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沉睡谋杀案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0216 [book_dec]新婚的格温达搬进了海边的一幢白色别墅。她兴致勃勃地布置自己的新家,一桩桩怪事却接连发生。“难道,这房子闹鬼?”种种线索显示,作祟的不是鬼魂,而是多年前发生的一起谋杀案。格温达向马普尔小姐求助,得到的忠告却是“让沉睡的谋杀案继续沉睡”。可好奇的年轻人不甘心停止追查。终于,过去的罪恶苏醒,即将写下新的悲剧…… [book_img]Z_1018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一幢房子 格温达•里德站在码头边上,身子微微发抖。 在她的视野里,船坞、海关的棚顶和整个英格兰岛,都还有点儿上上下下、浮浮沉沉。 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引发了后来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决定。 她原本打算乘坐往返港口和伦敦的专列进城,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说到底,她何必一定要去伦敦呢?那儿又没人等着她,也没人盼着她去。她刚刚从那条一路颠簸、嘎吱作响的小破船上逃出生天。(穿过海峡前往普利茅斯的三天旅程实在是让人痛不欲生。)此时,她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再把自己送上一列颠簸摇晃的火车。她要找一家酒店住下,那种既漂亮又牢靠的酒店,踏踏实实地建在地面上的。她要躺上一张漂亮又牢靠的床,一点儿也不会嘎吱响,更不会瞎摇晃。她要一觉睡到大天亮——嗯,必须的——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然后,她就可以租上一辆汽车,慢悠悠地开,一点儿也不用着急,跑遍英国南部来找房子,找一座漂亮的房子,一座她和贾尔斯商量好的那种房子。对,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参观参观英国了。尽管像大多数新西兰人一样,格温达也会把英国称做“家”,但她从来没亲眼见过英国,只是贾尔斯以前跟她说起过。眼下的英国看起来可不怎么吸引人,灰色的天空憋着雨,锐利的风刃刮得人心烦气躁。格温达排在等候验护照过海关的队伍里向前挪动,她琢磨着:“普利茅斯大概不是英国最好的地方。”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的感受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阳光普照大地,从窗户向外看去,景色十分迷人。整个世界看起来也不再摇摇晃晃了,一切都安定了下来。这才是英国,二十一岁的年轻夫人格温达•里德经过一路旅途奔波,终于到达这里。贾尔斯返回英国的时间还不能确定,短则数周,长则六个月,他就会来找她。贾尔斯建议格温达先到英国,找一所合适的房子,他们都认为最好能拥有固定居所。尽管贾尔斯常常要出差,有时候格温达也会一起去,条件不允许的话她就不去了。不过,他们还是希望有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贾尔斯最近从一位姑母那儿继承了一些家具,各种条件综合起来,买房子这事就变得合情合理、切实可行了。 既然格温达和贾尔斯手头宽裕,实现他们的愿望也就不存在什么困难。 最开始,格温达不愿意自己一个人选房子,她说:“这件事咱们应该一起做。”但是贾尔斯笑着说:“我对房子不在行,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要有座小花园,不要那种崭新得吓人的房子,也别太大就行。要我说,在南部海岸附近就好,至少别离海岸太远。” 格温达问:“有什么地方对你来说比较特别吗?”贾尔斯回答说,没有。他是个孤儿(他们俩都是孤儿),假期就到各个亲戚家轮流借住,对哪个地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他们的新家将是格温达的房子。要是等他来了再一起选房子,万一他得六个月以后才能来呢?格温达在那么长的时间里该怎么办呢?就在酒店里干等着吗?不行,她得找幢房子住。 “你的意思是,这些事全都得我来做!”格温达说。 不过,她还是很愿意先找好房子布置妥当,让贾尔斯一来就能舒舒服服地住进去。 他们刚刚新婚三个月,她非常爱她的丈夫。 在床上叫过早餐以后,格温达起了床,开始安排自己的计划。她花了一天时间游览普利茅斯,玩得很开心。第二天,她租了一辆舒适的戴勒姆轿车,又雇了一个私人司机,开始了穿越英国的旅程。 天气很不错,格温达的旅程也很愉快。她在德文郡看了几处房子,但没有特别满意的。不必着急,她可以继续找。她已经学会了从房产经纪人那些充满激情的宣传语中撷取有用信息,为自己省去了不少无意义的奔波。 一周以后的一个星期二傍晚,格温达的汽车从蜿蜒的山路上缓缓驶来,开进迪尔茅斯。在风光迷人的外围海滨,汽车经过了一块标明“出售”的公告牌,透过树丛,隐约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的维多利亚式别墅。 格温达瞬间就感到了一种震动,太棒了,她几乎立刻认定了这房子。这就是她的房子!她已经确定了。格温达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座小花园和长长的窗户⋯⋯她可以确认,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房子。 天色已晚,格温达只好先到皇家克莱伦斯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她就找到了那幢房子的经纪人——那块公告牌上标了经纪人的名字。 不一会儿,她就手持看房许可,站在了那幢房子的客厅里。整个客厅呈老式的长条状,有两扇法式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是露台,露台尽头有一座假山,上面栽着不少灌木,花开得正好,山坡很陡,直挺挺地戳在一大片草坪上。花园的边缘种着树,在树的那头就可以看见海。 “这就是我的房子,”格温达想,“这就是家。我好像对这幢房子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似的。”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高大冷漠、神色忧郁的女人走了进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您是亨格雷夫夫人吧?加尔布雷斯和彭德利经纪公司给我开了看房许可。不过,恐怕我到得早了点儿⋯⋯” 亨格雷夫夫人用鼻子喷着气,没精打采地说了声不碍事。于是,格温达就开始看房了。 没错,就是它了。不是特别大,样式有点儿旧,不过她和贾尔斯可以再布置一两间浴室。厨房可以改造得现代化一点儿。好在,里面已经有了一个雅家炉,还有一个新水槽和现代化设备⋯⋯ 格温达正入神地琢磨着自己的改造计划,亨格雷夫夫人却在一边用沉闷的声音唠叨着关于亨格雷夫少校临终前病情的鸡毛蒜皮。格温达不想失礼,只好把自己劈成了两半,让一半的自己对亨格雷夫夫人表示慰问、同情和理解。她了解到亨格雷夫夫人的亲人都住在肯特郡,夫人很想快点儿搬过去和他们住在一起。少校生前非常喜欢迪尔茅斯,在高尔夫俱乐部任职多年,但是夫人本人嘛⋯⋯ “是的⋯⋯当然⋯⋯对你来说太可怕了⋯⋯这很自然⋯⋯是的,疗养院就那样⋯⋯当然,当然⋯⋯你一定是⋯⋯” 而另外一半的格温达则是大脑飞速旋转着:“这是个放床单被褥的柜子,应该是吧⋯⋯没错。双人卧室,海景不错,贾尔斯肯定会喜欢。这个小房间挺实用的,给贾尔斯当更衣室⋯⋯浴室这边,浴缸壁我想要桃花心木的——哦,这不就是嘛!太好了——而且浴缸就摆在浴室正中!这个不用改了,太时髦了。 “这么大的一个浴缸! “边沿上都能放个苹果了,海船模型、绘着花纹的鸭子也放得开。躺在这里面,可以想象自己其实是在海里⋯⋯可以把后面那个没窗户的空房间改造成两个真正时髦的浴室,装修成绿色和金属铬色的,用从厨房出来的管道应该就行,就保持它⋯⋯” “胸膜炎,”亨格雷夫夫人说,“第三天就转成了双侧肺炎⋯⋯” “太可怕了,”格温达接口说,“走廊那头还有卧室吗?” 确实有,而且正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卧室的格局近乎圆形,窗户是向外凸出的那种。 当然了,这间屋子她肯定得重新装修。房子的整体情况很好,不过,亨格雷夫夫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把墙漆成深浅不一的黄褐色呢? 她们从走廊原路返回。格温达出神地念叨着:“六间,不对,是七间卧室,把那个小房间和阁楼也算上。” 地板随着她的脚步吱吱嘎嘎地轻响。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住在这里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亨格雷夫夫人!亨格雷夫夫人就像一个入侵者,一个把房间漆成深浅不一的黄褐色的女人,就跟她客厅里粗糙的紫藤毛呢一样劣质。格温达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报价单,在那张打印件上,房产详情和要价都写得清清楚楚。 经过了这些天的历练以后,格温达对于判断房产价值已经非常精通了。对方要的总价并不贵,当然,这房子还得做做翻新改造工程,但即使这样⋯⋯格温达注意到了“价格可议”的字样,亨格雷夫夫人想必特别着急想搬到肯特郡去和“她的自己人”住在一起吧。 她们正从楼梯往下走着,格温达突然被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感笼罩了。这种感觉很不舒服,而且瞬间又消失了。不过,它给格温达提了个醒。 “这房子⋯⋯不闹鬼吧?”格温达问道。 亨格雷夫夫人这会儿正说到亨格雷夫少校病情恶化的事呢,她走在格温达前面,低了一级台阶,凶巴巴地抬头瞪了格温达一眼。 “我没见过,里德夫人。怎么?有谁说过这些话吗?” “你没感到过或者亲眼见过什么东西吗?这儿没死过人吗?” 说错话了——格温达反应过来,亨格雷夫少校可能就是⋯⋯但她已经来不及改口了。 “我丈夫是在圣莫尼卡疗养院过世的。”亨格雷夫夫人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哦,是是是,你告诉过我。” 亨格雷夫夫人继续冷若冰霜地说:“这幢房子建了得有上百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死过人也很正常。七年前,这所房子归了我丈夫,前任主人是埃尔沃西小姐,她当时身体很好,还打算到国外去传教呢。她也没说那会儿她家里有谁过世。” 看到亨格雷夫夫人心情低落,格温达赶紧好言安抚。接着一路回到了客厅,整个房间既宁静又漂亮,正是格温达渴望的那种氛围,她那一瞬间的恐惧现在看起来显得那么莫名其妙。那时候是什么攫住了她呢?这所房子明明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问过了亨格雷夫夫人能否看看花园之后,格温达穿过法式落地窗,来到了外面的露台上。 “这儿应该弄个台阶。”格温达一边想,一边往草坪那边走。然而那里却戳着一大株连翘,在这么个地方显得十分高大碍眼,把海景挡了个严严实实。 格温达点点头,她肯定得把这里改造过来。 亨格雷夫夫人领着格温达穿过露台,走到草坪边缘时下了几级台阶。格温达注意到,因为疏于照料,假山上荒草蔓生,大多数正在开花的灌木都亟待修剪。 亨格雷夫夫人低声道歉,说花园确实疏于照管。她只雇得起一个花匠每周来照料两次,那人还老是旷工。 她们又看了看小而合用的菜园,然后就回屋了。格温达解释说,她还得再看几处房子,尽管她非常喜欢“山腰别墅”(这所房子的名字多平凡啊),但还不能立刻就下决定。 送别的时候,亨格雷夫夫人用有点儿期待又有点儿担忧的眼神看看格温达,恋恋不舍地缓缓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格温达回去见了房产经纪人,在调查报告上给了个心理底价,然后就漫步于迪尔茅斯,游览了一上午。这是一个迷人的老式海滨小镇。在远一点儿的地方,小镇比较“现代化”的另一端,有几间外观崭新的宾馆和看起来挺新的简陋平房,但是由于地势背山面海,迪尔茅斯避免了过度扩展的命运。 午饭之后,房产经纪人给格温达打了个电话,说亨格雷夫夫人接受了她的报价。格温达唇上绽开带着点儿顽皮模样的微笑,到邮局给贾尔斯拍了封电报: 房已买妥。爱你! ---格温达 “他知道了会高兴的,”格温达自言自语地说,“让他瞧瞧,我可没有荒废时光!” [book_title]第二章 壁纸 1 一个月以后,格温达搬进了山腰别墅。贾尔斯姑母的家具也运到新家里布置好了,这些老式家具质量不错。有一两个衣柜实在太大,被格温达卖掉了,其他家具的尺寸都很合适,与新家的风格也很协调。客厅里的小桌子由好几种材质制成,五颜六色的,上面镶嵌着珍珠母,绘着城堡和玫瑰。还有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工作台,下面附带一个真丝的收纳袋。此外,还有红木书桌和桃花心木茶几。 格温达把安乐椅安置到各个卧室里,又买了两个舒适的井形座椅,分别放在壁炉两侧,她自己一个,贾尔斯一个,还在窗边放了一个大大的皮沙发。窗帘则选用整齐地印着玫瑰花样茶壶和黄色小鸟图案的印花布。到现在她才觉得,这个房间是完完全全地对味儿了。 装修工人还在房子里,所以格温达仍无法安居。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走了,但是格温达明白,除非她正式住进来,否则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厨房改造已经完工,新浴室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至于进一步的装修,格温达想过段时间再说,她想好好感受一下她的新家,再决定卧室具体要用什么颜色。这房子现在已经收拾得相当不错了,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一次做完。 帮格温达管理厨房事务的是她请来的科克尔太太,这是一位谦恭有礼、和蔼端庄的女士,她不赞同格温达过于忽略阶层之分的友好姿态。不过,只要格温达能够端正自己的位置,她也不会太较真。 这天早上,格温达还坐在床上的时候,科克尔太太端来了餐盘,放在她的膝头。 “家里没有男士在的时候,”科克尔太太坚定地说,“女士更宜在床上用早餐。”对于这条不成文的英国习俗,格温达也就屈从了。 “早上时间太紧了,”科克尔太太观察着格温达的脸色,为餐盘上的鸡蛋做了一下解释,“你说过想吃熏鳕鱼,但你不会喜欢在卧室里吃的,那味道太冲了,晚餐时我再给你做。来点儿奶油吐司。” “哦,谢谢,科克尔太太。” 科克尔太太和气地笑了笑,预备退下。 格温达没住那间宽敞的双人卧室,想等贾尔斯回来再住。她选的是走廊尽头的卧室,就是格局是圆的、窗户也是向外凸出的那间。住在那儿,她特别有家的感觉,很开心。 她环顾四周,冲动地喊了一声: “我太喜欢这所房子了。” 顺着她的意,科克尔太太也环视了一下。 “这房间相当漂亮,夫人,虽然小了一点儿。从窗户上的栅栏来看,我敢说,这里以前是间儿童房。” “这我可没想过,也许吧。” “啊,是吧。”科克尔太太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她的言外之意是:“等先生来住了,谁知道呢?儿童房很有必要。” 格温达脸红了。她四下看了看。儿童房?是的,这是间挺不错的儿童房。她开始在脑海里畅想如何布置这间儿童房。大玩具屋和放玩具的矮柜靠墙摆,炉火欢快地跳跃,高大的护栏环绕,栏杆上晾着东西。但是墙上绝不能用这种丑极了的芥末黄,绝不!得用颜色鲜亮的壁纸,既明快又愉悦。小束罂粟花和小束矢车菊相间⋯⋯没错,那会很可爱的。得找找这样的壁纸,她很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屋里已经有了两个壁橱,没必要再放太多家具。但角上那个壁橱是锁着的,钥匙也找不到了。事实上,这个壁橱整个儿都被漆过,看来已经有好多年没打开过了,她得趁着工人们还没走,让他们把它打开。要不,她那么多衣服就没地方放了。 在山腰别墅,她越来越有家的感觉。敞开的窗户外面,有人在重重地清喉咙,短促的干咳声传了进来。格温达三口两口把早餐吃完。一定是福斯特来了,那位打零工的花匠并不是每次都能按约过来,但他说过今天会来。 格温达洗过澡,换了衣服,穿上一条花呢裙子和一件针织衫,赶忙出屋到了花园里。福斯特正在客厅的窗户外面干活儿。格温达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从这里开一条能穿过假山的路。福斯特本来执意不干,说那样就得把连翘刨了,锦带花和那丛丁香也保不住。不过,格温达始终坚持己见,他现在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 福斯特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看起来,你能回到过去了,小姐。”他坚持管格温达叫“小姐”。 “过去?怎么讲?” 福斯特拿起铲子敲打着指给她看:“我发现了原来的台阶。看,通到那边去的,就是你想要的方向。有人挖了这道台阶,后来又给填了。” “那是他们没眼光,”格温达说,“这儿就得有从客厅窗户到草坪和海边的深景。” “深景”这个概念对福斯特来说有点儿不好理解。不过,他还是勉强表示了赞同,他用词谨慎地说:“我也不是说这么做就完全不会有效果,但我得提醒一下,你想能看景,可灌木丛挡住了客厅的光线。就算你不乐意,它们还是会长起来的,这连翘长得太壮了,以前真没见过这么壮的。那些丁香倒还罢了,可锦带花还挺贵的——再提醒一句,锦带花年头儿太久了,移栽不了。” “嗯,我明白,但这样一弄,就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福斯特挠挠头,“大概吧。” “这么一弄才对味儿。”格温达说着,点了点头。她突然问了一句,“在亨格雷夫家住进来之前,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他们住的时间不怎么长,是吗?” “差不多有六年吧。他们的身份可配不上这房子。在他们之前?是埃尔沃西小姐,一个虔诚的低教会派信徒,她给异教徒传教去了。还有一个黑人牧师也在这里住过,没错。一共住了四个人,还有他们的男信徒——可他并不经常去探望女信徒。再之前⋯⋯我想想看,是芬德孙夫人⋯⋯啊!她可是真正的上等人,上等人!她的身份才配得上这幢房子。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她是在这里过世的吗?”格温达问。 “她死在国外,埃及还是什么地方。但她的遗体被运回家,葬在了教堂墓地。木兰和那些金链花就是她种的,还有那些海桐。非常喜爱灌木,她就是那样子。 福斯特接着说:“山脚下的那些新房子那会儿都还没建起来。典型的乡村,没有电影院,没有新商场,更没有商场前的广场空地!”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上了年纪的人对于变革的不满,“变!”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除了‘变’,什么也没剩下。” “我觉得事物终归都得发生变化,”格温达说,“如今毕竟有了很多进步,不是吗?” “变化!他们都那么说,但我可没看到。”他向左边的大果灌木一指,灌木丛那边,一座建筑隐约可见,“那边以前是个小医院,当初,”他说,“又漂亮又方便。后来他们搬走了,在镇子外面一英里的地方建了个大医院。门诊日去看病,得走上二十分钟,要不就得花三便士坐公共汽车。”他又朝灌木丛指了指,“那儿现在改成了女子学校,十年前搬来的。一直都在变。如今,人们买幢房子住不上十几年就又搬走了,没个消停。这能落个什么好?除非能料事如神,要不就什么也种不好。” 格温达动情地看着木兰,说:“就像芬德孙夫人一样。” “啊,她是那种中规中矩的人。搬来的时候她刚刚结婚,在这儿把孩子们拉扯大,又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然后送走了她的丈夫,看着孙子辈一个个地落生,到了快八十岁的时候安然去世。” 福斯特的语气饱含着热烈的赞许。 格温达微微一笑,回了屋。 她看了看工人们的施工情况就回了客厅,坐在书桌前写信。贾尔斯住在伦敦的表亲给格温达写了信,说无论她什么时候想去伦敦,都请到他们位于切尔西的家中去住。她得给表亲们回个信。 雷蒙德•韦斯特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小说家,他的妻子琼则是一位画家,格温达以前就认识她。如果去跟他们同住应该会有很多乐趣,不过他们很可能会认为她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贾尔斯和我都不是什么文化人。”格温达反省着。 前厅里的盘形钟响了起来,洪亮得跟教堂里的钟声似的。这座盘形钟的外壳是黑檀木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它是贾尔斯的姑母最珍视的宝贝。每次它一响,科克尔太太就特别高兴,总要听它敲到最后一响。格温达用手堵住耳朵,站起身来。 她迅速穿过客厅,走到窗户旁边的墙前,再次懊恼地抱怨了一声。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这么走了。她好像总想穿越坚固的墙壁走到隔壁的餐厅里去似的。 她又折回屋里,走到前厅,然后绕过客厅的墙角,朝餐厅那边走去。这么走不但绕远,冬天的时候更烦人,因为前厅不仅四处透风,而且没有暖气,集中供暖只通到客厅、餐厅和楼上的两个卧室。 “真是不明白,”格温达坐在漂亮的谢拉顿 式餐桌前暗自嘀咕。这餐桌是她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没用拉文德姑妈那张桃花心木大方桌。“真是想不通,怎么就不能在客厅和餐厅之间开道门呢。等西姆斯先生下午过来,我得跟他说说这事。” 西姆斯先生是建筑师兼室内设计师,如今人到中年,尽管嗓音沙哑,但口才很好。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时刻准备着记录下一切能让他的主顾大出血的点子。 格温达跟西姆斯先生咨询能不能开个门的事,他对这个主意十分赞同。 “这真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了,里德夫人。而且,也可以说是很棒的改进。” “开销会很大吗?”西姆斯先生的欣然同意和殷勤热情让格温达起了疑心。本来,实际发生的费用就有多项超出了西姆斯先生的原始预算,他们已经因此发生了点儿不愉快。 “不过是小意思。”西姆斯先生说。他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满不在乎,挺让人安心的,格温达却更怀疑了。西姆斯先生的“小意思”她已经领教过了,他直截了当给出的预算总是特意压低的。 “我跟你说,里德夫人,”西姆斯先生哄着她说,“等今天下午更衣室完工之后,我让泰勒过来看看,那时候就能给你个准信儿了。要花多少钱得看墙的情况怎么样。” 格温达同意了。她给琼•韦斯特写了回信,对琼的邀请表示了感谢,又解释了自己得看着装修工人们干活儿,所以目前不能离开迪尔茅斯。然后,她出门在房前散步,享受海面上微风的轻拂。回到客厅里的时候,西姆斯先生的工头泰勒正好查看完墙角站起身来,咧嘴冲她一乐,打了个招呼。 “完全没问题,里德夫人,”他说,“这里原来就有一道门,就在这儿。有人不希望这里有门,就把它给堵起来了。” 格温达有点儿吃惊。“多奇怪呀,”她想,“我好像总觉得那边有门。”她记得午饭时,自己往那边走得理所当然。想到这里,非常突然地,她感到一种不安的心悸。当真琢磨起这件事来,确实很奇怪呀⋯⋯为什么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感觉到那边有个门呢?从外表看,墙上没有任何痕迹。她是怎么猜到或者说是知道,那个位置有门呢?开一扇能通到餐厅的门当然是很方便啦,但为什么她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走到那个确切的地点呢?墙上随便哪个位置都很适合开一扇门,但她总是一边想着事,一边下意识地就走到真实存在一扇门的那个地方来。 “但愿,”格温达不安地想,“我可别是有了透视眼什么的⋯⋯” 她身上从来没发生过任何哪怕最不起眼的灵异现象。她可不是那种人。或者,她还真是?外面那条小路,从露台穿过灌木丛到草坪那边,她是因为不知怎么地就知道了那儿有这么一条小路,所以才坚持要在那个地方开条路吗? “说不准我还真有点儿灵异功能呢,”格温达不安地想,“或者这事跟这幢房子有什么瓜葛?” 她那天为什么会问亨格雷夫夫人,这幢房子闹不闹鬼呢? 不闹鬼!这是幢多漂亮的房子啊!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亨格雷夫夫人好像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或者,她的态度有所保留,有所警惕? “天哪,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格温达想道。 她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收回来,继续与泰勒商量。 “还有一件事,”她又说道,“我楼上屋里有一个橱柜被封死了,我希望把它打开。” 泰勒和她上楼去看了看橱柜的门。 “这上面漆了好几层,”他说,“如果你想打开,我明天叫人过来弄。” 得到格温达的默许以后,泰勒回去了。 当天晚上,格温达觉得心惊肉跳、惴惴不安。她坐在客厅里试着看会儿书,可家具发出一星半点的嘎吱声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两次,她还打着哆嗦扭过头去看。她反复跟自己说,门和小路没什么问题,不过是巧合罢了。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人都会做那样的选择。 格温达没能说服自己,还是不敢上楼去睡觉。等她终于站起身,把灯关上,打开通往前厅的门,结果发现自己还是不敢上楼。她急匆匆地几乎是沿着走廊狂奔,打开了卧室的门。一进屋,她立即发现自己的恐惧情绪稳定了下来,然后逐渐消失了。她动情地环视整个卧室。在这里她感到安全,既安全又幸福。是的,现在她在这儿了,她安全了。(“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安全感呀?你这个白痴!”她这么问自己。)她看着自己的睡衣摊在床上,下面是她的拖鞋。 “真是的,格温达,你今年六岁吧!你该穿鞋头上黏着小兔子乖乖的兔儿鞋!” 她心情放松地上了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她进城办了不少事,午饭时分才回到家。 “你卧室里的橱柜已经打开了,夫人。”科克尔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给她端上美味的煎鲽鱼、土豆泥和奶油胡萝卜。 “哦,好的。”格温达说。 她肚子饿了,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午餐,然后在客厅喝了咖啡,之后就上楼回卧室了。她走进屋里,拉开了角上那个橱柜的门。 她突然惊恐地低叫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橱柜,呆呆站住了。 卧室墙上已经贴上了淡黄色的墙纸,只有橱柜里面才保留了原来的墙纸。这间卧室以前用的是明快的花卉图案,那是一束束猩红的罂粟花与一束束蓝色的矢车菊相间的图案⋯⋯ 2 格温达站在那里,凝视良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现在,她身在一幢从没来过的房子里,而这幢房子则位于一个她从没来过的国家。仅仅两天之前,她还躺在床上畅想要给这间屋子用哪种壁纸,她想到的最合适的壁纸,竟然和这墙上曾经贴过的壁纸一模一样! 各种解释在她的脑海里失控般地回荡。邓恩、《时间实验》 ——没看到过去却看到了未来⋯⋯ 她可以说花园里的小路和那道门只是巧合——其实这不会是什么巧合。但如果说你想象了一种独特的壁纸图案,然后就发现了与你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壁纸,这就完全不可理解了⋯⋯不,这里面有某种原因,这使她感到困惑,而且⋯⋯是的,使她惊惧。她不时能看见,不是看见未来,而是看见过去,看见过去这幢房子的状况。随时随地,她都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她不想看到的东西⋯⋯这幢房子在吓唬她⋯⋯但是,吓唬她的,到底是房子还是她自己呢?她可不想变成能看见那种东西的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好帽子,套上外套,迅速地溜出房子。在邮局里,她拍了一封电报: 韦斯特,伦敦 切尔西 爱德威广场 十九号。 我改主意了,可以明天到你那儿去吗? ---格温达 她付了回电报的费用。 [book_title]第三章 “掩住她的脸” 雷蒙德•韦斯特和他的妻子尽了一切努力,想使小贾尔斯的妻子感到他们非常欢迎她的到来,可格温达私下里还是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很紧张。这并不是他们的问题。雷蒙德长相怪异,像只凶猛的大乌鸦,他抓头发的动作以及在深奥得令人难以索解的谈话中突然提高的声调,都让格温达只能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他和琼好像在使用他们二人之间特有的语言交谈。格温达从来没有置身于如此高端的文化氛围之中,事实上,每一个术语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陌生。 “我们已经打算好了,要带你去看一两场演出。”雷蒙德这么说的时候,格温达正在喝杜松子酒。其实,在旅途颠簸之后,她很希望能喝上一杯茶。 格温达立刻兴奋起来。 “今天晚上是赛德勒之泉剧场的芭蕾舞,明天去参加我那妙不可言的简姨妈的生日聚会——能看到吉尔古德出演的《马尔非公爵夫人》,到了星期五,你非得看看《他们走路不用脚》不可。那是一部翻译过来的俄国戏剧,绝对是最近二十年最有意义的剧目,在小威特摩尔剧场演出。” 对于他们安排的娱乐活动,格温达表示了感谢。毕竟,贾尔斯过来以后,他们也会一起去看音乐表演和其他演出。想到要去看《他们走路不用脚》,格温达有一点点抵触心理,她只能假设自己会喜欢看。但仅仅就“有意义的”剧目这个词来说,这出戏大概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你会喜欢简姨妈的,”雷蒙德说,“她是那种我称之为完美的‘固化时代’的人,有着一颗维多利亚时代的心。她所有的梳妆台都用印花布包裹桌腿。她住在乡下,那种村子里从不会发生任何事去打破人们的宁谧生活,死水无波一样的宁谧。” “那里其实是发生过事情的。”他的妻子插了一句。 “不过是一出传奇剧罢了——挺粗劣的——毫无精妙之处。” “那个时候你可玩得相当开心啊。”琼眨眨眼睛,提了一句。 “有些时候,我会享受乡间斗蟋蟀的游戏。”雷蒙德一本正经地说。 “不管怎么说,简姨妈在那桩谋杀案里的表现相当出色。” “哦,她可不是个傻瓜。她特别喜欢解决难题。” “难题?”格温达问道,立刻联想到了算术题。 雷蒙德挥着一只手说: “任何难题都无所谓。天气晴朗的晚上,杂货店老板娘为什么要带着雨伞去参加教堂联谊会?半品脱虾鳃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发现。教区牧师的白法衣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是待磨的麦子,简姨妈就是磨盘。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问题,尽管去找她,格温达。她会给你答案。” 他哈哈大笑,格温达也笑了,但并非由衷。第二天,她被引见给了简姨妈,大家都称呼她马普尔小姐。马普尔小姐上了年纪,但很有魅力,身材高瘦,面颊红润,双眼蔚蓝,举止温文尔雅、礼仪严谨,那双蓝眼睛里经常闪烁着微微的光芒。 他们早早用了晚餐,大家为了简姨妈的健康祝酒,然后就一起来到了陛下剧院。聚会上还有两个客人,一位是年长的艺术家,一位是青年律师。艺术家一直在跟格温达谈话,律师则分别关注着琼和马普尔小姐,他似乎非常欣赏马普尔小姐的高谈阔论。然而,在剧院里,这种关系却反转了过来。格温达坐在了这一排的中间位置,在雷蒙德和律师之间。 灯光调暗,演出开始了。 演员们的表演非常精彩,格温达看得非常享受。她看过的一流舞台剧并不是很多。 演出到了尾声,剧情推进到了恐怖的顶点。男演员的吟咏越过舞台脚灯传来,语调里充满了乖戾扭曲的悲剧气息。 掩住她的脸,光影晃花了我的眼,她死在青葱年华⋯⋯ 格温达厉声尖叫。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胡乱地推开其他人,走到走廊上,穿过出口,从楼梯上去,到了街上。她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脚步,茫然无措地朝着草市街而去,一半是走,一半已是跑了起来。 直到皮卡迪利大街,格温达才看见一辆缓缓开过来的空出租车,她招呼它停下,上车,给了司机在那幢切尔西的房子的地址。她的手哆嗦着掏出钱来,付了车费,然后上了楼梯。给她开门的仆人看了她一眼,大吃一惊。 “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小姐。不舒服吗?” “我没⋯⋯是的,我⋯⋯我有点儿头晕。” “你需要什么吗,小姐?来点儿白兰地?” “不,什么都不要。我要上楼休息了。” 不想再被刨根问底了,她跑着上了楼梯。 她脱下衣服,扔在地上堆着,直接上了床,躺在那儿浑身发抖,心脏狂跳,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 楼下又有人进屋,但她并没有听到声响。大约五分钟以后,卧室的门开了,马普尔小姐走了进来。她用胳膊夹着两个热水瓶,手上端着一个杯子。 格温达从床上坐了起来,试着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哦,马普尔小姐,真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太害怕了我实在是。他们很生气吧?” “别担心,好孩子,”马普尔小姐说,“你只要暖暖和和地抱着这两个热水瓶就行了。” “我其实不需要热水瓶。” “不,你需要⋯⋯这就对啦。现在,把这杯茶喝了。” 茶很烫也很浓,还放了很多很多糖,但格温达还是顺从地把它喝了。现在,颤抖终于平缓了下来。 “只要躺下睡一觉就好,”马普尔小姐说,“你明白吗,你这是受惊了。明天早上咱们再谈今天的事。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好好地睡一觉就行了。” 她把被子拉好,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格温达,离开了。 楼下,雷蒙德焦躁地跟琼说: “说到底,那姑娘是怎么了?她是不舒服还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雷蒙德,我不知道,她只是尖叫!我猜也许是剧情对她来说太可怕了。” “嗯,当然,韦伯斯特是挺可怕的。但我不认为⋯⋯”马普尔小姐走了进来,他话音一转,“她还好吗?” “我看还好。她受了严重的惊吓,你明白。” “受惊?就因为看了一出詹姆士一世风格的戏剧?” “我觉得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格温达的早餐送来了。她喝了点儿咖啡,吃了一小块吐司。她起床下楼的时候,琼已经去了画室,雷蒙德则把自己关在了工作室里,只有马普尔小姐坐在窗边忙着编织,从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一条河。 格温达进来的时候,马普尔小姐抬起头看了看她,笑容沉静温柔。 “早上好,亲爱的。你好点儿了吧,但愿。” “哦,是的,我完全没事了。真不明白,昨天晚上我怎么会把自己弄成那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白痴。他们是不是⋯⋯是不是都被我气疯了?” “不,亲爱的。他们很理解你。” “理解什么?” 马普尔小姐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了她一眼。 “昨晚你受了严重的惊吓。”她温和地说,“能不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格温达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觉得我最好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之类的。” “当然,伦敦有最优秀的精神科专家,但是你真的认为有必要吗?” “呃,我想我是要疯了⋯⋯我肯定是要疯了。” 一位上了岁数的客厅女仆走进房间,手上端着的托盘里有一封电报。她把电报递给了格温达。 “送电报过来的小伙子问您是否需要回电,夫人。” 格温达撕开电报,是从迪尔茅斯转过来的。她茫然无措地盯着电报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揉成了一团。 “没有回电。”她机械地回答。 女仆离开了。 “但愿不是坏消息吧,亲爱的?” “是贾尔斯——我丈夫发来的。他马上就要坐飞机回来了,一星期之内就能到这儿。”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恐和痛苦,马普尔小姐轻轻咳了一声。 “啊⋯⋯当然⋯⋯这很好,不是吗?” “是吗?在这个当口,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如果我真的疯了,那我压根儿就不该跟贾尔斯结婚。还有那幢房子和所有的这些事。我不能回到那儿去。哦,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马普尔小姐拍了拍沙发,让她坐过来。 “也许你可以坐到这边来,亲爱的,然后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格温达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接受了她的建议,把整件事说了出来,从第一次看到山腰别墅,到那些让她起初感到困惑,后来又感到忧心的事情。 “所以我都被吓死了,”到了最后,她说,“于是,我想还是到伦敦去——摆脱所有的这些事。只是,你看,我摆脱不了,它总是在跟着我。昨天晚上⋯⋯”她闭上双眼,咽了口唾沫,陷入回忆。 “昨天晚上?”马普尔小姐追问。 “我敢说你不会相信这事,”格温达的语速非常快,“你会觉得我是歇斯底里、精神失常了之类的。就在那出戏的尾声,突然就来了。我正看着戏呢,压根儿就没想到那房子。然后它就来了⋯⋯突然就来了⋯⋯就在他念那句台词的时候⋯⋯” 她低声重复着,声音颤抖不已: 掩住她的脸,光影晃花了我的眼,她死在青葱年华⋯⋯ “我回到了那里⋯⋯在楼梯上,我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往下看着门厅,就看见她躺在那儿。手脚摊开——死了。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的脸全是⋯⋯全是青的!她死了,被人掐死了,有人用那种一模一样的透着可怕餍足的语调说着那些话⋯⋯我还看见了他的双手⋯⋯灰颜色,皱皱巴巴的⋯⋯那不是人手⋯⋯是猴爪子⋯⋯我害怕极了,我跟你说,她死了⋯⋯” 马普尔小姐柔声问了一句:“谁死了?” 格温达的回答迅速而机械。 “海伦⋯⋯” [book_title]第四章 海伦 有那么一会儿,格温达盯住了马普尔小姐,然后把额前的刘海往后面拢了拢。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说,“为什么要说海伦?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海伦!” 她把手垂了下来,做了一个充满绝望意味的手势。 “你看,”她说,“我就是疯了!我已经出现妄想症状了!我老是看见不存在的东西。一开始只是壁纸——可现在竟然看见了死尸。我的情况一定是恶化了。” “先别急着下结论,亲爱的⋯⋯” “要不就是这房子。这房子闹鬼⋯⋯或者是被施了妖法还是什么的⋯⋯我能看见那里发生过的事⋯⋯或者即将发生的事——那就更糟糕了。也许是有个叫海伦的女人即将在那里被害⋯⋯只是我实在不明白,如果是那房子闹鬼,可我已经离开那里了,为什么还会看见那些可怕的东西呢?所以我真的觉得我肯定是马上就要精神失常了,最好立刻去看精神科医生——今天上午就去。” “啊,当然了,亲爱的格温达,要是你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倒是可以那么做。但我个人认为,最好还是先看看有没有最简单、最普通的解释。我来梳理一下情况,困扰你的事情有三件是明确无疑的:花园中的一条小径,明明已经被植被覆盖,你却能感到那里有路;一道被砌死了的门;还有你没看过就准确无误地想象出具体细节的壁纸。是这样吗?” “是的。” “哦,最简单、最自然的解释应该是,你以前看见过它们。” “上辈子吗,你是说?” “不是啊,亲爱的,我说的是这辈子。我是说,它们也许是你的真实记忆。” “但是,我是一个月之前才来英国的,以前从没来过,马普尔小姐。” “你真的那么确定吗,亲爱的?” “当然能确定。我一直住在新西兰的基督城旁边。” “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吗?” “不,我出生于印度,父亲是一位英国军官。我出生一两年以后,母亲就去世了,于是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新西兰的亲人抚养。几年后,父亲也去世了。” “你不记得从印度到新西兰这期间的事了吧?” “也不是,我有点儿印象,只是非常模糊。我们在一条小船上,有一个圆形的类似窗口的东西——我猜是舷窗。还有一个男人,穿着白色军服,脸红红的,眼睛是蓝色的,下巴上有一个印记——我猜是块伤疤。他把我抛到半空再接住,我记得自己又害怕又开心。但这些全都是支离破碎的零星片断。” “记不记得你有没有保姆或奶妈?” “没有奶妈——南妮。我记得南妮,因为她在我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到我五岁的时候才离开。她会用纸剪鸭子。对了,她也在船上。我讨厌船长的胡子,他一亲我,我就哭,我一哭,她就数落我。” “有意思,亲爱的,因为你看,你把两次的航行给混在一块儿了。一次航行里,船长留胡子,而另一次航行里,船长的脸是红的,下巴上还有一块疤。” “是啊,”格温达琢磨着,“我猜我肯定弄混了。” “我想可能是这样,”马普尔小姐说,“你母亲去世后,你父亲先把你带到了英国,那时你就住在这幢房子——山腰别墅里。你告诉过我,你一进山腰别墅,就很有家的感觉。而你选的卧室,很可能就是你当年的儿童房⋯⋯” “那的确是一间儿童房,窗户上有栏杆。” “你想一想,房间里的壁纸图案是色彩艳丽的矢车菊和罂粟花。孩子们对儿童房的墙壁记忆非常深刻。我至今记得我儿童房墙上的紫色鸢尾花,而从我三岁起那儿就换上了别的壁纸。” “所以我立刻就想到了那些玩具、娃娃屋和玩具橱?” “是啊,还有浴室。那个缸壁是桃花心木的浴缸,你告诉过我,你一看到它就想到要在里边放鸭子。” 格温达思忖着说: “确实是,我好像瞬间就能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比如厨房和放床单被褥的柜子,而且我一直认为有一扇门可以从客厅通到餐厅去。不过,如果说我来到英国,买下一幢房子,而它跟我很久以前住过的房子一模一样,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吧?” “这也不是不可能,亲爱的。它只不过是一种非常不同寻常的巧合——其实不同寻常的巧合是有可能出现的。你的丈夫想买一幢南部海岸边的房子,于是你就去找,你路过了一幢能搅动你内心记忆的房子,它吸引住了你。这幢房子大小适宜,价钱也合理,所以你就买了下来。这并非全无可能。如果这房子只是所谓的(也许是对的)鬼屋,你的反应会很不一样,我想是这样的。但是,你没感觉到排斥和憎恶,你这么跟我说过,除了那个特别的时刻,你从楼梯上下来,俯视前厅的时候。” 恐惧的神色回到了格温达的眼睛里。 她说:“你是说⋯⋯那个⋯⋯海伦⋯⋯她她她也是真的?” 马普尔小姐柔声说:“我想是这样的,亲爱的⋯⋯咱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如果别的事是真实的记忆,那么,那,也就是真实的记忆⋯⋯” “这么说我是真的看到过有人被杀⋯⋯被掐死⋯⋯横尸在那儿?” “我猜你可能并不是清醒地确定她是被掐死的。只不过昨晚的戏剧有这样的暗示,而且她的样子符合你身为一个成年人的认知,即一张抽搐发青的面孔肯定意味着窒息。我认为,当一个年幼的孩子悄悄爬下楼梯时,确实有能力意识到暴力、死亡和罪恶,并把它们与一系列特定的词句联系起来。因此,我想,那些话的确是凶手说过的,这毋庸置疑。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非常严酷的震撼。孩子是奇特的小东西,如果受到特别严重的惊吓,尤其是受到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的惊吓,他们不会说出来,反而会把这段记忆封存起来。表面上看起来,也许,他们把那件事忘掉了,但记忆仍然顽固地隐藏在心灵深处。” 格温达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你认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可我现在怎么一丁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呢?” “人的记忆不是按照先后顺序排列的。而且,通常的情况是,如果尝试按照先后顺序记忆,反而什么也记不住。但我认为有那么一两条线索表明这些事确实发生过。比如说,你刚才跟我说你昨天晚上在剧院里的遭遇时,你的描述很能说明问题。你说,你好像是‘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往下看——但你知道,人们俯视门厅的时候,通常不会是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去看,而是从栏杆上面看过去。只有小孩子才会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去看。” “你太聪明了。”格温达大为赞叹。 “这些细节非常有意义。” “但是,谁是海伦呢?”格温达问,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不解。 “告诉我,亲爱的,你仍然那么肯定那就是海伦吗?” “是啊⋯⋯这非常奇怪,因为我不知道谁是‘海伦’⋯⋯但同时,我又知道⋯⋯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躺在那里的就是‘海伦’⋯⋯我要怎么做才能查出更多线索呢?” “哦,我想,目前最显而易见的任务,就是查清你小时候是否来过英国,或者是否在英国住过。你的亲戚——” 格温达插口打断:“艾莉森姨妈。她知道,肯定知道。” “那就应该寄一封航空信给她,跟她说你这里出了点儿状况,亟须了解你是否在英国居住过。如果对方也寄航空信的话,你丈夫到这里的时候,很可能就能收到答复了。” “感激不尽,马普尔小姐。你实在是太好了。我特别希望你的推测是真的,如果是这样,啊,一切就都没问题了。我是说,这里面就不存在什么超自然的事了。” 马普尔小姐微笑道:“但愿事情的结果跟咱们想的一样。后天,我要去英国北部,陪陪几位老朋友。大概十天以后,我会在返程时经过伦敦。到那时,如果你丈夫已经到这儿跟你会合了,或者你已经收到了回信,我对这件事的结果非常好奇。” “当然,亲爱的马普尔小姐!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见见贾尔斯,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小宝贝儿。咱们也可以一起研究研究这件事。” 现在,格温达的精神已经完全振作起来了。 然而,马普尔小姐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book_title]第五章 重新忆及的谋杀案 1 大概十天以后,马普尔小姐来到梅费尔的一间小旅店,受到了年轻的里德夫妇的热情接待。 “这是我丈夫,马普尔小姐。贾尔斯,马普尔小姐对我好得没话说。” “很高兴见到你,马普尔小姐。我听说,最近格温达差点儿把自己吓得进了精神病院。” 马普尔小姐用那双温柔的蓝眼睛善意地打量着贾尔斯•里德。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高大英俊,不时地眨眨眼,流露出一种天然的腼腆神态,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她还注意到他的下巴和下颌骨线条非常坚毅。 “我们到那间小等候室用点儿茶吧,那间暗的。”格温达说,“不会有人到那儿去的,咱们可以把艾莉森姨妈的信拿给马普尔小姐看看。” 马普尔小姐猛地抬头看了格温达一眼。格温达解释道:“是的,回信来了,情况和你的推测几乎一模一样。” 用过了茶,他们展开那封航空信,读道: 最最亲爱的格温达,(丹比小姐这么写道) 得知你遭遇了一些令人忧心的事,我非常不安。实话说,那段记忆已经从我的脑海里彻底溜走了,不过你小时候的确曾在英国住过一小段时间。 你的母亲、我的妹妹梅根,在一次拜访中与你的父亲哈利迪少校结识,当时她是去探望我们的一些被派驻印度的朋友。在印度,他们结了婚,还生下了你。你出生以后大概两年,你母亲就去世了。她的去世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我们给你父亲写了信(我们和他只有通信往来,从未见过面),恳请他把你交托给我们来照料,要知道能抚养你对我们来说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而他做为一位军人,想必也很难照顾好一个年幼的孩子。然而,你父亲拒绝了,并告诉我们他即将退役,带着你回英国。他还说希望我们有时间可以过去看他。 我听说,在回家的航程中,你父亲遇到了一个年轻女人,他们俩订了婚,而且一回到英国就结婚了。我猜测这次婚姻并不幸福,因为听说他们一年以后就分开了。就在那个时候,你父亲给我们写了信,问我们是否还愿意给你一个家。我简直难以用语言表达,亲爱的,我们有多么乐意收养你。于是,一个英国保姆把你送到了我们这里,同时,你父亲把他的主要地产都记到了你的名下,并提议可以办理相关法律手续让你姓我们的姓。这一点,应该说,让我们感觉有点儿奇怪,但我们也能感觉到这是出于好意,是为了让你真正成为我们家的新成员。不过,我们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大约一年之后,你父亲在一家疗养院去世。我猜,他在把你送过来的时候可能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我恐怕没法告诉你你和你父亲在英国的时候住在什么地方。他的来信上当然有那时的地址,但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恐怕谁也记不住这么具体的细节。我认为是在英国南部,而且我觉得应该是迪尔茅斯。但我又有隐约的印象是达特茅斯,这两个地名不无相似之处。我确信你的继母后来再婚了,虽然你父亲在最初告诉我们他再婚消息的信中提过她的名字,但我记不起来了,她结婚之前的名字就更别提了。他这么快就再婚,我想,我们是有点儿不满的。但是,谁都知道,大家在船上挨得那么近,相互之间的影响是挺大的,而且也许他认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虽然你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英国住过了,但我没跟你提过这件事,看起来还是挺糊涂的。不过,如我所说,这整件事已经淡出了我的记忆。你母亲在印度的去世以及之后你来同我们一起生活,对我来说才是重点。 现在,希望这一切都说清楚了吧? 我确信贾尔斯很快就能和你团聚了。对你们俩来说,刚刚结婚就两地分居,是十分糟糕的事。 至于我的近况,会在下一封信里告诉你,这封信发出得比较匆忙,主要是回答你在电报中问及的问题。 爱你的姨妈 艾莉森•丹比 又及:不想谈谈你那令人担忧的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你看,”格温达说,“和你的推测几乎完全一致。” 马普尔小姐捋了捋那张薄薄的信纸,把它抚平。 “是啊,的确没错。我发现,最符合常识的解释通常才是正确的解释。” “哦,实在太感谢你了,马普尔小姐,”贾尔斯说,“可怜的格温达彻底惊慌失措了。而且,我得说,一想到格温达可能有透视眼,或者患上了精神病,我就担心得不行。” “这可能是主妇特有的易忧虑属性吧,”格温达说,“除非你的生活中完全没有任何瑕疵可担忧。” “我就没什么可担忧的。”贾尔斯说道。 马普尔小姐问:“那房子值得担心吗?你觉得那幢房子怎么样?” “哦,没什么。我们明天过去。贾尔斯想看那房子想得要命。”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马普尔小姐,”贾尔斯说,“但重点在于,目前我们手中掌握了一桩一级谋杀案的秘密。事实上,它就发生在我家门前——说得更准确点儿,就发生在我家前厅里。” “我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是的。”马普尔小姐缓缓地说。 “而且贾尔斯特别喜欢侦探故事。”格温达说。 “哦,我是说,这是个侦探故事。一个漂亮女人被掐死,横尸在前厅。除了她的教名,其他一无所知。当然,我明白,这是将近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毕竟,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不会再有任何线索留下。但我们至少可以找找看,想办法找出一些线索。哦!我敢说,要解开这个谜,没有谁能成功⋯⋯” “我想你会成功的,”马普尔小姐说,“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是的,我想你能做到。” “不管怎么说,一次积极的尝试,总归不会有什么不好吧?” 贾尔斯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眯眯的。 马普尔小姐不安地动了动,一脸沉重的表情,简直像是如临大敌。 “不,追究这件事有可能导致很严重的后果。”她说,“我建议你们俩⋯⋯哦,是啊,我真的强烈建议你们俩⋯⋯离这件事远远的。” “离这件事远远的?这是藏在我们身边的神秘谋杀案!如果这真是谋杀案的话。” “这就是谋杀案,我想。这正是为什么非要离得远远的原因。谋杀案可不是⋯⋯真的不是⋯⋯什么能轻轻松松解决的事。” 贾尔斯说:“但是,马普尔小姐,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她打断了他。 “哦,我明白。有些时候,人们有这个义务——如果无辜的人受到指控,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嫌疑,而危险的凶犯四处流窜,随时可能再次作案。但你必须认识到,这桩谋杀案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而且,说不定别人根本不知道发生过这么一桩谋杀案,否则,你早就应该从你的老花匠或其他人那儿听说了——毕竟,一桩谋杀案,不管过了多久都是新闻。但是你们并没有听说什么,所以那具尸体一定已经被想办法处理掉了,这整件事也从来没有引起过猜疑。你确定⋯⋯你真的确定⋯⋯把这一切重新挖掘开来,是明智的做法吗?” “马普尔小姐,”格温达叫了一声,“听起来,你非常担心?” “我是非常担心,亲爱的。你们两个都是亲切又可爱的年轻人——如果你们允许我这么说的话——你们新婚燕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要,我请求你们,不要去碰触那些可能⋯⋯嗯,可能⋯⋯应该怎么说呢?可能打破你们的宁静生活,让你们陷入痛苦的事情。” 格温达定定地看着她:“你是在考虑某些特殊的情况⋯⋯某些⋯⋯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我没暗示什么,亲爱的。我只是劝你们——因为我活的时间长了点儿,知道人的本性是多么多么的令人不安——安于现状别多事。这是我的建议:安于现状别多事。” “但这并不是多事。”贾尔斯的声音多了一种不同的意味,他的态度严肃起来,“山腰别墅是我们的房子,格温达和我的房子,而有人在里面被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我的房子里发现了谋杀案,却让我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我做不到,即便是十八年前的谋杀案也一样!” 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对不起,”她说,“也许大多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这么想。我理解你们,甚至是佩服你们。但,我希望⋯⋯哦,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那么做。” 2 第二天,马普尔小姐又回家了的消息传遍了圣玛丽米德村。十一点整,有人在高街看见她。十一点五十,她到教区牧师家里拜访。下午,村里三个爱聊家长里短的妇人去看她,听她说首都的华丽景象。礼貌地客套了一番之后,她们就转而讨论起即将到来的战斗的细节问题——如何在节日聚会上争夺刺绣品摊位和茶棚的位置。 当天傍晚稍迟些的时候,人们看到马普尔小姐像平时一样出现在她的花园里,不过这一次,她主要是在除草,没怎么关注邻居的举动。简简单单的晚餐,她吃得心不在焉,小女仆伊芙林兴致勃勃地讲述当地药剂师的事,她也很难装出一副倾听的样子。第二天,她还是心不在焉。有一两个人,包括教区牧师的妻子,开始议论起这件事。傍晚一到,马普尔小姐就说自己有点儿不舒服,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她派人请来了海多克医生。 多年以来,海多克医生一直是马普尔小姐的医生和密友,总是支持她的想法。听她说了说自己的症状,又给她做了一下检查,医生坐回到椅子上,在她身上挪动着听诊器仔细听。 “虽说你看起来有点儿虚弱,”他说,“但那不过是表面现象,跟同龄的女士相比,你的身体非常健康。” “我知道我的健康状况还不错,”马普尔小姐说,“但说实话,确实是有点儿疲劳过度的感觉⋯⋯筋疲力尽了似的。” “那是因为你老到处跑,在伦敦的时候也熬夜熬得太晚了。” “那个,当然啦。我的确发现伦敦现如今是有点儿让人倦怠了,那里的空气像要把人榨干了似的,跟海边清新的空气完全不一样。” “圣玛丽米德的空气就很好、很清新啊。” “但这里老是潮乎乎的,又闷又湿。不那么,你知道,真正地令人神清气爽。” 海多克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给你开点儿保健品吧。”他从善如流地说。 “谢谢你,医生。伊斯顿的糖浆一般都挺有效的。” “别想代我开药方,女人。” “我想问问能不能,也许,换换空气⋯⋯” 马普尔小姐睁着真诚的蓝眼睛,用眼神询问着。 “可你刚刚在外面待了三个星期。”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去伦敦对健康不利,又去了北方——一个工业生产区,可不像海边空气清新,让人神清气爽。” 海多克医生把东西收拾起来放回包里,然后转过身,笑了。 “说说你请我来的真实目的吧,”他说道,“只要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会照样重复一遍给你听的。你想要从我嘴里说出‘你需要多呼吸海边空气’的专业医嘱⋯⋯”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马普尔小姐一脸感激地说。 “绝妙的东西啊,海边的空气。你最好立刻起程去伊斯特本,要不然你的健康状况有可能严重恶化。” “伊斯特本,我想,那儿太冷了。南边⋯⋯你明白吧?” “那就去伯恩茅斯或者怀特岛。” 马普尔小姐冲他眨眨眼:“我总觉得,小地方要令人心情舒畅得多。” 海多克医生重新坐了下来。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你想说的海边小镇,是什么地方呢?” “好吧,我是想去迪尔茅斯。” “那地方特别小,而且相当单调乏味。为什么是那里?” 有那么一小会儿,马普尔小姐沉默不语,眼中又浮现出忧虑的目光。她说:“假如说,有那么一天,很偶然地,你发现了一些情况,它们似乎可以证明在很多年前——得有十九或二十年吧——发生过一起谋杀案。这些情况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没有任何类似的情况曾经引起过怀疑,也没有被报道过。你会怎么办?” “这实际上是一桩被重新忆及的谋杀案?” “就是这么回事。” 海多克沉思了一会儿。 “没有冤案?没有人被抓起来为这桩罪行结案?” “就目前能看到的情况而言,没有。” “哦,重新忆及的谋杀案,沉睡的谋杀案。好吧,我告诉你,我会让沉睡的谋杀案继续沉睡——那就是我会采取的行动。卷进谋杀案里很危险,非常非常危险。” “这正是我担忧的问题。” “有人说,凶手不会只作一次案。这个说法不对。有那么一种人,他犯下了案子,会想方设法地躲过惩罚,并且小心翼翼地弥补缺漏,再也不会铤而走险。我不是说他们以后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相信不会的,会有各种各样的报应。但至少在表面上,一切都还好。或许,马德琳•史密斯案就是如此,莉兹•玻顿案也是如此。马德琳•史密斯案被判证据不足,莉兹则被判无罪,但很多人相信那两个女人其实是有罪的。我还可以给你列举出其他案例。他们不会再次作案——一次就足以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并因此心满意足了。不过,如果有什么危险威胁到他们呢?你说的那个凶手,不论他或她是什么人,我都认为是这种人。他犯下罪案,并且侥幸逃过了惩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可是,设想一下,如果有人搜索查问,掀翻石板,把这件事挖个底朝天,满大街地追查,最后,兴许就正中靶心了呢?你说的这个凶手会怎么办?眼看着追查的人步步紧逼,他会只是站在一边微笑着袖手旁观吗?不,只要这里面不涉及原则问题,要我说就别碰它。 他把自己之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让沉睡的谋杀案继续沉睡。”然后语气坚定地补上一句,“这是我给你的指示,这整件事,不要去碰它。” “但卷进这件事的不是我,是两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我跟你说说吧!” 她把事情说了一遍,海多克听着。 “非常离奇,”她讲完之后,他说了一句,“离奇的巧合。完全就是一桩离奇事件。我想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哦,当然。不过,我看他们还想不明白呢。” “这意味着一大堆的不幸,他们会希望自己从来也没有插手过这件事。隐秘之事就该深埋。然而,你知道,我很明白年轻的贾尔斯的观点。该死的,我自己都没办法置之不理了。即使是现在,我都很好奇⋯⋯”他猛地停住了,狠狠地瞪了马普尔小姐一眼。 “所以说,这就是你找借口要到迪尔茅斯去做的事,把自己卷进跟你毫无关系的事里去。” “不不不,海多克。我只是担心那两个孩子。他们太年轻了,一点儿经验也没有,而且非常相信别人,过于轻信。我觉得我得到那里去照拂他们一下。” “这就是你要去那里的原因?照拂他们!你就不能不管这桩谋杀案吗,女人!这可是被重新回忆起来的谋杀案!” 马普尔小姐优雅地微微一笑。 “不过,你的确认为在迪尔茅斯待上几周对我的健康有好处,不是吗?” “我看更像是催命,”海多克医生说,“可你不听我的劝!” 3 马普尔小姐去拜访她的朋友班特里上校夫妇,在车道上就迎面遇见了上校,他手里拿着枪,脚边跟着西班牙猎犬。 班特里上校热情地迎接她:“见到你回来可真好。在伦敦过得怎么样?” 马普尔小姐说,她在伦敦过得很不错,外甥带她去看过几次演出。 “我敢打赌,准是既高雅又文艺的演出。不过我个人只爱看看音乐喜剧。” 马普尔小姐说,她看过一场俄罗斯戏剧,非常有意思,只是似乎有点儿长。 “俄罗斯戏剧!”班特里上校叫了一声。在疗养院的时候,有人给他看过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他赶紧跟马普尔小姐说,多莉正在花园里待着呢。 班特里夫人几乎总是在花园里。她热爱园艺,最喜欢读的书是球茎类植物总目,她的谈话中永远少不了各种报春花、球茎植物、开花的灌木和新奇的高山植物。马普尔小姐一眼望过去,看到的是她穿着退了色的粗花呢外套的壮实后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班特里夫人直起了腰,身体突然软了一下,关节嘎吱嘎吱地响——她的爱好导致她患上了风湿。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冒热汗的额头,然后去迎接她的朋友。 “我听人说你回来了,简。”她说,“我这些新栽的飞燕草不错吧?看见这边新栽的小龙胆草没有?一开始长得不太好,不过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要是下点儿雨就好了,现在旱得太厉害。”她继续说,“埃丝特跟我说,你病倒了。”埃丝特是班特里夫人的厨娘,也是村里的大嘴巴。“看来这消息是假的,太棒了。” “只是有点儿疲劳过度。”马普尔小姐说,“海多克医生说我需要呼吸呼吸海滨空气。我有点儿体力透支了。” “哦,可是你现在走不开呀,”班特里夫人说,“一年当中,这花园里可就是现在这时候最好啦,你花园里的花肯定也马上就要开了。” “海多克医生认为还是那样比较好。” “嗯,海多克医生跟那些医生不一样,他没那么糊涂。”班特里夫人这话说得有点儿勉强。 “多莉,跟我聊聊你那个厨娘吧。” “哪个?你想找个厨娘吗?你说的不是爱喝酒的那个女人吧?” “不不不,我说的是面点做得很好的那个,她丈夫是个管家。” “哦,你说的是那个素甲鱼 似的女人,”班特里夫人立刻想起来了,“说话声音哭咧咧的,总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她是个好厨娘,可她丈夫是个胖子,还特别懒,亚瑟老说他给威士忌里兑水。我可不知道。夫妻双方总得有一个比另一个差劲儿,挺可惜的。他们得了点儿遗产,是某位前东家给他们留的,所以辞工去南部海岸开家庭旅店了。” “我说的就是她。他们去的是迪尔茅斯吗?” “没错。迪尔茅斯海滨广场十四号。” “我想那儿好像就是海多克医生建议我去的那个海岸⋯⋯他们是姓桑德斯吗?” “是的。这个主意太棒了,简,再好不过了。桑德斯太太会好好照顾你的,而且现在也不是旅游旺季,你去了他们不会不高兴的,收费也不会太高。吃点儿好的,再加上海边的空气,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多莉,”马普尔小姐说,“但愿如此。” [book_title]第六章 侦探练习 1 “你觉得尸体在什么位置?这块地板?”贾尔斯问。 他和格温达站在山腰别墅的前厅,他们俩昨天晚上就回来了。贾尔斯现在兴奋极了,高兴得好像是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小男孩。 “差不多吧。”格温达说。她站在楼梯上往楼上退,用审视的目光一丝不苟地向下看。“是的⋯⋯我想就在那里。” “得蹲下吧,”贾尔斯说,“你那时只有三岁大,你知道。” 格温达顺从地蹲下身来。 “说那句话的男人,你并没有真正看到他,是吗?” “我记得是没有。他站得肯定还要往后一点儿⋯⋯对,在那儿。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的爪子。” “爪子?”贾尔斯皱起了眉头。 “就是爪子,灰色的爪子——不是人类的。” “可是,听我说,格温达。这可不是《莫格街谋杀案》,人哪会有爪子呢。” “嗯,他就有爪子。” 贾尔斯怀疑地看着她。 “这肯定是你后来想象出来的。” 格温达缓缓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这整件事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你看,贾尔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要说这整件事就是一场梦,我倒觉得可能性要大得多了。可能就是这样,小孩子会做这种梦,然后被吓坏了,从此就忘不掉了。真的,你不觉得这才是合理的解释吗?因为在迪尔茅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哪怕最模糊的印象,说这幢房子里发生过谋杀案,还是有谁突然死亡或失踪,或者任何其他奇怪的事。” 贾尔斯变了个样子,可还是像个孩子——一个被抢走了漂亮新玩具的小男孩。 “我想这有可能是一场噩梦。”他承认得很勉强,然后脸色又豁然开朗了。 “不对,”他说,“我才不信呢。你或许能梦见猴爪子和死尸,可要说你能梦见《马尔非公爵夫人》里的台词,打死我也不信!” “说不定我是听谁说过这句台词,然后才梦到的。” “我认为哪个孩子也做不到。除非是在一种受到极大精神压力的情况下听到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又绕回来了——等等,我想到了。爪子是你做梦梦见的,你看到了那具尸体,又听人说了那句台词,你被吓得全身僵硬,然后就做了个类似的噩梦,在梦里你看到了一对挥动着的猴爪子——可能你害怕猴子。” 格温达看起来有点儿将信将疑。她犹犹豫豫地说:“我猜也有这种可能吧⋯⋯” “我希望你能记起更多的情况⋯⋯下来,到前厅这儿来。闭上眼睛,想一想⋯⋯想不起什么更多的线索吗?” “不,想不起来,贾尔斯⋯⋯我越去想,那些记忆就跑得越远⋯⋯我是说,我现在开始怀疑我其实是不是压根儿就什么也没看见过。说不定,那天晚上我只不过是在剧院里想太多了而已。” “不,这些事是发生过的。马普尔小姐也这么想。那个‘海伦’是怎么回事?你肯定对海伦有点儿印象吧?” “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 “甚至这名字也不一定记得准确。” “不,这名字没记错,就是海伦。”格温达显得固执己见而又自信笃定。 “既然你这么肯定那就是海伦,那你肯定知道点儿她的情况。”贾尔斯说得很有道理,“你跟她熟吗?她以前在这儿住吗?还是只在这里待过一阵子?” “都跟你说了,我不知道!”格温达开始显得不太高兴,她有点儿精神紧张。 贾尔斯换了个问法。 “你还记得谁?你父亲?” “不。我的意思是,我说不上来。我能看到他的照片,你知道。艾莉森姨妈老说:‘那是你爸爸。’我不记得他在这儿待过,在这幢房子里⋯⋯” “那,没有仆人⋯⋯保姆⋯⋯其他这类的人吗?” “不⋯⋯不。我越试着去回忆,记忆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我知道的事全都是潜意识里的——比如我下意识地往那个门里走,可我不记得那里有门。如果你不这么着急地催我,贾尔斯,说不定记忆就都回来了。无论如何,要弄清楚这所有的一切,恐怕希望不大,时间太长了。” “当然是有希望的——就连那么大岁数的马普尔小姐都承认这一点。” “可她没提出任何能解决问题的建议。”格温达说,“不过,她的目光有点儿闪烁,我觉得她是有想法的。我挺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我认为咱们想不到的事,她也想不到。”贾尔斯乐观地说,“别再瞎猜了,格温达,来系统地梳理一下。咱们已经开了个头——我查过教区的死亡人口记录,叫‘海伦’的人里没有年龄接近的。事实上,我查过的那段时期,就不像是有这么个海伦。埃伦•帕格,九十四岁,是最靠谱的了。现在咱们得想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如果你父亲,和假设是你的继母,住在这幢房子里,他们肯定要么是买下了这房子,要么租下了它。” “福斯特——那个花匠,他说,亨格雷夫一家住进来之前,这房子的主人姓埃尔沃西,再之前是芬德孙夫人。没有其他人了。” “也许你父亲买下来之后只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就又卖掉了。不过,我还是认为这房子更可能是他租的——大约是带家具一起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去找房屋经纪公司问问消息。” 走访房屋经纪人并不费力。迪尔茅斯只有两家房屋经纪公司。相较而言,威尔金森氏经纪公司是个后来者,开业才十一年。他们主要代理镇子边缘地带的小平房和新盖的房子。另一家是加尔布雷斯和彭德利经纪公司,格温达就是通过这家公司买了这幢房子。上门以后,贾尔斯就一股脑儿地把他们的事和盘托出:总的来说,他和他的妻子很喜欢山腰别墅,也很喜欢迪尔茅斯。他的妻子刚刚发现她很小的时候在迪尔茅斯住过,对于这块地方,她只残留了一点儿非常模糊的记忆,她觉得山腰别墅就是她以前住过的房子,但不是特别肯定。公司是否保留着曾将这幢房子租给一位哈利迪少校的记录?这大概是十八或十九年前的事了⋯⋯ 彭德利先生抱歉地摊了摊手。 “我恐怕没法告诉你,里德先生。我们的记录保存不了那么久——不,没有带家具出租或短租的记录。非常抱歉我无能为力,里德先生。说起来,要是我们原来的首席业务员纳拉科特先生还活着——他去年冬天过世了——或许还能帮上忙。他的记忆力很出色,真的特别出色,而且他在公司工作了近三十年。” “再没有别人有可能会记得了吗?” “我们的业务员全都比较年轻。当然,还有加尔布雷斯老先生本人,他前几年就退休了。” “也许我可以去问问他?”格温达说。 “哦,我可不知道他⋯⋯”彭德利先生犹疑不定地说,“他去年中风了,很不幸,他的身体机能都受到了损伤。何况他都八十多了,你明白吧。” “他住在迪尔茅斯吗?” “嗯,是的。他住在加尔各答精舍,西顿路上的一座非常漂亮的小房子。但我真的认为他没法⋯⋯” 2 “希望真是相当渺茫啊,”贾尔斯跟格温达说,“但这事谁也说不准。咱们别写信了,直接过去拜访,发挥一下咱们俩的人格魅力。” 加尔各答精舍外面有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主人招待他们的客厅也干干净净,只是稍显窄小。空气中弥散着蜂蜡和电镀液的气味,客厅里的铜器闪闪发亮,窗户上挂着些装饰带。 一个身材纤瘦的中年女性走进屋里,目光中满是戒备。 贾尔斯连忙说明来意,加尔布雷斯小姐的脸上那种敷衍吸尘器推销员的表情消失了。 “很遗憾,可我的确帮不上忙。”她说,“这件事实在太久了,不是吗?” “人们有时候还是能记住一些事的。”格温达说。 “当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也没做过经纪人的业务。你说的是一位叫哈利迪的少校?不,我记得到迪尔茅斯来过的人里没有谁叫这个名字。” “你父亲或许记得,说不定呢。”格温达说。 “父亲?”加尔布雷斯小姐摇摇头,“他现在的注意力已经非常不集中了,以前的事也忘得厉害。” 格温达思索着看向一张贝拿勒斯铜桌,然后又看了看壁炉架上摆的一组乌木大象。 “我想,他说不定能记得。”她说,“因为我的父亲当时刚从印度回来。你们的房子叫加尔各答精舍吧?” 她略有迟疑,停顿了一下。 “是的,”加尔布雷斯小姐说,“父亲出国到加尔各答待过一阵子,在那边做生意。然后大战就爆发了。一九二〇年他加入了这家公司,但他总说想回去。可我母亲并不喜欢国外——当然也不是说那种气氛就对她的健康不利。嗯,我也说不上来⋯⋯你愿意见见我父亲吗?我不知道,那大概是他最好的一段时光了。” 她带他们去了一间阴暗的小书房。书房里,一位留着海象须似的八字胡的老先生坐在挺大一张磨损了的旧皮椅上,髭须已经雪白了,脸稍微有点儿歪。他的女儿做了介绍之后,他看向格温达,眼神清晰地表达出他愿意跟他们聊聊。 “记性不比从前啦,”他含混不清地说,“你是说哈利迪吗?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倒是有一个在约克郡上学的男孩⋯⋯可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租了山腰别墅,我们这么猜测。”贾尔斯说。 “山腰别墅?那时候也叫山腰别墅吗?”加尔布雷斯先生还能活动的那只眼睑快速地开开合合,“芬德孙住在那里。她可是个好女人。” “可能我父亲是连家具一起租下来的——那会儿他刚从印度回来。” “你是说印度吗?印度?我想起了一个家伙⋯⋯是个军人。我还认识一个老浑蛋穆罕默德•哈桑,骗走了我好几条地毯。那人的妻子挺年轻的⋯⋯还有个小婴儿⋯⋯是个小女孩。” “那就是我。”格温达肯定地说。 “的确⋯⋯是⋯⋯不可能吧!唉,唉,时光飞逝啊。现在说说,他叫什么名字?想要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子⋯⋯是啊⋯⋯有人让芬德孙夫人到埃及还是什么地方去过冬了⋯⋯净是些傻事。现在说说,他叫什么名字?” “哈利迪。”格温达说。 “那就对了,亲爱的⋯⋯哈利迪,哈利迪少校。可爱的家伙。非常漂亮的妻子⋯⋯相当年轻⋯⋯一头金发,想跟她的亲人住得近点儿什么的。是啊,非常漂亮。” “谁是她的亲人?” “那就不知道了。没印象。你长得可不像她。” 格温达一句“她只是我的继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为了不使问题复杂化,她克制住了这种冲动,问道:“她长得什么样?” 没想到加尔布雷斯先生答道:“看起来很焦虑。那就是她看起来的模样——焦虑。是的,非常可爱的小伙子,那个少校。听说我去过加尔各答就很感兴趣,不像那些从没出过英国的小伙子。狭隘——那就是他们啊。可我见识过整个世界。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军人小伙子⋯⋯想租个带家具的房子?” 他就像一架老掉牙的留声机,没完没了地重复播放磨穿了的唱片。 “圣凯瑟琳别墅,就是它。租下了圣凯瑟琳别墅⋯⋯六个几尼一周⋯⋯那时候芬德孙夫人在埃及,死在那儿啦,可怜的灵魂啊。房子就被拍卖了⋯⋯谁买走了呢?埃尔沃西一家⋯⋯没错⋯⋯一帮女人⋯⋯都是姐妹。就给改了名字了⋯⋯说圣凯瑟琳别墅是个罗马天主教的名字。她们对一切跟罗马天主教有关的东西都特别抵触。老是发传单。全是些无趣的女人⋯⋯对那帮黑鬼感兴趣⋯⋯给他们发裤子和《圣经》。教化异教徒的信念特别强烈。”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倒回椅子里。 “太久以前的事,”他烦躁地说,“我记不清名字了。从印度来的小伙子⋯⋯可爱的小伙子⋯⋯我累了,格拉迪斯,我想喝茶了。” 贾尔斯和格温达对他道了谢,又对他的女儿也道了谢,然后离开了。 “所以,这一点已经证实了,”格温达说,“我的父亲和我以前在山腰别墅住过。下一步咱们做点儿什么?” “我真是个白痴!”贾尔斯说,“萨默赛特事务所啊!” “萨默赛特事务所是什么地方?”格温达问。 “是登记办公室,在那儿可以查到婚姻记录。我马上去查你父亲的婚姻记录。你姨妈说,你父亲一到英国立即就跟他的第二个妻子结了婚。你没明白吗,格温达⋯⋯咱们早该想到的⋯⋯如果说‘海伦’是你继母的亲戚,那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说不定是她妹妹。无论如何,只要咱们查到了她姓什么,兴许就能找到对山腰别墅的总体情况了解得比较清楚的人。记得吗,那个老头儿说,他们想在迪尔茅斯找一幢离哈利迪夫人的亲人近一点儿的房子。如果说她的亲人就住在这附近,咱们就有线索了。” “贾尔斯,”格温达说,“我觉得你太了不起了!” 3 最后,贾尔斯发现没必要去伦敦了。他天生精力旺盛,总是冲到这儿又跑到那儿,试图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不过,他也得承认,这么一件纯公事的查询,完全可以托别人去办。 他给自己的办公室打了个长途电话。 “到手了。”收到期待已久的回信,他兴奋得嚷了起来。 他从信封里取出了一份结婚证书的证明副本。 “在这儿,格温达。星期五,八月七日,肯辛顿登记处。凯尔文•詹姆斯•哈利迪与海伦•施彭洛夫•肯尼迪结婚。” 格温达厉声尖叫: “海伦?” 他们俩面面相觑。 贾尔斯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可是⋯⋯不可能是她啊。我是说⋯⋯他们离婚了,她又再婚了⋯⋯而且离开这儿了。” “我们不知道,”格温达说,“她是不是真的走了⋯⋯” 她又看了一眼那写得明明白白的手写体姓名; 海伦•施彭洛夫•肯尼迪。 海伦⋯⋯ [book_title]第七章 肯尼迪医生 1 几天以后,格温达顶着凛冽的风走在滨海大道上。突然,她在一个玻璃顶棚旁边停住了脚步,那是一家体贴周到的公司为访客准备的。 “马普尔小姐?”她诧异地叫了一声。 的确是马普尔小姐,她裹着一件厚毛呢外套,头巾包得严严实实。 “发现我在这儿,很惊讶吧。”马普尔小姐愉快地说,“我的医生嘱咐我去海边换换环境,你对迪尔茅斯的描述又太吸引人了,所以我就决定到这儿来了——尤其是,我一个朋友的厨娘跟管家还在这边开了家庭旅馆。” “可你怎么不来看我们呢?”格温达问。 “老年人可是容易讨人嫌的呀,亲爱的。新婚小夫妻就该享受二人世界才对。”她对格温达的抗议报以微笑,“我相信你们会让我宾至如归的。你们俩挺好吧?你们的秘密调查进展如何?” “我们抓住了一条线索。”格温达说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把他们目前进行的各种调查仔仔细细地跟马普尔小姐说了。 “现在,”最后,她说,“我们在很多很多报纸上都登了广告——地方报纸、《泰晤士报》还有其他大型日报。我们只是说,关于海伦•施彭洛夫•哈利迪,娘家姓肯尼迪,如果有人了解任何情况,请联系某人什么的。我可以认为我们肯定能得到一些回音的,不是吗?” “我觉得可以,亲爱的⋯⋯是啊,我也觉得可以。”马普尔小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自若,但她的眼中已经有了困扰的神色。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女孩。女孩的声音貌似坚定不移,但实则听起来有些发虚。马普尔小姐觉得,格温达似乎很焦虑。海多克医生所说的,这件事背后“意味着”的那些事,也许已经在她身上初露端倪了。是的,然而现在回头已经太晚了⋯⋯ 马普尔小姐柔声表达着歉意:“我对这一切真是太感兴趣了。你知道,我的生活中极少有刺激的事发生。所以我想请你多跟我说说你们的进展,希望你不会嫌我太问东问西了。” “当然,我们会让你知道的。”格温达热情地说。“你可以参与每一件事。嘿,要不是你,我准得让医生把我关到疯人院里去。告诉我你在这儿的地址吧,以后你可得过来喝一杯——我是说,跟我们喝喝茶,看看我们的房子。你得到犯罪现场来看看,是不是?” 她大笑起来,笑声中却藏着隐隐的紧张不安。 格温达离开以后,马普尔小姐皱起了眉头,极为轻微地摇了摇头。 贾尔斯和格温达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查看信件。一开始,希望落空了,他们只收到了两封信,都是私家侦探发来的,声称自己有意愿且有能力为他们承担调查工作。 “先不用看这些,”贾尔斯说,“要是咱们非得委托私家侦探去查,也得找一流的公司才行,不能用这种发邮件招揽客源的。不过,我真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能做到的事是咱们自己做不到的。” 几天之后,他的乐观(也许是自满)就被证明了并非盲目自大。有一封信寄到了,信上是那种字迹清晰但稍难辨认的手写体,可见写信者是一位职业人士。 ---高尔斯山别墅 ---伍德雷波尔顿 亲爱的先生, 为你在《泰晤士报》上刊登的广告做一答覆。海伦•施彭洛夫•肯尼迪是我的妹妹。我与她失去联系多年,非常希望得知她的近况。 ---你忠实的, ---詹姆斯•肯尼迪,医学博士 “伍德雷波尔顿,”贾尔斯说,“不是很远。伍德雷营地是大家常去野餐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高沼地那边,离这儿大概有三十英里。咱们给他写信问问吧,看是要咱们登门拜访,还是他愿意来找咱们。” 肯尼迪医生答复说,他准备在下星期三接待他们。到了那天,贾尔斯和格温达动身了。 伍德雷波尔顿是一座村庄,散布在山的一侧。高尔斯山别墅建在隆起的山巅上,是最高处的房子,可以俯视伍德雷营地和延伸至大海的旷野。 “这地方真冷啊。”格温达说着打了个寒战。 房子里很冷,显然,肯尼迪医生对于中央供暖这类现代新事物持排斥态度。来开门的女人肤色黝黑、面容冷峻。她带着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步入书房,肯尼迪医生就在这里接待他们。书房呈长条状,挑高也相当高,陈列着一列一列堆得满满的书架。 肯尼迪医生是一位灰头发的老人,眉毛浓密,眼神锐利。他那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贾尔斯,又打量了一下格温达。 “里德先生和夫人吗?坐这里,里德夫人,这把椅子应该是最舒服的。现在,说说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贾尔斯流利地讲起了他们预先商量好的故事。 他和他妻子是最近在新西兰结的婚,后来到了英国,他的妻子童年时曾在这里小住过。现在,她想找找家族的老朋友和老熟人。 肯尼迪医生的态度僵硬冷漠。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但很明显,从殖民地来的人非要跟他攀什么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让他颇为恼怒。 “所以你认为我妹妹——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可能还包括我自己,是你们的熟人?”他这么问格温达,虽然彬彬有礼,但略带敌意。 “她是我的继母,”格温达说,“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当然,我对她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了,那时候我太小了。我娘家姓哈利迪。” 他盯着她看——然后,一抹微笑点亮了他的面容。他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点儿也不冷漠了。 “天哪!”他说,“别跟我说你是格温妮!” 格温达急切地点头,她的小名,已经淡忘了许久,此刻重新在耳边响起,让人感觉既安心,又亲切。 “是呀,”她说,“我是格温妮。” “上帝保佑!你都长大成家了。时光飞逝!这得有⋯⋯怎么着⋯⋯十五年⋯⋯不对,当然,还要久得多了。你可不记得我了吧,我猜?” 格温达摇了摇头。 “连我父亲都记不得了。我是说,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了。” “当然⋯⋯哈利迪的第一任妻子是新西兰人⋯⋯我记得他是这么告诉我的。那是个不错的国家,我觉得是。” “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国家——不过我也非常喜欢英国。” “你们是过来旅游,还是定居?”他边说边按响了铃,“咱们一定得喝杯茶。” 那个高个子女人进来以后,他说:“请端茶过来⋯⋯还有⋯⋯呃⋯⋯热黄油吐司,或者⋯⋯或者蛋糕,别的也行。” 一本正经的女管家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刻薄,不过,她说了声“是,先生”便出去了。 “我平时不爱喝茶,”肯尼迪医生含含糊糊地说,“不过我得为你们接风。” “你太客气了,”格温达说,“不用麻烦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旅游,我们已经买好了房子。”她顿了顿,补充道,“山腰别墅。” 肯尼迪医生的声音还是很含糊:“哦,是啊,在迪尔茅斯,你们的信就是从那边寄来的。” “这真是最不可思议的巧合,”格温达说,“不是吗,贾尔斯?” “是可以这么说,”贾尔斯说,“的确相当出人意料。” “你看,当时那幢房子正在出售。”格温达说道,见肯尼迪医生面上露出不知所云的表情,她补充了一句,“就是很久以前我住过的房子。” 肯尼迪医生皱起了眉头:“山腰别墅?可是确实⋯⋯哦,对了,我听说他们给改过名字。以前是叫圣什么的⋯⋯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在利翰普顿路的右手边,往南走可以进城?” “没错。” “那就是了。真有意思,名字就是容易忘。等等,圣凯瑟琳别墅——它以前的名字就是这个。” “我确实在那里住过,是吗?”格温达说。 “是的,你当然住过。”他看着格温达,笑了,“你为什么要回到那里去?你对那里并没有太多记忆了,是吧?” “是啊,可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它是家。” “觉得它是家。”医生重复了一遍。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但贾尔斯偏偏觉得他是想到了什么。 “所以,你看,”格温达说,“我希望你能把一切都告诉我⋯⋯关于我父亲和海伦的事,以及⋯⋯”她说得犹犹豫豫的,“以及每一件事⋯⋯” 他看着她,思虑重重。 “我猜他们之间并不怎么熟悉⋯⋯在新西兰的时候。他们没理由会特别熟悉吧?哦,其实也没太多可说的。海伦——我妹妹——从印度回来的时候和你父亲坐的是同一艘船。他当时是个带着小女孩的单亲爸爸,海伦也许是可怜他,也许是爱上了他。而他孤身一人,也许就爱上了她。很难说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一到伦敦就结婚了,并且到迪尔茅斯来找我。我当时在那里行医。凯尔文•哈利迪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很是焦虑颓唐,不过看起来他们在一起生活得挺幸福的——在那个时候。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然而,不到一年以后,她就和别人私奔了。你大概知道这件事吧?” “她是和谁私奔的?”格温达问。 他用锐利如刀的目光盯住她。 “她没告诉我。”他说,“她并不信任我。我看到过——无意中看到过——她和凯尔文发生过矛盾。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是那种古板保守的人,我认为夫妻之间必须忠诚。海伦不会希望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我听到过一些传闻——就一个——不过没说到具体人名。经常会有从伦敦或外地来的客人住在他们家。我想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个人。” “那么,他们俩没离婚吗?” “海伦不想离婚。凯尔文跟我说过。所以我猜,也不一定正确,对方可能是个有妇之夫,也许那人的妻子是个罗马天主教徒 。” “那我父亲呢?” “他也不想离婚。”肯尼迪医生的回答非常简洁。 “跟我谈谈我父亲吧,”格温达问,“他怎么就突然决定要把我送去新西兰呢?” 肯尼迪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猜是你母亲在那边的亲人向他施压了。第二次婚姻破裂之后,也许他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送我过去呢?” 肯尼迪医生在壁炉架上看来看去,踅摸着烟斗通条,表情晦暗不明。 “唉,我也说不上来⋯⋯他的身体非常不好。” “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他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门开了,女管家冷着脸走进来,手里端着重重的托盘,上面摆着奶油吐司和果酱,没有蛋糕。肯尼迪医生冲格温达略微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倒茶。她照办了。她把茶杯都倒满了,每个人一杯,然后给自己拿了一片奶油吐司。肯尼迪医生强打精神,笑着说:“跟我说说吧,你的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我猜我现在肯定都认不出来了——等你们装修完以后。” “我们对浴室做了点儿小改动。”贾尔斯说。 格温达盯着医生问:“我父亲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我确实不知道,亲爱的。我说过,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非常不好,最后住进了一家疗养院——在东海岸。两年以后,他就去世了。” “那家疗养院具体在哪儿?” “对不起,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说过,我的印象里是在东海岸。” 这会儿,他明显是在回避什么,贾尔斯和格温达对视一眼。 贾尔斯说:“最起码,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们他葬在哪里吧?格温达——自然是——非常急切地想去扫墓。” 肯尼迪医生在壁炉前弯着腰,用削笔刀挖着烟斗锅子。 “你明白吗,”他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认为不应该过份沉溺于过去的事。这种祖先祭拜⋯⋯是个错误。未来才是最重要的。看看你们俩,年纪轻轻、健健康康的,你们面前有整个世界。多向前看。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在某个你们都不太认识的人的墓前放上一束花,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格温达激烈反对:“我就是要看看我父亲的墓!” “那我恐怕就帮不上你的忙了。”肯尼迪医生说话的语气轻松而冷淡,“时间太长了,我的记忆力也不比从前。你父亲离开迪尔茅斯以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我记得他在疗养院的时候给我写过一次信。我说过,我有印象那是在东海岸——不过即使是这一点我也不是十分确定。而且,我完全不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 “真奇怪。”贾尔斯说。 “有什么可奇怪的,你要明白,我们之间的纽带只有海伦。我一直特别喜爱海伦。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比我小很多,但我竭尽全力抚养她长大,送她上好学校,给她应有的一切。但无法否认,海伦⋯⋯嗯,她的性格太不庄重了。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跟一个不良青年发生过纠葛。我帮她摆脱了这场麻烦。然后她就决定去印度,跟沃尔特•费恩结婚。哦,这桩婚事还行,那孩子不错,他父亲是迪尔茅斯最好的律师,但说实话,他这个人特别单调乏味。他很爱慕她,可是她一点儿都看不上他。不过,她改变了主意,去了印度打算跟他结婚。然而,他们俩再次见面以后,这桩婚事还是告吹了。她拍电报给我,跟我要回家的路费,我就给她寄了钱。她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凯尔文,没等我知道,就嫁给了他。我替我妹妹感到——可以说是——愧疚。所以,她走了以后,我和凯尔文就没再维持这种亲属关系。”他突然补充了一句,“海伦现在在哪儿?你们能告诉我吗?我希望能联系上她。” “我们不知道,”格温达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哦,看了你们的广告我想⋯⋯”他看着他们,眼神里突然有了好奇,“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登广告?” 格温达说:“我们想联系⋯⋯”她住了嘴。 “联系一个你几乎不记得的人?”肯尼迪医生质疑。 格温达赶紧说:“我是想⋯⋯如果我能联系上她⋯⋯也许她会告诉我⋯⋯我父亲的事。” “是的⋯⋯是的⋯⋯我明白。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记忆力大不如前,而且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可至少,”贾尔斯说,“你知道那是家什么疗养院吧?结核病疗养院?” 肯尼迪医生突然又板起了脸:“是⋯⋯是的,我很确定。” “这么一来,我们的调查应该就容易得多了。”贾尔斯说,“非常感谢,先生,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一切。” 他站起身来,格温达也跟着站了起来。 “非常感谢,”她说,“一定要来山腰别墅看我们。” 他们走出书房,格温达回头看了一眼,肯尼迪医生站在壁炉架旁边,揪扯着花白的八字胡,面色凝重。 “他知道些什么,可他不告诉咱们,”他们坐进汽车时,格温达说了一句,“这里面的事⋯⋯哦,贾尔斯!我希望⋯⋯我现在希望咱们从来没有开始调查这件事⋯⋯”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并不知道,各自的脑海里已经涌起了同样的恐惧。 “马普尔小姐是对的,”格温达说,“我们应该离这些过去的事远远的。” “我们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贾尔斯犹犹豫豫地说,“我想,也许,格温达,亲爱的,我们最好停手。” 格温达摇了摇头。 “不,贾尔斯,我们现在不能停手。我们应该始终保持好奇心和想象力。不,就得继续下去⋯⋯肯尼迪医生不告诉我们,是出于一片好意——可这样的好意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必须继续追查,找出真相。即使⋯⋯即使⋯⋯我父亲就是那个⋯⋯”她说不下去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凯尔文•哈利迪的幻觉 第二天早上,贾尔斯和格温达正在花园里,科克尔太太走过来,说:“打扰一下,先生。有一位肯尼迪医生来电话了。” 格温达留下来继续和老福斯特商量怎么布置花园,贾尔斯走进屋里,拿起电话听筒。 “我是贾尔斯•里德。” “我是肯尼迪医生。我一直在考虑我们昨天的谈话,里德先生。有一些情况,我想也许应该让你和你夫人知道。如果我下午去你家,你们在家吗?” “当然,我们在。你什么时候过来?” “三点?” “我们这边没问题。” 在花园里,老福斯特跟格温达说:“是以前住在西克利夫的那位肯尼迪医生吗?” “我想是他。你认识他吗?” “他算得上是这里最好的医生了⋯⋯仅次于拉曾比医生。拉曾比医生老说笑话,或者哈哈大笑地逗人乐。肯尼迪医生就不行了,他有点儿乏味⋯⋯不过他的医术不错。” “他停止行医是在什么时候?” “有挺长时间了,至少有十五年了。他身体不行了,他们都这么说。” 贾尔斯从落地窗那边走过来,格温达还没问,他就回答了她的问题:“他下午过来。” “哦。”她再次转过来问福斯特,“你认识肯尼迪医生的妹妹吗?” “妹妹?不认识,不过我记得这么个人。那时候她只是个小姑娘,先是出去上学,然后又出了国。我听说她结婚以后回来待过一阵子,可是我相信她是跟别的小伙子私奔了⋯⋯她性子很野,他们说。我没亲眼见过她,也不认识她。那会儿,我在普利茅斯工作了一段时间,你知道。” 走到露台尽头的时候,格温达对贾尔斯说:“他来干什么?” “等到三点就知道了。” 肯尼迪医生如期而至。他在客厅里四处看了看,说:“又到这里来了,感觉有点儿怪。 然后,他直奔主题:“我想,你们俩已经下定决心了?真的要去调查清楚凯尔文•哈利迪死在哪家疗养院,了解一切你们能查到的有关他生病和去世的细节?” “绝对要查。”格温达说。 “哦,你要做到这些其实相当容易,当然。所以,我的结论是,如果是从我这儿了解到实情,你们受到的打击可能会小一点儿。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们,这消息无论对你们还是对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好处,而且很可能让你,格温妮,陷入巨大的痛苦。但事实如此,你的父亲得的不是肺结核,你们想问的那家疗养院是一家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这么说,他精神失常了?”格温达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没有确诊。而且我的观点是,如果从这个术语的公认词意来说,他不是一位精神病患者。极大的紧张情绪使他的精神崩溃了,他陷入了某种惑人的幻觉。出于他自己的愿望、意志和努力,他住进了一家疗养院,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然而,他的情况没有改善,最后死在了那里。” “惑人的幻觉?”贾尔斯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是哪种幻觉?” 肯尼迪医生冷冷地说:“他一直认为他掐死了自己的妻子。” 格温达压抑地叫了一声。贾尔斯赶紧伸过手来攥紧了她冰凉的手。 贾尔斯说:“那么⋯⋯那么他有没有那么做呢?” “呃?”肯尼迪医生盯着他,“不,当然没有。这种事情毋庸置疑。” “可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呢?”格温达的语气不怎么肯定。 “亲爱的孩子!对于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有什么疑问的。海伦是为了别的男人离开了他。他有时候情绪很不稳定,做紧张不安的梦,有病态的幻想,而这最后的打击把他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不是心理学家。对于这类事情他们有合理的解释。如果一个男人宁愿他的妻子死去也不愿意她不忠的话,他就会想办法让自己相信她是死了⋯⋯甚至是他亲手杀了她。” 贾尔斯和格温达小心翼翼地对了一下眼色,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贾尔斯平静地说:“所以,你非常确定,关于他声称自己做过的事,他并没有嫌疑真的做过?” “嗯,非常确定。海伦给我寄过两封信。第一封是她在走后一周左右从法国寄来的,另一封是大约六个月以后来的。哦不,这件事纯纯粹粹、完完全全是他的幻觉。” 格温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求你了,”她说,“你愿意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告诉我吗?” “我会把我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你,亲爱的。首先,我要告诉你,有一段时间,凯尔文陷入了一种相当怪异的精神异常状态。他为此来找过我,说自己老做形形色色的怪梦,而这些梦,他说,都是相似的,也都有相同的结局——他掐死海伦。我尝试寻找他出问题的根源——我想,在幼年时期,他身边肯定发生过一些冲突,很显然,他的父母在一起过得并不幸福⋯⋯哦,这个我就不细说了,除了医生,谁也不会对那些事感兴趣。其实,我曾经建议凯尔文去看精神科医生,有那么几位一流的大夫,可他不听劝,认为那么做一点儿用也没有。 “我认为,他和海伦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可他从来也不说,我也不喜欢多问。整件事情是这么开始的,一天傍晚,他走进我家——那是一个星期五,我记得,当时我刚从医院回来,就发现他在诊室里等着我,他已经等了大概有一刻钟。我一进屋,他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我杀了海伦。’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看起来是那么冷静,那么认真。我说:‘你是说⋯⋯你又做梦了?’他说:‘这次不是梦,是真的。她横倒在那儿,被掐死了,是我掐死了她。’ “然后他说——态度既冷静又理智:‘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家,这样你就可以从那边报警了。’我那时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抓不住。我把车重新开出来,往这里开。房子里悄无声息,一片黑暗。我们上了楼,往卧室走去——” 格温达打断了他:“卧室?”她的语气诧异不已。 肯尼迪医生看起来有点儿惊讶。 “是的,没错,就是那里。当然了,我们过去的时候,屋里什么也没有!床上没有女尸横陈,也没有任何混乱的痕迹——甚至连床单也是平平整整的。整件事就是幻觉。” “可是我父亲怎么说呢?” “哦,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当然。他是真的相信,你要明白。我说服他让我给了他一服镇静剂,又把他弄到更衣室的床上躺下。然后,我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圈,在客厅的废纸篓里找到了一个纸团,是海伦留下的字条,上面的字迹很清晰。她写下的内容差不多是这样的:‘再见了。我很抱歉⋯⋯可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走了,跟着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如果可能的话,原谅我吧。海伦。’ “很明显,凯尔文回到家,看到了她的字条。然后,他上了楼,脑海中一片混乱,最后过来跟我说,他杀了海伦。 “之后,我查问了女仆。当晚她外出了,回来得很晚。我带她进了海伦的房间,她检查了海伦的衣物。事情明摆着,海伦收拾好了一个箱子和一个包,随身带走了。我搜查了整幢房子,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当然更没有被掐死的女人了。 “第二天早上,我费尽了唇舌,最后终于让他明白了这一切只是幻觉——或者,至少他说他明白了。他同意了去疗养院接受治疗。 “一周之后,我刚才也说了,我接到了一封海伦寄来的信。信是从法国的比亚里茨寄出的,信上说,她打算去西班牙,让我告诉凯尔文,她不想离婚,让他最好赶紧忘掉她。 “我把信拿给凯尔文看。他什么也没说,继续按原计划行事。他给他前妻在新西兰的亲戚发了电报,请他们代为抚养女儿。安排好一切之后,他就住进了一家不错的私人精神病院,并答应接受适当的治疗。然而,那些治疗对他没有什么效果。两年以后,他就在那里去世了。我可以给你那家疗养院的地址,就在诺福克。现任的院长那时候就在这家疗养院里工作,那会儿他还是个年轻医生,他很可能会把有关你父亲病情的所有详情都告诉你。” 格温达问:“那你妹妹寄来的第二封信呢——之后寄来的那封?” “哦,对了。那是大概六个月以后,从佛罗伦萨寄来的——地址栏写的是‘肯尼迪小姐’留局自取。她说她意识到也许不离婚对于凯尔文来说很不公平,可她并不想离婚。她说,如果他想离婚,就请我转告,让她知道他需要相关证明。我把信拿给凯尔文,他立即说他不想离婚。于是我给她写信说明了情况。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信了。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所以我才被你们登的广告吸引了,希望能得到她的消息。 他轻声补充说:“对于这一切,我感到非常遗憾,格温妮。可是你得明白,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离这一切远远的⋯⋯” [book_title]第九章 未知元素? 1 贾尔斯送走了肯尼迪医生,回到屋里,他发现格温达还坐在原处。她两颊通红,目光亮得可怕,说话声音沙哑而又神经质。 “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要么死亡要么发疯?就是这个——死亡或发疯。” “格温达⋯⋯亲爱的。”贾尔斯走到她身边,用手臂环住她,感到她的身体又僵又硬。 “咱们当初怎么就没丢开不理呢?为什么呢?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掐死了她,我听到的那些话就是我亲生父亲说的。难怪这一切都回来了⋯⋯难怪我怕得这么厉害,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等等,格温达⋯⋯等一下。我们并不真的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是他告诉肯尼迪医生他掐死了自己的妻子,不是吗?” “可是肯尼迪相当肯定他并没有⋯⋯” “那是因为他没发现尸体,但是尸体是存在的⋯⋯我看见了。” “你是在前厅看见的⋯⋯不是在卧室里。” “那又怎么样呢?” “哦,挺可疑的,不是吗?他何必要说他是在卧室里掐死了自己的妻子呢,如果他其实是在前厅掐死了她的话?” “哦,我不知道,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我可不那么认为。振作起来吧,亲爱的。这整个事件中有不少相当有趣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认为,的确是你父亲掐死了海伦,就在前厅。那么之后呢?” “他跑到肯尼迪医生那儿去了。” “然后跟他说,自己已经把老婆掐死在卧室里了,还把他带回来,可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尸体——无论是在前厅还是在卧室。见鬼了,哪有杀了人却没尸体的。他是怎么处置尸体的呢?” “也许是有尸体的,肯尼迪医生帮他埋了⋯⋯只不过,他肯定不会跟咱们说的。” 贾尔斯摇了摇头。 “不,格温达⋯⋯我觉得肯尼迪不会那么做。他是个冷静、精明、从不感情用事的苏格兰人。你的言下之意是,他会愿意成为一个帮凶,让自己担上风险。我可不相信他会那么做。他可能会竭尽所能帮哈利迪提供证据证明他精神失常——这个,他会的。可他有什么必要拿自己的脑袋冒险去掩盖这件事呢?凯尔文•哈利迪跟他毫无关系,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而被杀的可是他的亲生妹妹,何况他还很喜爱她——尽管他对于她不检点的生活方式表现出了老古董式的不满。就算你是他妹妹的孩子,他也不会为了你那么做的。不,肯尼迪不会纵容隐瞒凶案的行为。即使他那么做了,唯一可能采取的方式,就是故意出具一份死亡证明,证明她死于心脏衰竭之类的毛病。我认为,那样做是可以成功的。但我们明确知道他并没有那样做,因为教区登记簿里没有她的死亡记录。何况,如果他那么做了,他会告诉咱们他妹妹已经死了。所以,就从这里开始解释吧,如果你能解释得清的话,尸体到底去哪儿了?” “也许我父亲给埋在什么地方了⋯⋯在花园里?” “然后跑到肯尼迪那儿去,说他谋杀了自己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地说她是‘离开了他’?” 格温达把额前的刘海向后拢了拢。她的身体现在已经不怎么僵硬,两颊的潮红也消退了。 “我不知道,”她承认,“你这么一说,这事似乎是有点儿奇怪。你觉得肯尼迪医生说的是实话吗?” “哦,是的⋯⋯我很确信这一点。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故事。噩梦、幻觉——到最后就主要是幻觉了。他毫不疑心这事其实不是幻觉,因为,我们刚才说过,没有尸体就没有凶案。这是我们和他有分歧的地方。我们知道尸体是存在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从他的角度来看,每一环都衔接得很好,失踪的衣物和手提箱、告别的留言,还有后来他妹妹寄来的两封信。” 格温达动了一下。 “那两封信怎么解释呢?” “没法解释⋯⋯可我们会弄清楚的。如果肯尼迪说的都是实话(我说过,我非常确信这一点),我们就得搞清楚那些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想,那些信真的出自他妹妹的手笔吗?他认识她的笔迹吗?” “你知道,格温达,我相信这不成问题。这可不是那种签在可疑支票上的签名。即使那些信不是他妹妹写的,只要笔迹模仿得高度相似,他是不会有任何怀疑的。他本就知道她跟别人私奔了,这些信正好让他对此坚信不疑。如果她从此音信全无——嘿,那他就该起疑心了。不过,信上有几处疑点,他可能没有发现,我却发现了。这两封信都是匿名信,这一点很奇怪。信上只写了留局自取,没留地址,也没说跟她一起私奔的那个男人是谁。信上的内容很明确地表示,她决心要跟过去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我得说,这很典型地就是那种谋杀犯精心策划出来的信,借以打消受害者家人可能会生出的疑心。又是克里平 的那套老掉牙的伎俩。要制造出假象,让人相信信件是从国外寄来的,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认为我父亲⋯⋯”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不会是他。假设一个男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除掉他的妻子,他会利用她可能存在的不忠行为散播谣言,他会一手布置她离家出走的假象——遗留的字条,打包带走的衣物,还会有她写的信——按照精心谋划的频率从国外寄来。而事实上,他已经悄然无声地杀了她,把她埋到了——比方说,地下室底下。这是谋杀案的模式之一——而且这种模式经常被采用。不过,这种类型的谋杀犯可绝不会冲到大舅子那里,跟他说自己把老婆给杀了,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警察局。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你父亲是那种激情杀人者,对妻子因爱成狂,在激烈到扭曲的嫉妒情绪中掐死了她——就是奥赛罗那种类型——这也解释了你为什么会听到那句台词——那么,他在匆忙地冲到一个并不像是个能保守秘密的男人面前,大肆声张自己的罪行之前,肯定不会冷静细心地打包衣物并安排寄信事宜。这不合逻辑,格温达,这整个模式都不对劲儿。”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贾尔斯?” “我也说不好⋯⋯有一条串起这一切的主线,似乎存在着那么一个未知的因素——姑且称为X。目前有那么一个人还没现身,但他的手段已经隐约可见。” “X?”格温达的语气万分惊讶,然后目光又暗了下来,“这是你编出来的吧,贾尔斯,你是故意这么说,好安慰我。” “我发誓我没有。你难道没发现吗,我们根本没法勾勒出一个符合所有已知情况的轮廓。我们知道海伦•哈利迪被掐死,是因为你曾经看到⋯⋯”他突然住嘴。 “天哪,我就是个傻瓜。我刚刚才想到。有一点把一切都给掩盖住了。你是对的,肯尼迪也没说谎。听着,格温达,海伦当时正准备跟她的情人私奔——但那个情人是谁,咱们可不知道。” “X?” 贾尔斯急不可耐地打断了格温达的插话。 “她给她丈夫写了字条,可是不巧他恰好走了进来,看见她写的是什么,一下子就失控了。他团了纸条,扔进废纸篓,然后扑向她。她吓坏了,跑到了前厅⋯⋯他追上了她,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身子软下来,于是他甩开她,然后在她身旁退后几步,吟诵了《马尔非公爵夫人》里的台词。正在此时,楼上的孩子走到了栏杆处,看到了下面的一切。” “然后呢?” “关键在于,她没死。他可能以为她死了,但她不过是半窒息而已。或许是她的情人到了——在癫狂的丈夫出发去镇子另一头的医生家以后,又或许是她自己清醒了过来。不管怎么说,她一醒过来就逃走了,一刻也没多留。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所以凯尔文才会坚信自己杀死了海伦,所以那些白天就收拾好的衣物才会消失无踪,所以之后的来信才会看起来如假包换。就是这么回事——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格温达语速很慢地说:“但这解释不了凯尔文为什么会说他在卧室里掐死了她。” “他情绪太激动,没办法记清楚这一切发生的确切地点。” 格温达说:“我愿意相信你。我也想去相信⋯⋯可是我仍然确定⋯⋯相当确定,我往下看的时候,她是死了,确实死了。” “但你哪儿能说得准呢?那时候,你不过个三岁的孩子。” 她看着他,面色诡异:“我可以明白的——比成年人更容易明白。就像狗,它们明白死亡并且会掉头狂吠。我觉得孩子们⋯⋯明白死亡⋯⋯” “这毫无意义,根本不切实际。” 前厅的门铃响起,打断了贾尔斯的话。他说:“是谁呢?” 格温达突然醒悟过来:“我都给忘了。是马普尔小姐,我邀了她今天过来喝茶。在她面前,咱们就别讨论这件事了。” 2 格温达本来担心喝茶的时候,自己会被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幸好,女主人这副语速过快、精神亢奋,还有点儿强颜欢笑的样子,马普尔小姐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能待在迪尔茅斯,她特别开心,还有——这不令人兴奋吗?——她朋友的朋友给自己在迪尔茅斯的朋友写了信,所以她接到了不少本地住户的热情邀请。 “能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亲爱的,只要他认识一些积年的老住户。比如说,我马上要去跟费恩夫人一起喝茶——她丈夫生前是本地最好的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那真是一家老式的家族事务所,现在是她的儿子在经营。” 念叨着家长里短的轻柔话语仍在继续。她的女房东为人特别好,让她住得非常舒适——“还有真正的美味佳肴,她在我的老朋友班特里夫人家里做过几年厨娘——她不是英国人,不过她的姨妈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她和她丈夫假日时会到这边来——所以她知道不少本地的家长里短。哦,顺便问一句,你对你的花匠还满意吗?我可听说本地人都知道他老是偷懒——说得多做得少。” “他就爱喝闲茶聊闲天,”贾尔斯说,“一天得喝五杯茶。不过只要我们盯着,他就干得特别好。” “咱们去花园里转转吧。”格温达说。 他们陪她在房子里和花园里逛了逛,马普尔小姐礼貌地点评了几句。格温达本来担心观察力敏锐的马普尔小姐会察觉到什么问题,不过她错了,马普尔小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观察到异常情况的模样。 然而,奇怪的是,格温达自己改变了主意。马普尔小姐正在跟他们讲一桩小孩子和贝壳的趣事,格温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喘了几口粗气,对贾尔斯说: “不管了,我要告诉她⋯⋯” 马普尔小姐扭过头来专心听她要说什么。贾尔斯欲言又止,最后他说:“唉,你这是自寻烦恼,格温达。” 于是,格温达把一切对马普尔小姐和盘托出:他们如何去拜访肯尼迪医生,他后来又如何回访,还有他告诉他们的情况。 “你在伦敦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格温达屏住呼吸问道,“所以说,你认为,我⋯⋯我父亲有可能卷进了这桩案子?” 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在我看来,的确有这种可能性⋯⋯是的。‘海伦’非常可能是你年轻的继母⋯⋯受害人⋯⋯呃,掐人致死的案子,通常都跟丈夫脱不了干系。” 马普尔小姐既没有大惊失色,也没有情绪激动,语气就像是在谈论观察到的自然现象一样。 “我现在明白你之前为什么极力劝阻我们调查这件事了。”格温达说,“哦,我现在真希望我们当时听了你的话。可是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是啊,”马普尔小姐说,“没办法重新来过。” “现在你最好听听贾尔斯的想法。他一直在提出不同的意见和建议。” “我的想法就是,”贾尔斯说,“这并不合情理。” 他把之前跟格温达说过的观点又清晰简练地陈述了一遍,然后详述了他最终得出的结论。 “如果你只是想说服格温达,那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马普尔小姐把目光从贾尔斯身上转向格温达,又转了回来。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假想,”她说,“但是,正如你自己所指出的那样,里德先生,那个X是有可能存在的。” “X!”格温达说。 “未知元素,”马普尔小姐说,“我们可以说,是某个尚未现身的人。不过,他确实存在,通过明显的事实,可以做此推断。” “我们打算到诺福克的那家疗养院去看看,我父亲是在那里去世的,”格温达说,“也许我们能在那里发现一些线索。” [book_title]第十章 一份病历 1 盐沼疗养院距离海岸六英里,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在五英里外的南本汉姆镇可以乘坐火车方便地往返伦敦。 贾尔斯和格温达被人领进一间宽敞明朗的大客厅,里面挂着满是花朵图案的布艺装饰。一位满头银发、相貌优雅的老夫人端着一杯牛奶走了进来,冲他们点头致意后,在壁炉边坐下来,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格温达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向格温达倾身靠过去,用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耳语: “这是你可怜的孩子吗,亲爱的?” 格温达吃了一惊,迟疑地说: “不⋯⋯不,不是的。” “哈,奇怪。”老夫人点点头,喝了一小口牛奶,然后继续搭话,“十点半⋯⋯就是那时候。总是十点半。太奇怪了。”她压低声音,又向格温达倾身靠过去。 “就在壁炉后面,”她喘了口气,“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女仆走进客厅,请贾尔斯和格温达跟她走。 他们被带到了彭罗斯医生的书房,医生正站起来迎接他们。 格温达忍不住暗自琢磨,这位彭罗斯医生自己看着也有点儿精神不正常,客厅里那位老夫人看起来都比他正常多了——不过,也许精神科医生都有点儿像精神病患者吧。 “我看了你的信,还有肯尼迪医生的信。”彭罗斯医生说,“我已经查阅了你父亲的病历,里德夫人。当然了,他的病情我记得非常清楚,不过还是想重新回忆一下,再回答你希望知道的所有细节。据我所知,你是最近才知道这些事的吧?” 格温达解释道,她是在新西兰由母亲的娘家亲戚抚养长大的,对于父亲,唯一所知的就是他是在英国一家疗养院里过世的。 彭罗斯医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根据病历显示,里德夫人,你父亲的病情非常特殊。” “比如说?”贾尔斯问。 “哦,他的妄想——或者说幻觉——非常强。哈利迪少校明显处于一种非常紧张不安的状态,却异常坚定地强调,他由于妒火中烧而掐死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而在他身上却没有出现此类病症的各种常见症状。我不妨坦率地告诉你,里德夫人,要不是肯尼迪医生向我保证哈利迪夫人的确还活着,当时我就已经准备相信你父亲的话了。” “你认为他真的杀死了他的妻子吗?”贾尔斯问。 “我说了,那是‘当时’。不久,我就改变了看法,因为我逐渐了解了哈利迪少校的性格和品质。里德夫人,你的父亲,绝对不是一个偏执狂。他没有迫害妄想,没有暴力冲动,是一个文雅、友善、自制力良好的人。他既不是一般所谓的疯子,也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可是对于哈利迪夫人的死因,他却顽固地坚持己见,关于这一点,如果追根究底,我相信我们得回溯很多——乃至他的某些童年经历。不过,我得承认,所有的分析方法都无法为我们提供正确的线索。要打消病人对分析的抗拒,有时要花费很长时间,有可能要数年之久。而就你父亲的情况而言,时间根本不够。”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头来,说: “我猜想,你大概知道,哈利迪少校是自杀去世的。” “哦,不!”格温达大叫。 “对不起,里德夫人。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你有权为此而责怪我们,我承认,如果当时我足够警惕,就可能阻止这件事。但坦率地说,我没看出哈利迪少校有任何自杀倾向。他没有表现出忧郁症倾向——没有一个人坐着不说话,也没有灰心丧气。他抱怨过睡眠不好,于是我的同事给他开了一定剂量的安眠药。他假装按时吃药,其实是留了起来,直到他攒到了足够的剂量,之后就⋯⋯” 他摊开了双手。 “他的日子就过得那么生不如死吗?”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据我判断,这更像是一种内疚的情结,准确地说,是一种对于受到惩罚的渴望。你知道,一开始他坚持要报警,虽然别人劝住了他,告诉他,他的确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他仍然顽固地不肯相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证明之后,他才不得不承认他记不起自己真正犯下了这个案子。”彭罗斯医生翻着面前的纸页,“被问到当天傍晚的情况时,他的陈述始终是一致的。他说他走进房子,里面一片漆黑。仆人们都不在。他走进餐厅,和往常一样,自己倒了杯酒喝,然后穿过餐厅和客厅之间的门走进客厅。这之后的事情,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点儿也记不起来,直到他站在卧室里低头看着妻子的尸体——是被掐死的。他知道这是他干的——” 贾尔斯插了一句:“打扰一下,彭罗斯医生,他怎么知道是他干的呢?” “在他的意识里,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发前几个月,他就发现自己疑神疑鬼、情绪失控。例如,他跟我说他确信他的妻子在给他下药。当然,他在印度生活过,那里会有妻子给丈夫用曼陀罗类的毒药,让他们精神错乱,地方法院经常接到此类诉讼案件。他相当频繁地受到这些幻觉的困扰,分不清时间和地点。他坚决否认自己怀疑妻子背叛了他,不过,我仍然相信这就是一切的动机。看起来,真正发生过的事实是,他走进客厅,看到了妻子留给他的字条,字条上说她要离开他。这时,他唯一可以逃离这个事实的办法只有‘杀掉’她。于是幻觉就产生了。” “你是说,他非常在乎她?”格温达问。 “很明显啊,里德夫人。” “那他从来没⋯⋯意识到⋯⋯那只是幻觉吗?”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定是幻觉,但他的内心始终不曾动摇。妄想的力量太强烈,以至于压垮了理智。如果我们能揭开他潜藏的儿童时代的情结——” 格温达打断了他的话,她对儿童时代的情结毫无兴趣。 “可是,你说,你非常确信,他⋯⋯他没干那件事?” “哦,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的话,里德夫人,那就可以抛到脑后了。凯尔文•哈利迪纵使对他的妻子妒火中烧,也绝对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彭罗斯医生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个破旧的黑色小本子。 “如果你想要,里德夫人,你是最适合保存它的人。这里面是你父亲在这里记下的各种笔记。后来我们把他的遗物转交给他的遗嘱执行人(实际上是一家律师事务所),当时的主管人麦奎尔医生把它当做病历的一部分保留了下来。你父亲的案例,你知道,被用在了麦奎尔医生的书里——当然,姓名只用了缩写,K.H.先生。如果你想要这本日记⋯⋯” 格温达激动地伸出手。 “谢谢,”她说,“我非常想要。” 2 格温达坐上火车返回伦敦,路上,她拿出那个破旧的黑色小本子,读了起来。 她随意翻开一页。 凯尔文•哈利迪写道: 但愿这些做医生的都医术高明⋯⋯听着全是废话。我爱不爱我母亲?我恨不恨我父亲?我一个字也不信⋯⋯我情不自禁地感到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刑事案件⋯⋯刑事法庭⋯⋯而不是疯人院里的那些事。然而⋯⋯这里的一些人⋯⋯那么正常,那么理智⋯⋯就像外面的人一样⋯⋯除非当你突然冒出了什么怪念头。很好,嗯,似乎我,也有个怪念头⋯⋯ 我给詹姆斯写了信⋯⋯催着他联络海伦⋯⋯如果她还活着,就让她亲自过来看我⋯⋯他说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那是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杀死了她⋯⋯他是个好人,但他骗不了我⋯⋯海伦死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呢?很长时间了⋯⋯我们来到迪尔茅斯以后不久⋯⋯她就变了个人⋯⋯她隐藏着什么⋯⋯我曾经观察过她⋯⋯是啊,她也曾经观察过我⋯⋯ 她有没有在我的食物里下过毒?那些可疑的恐怖噩梦。不是普通的梦⋯⋯活生生的噩梦⋯⋯我知道那是因为中了毒⋯⋯只有她才能做到⋯⋯为什么?有一个人⋯⋯某个她害怕的人⋯⋯ 实话实说,我怀疑她有个情人。有一个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船上的时候她都跟我说了⋯⋯她爱着一个人,却不能结婚⋯⋯我们俩都一样⋯⋯我忘不了梅根⋯⋯有些时候,小格温妮看起来多像梅根啊。在船上,海伦和格温妮玩得那么好⋯⋯海伦⋯⋯你是那么可爱,海伦⋯⋯ 海伦还活着吗?还是我真的用双手掐住她的喉咙,让她窒息,导致生命离她而去了?我穿过了餐厅的门,我看到了那张字条⋯⋯在桌子上支着,然后⋯⋯然后⋯⋯漆黑一片⋯⋯唯有黑暗。可是,毫无疑问⋯⋯我杀了她⋯⋯感谢上帝,格温妮在新西兰一切都好。他们都是好人。因为梅根的缘故,他们会好好爱她。梅根⋯⋯梅根,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在这里啊⋯⋯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会闹出丑闻⋯⋯这是对孩子最好的办法。我不能继续下去了。不能年复一年地继续下去了。我必须采取最快的办法。关于这一切,格温妮永远不会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杀人凶手⋯⋯ 泪水模糊了格温达的双眼。她向贾尔斯望过去。他就坐在她面前,却死死盯着对面的一个角落。 发现格温达在看他,贾尔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脑袋。 同行的一位旅客正在读晚报,报纸的背面,一个哗众取宠的标题清晰地映入他们的眼帘: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是谁? 缓缓地,格温达点了点头。她低下头去看日记: 有一个人⋯⋯我知道有一个人⋯⋯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 1 马普尔小姐穿过海滨广场,走在福尔街上,在商场边拐上了山道。那里有些老式商店,一家专营羊毛和工艺绣品的,一家卖糖果的,一家出售维多利亚式女装和布料的,还有其他一些此类商铺。 马普尔小姐透过橱窗往工艺绣品店里看,两个年轻店员忙着接待顾客,而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却在后面闲着。 马普尔小姐推开门走进去,在柜台前坐下,那个很有亲和力的灰头发女人问她:“您要点儿什么,夫人?” 马普尔小姐要了点儿织婴儿外套用的天蓝色毛线,然后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女店员聊着天,谈论着花样,马普尔小姐翻了不少幼儿编织书,其间还聊了聊她的几个侄孙和侄孙女。马普尔小姐表现得一派从容,女店员也丝毫没有不耐烦。这位店员多年来接待了很多像马普尔小姐这样的顾客,比起那些毛毛躁躁没耐心,又不讲礼仪的年轻妈妈,她更喜欢这些文雅、闲适、爱聊天的老太太,她们很懂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而不会一心只盯着肤浅漂亮的便宜货。 “是啊,”马普尔小姐说,“这个确实非常棒,而且鹳腿牌永远可靠,真正是从不缩水的。再帮我拿两盎司吧。” 女店员在打包毛线的时候提了一句今天的风特别冷。 “是啊,确实是,我从前边走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迪尔茅斯的变化太大了。我得有⋯⋯我想想⋯⋯差不多十九年没来过这儿了。” “是吗,夫人?那你准能发现好多变化。那时候堂皇大厦还没建起来吧,我说,南方风情酒店也没建起来吧?” “是啊,没有,那会儿这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地方。我当时住在朋友家里⋯⋯圣凯瑟琳别墅⋯⋯你听说过吗?就在利翰普顿路那边。” 可惜这个店员是十年前才来迪尔茅斯的。 马普尔小姐向她道了谢,拿上毛线,走进了隔壁的布店。她又选了一位岁数比较大的店员,马普尔小姐聊天的思路与之前大同小异,这次打的幌子是买夏天穿的马甲。这位店员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说的是芬德孙夫人的房子。” “是啊⋯⋯没错。不过我那位朋友是连家具一起租的房子——哈利迪少校和他的妻子,还带着一个小女儿。” “哦,是的,夫人。他们住了大概一年。” “是啊。他是从印度回来的。他们家的厨娘厨艺很好,她还给过我一份特别棒的苹果布丁食谱⋯⋯还有,我想想,哦,还有姜饼的食谱。我常想打听打听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的是伊迪丝•佩吉特吧,夫人。她还在迪尔茅斯呢,现在在⋯⋯疾风旅馆工作。” “哦,还有呢,费恩一家,是做律师的,我记得是律师!” “老费恩先生好几年以前就过世了,小费恩先生——沃尔特•费恩先生,跟他母亲住在一起。沃尔特•费恩先生一直没结婚,现在已经是高级合伙人了。” “是吗?我听说沃尔特•费恩先生早就去印度了——是去种茶还是什么的。” “我记得他是去过,夫人。那会儿他还年轻呢。不过大概一两年以后他就回来了,还进了律师事务所工作。他们在这儿干得很好,口碑相当不错。沃尔特•费恩先生是一位非常亲切文静的绅士。大家都喜欢他。” “可不,那是当然。”马普尔小姐大声说,“他跟肯尼迪小姐订了婚,是吧?可是她后来悔婚了,嫁给了哈利迪少校。” “没错,夫人。她跑去印度跟费恩先生完婚,不过看来她是改了主意,结果嫁给了另一位绅士。” 店员的语气里微微带上了点儿非议之意。 马普尔小姐向店员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说:“我一直为可怜的哈利迪少校(我认识他母亲)和他的小女儿感到非常遗憾。他的第二任妻子丢下他跟别人跑了。真是个轻浮的人。” “典型的水性杨花,她就是那么个人。可她哥哥,那个大夫,真是个好人,我膝盖的风湿病就是他给治好的。” “她是跟谁跑的?我没听人说过。” “那就说不好了,夫人。有人说是夏天来避暑的一个游客。可我听说哈利迪少校整个人都垮了。他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我相信他的身体全垮了。找你的零钱,夫人。” 马普尔小姐拿上了店员给她包好的东西和递过来的找零。 “多谢你了,”她说,“你说⋯⋯伊迪丝•佩吉特,你觉得⋯⋯她还有没有那份挺棒的姜饼食谱?她给我的那份被我弄丢了——也许是被我那个粗心的女仆给弄丢的,可我特别喜欢吃做得好的姜饼。” “我觉得应该有,夫人。其实,她妹妹就住在隔壁,就是糖果店主蒙福德先生的妻子。伊迪丝不当值的时候经常过来,我相信蒙福德太太会给她捎信的。”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多谢了。” “我的荣幸,夫人。” 马普尔小姐从店里出来,到了大街上。 “挺不错的一个老式商店,”她自言自语地念叨,“马甲真是漂亮,卖得一点儿也不贵。”马普尔小姐的裙子上别了一枚淡蓝色珐琅彩的怀表,她拿起来看了一眼。 “还有五分钟就该到活力猫咖啡厅去见那两个年轻人啦,但愿他们在疗养院没发现什么太令人烦恼的事。” 2 活力猫咖啡厅里,贾尔斯和格温达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那个黑色的小本子躺在桌上。 马普尔小姐从街上走进来,坐在他们身边。 “马普尔小姐,您来点儿什么,咖啡?” “好的,谢谢⋯⋯不,蛋糕不用了,上一份烤饼和黄油。” 贾尔斯点了单,格温达把小黑本推到马普尔小姐面前。 “你得先看看这个,”她说,“然后我们才能说清楚。这是我父亲⋯⋯他在疗养院里写的东西。哦,不过我们首先得把彭罗斯医生的话都给马普尔小姐说一说,贾尔斯。” 贾尔斯跟马普尔小姐一一说了。于是,她翻开了那个小黑本。这时,女侍者端来了三杯淡咖啡、一份烤饼加黄油、一盘蛋糕。贾尔斯和格温达一言不发,默不作声地看着马普尔小姐翻开本子。 终于,她把本子合上、放下,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格温达觉得那表情里隐含着愤怒。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双眼灼灼有光,在她这个年纪的人身上,这种表情可不大常见。 “是的,真是这样。”她说,“是的,真是这样的!” 格温达开口道: “你之前这么劝过我们⋯⋯还记得吗⋯⋯你让我们别再继续了。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了。可我们还是继续调查了⋯⋯现在就查出了这样的结果。只是,到了现在,看起来我们似乎该就此住手了——如果愿意的话⋯⋯你觉得我们该住手吗,还是继续查下去?” 马普尔小姐缓缓地摇了摇头,看起来既忧虑又迷茫。 “我不知道,”她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就此住手会比较好,会好得多。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们所能做的已经非常有限了⋯⋯我是说,你们什么建设性的事都做不成。” “你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就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贾尔斯问道。 “哦,不是,”马普尔小姐说,“我压根儿就不是那个意思。十九年的时间还没那么久。还有不少人能记起当年的事,我们可以去询问他们——人还不少呢,比如当时的仆人。那时候至少有两个仆人在那幢房子里做工,还有一个保姆,很可能还有花匠。找到这些人,跟他们聊一聊,所要花费的也不过是一点儿时间和一点儿精力而已。事实上,我已经找到了其中之一,那个厨娘。不,这些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到了最后你什么有益的事都做不成,我倾向于说⋯⋯什么也做不成。不过⋯⋯ 她顿了顿:“还有一个‘不过’⋯⋯我反应有点儿慢,一下子还想不透,可我有种感觉,这里有点儿什么⋯⋯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值得为之冒险⋯⋯甚至是应该为之冒险。可我很难说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贾尔斯张嘴说了句“在我看来⋯⋯”然后又顿住了。 马普尔小姐感激地转向他。 “绅士们,”她说,“似乎都有能力把事情梳理得条理分明。我肯定你已经想出个结果了。” “我已经想明白了。”贾尔斯说,“在我看来,只有两个结论比较符合事实。一个就是我之前说过的:海伦•哈利迪并没有死,尽管格温妮看到了她躺在前厅地板上。她醒了过来,然后跟她的情人出走了,无论这个情人是谁。这个结论与我们目前所知的事实并不冲突,与凯尔文•哈利迪根深蒂固地相信自己杀了妻子不冲突,与失踪的衣物和手提箱以及肯尼迪医生发现的字条也不冲突。但这个推论仍然无法解释某些问题,譬如为什么凯尔文坚信他是在卧室中掐死妻子的。而且,也无法解释那个在我看来是最最棘手的难题——海伦•哈利迪现在在什么地方?因为,我认为再怎么样,海伦也不应该从此就音讯全无。先假设那两封信的确是她亲笔写的,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她为什么再也不来信了?她和哥哥的感情非常深,而且显然,哥哥也是始终如一地深深疼爱自己的妹妹。也许他对她的做法并不赞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希望与她隔绝音信。如果要我说,这一点显然已经使肯尼迪本人非常担忧。也许会是这样,在当时他完全相信了他跟我们说的那个情况——他妹妹私奔了,而凯尔文则崩溃了,可他不会想到此后竟然再也接不到妹妹的书信。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妹妹全无音讯,而凯尔文•哈利迪则始终坚信自己的幻觉,乃至最终自杀身亡。于是一个可怕的怀疑开始在他的脑海中蔓延——万一凯尔文说的是真的呢?要是海伦确确实实是被害了呢?她再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如果她死在了异国他乡,他能接到消息吗?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到我们发的广告时,会那么急不可耐。他希望或多或少得到一些她的消息——她身在何方,或者在做什么。我敢肯定,一个人消失得那么彻底——就像海伦那样,绝对是不合常理的,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可疑。” “你说得不错,”马普尔小姐说,“可另一个推论呢,里德先生?” 贾尔斯一字一句地说道: “另一个推论我已经想明白了。它相当荒唐,你知道,甚至相当恐怖。因为这个推论要用⋯⋯怎么说呢⋯⋯一种恶意来揣测⋯⋯” “是啊,”格温达说,“就是恶意。甚至是,我想,是神智不太正常的情况⋯⋯”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是有这样的迹象,我想。”马普尔小姐说,“你知道,有大量的⋯⋯哦,疑点⋯⋯要比我们想到的多得多。我能想到其中的一部分⋯⋯” 她满脸沉思的表情。 “你知道,没有任何正常、理智的解释了。”贾尔斯说,“我现在要说的这个荒唐的假设,即凯尔文•哈利迪并没有杀妻,却相信自己确实杀了她。彭罗斯医生作为一个正派人,显然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对哈利迪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杀害了自己妻子,并打算向警方投案自首。后来他接受了肯尼迪的证言,不得不相信事实并非如此,于是他只能认定哈利迪患有某种情结或固结还是什么其他的术语⋯⋯可是他其实并不情愿下这个诊断。他对于这类病例有大量经验,而哈利迪的情况并不相符。然而,在更深入地了解了哈利迪以后,他开始真心相信哈利迪并不是那种会在暴怒的情况下掐死女人的人。所以尽管他尚有疑虑,但仍然接受了情结一说。而这意味着只有一个结论能符合以上情况——哈利迪之所以会相信自己杀死了妻子,是受到了某个人的诱导。简而言之,我们推导出了那位X。 “对于诸种事实进行了反复梳理以后,我得说,这样的假设至少是有可能的。据哈利迪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