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沙宁 [book_author]阿尔志跋绥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1762 [book_dec](俄)阿尔志跋绥夫著,郑振铎编译。小说从主人公沙宁返回家乡写起,到他乘火车离去结束,写的是他在家乡那段时间里的所作所为。沙宁少小离家,性格在家庭之外养成,自由自在得像“旷野里的一棵树”。他对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讨厌周围几乎所有的人。他与农夫的孙女一起过夜,月夜在河面的小船上占有了美丽的女教师卡尔萨维娜,甚至对自己的妹妹丽达也能生出一阵阵冲动来;他揍了军官扎鲁丁,粉碎了犹太青年索罗维伊契克的幻想,直接导致了这两个人的自杀;他讨厌周围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自己的亲人,面对熟人的死亡,他每每无动于衷,认为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傻瓜;他身材高大,健壮有力,聪明灵活,为所欲为,与此同时,他又很孤独无聊,漂泊不定。这一形象出现在俄国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失落与沮丧的年代,因此被看成俄国文化精英之整体“堕落”的象征 。 [book_img]Z_10197.jpg [book_title]译序 《沙宁》(Sanine)的出版,使阿尔志跋绥夫(Michael Artzibashef)在世界文坛上得到了不朽的地位。菲尔普斯(W. L. Phelps)说:“在最近五年所出版的俄国小说中,阿尔志跋绥夫的《沙宁》,虽不是最伟大的,却是最‘刺激的’。虽然在《沙宁》中,有两个男人自杀了,两个女子被毁坏了,然而它的刺激,却不在于事实方面,而在于它的思想。……自革命失败以来,俄国便有一种显著的反动,反对那在不同的时间占据于俄国文学中的三种伟大的思想:屠格涅夫的宁静的悲观主义,托尔斯泰的基督教的无抵抗的宗教及最普通的俄国式的无意志的哲学。在革命之前,高尔基即已表白出那反抗的精神;……而实远在于阿尔志跋绥夫之后,阿尔志跋绥夫……在创造他的英雄沙宁上,已经到达了道德的虚无主义的极边。”阿尔志跋绥夫的这种极边的道德的虚无主义,在俄国立刻引起了可惊怕的喧声,一部分的批评家觉得他的思想的危险,都极力地攻击他。然而因了这种喧声,却引起了俄国以外的不少人的注意。最初是德国的读者热烈地欢迎了它,最后,是法国、意大利、丹麦、匈牙利以至日本都有了《沙宁》的译本了,然后,连最守旧的最中庸的英国人也在谈着它了。因为《沙宁》的读者的众多,于是它的作者阿尔志跋绥夫的生平便有许多人渴欲知道。这是实在的,一个读者对于一种作品发生兴趣时,未有不欲明白作者的生平的,尤其是《沙宁》的读者。当其读完了此书时,未有不掩卷想道:“这种无畏的道德的虚无主义怎么会发生的呢?作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一个人的生平,最好是让他自己说出来,因为这是最翔实的记载。阿尔志跋绥夫曾应了他的一个朋友的要求,写了一封叙述他自己的生平的信: 我于一八七八年生于南部俄罗斯的一个小镇中。在我的名字和我的世系上我是一个鞑靼人,但不是纯种,因为在我的血管里是流俄国人、法国人、佐治亚人及波兰人的血液。我的祖先中,有一个人是我所引为骄傲的,就是著名的波兰革命领袖加赛斯哥(Koseinsko),我的外曾祖。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地主,一个退职的官吏;我的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因肺病死去,遗留给我以一个肺结核病的遗产。在一九〇七年之前,我的病还不深,但即在那个时候,这肺结核病也并不让我平安,因为它滋变了各种的疾病。 我进了省里的一个中学校,但因我从童年就对于图画有极深锐的兴趣,在十六岁的时候,便离了这个学校,进一个艺术学校。我是非常贫穷的。我住在龌龊的顶阁上,没有充足的食物,尤其不好的,是我没有充足的金钱去买我的主要的用品——颜料与油布。所以我便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不得不去画些讽刺画,写些短论和滑稽故事给各种廉价的报纸以求生活。 在一九〇一年的时候,我偶然地写了我的第一篇小说《巴沙·杜麦拿夫》,一件实事和我自己的对于腐败的学校的憎恶,贡献了那个题材。大家简直想象不出一个俄国的中学校是什么样子。无数的学生的自杀(到现在,此种现状仍旧继续着),可以作为它的对于俄国青年的教育价值的一个证据。一本最著名的俄文杂志,答应刊登《巴沙·杜麦拿夫》,但它却竟不得出现,因为那时的检阅官绝对地禁止有表示学校生活非快乐的文字的披露。因此,这篇小说便不能在恰当的时期刊布出来,直到几年以后,它才在小说集中发表出来。我以后所写的许多东西都更遇到那种的运命。然而这篇小说对于我却有很好的结果:它引起了编辑者的注意,同时激励了我更去做别的东西。我放弃了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梦,换取了我的对于文学的皈依。这是很痛苦的。就在现在,我每看见图画还不能不动情。我爱彩色实甚于文字。 继着《巴沙·杜麦拿夫》之后,我又写了两三篇小说,这些小说引起了一个小杂志的编辑者米洛留薄夫(Mirolubov)的兴趣。我的最初介绍入文学的团体,是应感谢他的。在那以前,我不曾到编辑室里过,但常常由邮局寄出我的小说。这是因为我想象它们是我所崇敬的、奉祀文学的寺宇。现在,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俄国也有了不同的风俗,广告与势力占据了文学的世界。然而米洛留薄夫他自己虽然不写什么文字,他的名字却将它的符记留在俄国文学史上。他是旧的理想的,自己牺牲派的文学的最后的莫希干,这一派的文学在这里现在已被商业的兴趣所推倒,正如在西欧一样。他的能力,他的智慧,他的对于他的工作的感受与一国感人的人格的奇异的天才使他的小杂志(订阅一年,仅需一个卢布)成为一本最著名的出版物之一,而从文学的一点看来,它实超出所有别的大本的高价的杂志之上。我们的近代文学的最伟大的代表者——高尔基、安特列夫、科卜林以及其他——都投稿在它里面。这个杂志现在已停刊,因为米洛留薄夫即在革命的最黑暗的时期,也不愿如所有别的人所做的,把它的标准弄低。米洛留薄夫他自己也因政府的追捕不得不逃避于国外。 我和他认识,在我个人是莫大的重要。我之成为一个著作家,所应感谢于他者极多。虽然我在那个时候完全没有人知道,而且很年轻,他却任我为他的杂志的副编辑,使我生活较易。米洛留薄夫是一个生来的编辑者,他教导我也喜爱这个职业。这个职业,我在他的杂志停刊以后还在从事,时而编辑这个杂志,时而编辑那个杂志。我曾帮助了许多青年作家,他们现在正成为知名的,我视此为我的功绩之一。 在这个时候,就是说在一九〇三年的时候,我写作《沙宁》。……在写了《沙宁》之后,但却在它发表之前,那就是说在一九〇四年的时候,我写了好几篇的小说,如《旗手哥洛洛薄夫》《狂人》《妻》《伊凡兰特的死》等。最后的一篇小说使我有名。 在一九〇五年里,血的革命开始,长久困恼我从我所以为“我的”——无政府个人主义的宣传,我写了许多篇小说叙写革命的心理与模式。在这些小说中,我所喜欢的是《朝影》与《血痕》二篇。 我必须说的是,在这些革命的故事里,我写出我所信的,而因此竟受了各方面的攻击。在黑党方面把我算进革命的思想的发源者之中,他们之一,竟判决我死刑。至于急进派的报纸呢,却又在攻击我,因为我不承认党派的界限,不敬重革命的政治家,继续发生的事件证明我在许多地方是对的,当时,不管我的对于自由的主义的热心,却不以为在每一个运动的领袖中曾看见一个圣人,也不相信人民的革命的预备已经成熟。 在这个时候,我为煽动的目的而写的许多东西都被籍没入官,我自己也被控诉,但一九〇五年之末的革命的暂时成功,把我从刑罚中救出。…… 我的发展是很强烈地受到托尔斯泰的影响的,虽然我决不赞同他的“对恶人的无抵抗”的见解。在艺术方面,他战胜了我,我觉得我的作品不以他的作品为模本,是很困难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及柴霍甫在某一程度上,也有一部分的伟大影响,而嚣俄和歌德也常常在我的眼前。这五个名字便是我的教师及文学上的先生们的名字。 这里的人常常以为尼采对于我有很大的影响。这使我很惊奇,最简单的理由便是我并不曾读过尼采,我对于这个显赫的思想家不表同情,一半在他的思想,一半在他作品的浮夸的外表,我一开始读他的书便不再读下去,我与马克思·史的奈(Max Stirner)更为相近,更为了解。 自一九一七年以后,多数党对待阿尔志跋绥夫很不好。他们将《沙宁》,还有他的别的作品,都列入禁书目录之中。最后,在一九二三年便将他逐出于俄国之外。他之所以执持着反对多数党的态度,当然是不足为奇的。有一个时期,他在华沙(Warsaw)的俄国报馆中做着政治论文。他的名望,在俄国是一落千丈,差不多没有什么人更提起过他。有一部分的人,虽提起他,也只当他是俄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怪杰,其来无踪,其去无迹,却并不以为是一个第一流的重要的作家。 后来,他双目盲了,很可怜地生活在国外,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想念到他。在一九二七年,他无声无息地病死了。除了一封简短的电报,报告他本国的人说,作《沙宁》的小说家阿尔志跋绥夫于某日死于某地之外,再也没有一点别的动静。他的晚年可算是极凄楚悲凉之至的了。 在他的许多作品里,如一线穿珠的红线似的把它们穿结在一处的,是他的无政府的个人思想与他的厌世思想。这两种思想都是因他的身体的虚弱与久病而产生出来的。他因为病弱之故,便发生了一种无端的忧闷,觉得人世于他是无可恋慕的,是毫无生气的,是毫无趣味的,因此便发生了他的厌世思想。同时,他又因此发生了反动,便是因他自己的病弱,而梦想着壮健的超人,梦想着肉体的享乐。他们——超人们,以身体的健全与壮美,享受人世间的一切美、一切乐,而超出于一切平凡的人之上,蔑视人间的一切道德、习惯、法律、信仰以及其他束缚,而独往独来,凭着自己的本能、自己的愿望去做一切事。只要自己所要做的,便不顾一切地直截地做去。但即使在这超人的无政府的个人主义的思想里,他的灰色的憎厌人间的思想也还如浓浓的液体渗透在里面。他的英雄沙宁厌憎他同车的人,他想道:“人是怎样一个卑鄙的东西呀!”他想离开他同车的人,离开火车中愚蒙的空气,只要一瞬间也可以,于是毫不回想的双足站在月台踏板上,跳下车去。火车如雷似的冲过他的身边,他落在柔而湿的地上。他笑着,站了起来,车尾的红灯在远处闪耀着。他满足了,快活地笑叫道:“那是好的!”这是沙宁,是他所创造的英雄!至于阿尔志跋绥夫他自己呢,他是病弱的。他既厌憎他同车的人,他周围的人,却不能如他的英雄沙宁似的自由地跳下车去。这使他更苦闷,同时使他更赞颂、更想慕他的理想的超人。 但在实际生活上,他虽不能追逐于他的英雄沙宁之后,而在他的作品里他却直截叙说出他所信的、他所感的、他所想慕的、他所梦到的一切;他以他的大胆无畏的精神,叙述出他的锐敏的觉感所见到、所想象到的残虐恐怖的影像,叙述出人类的最赤裸的性欲的本能。他运用他的纯熟的文字上的技能表现出他的尖刻的观察与真切的想象。他是第一个用最坦白的态度去描写人的性欲冲动的,又是第一个用最感动人的、真切的文字去描写“革命党”与革命时代的。他的作品的新奇的内容与动人的描写捉住了一切的读者,使他们惊骇得连呼吸都暂住了。他实是最深刻的写实主义的作家。 他如屠格涅夫之写出十九世纪中叶的俄国的时代思潮,写出了二十世纪最初的革命时代的俄国。他的《革命的故事》《人间之潮流》及《工人绥惠略夫》都是“革命的故事”,而《沙宁》则反映了革命失败后的青年的热烈的个人思想与行动——虽然《沙宁》的写作在革命以前,而这种反映只是偶然的遇合。在这一方面,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在俄国思想史上又有了极大的价值。而《沙宁》的重要尤有超于此者。 《沙宁》的重要在于:它是表现出人间的永久不熄的,且将永久继续的一种情欲的,是代表了永久而且永将占据于人类的心里的强烈的个人思想的。他自己说,《沙宁》不过是一种典型,“这一种典型,在纯粹的形态上虽然还新鲜而且稀有,但这精神却寄宿在新俄国的各个新的、勇的、强的代表者之中”。实则这一种精神,岂但“寄宿在新俄国的各个新的、勇的、强的代表者之中”,实乃寄宿在全人类的各个新的、勇的、强的代表者之中。在这一面,《沙宁》便成了一部最好的表白无政府个人主义的书,而被列到“不朽之作”的里面去了。《沙宁》之能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即在于此。我之所以译此书的大原因,也即在于此。 关于《沙宁》,阿尔志跋绥夫在上举的给他朋友的一封信里也有几段话。作者自己的表白,自然是较别的人的一切批评更可注意: 在这个时候,就是说在一九〇三年的时候,我写作了《沙宁》。这个事实为俄国的许多批评家顽固地隐蔽着;尤其甚的是,他们想劝诱公众,以为《沙宁》是一九〇七年的反动的出产物,我是跟随了现代俄国文学的流行的趋势的。但在实际上,这部小说早已在一九〇三年的时候给两个杂志的编辑者及许多著名的作家所读过。此书之所以不能在那时出版,又是因为检阅官的权力与出版家的懦怯。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这篇小说,因为它的意义而被Sooreminny Mios月刊所拒绝,而过了几年以后,这个同一的月刊又要求我把它给他们发表了。这样,《沙宁》的出现,便迟缓了五年。这对于它非常有害:在它出版的时候,文学被淫秽的甚至讲同性爱的作品的川流所泛溢,我的小说不免与这些作品同受评判。 这部小说,被青年人极有趣味地接受了,但许多批评家却反对它。这也许一部分用这部小说的思想趋向可以解释;但无疑的,他们是大大地受了我的扶助我们的文学后进,而同时又离开“文学的司令官们”而独自站立着的情境的影响,于是我渐渐地觉得我自己是反对所有有势力的文学团体的。我是一个顽固的写实主义者,一个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派的信徒,然而今日呢,正是完全不熟悉的,所称为堕废派的在俄国占得了上风,但不是说与我反对。……后来革命终止了。社会冲跑到文学方面,而它,如果不在质上,即在量上,受到了一种新的激动力。那个曾拒绝我的《沙宁》的月刊的编辑者,记忆起它,便第一次把它发表出来。它激起了几乎是空前的辩论,如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出版的时候一样。有的人赞赏这部小说远过于它所应得的;有的人却痛斥它,以为它是诬谤青年的。但我可以不夸张地断言:没有一个人在俄国肯真实地去深求这部小说的意义,赞颂者与斥责者都同样地偏于一面。 你也许很有兴趣知道我自己对于《沙宁》的意见,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以它为一部伦理的小说或一部青年时代的毁谤作品。《沙宁》是个人主义的辩解;小说中的这个英雄是一种典型,这一种典型,在纯粹的形态上虽然还新鲜而且稀有,但这精神却寄在新俄国的各个新的、勇的、强的代表者之中。许多的模仿者并没有领会了我的意义,急急地把《沙宁》的成功,转成为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大大地侮害我,他们充满文学界以淫秽的、龌龊的作品,因此,在读者的眼中,贬落我所要在《沙宁》中表白的意义。 许多批评家硬要把我列在一班《沙宁》的第二等的模仿者之流——他们陈列了他们在市场上畅销的货物——说尽了一切的侮辱的话。直到了近来,《沙宁》越过战线,而被译成德国、法国、意大利、捷克、保加利亚、丹麦的文字(日本也译了一部分),于是在批评家中才能听到别的声音。俄国常常是屈服于外国的意见之前的。 《沙宁》的重要的内容是如此,书中的英雄沙宁,青年时代就离了家庭而出与世界及人类相接触。没有一个人保护他或指导他,于是他的灵魂便完全自由、完全独立地发展起来,正如田野中一株树一样。他的嘴角现着微微的讥笑的表现,对于一切人都以冷酷的、讥嘲的、淡漠的态度,无论是对于他母亲与他妹妹的热烈的欢迎,或是对于世俗以为任何重大的事,都是以这个态度与他们相周旋,使受之者莫知所措。他的美貌的妹妹名丽达,被一个庸俗的军官所毁坏。后来她发现她自己的怀孕,便羞愤不堪,想要自杀。这是世间一般妇女的最通行的处置这事的方法。但她哥哥沙宁讥笑地劝她道:“但是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上繁华满目,阳光是普照的,逝去的水是长流的。你死了以后,世上人知道你怀孕,便与你不相干了吗?可见你不是为怀孕而死,乃是为怕世人的嘲辱而死。……且你所怕也不过是几个亲近的人罢了,你所不认识的人,你不见得怕他。和你亲近的人听见这事,自然是要惊疑的。但他们说什么,不过是说你没有正式结婚就有了性交罢了……你要知道,这班奴才们都是毫无知识的,只有贪酷卑污的心思……”于是她的生命便被他救了回来。沙宁对于这事,并不如世俗之人一样,因此便去恨那个官吏。他看得这种事很轻。世俗的议论、道德的束缚、社会的制裁又算得了什么!性交不过是人类的最自然的本性之一,无所谓耻辱。至于与何人性交,更没有什么干系。于是他便想也与他妹妹相爱,他爱悦她的美丽。但是她始终是一个世俗的人,没有沙宁那样的勇气去把她自己在习惯道德的束缚底下解放了。后来,沙宁对于那个毁坏他妹妹的官吏,处处表示轻蔑。——这要再声明一下,他的轻蔑,乃由是看这军官为一个庸愚的俗人,并不因他妹妹的受侮之故——这位军官,受了他的这样的轻蔑,便要与他决斗。这也是世俗处置这事的最流行的方法。两个军官受委托到沙宁那里,告诉他要求决斗的话。在沙宁的人生哲学里,决斗也与宗教、道德或其他坏的习惯一样的无聊的。于是他以坚决的冷淡的态度,拒绝这个要求。这样的拒绝决斗的事,是世俗所最以为不齿的,所最以为惊骇的。这两个使者惊异得无法可想。他们愤怒了,想对待他如一个无赖的人,但又无用。沙宁告诉他们说,他不欲决斗,因为他不愿取那位军官的性命,并且他自己的生命也不愿冒险;但如果那位军官要在街上对他行一点身体上的袭击时,他便要当场痛打他一顿。于是这两个使者被沙宁的“非习俗”的态度所迷惑,只得取消了决斗之约而回。其后,那位军官在街上遇见了沙宁,被沙宁冷静而轻蔑的眼光所激怒,伸出鞭子打过去,立刻,他脸上受到沙宁的有力的可怕的打击。一个朋友把他送到他的寓所里,他在那里自杀了。从世俗的见解上看来,只有这条路是留给这位军官走的了。 《沙宁》中除了这一位英雄以外,最可注意的人物便是犹里。他是一位典型的俄国人,受到高等教育而缺乏意志的青年。他同一切的俄国人一样,犹疑不决。他想从书本中寻找出一种人生的哲学,一种指导的原理,但是无效。他对于宗教已经没有信仰了,他的以前的对于政治自由的热忱是冷却了,但是他没有一种指导的思想又不能生活。他的身体又虚弱。他妒忌,同时又轻蔑沙宁的喜悦的力量。最后,他不能逃出他自己思想的困惑,便自杀了。他的朋友们在他墓上举行葬礼,其中的一人蠢蠢地去请沙宁说几句话。沙宁呢,他是常常直说他所想到的话的,这时便走了出来,废去一切演说的俗例,只说了下面的一句话:“现在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庸愚的人了。”于是那些朋友们大怒,沙宁遂离了城市,坐了火车到乡间去。他在火车上,又厌憎同车的人,便走到月台(车上的月台),立在脚踏板上,跳下车去。现在围绕他的一切是如此的自由,如此的广漠。沙宁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于是他举步向曙光所出处前进。当东方的光明第一次射到他的视线上时,沙宁觉得他是在向前转运,向前去迎朝阳。 《沙宁》在此便告终止了。 《沙宁》的艺术,是很可赞美的,它可以代表阿尔志跋绥夫的艺术的成绩。在他平平淡淡地率直地写出的文字中,我们读到却感到一种婉曲的秀美的动人的描写。他是无所讳忌地描写人间的兽的方面的丑恶,却一点也不使读者起一种无理之感,读来极为自然。 大约是六点钟,太阳仍旧是煌耀地照射着,但在花园中,已经有微弱的绿影了。空气中充满了光明,与温暖,与和平。…… 西米诺夫扬起他的帽子,开了门。他的足声与他的咳嗽声渐渐地隐弱了,然后一切都沉静。犹里转身回家。所有他在短短的半个钟头以前觉得光明、美丽、静谧的——那月光、那繁星的天空、那接触着银色的美的白杨树、那神秘的影子——所有这一切,现在都死了,冷而可怕,如一个广漠的、惊人的坟墓。 到了家,他轻轻地走到自己房里,开了窗向花园中望去。在他生平的第一次,他回想到所有占据他的一切,回想到他曾为之表现出如此的热诚,如此的不自私的,实在乃非正当的重要的东西。于是他想,如果他有一天,像西米诺夫一样,快要死了,他对于人类并没有因他的努力而变为更快乐的事必不觉得忧闷,对于他一生的理想并不曾实现过的事,必不觉得悲苦。唯一的忧苦就是他必须死去,必须丧失了视觉、意识与听觉,在有时间去尝尝生命所能产出的一切愉乐之前。…… 在河上的清凉的空气中,猎枪的烟有一种奇异的愉快的气味儿,而在逐渐黑暗下来的景色中,快活的枪击,也以悦人的效力放射出来。受伤的野禽,当它们落下时,在灰白的绿天中,画成了一痕美丽的曲线;在天上,现在最早出来的微弱的星光已在熠熠地发亮了。犹里觉得异常得有力与愉快。似乎他从不曾参加过那么有趣或那么快乐的事情。鸟只现在飞出来的更为稀少了,更黑暗下来的夜色使他更难于瞄准。 在以上随意举出的几个例里,我们已可看出阿尔志跋绥夫的描写的能力。 有许多人说,这部小说中的英雄沙宁,不过是一种主义的“人格化”,不过是一种“典型”,正如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中的巴札洛甫一样,并不是一个生人,在这一方面,未免缺乏“真实”的精神。这一层缺陷,我们是不必为阿尔志跋绥夫讳言的。凡一切宣传什么理想、什么主义的文艺作品,差不多都有此病,固不仅《沙宁》为然。不过《沙宁》的叙写的艺术的精练,却能使我们忘记了这一个缺陷。读《沙宁》正如读阿尔志跋绥夫的其他的纯粹客观的写实作品《朝影》《医生》等一样,固毫不觉得它的人物的牵强与不真实,其全部的叙写,更带着极深刻的写实精神。在这一方面,《沙宁》之介绍,对于现在中国的文艺界便又有了一层的必要。现在我们的文艺界正泛溢了无数的矫揉的非真实的叙写的作品,尖锐的写实作品的介绍实为这个病象的最好的药治品。 我所译的这部小说,是根据Percy Pinkerton的英译本重译的,我的俄文程度几等于零,所以不能直接从阿尔志跋绥夫所写的原文译出。这对于《沙宁》的艺术上的好处,也许是很有损害的。但我已请了耿济之先生来担负用俄文原本校改我的译文的责任。因此,我的译文,想不至与原文相差很远。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作本文时,曾参考了下面的几篇文字: 一、Gilbert Cannan's Preface to Percy Pinkerton's Translation of Sanine. 二、Moissoye J. Olgin's A Guide to Russian Literature,pp. 265-269. 三、M. Artzibashef's Autobiographical Letter,Introduction of Percy Pinkerton's Translation of “The Millionaire. 四、William Lyon Phelp's Essays on Russia Novelists,pp. 248-261. 五、升曙梦的《露国现代的思潮与文艺》,pp. 337-388. 六、D. S. Mirsky's Contemporary Russian Literature,pp. 139-141. [book_title]第一章 在法拉狄麦·沙宁的一生里,那个重要的时期,就是性格受第一次所接触的世界与众人的影响而形成的时期,他并不住在家中与他父母同过。没有一个人保护他或指导他,他的灵魂遂完全自由,完全别致地发达起来,恰如一株生在田野中的树。 他离开家庭有许多年了,当他归来时,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丽达几难得认识他。他的身材、他的声音及他的仪态变化得很少,然而有一些异样的新的东西,成熟在他的内心里,脸上照耀出一种新的神情。他到家的时候正是黄昏辰光,他安然走进房里,好像他五分钟以前才离开那里一样。当他站立在那里,高大、美貌、阔肩,他的冷静的脸上,在嘴角上带着些微微的轻蔑的表示,毫不显出疲倦或感动的表情,于是他的母亲和妹妹的暄热的问候,竟自己沉静了下去。 他在吃饭、在喝茶时,他的妹妹都坐在对面,凝定地注望着他。她爱他,如许多浪漫的女郎之平常爱她们的离家的兄弟一样。丽达常常想象法拉狄麦成为一种特别的人,特别是她借着书本的力量自己构造出来的。她绘画出的他的生活,是一种悲剧的奋斗的生活,悲苦而且孤寂,如那些伟大的不可理解的人的生活一样。 “你为什么这样地注望着我?”沙宁微笑地问道。 这种极注意的微笑与搜探到内心的安静的目光成为他平常的表现,但是,说来很奇怪,这种微笑,本是很美丽而动人的,竟使丽达不大喜悦。在她看来,这种微笑似是自己满足,毫不表现出精神的受苦与争斗。她眼望别处,沉默着在那里悄想,然后她像机械般继续一页页地翻转一本书的书页。 饭吃过了,沙宁的母亲,亲切地拍拍他的头,说道: “现在,告诉我们你所有的生活,及你所做的事。” “我所做的事?”沙宁笑着转问了一下,“唔,我吃喝、睡觉;有的时候我去工作;有的时候,我不做什么!” 最初,好像他不愿意说他自己的事,但当他母亲问他这个,问他那个时,他却很高兴地叙述起来。然而,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总觉得他对于他叙述的事完全淡漠无感。他的态度,虽是和善而且亲爱,但却完全没有那种仅存在于家庭的分子中间的亲切。这种和善和亲爱,似乎是从他那里,自然地表现出,如一根蜡烛的光明一样,以同等的光辉照射于一切的东西上面。 他们走出去,到了花园的阶边,坐在石级上面。丽达坐在底下的一层石级上离开远些,沉默地听她哥哥说话。她心上觉到冰一般的冷。她的年轻女性的尖锐的本能告诉她,她的哥哥并没有成了如她所想象的人。于是她在他面前,觉得羞怯与不安,好像他是一个陌生的客人。现在是黄昏,微弱的阴影笼罩着他们。沙宁点了一支香烟,烟草的香味混杂在园中的香气里。他告诉他们,生命怎样地在这里那里地颠荡着他;他怎样地常常饥饿,常常做一个流浪人;他怎样地参与于政治争斗之中,又怎样地觉得厌倦了,放弃了这些事。 丽达坐着不动,很注意地静听着,看过去整齐美丽,却带点奇怪,如一般可爱的女郎在春日的黄昏中的形象一样。 他告诉她的话愈多,她愈加相信她为她自己所绘画的如此彩色灿烂的这个生活,实在是最简单的、最平庸的。且还有些奇异的东西在它里面。它是什么东西?那她不能决定。无论如何,从她哥哥的情形里看来,它在她看来是非常简单、非常无味、非常庸俗的。显然地,他曾随意地在什么地方住着,随意地做些事情;一天在做工,第二天又无目的地闲懒着;这也是很明白的,他很喜欢喝酒,认识许多女人。在这样的生活后面并不隐着黑暗和不幸的命运,它一点也不像她所想象着的她哥哥所过的生活。他的生活是没有普遍的思想的。他不憎忌任何人,他不为任何人而受苦。他有些话从嘴里蹦出来,使她也不知为什么觉得简直不好看。尤其是,当他告诉她,有一次,因为十分穷迫,他竟至不得不自己去缝补他的破裤。 “怎么,你难道会缝补吗?”她不觉地问道,带着一种奇异而且耻辱的口气。她想,那是不好看的事,不是男人应做的。 “我起初不会,但用得到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沙宁微笑地回答,猜到他妹妹所感想的心思。 这女郎不注意地耸了耸肩,沉默不言,凝望着园中。这对于她,好像是:梦着日光炫耀,醒来时却在一个灰暗的冷的天空之下。 她母亲也觉得沮丧。这使她想着,她的儿子没有得到那个他在社会上所应得的尊贵的地位。她开始告诉他,事情不能像这样的下去,又说,他以后必须更晓事些。开头她慎重地说着,怕得罪儿子,但是当她看见他一点也不注意她说的话,她便生了气,固执地主张起来,如顽强的老妇人所做的,以为她儿子想恼怒她。沙宁是,也不惊骇,也不烦恼:他似难于明白她所说的话,但他用爱的不动感情的眼睛望着她并且沉默不言。 然而,当他母亲问道:“以后你想怎样生活?”他便也微笑地回答道:“啊!无论怎样都可以。” 他的和平坚定的语声与光明而不转瞬的眼光,使一个人觉得,这一句话,虽然他母亲以为没有意思,却于他有一种包括一切的深刻而正确的意义。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悲切地说道: “好的,总之,这是你的事。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们应该在花园中走走。花园现在看来是这样的美丽。” “是的,自然!来,丽达,来引导我看花园去,”沙宁对他的妹妹说,“我差不多忘记了它是什么样子了。” 丽达从幻想中醒转,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们并肩走下那条引到朦胧的花园的绿色深处的小路。 沙宁家族的住宅是在镇里的大街上。这镇很小,他们的花园扩张到河边,在河的那面是田野。这住宅是一所古旧的邸屋,两边有损坏的柱子,又有阔的石阶。大的阴沉的花园变荒芜了,看来好像是沉重的绿云降到地上来,在夜里,似乎为鬼魔游散之地。好像有些凄苦的精灵在林莽中漫步,或不息地在这老屋的龌龊的地板上仆仆往来。在第一层屋,有好几间完全没有人住的房间,铺着褪色的地毯,挂着污秽的窗帏,更显得阴森森的。通过这座花园,只有一条狭隘的小路,路上掷满了枯枝与被压死的青蛙。所有中庸宁静的生命只集中在一隅。紧靠着那所大屋,有黄色的沙闪耀着,在整洁的盛开着花的花床之旁,有一张绿色的桌放在那里,桌上在夏天常摆着茶或点心。这一小隅,为简朴和平的生命的呼吸所接触的,正与那所大的荒废的邸宅,已判定了不可避免的毁坏的运命的,成了一个对照。 当那座在他们后面的房屋看不见了时,他们正走在沉静的、不动的,如活物一般沉思着的树林中,沙宁突然把他的手臂围绕着丽达的腰间,以一种奇异的声音,半狞猛、半温柔地说道: “你长得正像一位美人!那第一个为你所爱的人将是一个快乐的人。” 他的筋肉如铁的手臂的接触,送了一阵热狂的颤动,经过丽达柔软的身体。羞赧而且战栗,她避开了他,好像是避开了正走近的什么看不见的猛兽一样。 他们现在到了河边了。芦苇在河中摇摆着,从那里送出一种潮湿的气味。在河的对岸,田野朦胧的在微光里,躺在广漠的天空之下,天空上是照耀最初出来的淡白色的星光。 沙宁离开丽达几步,拾起一段枯枝,折断为二,把折断的碎枝抛进水中,水面立刻地起了圆圈,立刻又消失了。芦苇点着它们的头,好像在招呼沙宁,当他为它们的朋友一样。 [book_title]第二章 大约是六点钟,太阳仍旧是煌耀地照射着,但在花园中,已经有了微弱的绿影了。空气是充满了光明,与温暖,与和平。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正在做糖果酱,在绿色的菩提树下有一股强烈的滚沸的糖与覆盆子的气味。沙宁整个早晨都在花床上忙着,想方设法把有些受尘土与热气之苦最甚的花救活起来。 “你最好是先把野草拔了,”他母亲提议道,她时时从青色的荡动的炉烟里看望着他,“告诉格隆极卡,她会代你拔去的。” 沙宁仰起流汗而高兴的脸来。“为什么?”他说道,同时,他把飘悬到他眉边的头发掠回去,“让它们尽量地生长着吧。我喜欢一切绿的东西。” “你是一个可笑的人!”他母亲说道,同时她耸耸她的两肩,也不知为什么,他的答语竟使她喜欢。 “这是你自己可笑。”沙宁以一种完全自信的语气说道。然后他走进屋里去洗手,由屋里出来时,便安适地坐在桌边一张柳条编的靠背椅上。他觉得快乐,心地轻松。绿的树木、太阳的光与青的天空发出鲜亮的光彩进入他心灵里去,使它全部开展着迎接它们,充满着完满的快乐的感觉。他憎厌大城市与它们的纷忙与喧哗。阳光与自由围绕着他,将来的事不使他焦急,因为他决定去承受生命所送给的任何东西。沙宁紧紧地闭上双眼,伸一伸腰,他的壮强的筋肉的紧张,给他以快乐的感觉。 一阵和风吹拂着。全个花园似乎在叹息。这处那处,麻雀们唧唧地喧哗地在讲它们的极为重要却不可了解的小生活。而密尔,那只杂色的猎狐狗,耳朵竖着,红的舌头伸吐出来,躺卧在长草上面静听着。绿叶柔和地微语着,它们的圆影在平的沙路上摇动着。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为她儿子安静的态度所恼怒。她是爱他的,正同她之爱所有她的孩子们一样,就因为这个缘故,她的心沸腾着,她想欲去醒起他,去伤害他的自尊心,得罪他,只要迫他去注意她的话,承受她的生活的观念。如一只埋在沙中的蚂蚁,她用了一生的每一个时间,去不住地忙着建筑起她家庭的荣达的脆弱的结构。它是一座长久的朴质的单调的邸宅,好像一座兵营或病院,用无数的小砖头建筑起来,而在她那样一个无计划的建筑师看来却组成了生活的壮丽。虽然在实际上,它们不过是琐碎的扰恼,使她包陷在一种困恼或焦切的永久状态里;但是她总以为非如此是无从生活的。 “你以为事情会像这样地下去吗,以后?”她说道,嘴唇闭压着,假装极注意地看煎果酱的锅子。 “你说‘以后’是什么意思?”沙宁问道,然后他打了一个喷嚏。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以为他连打喷嚏都是有意去恼她——虽然这种观念是很可笑的——竟生气得脸色变了。 “这是怎样得好,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沙宁幻想地说道。 “是的,这不十分坏。”她认为必须要生气,所以冷淡地答着,但是她私自地喜欢她儿子之赞扬这屋与花园,它们对于她都是如终生同在的亲属一般的。 沙宁望着她,然后,思索地说道: “如果你不拿一些琐屑的事来搅我,那便要更好了。” 这句话以柔和的语气出之,似乎与斗气的话不同,所以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不知道她到底是恼怒还是喜欢。 “看看你,再去想你当小孩子时,常常很是特异的,”她忧郁地说道,“而现在——” “而现在?”沙宁快乐地叫道,好像他希望要听什么特别愉快与有趣的事似的。 “现在你比以前更是好了!”马丽亚·依文诺夫娜锐声地说,挥动她的汤匙。 “是的,那是更好!”沙宁笑说道。停了一会,他又续说道:“啊!诺委加夫来了!” 屋外来了一个长大、齐整、美貌的人。他的红色的丝衬衫,紧贴在他的部位方正的身体上,在日光中看来很光亮;他的淡蓝的双眼有一种懒惰、和善的表现。 “你们又在争论了!”他远远里就拉长着同样懒惰和和善的声音说着,“真是的,你们争论些什么?” “啊,事情是,母亲以为一个希腊人的鼻子更适宜我,而我则十分满意于我所已有的那一个。” 沙宁的眼下望着他的鼻子,笑着,握着客人的大而柔软的手。 “那么,我要说了!”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怒气地高声说道。 诺委加夫高声快乐地笑着,从绿林中来了一个柔和的回响答复他,好像前面有人心里分受着他的快乐似的。 “哈,哈!我知道什么事了!讨论你的将来。” “什么,你也?”沙宁在滑稽的惊奇里叫道。 “这是你应该做的事。” “哈!”沙宁叫道,“如果是两个嘴对我一个人进攻,我最好是退开了。” “不,大概我快要离开你们了。”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说道,她突然地自己恼怒起来。她急急地把果酱的锅从炉上抽下来,匆匆地走进屋里,不向后面看一看。猎狐狗跳了起来,耳朵竖着,看着她走去。然后它用前爪擦擦它的鼻子,再以疑问的眼光,向屋里望着,飞跑到花园深处做自己的事。 “你有烟卷吗?”沙宁问道,喜欢他母亲的离开。 诺委加夫懒惰地移动他的巨大的身体一下,拿出一个香烟匣。 “你不应该如此地激恼她,”他以和善的斥责的语气说道,“她是一个老妇人了。” “我怎样地激怒她呢?” “唔,你看——” “你说‘唔,你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她,常常来惹我。我永没有向什么人要求什么,所以人也应该离开我,让我独自在着。” 两人都沉默不言了一会。 “唔,事情怎样了,医生?”沙宁问道,这时他凝望着香烟的烟气,幻成奇异的圈升在他头上。 诺委加夫正在想别的事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很坏。” “怎么坏法?” “唉!一切都坏。什么东西都是如此的沉闷,这个小镇使我烦恼得要死。没有一件事情可做。” “没有一件事情可做?为什么你自己又诉说连呼吸都没有时间!” “那不是我要说的意思。一个人不能够常常看病,看病在那个以外,还有别样的生活。” “那么,谁阻止你去过那个别样的生活呢?”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它是怎样的复杂呢?你是一个年轻、美貌、健壮的人,你还希求些什么?” “在我的意见,那是不满足的。”诺委加夫回答道,带着柔和的讥嘲。 “实在的!”沙宁笑道,“唔,我想他已是十二分的满足了。” “但是在我还不满足。”诺委加夫说道,他也跟着笑起来。从他的笑声里可以明白,沙宁讲到他的健壮与美貌,使他喜欢,然而又使他觉得羞涩如一个少女,在有人相她做亲事的时候。 “有一个东西是你所需要的。”沙宁深思地说道。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真正的人生观。你的单调的生活压迫着你;然而,如果有人劝你把这生活完全抛弃了,大阔步地走到广漠的世界里去,你便不敢去做了。” “我要怎样地走去呢?如一个乞丐吗?啊!……” “是的,竟许如一个乞丐!当我看看你,我想:有一个人因为要使俄罗斯帝国有一部宪法,便让他自己被囚禁在席老塞尔堡,以送他的余生,丧失了他的一切权利以及他的自由。结局,一部宪法对于他又有什么用?但是,当这是改换他自己厌倦的生活与走到别的地方去寻找新的趣味的问题时,他却立刻问道:‘我怎样谋生呢?健壮如我,不会去忧愁。如果我竟不能得我的固定的薪水,日常的牛乳与茶水,我的丝衬衫、硬领子,以及其他的一切吗?’这是很奇怪的,照我说来!” “这里面没有一点奇怪的。第一层,这是关于思想的问题。至于那一方面——” “唔?” “唉!怎样去表白出来!”诺委加夫在弹弄他的手指。 “你看你怎样理论!”沙宁插说道,“你立刻就来了闪避的各点。我真不相信你心上对于一部宪法的愿望会比造成你自己大部分的生活的愿望为更强,然而你……” “这还是问题,也许更强些!” 沙宁烦恼地摇他的手。 “唉!算了吧,如果有人要斫断你的手指,你定要觉得他比斫去别的俄罗斯人的手指痛些。那是事实,是吗?” “或者是一个犬儒主义。”诺委加夫说道,意思是要讥笑,而反成了十分的愚蠢。 “也许的。但是,都是一样的,那是真理。现在,虽然在俄国或在许多别的国里并没有宪法,或并没有一点宪法的影子,然而你之所以厌困者,乃因你自己的不满意的生活,并不是宪法的不存在。如果你说不是如此,那么,你是在说谎。而且还有呢,”沙宁接着说,他的眼中带着快乐的光,“你之所以厌困,还不是生活使你不满意,乃是因为丽达还没有对于你有爱情。现在,不是这样吗?” “你所说的是什么极无意识的话!”诺委加夫叫道,他的脸色变得如他的丝衬衫一样的红。他是如此的困扰,在他的平静仁善的眼中竟有了泪点。 “怎么是无意识呢,除了丽达以外,你在全世界能够看见别的东西吗?想占有她的愿望,是用大字在你身上从头到脚地写着呢。” 诺委加夫很奇怪地转过身去,开始在小路上来回地急走着。如果不是丽达的兄弟而是别的人对他这样说,也许会深深地使他痛苦;但关于丽达的话却是出之于沙宁之口,他听来觉得诧异,使他最初的时候,几乎不明白他所要说的意思。 “你知道,”他嗫嚅地说道,“或者你是假装的,或者——” “或者——什么?”沙宁微笑着问道。 诺委加夫眼望他处,耸耸他的肩,沉默不响。他转想了一下,使他认沙宁为一个不道德的坏人。但是他不能告诉他这个,因为,从他们同在中学的时候,他已常常觉得对他有真诚的爱感,并且,这似乎对诺委加夫是不可能的,就是他会选择一个恶人做他的朋友。他心上的感想立刻是迷乱而且不快。对于丽达的暗示使他痛苦和羞惭,但是因为这位女神是他所崇拜的,他又不能为了沙宁说到她而觉得生气。他使他快乐,然而又使他觉得受伤,好像是一只熊熊炎灼的手捉住了他的心而轻轻地压着他似的。 沙宁沉默不言,在微笑着。他的微笑是注意而和善的。 停了一会,他说道: “唔,说完你的话,我并不着急!”诺委加夫仍旧如前地在小路上来回地走着。他显然是受伤了。在这个时候,那只猎狐狗又激动地跑了回来,摩擦着沙宁的膝,好像要使每个人知道它是如何的快乐似的。 “好狗!”沙宁说道,拍拍它。 诺委加夫努力想避去继续辩论,怕沙宁要回归到那个对于他本身是全世界中的有趣味的题目。一切事情,比起想念丽达的一事来,他都觉得无关紧要,空虚而且死闷。 “但——丽达·彼特洛夫娜在什么地方?”他机械地说出那句想问而不敢问的话来。 “丽达吗?她在哪里?还不是同着军官们在林荫路上散步吗。每天的这个时候,所有我们的那些少年女郎还不都在那个地方可以找到吗?” 一层嫉妒的神色阴暗了诺委加夫的脸,同时,他问道: “怎么像她那样聪明有学问的一个女郎会同这一班空虚头脑的愚人在一起耗费她的时间?” “啊,我的朋友,”沙宁讪笑着,“丽达是美貌、年轻,而且健壮,正如你一样;并且还许比你多些。因为,她还有你所缺乏的一件——对于一切事的锐敏的愿望。她想知道一切事,她想经验一切事——啊,她来了!你只要望着她就明白那个了。她不是很美丽吗?” 丽达比她哥哥矮些,且更美丽些。温柔联合着成熟的能力给她全个人格以可爱与特出。在她黑色的眼睛中有一种高傲的神气,而她的声音,她所引为自骄的,充实地、音乐地响亮着。她徐徐地走下石阶,走路时微微摇着全身,像一只年轻美丽的牝马,同时机敏地拖起她的灰色的长衣。在她后边,靴声橐橐地响着,来了两个美貌的青年军官,穿着紧紧的骑马裤与光亮的长靴。 “谁是很美丽的?是我吗?”丽达问道,这时她充满全个花园以她的可爱的声音、她的可爱的美貌、她的可爱的青春。她把手给诺委加夫,旁瞬了她哥哥一眼,她对于他哥哥的态度,觉得不十分明白,永不知道究竟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实的。诺委加夫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变了极红,眼睛里迸出眼泪来。但他的情绪,丽达并没有注意到,她已惯于感到他的深思的羞涩的视线,而永不曾使她动心。 “黄昏好,法拉狄麦·彼得洛威慈。”那两个军官中的年长的美丽些的一个说道,他坚固、直立如一匹有灵魂的小雄马,同时,他的靴距哗哗地作响。 沙宁认识他是萨鲁定,一个骑马队的上尉,丽达最坚久的崇慕者之一。其他的一个军官是中尉太那洛夫,他以萨鲁定为理想的军人,努力去模抄他的所做的一切事。他是寡言者,又有些蠢钝,且没有萨鲁定那样美貌。太那洛夫跟着使他的靴距哗哗地作响,但不说什么话。 “是的,你!”沙宁对他妹妹庄重地答道。 “啊,当然我是美丽的,你们还要说是无可形容的美丽呢!”于是,丽达快乐地笑着,坐在一张椅上,眼光又向沙宁望了一下。她举起她的手臂,因此愈显出她胸部的曲线,想把她的帽子脱了,但是,当脱帽时,把一根长的帽针落在沙地上了,她的面网与头发弄得乱了。 “安得留·柏夫洛威慈,请你帮助我!”她清朗地向沉默的中尉叫道。 “是的,她是一个美人!”沙宁唔唔地说道,他正明朗地想着,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她。丽达用不信任的眼光重又向她哥哥望了一下。 “我们在这里的全都很美丽。”她说道。 “那是什么话?我们美丽?哈!哈!”萨鲁定笑道,显出他的白而有光的牙齿,“我们只是些不好看的布景,在这布景里更显出你的眩惑的美貌。” “你真是会说话!”沙宁惊奇地叫道。在他的语气中,有一点讥嘲的影。 “丽达·彼特洛夫娜会使每个人都善于说话。”沉默的太那洛夫说。这时,他想帮助丽达脱去她的帽子,在这样做时,弄乱了她的头发。她假装恼怒起来,却还在那里笑着。 “什么?”沙宁徐徐地说道,“你也变了善于说话的吗?” “呵,让他们这样去吧!”诺委加夫假假地微语着,而心中却私自喜欢着。 丽达向沙宁蹙蹙眉,她的黑眼睛明白地对他说道: “不要以为我不会看出这一班是什么人。但是我愿意这样。我并没有比你蠢笨,我知道我所做的事。” 沙宁向她微笑。 最后,帽子脱下来了,太那洛夫慎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看!看你对于我所做的是什么,安得留·柏夫洛威慈!”丽达叫道,半抱怨、半俏媚的,“你把我的头发弄得这样的乱,现在我要到屋里去了。” “我是如此的抱歉!”太那洛夫迷乱地讷讷地说道。 丽达立了起来,拉起裙子,笑着跑进屋去。所有的男人的眼光都跟了她去,当她去了时,他们觉得呼吸得更自由,没有了那种激动的拘束的感觉,这种感觉,男人常常在一个美丽的青年妇人面前经验到。萨鲁定点了一支香烟,很有味地吸着。当他说话时,一个人觉得他是习惯着引人入谈论的,而他所想的却与他所说的话全不相同。 “我正在极力劝丽达·彼特洛夫娜去研究唱歌。具有这样的声音,她的事业是可以担保的。” “一件好事业,照我说来!”诺委加夫愠怒地答道,脸望着别处。 “这事业有什么不好呢?”萨鲁定真的惊骇着问道,把香烟离开了他的唇边。 “怎么,一个女伶是什么东西?没有别的,不过是一个娼妇!”诺委加夫答道,带着突然的惹恼。嫉妒使他痛苦。他想到了那个青年女子,她的身体,他所爱的,竟穿了诱惑人的衣服,出现在别的男人们之前,以那种衣服显露她的可爱,用以激起他们的情欲。 “实在的,这话说得太厉害了。”萨鲁定答道,抬起他的眼睫。 诺委加夫的眼光充满了妒忌。他以萨鲁定为那些要夺取他所爱的人的一班人之一。并且,他的美貌使他困恼。 “不,一点也不厉害。”他答辩道,“半裸体的在舞台上出现,在一个淫荡的景地里,显露一个人的身体的美,给这些要休息一二个钟的人看,在他们付了钱以后,如他们之对于娼妓似的。这真是一件可爱的事业!” 沙宁说道:“我的朋友,每一个妇人在最先有人赏鉴她的身体的美的时候,全都觉得快乐的。” 诺委加夫恼怒地耸耸他的肩。 他说道:“这是一种什么愚蠢而粗率的话!” “无论如何,不管是粗率或否,这却是实情。”沙宁回答道,“丽达在舞台上是最可动人的,我喜欢见她在那个地方。” 虽然其余的人听了他的这个话引起了一种天然的奇异之心,然而他们全体却都觉得不大舒服。萨鲁定想他自己是比其余的人更聪明、更机警,决定这是他的责任,去消灭这个困恼的漠泛的感情。 “那么,你们想女人应该做什么事?去结婚吗?去研究一种学问,或是任她的天才消失了?那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罪过,自然已给了她以它的最美的赐品。” “啊!”沙宁叫道,带着不虚饰的讥嘲,“到了现在,这种罪过的观念已永不进到我的头脑中了。” 诺委加夫恶意地笑着,但却礼貌十足地向萨鲁定回答道: “为什么是一种罪过?一个好母亲或一个女医生是比之一个女伶的价值高过一千倍的。” “一点也不高!”太那洛夫愤怒地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一类的谈话很厌闷吗?”沙宁问道。 萨鲁定的答语消失在一阵骤发的咳嗽中。他们全体实在都以为这种讨论是厌倦而且非必要的,然而他们全都觉得有些激恼。一阵不快乐的沉默弥漫着。 丽达与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出现在游廊上。丽达听见了她哥哥的最后的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们说到什么事。 “你们似乎不一刻就会觉得厌倦!”她笑着叫道,“让我们走下到河边。现在那边是很可爱。” 当她在男人们的面前走过,她的模型的身体微微地摆动,在她的眼中有一种黑暗的神秘的光,似乎在说什么,在答应什么。 “去散散步,到晚餐时回来。”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说道。 “喜欢的。”萨鲁定叫道。他把手臂给丽达时,他的靴距橐橐地响着。 “我希望我可以得允许同去。”诺委加夫说道。意思是要讥刺,然而他的脸上带着欲哭的表示。 “有谁阻挡着你呢?”丽达回答道,她在她肩膀上看着他微笑。 “是的,你也去。”沙宁叫道,“我也要同你们一起去,如果她不那样地坚执以我为她的哥哥。” 丽达很奇怪地抖索了一下,顿时有些退缩,迅速地瞬了沙宁一下,同时,她短促地激动地笑了一笑。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显然是不高兴了。 丽达走后,她粗钝地叫道:“你说话为什么这样懵懂?你总是想做些出奇的事!” “我实在完全没有想到这样。”沙宁这样的回答。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诧异地望着他。她永不能明白她的儿子;她永不能说出什么时候他是在开玩笑或是在说真话,也永不能说出他所思想的与所感到的。至于别的可了解的人呢,他们所思想的、所感到的都是与她自己很相同的。依照她的观念,一个人是常常被束缚着去说、去感想、去行动,正如与他同社会的及同智慧的地位的其他的人所习惯去说、去感觉、去行动一模一样。她还有一个意见,以为人们是不仅具有他们天然的性格与特点的,但是,他们必须全被范冶于一个普通模式之中。她自己的环境,使她增加并且坚定这个信仰。她想,教育的意思是要把人类分成两群,那有知识的与那无知识的。无知识的保持他们的个性,引起别人对于他们的蔑视。有知识的则依照所得的教育分为数群,他们的信仰不与他们的个性相应,但与他们所处的地位相应。因此,每一个学生都是一个革命党,每一个官吏都是有产阶级,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个自由思想者,每一个军官都是夸耀计较他们的官级的。然而,如果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守旧党,或是一个军官变成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必须算为最反常的,甚至是不愉快的。至于沙宁,依照他的家世与教育,他应该是与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于是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觉得,正如丽达、诺委加夫以及所有与他接近的人所觉得的一样,他是失了他们的所望了,她的母亲的本能,立刻看出她儿子对于他所接近的人所生的印象,这使她痛苦。 沙宁自觉得这个。他很想安慰她,但不知怎么措手。最初,他想装假,如此可以使她平心静气。然而,他想不出什么来,只笑了笑便站了起来,走到屋里去了。他在那里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好像人们意欲把全世界都变成一种兵房,以一束的法则来管治一切的人,立定一个意见以毁泯一切的个性,不然,便使个性降服于一个神秘的、古旧的某种威权之下。他甚至想到基督教与他的运命,但这使他如此的厌倦,他竟熟睡了,直到黄昏变成了夜,他才醒来。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望着他们走去,而她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入深思之中。她这样地对她自己说,萨鲁定显然地向丽达献殷勤,她希望这事能成为正经的才好。 “丽达已经是二十岁了,而萨鲁定似乎是很好的一个青年人。他们说,他今年要带领他的中队。自然他是负了很重的债——但是,唉!为什么我有那个可怕的梦?我知道这没有什么道理,然而我竟有些不能把它置之于我的头脑之外!” 这个梦就是她在萨鲁定第一次到这家里来时做的。她想,她看见丽达全身穿了白色的,在一片灿烂的开着花的碧绿草地上走着。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把头靠在手上,如老妇们所做的。她凝望着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阴沉的苦恼的思想不休地来,且使她感觉得焦急而且害怕什么似的。 [book_title]第三章 当其他的人散步回来时,天色已经很黑了。他们的清朗愉快的语音,从幕罩于园中的暮色中透过来。丽达脸色绯红,嬉笑地向她母亲跑去。她从河边带来了冷冰冰的芬香,这冷香迷人地混入了她自己的温馥的青春与美貌的气息在内。她的青春与美貌,因了几个有感情的追求者的伴侣而更高超了、增大了。 她游戏般沿途拖着她母亲,叫道:“晚餐,妈妈,我们要吃晚餐了!同时维克托·赛琪约威慈还要唱歌给我们听呢。” 马丽亚·依文诺夫娜走出预备晚饭时,她心里自己想着,像她爱女丽达那么一个美貌而可爱的女郎,运命一定只会为她储藏着快乐而无他物的。 萨鲁定和太那洛夫向客厅中的钢琴走去,这时丽达是懒懒地靠在游廊上的一张摇椅上面。诺委加夫默默不言,在嗒嗒作声和游廊地板上来回走着,偷偷地凝窥着丽达的脸部,凝窥着她的坚实而丰满的胸部,凝窥着她的蹬在黄色皮鞋中的小小的双足和她的美致的脚踝。但她却不曾注意到他,也不曾注意到他的窃视,她是那样的为第一次热情的能力和魔力所中呀。她闭了双眼,想着,微笑着。 在诺委加夫的心灵中还存着那个老斗争:他爱上丽达,然而他不能确定她对于他的感情如何。他想,她有时是爱着他的,有时却不爱着他。如果他想到“是的”时,这个青年的、纯洁的、成熟的身体似乎是如何容易而愉快地自己投献于他呀。如果他想到“不”时,同样的一个观念便觉得愚傻而且可憎。他恼怒他自己的不端,视他自己为罪人,配不上丽达。 最后,他决定了在地板上走着,在那里预卜起来。 “如果我的右足踏在最后一块地板上时,那么我便去进行;如果我的左足踏上时,那么——” 他简直不敢想到假定事情是这样时,要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左足踏上了最后一块地板上,这使他冒出了一阵冷汗;但他立刻又复苏过来。 “呸!无意识之至!我倒像一个老太婆!现在再来;一,二,三——说到‘三’时我将径直地走到她面前,说出来。是的,但我要说什么才好呢?不管他!现在去!一,二,三!不,说个三次!一,二,三!一,二——” 他的脑筋似乎烧着,他的口颤抖着,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得那么厉害,连他的膝盖头也在发抖。 丽达叫道:“不要那么响地走着!”她睁开了双眼,“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仅在这个时候,诺委加夫方才觉到萨鲁定在唱歌。 这位少年军官选了那首古情诗唱着。 我从前爱过了你!你能忘记了吗? 爱情在我心中还烧灼着呢。 他唱得不坏,但却和少训练的人们所唱的一样:用呼喊和声音的沉着代替表情。诺委加夫觉得萨鲁定所唱的歌一点也没有趣味。 “他唱的什么?是他自己作的一首歌吗?”他问道,带着不平常的恨恶和惹气的神情。 丽达使气地说道:“不,请你不要打搅我们,坐下吧!如果你不喜欢音乐,那么去看看月亮吧!” 正在那个时候,月亮大而圆,红色,刚升出了黑黝黝的树梢。月亮的柔软闪熠的清光触着石阶和丽达的衣服,以及她的沉入深思而微笑着的脸部。在花园里,阴影更浓稠了。它们现在阴沉而混杂,有如一座森林的影子。 诺委加夫叹了一口气,然后冒冒失失地说出来。 “我看你比月亮更好,”他自己想道,“那是一句傻话!” 丽达失声而笑。 她说道:“那么一句粗鲁的赞辞呀!” 诺委加夫恨恨地答道:“我不知道怎样地去说谀辞谄语。” 丽达耸耸肩,使性地说道:“那么,很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吧。” 但你已不再留心到我了,我明白! 我为什么要将我的苦恼来使你难过呢? 钢琴的声音如银似的清朗,袅绕了绿茵茵的潮润的花园中。月光更觉得明亮了,黑影子更显得清楚了。沙宁跨越过草地,坐在一株菩提树下,正要把一支香烟点着了。正在这时,他突然地停止了,静静地不动了,好像为黄昏的静谧所沉醉了,这种黄昏的静谧,并不为钢琴的弹奏与这个少年的感情的歌声所侵扰,且反更使之完美。 诺委加夫匆促地叫道:“丽达·彼特洛夫娜!”仿佛这个特殊的时间绝不能让它失去了似的。 “唔?”丽达机械地问着他,这时她正凝望着花园与高临园上的明月,以及尖突的它的银色的平圆面相映的黑色枝叶。 诺委加夫嗫嚅地说道:“我已经等了许久了——那就是——我焦急地要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的。” 沙宁回转头来,要听他说。 丽达心不在焉地问道:“说些什么?” 萨鲁定已经唱完了他的歌,隔了一会,又开始唱了起来。他以为他的嗓子是特别美好的,所以很喜欢歌唱。 诺委加夫觉得他自己渐渐地红潮满脸,然后又变得灰白了。他似乎快要发晕过去的样子。 “我——听我说——丽达·彼特洛夫娜——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嗫嗫嚅嚅地说出这些话,他当时便觉得这类话完全不应该如此说,在这样的时候还不应该有如此感觉。在他还未说出这些话之前,在他已经明白这是不对,并且立刻就要发生一件十分呆笨而且可笑得无可忍耐的事。 丽达机械地反问道:“嫁给谁?”然后她两靥上突现了双朵深殷的红云,从椅上立了起来,仿佛要说话的样子。但她终于一句话也不说,扰恼地将头转过去。月光明亮亮地映照在她的全个身体上。 诺委加夫嗫嚅地说道:“我——爱你!” 在他看来,月光不复是明亮亮地照着了,黄昏的空气似乎窒闷着人,而他想,大地似将在他足下裂开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法好——但是——不管怎样,我十分十分地爱你!” (他自己想道:“什么,十分十分地?仿佛我是在说着冰激凌似的。”)丽达恼乱地在玩着飞落在她手上的一片小树叶。她刚才所听见的话使她无所措手,因为这个完全不是她所预料得到的,而且又是一点也没有用处,反造成她自己与诺委加夫之间一种悲惨而无可挽救的拘束的情势。诺委加夫从她婴孩时代起,便常常地视之为一个亲戚,且是她所喜爱。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永不曾想到这事过。” 诺委加夫在心里感到一种重涩的痛苦,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了。他脸色十分的苍白,立了起来,拿了他的帽子。 “再见。”他说道,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的语声。他的颤抖着的双唇扭曲出一阵无意义的抖索的微笑。 “你去了吗?再见!”丽达无所措置地回答,伸出她的手,竭力在不经意地微笑着。 诺委加夫匆匆地握了一握,不曾戴上帽子便跨过草地,走进园中去了。在树荫中,他忽然立定了,双手用力抓着头发。 “我的天呀!我是注定要过这种不幸的运气的!用枪自杀了吧?不,那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用枪自杀了吧,唉!” 横逸无绪的各种思想闪过他的头脑中。他觉得他乃是世界上最不幸、最鄙贱、最可笑的人。 沙宁本想去叫唤他,但自制了他的冲动,仅仅微笑着。在他看来,诺委加夫要是因为一个他所想望她的身体、肩膀、胸脯和腿部的妇人并不投身于他怀中而手扯头发,几乎要哭出来,那真是可笑的事。在同时,他又觉得高兴,因为他的美丽的妹妹并不垂青于诺委加夫。 丽达一动不动地留在同一的地位上好久,沙宁用诡怪的好奇心紧盯着她的在月光中的白色的侧影。萨鲁定现在从灯光辉煌的客室中走到游廊上来了。沙宁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刺马距隐隐的触地声。在客室中,太那洛夫正奏着一曲老式的悲伤的二人旋舞曲,无精打采的声调正浮泛于空中。萨鲁定走近了丽达,用温柔而圆熟的手势揽抱了她的腰部。沙宁能够看见两个身体混合而为一个,在朦胧的光中摇动着。 萨鲁定轻语道:“为什么这样地深思着?”他的双眼辉耀着,而他的双唇正触着丽达的秀美玲珑的小耳朵上。丽达又是快活,又是惊怖。如同萨鲁定每次拥抱她时一样,现在她又觉得一种奇异的情感。她知道在知识与教育上,他是远逊于她的,她永不会服从他。然而在同时,她在听任她自己为这个强壮美貌的少年所接触着时,又觉到一种愉快而惊悚之感。她似乎在窥望一个神秘的无底的深渊中去胆大地想着:“如果我忽然投下去……我愿意我可以自己投下去!” 她半听不见地低语道:“人家看得见的。” 她虽然并不鼓励他的拥抱,然而她也不闪避开去;此种消极的投身,只有更引动了他。 萨鲁定微语道:“一句话,只要一句话!”这时,他更紧地将她抱着,他血管中穿透着欲念,“你来不来?” 丽达战栗着,他问她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总觉到奇异的颤抖,使她成为无意志而软弱的人。 “做什么?”她低低地问道,她的眼如做梦似的望着月亮。 萨鲁定不能而且不愿意答她实话,虽然他和那些常同女人来往的男子们一样,在心灵深处早就相信丽达自己也愿意,而且也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害怕罢了。 “做什么?那不过因为我可以接近你,看你,且和你谈话。唉!像这个样子,真是使人痛苦!是的,丽达,你是苦着我呢!现在,你来不来?” 他这样地说着,将她热情地拉近他,他的接触好像熊熊的铁块的接触,送了一阵的战栗到她的肢体中去。她仿佛是被包围在一阵恍惚、如梦、难堪的云雾中。她的柔软成熟的骨骸僵硬了,然后,她向着他倾过去,又喜悦又惊悚地颤抖着。在她四周围的一切东西都生了一种奇突的变化。月亮不再是一个月亮了,它似乎更近于、更近于游廊的篱架上了,仿佛它正悬在光亮的草地上。花园也不再是她所熟知的那座花园了,它是别一座花园,阴沉而神秘,突然地近于她,且紧围于她的四周。她的头脑眩晕了。她抽身开去,带着奇异的懒气,从萨鲁定的拥抱中自己脱身出来。 “好的。”她艰苦地嗫嚅道。她的双唇苍白而焦燥。 她步履倾侧地从园内重进屋内,她自己感觉到有一件东西,可怕,然而却诱惑着她,使她不能抵抗地被拉到一个深渊的边上去。 她反省道:“无意识!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我不过开开玩笑而已。这事不过使我有趣,且也使我可乐。” 她这时正对着她房间内的黑漆漆的镜子站着,想要这样地劝说她自己,在这面镜子上她只能见着由灯光明亮的餐室玻璃门上映反过去的她自己的阴影。她慢慢地举起双臂于头上,懒懒地欠伸着,同时注视她自己柔软的身体、腰和宽阔凸起的大腿的行动。 萨鲁定独自留着,挺直地站在那里,伸动他的秀美合格的肢体。他的眼睛半合着,微笑着,而当这时,他的牙齿在他的美髭之下露出。他是惯于有好运道的,在这个情形之下,他预见了在最近的将来,必有一番更大的愉快。他在幻想着丽达的一切娇媚动人的美处,当她投身于他怀中之时。这样的一个图画的热望,引起了他的肉体上的痛楚。 在起初,当他向她追求着时,在以后,当她允许他拥抱她、吻她时,他总是怕她。在她的黑睛中有些奇异而为他不了解的表现,仿佛她一面容他吻抱,一面在秘密地鄙夷着他。在他看来,她是如此的聪慧,如此的与其他妇人的完全不同。他对于其他妇人在亲昵时常觉得自己是显然的高过她们的。他又看她如此的娇贵,所以拥抱她时,他竟屏住气息,仿佛在等候受一记耳光,因此竟不敢生想要完全占有她的念头。有的时候,他相信她不过和他玩玩而已,他的地位似乎是很愚蠢、很可笑的。但今天,在得了这次允诺之后,这个允诺是迟疑地半吞半吐地说出来的,好像他所听见过的别的妇人们所说的一样,于是他便突然地确定地感觉到他自己的能力且知道胜利是近了。他知道一切事情正都如他所想望的实现出来。在这个肉欲的期望的意识上还加上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这位娇贵纯洁、受教育的女郎将睡在他的身下和别的许多女郎们一样;他将于高兴时用用她,如他从前之使用别的女郎们一样。淫荡鄙污的情景现在他的面前:丽达一丝不挂的,头发披散着,眼光是神秘不可测的,她成了一次残酷淫荡的扰乱的祭神礼的中心人物。突然地,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躺在地上;他听见鞭打的声音,他在柔软赤裸、顺受的身体上见到一条血红的鞭痕。他的太阳穴急跳着,他要倾侧地退向后去,火星在他眼前跳舞着。一想到这,一切便都变成了肉体上的苦楚。他点了一支香烟,他的手索索地抖着,他的强健的四肢搐搦着,他走进房里。沙宁并没有听见一句话,然而他却看见而且明白了一切,他跟了萨鲁定进屋,心里几乎燃起一种近乎妒忌的感情。 他自己想道:“像他那么样的禽兽们,常常是走好运的。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丽达和他?” 吃晚餐的时候,马丽亚·依文诺夫娜似乎心绪不大好。太那洛夫照旧地一句话也不说。他想,他如果是萨鲁定,且有着那么一位情人,丽达,在爱着他,那是如何的舒服呢。他觉得他或许爱她不像萨鲁定那样,因为萨鲁定是不懂得珍惜这样的幸福的。丽达脸色灰白一声不响,也不望着任何人,萨鲁定快活着,且在警备着,好像猎围时的野兽。沙宁照旧地打着呵欠,食着,且喝着不少的白酒,似乎显然地要去睡觉。但当晚餐毕后,他却声言不想睡觉,要和萨鲁定一同散步,接着送他回去。现在是近于午夜了,月亮高高地悬照于头上。他们两个向军官的住所走去,几乎是一声不响。沙宁一路上不时地窃望着萨鲁定,心里想着,他要不要当脸击他一记。 “嘿!是的!”他突然地开出口来,这时他们走近萨鲁定的住所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各式各样的流氓匪徒呢!” “你说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萨鲁定问道,扬起他的眉毛。 “那是这样的,指一般而言。流氓乃是最可迷人的东西。” “你不这样地说吧?”萨鲁定说道,讪笑着。 “当然是这样地说。在全个世界里,没有比你们所称为忠厚长者的人更为讨厌的了。一个忠厚长者是一个什么东西?每一个人都久已熟悉于忠实与道德的行事,所以其中并不含有一点新的东西。这种陈腐的东西,劫去了一个人的一切个性,他的一生便永住在狭窄可厌的道德圈子里了。你不要偷盗,不要说谎话,不要欺诈人,不要犯奸淫。可笑的是,一切生出来的人,都是一个样子的!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偷盗、说谎、欺诈、犯奸淫!” 萨鲁定高傲地抗议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是的,是的,每个人!你只要去考察一个人的生活,以求他的罪过。例如,谋叛不忠。因此,当我们为皇帝做完了应做之事之后,我们或安安静静地去睡,或坐下来吃饭时,我们已犯了叛逆不忠之罪了。” “你说的什么话?”萨鲁定叫道,半蕴着恼怒。 “我们实在是这样。我们付出国税,我们按期在军队中服役,不错的;但这表示我们以战争及不公正害了几百万人,这两宗事本都是我们所厌恶的。我们心平气和地到我们床上去,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匆速地去救那些人,即他们在这个时候乃为我们,及为我们的理想而丧亡的人,我们所食的过于我们实际所需要的,而让别的人在挨饿,本来,我们如是有道德的人,我们的一生便要为他们的幸福而尽力的。其余都可以类推。已经够明白的了。现在,一个流氓,一个真实的赤裸裸的流氓,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先说,他乃是一位绝对的忠实、自然的人物。” “自然的?” “当然,他是的。他做的事不过是一个人所自然要做的而已。他看见一件并不属于他的东西,一件他所喜欢的东西,于是,他取了它。他看见一位美貌的妇人,她并不自献于他,于是他设法要得到她,或用强力,或使智计。那是完全自然的,自己满足的愿望与本能乃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几个要点中的一个。一个禽兽,兽性愈多者,愈不知道享乐,愈不能够去得到快活。他只欲满足他的需要。我们全都同意,人之创造,并不是为了受苦,受苦并不是人类努力的理想。” 萨鲁定说道:“确是如此。” “那么,很好,享乐乃是人生的目的。天堂是绝对享乐的同义词,而我们的全体,不管如何,也都是梦想着一个地上的天堂的。听说天堂起初就是在地上的。这个天堂的传说,并不是一件可笑的空话,乃是一个象征,一个幻想。” “不错的,”沙宁隔了一会,又接下去说道,“自然永不会命人去节制自己,而最忠实的人们乃是那些并不隐藏他们的愿望的人,那就是说,那些社会上公认为流氓的人,如——例如,你——那样的人。” 萨鲁定惊诧地跳了退去。 “不错,就是你。”沙宁继续地说下去,佯为不注意到他这行动,“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或是,无论如何,你自己以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来,告诉我,你一生曾遇到更好的一个人吗?” “有的,不少呢。”萨鲁定踌躇地答道。他一点也不明白沙宁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曾想到,他应该表示喜悦或者恼怒好。 “那么,请你指出他们的名字来。”沙宁说道。 萨鲁定耸耸肩,疑惑着。 沙宁高兴地叫道:“啊,你明白了!你自己是好人之中的最好者,我也是的;然而我们两个人却并不反对去偷盗,或说谎,或犯奸淫——至少是不反对去犯奸淫。” “如何的新奇!”萨鲁定低低地说道,当时他又耸了耸肩。 沙宁问道:“你这样想吗?”他的口音中带些轻微的恼怒的影子,“唔,我则不然!不错的,流氓,如我所说的,乃是所可想象的最忠实、最有趣的人民,因为他们对于人类卑鄙的束缚,一点也没有概念。我常常觉得,特别地喜欢和一位流氓匪徒握手。” 他立刻握住萨鲁定的手,激烈地摇着,同时双眼凝视着他的脸上。然后他皱着眉头,用完全别样的低声说道:“再见,晚上好。”便离开他走了。 有好几分钟,萨鲁定立在那里完全不动,眼望他离开。他不知道怎么样地去领受像沙宁所发的那种演说。他又迷乱,又不安逸。然后他想到了丽达,他微笑了。沙宁是她的哥哥,他所说的总之实在不错。他开始对于他感觉到一种兄弟的爱好。 “天呀,好一位有趣的人物!”他得意地想道,仿佛沙宁也有点属于他似的,然后他开了门,走过月光照着的天井而到他的卧房去。 沙宁到了家,便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去,他想在床上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us Spake Zarathustra)。这本书是他在丽达的书堆中找到的,但头几页已经够使他触怒而觉得讨厌,那种浮夸的想象,他一点也不能感动。他唾了一口唾沫,把书抛到一旁,不久便沉沉地熟睡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住在小镇上的尼古拉·耶各洛威慈·史瓦洛格契大佐正在等候他儿子的归来,他儿子是莫斯科高等工业学校的一个学生。 他受着警察的监视,为了他是一个有嫌疑的人物,所以从莫斯科被流遣出来。他们以为他与革命党颇有关联。他的名字是犹里·史瓦洛格契。他早已经写信给他父母,告诉他们以他的被捕、他的六个月的监禁,以及他的被流遣出京城的事,所以他们正预备着他的归来。虽然尼古拉·史瓦洛格契具有别样的见解,视这全部的事仅为儿戏的一种,然他却真心地感到十分的悲伤,因为他十分地喜爱他的儿子,他张开两臂接受他,竭力避免谈到这个困难的问题。犹里坐在三等车厢上,整整地过了两个全天,因为空气的恶劣,以及熏人的臭味、孩提们的号哭,他几乎完全不曾睡眠过。他实实在在的疲倦了,在他见过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妹妹鲁美(她常被称为丽莱亚)之后,立刻便躺在他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他直睡到黄昏的时候方才醒来,这时,太阳已经近于地平线了,它的斜射的光线,穿过窗户,抛投玫瑰色的方格子于墙上。在旁屋之中,有一阵调匙与杯子碰触的响声;能够听见丽莱亚愉快的笑声,还有一个男人的语声,又快乐又悦耳,他却不晓得是谁。起初,他似乎还觉得自己仍在火车厢里,听着列车上的喧哗、窗格的震动及隔壁房间里旅客们的声音。但他立刻便记忆起来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立刻便坐了起来,直坐在床上。他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不错,我在这里。”这时,他皱着眉头,将他的手拂梳穿过他的厚密而刚硬的黑发。 于是他又觉得,他是永远不必要归家的。他被允许有选择住处的权利。那么,他为什么又回到他的父母那里来呢?那个理由,他不能解释出来。他相信,或者想要去相信,他所选定的是他脑筋里最先想到的一个地方。但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犹里永远不曾自谋生计过,他的父亲供给他一切费用;如果自己一个人,一无所能地厕身于陌生的人群的地方,觉得未免害怕。他对于这样的一个感觉,颇见得羞耻,也不甘心自己承认着。然而现在,他却想,他已经铸下一个错误来了。他的父母永不能明白而且赞许那全部的故事,那是很明白的事。并且又来了那个物质的问题,他许多年白用了他父亲的许多钱而一无所得——这全部使一种相互的诚心的直截的了解,成为不可能的。此外,他两年以来不曾见过的这个小镇,他也见得它是可怕的沉闷。在他的眼中,一切小乡村的居民都是心胸狭窄的人,不能够对于那些他所认为人生唯一的真实的重要东西,哲学的与政治的问题,感到兴味,或竟了解它们。 犹里下了床,开了窗门,探身于窗外。沿着空墙是一个小小的花囿,盛开着各种红的、黄的、青的、紫的、白的花朵,它活像一个万花筒。在它的后面是一座大而阴暗的园子,这个园子,和这个镇上的所有园子一样,一直延长到河边。这条河被夹在树干之中,如沉呆的玻璃似的发着亮。这是一个恬静清朗的黄昏。犹里觉到一种模糊的颓唐的感觉。他在以石块筑成的大城市中住得太久了,虽然他颇高兴于幻想他是爱好自然的,然而自然在实际上却一点东西也不曾给过他:它不曾给他以安慰,不曾给他以和平,也不曾给他以快乐,仅在他的心上引起了一种朦胧的如梦的软弱的愁怀。 “啊哈!你终于起来了!该是时候了。”丽莱亚说道,她走进了房内。 犹里从窗旁走开。 犹里因为念着他的地位的不确定与对于逝去的白日的感伤,心里正在不愉快,见了他妹妹的那么高兴的样子与那么快乐的语声,几乎触起恼来。 他唐突地问道:“你为什么事那么高兴?” “啊,我并不!”丽莱亚叫道,她的眼睛睁大着,同时,她又笑了,正像她哥哥的质问恰恰勾起了她想到了特别可笑的一件事来一样。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那么高兴吗?你知道,我没有烦恼过。我没有时间去生些闲杂的恼怒。” 然后,她以一种比较严重的口气,又接上去说,显然地骄傲于她的最后的话。 “我们生在如此有趣味的时代,还要觉得烦恼,真是一件罪过。我在教着工人们读书,然后,图书馆也耗去了我的好些时间。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创始了一个民众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真是办理得不坏。” 在别的时候,这事便将引起犹里的兴趣,但在如今,却有什么事使他感到对于一切都漠不相干。丽莱亚看来很正经的,等候着,如一个小孩子在等候着一样,她的哥哥的称赞。最后,他勉强地低声说道: “啊!原来如此!” “有这许多事在做着,你还能叫我烦恼吗?”丽莱亚踌躇满意地说道。 “唔,不管怎样,什么事都使我烦恼。”犹里勉强地答道。他假装着不高兴。 “我可以决定地说,你是很不错的。你到了家还没有两个钟头,这个时候还都耗在睡眠之中,然而你已经是觉得烦恼了!” “这是没有法子,乃是因为上帝的缘故。”犹里答道,语音中略带一点骄倨。他觉得,表示烦恼,比之表示愉快是更显出高超的智慧的。 “因为上帝,真的是!”丽莱亚叫道,讥嘲着,“哈!哈”她假装着打他,“哈!哈!” 犹里并没有觉到他已经快乐起来。丽莱亚的愉快的语声和她对于生的快乐,很快地便驱去了他的烦闷,这个烦闷,在他的想象里是异常的真切深入的。丽莱亚并不相信他的烦闷,所以他的话引不起她的注意。 犹里望着她,微笑地说道: “我是永不会快活的。” 听了这话,丽莱亚发笑了,仿佛是他说了十分滑稽而有趣的话。 “很好,愁脸的武士,如果你不快乐,你便不快乐好了。不要管它,和我一同来,我要介绍你一位可爱的少年。来!” 她这样地说着,握着了她哥哥的手,笑着引他走去。 “停步!这位可爱的少年是谁?” “我的未婚夫,”丽莱亚说道,又快活,又羞扰,急忙地扭过身去,竟把她的外衣吹飘开了。犹里从他父亲和他妹妹的信里,已经知道有一位少年医生,新近到镇上来开业行医,曾对丽莱亚追求着,但他并没有觉出,他们的婚约竟已告了成功。 “你不曾告诉过我这件事呀?”他惊诧地说道。在他看来,觉得十分的可异,美好鲜妍的小丽莱亚,还是一个小孩子,竟已经有了一个情人,且不久便要成了一个新娘——一个妻子。这使他心里触起了一种对于他妹妹的怜悯的情绪。犹里将他的手臂搂着丽莱亚的腰部,和她一同走进了餐厅内,在灯光之下,耀着一把擦得雪亮的水壶,坐在桌边的,傍着尼古拉·耶各洛威慈而坐的,是一位身体很好的少年,身材不像俄国人,肤色如古铜,双眼尖锐明亮。 他站了起来,以真朴友好的样子,迎上犹里。 “介绍我。” “阿那托尔·巴夫洛威慈·勒森且夫!”丽莱亚说道,带着一种滑稽的庄重的神气。 “我请求你的友谊与宽容。”勒森且夫依次地开玩笑地说。 他们两人带着一种要成为朋友的诚恳的愿望,互相握握手。有一会儿,仿佛他们竟要亲脸。但他们制止住了,仅交换了坦白和蔼的视线。 “这便是她的哥哥,是不是?”勒森且夫心里诧异地想道,因为他想象身材矮小、白皙、愉快的丽莱亚的哥哥,一定也是一位身材矮小、白皙、愉快的人。不料,犹里恰恰相反,他是高大、瘦黑的一位,虽然他的美貌和丽莱亚相似,身材也是那样的整齐。 而犹里望着勒森且夫时,他也在心里想道:“这个原来便是我的小妹妹、新妍美好如一个春朝的丽莱亚的爱人,他爱上了她。他之爱她正如我自己之爱上别的妇人们一样。”他有一点不敢向丽莱亚和勒森且夫望着,仿佛他怕他们会知道他的这个念头一样。 他们俩觉得各有不少要紧的话要说。犹里心里想要问道: “你爱丽莱亚吗?真挚而切实的吗?你如果欺诈了她,真是惨事,也真是可耻的事。她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真烂漫呀!” 而勒森且夫也想要回答道: “是的,我深切地爱着你的妹妹,除了爱她之外,谁还会有别的举动吗?看,她如此的纯洁、温柔、可爱;她是怎样喜爱着我;她脸上有一个那么娇美的酒窝!” 但他们却都不说出来,犹里默默的,勒森且夫问道: “你的流遣期间是多少年?” “五年。”犹里答道。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正在厅内走来走去,听见了这些话,便站住了一会,然后,他自己想了一下,又以整齐划一,如一个老兵的步伐,继续地走着。他到了如今,还不详知他儿子被放逐的内情,这个不期而来的消息,如焦雷似的震动着他。 他自己唔唔地说道:“这些事闹的是什么鬼?” 丽莱亚明白她父亲的这个举动,她怕闹出事来,想把话头岔开了。 她想道:“我真笨,竟忘记了吩咐阿那托尔!” 但勒森且夫却不明白那个真相,丽莱亚邀他喝些茶,他回答了一声之后,便又开始去问犹里。 “你想在现在做些什么事呢?”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皱皱眉头,不说什么话。犹里立刻看出他父亲默默不言的意思。他大胆而带着恼怒地答道:“一时还没有想到做事。”在他说出这样的一个回答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它的结果。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没有想到做事?”说到这里,他突然地停住,不再说下去了。他并不扬声地说,然在他的意中,明白地带有一种隐藏的憎恶。“你怎么能说这样的一句话呢?仿佛我是常有着把你抱在我颈上的义务似的!你怎么能忘记了我已老了,而这正是你自己去谋自己的生活的时候了?我不说什么话。你要怎么过活,便怎么过着好了!但你自己不能明白吗?”他的意中包含着这许多话。犹里愈是想到他父亲所想的并不错,他愈是要反抗。 “不错的,不想做什么事!你究竟要我做什么事呢?”他挑拨地说道。 尼古拉·耶各洛威慈正要报以尖酷的斥责,却又默默地不说出来,仅仅耸了耸肩,重复放开整齐的步伐,从厅的这一角走到那一角。他是颇有素养的,不欲在他儿子第一天刚到家便和他斗嘴。犹里双眼发光地望着他,颇不能够禁抑他自己,预备着有一点点的机会便开始着争论。他很明白自己在挑惹着拌嘴,但已不能压住自己固执和恼怒的心情了。丽莱亚几乎要下泪。她恳求似的望望她哥哥,又望望她父亲。勒森且夫最后明白了那个情形,他代丽莱亚十分不安,便很拙笨地换变了另外一个话头。 黄昏缓缓地、闷人地过去了。犹里并不是承认他的错,因为他不同意于他父亲,说政治并不是他分内的事。他以为他父亲不能够明白最简明的事情,他是老而心智不发展。他不知不觉地责备起他的老年和他的陈腐的观念来:它们使他生气。勒森且夫谈的话头都不能使他感兴趣。他罕得倾听他的话,却以发光的黑眼坚定地望着他父亲。正在晚餐的时光,诺委加夫、伊凡诺夫和西米诺夫三人来了。 西米诺夫是一位有肺痨疾的学生,他好几个月来都住在这个镇上,教着学生。他是瘦削、丑貌,看来十分柔弱的人。在他的早熟而老的脸上,活现出死亡将近的鬼影。伊凡诺夫是一个学校教师,一个长发、阔肩、粗俗的人。他们在林荫路上散步,听见了犹里到家的消息,所以同来拜望他。他们一来,这里便高兴得多了。有笑,有谑,在晚餐时,还喝了不少的酒。在喝酒这一方面,伊凡诺夫显出他的能耐来。诺委加夫向丽达求婚失败之后,过了几天,已略略地心平气和下来。他想丽达之拒绝他,也许是偶然的;实在是他的过失,因为他没有使她预备这一着。但他究竟还怕到沙宁的家里去。所以他渴望能在别的地方,或在街上,或在一个友人的家中,遇到了丽达。在她一方面,她也可怜他,还有点责备她自己,因此她待他便有些过于恳笃,这使诺委加夫又生了希望。 “你们对于这事的意思怎样?”他问道,这时他们全部要走了,“我们且在寺观中举行一次野餐会,如何?” 所言的寺观,位置在离镇不远的一座小山上,是众人常喜去游散的一个地方。又靠近河,沿途的道路又好。 丽莱亚是热心于各种的游戏的,例如游泳、划船、在林中散步等,她第一个热诚地赞成这个意见。 “是的,当然去!当然去!但定在什么时候好呢?” “啊,为什么不就是明天呢?”诺委加夫说道。 勒森且夫也同样喜悦于有一天的野外的游眺。他问道:“我们还要约谁同去呢?”他想在森林中,他可以抱丽莱亚在臂中、吻她,且感觉到他所切慕的温柔的身体是在近旁。 “等我来看看。我们是六个人。我们可以约夏夫洛夫吗?” “他是谁?”犹里问道。 “啊!他是一位年轻的学生。” “很好。鲁特美·尼古拉夫娜还要约卡莎委娜和亚尔珈·伊文诺夫娜!” “她们是谁?”犹里又问道。 丽莱亚笑了起来。“你将会晓得的!”她说道,嘴吻着她自己的指尖,神气非常神秘的样子。 “哈,哈!”犹里微笑道,“好的,我们预备着去看我们所将看见的好了!” 诺委加夫踌躇了一会,带着淡然的神气,说道: “我们也可以约约沙宁兄妹。” “啊!我们一定要约丽达。”丽莱亚叫道,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喜欢这位小姐,是因为她知道诺委加夫的热情,想要使他高兴。她自己对于她自己的恋爱是那么样的快活,她竟也愿意和她相识的一切人也都快活。 “那么我们也将去约那些军官们了。”伊凡诺夫恶意地说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约了他们吧。人愈多愈快活!” 他们全都站在前门,在明月的光中。 丽莱亚叫道:“好可爱的夜呀!”不知不觉地她更靠近地倚到她情人那边去。她还不愿意他就走。勒森且夫用肘压着她的热的圆臂。 “不错,这是一个奇异的夜!”他答道,这些简单的话中含有一种只有他们俩才能够捉得住的意义。 “啊!你们,和你们的夜!”伊凡诺夫以他沉笨的低声,唔唔地说道,“我是想要睡了,那么,再见吧,先生们!” 他垂头沿途走了,摇摆他的双臂,好像一个风磨的翼膀。 诺委加夫和西米诺夫跟着也走了,勒森且夫和丽莱亚告别,费了好久时间,假装着谈到野餐会的事。 当他已经告别了时,丽莱亚答道:“现在,我们大家必须都说再见,再见了。”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因为她不愿离开了月光,离开了香柔的夜间空气以及一切她的青春和美貌所想望的东西。犹里想到他父亲还没有睡,恐怕他们如果遇见了,又要惹起免不了的、痛苦的、无益的辩论。 “不!”他说道,他的双眼凝望着河上的微薄的青色雾障,“不!我不想去睡呢。我还要出去走走。” 丽莱亚温柔和善地说道:“随你的便吧。”她伸了伸身体,如猫似的半闭着眼,对着月光微笑着,走了进去。犹里有几分钟站在那里不动,望着房屋和树枝的黑影,然后向西米诺夫所走的方向走去。 西米诺夫走得还不远,他走得很慢,一咳嗽便弯下身去。他的阴影沿着明月所照的路上跟着他走。犹里不久便追上了他,立刻便觉察出他是怎样的变化了。在晚餐时,西米诺夫有说有笑,比别人格外地起劲;但如今,他一路地走着,阴惨而自蛀,在他的空嗽声中,有一种绝望而惊人的意思,好像他所患着的疾病一样。 “啊!是你!”他说道。语声里有一点恼怒之意,犹里想。 “我还不想睡。如果你愿意,我将伴送你回家。” “好的,就是那么办吧!”西米诺夫不经意地答道。 犹里问道:“你不冷吗?”仅仅因为这个扰人的咳嗽使人不安。 西米诺夫烦恼地答道:“我常常是冷的。” 犹里觉得难过,仿佛他是有意地去点触一个伤痕的所在一样。 “你自离开了大学以后,已经很久了吗?”他问道。 西米诺夫并不立刻回答他。 “已经好久了。”他最后答道。 然后,犹里说起大学生们的心理以及什么是他们所认为最主要最合时代的东西。他开始说得简单而淡漠,但渐渐地却情不自禁地热烈起来。 西米诺夫不说一句话,但静听着。 然后犹里悲叹于群众的缺乏革命的精神。可以见出他在深深地为他所说的现象而痛苦。 “你读过白比尔(Bebel)的最近演说吗?” 他问道。西米诺夫答道:“是的,我读过的。” “那么,你有什么意见要说的吗?” 西米诺夫触怒地挥舞着他的有曲柄的手杖。他的影子也同样地动荡着一条长的黑臂,这使犹里想起了一只暴怒的鸷鸟的黑翼。 “我有什么意见要说?”他夺口而出地说道,“我说的是,我快要死了。” 他又挥动他的手杖,他的不祥的阴影又同样地模拟着他的姿态。这一次西米诺夫也注意到它了。 “你看见了吗?”他悲苦地说道,“你看,在我背后,站着死亡,他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呢。白比尔对我有什么关系?正如一个喋喋好空谈的人,喋喋地谈到这事。然后,有些别的傻子也喋喋地谈到那事。在我看来,全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今天不死,我明天也是要死的。” 犹里不曾回答。他觉得纷扰不安,难过着。西米诺夫继续地说道:“譬如你,你以为这些事是非常重要的,这一切大学中所发生的事,以及白比尔所说的话。但我所想的却是,如果你也和我一样的确切地知道你快要死了,那么,你便将一点也不注意什么白比尔或尼采或托尔斯泰或别的人所说的话有什么意义了。” 西米诺夫说到这里停住了。 月亮依然光光亮亮地照着,黑影也总跟在他们的足后。 “机体是容易毁坏的……”西米诺夫突然以很不同的语声,薄弱而易怒地说道,“只要你晓得我是怎样地不愿意死……特别是在如今夜的那么一个光明柔和的夜间,”他转着丑而憔悴的脸,光亮的眼睛,向着犹里,继续地说道,“一切东西都活着,而我却必须死。我确然地觉得,在你看来,那句话是如一句无意义的句子。‘而我却必须死去。’但这句话并不是从一部小说上来的,并不是从一部以‘艺术的真实的表现’写出来的著作上来的。我实实在在的是快要死去了,在我看来,这句话并不觉得无意义。总有一天,你也会觉得它们是有意义的。我是快死了,死了,一切都完了!” 西米诺夫又咳嗽了。 “我常常地想着,不久以后,我将在完全黑暗之中,葬在冰冷的泥土里,我的鼻子凹进去了,我的双手腐烂了,在这里,世界上一切都将仍如现在的一样,如我现在还活在世上、在走着时一样。你将活在世上,呼吸着这个空气,享受着这个明月,你将走过我所长眠于中、可怕而朽腐的坟墓。你想想看,我还会注意到白比尔或托尔斯泰或一百万个其他的谵语的猴子们吗?”这些最后的话,他出之以突然的愤怒的口音。犹里怅懊不已,一点话也回答不出。 “好,再见!”西米诺夫微弱地说道,“我必须进屋了。” 犹里和他握手,觉得深切地怜悯他,他胸部凹进,圆肩,曲柄的手杖挂在他外套的一粒纽扣上。他颇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以鼓励起他的希望,但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再见!”他说道,叹着气。 西米诺夫扬起他的帽子,开了门。他的足声和他的咳嗽声渐渐地隐弱了,然后一切都沉静。犹里转身回家。所有他在短短的半个钟头以前觉得光明、美丽、静谧的——那月光、那繁星的天空、那接触着银色的美的白杨树、那神秘的影子——所有这一切,现在都死了,冷而可怕,如一个广漠的、惊人的坟墓。 到了家,他轻轻地走到自己房里,开了窗向花园中望去。在他生平的第一次,他回想到所有占据他的一切,回想到他曾为之表现出如此的热诚,如此的不自私的,实在乃非正当的重要的东西。于是他想,如果他有一天,像西米诺夫一样,快要死了,他对于人类并没有因他的努力而变为更快乐的事必不觉得忧闷,对于他一生的理想并不曾实现过的事,必不觉得悲苦。唯一的忧苦就是他必须死去,必须丧失了视觉、意识与听觉,在有时间去尝尝生命所能产出的一切愉乐之前。 他颇自羞于有这样的一种念头,便用了自制的力量寻找出一个解释来。 “生命是在冲突争斗里面。” “不错,但到底是为了谁而冲突争斗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争自己在太阳下的地位?” 内在的一种声音这样地说道。犹里努力要不去听它,而去想想别的事。但他的心却不止不休地转到这个念头上,它竟扰苦他到了落下苦泪来。 [book_title]第五章 当丽达·沙宁接到丽莱亚的请帖时,她将这请帖给她哥哥看。她以为他要拒绝不去;但实际上,她很希望着他拒绝不去。她觉得,在明月照着的河上,她将再被拉近萨鲁定,再行经验到又优美、又不宁的感觉,同时她又羞着,怕他知道这是萨鲁定,在所有的人中,他最看不起的便是萨鲁定。 但沙宁却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去。 这一天,极其温暖,天上一丝的云片也没有。不容易往天上看,空气的清洁和金黄色太阳光的闪耀使满天都在抖颤。 “无疑地,那里一定会有些美好的女郎们,你可以和她们相识相识。”丽达机械地说道。 “哈!那不坏!”沙宁说道,“天气也可爱,我们走吧!” 在指定的时间,萨鲁定和太那洛夫驱着属于他们营中的两匹大军马拖着的大马车来了。 萨鲁定叫道:“丽达·彼特洛夫娜,我们正等着你呢。”他穿着白衣,外表十分漂亮,香水洒了很多很多。 丽达穿着一身轻纱的衣服,领子和腰带是玫瑰色的丝绒,她跑下石阶,向萨鲁定伸出她的双手来。他有一会儿紧握住了她的双手,他的双眼则渴慕地注视着她的身体。 “我们去吧,我们去吧。”她叫道,神情又激动,又纷扰不安,因为她明白那个注视的意义。 不久,马车便迅速地沿着少经人走的跨过青原的路上驰去了。茂草的高叶被弯于车轮之下;新鲜的微风轻触着头发,使绿草向两旁摇荡成浪。在镇外,他们追上了别一部车子,这车子里载的是丽莱亚、犹里、勒森且夫、诺委加夫、伊凡诺夫和西米诺夫。他们拥拥挤挤不舒服,然而大家却都快快活活的,兴致很高。只有犹里,在昨夜同西米诺夫谈话以后,觉得同他有点不合适。他不能明白西米诺夫怎么能够也和别人一样的有说有笑的。在他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之后,这种笑乐似乎可怪。“这全是假装的吧。也许他并不怎样有病?”他想道,偷偷地望着西米诺夫,他缩回了这样的一种解释。从两部车子里,活泼地交换着机警与谐谑的话。诺委加夫跳下车来,经由绿草之中,和丽达赛跑着。显然地,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要表现出极为要好的朋友,因为他们始终是快快活活地互相嘲谑着。 他们现在到了山下了,在山顶上,站着那所寺观,圆屋顶闪闪有光,石墙的颜色是白的。山被林木所蔽,橡树的卷曲的树顶,看来好像羊毛。在山脚下的岛上,也有好些橡树,宽而平静的河道流着过去。 离开了正道,马匹们在潮湿的膏沃的草地上跑着,车轮划出了几行深痕。有一种泥土与绿草混合的悦人的香气。 在约定的地方,一块草场上,有一个少年学生,两个穿着小俄服装的女郎坐在草上。因为他们最先到,他们正在忙忙碌碌地预备着茶和轻小的点心。 当车子停了时,马匹呼着气,用它们的尾巴拂逐去苍蝇。每个人都跳下车来,为这次的驰车及温美的乡间空气所活泼、所怡悦。丽莱亚和正预备着茶的两位女郎接着响吻,介绍她们给她的哥哥和沙宁,她们羞涩地好奇地看待着他们。丽达忽然地想起,他们两位男人中间还没有相识呢。她对犹里说道:“允许我给你介绍我的哥哥法拉狄麦。”沙宁微笑地握了犹里的手,但犹里则不大注意于他。沙宁觉得每个人都是有趣味的,他喜欢交交新的朋友。犹里则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是有趣味的,常常觉得不喜欢遇见不熟的人。伊凡诺夫微识沙宁,他听见过人家谈到他,而觉得高兴。他第一个走到沙宁那边去,和他开始谈着,而西米诺夫则只和沙宁拘礼守文地握了握手。 丽莱亚叫道:“经过了这种讨厌的礼式之后,现在我们都可以尽量地自己取乐了。” 起初,大家都有点不自然,因为这一群人中,有不少是彼此完全不相识的。但当他们开始吃着时,男人们喝了几杯白酒,小姐们喝了几口葡萄酒之后,这种拘束便没有了。他们恣意地欢笑着。他们自由不拘地喝着,又有笑,又有嘲谑。有的在跑步,有的则爬上了山边。四周是这样的恬静、光亮,绿林是这样的美好,没有一点忧愁或悲苦的事能够投射它的影子在他们的灵魂上。 勒森且夫脸上潮红,气息不属地说道:“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地跳跃奔跑,世界上的疾病要消灭了十之九。” “而且诸种罪恶也都将消失了。”丽莱亚说道。 “啊,说到罪恶,世上一定要更多起来。”伊凡诺夫说道。虽然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的一句话既不机警,又不聪明,然而却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正当他们喝茶时,太阳快要西下了。河水闪闪地发光,如黄金似的,温热而红亮的斜光穿过树林而射来。 “现在到船上去!”丽达叫道,她随即撩起她的裙子,跑下河边,“谁先到那边去呢?” 有的人跟了她奔跑,别的人则以比较懒散的足步随在后面,在咯咯不绝的笑声中,他们全都登上了一条大的染色的船上。 “开船了吧!”丽达叫道,用着一种发命令的愉快的语声。船荡开了岸,留两条阔痕在后面的水上,这两条水痕成了圈晕,消失在河边了。 “犹里·尼古拉耶威慈,你为什么那么沉默不响的?”丽达问道。 犹里微笑着:“我没有什么话可说。” “不可能的事!”她答道,可爱地撅着嘴,别转她的头,仿佛她知道一切男人都在鉴赏着她。 “犹里不喜欢谈着无意识的事,”西米诺夫说道,“他要谈的是……” “一件正经的问题,是不是?”丽达插上去说道。 “看!有一个正经的问题来了!”萨鲁定说道,向岸上指着。 他所指的地方,是很峭的河岸,在一株蓬松的橡树的多瘤的根间,一个人可以看见一个狭洞,黑暗而神秘,半为水藻及绿草所蔽。 “那是什么?”夏夫洛夫问道,他是不熟识这一部分的乡间的。 “一个洞穴。”伊凡诺夫答道。 “哪一种的洞穴呢?” “鬼晓得!他们说,这洞有一次曾成了造伪币者的窟。他们照常地全数被捕获了。这是很艰难的事业,对不对?”伊凡诺夫说道。 “也许你喜欢,你自己也创始了那一类的事业,铸造着伪做的二十个科比的货币吧?”诺委加夫问道。 “科比吗?不是我!卢布,我的朋友,卢布!” “嘿!”萨鲁定嘟囔着,耸耸肩膀。他不喜欢伊凡诺夫,他的诙谐在他看来,都是蠢笨无识的。 “不错的,他们全都被捕了,洞口也被塞了;它渐渐地坍坏了,现在没有一个人到过洞中。在我儿时,我常常地爬到洞里去过。这是一个最有趣味的地方。” “有趣味吗?我倒要这样地想着!”丽达叫道。 “维克托·赛琪约威慈,你要进洞去吗?你是勇敢的人中的一个。”她说话时带着奇怪的口气,仿佛现在,在大众面前她想取笑萨鲁定对于他晚间无人时所给予她的那种奇怪而烧炙的趣感加以报复。 “为什么?”萨鲁定问道,他有点恼惑着。 “我去!”犹里叫道,一想到别的人因他显着要去而责难他时,脸上不禁红了。 “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呢!”伊凡诺夫鼓励地说道。 “你也去吗?”诺委加夫问道。 “不,我还是停止在这里好些!” 他们听了这话,都笑了。 船驶近了河岸,一阵冷风从洞中吹出,吹过他们的头部。 “看上天的面上,犹里,不要去做这样的一件傻事!”丽莱亚说道,想要劝阻她的哥哥,“实在是傻事!” “傻事吗?当然,这事是的。”犹里微笑地承认着,“西米诺夫,请你给我那支蜡烛,好不好?” “我在什么地方去寻蜡烛呢?” “在你后边的篮里有一支呢。” 西米诺夫冷冷地取出那支蜡烛来。 “你真的去吗?”一位身材长长,体格很雄伟的女郎问道。丽莱亚叫她做西娜,她的姓是卡莎委娜。 “当然,我要去的。为什么不呢?”犹里答道。竭力要表示完全的淡然的样子。他想起当他在做着危险的政治活动时也曾竭力装作淡然的样子。这个想念也不知为什么使他觉得不愉快。 这洞穴的入口,又潮湿,又黑暗,沙宁向洞中望了一望,叫道:“呸!”在他看来,犹里之冒险进了一个没有趣的危险的地方,仅为了别的人在望着他做这事,仿佛是荒诞可笑的。犹里竭力不看别人,燃着了蜡烛,心里想念道:“我不是很可笑吗,是不是?”但远离了他所意想的嘲笑,他却得到了赞美,特别是从小姐们来的,她们是喜欢着诡奇而又临着惊慌的情形的。他等到蜡烛的火焰更明亮了,然后,笑了起来,以避免被别人所笑,在黑暗中不见了。烛光也似乎消失了。他们全都立刻地关心到他的安全,且十分地奇诧着他所要碰见的事。 “当心狼群!”勒森且夫叫道。 “不要紧。我带着手枪呢!”犹里回答道。这声音微弱而奇诡地响着。 犹里缓缓而留心地向前走去。洞的两壁低矮不平,如一个大地室似的湿漉漉的。地下是这样的高低不平,有两次犹里都差不多要跌到一个洞里去。他想,最好还是回转去,或者坐在这里等了一会,那么,他可以说他是走进了很远。 突然地,他听见身后有足步踏在湿泥上的声音,还听见一个人呼吸急促促的。他将烛光高高地举起。 “西妮达·卡莎委娜!”他惊骇地叫道。 “正是她自己!”西娜高兴地答道。这时,她正撩起她的衣服轻轻地跳过一个洞。犹里很喜欢她这个愉快美貌的女郎的进来,他以含笑的眼光欢迎她。 “我们往前走吧。”西娜羞羞地说道。 犹里服从地向前走去。现在,没有危险的一念在扰他了,他特别注意地为他的同伴照路。由棕色的湿泥做成的洞穴的墙一会儿挡在前面,仿佛露出静默的恐吓态度;一会儿退开着让道,有的地方整个的土堆石堆倒在那里,旁边露出乌黑的深坑。垂悬在深坑上的一堆泥土仿佛像死人一般,并不倒下来,却被不可见的强有力的律法所维系,竟垂在那里丝毫不动弹,似乎有点令人可怕。许多出路全聚汇到一个又大又黑的洞穴里,里面空气非常的严重。犹里在那个洞穴里绕了一个圈,去寻觅出路,摇曳的影儿和在黑暗里显得黯淡的烛光随在他的后面,他看见几条出路,但都被塞住了。在一角上,孤寂地放着几片朽烂的杉木板,看来好像从土里掘出扔在那里的旧棺材的遗物。 “不十分有趣,啊?”犹里说道,不自觉地低压他的语声。泥块压迫着他。 “啊,真的是!”西娜微语道,她四面地望了一周,她的大眼在灯光中发亮。她很不安,本能地靠近犹里,要他保护。这个,犹里也注意到。他对于他的美好脆弱的同伴,觉得一种奇异的同情。 “好像被活埋了一样,”她继续说道,“我们号叫,但没有人听见我们。” 犹里笑道:“当然听不见。” 然后一个突然而来的念头几使他脑筋眩晕。他斜眼望着那微掩着细薄的小俄式衣衫的胸部和斜直的圆肩。他一想到现在她真是在他的掌握中,而且不会被人听见,这念头来得太奇突,竟使他一下里眼睛晕黑起来。但是他立刻自制住,因为他确信强奸妇女是卑鄙的事,而对他是毫无意义的事。所以他不去做那件使他全身欲火烧灼的事,只说道: “假如我们试一试看?” 他的语声颤抖着,他觉得或许西娜能觉察出他的念头。 “试试什么?”她问道。 “假如我放一枪?”犹里说道,取出他的手枪。 “土窟不会倾倒吗?” “我不知道,”他答道,虽然他确切地觉得不会有事故发生,“你不害怕吗?” “啊,不!放枪吧!”西娜说道,同时,她退了一两步。犹里举起枪,放了一响。火光一闪,一阵浓密的烟云包围着他们,而枪声的回响则缓缓地消失去。 “看,那便是这个样子。”犹里说道。 “我们且归去吧。” 他们转身走回去。但当西娜走在犹里的前面,他看见她的圆而结实的大腿关节时,心上又带回了淫荡的念头,这念头他觉得是很难驱除的。 “我说,西娜·卡莎委娜!”他自己都害怕起自己的声音和问题来,却假装着不经意的态度,“我要问你一个有趣味的心理学上的问题。你和我同到这里来,怎么会心里不觉得害怕?你自己说的,如果我们喊叫着,没有人会听见的……你和我一点也不熟悉呢!” 西娜在黑暗中脸羞得血红,默默地不言。犹里呼吸得急促起来。他觉得非常有趣,同时非常羞惭,他的心情像在悬崖上滑走时所感的一般。最后,她嗫嚅地说道:“因为我想,你是正经人。” “假如你看错了人呢?”犹里反驳道。他心里还是充满着那种浓厚的感觉,他忽然觉得同她这般说话很别致,而且还很美丽。 “那么,我要……投水自杀。”西娜几乎听不见地说道。 这几句话使犹里心里充满了怜悯。他的热情消退了,他突然地觉得安慰了。 “那么一位好好的小女郎!”他想道,真诚地为如此坦白、简朴的贞淑所感动,眼泪不由得在他眼睛里流出来了。 西娜骄傲她的回答,感激他的默许,对他微笑着,这时他们回归到洞穴的进口。同时她还不绝地诧异着,不知为什么,他的问题在她听来似乎并不觉得逆耳或可羞,且反而觉得十分可悦。 [book_title]第六章 其余的人在窟口等候了一会儿,以西娜和犹里为题目而肆意地开着各种的玩笑,以后,便各沿着河岸散步着。男人们,燃着了香烟,将火柴抛入水中,凝望着这些火柴在溪面上荡成了大水圈子。丽达手臂弯曲着,轻步而前,一面走着,一面低唱着,她的穿上精美的黄色皮鞋的一双美丽的小足,时时地跳着无心而出的舞。丽莱亚折拾花朵,向勒森且夫抛去,以眼光向他抚爱着。 “去喝几杯,你想怎样?”伊凡诺夫问沙宁。 “好主意!”沙宁答道。 他们上了船,开了好几瓶的啤酒,开始喝了起来。 “好不讨厌的纵酒!”丽莱亚叫道,以几束草向他们抛去。 “第一等的材料!”伊凡诺夫吮吮他的嘴唇,说道。 沙宁笑了起来。 他滑稽地说道:“我常常奇怪,人们为什么死死地要反对酒精。据我的意见看来,仅有醉汉乃能如他所应该生活的生活着。” “那是,像一只畜生!”诺委加夫从河岸上答道。 沙宁说道:“很像,不过,无论如何,一个醉汉所做的事只是他所想做的,如果他想唱歌,他便唱着;如果他想跳舞,他便跳着;他并不把自己的喜欢快乐看作一件可羞的事。” “有的时候,醉汉却还打架呢。”勒森且夫说道。 “不错,他也要打架,人是不会喝酒的……人是太含恶意了。” “你喝醉了酒时,你要不要打架的?”诺委加夫问道。 沙宁答道:“不,我醒的时候更还要打架呢,但当我喝醉了时,我乃是一个脾气最好的人,因为我在那时将那些卑鄙龌龊的事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并不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勒森且夫说道。 “并不大家都这样,自然很可惜,”沙宁答道,“不过别人的事,和我也是一点不相干的。” “不能这么说的!”诺委加夫说道。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如果这是真实的呢?” “一个美妙的真实,真的是!”丽莱亚叫道,摇摇她的头。 “无论如何,是我所知道的之中的最美妙者。”伊凡诺夫代沙宁回答。 在高声歌唱着的丽达,突然地停止了,看来很恼怒似的。 “他们似乎一点也不肯赶快呢。”她说道。 “他们为什么应该赶快?”伊凡诺夫答道,“无论什么时候都用不着赶忙。” “我看西娜倒是一位无畏无憎的女英雄吧?”丽达讥嘲地说道。 太那洛夫的思路在这个当儿糊涂起来了。他失声而笑,然后又显得十分地忸怩不安。丽达的双手放在膝上,很有致的前后荡着,这时便回过头去望他。 “也许他们在那里很快乐。”她说道,耸耸肩。 “不要响!”勒森且夫说道。这时手枪的声音已为他们所听见。 夏夫洛夫叫道:“那是一声枪声。” 丽莱亚叫道,“那是什么意思?”同时她惊惶地拉住她情人的袖臂。 “不要害怕!如果这是一只狼的话,它们在一年内的这个时候是很驯良的,且绝不会袭击两个人的。”勒森且夫想以这样的话去安慰她,但他暗地里却恼怒于犹里的儿戏。 “真是的!”夏夫洛夫叫道,他也同样地着恼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不要着急!”丽达轻蔑地说道。 现在他们的足声可以听见了,不久工夫,西娜与犹里便由黑暗中出现。 犹里吹熄了烛光,不自在地笑着,因为他不知道他们对他的举动将具如何的态度。他身上满是黄泥,西娜的肩上也带着泥印,因为她的身体在墙壁上摩擦过。 “好吧?”西米诺夫无精打采地说道。 犹里半求恕地说道:“洞里着实有趣。不过通道没有多远,前面被塞住了。我们看见些朽腐的棺材板躺在那里。” “你们听见我们放枪了吗?”西娜问道,双眼发亮。 “我的朋友们,”伊凡诺夫插上去说,“我们把啤酒都喝完了,我们的灵魂是很醉饱了。让我们动身走了吧。” 船到了河流广阔之处时,月亮已经升在天上了。这是一个异常静谧清朗的黄昏。在上与在下,在天空与在河中,金色的星光熠熠地发亮。船只好像是悬挂在两个无底的空间之中。河边的一带黑黝黝的森林带着神秘的样子,一只夜莺在唱着,一切都在静听着,不相信它是一只鸟儿,却当它是一个快乐的、有理性的、有思想的生物。 “真的好!”丽莱亚说,举眼向上,头放在西娜温和的圆肩上。后来大家又不说话,静听了许久。莺声响亮地充满了全树林,在凝想的河上叫个不绝,直吹到草地上面——草和花在月夜的朦胧里悄悄地凝止着了——又散往远处,向多星而冷清的天上飞去。 “它唱的是什么?”丽莱亚重又询问道,一只手好像无意中掉落到勒森且夫的膝盖上面,掌心朝上仰着,立刻觉得那个坚硬而有力的膝盖抖索了一下,不由得对于自己的举动又喜又惧起来。 “自然唱的是爱情呢!”勒森且夫半嘲谑半正经地回答,一只手轻轻儿合着那个极信任的放在他膝盖上的、温和而柔软的小手掌。 “在这样的夜里是不愿意想起一切好和坏的事的。”丽达说,在回答着自己的心思。她那时正在想她做着可怕而引人的游戏以自娱,究竟是好是坏。她望着萨鲁定,看见他的脸在月光下越发勇毅而美丽,两眼露着乌黑的亮光,顿时感到全身里一种业已熟悉的,甜蜜的松软和可怕的无意志。 “想起的是别种的事情!”伊凡诺夫回答她。 沙宁微笑着,两眼不住地盯住坐在他对面的西娜的高耸的胸部和月光照得发白的美丽的颈脖。 乌黑的、轻微的山影斜倒在小船上面,等到船遗留下一条蔚蓝的银光的水带,重又跳到发亮地方去了,大地上越发显得亮些、宽些、自由些了。 西娜·卡莎委娜脱下了她的大草帽,现在开始在唱着一支俄国的民歌,甜蜜而忧郁,如一切的俄国歌一样。她的声音是一个高级的音调,虽然不很雄壮,却有感人的性质。 伊凡诺夫低语道:“很中听!”而沙宁也叫道:“可爱!”当她唱完了时,他们全都拍手,拍手的声音在两边黑暗的森林中很诧异地回应着。 丽莱亚叫道:“再唱个别的,西诺契加!更妙的是,背一首你自己的诗。” “那么你又是一位女诗人了?”伊凡诺夫问道,“好上帝到底将多少的韵事赐给一个人!” “那是一件坏事吗?”西娜扰扰不自主地问道。 “不,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沙宁说道。 “如果一位女郎既有了青春与美貌,她再有了诗歌作什么用,我倒要想知道知道?”伊凡诺夫说道。 “不管他!西诺契加,你且背些诗出来吧!”丽莱亚亲爱而温柔地叫道。 西娜微笑着,微微别过脸去,然后开始以她的清朗而带音乐的语音,背诵着下面的诗句: 啊!爱情,我自己的真实的爱情, 我将永不对你告诉出这话, 我将永不对你告诉出我的燃沸的爱情! 但我要的是,闭上了这双含爱的眼, 它们会好好地保守着我的秘密。 知道它的只是烦恼的日子, 只是静谧的青色夜,金色的星儿, 只是在夜间微语着的如梦的森林, 这些,是的,它们知道,但它们却是哑的; 它们不会将我的热爱的秘密泄露了的。 他们又显出非常热诚的样子,全都高声地恭维着西娜,并不是因为她的小诗是一首好诗,但因为这诗恰恰地表达出他们的情绪,且因为他们正全都在想望着爱情和爱情的柔和的忧愁。 “咳,夜呀!咳,昼呀!咳,西娜的光亮的双眼呀!我求你告诉我,那个有幸福的人是不是我!”伊凡诺夫以一种沉重的声音狂喜地叫道,这使他们全都惊得一跳。 “啊,我能够确实地告诉你,那个人并不是你。”西米诺夫答道。 “咳!不幸的我!”伊凡诺夫懊丧地说道。每个人都笑了。 “我的诗坏不坏?”西娜问犹里道。 他心想这首诗并不新奇,和千百首的同样的作品相仿。但西娜是那么美丽,且以她的那么一对黑漆漆的双眼恳求似的望着他,使他不得不慎重地答复道: “我觉得它们是异常的可爱与和谐。” 西娜微笑着,她颇诧异于这样的赞美会那么样使她高兴。 “哈!你还没有知道我的西诺契加呢!”丽莱亚说道,“她的一切都是美丽而和谐的。” “你并不是那么说的吧!”伊凡诺夫叫道。 “是的,我真的是这么说!”丽莱亚坚执地说,“她的声音是美丽而和谐的,她的诗也是这样;她自己是一位美人,即她的名字也是美丽而和谐的。” “啊!我的天!你此外还能说些什么话!”伊凡诺夫叫道,“但我是很赞同你的意见。”西娜听着这些议论,又喜又慌乱地红着脸。 “是回家的时候了。”丽达猝然地说道。她不高兴听着西娜的被人赞美,因为她以为她自己是远过于西娜的,无论在美貌上、在聪明上、在趣味上。 “你要唱点什么不?”沙宁问道。 “不,”她答道,“我的嗓子不好。” “确是回家的时候了。”勒森且夫说道,因为他想起了第二天的清晨,他必须到医院的解剖室去。其余的人倒愿意多留一会儿。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他们是默默的,觉得疲倦而且满意。如前一样的,虽然看不见绿草的高秆被压服于车轮之下,灰尘不久又复铺在白路上了。荒芜斑白的田野,在明月的微光中,看来是广漠而无际。 [book_title]第七章 三天以后,在黄昏的深时,丽达忧闷疲倦,而心绪沉重地归家来。她非常地厌烦,想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往何处,她不知道,却又知道。她到了自己的房里,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双手握着,眼珠盯在地板上,她在恐怖之中突然地明白,她和萨鲁定的关系已走得太远了。因为自那个不可救药的柔弱的奇异时光之后,她第一次觉察到,这个没有头脑的军官有如何的能力在压服她,虽然他在各方面都比她低下。如果他叫唤她时,她现在必须要去了。她再也不能随她所欲地和他开玩笑,或任他接个吻,或带笑地拒绝他了。现在,如一个奴隶似的,她必须忍耐而服从了。 这件事情如何地发生,她已不能明白。如平常一样的,她控制着他,宽容他的爱情的旨趣。一切都是可喜的、有趣的、刺激的,如从前一样。然后到了一个时光,她的全个身体好像在火上烤着,她的脑筋如在一阵云雾中,除了想跳进深渊去的一个狂念之外,一切思想都没有了。土地好像在她足下裂开了。她失去了控制她自己肢体的力量,只觉得有两双巨眼勇敢地凝注在她的眼上。她的全个身体都为热情所战栗、所震撼,她成了泛溢的欲念的牺牲;然而她却再想重行经验到这样的热情的行为。丽达想到这里,她的全身又战栗着。她抬起了肩部,把脸藏在双手中。她步履倾侧地走过房间,开了窗户。有好一会儿,她凝望着恰恰挂在花园之上的明月,在远处的林中,一只夜莺正在歌唱着。悲哀压迫着她。她觉得异常得不好受,她又追悔,又觉得有伤于她的高傲。当她一想到,她已为了一个蠢蠢的无知识的男人而毁坏了她的生命,而她的失足,实是既愚又鄙,且真的是一种意外的事时,将来似是可怕的;但她想要以顽强的夸口,驱逐她的恐惧的预觉。 “哦,我干下了这种事,就是干下了!”她蹙着眉头,用病态的愉快的神情说出这句粗话来,“这一切都是小事!我要这么干的,而我已经干下了。我觉得那么快活——啊,那么快活!而我不求自乐,那是一个傻子。我必须不再想到这事,现在已经是无可补救的了。” 她无精打采地由窗口退回去,动手去脱衣服,让她的衣服从身上滑脱到地板上去。“总之,一个人只能活得一生,”她想道,她的裸出的肩部和手臂与寒冷的夜间空气接触着而有些战栗,“等到我正式结婚之时,我又有什么所得呢?那对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还不都是一样吗!我还要戚戚地忧虑着做什么呢?” 她立刻地觉得,这一切真的都是小事,明天起一切都完结,而且在游戏中她已经得到了一切最好的与最有趣的了。现在,她如一只鸟那么自由,一个不平凡的快乐而愉美的生活正放在她的前面。 “如果我愿意,我便恋爱着。如果我不愿意,那么,我便不!”丽达轻轻地对她自己唱道,同时想着,她的声音比之西娜·卡莎委娜的着实高明得多了。“啊!一切都是小事,如果我愿意,我便要将我自己给了魔鬼!”她这样的突然地回答她的思想,将她的裸臂举到了头顶,她的胸部颤动着。 “你还没有睡吗,丽达?”沙宁的声音在窗外叫道。 丽达惊得一跳,然后,微笑着,取了一件披肩,围在肩上,走近了窗口。 “你真吓得我一跳!”她说道。 沙宁走得近些,双肘靠在窗盘上。他的双眼灼灼的,他的脸在微笑。 “这真是用不着的!”他玩笑似的低语道。 丽达伸着头露出疑问的神情。 “你不围着披肩,看来还要漂亮些。”他低声地有感地说道。 丽达惊诧地望着他,出于本能地将披肩更围得紧些。 沙宁笑了起来。她心里纷扰不安,却也靠在窗盘上,现在她感觉到他的呼吸直触在她的脸颊上。 “你真是一位美人!”他说道。 丽达急忙地看他一眼,她看出他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惧怕起来。她全身全体地感觉到她的哥哥的双眼正盯在她身上。她惊怖地将眼光转开了。这是那么恐怖,那么憎恶,竟使她的心似乎冰结了。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地向她盯着,而她是喜欢这种注视的,但她的哥哥也那么样地盯着,那便是太离奇了、太不可能的了。她恢复了精神,微笑道: “是的,我知道。” 沙宁静静地盯注着她。当她靠在窗盘上时,她的披肩和内衣滑了下去,她的温柔的胸部,有一半可以看得见,月光照在上面,非常的洁白。 “人类常常地在他们与快乐之间筑起了一座长城。”他低低的声音抖动地说道。丽达害怕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微声地问道,她的双眼仍然注视在园中不敢与他的眼光接触。在她看来,似乎一件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快要发生了。然而无疑地她知道这是什么事。这是一件丑恶的,又是一件有趣的事。她的头脑在燃烧着;她的眼光朦朦胧胧的,又恐怖又好奇的,感觉到热热的呼吸直喷到她的颊上,吹动她的头发,送战栗于她的全身。 “不明白吗,像这个事!”沙宁答道,他的声音半吞半吐的。 丽达如触了电似的,抽身退回去,不知道她在做着什么事,她靠过桌面,吹熄了灯。 “是睡的时候了。”她说道,关上了窗户。 灯光熄了之后,窗外似反为明亮,沙宁的身影很清楚地可以看得见,他的身子在月光中显得青青的。他站在为露水所湿的长草中,微笑着。 丽达离开了窗口,机械地坐在她的床上。她四肢颤抖着,不能够集合她的思想,而窗外草地上沙宁的足声,使她的心跳得厉害。 “我要发狂了吗?”她憎恶地问自己道,“怎么样的可丑!偶然的一句话,我已经……这是不是狂恋病?我真的是那么不堪,那么坏的人吗?我会想到这样的一件事,一定是堕落得很深了!” 她把脸伏在枕上,悲切地哭泣着。 “我为什么哭呢?”她想道,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哭的理由,但只觉得自己是可怜,被压制,不快活。她的哭,是因为她已经失身给萨鲁定了,是因为她已不再是一位娇贵的纯洁的处女了,是因为他哥哥眼中的那种侮辱的恐怖的注视。从前他不曾像那样地盯视过她。这是因为,她想到,她已经堕落了。 但最悲苦、最烦恼的思想还是,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妇人了,在她年轻、强健、美貌的时代,她的最好的力量,必须为男人而服务,专心致意地欲使他们的满足,而她给他们及她自己的快乐愈大,他们便愈将看不起她。 “他们怎么会这样的?谁给他们以这个权利?我不是和他们一样的自由吗?”她凝视着她房内的可怕的黑暗,自己问道,“我将永不会知道别一个更好的生活吗?” 她的全个青年的体格,昂昂地告诉她说,她有从生命中取得一切有趣的、快活的、必需的东西给她的一个权利;她有将属于她自己一人的强健、美妙的身体任意处置的一个权利。但这个观念不久又消失在一种纷乱矛盾的思路的纠纷之中。 [book_title]第八章 在从前的时候,犹里·史瓦洛格契学过图画,他很喜欢这个工作,所有他的空闲的时间也都专心在图画上。他有过一个时期,想成为一位艺术家,但一则因为没有钱,二则也因为他的政治活动,妨碍了这事。所以现在他只是间时地作着画,当作一种消遣的事,没有任何的特别的目的。 实在的,因为这个缘故,也因为他没有训练,艺术并不曾给过他快活的满意,却给了点烦恼与失望。每当他的工作不能显得成功时,他便成了困恼而失意;反之,如果工作得很满意时,他便又堕入一种阴郁的幻想之中,感到他能力的浪费,既没有给他快乐,又没有给他以成功。犹里对于西娜·卡莎委娜颇有个大大的幻念。他喜爱身体高长、格局合度、声音美妙、眼光浪漫的少年女人们。他想的是,她所以能够吸引他的乃是她的秀丽与她的纯洁的灵魂,其实还不过是因为她的美貌与可欲。然而,他总想自己承认着,在他看来,她的可爱乃是一种精神的,并不是肉体的,这个观念,他以为,乃是比较高尚、比较优美的;虽然燃起他的血液、引动他的欲念的,的的确确是她的这种处女的纯洁与天真。自从他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黄昏之后,他便感到一种朦胧而强烈的愿望,想要玷污她的天真,这一种愿望,诚然是遇见了任何美貌的女人时都要引动的。 现在他的念头是集中在一位美貌的女郎身上了,她是快活的、健全的,充满了生命的愉快的,因此,犹里有了一个观念,想要画一幅“生命”。如许许多多新的观念所常引起的一样,这个观念也引起了他的热忱,在这个情形之下,他相信他的工作是会有一种成功的结果的。 他预备好了油布之后,便开始狂热似的匆匆地工作着,仿佛他是不敢缓慢似的。当他起初以颜色触上了油布,发生出一种和谐而悦人的效力时,他感到了一种愉快的战栗,这幅画似已全部绘就得清清楚楚地立在他的面前。然而,当工作进行下去时,技术上的困难益发地加多,而这些困难,都是犹里所觉得不能够解决的。所有在他的想象中觉得光亮、美丽、强健的,一到了油布上便都成了浅薄而柔弱的了。精绘细描不再能迷住他了,却反使他烦恼失意。在事实上,他是不注意到它们,而开始以一种粗阔苟且的风格去画。因此,这幅画,原来望其成为一幅生命的清朗有力的写真者,却更显然地成了一个俗艳不雅的女性。像这样一幅沉闷的凝固的东西,既不见有什么特创,也不见有什么可爱,他自己这样地想。这是一幅莫克笔绘的真正的模拟品,意思和笔调都是平凡的。如常的,犹里很觉得忧郁不欢。 要不是有什么理由使他似乎羞于哭泣的话,他一定要哭了,一定要把头埋在枕头中,高声地啜泣着了。他极想要向什么人倾吐些话,但却不是关于他自己的无才能的事。他没有去找人谈话,他的眼光悲哀地盯着那幅画上。他心里想道,生命常常是可厌倦、忧闷与柔弱的,对于他个人是并不含有什么有趣的事的。他必须在这个小镇上住上许多年头,这个思想使他觉得害怕。 “唉,这简直是死亡!”犹里想道,他的容色渐变得如冰似的冷。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愿望,要去画“死亡”。他握住了一把刀,开始愤愤地去刮他所画的那幅“生命”。他用了那么热忱工作成功的东西却要费那么多的困难去刮掉它,这又使他恼怒。颜色并不容容易易被刮去,刮刀滑了开去,两次割着了油布。然后他又见到白垩在油画上是不能作成轮廓的,这又大大地使他麻烦。他拿起了一支画笔,开始以赭色画他的题材的轮廓,然后慢慢地不注意地涂绘上去,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绘着。然而他的现在的作品却并没有失败,倒是因了如此的阑珊颓唐的方法,因了沉闷而沉重的色彩设计而得到了成功。原来的“死亡”的观念不久便自行消失了,所以犹里便继续地去绘出“老年”,这里绘的是一个瘦削的老媪,在暮色沉沉的时候,沿着一条高低不平的路蹒跚地走着;太阳已经西下了,与铅色的天空相映照的是许多黑暗的十字架的侧影。老媪的多骨的肩部,因负载了一具沉重的黑棺的重量而弯了下来,她的表情,悲苦而失望,她的一足触着了一个开着的坟墓的边上。这是一幅以它的愁苦与阴郁惊人的画。在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来叫犹里,但他却没有去吃,仍然继续地工作下去。过了一会儿,诺委加夫来了,他要告诉犹里一点事情,但犹里既不听他,更不答他。诺委加夫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他喜欢静静地坐着,在默想着一件事。他所以来找犹里,仅仅的因为他一个人坐在家里觉得忧闷悲恼。丽达的拒绝,仍使他难过,他不能决定他究竟是感到悲哀还是感得羞惭。他是一位直率而懒惰的人,所以他到如今还没有听见本地所流行的关于丽达与萨鲁定的闲话。他不是妒忌,但不过忧愁于那个将快乐带给他那么近的梦境的逝去而已。 诺委加夫想,他的生命是失败的。但他倒从没有过既是这样,不必生活,不如死去的念头。反之,现在他的生命对于他既已成为一种苦楚,他便想,这是他的责任,要将这个生命献给了别人,抛去了他自己的幸福在一边。他不能够说明它,他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愿望,要抛弃了一切东西,跑到了圣彼得堡,在那里,重缔与党的关系,没头没脑地向死亡冲过去。他觉得这是一个美妙的高尚的思想,他一念到这个美妙的高尚的思想是他自己的思想,便减轻了他的悲哀,且竟使他愉快。他在他自己的眼中,成了宏伟的人物,头上冠着一道光彩灿烂的晕光,而他对于丽达的忧郁的斥责态度几乎感动得他要哭出来。 然后他突然地觉得烦躁起来。犹里还在那里画着,一点也不注意他。诺委加夫懒懒地立了起来,走近了画幅。这幅画还没有完工,因为这个缘故,倒产生出一种有强烈的暗示的印象。犹里尽了他所能做的做去,诺委加夫则以为这是幅奇异的作品,他张开了嘴,以孩提似的赞美,向这位艺术家注视着。 “好!”犹里说道,向后退几步。 他自己以为这是他所看过的最有趣的一幅画,虽然它实在的有很明显的很大的缺点。他不能说出为何他有这个意见,但诺委加夫如果觉得这幅画不好的话,他便要完全感到受伤与恼怒了。然而诺委加夫却出神地低语道: “非——常的美妙,真的是!” 犹里仿佛觉得他是一个天才,不满意于他自己的作品。他叹了一口气,抛下了他的画笔,这笔玷污榻边,他走了开去,一看也不看那幅画。 “啊,我的朋友!”他叫道。他正要向他自己,向诺委加夫表白那种毁灭了他继续工作的快乐的疑惑,因为他觉得,对于现在这一幅有希望的轮廓,他终于不能再有什么增益进去了。然而,他经过了一会儿的反省之后,仅仅说道: “这一切都是终于无所用的!” 诺委加夫以为这句话是他的朋友在那里献自己的美,立刻心里就生出自身的悲楚的失意,便自己在心中说道: “那是实在的。”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你说无所用,是什么意思?” 犹里对于这个问道,不能有正确的答复,他默默不言。诺委加夫又观察了那幅画一次,然后躺身在沙发上。 “我在《克莱报》上读过你的论文,”他说道,“真是行呀!……” “去它的吧!”犹里愤怒地答道,然而他不能说明他为何发恼,他正想起了西米诺夫的话,“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它不能够阻止了杀人、盗劫与武力,他们仍将如前的一式一样地做去。空论不能帮助事实。我后悔写这篇东西。……不过被两三个白痴的人所读而已!这有什么用处?总之,这与我有何相干!请问,为什么要将头颅与墙相碰而碰出脑浆来?” 犹里似乎看见他早年的政治活动,经过他的眼前:秘密的聚会、宣传、冒险与失败。他自己的热忱与他那么热心去拯救他们的那些人的那么无情。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演着手势。 “那么,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意思了。”诺委加夫嗫嚅地说道,他想到了沙宁,又接下去说道: “个人主义者,你们这一班人都是!” “不,不对的!”犹里热烈地答道,他受到他过去的回忆及将房中一切东西都幕上一层灰色的黄昏所影响。 “如果我们谈到了人类,如果我们连人类将来期待的最近的前途,还不能确切地估定时,所有我们的努力,宪法和革命,还有什么用处?也许在我们所梦想的这个自由之中即已隐伏了将来的堕落,而人在实现了他的理想之后,将走回去,仍以四肢着地而行着吧?因此,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且我如果一切都不顾,而只顾到自己,结果又是怎么样?我于此又有何所得?我所最能够做的,便是以我的天才与成功得到了名誉,被我的低下者的敬仰所沉醉,那便是说,为我所看不起的那些人所敬仰、所沉醉,而他们的敬仰对于我应该是一无价值的。然后?活下去,活下去,一直到了坟墓,此后再没有别的事了!桂冠这样紧密地附于我的头颅上,竟使我不久便觉得它的可厌了。” “总要说到他自己!”诺委加夫讥嘲地低语道。 犹里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继续用悲愁和病态的喜悦的神情倾听自己的话语。他觉得他的话有一种美丽的阴郁,它们似乎使他高贵,增强了他的自尊的意识。 “到了最坏的地方,我将要成了一个被误解的天才,一个可笑的梦想者,一种滑稽小说的题材,一个愚蠢的个人,对于任何人都无所用!” “啊哈!”诺委加夫叫道,他从榻上站了起来,“对于任何人都无所用。那么,你自己承认了那样吗?” “你是如何的荒诞!”犹里叫道,“你乃真的以为我是不知道为何而活,且不知道相信什么的吗?如果我相信我的死能够救了世界,我大约要快快活活地走到十字架上去。但我不能相信这事。我所做的什么事,都永远不能改变了历史的进展。再者,我的助力是那么微小,那么不足注意,即使我没有生存在世上,世界也不会受丝毫的影响的。然而我竟为了如此微乎其微、不足计量的助力,乃不得不去活着、受苦着,悲哀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犹里并不觉得他现在所谈的是别种话,并不对于诺委加夫,乃是对于他自己的奇异的颓丧的思想回答起来了。突然地,他想起了西米诺夫,便立刻闭口不说下去。一阵冷战直由他的脊梁骨中往下走。 “事实是,我怕那不可避免的事,”他低声地说道,他的双眼笨钝地向逐渐黑暗下来的窗口望着,“我知道这是天然的事,我不能够有方法去逃避了它,然而它却是可怕的——可憎恶的!” 诺委加夫虽然内心里为这样的一种叙状的真情实景所惊恐,口里却回答道: “死亡乃是一种必要的生理学上的现象。” “真是一个傻子!”犹里想道,同时,他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