回来,所以,先让濑山陪你去现场看一看吧,今天晚上为你接风。”
总工打开朝东的窗户,指着近在眼前的断崖对升说道。山崖上裸露着辉长岩,四处点缀着红叶,山顶上稀疏的针叶树,就像环绕天空的眼睫毛。
“翻过那座山就是福岛县了,山脚下流淌的奥野川中心便是县界。”
河流被遮挡在野草那边,侧耳细听,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光秃秃的岩石。
升的住处安顿好之后,濑山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升在想什么,就粗声粗气地问道:
“你是不是失恋了?越冬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又不是青蛙,怎么受得了啊。”
“我可跟一般人不一样噢。”
“那当然,你有大先生的血统啊。独身的人真是难琢磨。我在东京,就尽可能不坐独身司机的出租车,太危险。”
傍晚,年轻的工程师们结束了一天的测量、地质勘查、原石调查工作,回到了住地。洗完澡,他们都集中到了饭厅。学生食堂似的饭厅墙上,贴着“服装清洁”、“饭前洗手”等告示,餐桌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从K町带来的大朵菊花。升前来工作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风传城所九造的孙子在总社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不大合群,然而升具有彻底颠覆有关自己的任何概念的天赋。于是,大家见到了一位肤色浅黑、朴素和蔼的青年,而不是脸色苍白、书生气十足的人。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脸上流露出的纵欲的倦怠。
升从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中感受到了愉快。有的人比升稍大,但多数是同辈或晚辈,他们有的脸上充满幻想,有的一副年轻气盛、愤世嫉俗的表情,还有油腔滑调的学生模样和过度亢奋而有些阴郁的脸,以及俗气又平易近人的脸……升审慎地致了辞。总工把他的越冬意向传达给大家时,一席人都对他倍增亲切感。
“就是说和我们在一起啦。”
一个名叫田代的脸蛋红扑扑的年轻人说。他年纪轻轻便已具备了一个真正的工程师才会拥有的伴随一生的孩子气。
“还有一个问题,请问城所君会滑雪吧?”
“会的。”
“这可太好了,不会滑雪的人是不能有幸在这里过冬的。”大家对总工这句中学老师喜欢滥用的反语,报以开怀的笑声。一位越冬者说,和女孩子一起滑雪才有意思,自己滑就无聊了,他直言不讳地对升说道:
“像城所君那样在总社呆了一段时间的人还好一点,我一出学校门,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升从这位叫佐藤的青年脸上,看到了青春的暗语。那是对于焦躁、逸乐的憧憬,对被埋没的青春、纯洁的自我厌恶。自己的年龄和佐藤相差无几,却是从另一面来看这个问题,即是说,升反过来从大的镜片那一端来窥视佐藤从正面所看的望远镜。
红脸蛋的田代下了结论:
“没什么,越冬的辛苦,会由水库建成时的喜悦抵消的。时时把水库放在心中,就能忍受了。”
升在这刹那间意识到了这里的青年和自己的区别。他们在内心把水库转化为理想和希望,各种各样的观念,而升的水库在外部,升决不在自己的内部探索理念。在外面屹立着纯粹的物质性水库。虽然和大家一道,但升要建造的却是另一种水库吧。
第二天,濑山开着路虎回K町去了,他要负责接待来水库参观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所谓名人。
升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他黎明即起,早晨的体操给予了他在东京那种幸福的星期日将永远持续下去的预感。深呼吸太舒畅了,吸进嘴里的空气像果实般冰凉。
升被奉为至宝,这是由于他所具有的种种特长之中,最为突出的设计才能。公路建成后将立即着手的临时设备方案的设计,从今天起就成了升的职责。水库本体的设计早就在总社完成,但临时设备的基础设计,需要在缜密的地形测量的基础上,在现场来进行。
在水库本体的施工之前,首先要在水库上游构筑临时水泥墙,来阻挡水流,使之从河岸的山底下铺设的临时排水通道流向下游,将工程现场的水排净,直到水库完成。此外,构成混凝土骨架的是砂石,要用在附近开采的原石粉碎后制成,所以首先必须有粉碎机的设计。将搅拌机搅匀后的混凝土运到工地去时,一般采用缆车从空中运输过去的办法,所以,还必须做缆车的基础设计。升首先参加的是这些设备的基础设计。
……在宽敞的院子里,民工们分成了几个班组,等着担任各组组长的工程师来带他们去工地。总工给升介绍了一个五人小组。民工们朝这位新来的组长点了点头,问了早安。今天升要去进行第一次地形测量。
民工们扛着经纬仪、水平仪、卷尺和测量竿等测量器具。升在晨曦中检查着这些器具。
升的装束既不是灰色的上班服,也不是夜生活时穿的时髦西服,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穿上了夹克和草绿色的裤子,打了裹腿,还套上了日本人的伟大发明之一的布袜子,怎么看都是一个地道的年轻工程师。穿上了这身必须穿的,而且是最有职业特点的服装,升成了前所未有的随心所欲之人了。说起来,过去即使有升这样的人,就连戴一条花领带也会遭人非议的。
脸蛋红扑扑的田代迟到了,他怀里抱着三本黑皮的野外作业记录,加入了这个小组。这三个作业记录分别是经纬仪记录、水平仪记录和坑道外记录。他身兼向导和升的助手,并负责记录工作。
水库工地在升的眼里和昨天一样巍然壮观。对岸的绝壁如同被刀削一般展示着各个地质年代的断层,主要由中生代侵入的深层岩构成,上层是粘板岩及少部分砾岩,绝大部分是辉长岩。山毛榉和栎树覆盖在岩石上,断崖边悬挂着松柏。岩壁上已经打出了不少横洞,一百五十米高的水库轮廓,已由白色勾勒了出来,很像绝壁上巨大的涂鸦。
河岸这边,工程用公路已经建成,从这边朝对岸的悬崖望去,雄伟的景象令人生畏。缆车会把对岸的绝顶和这边的山顶水平地连接起来的。被红叶环绕的奥野川里流淌着冰冷的河水。这一带缺少形成激流的岩石群。
朝雾还未散尽,树林只透出了几束旭日的光照,微弱的阳光照到了没有人影的公路以及河边的野草上。
升望着将被水库埋没的这块巨大的三角形地带。
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风景令人想到化为废墟的自然。这既像巨大的东西崩溃后的遗迹,又像是耸立在笼罩旭日的薄雾之中的巨大三角形空间,获得了解放而休养生息,这并不是自然之中的任意的空间,是个近似废墟的新鲜而充满活力的特定的空间,即凭借着纯粹的空间而得到充实的空间……
“走吧,那边有条路上山。”
记录员田代催促道。
升开始了在这里的生活。晴天去勘测,雨天在架子上堆满设计图纸的中世纪图书馆似的办公室里作设计。
生活井井有条。年轻的工程师们都成了他的朋友,关于他“不合群”的传闻成了地地道道的谣言。其实,若是升不总是独往独来地去过夜生活的话,也不会有这种传闻的。升的确喜欢这里的生活,对集体生活的爱是最能使集体里其他人感受到的情感了。因此,无论是谁都觉得这位新来者对这里的生活是彻底地肯定的。大家都为此惊讶和欣喜得不得了。可是看着九造的孙子香甜地吮吸着曾因卡路里太低而被告到公司总社的大酱汤,有人会恶意地揣测,这个继承了祖父血统的青年,想以自己的牺牲来掩盖劳务管理上的问题,是个具有令人敬畏的资本家精神的人。可是再一想,没有相当的修养,怎么可能每天都装作香甜地喝那种难以下咽的酱汤呢。
和升同屋的田代,很快就对升信赖有加了。升的测量一向是准确无误的,而且计算迅速。夜晚,一回到房间里,工作之余的升的话题简直是丰富多彩,满肚子的逸闻趣事。这些是升从萤酒吧的加奈子那儿听来的,时常被他用作和女人交往时消磨时间的笑料,在这里不过是作为复习讲给充满好奇心的新的听众而已。然而,升的房间里一下子成了无聊的人们的聚集地,这些笑料成了毫无一丝情趣的生活的添加剂。
升常常陷入自我厌恶,担心自己会以一副觉悟者的姿态出现。这里绝不是修道院。升并不是为了一味行善,一心照亮他人,以补偿过去而来的,完全没有必要使大伙尊敬和喜欢他。这样一想,有一天,他故意阴沉着脸,谁也不理,可是,到底还是他自己破坏了计划。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自己具有这样安稳地、这样平静而幸福地生活的才能。
从第三天起,在厨房干活的一个当地姑娘,就开始多给升的盘子里盛饭菜了。升还在自己抽屉里的书中发现了一封情书。她那张健康红润的脸上,长着极不协调的抒情的五官,有位年轻幼稚的工程师说她长得像某位女演员,所以,她产生了过于有分量的自信,就像费好大劲才能端起来的大铁锅那么重的自信。
升看了这封不知天高地厚的情书,不动声色地点了根火柴把它烧成了灰烬。他这么做是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他想起了大学时代也同样烧掉过一封信。那是和祖父一起去拜访过的旧皇族的皇妃殿下,觉醒于流行的妇女解放,匿名写来的情书。使升吃惊的是,自己过去的生活一点也没有被这里的人看出苗头来。风流成性的人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同样风流的人之间,立刻就能互相嗅出这种气味来,可是这里的人们和总社的古板的工程师们一样,都把升的私生活看作无色透明的。有一次,田代甚至这样嚷道:
“城所君也有恋人吧。”
他们只知道在那位二十五贯[日本度量衡的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公斤]的总工举行的酒席上,滔滔不绝地讲些色情故事,除此之外,就不相信还有什么特别的生活方式了。
显子来信了。那天晴空万里,升一整天都在办公室里埋头于设计,工作进展不大顺利,所以他走到书架旁,泛泛地翻阅起来。地质工学、测量学、帕罗数表、应用力学袖珍本……午休时,升一个人出去散步。可以说到这儿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呆着。
“我不至于会真的干出嫉妒这种蠢事吧。”
这是很多平庸小说的主人公,在开始嫉妒时千篇一律的独白。然而对升来说,世上的无稽之谈数不胜数。他和显子约定进行人工恋爱。如果升这么快就开始嫉妒的话,他自己首先就会被自己也是参加者的人工性的心理所欺骗。从来不知什么是嫉妒的升,比起真正的嫉妒来,不如说自己最先落入自己编织的罗网里去的丑态,会更加伤害他的自尊心。
按照他们的约定,只要能使对方痛苦,可以在信里随意说假话。可是,他看到的信却充满坦率而真诚的虚假,不得不把那份坦率想成是虚假时,他感到受了伤害。显子在信里这样写道:我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去,继续从绝望到绝望——换了一个又一个不能使自己愉悦的男人,他们都唾弃自己,最后以憎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生活。这些男人很快就被我淡忘了,只有升那毫无怨恨的温柔表情,每天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只有那温柔的表情才是人生的感动。
“这封信全是假的,想要使我痛苦而编出来的。谁有本事能使我痛苦呢?我这个人是金刚不烂之身,是绝对不会嫉妒的。”
升沿着无人的河边,朝着奥野川的上游走去。穿过红叶树林,来到了一片白色的芒草地,在芒草地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通红的枫树。
这一带早晚要在水库建成后沉入水底。他走到田地里,贫瘠的土地上长着干瘪的大豆,突然从芒草丛中飞出了几只鸟。他来到了岸边,对岸是福岛县的一座座陡峭的山峰。接近山顶处,红叶稀疏,山脚下的红叶则是密密层层的。隆起的河床形成浅滩,河水哗哗地流淌着。
升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听声音不像是仅仅来自浅滩,他发现对岸山上的红叶阴影里,伫立着一道白色的东西,原来那是一条白色的瀑布。
他总觉得这条小小的瀑布很像显子,这段路的距离正适合散步,他打算以后还来这里。
[book_title]第三章
濑山对升有一个可笑的误解。和升一起去萤酒吧喝酒时,他看见女招待们和升说话那么随便,就以为升和她们的关系不一般。
明天濑山要回东京一天,临走之前,他特意勤快地跑来问升要不要带话给那些女人。升说昨天刚收到萤酒吧全体女人们的来信,回头自己再给她们写回信,濑山要是去萤酒吧的话,顺便代他问她们好。濑山意味深长地理解这个“代好”,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之后,说道:
“进入越冬时期后,K町就无事可干了,以后我肯定会常常回东京的。所以,我觉得现在不用急着把老婆孩子接到这里来。这里缺医少药,天气又寒冷,不方便带孩子来,我想等明年夏天再让他们过来。”
濑山喜欢以商量的口吻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最后还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再说我老婆特别怕冷。”
升有点害怕收到显子的第二封信,故意拖延了好几天才给她写回信。
起初他打算写封说谎的信,为了表示自己相信对方是在说谎,自己也必须说谎。这个纯粹任性的策略建立在下面的推理上:如果对方的信写的是事实的话,就会认为升的虚假的信也是事实,如果对方是在说谎,也会以为升是在说谎的。出于自己痛苦而对方不痛苦这种奇妙而谦虚的自信,升尽力不去设想会有与上面的推测相反的情况。而且,以前升尽管为了虚荣心时常隐瞒自己干的风流韵事,却从没有为了可怜的虚荣心而历数根本没有做过的风流事。
他一把撕掉了刚写了几句的信,自言自语道:
“如果对方把我写的假话当真的话,那么我如实写的话,对方也会反过来想而感到痛苦的。哪一种写法更能够使对方痛苦呢?”
这是个奇特的经验,迄今为止升除了对方的同意之外,从没有思考过女人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现在他想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他想在对方的内心建立一个假设。这样做的话,世界就会埋没于无穷无尽的“假如”中去……升决定不写回信。
“活着,难道一定要相信什么吗?”第二天午休时,他又一个人沿着奥野川河畔逆流而上时,这样想道。“我有必要像吞下苦药一样,完全相信那封信吗?从信上看的确也有说真话的地方,然而我已经没有了相信真实的单纯了。相信也没有用,决不能相信。其实相信女人的真实和相信女人的虚假是一回事。”
他觉得自己感慨于这种平庸的定理实在可笑,走在红叶日渐衰败的下坡路上,望着山脚下烧炭的黑烟,他又为自己下面这番平凡的感悟而惊讶。
“人也可以那样地生活。”
路边有焚烧杂草的痕迹,草地被斑斑杂杂地烧成野蛮而新鲜的黑灰色,升对此有了兴趣,他寻着人们踩过的脚印,用力踩了过去。灰烬在升的鞋底喳喳作响,他脚印清晰地印在柔软的土地上。虽说是自己的脚印,却是从别人鲜明的脚印上获得力量的。
道路豁然开阔,这是个二百坪大的校园。校园里有秋千,还有跷跷板,从状似神社的茅草房顶的小小学校里传来风琴声。这是个小学兼中学的学校,学生只有十个人。
升继续往前走,又是一片开阔地,这里有个山中小屋似的小客店,叫奥野庄。据说水库的负责人在这里吃饭时,见店里连四个一样的盘子都没有,惊讶不已。这客店看起来很是冷清。
升想起来忘了去看那条瀑布了,便抄着难走的小路返回了河边。水瀑在红叶的阴影里流淌着,起风了,落叶被刮得遍地都是,细细的水瀑就像在梳洗打扮似的将飞沫溅到了岩石上。
升又继续往上游走,见红叶丛中耸立着一棵浓绿的杉树,这时传来了一阵说笑声和歌声。侧耳细听,那是新潟的古民谣相川小调的一节。这合唱声听起来很稚嫩。
……
风浪乍起波涛涌
义经[源义经(1159—1189),日本传奇英雄,平安时代末期的名将。]公拔箭竟脱手
浪水退去箭难追
升顺着歌声寻去,潺潺流水中夹杂着从高处溅落的水流声,红叶丛中烟雾袅袅。升从山上下到河边,看见了光着身子的佐藤,吃了一惊。
“这儿可是个露天温泉哟,你还不知道啊?”
佐藤是原石调查的组长。午休时,他把组里的民工带到这里来,让他们洗个澡。
透明的热水,注入了岩石围成的浴池里,溢出来的泉水流进河里,热气腾腾。光着身子的民工们在池里向升点了点头。升也把衣服脱在岩石上,泡进了水里。水池紧挨着奥野川湍急的河流,风一吹,落叶唰唰地掉到头上。从温泉里出来的年轻人滑溜溜的脊背上,都沾上了不少红色和黄色的落叶。升也跟着大伙唱起来。
次日起进入了这个地方特有的晚秋时节短暂的雨季。濑山从K町托人送来了萤酒吧女人们的一大包慰问品。当晚,升当着同事们的面打开了包裹。有好几瓶贴着黑标签的苏格兰威士忌,还有羊羹罐头、纯毛西服背心、澳毛围巾和一瓶科涅克[法国科涅克地方产的白兰地酒。]。老板娘听濑山说将要断绝交通,便着急忙火地提前一个月把年货给送来了。大家看到这些高档慰问品都闭不上嘴,升大方地把这些东西平分给大家后说道:
“是祖父照顾过的女人送来的。她是个古道热肠、讲义气的女人,像母亲一样关照我。”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没想到第二天升听到了关于自己的奇妙的传言,说那些东西多半是未公开的母亲的礼物,升其实不是九造的孙子,而是妾生的儿子。
最先把大家在饭堂里嘀咕的这些话传给升的,是那个帮厨的女孩,她总算出了一口怨气,傲然地说给升听,然后仿佛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对他说:“你也别太自以为了不起了。”
越冬的准备正在顺利进行,卡车冒着雨一趟趟送来够几个月吃的粮食。
越冬的年轻人们都到K町做了健康检查。已经割掉了盲肠和会滑雪是越冬的条件。升一向身体健康,只得过一次像样的病就是盲肠炎,没想到在这儿发挥了作用,完全符合条件。濑山也来了,在诊疗室里,他无所事事地叉开腿跨在火盆上取暖,一边大声地说:
“没有盲肠这点我倒是够条件,可是长这么大没滑过雪,不可能让我过冬的。”
“我们也不希望你越冬,你这人事太多。”
田代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
“越冬是有报酬的,够买个照相机。给我家儿子做个相册是我的梦想,可是我连个相机也买不起。”
“那你现在赶紧练习滑雪吧。”
田代嘲笑着根本无意越冬的濑山。
“到了我这个岁数学什么也来不及了。滑雪是有钱的学生玩的,我当学生的时候,哪有条件去滑雪呀。”
晚上,总工在K町为越冬者们饯行,在乡村艺妓们面前,照例演说了一番。冬天这段时间,总工将往返于K町的事务所和东京的总社之间。
濑山近来不再接待日渐减少的参观者,管起了越冬的物资准备工作,在K町和水库之间来回跑。
升收到了显子的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相比判若两人,简直和升的回信如出一辙。因为,这封信里她没有谈到别的男人。
显子的笔迹给人以干枯的印象,她用的是黑墨水和粗粗的钢笔尖。纯白色的没有线格的厚信纸上,印有她丈夫家家纹的藤花图案。
她详细地描述了那一晚的回忆,感叹着这已成回忆的往事。第一次使用了“我想你”这个词语,说她正在考虑一个背着丈夫偷偷离开东京来和他相会的好办法。她那温柔情意让人感动,但这封热情奔放的信又属于司空见惯的那种情书。
我是不会被花言巧语的情书打动的,能够打动我的是司空见惯却又不虚伪的信。显子的信恰好符合这一条件,差一点就打动了升的心,这反倒使这个固执的青年不大高兴。
“这封信太文学化了。”升想。字面上平平静静,却隐含着撩拨人心的情趣,和升平淡的信不同。
使他感到难过的是,当他为发现了显子的感情的存在而惊讶时,就等于为发现了自己的感情而惊讶。曾从显子那种超人般的冷血中,看到自己的复制品,或者标本的升,今天才发现了显子的情绪化才能,这就等于也发现了自己身上同样的东西。他们两人竟是如此相像。尤其使他烦恼的是,他明白了显子的弱点和自己的弱点完全一样。
弱点?……升觉得显子的这封真实的信更使他痛苦。升的所谓“文学的感动”越强烈,这封信越使人疑心生暗鬼。
“她在模仿我呢。她把我的坦率的回信看做对第一封信的无言的抗议。所以这回态度一变,装腔作势,夸张了一番美好的感情。”
不能抱怨说升不像是经历过那么多艳遇的浪荡公子,升从没有给女人写过一封信,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即便写信也是简单的约会之类。不管对方怎么想,升可是没抱什么感情的。
结果,升总以为自己给予对方的只有肉体的感动,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予对方以纯粹而朴素的感动。自己所写的有关那条小小的瀑布,沐浴以及孤寂山林中的生活的回信,文笔虽然不算漂亮,第三者看了都会感动的。
……他把脸凑近了显子的信,闻到了一股特有的香水味。
升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水,显子很会选香水。那优雅、黯淡、沉甸甸的浓烈的甘美中,含有令人发怵的金属般的冷漠,它又像是在黑暗的庭院里散步时,那飘溢的花香,而且是经过多次雨水的,半枯萎了的花朵,发散在深夜凝重的空气中的余香。
这个气味使升想起了和服从显子肩头滑落时的窸窣声,还有那白色绉绸上自肩头垂下的紫藤花束,乱菊点缀着下摆的盛装和服,以及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美丽的尸体般的肉体……
这些回忆使升突然嫉妒起来,他觉得显子把这种香水洒在信纸上,是为了补充纯洁书信中的言外之意。他想到了从没有想过的显子的丈夫。
升真正感到了不愉快,而且这莫名其妙的嫉妒,使他为自己缺乏想象力而叹息。他开始害怕显子的来信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要收到她的信。于是他赶紧写了封简短的回信,末尾附上了这么一段: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们已进入了越冬状态。第一场雪一下,交通就断绝了,直到雪融化之前不能通信了。电信电话是唯一的联络方式,可是那部电话是利用高压线的传达电话,只能通到K町。因此寄到K町事务所的信件中,明信片由办事员在电话里念给收信人听。信则要征得本人同意才能开封,并以同样的方式来传达。你在写信的时候要想到这一点。”
这么一来,显子的假话就有了非常客观的理由,她即便说假话,也不是为了升,而是顾忌办事员了。
升放心地封上了信封,第二天早上在投信前,他犹豫着又打开了信封。他忽然想到这是不经过办事员过目的最后一封信,所以应该有些实质性的内容。他又重新改写了一遍,处处更换了温柔的词语。最后竟忘了自己一向的规矩,写了一句“我爱你”。升心满意足地想,这回可是撒了个具有决定胜负意义的大谎言。
二十吨煤炭以及酒、大米、干菜,各种干货、罐头等等差不多都运来了。十名工程师和一名医生、两名炊事员只等着越冬了。厨房的姑娘们回到了下游的村子,三个女佣也回K町去了。那个写情书的姑娘把自己的一张小照送给了升,说是作为留念。升问她为什么是留念,她说春天再见面之前,她就要嫁人了。
医生请无线电技师给K町拍了好几封电报,由濑山负责的药品还有一批没有送到,医生为此很着急。
下了好多天的雨总算停了,天气寒冷,阳光明媚。中午K町来了电报,说医药品全部备齐了,下午濑山跟车送来。这批药品一到,越冬就算准备就绪了,濑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到了下午,云层开始增厚,阳光渐渐微弱下来。傍晚的时候,红叶已经落尽的寂寞的山间公路上响起了路虎的引擎声。
这一个月来对当地情况有了一些了解的濑山,在大家的迎接下,大模大样地下了车,俨然一副接受摄影记者欢迎的架势,和在东京时走沟沿躲车时像换了一个人。升觉得好笑,濑山一定是在模仿总工的派头呢。只要濑山和升两人时,他总要说:
“有什么呀,在工地这儿,会虚张声势就行。”
和大家吃完最后一顿告别晚餐,就要马上返回的濑山,在饭桌上又大肆吹嘘了一通。
“粮食和燃料都准备得充分得不能再充分了,大家尽管放心,卡路里方面是经过了认真研究的。”
晚饭后,濑山特意把升叫到没人的屋子里。
“你得多注意身体呀,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就无颜面对大先生的在天之灵了。”
“别这么说,是我自愿留下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自找的。”
“自找的,哼!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哪有你这样的呀,要是真想要照相机还可以理解,可是你早就有一架崭新的徕卡了。”
升笑着握了握濑山的手。濑山的方脸上那双小小的三角眼里泪光闪闪,升很意外。
阴沉的夜空下,大家出来送濑山。这大概是雪融化前,最后看到山外的人吧。喝醉了的年轻工程师们,挨个拍着濑山的肩膀。濑山坐进了路虎的助手席。
司机把发动机钥匙插了进去,摁下了启动键的按钮,响起了引擎的声音,却发动不起来。引擎在空响,怎么也打不着火,渐渐连声音也没有了。司机一个劲地摁启动键。
“喂,别瞎摁了,白费电池。”田代嚷道。司机歪着头直纳闷。
“奇怪呀,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我想起来了,快到这儿的时候,轧了个石头,响了一个怪声。”
“濑山君,出故障了。外面太冷,你先进屋呆一会儿吧。”司机留在外面修车,返回食堂的濑山情绪低沉,像变了一个人,惴惴不安的。
一会儿,司机甩着脏手套,进来说道:
“不行了,不行了。好像是汽油喷嘴坏了,得修一夜。大家帮帮忙,把车推到车库里去。”
大家一窝蜂地跑出去了,升也要跟出去,被濑山拦住了。
“城所君,我可怎么办哪。”
“有什么法子,等着修好了再走呗。今晚就放心地住下好了。”
“你这话太无情无义了,如果今天晚上下了雪……”
“那就是时运了。”升嘴上这么说,心里同情濑山,就上楼去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一瓶萤酒吧送来的威士忌,濑山愁眉不展地慢慢喝了起来。
由于人数减少了一半,每个人都宽松地占据了一间屋子。濑山想和升喝酒,就到升的房间里来,两人消灭了那瓶威士忌。大为伤感的濑山,破天荒地说起了过去在城所家当书生时的事。升早已忘记了自己十几岁时,曾用墨笔在濑山的脸上画了个大大的八字胡的事,这些都是后来听家人说的。
濑山越说越没有顾忌了。
“我是昭和二十年去你家学习,就是国家总动员法实施的前一年,即自由主义经济的最后一年。先生真了不起。你的祖父才是真正的明治实业家。先生一直不屈服于战争中的电力管制,即使他还健在,也和买办资本家有根本的区别。你大概不记得了,先生很早就开始在家里招收书生了,少则七人,多则十五六人。我是没什么出息的,这些书生中后来出了四个大臣呢。”
濑山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睡着了。
……升一觉醒来,旁边的濑山正打着鼾,睡得很熟,似乎连梦都没做。升想象着若是给他画上个八字胡,也许会表现出像他这种对生活毫不厌倦的人特有的威严。
升感觉很冷。他套上棉褂,系上腰带,起来打开了窗帘。
外面在下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视野变窄了,只能看见五天前关门撤走的对面杂货店房顶上落着的积雪。被封死的大门外,也堆起了雪堆。
濑山回不去了。升回头看了看他的睡脸,心想还是先别告知他为好,等他自己醒来再说吧,现在叫醒他也无济于事。
没有风,只有厚重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往天上望去,这柔软微小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向大地扑来,气势逼人,却悄无声息。
升内心涌起了喜悦,他与外界完全隔绝了。
升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他惧怕的不正是现实吗?这么说可能会贻笑大方,这个养尊处优的孤儿的这一倾向,即使不完全来自于祖父的遗传,也多少受其影响。城所九造的那般热情,那般固执,尽管是基于无穷的精力,和不知厌倦的现世支配欲,然而,能说没有被现实的恐怖所驱赶之人的狂躁吗?
“不会再收到显子让人烦恼的信了。”这位浪荡公子想着。“我面临着漫长的冬天,那是非人性的隔绝的自然。而且,那边还有水库,那是石头、水泥和钢材构成的巨大的水库。那不是未来,不是与今天相连接的明天。今后大约三四年我要生活在这个没有时间的物质当中,创造出一个巨大的东西来。我也能够有目的,也能够投入的,只是以和其他人不同的方式。”
就在升沉浸于奇特的念头时,濑山终于醒来了。他以一家之长的慵懒面容看了看四周,见旁边没人,自言自语着“好冷啊”。
他习惯性地在枕头边找烟时,看见了窗外的大雪,惊叫了起来。尽管升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还是受不了他那悲痛欲绝的叫唤。
“下雪了?”
“下雪了。”
升无可奈何地答道。濑山颓然地盘腿坐在床上,然后抱着一线希望走到窗边,查看下雪的情况,他说:
“雪不算大,还能回去。车已经修好了吧?”
升沉默着。
“是吧,能回去吧?”
濑山又说了一遍。
“不行的,你也得越冬了。”
可以想象得到后来濑山怎样疯了一样地诉起苦来。他喊着老婆孩子的名字。他赖以生存的人际关系完全断绝了,最后濑山居然把这次偶然的事故,也归结到人事关系上去了。
“阴谋,这是阴谋,”他下了断言,“从K町出发前一定有人破坏了那个管子。使它在刚刚到达时才坏……对了,一定是这么回事。准是公司里的反城所派干的,我都能猜到是谁。想把我禁闭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再篡夺我的位置,他们太卑鄙了。升君,大家都叛变了,把你和我关在这种地方,是打算斩断城所派的根哪。我们成了人质了。”
一到这种事上,濑山那浪漫的空想可谓无边无际。“真是欲哭无泪。”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昨晚和升分手时流的泪,如果是一点点人情泪的话,濑山的泪腺还是很发达的,然而一到这么吃紧的自己的问题时,就没有了眼泪,却代之以无穷的空想了。
升不忍面对这个可怜的男人,默默地站在窗边望着漫天的大雪。这大雪不仅把升与外界隔绝,也使濑山与外界隔绝了。这个有家的男人那“火热的亲情纽带”也同样被眼前的大雪切断了。说累了的濑山沉默下来,和升并肩眺望着那无声的雪花。
良久,濑山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阴谋……这是阴谋……”
升这回能够理解了,以濑山的性格,把所有现象都用人际关系来解释,对他多少是个慰藉吧。
[book_title]第四章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就成了不融化的积雪,这是个很罕见的现象。十天前也下了一次初雪,那只是快天亮时零星下了一点,早上起来一看,已经融化得分不出是霜还是雪了。
大家表面上好像可怜兮兮的,其实,越冬后的头一个星期,由于濑山的这出不折不扣的喜剧,大家的严肃和悲怆竟一扫而光。濑山整天抱着电话,想方设法地寻求补救措施,终于他明白了自己必须是个滑雪健将,才有可能出山去,这对濑山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公司关照妻子和孩子,他认识到现在除了求得同情外别无良策,索性夸大其词地宣称要抱着殉职的精神准备留在这里。偷听了电话的田代,跑来学给升听时,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除濑山和一名炊事员外,在所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数田代最小,他脸蛋红红的,整天活蹦乱跳。他很喜欢越冬的生活,像个睡觉前总要闹一通的小娃娃似的,在由于阴暗的雪天而整天开着灯的屋子里一个人穷折腾。显然他相信自己是“被选拔出来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受不了苦的。”升注视着这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的充满活力的小伙子。
升羡慕他那种易受挫折的青春。
“四年前,我像田代这么大的时候,要比他老成多了。现在想起来真让我害怕,那时我看女人时,总是在期待着她的某种反应。可以说我曾经是个相当可恶的少年吧。”
升忘记了自己才二十七岁。
在经验丰富的炊事员的指挥下,没有遮雨板的玻璃窗外,全钉上了监狱一样的木板条。大家还修理了滑雪板。
雪后的早上,在滑雪之前,工程师们要先完成各自的工作。升和三个人穿上滑雪板,去调查奥野川的流量,还有四个人去调查积雪量,剩下的人再加上濑山、司机和医生用大饭勺似的木锄清除屋顶的积雪。
积雪有齐胸那么深。冷冰冰的太阳普照着大地,四周的群山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银装素裹的山峦巍然屹立,阳光照耀之处,腾起了朦胧的水蒸气,山谷的暗影呈现出青绿色,以一种比红叶覆盖时更为原始的,犹如刚刚降生的姿态耸立在那里。
升一行滑到枫树林的下面,树梢上落下的雪团掉进了田代的脖子里,凉得他直叫唤。
他们来到了奥野川上游的木箱索道桥。这是将一个浅浅的木箱吊在联结两岸的绳索上来渡河的装置,木箱里面只能坐下一个人。两岸的木桩旁竖着测量标杆,对岸有个蜂巢状的自动测水器。
大家脱掉了滑雪板。岸边的雪覆盖在芦苇上,很柔软,靠近岸边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奥野川却没有一点冻冰的迹象,滔滔地流淌着。大家像少年人一样,猜拳来决定先后顺序,冻僵的手指笨拙地做出剪子的形状。
轮到升时,他接过田代递给他的流速计,坐进了木箱,木箱摇晃得很厉害,大家扶着升坐稳。
现在是一天之中山里能见到太阳的一段有限的时间。升坐在摇来晃去的木箱里,被绳索的反光和河水的波光晃得睁不开眼,只觉得眼前仿佛一片耀眼的茫茫白雪。他恍然觉得无论自己掉到哪里,都是在光照之中,不会感到疼痛的。升自己拽动着绳索,一点点接近了流心。
“喂,就是那儿。”
岸边的田代向他喊道。升用冻僵的手将系着流速计的绳子朝河中放了下去……
晚饭后,大伙围着火炉聊天,中心人物是一向有着说不完的话题的升。升给人的印象是个很能山侃海聊的人,然而一谈到水库,他只说了一句“人生都是虚的,只有水库才是实的”。这是他平时思考的闪现,他的这一过激而超越的思想,给年轻的人们以强烈的触动。
好容易适应了这里生活的濑山,不能漠视这种思想泛滥,起而反击。在他看来,升对问题的看法是对他的挑战,乃至嘲弄。再加上搞技术的和搞管理的人之间一贯对峙的经验,他感到对于技术与人之间的问题,有必要敦促人们彻底地反省。
“你说水库是实的?”他操着浓重的广岛腔急忙打断了升的话。
“水库不就是钢筋水泥吗,它也是人造出来的呀。比方说,我儿子今年五岁,过十五年是二十岁,如果那时我儿子当了兵,上了战场的话,追根寻源可以说是由于奥野川水库的三十万千瓦的最大发电量促进了军需工业的发展。建设这个水库时,他父亲也参加了,这不就等于父亲为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而干活吗?”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有人说道。
“没错。这就是水库,是人为了人建造的。所以说水库也不过是人际关系的一环哪。我们常说自然和科学的对立,这仅仅是抽象的表现。造出同样形状,同样大小的中共的水库和我们现在建的水库完全不一样。因为水库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有所不同。”
“如果两种都是用于军需目的的电力开发的话,又有什么不同呢?”又有一个人反驳道。
“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并没有说中共的水库用于和平的目的,我们的水库不是。只是我理解不了你们技术工作者的所谓理想主义。”
“因为你不是站在创造物质的立场上的。”有人说。
“这话不错,创造物质的喜悦当然是符合人性的。然而,你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玫瑰花或假山石,而是有着经济效用的,或者说本身就是具有经济效用的东西。制造原子弹的人也有创造的喜悦。”
“听你这意思,种玫瑰的人不想着玫瑰的刺会扎人,就种不出来了?”有人问道。
“是啊,没错。创造的喜悦仅仅是人类的喜悦的时代已经和十九世纪的市民社会一起终结了。现在制作一次性的筷子,也不一定光是为了吃饭。出口到美国,或许会在某化学武器的实验室中作为不良导体的镊子而被使用也未可知。近来美国人也会用筷子了。总之不存在人类制造的东西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工人式的良心制作的纯粹的物质这种东西。物质不仅仅是物质,必定产生某种效用,无论科学的产物,还是艺术品,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介于某种关系而存在。何况像水库这样的,本身即效用的物质。我们无法知道它被用于什么目的,你们制造它时可以具有技术工作者的良心,可是,对水库所具有的各种关系视而不见地拼命干活,就只能说是愚蠢了。”
“那么只注意这些关系的人就没有良心可言吗?就是说除了政治性的目的意识外不可能有良心这一说了?”有人问。
“对呀,”升终于开了口,“你只承认不偏不倚的、无可无不可的良心,调和主义的良心,不负责任的良心,决不迈出自己桌子半步的良心,对吧。这就是坐办公室的人的良心。你既然这么说,那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去建水库好了。”
“你可真是不留情面啊,”从不生气的濑山答道,“反正我已习惯于对没有人情味的理想主义保持警惕的态度了。那么你怎么样呢,不同意我说的抽象的技术工作者的良心,恐怕也不抱有政治性的目的意识,那么你的理想主义的那种技术性的根据是什么呢?”
升调皮地转动着俊美而清澈的眼睛:
“就是能够变得盲目的才能。”
升觉得且不说濑山滥用的“人性的”这样不洁的词语,实际上在人性主义包裹下的时代的技术里,我们制造的东西也能实现神的意志,也能有益于人们的幸福安乐的调和,并具有使命感。我们的时代失去了这些是事实,然而如果没有一些人投身其中,没有一些人集中精力和热情的话,有些工作是绝对完成不了的,这也是事实。工作这种东西本来即是如此,中世纪的工匠的良心和十九世纪的资本家的勤劳,都表明了他们没有把工作看作它以外的什么。
技术完全机械化的时代如果到来的话,人类的热情就消失了,精力就成为多余的东西,所以倾注于科技进步上的热情和精力也具有自我否定的侧面。庆幸的是,事态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水库建设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象征性的事业。我们开发山川这些大自然的效用,今天还可以有幸作为发挥了我们人类自身能力、热情和精力的代价来接受。等到自然的效用开发到了尽头,不到连地球的渣滓都被利用的荒废的极点时,人类的热情和精力不会消失,升坚信这一点。
水库建设的技术,既是自然与人类之间的搏斗,也是对话,是人类为发掘自然未知的效用,而自觉到自身未知能力的一种自我发现。
技术失去了那种幸福的预定调和,失去了人性主义的使命感和分工意义,尽管孤独却具有了征服珠穆朗玛峰般的人性的意义。总之并不是像濑山所说的那样,是软弱的技术人员的良心在追随被置于一定结构下的技术,相反,应该是技术在追随着人对于开发自身能力的要求。这种要求在濑山眼里不过是空幻的理想主义而已。
能变得盲目的才能……为了发现自身必须变得盲目起来。升本想说的是“集中精力的才能”,却说出了这句话。然而他知道只观看的人是决不行动的。
……在这样的集体生活中,互相之间渐渐就无密可保了,佐藤公开了他梦幻般的单相思,医生公开了未婚妻的事,田代说起了有关母亲的许多往事。
升的母亲得产褥热而死,他只看过她的照片,或听家人讲过母亲的事,因此田代对活着的母亲的细腻情感使升很感兴趣。田代不喜欢父亲,却对母亲赞不绝口。他跟升说出了中学时使他感到羞愧的往事,他曾发疯般地嫉妒过母亲那刚刚有些苗头的恋爱。
那人是父亲同乡的后代,私立大学的学生,常来家里玩,还帮着田代做功课。田代从一开始就反感他,渐渐对他越来越厌恶起来,对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看不惯。觉得他笑的样子龌龊不堪,他偶尔哼的几声歌也令人起鸡皮疙瘩,就连他戴帽子时,先用拳头从里面捅一下,再戴到头上的毛病,都卑俗得使人不快。一次,田代在一个唱片店里听到了那个学生常哼的歌,觉得很好听,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那个学生一唱,就变得难听了。
一天晚上,和父母一起吃饭时,田代说:
“我讨厌大岛,不愿意让他给我看作业。最好以后别让他到家里来了。”
父亲一听就发了怒,他觉得小孩子对自己关照的同乡不敬,就等于轻蔑自己的家乡。总之,后来田代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家长也有对孩子不公平的时候。
“混蛋,你傲气什么?大岛是秀才,前途远大。像你这种小毛孩懂什么!”
“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
脾气暴躁的父亲,拿起饭碗就朝田代掷过来,田代一歪头,碗砸到了拉门上,把拉门打穿了一个洞。
父亲一向是暴戾的,他骂道:
“你干吗要躲?”
边骂边站了起来。母亲赶紧好言相劝,阻止了父亲。田代被母亲带到厢房里去。
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个春天的傍晚,厢房前的八重樱正在盛开,还有开始落花的山茶和木瓜。一朵鲜红的山茶花,以及木瓜桃红色和月白色的花瓣掉在已经昏暗下来的潮湿的泥土上。邻居家有人在荡秋千。
在黑暗的房间里,母亲美丽的眼睛微微发蓝。
“去跟爸爸道歉。”
田代沉默着。父亲没有理由那么生气,父亲为了大岛生那么大的气,实在有一点滑稽,似乎是找错了对象。父亲是不是犯糊涂了。
“听话,去跟爸爸道歉。”
母亲和蔼了一些,又说了一遍。
田代还是不吭声。
母亲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眼光黯淡了下来,有些发青。母亲用异常和蔼的,却一字一句的语调说道:
“有什么别的原因吗?你说讨厌大岛,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讨厌的话了?告诉妈妈,他说了什么?”
田代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恐怖的东西。母子间的宁静消失了,第三者插了进来,母亲的脸变成了第三者的脸。田代死也不愿意看见母亲这样的表情。他学着大人的嗓音,粗声粗气地说了句:
“他什么也没说。”
……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嫉妒。我清楚自己无缘无故地讨厌大岛,就是由于嫉妒。我那时十四岁,那个年龄的孩子怪得很。我后来很苦恼,像女孩子那样耍赖,不好好吃饭,身体越来越瘦。母亲非常担心,对大岛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我的身体也就好起来了。从那以来,母亲一直是我一个人的母亲。这双手套,这件毛衣都是母亲给我织的。”
“真是,人连自己属于谁都不知道啊!”升感叹道,“你的母亲万没想到你会争所有权,要是你父亲嫉妒那是正常的,看来你母亲输给了半路杀出的嫉妒。”
“是这么回事。”
红脸蛋的田代,就像偷吃了好东西那样,满足地笑了。
对田代毫不体谅母亲为了孩子而放弃爱情的绝望,升感到十分惊讶。无论哪种爱都是自私的,这一发现让升也觉得不可思议。母亲在生下自己的同时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没能成为这种母爱的对象,这倒使他为自己高兴。因为他感到带到这里来的旧相册里,自己以特别的感情,即所谓不被世俗的爱情法则所束缚的特别的爱来珍视的只有母亲的几张照片。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升和同事们再次去那个木箱索道桥测量流量,工作提早完成后,他们趁着有太阳,滑雪横穿银山平,来到了喜多川的河畔。这时,打头的人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别出声,指着对岸西面的山顶。
太阳被山挡住了,冷飕飕的。从远处看,白雪覆盖的绝壁上到处都是黑洞,那是凸起的凝灰岩。喜多川在峭壁下潺潺地流着。
山顶上是透明的浅杏黄色,高空湛蓝湛蓝的。山顶四周的雪格外耀眼,和绝壁上的暗雪形成了对照,就在那明暗交界处伫立着一只羚羊。
羚羊身上的毛又黑又长,由于逆光站立,而成了剪影,坚硬的轮廓好似铁铸出来的一样。威风凛凛的犄角朝后弯曲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羚羊纹丝不动地站着。
突然羚羊不见了,注视着它的人们,没看清羚羊转身跑走的瞬间,只觉得它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突然间消失了。
大家满足地朝住地滑去。升边滑雪边想:
“羚羊……antelope[英文,羚羊]……misanthrope[英文,厌世者]……真是奇妙的韵脚。”
看到羚羊后的第二天起,连阴了好几天,温度急剧下降,开始进入了漫长的暴风雪天气。一天早上,升睁开眼睛,看见从窗户缝隙里刮进来的雪粒,成一条直线,从榻榻米直到被子上。
积雪一天天增高,堆积到了窗户根,并且每天都在一格一格地掩埋着玻璃窗,最后,窗户整个被雪遮盖了。
屋顶上的雪一天比一天厚,走廊的拉门被沉重的房顶压得开关都费劲了。
那位路虎的司机,过得挺自在,他似乎不觉得濑山的越冬和使一辆车闲置在山里一冬天是自己的责任。反正工资给他存着,又是单身,所以整天无忧无虑。他特别爱睡觉,大家都非常惊讶。
“那家伙是不是想在这儿冬眠哪。”
田代差点儿没说出来。这个司机大概已习惯于坐在黑暗的车里等那些不守时间的人了,这次只不过是将等的时间延长为六个月而已。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也不抱怨无事可干。他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哼哼流行歌曲。他很懒,不喜欢滑雪这样快活的运动。炊事员倒是乐得他这样,因为这个饭桶要是再去滑雪,消化就更快了,谁受得了啊。
升对濑山的“人性的”这个词非常有兴趣。在城市里时的升几乎丧失了对他人的关心。
他甚至发现了从没有注意到的濑山的优点,即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那旁若无人之态,实在可爱之极。
濑山具有玻璃罩般的性格。犹如透过水族馆的那种永不会损坏的玻璃罩,可以清楚地看见穿梭于小小的岩洞的鱼群。被大雪封闭在山里的开头几天,他的悲叹令人目不忍睹。本来不具有演悲剧才能的人,必须演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他那被束缚的激情,没有一点与他吻合,他似乎忽视了每个人的感情在达到对别人具有说服力之前,所必要的程序。
朴素的感情应该伴有朴素的表现形式。可是濑山的表现只能说都是不成形的。在总社工作时,他连说话方式都循规蹈矩,例如“这个问题嘛,要好好研究一下”或者“科长真有两下子啊”,“是啊,那就再好不过了”等等任何人都使用的语言。一旦被置于深山的境遇中,那些套话没有了市场,结果,大白天濑山也蒙在被子里哭泣,这是去他的房间里观察动静的田代回来报告的。
濑山一天天安静下来了。没有什么工作可干,到了晚上,他不是打麻将,就是跟人聊些色情话题解闷。白天工程师们不在的时候,他就到厨房和炊事员聊天,或帮着切切葱什么的。
其实,另有理由使他不能彻底安下心来,因为还没有接到妻子的来信。怎么也不赶紧拍个电报来呢,他心里憋不住事,得空就去跟升念叨。
“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呀,我儿子万一得了大病……真要是那样可怎么得了。”
“放心吧,很快会有消息的。”
“听了你的安慰话我也高兴不起来,我的心情你们独身的人哪能明白呀。”
一个星期后终于来了信。传达电话呼唤了濑山的名字。
在他的周围,年轻人们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濑山一句句大声重复着接线员念的信。
“什么?‘孩子很好,我也很好,家里的事’什么?‘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嗯。‘你也要趁着这个机会,在雪融化之前,在那里好好养养身体’……”
听到这儿,大伙笑了起来,濑山呵斥道:
“笑什么,吵死了。”
“……什么,还说什么了?‘好好休养身体,多关心公司宝贵的年轻同事们’……嗯,嗯,‘家里有我呢,千万不要挂念’……然后呢,什么?就这些?”
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
“就这些?不可能的。就这些吗?真没办法。再见。”濑山赌气似的撂下了话筒,气哼哼地回屋去了。
从这以后,濑山渐渐恢复了正常,以至那天晚上,还挑起了那场水库辩论。
晚饭后大家都围到火炉边来,这段时间是从早上开灯后度过的黑沉沉的一天当中,最为宁静的时刻了。假的黑夜过去了,真正的夜晚开始了,电灯的光亮显得耀眼起来,暖融融的。从偶尔打开的炉子里,可以看见红彤彤的火苗,是那么夺目,那么醉人。
屋外暴风雪的声音和火炉里呼呼的燃烧声,自然的威胁和人类生活的微妙的和谐……火炉上烤着几双灰色的劳动手套,冒着热气。
火炉周围的男人们身上散发出同样的气味,就是那滑雪靴的刺鼻的油味。有的年轻人胡子拉碴的,也有的每天执拗地刮着已经发青的下巴……尽管每天都面对这些脸,但是到了炉火旁,封闭在一个个梦想和思想里的脸,格外的亲切。大家静静地喝着酒,收音机不管听不听都一直开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广播剧意味着他人,是这里所没有的他人,所没有的那些生活,那些忙碌,那些错综复杂的心理,那些娱乐……
外面暴风雪的彼岸是遥远的城镇,那边灯火辉煌,铁路纵横,夜生活丰富多彩。这边有我们的生活,那边是他人的生活。那边无数的灯火和这里的一盏小小的灯火的生活具有完全相同的比重。青年们喜欢这样思想,在他们的背后,被暴风雪覆盖的,还未成形的,却已经成长为一个确实观念的巨大威严的水库,仿佛正展开白色的水泥之翼,守卫着他们,肯定着他们,庇护着他们。
只有濑山置身于这梦想的生活之外。虽然他也夹在大家中间烤火,却是孤零零地,呆呆地倾听着暴风雪的声音。他什么人也不是,他是多余的人。
在上次的水库辩论之后,濑山和升促膝喝酒时,想起了那次升说的“征服珠穆朗玛峰和水库工程,在发现未知的人类能力这点上是相通的”的论点,于是趁着酒劲上来,忽然想要尝试着反驳一下。
“城所君上回讲的纯粹是谬论,根本不合逻辑的,”他突然说道,“说穿了那不过是体育运动员的精神。这里又不是滑雪练习场。”
“你也学滑雪多好啊,那样就会和我产生共鸣了。”升说。
“我得先和你产生了共鸣之后,才学滑雪呢。归根结底,你是个不承认事物价值的人。”
“这就是独身者的思想呀。”
“而且是有钱的独身者。所谓价值,我认为是内在的东西,不养育孩子是不会相信的。”
“你可以认为孩子对你来说是内在的,就像孩子是父母的所有物一样。”
大家也被吸引了过来。
“我不是说孩子的存在,而是孩子的价值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内在的东西。我和老婆的关系……”
有个人刚要笑,濑山瞪了他一眼。
“……我和孩子的关系,社会关系即是从这种肉体的联系中产生出来的。各种价值都是从这种关联中内在地产生的。然而城所君拒绝所有内在的价值。你不相信任何价值,却说什么发现人的能力。你的目的何在呢?”
“目的是没有的。”升简洁地答道。
“瞧瞧看,没有吧。你不为任何人而工作,也不为你自己。”
“人类的进步,都靠这样的工作。”
“瞧瞧,你嘴上这么说,其实你相信不相信人类的进步还是个疑问呢。我以前以为你坚信未来,挺羡慕你的,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你不相信价值,所以只会相信外在的、和你自身毫无关系的东西。什么石头啦,水泥块儿啦。”
“比如水库。”
“你和水库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才说水库比人生还重要的吧。我真是一点儿也搞不懂你。”
“那么,登山家和珠穆朗玛峰有什么关系呢?”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体育精神哪。在这个空虚的时代里,除了体育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你说呢?”
一喝酒就脸红的濑山,做作地摊开双手。升穿着宽肩的高级滑雪毛衫。对濑山以轻视的态度使用体育精神这个词,大家很不以为然。
……正好收音机开始播放新闻了,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广播员报道了公司的社长去美国访问的消息。
“社长去美国干什么?”
“前些日子不是去过了吗?”
“引进外资呗。”
佐藤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濑山马上发挥了他那消息灵通的才能,告诉大家:
“赤间社长的谈判一成功,明年夏天,这里将遍地都是美国造的建筑机械了。”
田代兴奋地喊起来:
“运载卡车是欧几里得的,全自动搅拌机是约翰逊式的,全套一流机器。”
“先别高兴,”濑山制止了他,“其实都是在争权夺利呢,赚的钱将投给日本的保守党,建成后的水库的电力,只能是用于军需产业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社长前些日子访美的时候,美国银行答应投资,但附加一个条件,即要有美国的建筑业参与。银行指名让蒙哥马利建设公司参加,社长只好接受了。回到日本后,就指名鹤冈组和樱组为蒙哥马利的合作公司。这还没什么。
“后来,社长把这份合同的几成回扣送给日本的保守党,以此为条件说服通产大臣同意。
“另外,还有一个动向,就是正在开展的使用国产机器运动,因此投标时,各社将会合作,以最便宜的投标价格参加。
“投标大概是在明年春天。显而易见,这次投标将以不透明的结局告终。就是说,即便价格高,在通产大臣的默认下,也要让蒙哥马利公司中标。”
“还是咱们社长懂得,哪怕稍贵一点,也要用好机器。”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濑山不屑地说,“还不是为了赚钱呗。社长还兼任东部物产的社长,举个例子来说,欧几里得的卡车怎么进口的呢?是蒙哥马利公司从欧几里得公司买进,通过东部物产进口的。东部物产因此得到了回扣,就进了赤间社长的腰包。
“一般说来,拿到中标价格的一成左右的回扣是很普通的事。如果中标价格上百亿的话,就有十亿进账。其中的几成由社长送给保守党。
“所以说,美国银行同意投资就意味着对保守党的间接投资。”
然后,濑山没有忘记补充了一句:
“这么做是欠妥当的,和赤间相比,城所先生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先生健在的话,决不会容许这样的卖国行为的。”
濑山是通过什么情报得知内情的是个疑问,这个情报的真伪也很难说。年轻的工程师们,都困惑地沉默着。
濑山说话时有人关掉了收音机,寂静中暴风雪的声音显得更响了。风夹裹着大大的雪团在他们的周围呼啸着。
升并无揶揄濑山的意思,平静地说:
“你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吗?”
“没这个打算,”濑山坦然地答道,“再说我正在越冬啊。”
这个回答实在滑稽,可是谁也没有笑。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随着暴风雪的呼啸声,像一股寒气钻进了他们的棉袄里。濑山所说的种种关系,担负着正确的或者邪恶的使命,正在没有风雪肆虐的彼岸殊死搏斗着。而这里有灯光,有酒,有炉火。暴风雪隔开了这两个世界,疯狂地发出撕扯粗布似的声音,震撼着天地。
那声音有时拖着长长的尾音远去,有时又折返回来,在黑暗中,满天的雪片呼呼地朝这边刮来,发出沉闷短促的撞击声。那狂风就像一张被打烂的黝黑的脸。不久又渐渐远去的声音,在远方的某个地方,发出优雅而柔和的响声……
将近十二月下旬时,憋在山里的人们都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一个无聊的问题竟能引发一场激烈的争论。大家都陷入了沉滞的情绪之中,谁也没有法子使大家解脱出来。有时靠着酒力,大伙歇斯底里地欢乐一通。这种感情的高音阶和低音阶相互抵消,其结果,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吵架都没发生过。
夜晚,黑暗的走廊上,滑雪板排成了一长溜,在微弱的灯光下发着寒光。关着门的屋子里,充满了滑雪靴的气味和平时注意不到的墙上的石灰味儿……
一个特别寒冷的黎明,升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正在睡觉时突然被人打了一枪,他猛地坐了起来,耳边响着暴风雪的呼啸声,隔壁的田代也起来了,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见升的被子上有个水龙头。原来是下水道冻了,水压过强而崩掉的水龙头,冲破了盥洗室的门,飞过了走廊,穿透了房间的隔扇,掉到升的被子上了。
早上起来一看,喷到天花板上的水已经结了好几根尖尖的冰柱。
大家都期盼着听到传达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收音机里虽然也有女人的声音,却比不了接线员的声音亲切。每次一有电话来,大家就奔到电话机旁,抢夺话筒,哪怕能听一声接线员的声音也好。
接线员有两个人。越冬以前大家全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现在不仅每个人都知道她们一个叫千代,一个叫春江,而且还能分得出她们的声音。
没有私人的交谈,最多跟她们报一下自己的名字,说句“早上好”、“晚上好”等等。对方都一一用甜美的声音回答,但她们不敢公私混淆,一旦发觉有聊天的迹象时,就马上严肃起来,挂断了电话。
千代的嗓音比较好听,有点新潟的口音。春江的声音略低些,但圆润柔美,发音标准。年轻人喜欢听春江的声音。那声音很沉静,像大姐姐一样和蔼,每一句话里,都含有微妙的情感的抑扬。
这声音在深更半夜越过群山峻岭,沟沟壑壑,冲破暴风雪,像鸟一样飞来。虽然是公式化的语气,却具有哀婉的回音。有时不知什么原因那声音突然远去,变得细微起来,声音的主人,把一瞬间衰弱的不安传给了这里的人们。
工程师们通过每次电话里的声音来想象着自己所喜欢的接线员的身心状况。
升每周都接到一次显子谨慎简洁的来信。有时是办事员,有时是接线员,用传达电话传达过来的这一定期信件,成为宿舍中的一个美谈。人们跟升要照片,想看看对方长得什么样,升说没有照片,人们怎么也不相信。
升一点也不为没有跟显子要照片而后悔,照片会看厌的。没有照片的升,对显子可以保持新鲜的幻想。
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再梦见过别的女人。偶尔出现过让他头痛的女人,然而多数是梦见显子,或类似显子的无名的女人。
升常常梦见显子的尸体。那具无感动的、百呼不应的肉体,仰面朝上白兮兮地横陈在那里。那肉体还残留着体温,拉起她的手,那手没有知觉,滑落到了黑暗之中。看不清楚那张朝后仰着的脸,只有雪白的下巴像陶器的碎片一样浮现出来。
委身于一切爱抚的这具肉体,失去了意志,从内到外都成了被动的物体,她不会拒绝一切,没有羞耻感。男人的眼睛,手指和嘴唇,将无一遗漏地占有她。
升沉浸于这个幻觉。他没有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恐怕就是那死尸的幻影吧。
一天深夜,升感到口渴,就从静悄悄的宿舍楼梯上下来,穿过放滑雪板的走廊,到厨房去喝茶。
打开厨房的灯,看见篓子里放着明天早饭的材料,颜色很新鲜。切碎的绿色大葱和白色土豆块,这些蔬菜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东西。尤其是洗好的芋头惨白惨白的,比起没洗的芋头,更令人想到肥沃的黑土地。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些东西所感动。他一边听着为防止冻冰而开着的水龙头的流水声,呆呆地瞧着蔬菜出神。
从食堂通往厨房的门口有个影子一晃,回头一看是田代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升问。
“想喝茶……”
“我也是。今天晚上口渴得不行。”
田代咕噜咕噜地喝着凉茶。
“我吧,”田代忽闪着不安的大眼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睡不着。”
“没办法,太年轻了。”
升使劲捏了一下田代的脸颊。
“不是那个意思,我老听见怪声。”
“什么怪声?”
“你听……又响起来了,你听不见吗?”
升倾听着,风停了,外面静悄悄的。
“听不见。”升答道。
“我能听见。就像有好多婴儿在哭似的怪声,而且还来回移动。”
“是什么鸟吧。”
“也许吧。”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田代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真的恐怖。他突然抓住升的肩头,这回轮到升吓了一跳。
他像大哥哥一样,用力拍了拍田代的肩:
“没事儿,睡吧。”
他们到底也没有弄清楚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后来听当地的老人煞有介事地讲,在雪乡经常能听见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
麻将、围棋、象棋、酒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田代那寂寞之极的样子使升成了他的庇护者。谁也不看正经书了。升不可思议地成了人们诉说内心烦恼的听客。佐藤把自己的单相思讲给升听,甚至还给他看了对任何人都保密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长得很像某尊著名的佛像。也难怪,身为土木工程师却是古典美术爱好者的佐藤,在学生时代,曾周游奈良的各个寺庙,参拜了许多佛像。
佐藤的长相古板,长脸,眉毛眼睛朝上吊着,有点类似武士的相貌。向往着如今已是非常罕见的梦幻般的恋情。是个过度的自我肯定、主观的自我崇拜者。这位佐藤向升敞开了心扉,力陈自己不幸的恋爱之正确,谴责战后青年的道德腐败,升听了真是啼笑皆非。
佐藤非常崇拜升,把升讲的那些小故事都看作是升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还把每周给升寄明信片的那个女人,想成世上最最纯洁的少女,把升和那少女结合当作幸福的青春的典范。并这样说道:
“你肯定会和她结婚的吧?”
“也许吧。”
升简短地回答。
佐藤似乎觉得得天独厚的升有义务成为自己的不幸的理解者。然而他所描绘的那女人的模样,完全就是佛像本身,升一点也摸不着这暧昧模糊的浪漫爱情的轨迹,丝毫不觉得佐藤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她和我分别时,还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觉得她像是在哭。我那时才直觉到她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向她表白……”
“既然知道她那么喜欢你,就可以安心了吧。”
“恋爱不可能安心的。可以说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享受不安。”
佐藤举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爱的证据,就像洒在院子里的植物上或照在亮晶晶的空啤酒瓶子上的阳光一类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人兴奋,甚至构成生命中闪光的一瞬,而佐藤却想要使之与世上固定不变的事物相并列。
升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幻想是难以打破的,这种幻想不需要帮助,他默默地听着。升这种体贴的沉默,触动了年轻的佐藤的心。
“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啊。”
漫长的雪乡生活使人变得多愁善感,佐藤的眼睛湿润了。“我所缺少的正是这眼泪。”升在心里想。
发生了什么呢?升会为自己的欠缺而感动!原本他就是会感动的!
来这里以后,他产生了种种新的感情,如果最先为此而吃惊的是他自身的话,那么在这群年轻人当中,一直也没有表现出因环境影响而起心理变化的人也只有他自己,这自信是属于他的。升在别人眼里也是可以信赖的,天生就能忍受越冬的孤独的人。
濑山常常用不胜感慨的口吻说:
“你到这种地方来,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啊!”
奢侈的人对偶尔的粗粮,厌倦了官能享受的人对偶尔的节制,会产生一种新奇的喜悦,是常有的事,但是都长久不了。升与众不同,他感受到的是更为本质的喜悦,是宁静而平凡的幸福。从虚无之中发现未知的新鲜感情的这一人工的作业,需要对任何事情都心平气和的理智的计算,以易受外界影响的肉体来处于其间,与过去他把欲望作为理智的假设来看有所不同,这是一种完全理智的冒险的喜悦。
升的空白的心里产生了他在少年时代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自然的纯情。他睁大眼睛想看看这纯情会将自己带到何处去。
……升从佐藤的精神恋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到底显子对于我而言和那佛像对于佐藤而言有什么不同呢?”
这二者貌似不同却又相像。佐藤的恋爱的观念性和升的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的观念性,渐渐相似起来,使他觉得很可笑。升以既非不平,也非满足的心情,在心里嘀咕着:
“我总在想那种看不见脸的、触摸不到的女人!”
一天,雪停了,蓝天露了出来,升和同事们又去奥野川测流量。流量稍有减少,但没有结冰。只有薄冰从河岸像尖刀一样指向河心。工作一结束,他就一个人向上游方向滑去,他想去看看那条瀑布。
沿着白雪皑皑的山峦一直来到了河边,树木垂下的枝条被阳光照出了长长的影子。小瀑布在哪里?他怎么也找不见了,转来转去,最后还是福岛县的陡峭的山峰告诉了他。
手扶着伸向河面的粗大的山毛榉树枝,青年眺望着对岸久违了的小瀑布。瀑布结了冰,坚硬的冰凌互相缠绕着,晶莹透明,在夕阳下闪烁着纤细的光泽。
远处传来雪崩的声音。
声音在周围的群山中回响。
升恍然觉得是显子在喊他。他掉转滑雪板,追赶前面朝宿舍滑去的同事们。
吃完晚饭,电话值班员笑嘻嘻地来通知坐在炉边的升接电话。大家毫无顾忌地跟了去,在接电话的升的周围竖起了耳朵。
“是城所君吗?”
接线员春江问。
为了听接线员的声音,有一位把耳朵贴近升的电话筒。春江平淡地说了句:
“请稍等。”
这时换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听电话的人冲大家摇了摇头。
“城所君吗?我是显子。”
升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以为接线员故意改变嗓音,闹着玩,所以他极力用平静的声音应道:
“你怎么会在那儿呀?”
“我到K町来了。我实在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家的(她想说‘我丈夫’,又怕被别人听见,就含糊其词了)……去九州出差两三天,我就趁机……”
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肯定是显子了。升提高了声音,“喂、喂”地喊了起来。对这个“喂、喂”,周围的工程师们都有着强烈而柔和的感情。显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那圆润低沉的声音,使他眼前浮现出显子嘴唇的嚅动和时而露出的白细的牙齿。升的感动无法形容。
“我想见见你。可是必须要等到雪化以后。”
“我也想见你呀。”
青年发自内心地叹息着。
“想听听你的声音也不容易,不知什么时候还能来K町了。很难得不在家的。”
显子省略了主语。
“你好吗?”
“嗯,很好。明信片都寄到了吗?”
“是啊,我的回信也收到了吧?”
“收到了,可是不知是谁写的字,真难看……哎呀,被人听见不好吧。”
显子笑起来,升的心里有些难受。
“……你好像挺愉快。”
“是啊。”
显子的这种略带忧郁的、不真实的回答使升感到亲切。
“有机会还能来K町就好了……不过我会常写信的。雪一化就立刻给我拍电报好吗?我去车站接你。”
然后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多保重,”显子说,“请多保重身体。”
“嗯。”
两人又沉默了。
“那么再见吧……”显子说。
“谢谢你。”升深沉地说道。
[book_title]第五章
象征性地过完了新年之后,他们继续过着被雪封闭在山里的日子。积雪超过了二米。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最低气温是零下十一度,进入一月后,早晨的气温下降到了零下十九度。
暴风雪后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剧烈的响声快把他们的耳膜震破了。响声来自奥野川的上游。然而由于四面群山的回音,听起来就像四面八方都在此起彼伏地震响着。声音持续了一分多钟,其间,这方小天地被轰隆声包围,仿佛变了个世界。
大家争先恐后跑上二楼,挤到窗口往外张望。尽管窗户被钉上了木条,还是被震得哗啦啦地直响。
只见奥野川的上游,像涌动的白云般腾起了漫天的雪雾。银山平的尽头,耸立在奥野川和喜多川两河之间的细越山的东侧,发生了大雪崩。
春天持续高温时发生的雪崩,大致能够预测,可是,这回是不安定的积雪突然崩塌的所谓新雪表层雪崩,完全无法预测。
“真像大爆破啊。”
“这是在为我们越冬助威哪。”
有人兴奋地喊道。窗边的年轻人们的眼睛里立刻有了神采。
远处的雪雾遮天蔽日,伴随着巨响,犹如无数只放飞的白鸟腾空而起,震得宿舍附近巨大的山毛榉上掉下了一大团雪,露出了黑色的树皮。从宿舍到雪崩地点之间,除了被雪压弯了枝桠,埋没在深雪里的灌木之外,落满了白雪的高大挺拔的树梢,受到了异样的感动,一齐颤动着。
对大家来说,没有比打破了沉滞的暴力性变化更令他们高兴的礼物了。约一分多钟的震响停止后,他们的耳朵还在追踪着那声音。每个人都希望这意外的自然形成的节日气氛再延长哪怕一秒钟也好。声音消失,雪雾消散后,因突然的兴奋而激动的身体也渐渐冷却下来时,由此而产生的失落感使大家都陷入冥想之中。
升首先从这一心境中苏醒过来,提醒大家现在应该不失时机地去调查雪崩。除濑山外,大家一拥而出,直奔一楼的滑雪板。
到了现场一看,这是一次水平距离达一千五百米的大雪崩。细越山的东面堆积着石料大的雪块,堵塞了通往奥野川上游的小路。一部分雪块坠入了河里。雪崩地点的对面,有一个突向河面的山崖,从地图上看,这段距离正好是一千五百米。
被压倒的树木的直径,有二十厘米到三十厘米左右。都是阔叶树。树的断面参差不齐,露出鲜嫩的青黄色,躺在雪地里。
惨不忍睹的现场寂静无声,迅速降临的暮色,使升他们竖起了夹克的领子。这傍晚的时刻,唤起了他们的挫折感,准备迎接春天的这些树木的惨死,似乎预示着春天本身的挫折。
显子那个激动人心的电话,自然成为越冬的人们的最佳话题,田代和佐藤尤为羡慕,升也毫不掩饰当时自己的感动。没有感情的人,也不会经受过惧怕真实感情的训练。结果,升的好心情暴露无遗,证明了他在感情处理上的独特的无能为力,然而濑山这样的男人却只把它归结为升有教养,用濑山的语汇形容的话,叫做“血统好”。
所有人都认定升是“正在恋爱之中的男人”,而实际上对升来说,没有比这更难扮演的角色了。他是个把认为自己在恋爱看作比真正恋爱还要难的人。
这个青年早已习惯了肉欲与精神的不协调,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围绕着显子朝着调和的方向发展时,便惊惧不安起来。他觉得前方一片黑暗。
尽管如此,那个电话里的真切的声音,一再回响在他的耳畔,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偶尔还使他的梦境产生变化。显子的白色尸体的幻觉,仿佛又重现了。摸摸那只手,有种新鲜的温暖感觉,一会儿又像燃尽的炭一样冰凉了。有时梦见那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微笑。
她那低沉的笑声……
她那汗津津的笑容……
“不知道是谁写的字,真难看……哎呀,让人听到不好吧。”
显子在电话里说了这句话后,哧哧地笑了起来。
升在梦里清楚地听见了这笑声。电话划出了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疑虑不再追到梦里来了,显子也没有必要是一具无言的尸体了。升之所以只爱石头或尸体这类不动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是无法怀疑的。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有时升醒来后感到自己忘记了疑虑,就像一个毛毛糙糙的人,把伞丢在了什么地方似的。
他已经在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享受孤独而平静的幸福的才能,他轻易就把这单纯的快感,也看作是那种幸福的延长了。
上回,濑山和大家聊天时,被升问及他的社会责任时,他回答“我正在越冬”。这句话非常之含蓄。越冬的人们对外界的感情,都只停留在可能性上,现在不用就会立刻腐烂掉的突发的感情,似乎也由于这一可能性的幻影,得以永久保持。其结果,什么是这种架空的感情,什么是真实的感情都分不清了,都拼命地生存于一个个统一的观念世界里。他们有着故意地落入自己制造的固定观念中去的倾向。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张脸上都显示出了夸大某一部位的神情。没有刺激的话,欲望很难膨胀,可是由于自己制造的固定观念,有的男人的表情全是性欲,有的青年老是在做吃美餐的梦,脸上的表情全是食欲了。
升对于他们脸上出现的这种类型鲜明的神情感到有趣,偷偷管这里的生活叫“假面剧”。在公众面前扮演自己的角色不容易,而孤独却具有一种力量,使我们成为意识不到自身角色的演员。越陷入更深的孤独中,越不能完全进入角色的不幸的升,常常惊讶自己是否缺少个性。
不过,大家共同的、普遍而最最真实的感情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掩埋在深深的大雪之中,“等待春天到来的心情”。
吃了饭,洗了澡,大家玩起麻将和将棋。升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就拿了些好烧的炭,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给暖炉加旺了火。
屋外暴风雪呼呼地刮着,二楼上听得更清楚。升看了看日历,爱管闲事的濑山,照着他自己日历上那样,也用蓝笔偷着涂掉了升的日历上过去了的日期,简直跟坐牢的人似的。一月份还剩下最后一天,月份牌上画满了深浅不一的蓝框框。
“濑山这家伙,实在是没处施展他那公务员的才干了。”
升想到这儿,露出了微笑。他想起炊事员也嘟哝过,濑山跑进厨房,把写有砂糖的标签贴到糖罐上,盐罐、面粉袋上也一律照此办理,还十分周到地在糖罐的正反两面都贴上了标签,这样一来,无论怎么摆放都绝不会弄错了。
刚洗过澡的升将暖和的身子紧靠着暖炉,听着外面暴风雪的声音,独自品味着所剩不多的科涅克。
“这就是青春。”
他愉快而略带嘲讽地想着。他拥有十分充裕的家庭环境,在被卖掉之前的宽敞的家里,这个孤儿经常这样独自一个人呆着。
有人敲门。升答应了一声,进来的是佐藤。他在毛衣领口上围了条围巾,像是刚洗过澡,一本正经的脸上很有光泽,眼睛里有些血丝。
“请进。”
升从暖炉旁的坐垫上稍稍欠起身子说。
“好的。”
佐藤充满活力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手伸到暖炉上烤着,半弓着身子,下颌抵在暖炉的被子上,眼神锐利地盯着升说道:
“我刚才下了决心。”
“什么决心?”
“突然改变了想法才下的决心。越冬之后,”他不停地眨着充血的眼睛,“……我决定干了,跟那个照片上的女人。”
从佐藤和那位佛像般的姑娘的优雅而浪漫的故事里,冒出“干了”这么粗俗的日语显得十分不协调。一瞬间,升不明白佐藤在说些什么,等弄明白后才知道,这绝不是欲望那类的东西,只是由于反复触动一个观念,最终就像小孩终于弄坏一个玩具一样,突然打破了那个观念而已。
佐藤情绪激动,眼睛里放射出血腥的光。那年轻而挺直的鼻梁在颤动,仿佛动物的杀气,然而又不是性子急的动物。升觉得这是画上画的那种图解式的欲望,其形状比实物还要丑陋许多倍,令升感到失望。他开始厌恶佐藤了,佐藤却丝毫没有察觉升那无缘由的厌恶,依然故我地对升诉说着。
另一方面,田代也一点点地变了,红红的脸颊不见了,成了躁动不安的易受伤害的少年。为一点小事就发愁,所以大家跟田代说话都谨慎加小心。
田代只对升不发火,在升的面前总是笑容满面,用田代的话来说,只有升不伤害他,其他人全是敌人,自己很孤单。升费尽心思想使这个年少的朋友明白孤单是正常的这个道理,可是田代陶醉于只要是升说的话,怎么严厉都不往心里去的信念,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世上还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的幻想中清醒。
被寄托着这样顽固的梦想的升,心里品味到了一种甘甜。对佐藤的刻薄态度,到了田代面前就变得温和多了。他对显子的心情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游移不定。看见佐藤,觉得自己对显子的感情怎么也不像是爱,而见到田代又觉得是爱了。不过,这名青年的思虑至今仍拘泥于面子,希望自己处理问题看起来能像大人那样沉稳。
濑山打麻将是个高手,却说自己最讨厌麻将。大家好容易才盘问出了濑山最喜欢的娱乐,他是这样回答的:
“就是记家里的账簿啊。我从不让老婆记账。我一不在家,家里的账就一塌糊涂。可是,现在我人在这儿,没办法记账了。”
他从一般的社会关系中差不多都能嗅出可疑之处来,因此他只相信人际关系,要论记家庭账簿这样本分的娱乐,很少有人能与他媲美的。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操心命。
“到了晚上,和老婆孩子围着暖炉记账,多美呀,”他顺着舌头说道,“烤鱼网,三十元。蔬菜,六十五元。豆腐,十五元。荞麦面条,六十元。偶尔奢侈一回,桌布,五百元。往本上记这些账目时,别提多愉快啦。”
在这个宿舍里纯属无用之人的濑山,由于其事务官兼宴会官的才能而不胜髀肉复生之叹。每周他都要大醉一次,胡折腾一晚上,仅仅充当一个帮闲的角色使他心有不甘,就像疯子进了医院以后,仍固执自己的习惯那样,以致不知不觉总在想象自己身边的繁杂事务堆积如山。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小时,一个劲地写着,写完之后还要修改一遍,然后再重新抄一遍。他每次都把这些稿子收进一个带锁的文件盒里,所以别人弄不清他在写些什么。在他办公时去偷看的话,他就慌忙用手捂住稿纸。桌子总是收拾得像办公桌那么规整,墨水瓶放在那儿,文具盒放在那儿,小纸签在那儿,可能的话恨不得再安上部电话。
“你该不会把我们的事都写进去吧?”
一次,一个工程师问他,濑山答道:
“哪里,我在写我的‘徒然草’哪。这也是我的保健方法。运动对健康有害,一天之中有一定时间以办公的状态度过的话,是最适合我的锻炼方式了。”
这个濑山在一个喝多了的晚上,把包袱皮里塞上东西,捆在胸前当女人的胸罩,表演了半天脱衣舞。
有一天,濑山和炊事员吵了起来,这种罕见的热闹引得大家都来围观,两人立刻停止了争吵,嘴里嘟嘟哝哝地各自走开了。
后来,濑山又跟那个干什么都慢腾腾的司机嚷嚷了起来。这两人本来就不大和睦,但是正面冲突这还是第一次。
两人在一间空着的房间外叽叽咕咕地互相咒骂着。其实,田代恰巧在那间屋子里睡午觉。他无意中听见濑山提高了嗓门,甩出了一句:
“你第一个饿死才好呢,你是最没用的废物了。”
进入二月份以后,雪还在不停地下,晴天时测量的积雪超过了三米。宿舍里空气浑浊,有人诉说头痛。田代得了感冒,发烧达三十九度。医生害怕传染给大家而禁止探视,但是田代太想见升了,所以破例允许升一人探望。
屋子里由于烧水的蒸汽,潮湿而温暖,田代脸颊红红的,躺在床上。升坐在他的枕旁,用手摁了摁冰枕,开玩笑说:
“睡这枕头,跟婴儿似的。”
“你猜猜这里面装的什么?摸摸看。”
田代天真地说。升又摇了摇枕头,一排棍子样的东西发出了响声。
“是冰凌吧。”
“对。就地取材呀。把房檐下挂着的冰凌揪下来装进枕头就行了。”
田代笑着转动了一下脑袋。枕着枕头那边的耳朵,被冰得发红,耳朵后面光滑的皮肤上,轻微地印上了胶皮枕头的凹凸印子。
“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得病的事。”
“哪有工夫去告诉你妈呀,刚刚打了青霉素吧?明天早上就会退烧的。”
“那倒是。”
田代露出了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笑容。
“我问你,我们不会饿死吧,”田代突然问道,“我听有人这么说,在交通断绝的情况下,粮食吃完了的话。”
升笑着否定了,责备他说,这么点病,还犯不着像得了重病的人那样烦恼。
田代淘气地用舌头尖舔着烧得起皮的嘴唇,不做声了。升很理解田代的担心,同时也很理解他因而得以从单调中解脱出来的解放感。田代脸上浮现出一个人跑出课堂晒太阳的学生般的表情。
“城所君喜欢探望病人吗?”
“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再说我也没怎么探望过。”
缺乏由于得病而与外界亲密起来的经验的升,自然也没有被得病的人亲密起来的经验。说实话,他讨厌生病和病人。他总觉得自己太健康了会遭人责怪。
升为自己探望田代时,内心产生的毫不虚伪的关心而惊异。仅仅经历过三周军营生活的升,没有资格谈论集体生活的互相关照。田代和升之间有一种生病和健康的奇妙的和睦。
“也许,”升想,“我内心也得了一种病,和田代一样,也许我内心产生了和外界亲密的需要。或许我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健康。”
他体味到了不知病苦的人的无知和不安。病房里潮湿的气息,被褥的干草气味,包了手巾的电灯的复杂图案,田代转动脑袋时冰枕发出的潮水般的声音,这些仿佛以其混沌的方式稀释了升孤独的心。
“水库能建成吗?”
田代唐突地问。
顾虑病人而没有吸烟的升,忍不住点了根烟。擦火柴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地在沉默中滑过。
“早晚会建成的。”
“早晚会建成,可是中途资金断绝了……”
“即使断绝,早晚也会建成的。”
“咱们这样无所事事地在雪中等待春天的到来,怎么也不像是建设水库的工作的一部分。”
“虽说不像,也的确是一部分哟。”
“真不可思议。”
“因为无事可干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如果水库是生物的话,我们就像和大象那样硕大无比、寿命很长、成长很慢的动物打交道一样。”
“大象比饲养员长寿,可是偶尔饲养员会在大象巨大的影子里睡午觉的。”
田代的感冒很快就好了,没有蔓延的迹象。然而,一天早上,正在刷牙的一个人发现牙龈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血,牙刷都染红了。他告诉了其他人后,竟有三个人也说自己近来牙刷上有血。这事成了无聊生活的兴奋剂,可是,他们马上又担心起是否得了败血病了。
四个人去医务室看医生,因近来病人增多而心情舒展的年轻医生,郑重其事地让他们坐在椅子上,还把咖啡壶架在炉子上,以便看完病后请四人喝咖啡。他挨个细细检查起来。又是摁牙龈,又是嗅嘴里的气味,又是翻眼皮,又是仔细地捏膝下和腿肚子。这些动作都做得非常彬彬有礼,细致周全,加上医生那满脸欣喜的表情,使得这几个得病的人恍然觉得牙龈出血倒像是做了件善事。
“没什么事,跟败血病没关系,”年轻的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尽情享受着边洗手边说话这种职业性的动作说道,“缺乏维生素C造成的,打几针就行了。不过,关于粮食方面按说不该我多嘴,大酱汤里每天都是小杂鱼和海带,而且越来越少,真是怪事。柠檬和苹果明明很好储藏,却好像根本就没准备,一次也没见到过。”
宿舍里就这样酝酿着恐慌。
每当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菜和饭越来越少了。这些人都是绅士,嘴上没有人说什么,但是每顿饭之间都被饥饿感侵袭。也不是明显的肚子饿,就是老觉得无聊之极,不知不觉啃起铅笔来。人人心里感到极度空虚,以前那种饭后暂时的满足感消失不见了。
一天早上,坐在餐桌前的人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跟着给大家配膳的炊事员转。炊事员是个瘦高的老人,大家送给他个绰号“灰鹤”。
灰鹤挂着长长的围裙,用青筋暴露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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