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book_author]舒尔茨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3375
[book_dec]《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是布鲁诺·舒尔茨两本传世的小说集之一,出版于1937年,由十三个短篇组成:一本无法描述、不曾写出之书,凭借集邮册阅读的春天,疗养院的人面狗,局外人多多,重读小学的老头,死后复生成螃蟹、被家人分食的父亲……取材于作者的童年与家庭,其中加入大量奇诡的想象、瑰丽的意象以及晦涩的隐喻,使现实与梦境难分难辨。文字精致而诗意,充满画面感与音乐感。有人评价他“是卡夫卡的孪生兄弟,是普鲁斯特沉默的一面,是寓言的编写者,在做着神话的逆向书写”。舒尔茨在八岁时已能感受到歌德那些民谣作品的场景以及它们超验的微妙,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小说里的“虚构”是真实的,它们呈报了他生命里的作为以及独特的命运,“那命运从日常生活的事务里撤退,为一种强烈的孤独所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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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书
1
我简单明了地称其为书,不加任何修饰或限定语。这份节制之中蕴含着无奈的悲叹、沉默的妥协,因为在恢宏的超验世界面前,没有哪个词藻、哪个暗喻,可以闪闪发光,气味弥漫,可以恰如其分地表现那种由恐惧引发的战栗,及指向无名之物的不祥预感,而后者在舌尖留下的第一道滋味,已然超越了我们狂喜的极限。当一个人面对如此无穷无尽、不可估量的伟大事物时,形容词的堆砌和修辞手法的丰富多样又有什么作用?再说,任何一位真正的读者——这个故事只为他而写——无论如何都将与我达成共识,只要我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奋力传递我本人的意图。锐利的一瞥,或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捏,皆可使之恍然大悟。那本书的辉煌内容,会让他狂热地喜爱,目光灼灼。想象的桌案把我和读者隔开,然而在它下面,我们将秘密地互相握手,不是吗?
那本书……在童年清晨的某处,在生命的第一个破晓,地平线散发着温柔的光芒。那本书放在父亲的桌子上,尊贵而荣耀,而他全心全意地浸淫其中,用舔湿的指尖耐心地不停摩挲它印花的书脊,直到空白的纸页晦暗不清,并诡异地涌起一道让人愉悦的预兆。突然间,它一片片剥落,露出一块孔雀眼似的碎屑,令阅读者激动得双眼蒙眬,把视线转向一个色调已超凡入圣的贞洁黎明,转向一抹蓝得纯粹至极、不可思议的潮气。
哦,那脱落的薄翳!哦,那光明的侵袭!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有时候,父亲会起身离开,留下我跟那本书共处。轻风吹得它哗哗直响,而其中的插画随之翻腾跃动。
正如书页被风扫过,将颜色和形状吹散,一道战栗穿过文本,从字里行间解放了大群的燕子和云雀。它升上半空,一页一页散落,浸满色彩,温柔地弥漫在美景之中。有时候,那本书躺着一动不动,风绕着它静静吹拂,像打开一朵巨大的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全都昏暗无明,柔若丝绒,如梦似幻,徐徐呈现一枚蓝色瞳孔,好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孔雀心,或一个喧闹的蜂鸟巢。
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母亲还没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独自跟随父亲,在我们的房子里度日,那时它简直像这个世界一样广大无边。
灯盏上垂挂的菱形水晶,使屋子充满斑斓绚丽的光芒,如一道彩虹遍布所有的角角落落。当吊灯晃来晃去时,整个房间便在虹霓的碎片中盘旋,仿佛七大行星已经移形换位,环绕着彼此转圈。我喜欢站在父亲的双腿间,分别从两边抱柱子似的抱紧它们。有时他在写信。我坐到桌子上看得如痴如醉,他歪歪扭扭的潦草签名很难辨认,缠绕卷曲的线条就好像花腔女高音歌手的颤声。微笑从墙纸上萌发,一只只眼睛破茧而出,凌空翻筋斗。为了哄我高兴,父亲用一根长长的吸管吹泡泡。它们在五光十色的半空炸裂,或撞到墙壁上,而它们的色彩仍滞留于空气中。
后来,母亲出现了,早年那段明亮如诗的田园生活随之终结。我受到母亲爱抚的诱惑,把父亲撇在一旁,开始转入一条全然不同的新轨道,既无假日,更无奇迹。如果那本书不是偶尔闯进某个夜晚的某个梦境,我肯定就把它永远遗忘了。
2
某个昏暗的冬晨,我早早醒来——在层层堆叠的黑暗之下,冷峻的黎明闪耀于深渊底部——眼皮下方依然拥挤着众多模糊的形象和符号。我不由自主地卷入梦幻,看到了那本书,它陈旧不堪,久已失落,如今却唤起种种悔恨来折磨我。
旁人没法理解我。他们的愚钝令我大为恼恨,父亲和母亲转而成为我不断纠缠、搅扰的对象。
我打着赤脚,只穿睡衣,激动得直哆嗦。我在父亲的书架上翻找那本巨著,既生气又失望。我试图向一群昏头昏脑的听众描述一件根本无法描述的物品,可是没有任何词句,也没有任何一张由一根颤抖的长手指所勾绘的图画,能够展现这本书的面貌。没完没了的复杂而自相矛盾的解释,让我精疲力竭。我在无助的绝望里失声痛哭。
父亲母亲站在我身旁,深为困惑,因自己的无能而颇感羞惭。本质上,他们并不是毫无罪责的。我强烈的怒火、质问的语气,让我显得大义凛然,委屈十足。他们拿来各种各样的图书,塞到我手里。我激愤地把它们统统扔掉。
其中有一本,是一册厚实的大部头,父亲一次次将它推给我,满含羞怯的鼓励之色。这是本《圣经》。我翻开它,瞧见书页上游荡着大批动物,它们挤满街道,不断涌入岔路,向遥远的国度进发。我看到鸟群在天上排成“人”字形展翅飞翔,还看到一座无比巨大、上下颠倒的金字塔,它遥远的尖顶与诺亚方舟相触。
我抬头瞪着父亲,眼中满是责备。“你一定知道,父亲,”我哭喊道,“你一定知道。不要装了,别再支支吾吾的!这本书把你出卖了。为什么你给了我一本仿冒的、复制的伪劣之作?那本书你藏到哪儿去啦?”
父亲扭头望向别处。
3
好几个星期一晃而过。我最初的亢奋慢慢消退,安静下来,但那本书的影像仍在我记忆深处持续燃烧,光焰熊熊。这是一部沙沙作响的宏大法典,一本狂暴的圣经,疾风吹过它的书页,如同劫掠一朵巨大的、零落凋谢的玫瑰花。
看到我逐渐平复下去,有一天,父亲小心翼翼地接近我,温言款语地建议道:“其实,世间有许多书。而那一本不过是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一个神话,当人年岁渐长,就不会再认真看待这类事情了。”当时,本人的见解已自成一格。我知道,那部书是一个假说,是一项使命,进而体验到重大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我不答一语,满脸不屑,忍受着痛苦,坚持着顽固的骄傲。
事实上,我已经找到那本书的几张残页,这些为数不多的可怜碎片,因怪异的命运而落在我手里。我视之如珍宝,藏得严严实实,绝不让外人窥到,那本书的彻底瓦解令我万分悲痛,并深知不能期望任何人会欣赏这沓破烂不堪的纸页。事情的经过如下:
冬季的某一天,我撞见正在做家务的阿德拉,当时她拿着扫帚,倚着一张书桌,桌面上搁了几张纸。我往她胳膊上靠,与其说是对那些纸感到好奇,不如说是想再次陶醉于她芬芳的体香,她那青春的魅力,向我觉醒不久的感官展露无遗。
“瞧,”姑娘柔顺地任我挨住她身体,说道,“有谁的头发能垂到地板上?我真想留那么一头秀发。”
我看到一幅插图。开阔的对开页上印有一张女人相片,她既矮且胖、面容沧桑而富于活力。她披肩的长发又厚又密,沿脊背沉重地下落,发梢垂及地板。这是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自然奇观,是用卷发编织而成的一件完整、宽大的斗篷。很难想象有人可以轻松写意地承受它的重量,而生出这头浓发的脑袋瓜还可以转动自如。但这辉煌之物的主人似乎对那份负担极其自豪。照片下有一行说明文字,讲述该奇迹的来龙去脉,以下面这句话作为开头:“我,安娜·齐劳格,生于摩拉维亚的卡尔洛维采,原本头发稀疏……”
故事很长,情节与约伯的遭遇相仿。在神意的作用下,安娜·齐劳格一直严重秃发。全村人都怜悯她,因为安娜的虔诚生活向来无可指摘,虽然他们怀疑,她并不是完全无辜的。然而,世事难料,女人炽热的祈祷上帝听到了,便将诅咒从她脑袋上移走。安娜·齐劳格获得了天启的恩典。她接收到种种征兆,调制出一副成分复杂、神乎其神的万灵药,用来给自己的头皮积蓄生发力量。安娜的头发开始生长,不仅如此,她的丈夫、兄弟,甚至表兄弟,他们的脑袋一夜之间便覆盖了浓密、健康的黑发。对开页另一半的图画里,在取得神秘配方的六个星期之后,安娜·齐劳格再度抛头露面,身边围着她的兄弟、内弟、侄子,这伙须发飘飘的男人,胡子垂到腰际,以一种如假包换、豪迈若熊的冲天气概,表达着他们身为见证者的景仰之情。安娜·齐劳格让整座村庄沸腾了。如今,真正的赐福从天而降,波浪似的浓发和壮观的刘海随处可见。全体男性居民,往后可以用他们的胡子来扫地。安娜·齐劳格已成为催生头发的使徒。她给自己的村子带来欢乐,现在又渴望为全世界带来欢乐。她请求、恳求,并鼓励所有人为了自我救赎,接受上天的恩泽,接受这种只有她才掌握其秘密的神奇配方。
当我越过阿德拉的胳膊阅读这个故事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念击中了,在其冲撞下,我激动得猛然跃起。正是那本书啊!它的最后几页、非正式的增补章节、手艺人的入门指南尽是些垃圾和废话!彩虹的碎片忽然在墙纸上翩翩起舞。我将这卷纸从阿德拉手里一把夺过,极力控制自己的调门,大气直喘地问她:
“你在哪里搞到这本书的?”
“小傻瓜,”她耸耸肩,回答道,“它一直放在这儿呀。我们每天撕下几张纸,用来包肉,好为你父亲准备早餐……”
4
我冲进自己的卧室,烦躁至极,满脸通红,立即用发抖的手指翻动那本破书。唉,所剩无几。没有一页正文,全是些广告和个人声明。那位长发西比尔①的预言书后面,紧跟着整整一页纸在鼓吹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有一种叫作艾尔莎的香精油,盒子上印着天鹅图案的液体,功效十分神妙。那页广告上尽是权威鉴定、亲身试过药效的男男女女的感人证词。
这些狂热的康复者来自特兰西瓦尼亚、斯拉沃尼亚和布科维纳,他们急不可待地公开做证,使用热切、动人的字眼来讲述其故事。他们缠着绷带,弯腰驼背,甩动着如今纯属多余的拐杖,拆掉眼睛上的石膏,扯开包扎伤处的纱带。
成群结队的瘸子之外,你可以想象遥远、凄凉的村庄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因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而僵化。它们是些被遗忘在时间深处的村落,其居民是一帮永遭卑微命运所困的生灵。鞋匠彻头彻尾就是个鞋匠:他散发着皮革的气味,脸庞又枯又瘦,眼神灰暗,目光如豆,毫无特色的胡子不停抽动。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身为鞋匠的感觉。当他们无须为脓疮而担忧,骨节也不咔咔作响,当水肿没把他们送进棺材,这些男人便浸泡在一种死气沉沉、昏暗无光的幸福之中,抽着廉价、泛黄的皇家牌烟草,或者在卖彩票的小亭子外乏味地白日做梦。
野猫从这群汉子身前跑过,忽而从左往右,忽而从右往左。他们梦见黑狗,感觉掌心发痒。他们不时写封信,内容是从信件写作指南上抄来的。仔细给信封贴好邮票,他们不大情愿地将其投进邮箱,并捶上几拳,好像要把它闹醒。此后,他们梦见鸽子叼着信飞向云端,消失在那里。
往后几页,氛围从日常琐事升华到纯诗的领域。
纸上绘有脚踏风琴、齐特琴、竖琴,它们从前由天使组成的乐队演奏,如今多亏了工业进步,乐器的价格不贵,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以便所有敬畏上帝的人们搞些适当的娱乐,也好怡情悦性嘛。
上头还画了手摇风琴——真正的技术奇迹——它满是笛孔、活栓和风管,发出甜美的颤音,有如哀鸣夜莺的巢穴:对瘸腿的老手来说,那是无价之宝,是残疾人士的丰厚收入之源,况且一般而言它是所有喜爱音乐的家庭不可或缺的。想象一下,这些漆得精美绝伦的手摇风琴,由一群苍白的流浪小老头背着,他们面容模糊,饱经沧桑,仿佛覆盖着一层蜘蛛网,而且湿乎乎的风泪眼痴痴呆呆,憔悴的脸庞如风化开裂的树皮一样,既黯淡又质朴,此刻正散发着纯然是雨水和天空的气味。
这伙老汉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他们穿着又大又沉的靴子,膝盖弯曲,迈着有规律的小碎步,沿直线单调地蹒跚前行,对于身边疾走如风、足迹蜿蜒的各色人等,他们一概不闻不问。
每逢没有太阳的白茫茫的清晨,这个寒冷中散发着腐味儿、沉浸于日常事务的时段,他们会不知不觉脱离人群,在电话线分割的昏黄脏污的天空下,走到街角,把手摇风琴支好。人们行色匆匆,茫无目的,竖着衣领,而老头子们又将摇响风琴——不是从头弹起一支曲子,而是从前一天他们打住的地方开始——演奏“黛西,黛西,请你回答我……”②此时,在烟囱顶上,白色蒸汽滚滚升腾。很奇怪,这支曲子,几乎还没奏响,却在那一刻,在那一道景致里,瞬间跌落到等候已久的裂缝之中,跌落到它自己的位置上,好像理所应当属于这如梦如幻、反照内省的日子。匆忙路人的思绪和他们灰沉沉的忧虑,跟曲子的旋律保持同步。
不久,从手摇风琴内部扯响一道冗长的嗞嗞声,乐曲随之终结,另一道旋律接踵而至。刹那间,所有思绪和忧烦停顿下来,犹如跳舞时变换舞步,然后立即转向,进入手摇风琴生成的新调子:“玛格丽塔,我亲爱的宝贝……”
在那个清晨的沉寂冷漠之中,没人注意到凡间的意义已完全变样,没人注意到它不再唱“黛西,黛西……”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玛——格——丽——塔——”
我翻开另一页……接下去会是什么呢?一场春季的倾盆大雨?不,是鸟儿的啼啭,漫无目标的尘灰般撒在撑开的雨伞上,因为这一页为我展示来自哈茨山脉的纯正德国金丝雀、装满鸟笼的金翅雀和欧椋鸟,总之是一篮又一篮叽叽喳喳的长着翅膀的生灵。它们纺锤状的身体那样轻盈,仿佛是用棉绒充填的,并且不停跳跃,敏捷得犹如站在做工精细、吱吱作响的滚轴上面。它们像布谷鸟报时钟一样欢鸣,是孤寂岁月的莫大安慰,是为老光棍们准备的家庭生活的替代品,是从最坚硬的心脏里压榨出的母爱之喜悦,如此感人,如此孩子气。甚至,当这一页被翻过去,它们一同迸发的迷人啼叫声仍然经久不息。
但是,接下来那本书的可悲残页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湮灭。它们正在展示令人厌烦的庸医骗术。那位身穿长袍,黑胡须半掩微笑,为观众表演的男子,他是何方神圣?米兰的博斯科先生,自封的黑魔术大师,他说话又冗长又晦涩,他指尖施展的戏法无助于澄清任何问题。而且,尽管他根据自己的方法推导出惊人的结论,并赶在它们消散于稀薄的空气中之前权衡了片刻,尽管他连连挑动双眉,准备让观众大开眼界,以预告他华丽言辞的雄辩精微之处,他依然招致误解,甚至更糟,人们不想去理解他,把他撇到一边,不论他如何惺惺作态,如何柔声细语,如何呈现他诡诈的笑容,读者都不为所动,他们会迅速翻到几乎支离破碎的最后几页。
很明显,这几页已滑向疯狂的喋喋不休,滑向胡言乱语:有位绅士发明了一种帮助人做决定、下决心的万能方法,并极其详尽地谈论原则与个人品质。然而,只要翻到下一页,读者在决断、原则等问题上便会彻底晕头转向。
某位玛格达·王太太,在裙裾的牵扯下步履蹒跚,她袒胸露肩的打扮恰到好处,宣称自己对极富阳刚之气的果决和沉勇不以为然,擅长让最坚毅的男士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此刻她小脚轻轻一踢,理了理裙摆。)这位女士透过紧咬的牙关吐露说,有许多办法,万无一失的办法,恕不能在此透露,但读者不妨参阅她撰写的回忆录《紫色的岁月》(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研究会出版),该书提到她在驯人方面的若干贡献(她嘲讽地闪动双眸,以强调“人”这个字眼),那是她殖民地生涯结出的硕果。十分诡异,这位没精打采、直言不讳的女士似乎信心满满,认为她所描述的那些愤世嫉俗的家伙,当然会同意自己的看法。而在她天花乱坠、令人犯晕的言语之间,你将看到道德标杆的指向发生了奇怪的变换,我们已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指南针在此颠倒反转。
这便是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它让我极为茫然,内心既渴望又兴奋。
5
我趴在那本书上,容光焕发有如彩虹,在沉静的狂喜中燃烧不已。我废寝忘餐,全神贯注地阅读。本人的直觉没错:这可不是伪作,而是神圣的原本,尽管它眼下风光不再,体面尽失。夜深人静时,我幸福地微笑着,把这沓破纸放进抽屉底部,在上面压了一大堆其他图书,以防别人看到。它仿佛是一片晚霞,我放进五斗柜使之入睡的晚霞,从内往外透射冷辉,它一次又一次,穿过所有光焰和紫芒,继而重整旗鼓,永远不愿完结。
如今,我拥有的其余图书相形之下是多么拙劣,多么无趣啊!
普通的图书好似流星。它们的绚烂很短促,那闪光的一刻犹如鸣唳的凤凰般翱翔,烈火在每一页纸上延烧。只因这个瞬间,我们从此爱上那些图书,哪怕它们已迅速化为灰烬。有时,夜深人静之际,我们怀着苦涩的无奈,游走于这些冻僵的书页间,它们仍然像木念珠一般,述说那死气沉沉的预兆。
该书的注释者坚持认为,所有典籍皆以追求真实为目标,它们的生命历程仅仅是一场假借,将在灵感勃发之时回归古老的本源。这意味着伴随书籍数量的减少,真实反倒应该增加。无论如何,大谈教条以使读者厌倦绝非我们的本心,应该让他注意那样一件事:真实是鲜活的、不断生长的。此话怎讲?或许,下一次翻开这本老皇历,我们已无法在原来的章节找到安娜·齐劳格和她狂热的信徒。我们可能会看到这位长发的朝圣者,用她斗篷似的头发扫过摩拉维亚的道路,在辽远的大地上漫游,穿过乏味、平淡无奇的白色村庄,向遭受剧痛和狂痒折磨的、蒙上帝垂爱的傻子们分发艾尔莎香精油的样品。那些乡间的美髯公,被浓密须发绊住手脚的男人们现在怎么办?众多忠诚的黎民百姓,因为照管打理他们疯长的庄稼而备受谴责,这类人又该如何是好?谁知道呢。也许他们都会购买真正的黑森林牌手摇风琴,追随他们的女使徒游遍全世界,演奏着“黛西,黛西”到处寻找她的踪迹。
哦,胡子拉碴的奥德赛,抱上手摇风琴走过一座又一座镇子,去追随你们精神的母亲!会不会有一位吟游诗人,能够配得上这一个史诗主题?他来到大胡子们的村庄,如今正要在安娜·齐劳格的诞生地施展灵魂的力量。难不成他们没法预见到,倘若失去了精英,失去了非凡的族长,这个村子必将深陷怀疑和背叛之中,并且敞开大门。但它是为谁而敞开?除了那个玩世不恭、自甘堕落的玛格达·王太太(其回忆录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研究会出版),又有谁会在那里开设一所驯服人类并磨灭个性的学校呢?
然而,还是让我们回头讲述朝圣者的故事吧。
众所周知,那些老卫兵,黑头发的辛布里流浪者,他们的身体极其健硕,引人注目,但并非依靠发达的肌肉和青春活力。他们的所有力气,所有能量,已输送到发根。关于这个奇特的部族,人类学家研究多年,那些男人永远穿一身黑衣黑裤,肚子上晃荡着厚重的银链,手上戴着铜质的图章戒指。
我喜欢他们,这伙卡斯帕或者巴尔塔扎尔。我喜欢他们深沉的严肃劲儿、长年居丧的装扮。我喜欢那些伟岸雄性的典范,他们两眼放光犹如燃烧的咖啡豆。我喜欢他们松松垮垮、青春已逝的身体所展现的高贵慵懒,还有他们颓废的阴柔、他们强健的肺部涌出的哮喘声,甚至是他们胡须散发的缬草味儿。
犹如显灵的众天使,他们有时突然在我们的厨房门里现身,呼吸急促,很快便精疲力竭。他们从湿答答的双眉上揩去汗水,发蓝的眼白转动不已。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忘记了自己因何来访,惊慌失色地忙找托词,解释他们为什么到此一游,并伸手乞求施舍。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那一部原刻真本。我们从未将它抛弃。有必要强调该书一个奇异的特征。毫无疑问,读者如今已非常清楚:他们阅读时,它会逐渐显露,向所有激流和波浪敞开边界。
举例来说,如今没人提供哈茨山脉的金翅雀,因为趁着那伙头发浓黑之徒的手摇风琴暂停演奏或转调,这些长羽毛的小歌手时不时从中飞出,好像五彩缤纷的枝条将集市广场覆盖。哦,这群闪闪发亮、叽叽喳喳的鸟儿是何等繁盛……在所有的屋檐、塔尖和旗杆上边,它们鲜艳夺目、遮天蔽日地振翅徊翔,彼此争夺位置。若将手杖的弯柄伸向窗外,没等你把它抽回房间,许多沉甸甸、扑棱棱的飞禽已抢先停落在上头。
眼下,这个在我们的传记里称为天才时代的故事,读者正快速接近它恢宏而多灾多难的篇章。
我们感觉到心脏的强烈跳动,感觉到幸福的忧虑,感觉到圣洁的、超越实际之物的精神紧张。想要否认它们纯属徒劳。很快,我们的严酷事业将鲜有色泽可言,我们灵魂之中的反光将极其微弱,以致无法包容最强烈的华彩,无法在其间描绘最明艳、最卓越的轮廓。
然而,天才时代是什么?它何时来临?
我们必须暂时严守秘密,效法米兰的博斯科先生,将嗓音压低成颇具穿透力的耳语。要用影射和意味深长的微笑来为我们的讲解增色添彩,用我们的指尖来揩磨那无法量度的精微事物。假如我们有时看上去像那些贩售隐形织物的商人,以精心设计的姿势来展示假货,这可不是我们的过错。
那么,天才时代是否存在过?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存在过,又从未存在过。总有些事件永远不可能完全、确凿地发生。它们太宏伟,太辉煌,以致纯粹的事实根本没法容纳。它们仅仅尝试着显形,想试探一下真实世界能否承载其重量。但它们将迅速退缩,生怕因虚弱的现实而丧失完整性。倘若它们赌上本钱,在尝试实体化时失去某些东西,那么,它们很快会满怀嫉妒地恢复自己的财产,把它们悉数回收,重新整合。于是我们的传记开始出现点点白斑,这些热辣辣的伤痕,是赤脚天使迈开大步踩过我们的白天黑夜时留下的凌乱、银光闪闪的足印,而丰盈的生活始终在拓展,不断自我补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用一个又一个奇观把我们彻底压倒。
不过,在特定的意义上,这份丰盈完整无缺地包含于它的每一个残损、破碎的现实化身之中。那正是象征物和代替品的奇迹。如果追本溯源,某个事物可能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然而,若拉近到眼前,其内核也许会展露一片无限、璀璨的景观,因为一种更高等的存在秩序,总试图通过它呈现自己,并把它映照得无比绚烂。
因此我们应收集这些幻象、这些凡间的相似之物、这些分布于我们生命旅程中的节点和阶段,如同收集破镜子的碎片。我们将一点一点积聚成圆满、不可分割的事物——那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生命之中的天才时代。
或许,被难以估量的超验世界震慑之后,我们急欲退缩,并过多地设限、考问和质疑。尽管我们如此墨守成规,那个时代依然存在过。
这是事实,对此我们的信念无可动摇。仍能感觉到,它在我们的舌尖留下味道,在我们的嘴唇留下它冰凉的焰苗,它的气息广阔如天空,清新如一团纯粹的深蓝。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否已为读者备好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我们能否展开一次冒险之旅,回归我们的天才时代?
读者兴许已发现我们有些怯场:他的焦躁不难察觉。尽管看上去很兴奋,我们同样心情沉重,战战兢兢。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我们登车启程吧!
①西比尔,希腊语的女性名字,意为女先知,这里指代安娜·齐劳格。
②歌曲《黛西·贝尔》(Daisy Bell)的歌词。这首歌由英国作曲家哈利·戴克(Harry Dacre,1857—1922)于1892年创作。
[book_title]天才时代
1
凡俗事物在时间之中依次排列。它们首尾相衔,好像被绳子穿成一串,各有前因后果。可它们又挤作一团,总是一件事紧接着另一件事,简直毫无停顿。连贯和环环相扣是叙述的灵魂,对它来说,世间万象的这种秩序极为重要。
然而,那些在光阴之流里没有自己位置的事件,那些发生得太晚的事件,当所有时间均已派发、划割、分配完毕后,那些被丢弃在冰冷荒凉之中、从未登记造册的事件,以及那些悬在虚空里、无家可归的错误事件,它们又该如何是好?
难道是时间太窄,容不下全部事件?又或许是时间之内的所有座位已经售罄?我们焦虑不安地沿着事件的列车狂奔,为旅程做好准备。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想在街头求购这趟时光之旅的车票,怎么就行不通?售票员!
别激动,别慌,冷静点儿。我们可以按照老规矩,悄悄把事情办妥。
你是否听说过,在双轨的时间之下有一种平行的时间流?这样的时间支线确实存在,尽管非法而又可疑,但是,像我们一样,当某人受到那堆走私货物般无法注册的意外事件的拖累,他就不会挑三拣四了。让我们试着在某个历史的节点上寻找此类支线——它是一条失明的轨道,能够使那些非法的事件扭转方向。没什么可怕的。这一切将难以察觉地发生,读者不会感受到任何震撼。谁知道呢?没准儿,即便是眼下,当我们提到它时,这个令人起疑的鬼家伙已尾随前来,而我们实际上正在走进一条死胡同。
2
母亲冲进房子,惊恐万状,她用胳膊搂住我,不让我尖叫,要以她温暖的爱意将其扼杀,像扑火一般把它镇住。母亲拿自己的嘴巴来堵我的嘴巴,却又跟我一起大喊大叫。
然而我推开她,指着烈焰之柱,那道歪斜欲倾的金黄光束,它像一根拒绝被拔掉的巨刺,各种射线、尘埃皆在其中旋转飞舞。我厉声嚷道:“把它撕掉!快把它撕掉!”
描绘在炉子正面的硕大彩画越发狰狞可怖,红似鲜血,阵阵痉挛传遍其脉管、筋条,乃至肿胀不堪的其余部位。它即将爆开炸裂,并以一声锐利的啼鸣解放自己。
我像块路牌一样僵然直立,五指极力伸展,愤怒地戳向半空,全神贯注,狂喜得四肢狂颤。
苍白、陌生、枯硬、槁黄如蜡的指掌引导着我,把我拽向前方,它们就好像教堂深处的虔诚奉献之手,为发誓而高举的天使之手。
时值冬末。世界已在泥泞中溶解,可是,不期而至的热浪仿佛充满了炽焰,火辣逼人。甜似蜜糖的永昼之果浆,被划分成一道道银白的沟壑,化为流光溢彩的多棱镜,变作芬芳诱惑的香料。但正午的钟面将那段日子的所有辉煌,聚拢在它单薄的区域内,展现它们的分分秒秒,并且灼灼闪耀,如烧如焚。
这等辰光里,因无法容纳那股炎热,白昼层层剥去它锡箔般银亮易碎的鳞甲,逐渐呈现其璀璨、坚硬的内核。而且,好像还嫌不够,众多烟囱在明晃晃的蒸汽之中喷出烟雾,并不断膨胀,每时每刻皆有一大群天使氤氲升腾,苍穹将这场翅膀的风暴贪婪地吸收殆尽,并准备好迎接新一轮迸发。它绚烂的边际已爆裂成白色碎屑,在隐形炮队的炫目轰击下,遥远的云团堡垒铺展开来,形成层层堆积的宁谧扇面。
盛满天空的窗框里,没完没了上浮的轻盈物质激荡澎湃,窗帘在烈火之中腾涌,在焰苗间滚滚冒烟,金影四溅,涡流闪烁。有一方倾斜、明亮的四边形落在地毯上,流光溢彩,与地板难舍难分。这根火柱使我意念难执。我呆立不动,两腿分开,用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古怪腔调冲它吼叫,施以狠毒的诅咒。
惊骇、困惑的人群——亲戚、邻居,以及盛装艳饰的三姑六婆——把门廊和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踮脚走近,又转身离开,其实好奇心并未获得满足,因此又在门外窥视。而我依旧尖声狂嚷:
“你们统统忘了吗?”我冲母亲、兄长喊道,“我一直说,所有东西都受到阻碍,被驯服,被沉闷无聊吞噬,深陷囚牢!你们抬眼看看那股洪流,那百花齐放,那至福……”
我情不自禁流下欣喜和无奈的泪水。
“醒醒吧,”我高呼,“快来帮忙!我一个人如何应付洪水,如何抵挡这股大潮?我完全孤立,眼看就要被老天爷抛下来的成千上万道难题淹死,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们沉默依旧,于是我怒吼道:
“快,赶紧收集这一堆成桶成桶的宝藏!”
然而,没人能助我一臂之力。他们手足无措,躲在邻居身后,探头张望。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行动,开始从柜子里搬出老旧的《圣经》和父亲手写的凌乱账簿,把它们丢到地上,置于那根使空气发光发亮的火柱之下。我需要越来越多纸张。母亲和兄长抱着大量全新的过期报纸冲进来,将其成堆成堆抛下。而我坐在纸垛间,因强烈的焰光而暂告失明,满眼是爆炸、火箭和色彩,我在纸上如痴如狂地涂画,笔触盖过铅字和手迹。意兴有如泉涌,落笔有如神助,我的彩色铅笔在字迹模糊的报纸栏目上飞舞,生成非凡的波浪线、险峻的“之”字线,它们会突然把自己织成颠三倒四的幻象、匪夷所思的光明启示,随后再度沦为盲昧空洞的闪电,试图寻找灵感的蛛丝马迹。
哦,那些闪耀的画作,仿佛出自一只异域之手。哦,那剔透的色彩和阴影!如今,我时常梦见它们,并在多年以后拉开陈旧的抽屉,使之重见天日。它们微微发亮,新鲜如黎明,温润如承初露:那肖像,那风景,那脸庞!
哦,那些蓝调忧郁,冻住了充满恐惧的最后一缕气息!哦,那些绿色植株,比困惑迷惘更苍翠!那些序曲、那些色彩的叽叽喳喳,唯有到此刻才开始展现其意涵,才开始获得名字!
为什么,既然它们如此丰盛,而我却轻率鲁莽得无可理喻,以致将其挥霍一空?我任由众邻居翻箱倒柜,抢掠大批画作,整捆整捆地搬走。它们最终在哪些屋子里落脚?又将填满哪些废料坑?阿德拉把它们挂在厨室,充当墙纸,这个房间突然变得轻盈透亮,宛如窗外的夜晚下了一场大雪。
那批画作充斥着残酷、陷阱和好斗精神。当我坐在地板上,紧绷如弓,潜伏不动,阳光下,环绕四周的纸张闪亮夺目。如果一幅画被我用铅笔头按住,还想借助最轻微的移动来逃之夭夭,那么,我固然会因为冲动、思绪万千而手抖不已,仍足以向它发起进攻,猛烈、贪狠地实施闪电一击,把这张企图从我蜡笔下逃脱的作品残暴地修理一顿。除非这具刚刚断气、毫不动弹的尸体在画纸上呈露它绚丽、美妙的解剖结构,犹如一棵草药标本,否则,我那支蜡笔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一场凶残的追杀,是一次鱼死网破的战斗。在充斥着愤怒、惊怖,以及刺耳嘶喊的喧嚣混乱里,谁能把捕猎者和猎物区分开?有时,我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进攻,只图接下来发动的第四次、第五次打击能擒住它们的牺牲品。通常,在本人的手术刀下,怪兽们拼命地挣扎,可它们的毒牙、巨螯,又使那只手痛苦而惊恐地不住退缩。
时间不停流逝,幻景越来越拥挤,出现了大堵塞,终有一天,大街小巷悉数沦陷,整块大陆将被绵延游荡或正步行军的队伍——无穷无尽的兽类朝圣者——所彻底分割。
如同在诺亚生活的年代,这一支支五彩斑斓的队列必将流动,它们是毛发、鬃鬣、波状脊背和尾巴组成的江河,众生灵在其中单调而步调一致地点着它们的脑袋。
我的房间无异于战地前线和边关税卡。它们在此停下脚步,紧紧挤作一团,恳求哀号个没完。它们扭动身体,烦躁而狂野地直跺脚。这群头上长角、背上隆起肉峰的动物,披上各种各样的服饰、铠甲似的厚实兽皮,互相惊吓,互相惧怕对方那一副装扮,畏怯而诧异地透过自己皮毛的洞眼往外瞧,兼又凄惨地哞哞直叫,就好像这身行头使之濒于窒息。
它们是否在等待我为其取名,破解其深奥的谜语?或者,它们请求命名,以便深入这些名字,继而以各自的本质充实这些名字?诡异的怪兽啊,满是疑问的鬼影,我不得不发出一声尖啸,挥手将它们统统赶跑。
这群动物开始后撤。它们耷拉着脑袋,眼睛斜视,茫然若失。可它们又再度转回头,在极度混乱之下变成一盘散沙,变成一片殊形怪状的垃圾堆。那一刻,有多少或平或拱的脊背从我手底下涌过,又有多少兽头接受了我温柔的爱抚啊!
于是乎,我总算领悟到动物为什么长角:那是个不可理喻的部分,难以融入它们的生命之中,是狂热而迫切的反复无常,是绝望而盲目的执拗。这份僵固的思想,逾越极限,高悬于它们的脑袋前端,忽然在一片光明中浮现,冻结成可触摸的坚硬实体。它因此获得狂野、不可思议而又无从逆料的形状,遍布阿拉伯式纹样,没法被它们的眼睛看到,却令人惊惧,犹如生存威胁之下使用的未知密码。我也总算搞明白,这些动物为什么会屈服于非理性的、疯狂的恐惧,屈服于慌不择路的大溃逃:它们一旦被逼到发疯的地步,便难以摆脱彼此犄角的纠缠。当它们低下头,在兽角间粗野或悲哀地凝视,似乎想在岔路间找到一条通道。这群长角的动物无望获释,只好伤心地、顺从地继续顶着它们罪业的耻辱标记。
至于猫科动物,离光明甚至更远。它们简直完美得骇人听闻。精确而敏捷的流线型躯体,使之既不会犯错,也不会失去准头。只需短短一瞬,它们便可沉入自身的深处,到达其本质的底部。它们在松软皮毛之中一动不动,庄严静穆,极具威慑力,而它们的眼睛会睁得圆如满月,将可见物收入熊熊燃烧的一双火孔里。但片刻之后,它们又浮上意识的边缘、表层,打着哈欠排遣空虚,不再异想天开,远离幻觉。
它们的生活不乏自足的优雅,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完美有如囚笼,使其感到厌倦,于是恶劣情绪乘虚而入,它们皱巴巴的嘴唇开始大发牢骚,它们宽阔、布满花斑的脸庞,则会流露一种空洞的残忍神色。更低处,貂鼠、臭猫和狐狸鬼鬼祟祟地溜过,它们是动物界的小贼,是些没天良的坏东西。它们靠狡诈、蒙骗、耍花招来对抗其创造者的意志,以便在生存竞争中取得一席之地,而它们也总是遭人憎恨,不断受到威胁,始终小心警惕,并永远在这样的困境之下焦虑不安。可是它们狂热地钟爱自己东捞西摸、狗偷鼠窃的生活,为了保住它,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终于,所有队列都已鱼贯走过,寂静又一次笼罩房间。我重新开始涂涂写写,将注意力集中到一张张吐纳光明的画纸上。窗户大开。房檐上,灰斑鸠和欧斑鸠在春季的和风里梳翎抖羽。它们把头转向一边,侧影下眼睛又圆又亮,似乎在害怕,似乎要展翅高飞。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却变得如此轻柔、明媚、澄澈,继而再度莹润如珠,充溢着似烟似雾的芳香甜美。
复活节如期而至,父亲母亲外出一个礼拜,去探望已经嫁人的姐姐。我独自留在家中,成为自己灵感的牺牲品。阿德拉早晚用盘子给我送饭。星期天,当她穿着轻纱薄裙,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春天气韵站在走廊上,我根本没注意到她。
柔风轻拂,通过敞开的窗口侵房入室,使之映满遥迢景致的光影。有一刻,远方的色调驻留于空气中,但转瞬即逝,迅速消散殆尽,悄然融进淡蓝的阴影里,融进柔情之中。画卷的洪流短暂退却,那片想象的大水静静低伏。
我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蜡笔和颜料斑块:那神圣的色彩、透着清新气息的天蓝色,以及超越可能性极限的种种绿色。当我把一支红蜡笔攥在手中,既快活又耀眼的深红色便大举闯入这明艳的世界,所有阳台皆被飘扬的红旗照亮,全体房屋都沿街排开,形成一条胜利的长廊。身穿樱桃红制服的市镇消防员,在光明、欢快的道路上列队行进,绅士们摘下他们草莓色的圆礼帽敬礼致意。在散发薰衣草馥郁的空气里,弥漫着樱桃红的甜蜜和金翅雀樱桃红的鸣啭。
而当我拿到蓝色颜料,那湛蓝色春季的倒影随即映在路旁所有的窗户上,窗页一扇接一扇颤抖着,满是蔚蓝以及天堂的火焰。帘子引人注目地飘动,在软棉布窗帘和空阳台上栽种的夹竹桃之间,升起一道欢乐的气流,宛若某人远远地出现在一条又长又明亮的大街上,他容光焕发,开始走近,带着好彩头,预示着吉兆。飞翔的燕子、延绵无尽的绚烂灯火将宣布它们降临人间。
3
复活节期间,通常是三月末或四月初,施洛玛,托比亚斯的儿子,会从监狱释放回家。他总是在夏秋两季打架斗殴,干点儿疯狂的蠢事,然后到牢房里熬冬。那年春天的某个下午,透过窗户,我瞧见他正离开剃头铺子。在本镇,理发匠既负责剪发美发,也兼做外科手术。施洛玛在监牢内养成了庄严的派头,他推开闪闪发光的玻璃门,走下仅有三级的木台阶。男人看上去活力十足,不知为什么显得更年轻了,头发精心修剪过。他穿一条裤腰提得很高的方格长裤,上身的夹克太过短窄。尽管已年过四十,他依然那么瘦削,青春焕发。
圣三一广场此时开阔而整洁。春季融雪后,倾盆大雨将淤泥冲刷一空,洗得人行道干干净净。冰消雪化,接下来是许多日宁静、温和的好天气,如今白昼十分辽远,或许还宽阔得有点儿过分,冗长得有点儿不合比例,它们向黑夜无限延伸,黄昏似乎无穷无尽,空空荡荡,徜徉在它宏大的前景之中。
当施洛玛关上他身后剃头铺子的玻璃门,苍穹立刻将其填满,如同它已将所有两层小楼的窗户填满,房屋向天空敞开,直面那曚昽云景的虚无深处。
走下台阶,施洛玛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正独自站在宽阔而空寂的广场边缘,日光暗淡的蔚蓝天穹从上方流过。
那天下午,巨大而洁净的广场好像一只玻璃球,又像仍未展开的崭新年月。施洛玛站在它边上,他苍白而倦怠,彻底沉浸于一片湛蓝之中,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打破这从未启用的一天的完美氛围。
一年一度,施洛玛获释出狱,唯有这时节他才感觉如此清爽、轻松、焕然一新。然后,那个春日把他纳入怀中,为他洗刷罪业,将他重塑,让他同世界达成和解。在他跟前,它发出一声叹息,打开它地平线的空虚圆环,戴上寂静之美的皇冠。
施洛玛意态悠闲。他伫立于这一天的边界上,不敢轻易跨越,或用他细碎、青春、略微发跛的步子,走进那个下午稍稍拱起的穹隆。
一道半透明的阴影投在城市上空。午后三点钟的宁谧,将粉笔似的纯白色从屋墙中抽取出来,悄然无声地四处播撒,如同分发一副纸牌。发完第一轮,又开始发下一轮,并从圣三一教堂的巴洛克式外墙上吸出其间贮存的白色质料。那座建筑仿佛是一件宏大、神圣的布衫,降自天国,折叠成壁柱、浮雕和垒墙,膨胀成悲怆的涡旋纹样和穹顶,它急急忙忙要将这身鼓荡的长袍抻直抚平。
施洛玛抬头细嗅空气。轻风送来夹竹桃、肉桂的馥郁,以及节日里宅院的芳香。随即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这道远近闻名的强烈喷发,使警察局卫兵室屋顶的鸽子大受惊吓,争先恐后地振翅飞离。施洛玛顾自微笑:通过他鼻孔的爆炸,老天爷肯定是想传达一个信号,告诉他春天已至。这一预兆白鹳光临更确凿无疑。而且,从此以后,日子将被这种爆炸声阻断,它们消失于市镇的喧闹之中,从各方各面给城区里发生的事件加上标点,好比一篇睿智的评论文章。
“施洛玛!”我从低矮的一楼窗口向外喊道。
他看到我,便展露他令人愉快的笑容,冲我致意。
“整个广场上,就我们两个人,你和我。”我声音很轻,因为肿胀的天球像只木桶一样发出回响。
“你和我,”他惨然一笑,重复道,“今天,世界多么空旷啊!”
我们本可以瓜分全世界,重新给它命名,它如此广袤,毫不设防,无人占据。这样的日子里,弥赛亚①走向天边,在那儿俯视大地。当他看到它,看到它白茫茫一片,沉静无声,被一圈蔚蓝与冥思默想所包围,也许,他会望不见任何的边界。浅蓝色的缕缕云朵,自动排列成一条通道,弥赛亚将不知不觉地降临尘世,踏上凡间的道路,而大地正在做它的白日梦,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人们从午睡中苏醒,大脑一片空白,忘掉了一切。整个事件将被抹除,万物将如同千百年来那样保持原状,如同它们史前的面貌一般。
“阿德拉在吗?”施洛玛微笑着问道。
“没人在家,上来坐一会儿吧,我给你看看我画的东西。”
“如果没人在家,如果你愿意开门,我倒乐意去瞧瞧。”
他在大门前左右张望,然后像个小偷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4
“这些画儿真妙。”施洛玛拿着画作,行家似的伸直两臂说道。色彩和光影映照着男人的脸庞,使之神采奕奕。他不时用一只手充当简易窥镜,贴住眼窝,视线从中穿过。他因此面目扭曲,不过他一脸怪相里仍然透露着真挚与博雅。
“可能有人会觉得,”他说,“世界之所以从你手底下穿过,是想刷新自己,想脱胎换骨,就像一只了不起的蜥蜴蜕去老皮。难道你认为,假如世界不是如此衰败,如此堕落,它内部的所有东西已不再光滑流畅,已丧失神圣之手的遥远闪光,我还会做贼,还会干那么多蠢事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你能怎样?当一切都被死死禁锢住,当有意义的事物全被困住,而你不断敲打砖壁,就像敲打监狱的围墙,你又怎么能不绝望,不心灰意冷?唉,约瑟夫,你岁数要是再大些就好了。”
我们站在半明半暗的宽大卧房里,通过那扇开向广场的窗户,它一直延伸到远景之中。空气的波浪节奏轻柔地抚摸着我们,转而归于沉寂。每一个波动捎来新一轮静谧,混合遥远的色彩,好像前面那份静谧已消耗殆尽。整个卧室一片昏黑,只有当窗外远处的诸多屋子投映进来,将彩晕呈现在其深处,犹如在暗房中显影,它才会变得生气勃勃。透过窗子,仿佛透过一架望远镜,你可以看到警察局卫兵室房顶的鸽群,它们肥大臃肿,在阁楼的屋檐上踱来踱去,间或一窝蜂地腾起,环绕广场飞个半圈。鸽子扑动翅膀,卧室就会因此而明亮片刻,并在它们悠远飞翔的回音里扩大、拉宽,当它们重新降落,房间便又暗淡下去。
“施洛玛,”我说,“关于这些画作,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从一开始,我就有点儿怀疑自己是它们真正的创造者。有时候,它们看上去很像剽窃之作,像是我受过什么指导,获得过什么启发,好比某种陌生的东西,利用我的灵感来实现一个神秘的意图。所以,我要向你坦白,”望着他的眼睛,我轻声补充道,“我已经发现了那个伟大的源头……”
“源头?”施洛玛问道,脸庞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兴奋照亮了。
“没错,你自己看吧。”我跪在一个抽屉前说道。我首先掏出一条阿德拉的丝裙,接着是一盒绶带、一双簇新的高跟鞋。脂粉和香水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在抽屉的底部,我又拿出几本书,它们是久未现世的、珍贵而辉煌的手稿。
“施洛玛,”我激动得声音发颤,“你瞧。”
可是他陷入了沉思,捏着阿德拉的鞋子,出神地凝视它们。
“上帝从没提到过这类东西,”他说,“但是,它们如此深刻地令我信服,把我钉在墙头,完全没法辩驳。这些线条简直无可抗拒,准确得使人惊异,最终,像闪电一样,将事物的核心照得通通透透。当你被收买,被投票否决,被最忠实的盟友背弃,你还如何能够祈求保持真我,如何能够反抗?创世的前六天是神圣的、光明的。但第七天,上帝被整垮了。在第七天他指尖摸到一种未知的物质,大为惊恐,立即从这个世界抽回双手,虽然他狂热的创造力原本还要持续更多日夜。哦,约瑟夫,要提防第七天……”
他敬畏地拎起阿德拉那双细长的鞋子,它们空洞、优雅的外形,充满闪烁而反讽的暗示,令男人深深着魔。他说:“你能够搞懂女人脚上这个符号蕴含的可怕的玩世不恭吗,你能搞懂她穿着如此精致的高跟鞋,迈着淫荡风骚的步子所施展的挑逗吗?在这道象征的支配下,我怎么可以离你而去?上帝不允许我那么做……”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灵巧的手指把阿德拉的鞋子、裙子和珠子项链塞进裤袋。
“施洛玛,你这是在干吗?”
然而他已经迅速走向大门,步子微跛,花格子长裤在两腿间啪啦啪啦作响。他在门廊朝我扭过头来,脸色苍白,神情模糊,抬起胳膊做了一个安抚人的手势,随即转身离开。
①即救世主。
[book_title]春天
1
下面要讲述的这个春天,比其余春天更真实,更灿烂,更明媚,它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文本:令人鼓舞的宣言以最鲜艳的节日红写成,那是火漆印章的红色、日历上的红色、彩色铅笔的红色和热情洋溢的红色,以及来自远方的电报喜讯的紫红色……
所有春天的开端总是如此,星象广阔无边,摄人心魄,它们每一个都超过单独一季的规模。而且每一个春天——如果人们永不再谈论此事,请允许我在本文里谈一谈——从不乏以下这一切:望不到头的队伍、示威游行、革命和街垒。某个特定的时刻,记忆的热风掠过它们,无尽的哀伤和狂迷在现实中徒劳寻找各自的等价物。
随后,那些夸张放大、高潮、扩展,那些狂喜,如鲜花绽放,与震颤的冰凉树叶融为一体,与夜晚扰动的春季花园融为一体,并被其喧闹所吸收。这样,所有春天都已自我背叛,逐一沉浸于繁花公园那无声无息的呢喃里,肿胀而充盈。它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任由其誓约之叶一片一片地枯萎凋零。
但这个独特的春天却敢于坚持,保持忠诚并忍受一切磨难。在那么多失败的尝试、升腾和诅咒之后,它成功地获得永恒的形态,作为无所不包的终极春天而君临世界。
哦,诸多事件的狂风!天灾人祸的飓风!欢快的政变!那些宏阔、骄傲、高奏凯歌的日子!我多么渴望这故事的步调能捕捉到它们令人激动的、摇神荡魄的韵律,以英雄史诗的气概,让时光继续行进,唱响春天的《马赛曲》!
春天的星象简直浩无边际!有人会相当恼火,因为我们可以用千百种方式来解读它,胡乱分析它,随心所欲地阐释它,如果运气好,那么即使群鸟的啁啾令人分神,你仍能够从中破译出一切。春天阅读自己的星象,既从前往后读,也从后往前读,意义混乱之后又重新开始,在它所有的版本之中,在它上千道变化之中,在它叽叽喳喳的声响之中。因为春天的文本含义丰富,充满影射和暗示,空寂的蔚蓝苍穹上缀满代替文字的省略号。在音节的虚无空隙间,鸟类的猜想和推测任意穿梭。于是,我这篇故事仿照该文本,也将沿着众多的分支推进,春天的破折号、惊叹号和句号把它紧紧缠绕包围。
2
暮冬时节,那些荒芜、辽阔的夜晚,无垠的天空铺展其上,依然混沌未开,穿过狂暴而浩瀚的云途通向无迹可寻的缥缈星野。父亲带我去一家花园式餐馆吃晚饭,它位于集市广场最远端,被几座房子的后墙团团围住。
路灯在一阵阵狂风下咝咝作响,我们步入它们如水的光晕里,抄近路走过搭建有拱顶的宽敞集市,我们形影寂寥,受到晚穹的巨大迷宫的压迫,在这空旷虚无的氛围之中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父亲仰望天空,脸庞微微发亮,痛苦而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满天星砾。它们散落在稀薄而四处弥漫的旋涡表层,毫无规律,难以计数,聚成一团一团,还未曾归纳为星座。那是一片浩渺无际的洪荒大水,根本不可能构成任何一个图形。而正如忧伤的星域横卧在小镇上方,地面的路灯也用它们细如线条的光束刺入夜空,无动于衷地将其捆扎成一个又一个十字结。这些路灯下面,行人三三两两,光圈在他们周围制造着转瞬即逝的幻景,使之仿佛置身于台灯照亮的房间内,外边是冷淡而不友好的夜晚,高处支离破碎,蜕变成一张随意延展、荒凉可厌而又无家可归的天景图,在疾风的抽打下逐渐磨损。行人的谈话漫无边际。他们面带微笑,眼睛藏在帽子的浓重阴影中,沉静地倾听着星辰的遥远吵闹声,夜晚的空间正在那儿飞速膨胀。
餐馆花园的小径铺满沙砾。柱子上的两盏路灯发出轻柔的咝咝声。绅士们身穿黑色大衣,每台两三个人,躬身坐在铺着白布的餐桌旁,魂不守舍地盯着眼前闪闪发光的味碟。他们呆坐不动,暗自琢磨天空这张巨大、漆黑的棋盘上呈现的局势和攻防。他们看到跳跃的马和星星之间被吃掉的卒子,而众星座会立即涌过来,将空出的位置占据。
舞台上的乐师们把胡子浸到盛满黑啤酒的杯子里,沉默无言,陷入冥想。他们的乐器,形状优雅的小提琴和大提琴,被搁到一旁,在如泻如注、大音希声的星雨下备受冷落。乐师们一次又一次拿起它们,用它们试试音,并且忧郁地一边咳嗽一边调弦,想让乐器的音色接近他们的胸腔共鸣。随后,再度把它们放到边上,似乎仍没准备好,仍无法跟漠然流逝的夜色水乳交融。但当叉子和餐刀在白布桌面上轻轻碰撞,在那宁静、思绪流淌的时刻,忽然响起小提琴的独奏。这旋律刚刚还如此凄怆,如此不安,眼下却已全然成熟,异常老练,上升为雄辩而又流畅优美,并向听众宣告自己的使命。它又一次投身于暂时搁浅的人类事业,在冷漠的星辰法庭上继续为那场必败无疑的审判申诉。夜空正中央显现的种种水印,是众乐器的轮廓外形,连音孔都清晰可见,还有破碎的琴键、未完成的七弦琴以及天鹅,如同星星写在乐谱边缘那仿拟的、毫无思想的批语。
镇上的摄影师原本待在邻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好一阵子,终于走过来坐下,把一杯啤酒放到我们桌上。他笑容尴尬,正在跟自己的念头较劲。他打着响指,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失难以捉摸的节奏。从一开始,我们就感觉很荒谬:简陋的露天餐馆少盘子缺凳子,在遥远星辰的惠顾之下已走到破产边缘。它陷于崩溃的境地,无力偿还对夜晚欠下的不断增长的负债。我们怎能够抗衡这般无止境的挥霍?黑夜将人类的投机活动一笔勾销,判我们败诉,让小提琴的抗辩徒劳无功。然后它侵入那道裂缝,把自己的群星移至重新夺回的位置上。
我们瞧着这片狼藉的饭桌营地,这个纸巾和桌布到处乱丢的战场,而明亮、辽阔的夜晚辉煌凯旋。我们齐刷刷站起来,意识已经把身体抛在后头,追随着隆隆奔驰的星辰马车远去,那闪烁不已的巨大辙痕上洒满了星星的喧嚣。
漫天星光下,我们向前走去,眼睛闭着,满心期待这夜晚越来越让人目眩神迷。哦,这鼎盛之夜是多么玩世不恭!它将整个天空占为己有,并在广阔的区域内懒散、随性地玩起了多米诺骨牌,不把几百万的输赢放在心上。后来,夜晚百无聊赖,又在颠倒狼藉的战场上搜寻透明的涂鸦,以及千篇一律、层出不穷的笑脸,群星迅速将其吸纳,使之消散在冷淡的星光里而成为永恒。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进一间甜食店,去买些糕点。我们刚跨过叮咚作响的玻璃门,步入这家玲珑剔透的白色糖果屋,夜晚连同其星辰立即高高耸起,突然变得专注而警惕,并充满好奇,想看我们到底会不会逃跑。它始终耐心地等候我们,在门外戒备,危悬的星星静止不动,深深地映在窗板上,而我们专心致志地在挑选糕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比安卡。姑娘侧立在柜台前,身旁是女家庭教师。她十分苗条,穿一条白裙子,仿佛刚刚从黄道十二宫走出来。她没有转身,正在吃一块奶油蛋糕,那毫无缺憾的少女的站姿极尽均衡之美。我仍因为纵横奔荡的星光而晕眩,所以无法看清姑娘的面容。也就是说,我们依然迷惑于繁星的交错、相遇,以及漠然消融。从星辰的初始排列上面,我们无从理解自己的命运,于是漫不经心地离开店铺,把玻璃门弄得叮咣直响。
摄影师、父亲和我穿过远郊,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里。房屋越来越低矮、零落,到最后索性分崩离析,而天气陡然一变。我们迈入了一个和煦的春季、一个温暖的夜晚,清新如紫罗兰的初月,将银辉洒在泥泞的小径上。这暮冬之夜正急切地、热烈地憧憬自己的最终阶段。空气前一刻还充斥着那个月份习见的凛冽味道,眼下却好像成熟的果实,甜得发腻,满是雨水、湿土的气息,以及第一批雪滴花的气息,它们在魔幻的白光里梦游般绽放。这真是个奇迹:溶溶月光下,夜间的银色沼泽并没有铺满蛙卵,两岸的沙堤上并没有爬满小青蛙,更没有成千上万张大嘴哇哇乱嚷震耳欲聋,尽管闪亮的河水正不断往外渗漏。人们不得不借助于某种想象和些许猜测,以便听到这个春雷隆隆、春水泛滥的黑夜里,这个充满深层战栗并停滞了片刻的黑夜里呱呱呱的蛙鸣。而月亮已升至天顶,越来越白,犹如将它的白色从一只酒杯倒进另一只酒杯,它越爬越高,更为绚烂,更为奇幻而超凡脱俗。
我们就这样顶着一轮引力渐增的月亮往前走。困倦袭来,我两腿不听使唤,任由父亲和摄影师在两边拎着。我们踏上湿沙,脚步嘎吱嘎吱作响。很长一段时间,我边走边睡,闭合的眼皮底下满是夜空的磷光,它们全是闪亮的标记、信号和星辰万象。我们终于抵达开阔的乡野。父亲把我放到一件铺在地面的大衣上。尽管双眼紧闭,我却看见太阳、月亮和十一颗星星在天上列队行进,从我跟前齐步走过。“好极了,约瑟夫!”父亲连连鼓掌,赞许地大喊道。我公然剽袭了另一个约瑟夫①,尽管情境全然不同,但没人会为此责怪我。而我父亲,雅各布,频频颔首并舔着舌头。摄影师在沙地上支好三脚架,掏出他手风琴般伸缩自如的照相机,用一块黑布把自己罩住。他在拍摄那奇异的现象,那穹冥间璀璨的繁星,而我呢,昏沉沉地躺在大衣上面,脑袋在明澈之中畅游,没精打采地举起梦境使它曝光。
3
白昼越来越漫长、清晰而广大无边,或许,对于它们可怜、贫乏的内容来说过于广大了。那是万物生长的日子,是久久等待、在无聊和烦躁不安之中逐渐苍白的日子。这些日子被一阵明媚的呼吸穿透其空虚,但经受炙烤的阳光花园的腐臭仍未把它笼罩。闪亮的大风吹净街道,使它们看上去又长又耀眼,如逢节庆般洒扫完毕,仿佛正恭候某位尚在远方的客人,他将不经宣布而大驾光临。太阳的直射点逐渐移向赤道,它很快会在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停下,静止不动,向空旷、来者不拒的地球喷射一波又一波火流。
明亮、无穷无尽的气流掠过茫茫地平线,把大街小巷排列成景观图的清晰线条。它拉成宽阔且稀薄的股股细流,并最终精疲力竭地归于平息,巨大而晶莹剔透,似乎要用它无所不包的镜子把这座小镇的理想图卷容纳进来,在明晃晃的凹镜深处那些海市蜃楼更其雄伟。有一刻,世界凝然不动,沉醉而又上气不接下气,渴望与那张虚幻的画面、与稍纵即逝的永恒融为一体。但这个大好的机会没能抓住。镜子已被风吹裂,时光又一次将我们掌控。
复活节假期如约到来,悠长而毫无限制。学生们逃脱课业的束缚,在小镇上乱逛,无所事事,漫无目的。我们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该如何打发这大而无当的空闲,利用这穷极无聊的自由。我们自己无可无不可,希望时间能给人指条明路。然而,时间也没法办到,反倒迷失在它自己千奇百怪的花招之中。
在一家咖啡馆前,桌子已在人行道上摆好。女人们穿着明艳的彩裙,傍桌而坐,像吃冰激凌那样一小口一小口把微风吞下。她们的裙裾噗啦噗啦拂动,风在下面乱咬,好像一条愤怒的小狗。女人的脸蛋通红,干燥的阵风使她们面颊焦枯,嘴唇皴裂。眼下仍然是休憩时光,非凡而又平淡乏味的休憩时光。世界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地驶向某条边界,过早遇到某个路标,并且等待于此。
那些日子里,我们食量极大,简直如狼似虎。我们狂奔回家,被风吹成枯槁,随即心无旁骛地吃进大块大块的奶油面包。我们在街上买百吉饼,它又香又脆又大。我们在广场集市那条宏伟、空荡荡的拱廊下坐成一排,脑袋里什么也不想。透过低矮的门洞,可以看到发白而空寂的广场,酒桶沿墙摆放,芳香四溢。我们坐在一个长长的柜台上,集市期间,农民编织的五彩围巾会将它铺满。我们无聊透顶,极其烦闷,用脚跟不停敲打着厚木板。
鲁道夫嘴里塞满了百吉饼,突然,他从夹克底下掏出一本集邮册,在我眼前摊开。
4
我终于领悟到,春天在这一刻之前为什么如此虚无、空洞、疲乏。不知不觉间,春天内省地、沉默地生长发育,隐入自身深处。它退位让贤,彻底展开,融进纯粹的空间里,融进空荡荡的澄湛里,无思无虑,如同一个惊人的空壳在等候崭新未知的内容,并由此催生了那抹似乎刚刚醒来的不偏不倚的蔚蓝,那种对万事万物的伟大、漠然的悦纳。这个春天让一切蓄势待发。它荒芜而空阔,无所保留地任君处置。它屏息凝神,无牵无挂地静待一语天启。谁又能料到,这道天启会如此准备充分,如此装备精良而辉煌炫目地出现在鲁道夫的集邮册之中?
这本册子里满是令人惊奇的概述、公式、开给文明的药方,还有轻巧便携的护身符,它们能将气候和省份的本质保存于世人的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它们是帝王、共和国、群岛以及诸大陆的银行汇票。难道皇帝们、篡位者们、征服者们和独裁者们还能够占有比这更多的东西?我突然领略到那种君临大地的甜美,那种唯有统治权才可以满足的强烈欲求。如今,我渴望陪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去征服全世界,而且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5
我满怀阴暗、狂热,以及熊熊燃烧的崇敬之火,接过这一连串作品、这列队前进的诸多国家。我要将其收入眼底,唯有等到那一道道深红障翳的消退间歇,它们是我血管跳动、心脏搏动的节奏跟这万国大游行的步调相同所导致的。鲁道夫让一个又一个兵团在我面前接受检阅。他热情昂扬、稀里糊涂地解散了队伍。他,集邮册的主人,似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降格为助手。他庄严地、饱含深情地、如同宣誓般向我报告。这个模棱两可、身份极不明确的角色,他很是迷恋,以致晕头转向神志不清。最终,在狂喜之中,在一阵慷慨豪情的激荡下,他把一张粉红色的、明亮如五月的塔斯马尼亚岛邮票,颁发勋章般别在我胸前,接着是一张海得拉巴城的邮票,上面印着字体繁复的吉普赛人的胡言乱语。
6
这时,天启显现,突然将世界如火如荼的美妙图景打开。消息及时到达,那是秘密的使命,是存在之无限可能性的特殊义务。耀眼、剧烈而惊心动魄的地平线大大张开。世界的各处关节颤抖不已,闪闪发亮。它危险地倾斜着,似要从所有法度、规则下把自我解放出来。
亲爱的读者,对你而言一张邮票意味着什么?弗兰茨·约瑟夫一世②那颗斑秃的脑袋上戴着桂冠的侧像,如果它不是日日夜夜的象征,不是所有可能性的终结,不是无可逾越的、一劳永逸地囊括世界的众多边境的守护者,那么它又是什么?
那时候,世界尽在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掌中,无法逃脱。那无所不在、无从躲避的侧像曚曚昽昽地浮现在所有地平线上方,隐约显现于每一个街角后面,并且像一座监狱关住了整个世界。你瞧,当我们已失去一切希望,充满痛苦地听天由命,发自内心地要跟这世界的统一性达成和解,而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正是其狭隘的冥顽僵化的全能保护者。此时,哦,上帝,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在我眼前出乎意料地摊开这本集邮册,允许我心不在焉地朝它扫了一眼,它剥去自己的色彩,脱掉外衣,一页比一页更炫目、更可怕……谁会怪我头晕眼花,激动得手足无措,抑或怪我泪水夺眶而出,两眼光华闪闪!多么璀璨的相对论!多么非凡的哥白尼式壮举!所有类别和概念的起伏是如此激烈!哦,上帝,你恩赐了多少种存在的可能性,你的世界如此宽广无垠!即使在我最狂野的梦中,它也超过我全部的想象。所以,先前我推断大千世界辽阔无边,尽管跟所有证据相抵触,但是千真万确!
7
那个年代,世界处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统驭之下。每一枚硬币、每一张邮票和每一个邮戳,他的肖像为这个世界的稳固奠基,是其举世无双、不可动摇的教条之根本。“世界就是如此,而且除它之外便没有任何其他世界。”这个老男人的皇室徽章宣称,“此外一切都是幻象、非法声明和篡权。”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抑制这个世界的发展。
亲爱的读者,在本质深处,我们倾向于遵纪守法。温良的天性使人忠诚,使人难以抗拒权威的魅力。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恰恰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倘若这个权力如此之大的老头子要使其威势笼罩现实,那么谁也阻止不了他。我们只好让灵魂放弃妄念,放弃它热烈的希望,尽力使自己适应这个绝无其他可能性的世界,不再心存幻想,不再寻求浪漫,并将这一切遗忘。
然而,当监牢的大门永远关闭,连最后一个洞眼都已堵死,当所有事物都串通好要对你不闻不问,上帝啊——当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搭建起路障,封住最后的裂缝,好让人看不见您——这时,您披上海洋和陆地的咆哮斗篷,降临尘世以戳穿他的谎言。哦,上帝,您强忍着对异端邪说的厌恶。您让这一雄奇、炫丽而辉煌的渎神之举大白于天下。哦,非凡的异教首领!您用那本炽烈之书将我震撼,您使得鲁道夫的集邮册如此惊世骇俗。起初,我并不知道它为什么方方正正,有眼无珠地把它改造成一只弹纸枪,我们经常把这种东西带到学校,躲在课桌底下发射纸团来搅扰老师。哦,上帝,您正是从这只弹纸枪里射出来的!这本集邮册是您措辞强硬的演说,是您针对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及其无趣国度猛烈、精彩的抨击痛斥。这是一本伟大的真理之书!
我翻开它,绚丽多彩的世界随即在我眼前闪耀,无限乾坤的狂风迎面吹来,旋涡状地平线的全景图尽情展露。您在其间一页又一页地穿行,身后留下一列用所有地区和气候编织而成的火车:加拿大、洪都拉斯、尼加拉瓜、阿布拉卡达布拉、希波拉邦迪亚……哦,上帝,我终于理解了您的旨意。这一切仅仅是您财富的伪装,是跃入您脑海的第一批词语。您把手伸进口袋,像抓起一捧纽扣那样,向我展示您所囊括的全部可能性。您不想搞得太精确,您的话语诞生于您的唇舌间。您若说出潘弗利巴斯,或者哈雷利瓦,那么,棕榈林里的空气将因为不可计数的鹦鹉产生一阵骚动,而天空好似一朵无比宏伟、放大百倍的蓝宝石玫瑰,彻底绽放,呈现使人目眩的内核。您那涂抹睫毛膏的、可怕的、孔雀翎似的眼睛,以及您的智慧,将在它灿烂夺目的中央灼灼生光,闪烁着非凡的色彩,发散着非凡的芳香。哦,上帝,您想让我眼花缭乱,还想炫耀一番,令人目不能移。即便是您也有过虚荣的时刻,也会为自己而洋洋得意。哦,我多么喜欢那些时刻!
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你是如此没落,连同你那乏味的福音书!我的双眼徒劳地寻找你。我终于找到了你。你也在人群之中,但如此渺小,无权无势,灰头土脸。在大路的烟尘里,你跟别人一块儿行进,背对南美洲,面朝澳大利亚,你们共同高呼:“赞美上帝!”
8
我成为了新福音的一名信徒。我把鲁道夫当作朋友。我恭维他,敬重他,又隐隐约约觉得他不过是一副工具,而那本集邮册注定属于另一个家伙。从本质上讲,他似乎只是它的保管人,为它分类,作一番增增减减,并把它的钥匙放在箱子里。他一向愁云惨淡,感觉自己正在衰落而我正在冉冉上升。他就像是一个来把上帝之路变成通途捷径的男人。
9
我有许多理由认为那本册子必定与我息息相关。众多迹象均指向这么一个事实:它呈现在我眼前,是要赋予我一种特殊的义务、个人的使命和责任。我意识到,归根结底,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是这本集邮册的所有者,甚至鲁道夫也如此,他仅仅服务于它,跟它格格不入。他类似于一名既不情愿而又很懒惰的仆人,不得不接受强制的劳动。有时候,他内心充斥着妒忌,痛苦不堪。他保管着已不再属于他本人的珍宝,并秘密地背叛自己的这一角色。他满怀嫉恨,盯着从我面庞上漫过的、七彩斑斓的遥迢世界的反光。那些书页的迥远闪烁只有反射在我脸部,他才会注意到,他的灵魂在这个领域里并无一席之地。
10
我见识过一名魔术师登台表演。他站在舞台上,身材瘦削,从各个角度均可以被观众看到,他挥舞自己的礼帽,展示它空空如也的白色衬底。他向人们保证其艺术万分可信、绝非骗子作为,并且用手杖在空中追寻他复杂的魔法信号,继而往下一挥,立即以夸张的精确和劲头,从帽筒里扯出纸带,几尺、几丈,最终按里计的彩色纸带。房间里迅速充满一大团纷繁的五颜六色,被那成百倍的增殖衍生,被那光芒和布满泡沫的纱纸的绚烂累积所照亮,但他还在无休无止地抽出彩带,尽管激烈的抗议、欣喜若狂的呼喊,以及断断续续的尖叫等各式恐怖的声音此起彼伏,到最后,观众才发现他先前的举动其实平淡无奇,对他而言毫不费劲,这些东西并非他本人的储备,很显然,那股超自然的源泉早已向他开放,无法以常理来估算揣度。
在这样的场合,有些观众注定会从表演中找到更为深刻的意义,他们回家之后便陷入沉思和灵魂的震颤,并直抵他本已接纳的真理内核:上帝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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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时候在亚历山大大帝和我之间画一道转瞬即逝的平行线了。亚历山大对各国的芳香都很敏感。他两个鼻孔能够嗅出成千上万种可能性的预兆。他属于那样一类人,他们睡觉时,上帝会将手搁在他们脸上,使他们领悟未知的事物,头脑里尽是猜想和怀疑,与此同时让诸多遥远世界的反光从他们闭合的眼皮下边掠过。然而,亚历山大对待这些神圣的隐喻过于认真。作为一个行动派,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精神肤浅之人,他把上帝的召唤理解为征服世界的使命。跟我一样,他永不满足,相同的叹息充满了他的胸膛,一道接一道的地平线、一片又一片的风景占据了他的灵魂。没人纠正过他的错误。即使亚里士多德也不理解他,所以,他失望地咽了气,尽管整个世界已在他脚下,并且对上帝——这位神明在他面前退缩——以及上帝的奇迹深感绝望。他的肖像印在所有国家的钱币和邮票上。作为惩罚,他成为了他那个时代的弗兰茨·约瑟夫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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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让我的读者对那本册子大体上有一个概念,在其书页间,那个春天的关键性事件早已预先安排,并提前写定了。一场无法形容、令人烦躁的大风刮过那些邮票的闪亮小径,沿着旌旗和纹章的节日般的街道,在精疲力竭的沉默中,在地平线上凶险地浮现的云影里,将那些冠饰和徽章急切摊开。此时,第一批使者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他们身穿节庆服装,胳膊上缠着红臂带,茫然无措,汗珠闪闪发光,困惑而又极富责任感。他们情绪激动,庄重严肃,默默地做手势,街道因其行进而变暗。队列黑压压地出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成百上千双脚橐橐作响地向前迈进。那是一场盛大的多国游行庆典,是普天同庆的“五一”节,是一次尘世的恢宏巡礼。这个世界以一千条高举的手臂、一千面旗帜,并以一千种声音公开宣告,它绝不属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而属于另一位更伟大的君王。所有事物都沉浸在近乎粉色的明亮火红之中,那是一种热烈的难以言喻而自由的色彩。来自圣多明各、圣萨尔瓦多和佛罗里达的代表团,气喘吁吁,激情洋溢,全部穿着紫红色衣服,他们摘掉樱桃色的圆顶礼帽,叽叽喳喳的金翅雀便三三两两从帽子里飞出来。在鸟儿狂喜的飞翔中,闪耀的微风使小号的光彩更为夺目,它轻盈柔弱,电火花的彗尾在所有乐器的边缘扫过。尽管街上人山人海,尽管队列无穷无尽,但处处秩序井然。这场巨大的滑稽剧有条不紊地、默默地往下演进。某些时刻,阳台上猎猎飘扬、色彩炽烈的旌旗——它们在阵阵深紫的抽搐中痛苦挣扎,沉静、猛烈地拂动,热情在稀薄的空气中徒劳高涨——会凝然不动,仿佛在队列里行进,整条街一派通红,十分耀眼,充斥着无声的警报,而在变暗的远处,礼炮的闷响被详加记录,暮色里一共有四十九次炮声。
骤然间,地平线上方乌云密布,如同一场春季风暴的前夕,唯有乐队的管弦仍光芒闪耀。万物沉寂,可以听到越来越黑的天穹发出的喃喃低语、远空的嘶吼,青榉的浓烈气息从附近花园飘来,在难以形容的蔓延之中悄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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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四月末的奇特一天,清晨温暖而黯淡,众人外出散步,眼睛紧盯他们身前的地面,视线永远不离开那一小块潮乎乎的地面,没注意到公园的树木正悄悄从两边走过,它们阴郁地横生枝节,很多部位破损成甜蜜、化脓的创伤。
闷热、昏暗的天空陷落在幽黑、枝丫纵横的树网之中,压在那些人的肩膀上,它好似一床鸭绒被,别别扭扭凑到一块儿,又大又沉,很不匀称,人们在它下面手脚并用地爬行,如同六月的臭虫在温暖潮湿的环境里,以敏感的触须嗅探甜丝丝的泥土。世界沉闷地横卧于此;它绽开、生长,某些地方高耸入云,某些地方远远逸出,某些地方又向内陷落;它在幸福的虚弱中随波逐流。有时,它轻松自在,朦朦胧胧地想起什么事情。它凭借树丛向外伸展,突入那一张由吱吱喳喳的鸟儿编织的厚实、辉闪的大网。它深深地沉浸其中,沉入盘根错节的地下根系,沉入蚯蚓和毛毛虫盲然的脉动里,沉入混沌不清的腐殖质与泥土的混合里。
人们在这比例失调的庞然大物之下蹲着,听而不闻,头脑一片空白。他们两手捧腮,无精打采地缩在公园的长椅上,腿上放着一张报纸,印在它上面的铅字鱼贯流入这宏大、灰暗的白昼的心不在焉之中。他们笨拙地游荡,动作与昨天如出一辙,身不由己地津液狂泛。
兴许他们是被密不透风的吱吱喳喳的鸟叫所震慑了,这些不屈不挠的深红色脑袋正在抛撒其灰色散弹,使空气昏暗。在沉重的冰雹下,他们昏昏欲睡地随意走动,在这丰沛的倾泻之中以手语交谈,或无言相对,继而默默离开。
然而,大约十一点时,在空间的某一处,太阳光如苍白的豆芽,穿透巨大、膨胀的云体。纵横交错的树丛内,花蕾突然全部开放。好比一张暗金之网,叽喳雀鸣的灰色面纱被小心翼翼地掀起,日子显露自己的脸庞,睁开眼睛。春天已经来临。
短短一瞬间,刚刚还空空荡荡的公园大道涌进许多人,他们匆匆赶路,方向各不相同,仿佛这里是全镇的交通枢纽。女人的裙子到处绽放。那些敏捷、苗条的姑娘正赶着去商店或办公室上班,另一些是去约会。但有一阵子,当她们走过林荫大道的枝叶纵横的织网,在花店的潮湿和处处可闻的鸟雀啼啭之中喘息不定时,她们恰恰属于那条街道,属于那个时刻。她们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却成为春天戏剧某一幕中的临时演员,好像刚刚在林荫大道上焕发新生,伴随着那些柔枝嫩条的纤弱影子,伴随着在你眼前弥散生长的细小叶片,它们下边是暗金色的潮湿砂砾。好些灼热、金光闪闪、探向深处的脉冲疾掠而过,当太阳移入沉静的云团里,它们迅速消退,被阴影所代替,如金银丝制成的多孔织物一般,沉到沙子之中。
然而,片刻间,她们匆忙地涌向林荫大道,脚步带起轻风,街道的无名气息似乎正从她们沙沙作响的裙裾间往外奔流。哦,那些刚刚浆好的、透气的女式小汗衫,在春天街道的网状树影下行走,这是腋窝汗津津的女式小汗衫,在远处吹来的紫罗兰微风里变干爽!哦,那些极富韵律的年轻大腿,它们迅捷迈动,新款的丝质长袜刮擦着,掩盖着粉刺、红斑,以及健康春天的血燥湿疹。哦,整座公园厚颜无耻地长满粉刺疙瘩,粉刺的花蕾在阵阵鸟鸣里盛开,所有树木皆从中破茧而出。
随后,林荫大道再一次陷入沉寂。在树枝的拱顶下,婴儿车轮子的辐条轻柔地吱吱作响。上过漆的车篮用一块浆过的纱绢裹住,再覆盖一块猫头鹰眼睛纹饰的蓬松皮毛,仿佛睡在一束花上面的婴孩比花更精美。有那么一两回,那个推婴儿车的姑娘俯下身子,倚在后轮上,于是轮轴嘎叽嘎叽直响,轻轻摇晃的车篮绽放着洁白的新鲜感。她轻轻吹拂那块纱绢,直至进入它甜蜜、静谧得令人昏昏欲眠的内核,童话般的梦幻在此游荡。婴儿车穿过暗影的条纹——那阳光和阴影构成的溪流。
稍后,正午时分,春花初放的公园依然光影交错。小鸟的啼声穿过那张大网的精致孔洞不停洒落,如珍珠般从一根又一根树枝上,穿过白昼的铁丝鸟笼不停洒落。然而从路边走过的女人们眼下已经疲惫,偏头痛使她们长发披散,春光搅扰着她们的脸庞。最终,这条林荫大道几乎空无人迹。食物的香味穿越下午的沉寂,从公园饭店缓缓飘出。
14
每天的同一时刻,比安卡总在女家庭教师的陪伴下走过公园大道。关于比安卡,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该怎样去描述她?我只知道,她始终怡然自得,我行我素。每次看到她,都好像初次相见,她整个人一步一步走到眼前,我的心因此而充满深沉的欢乐,她好似一名轻灵的舞者,举手投足均在不经意间恰如其分,命中靶心。
她走路的步态优美自然,从容不迫,楚楚动人而清新质朴。比安卡是如此单纯,毫无心机,毫不矫揉造作,让我倍感喜悦。
有一次,她慢慢抬眼望向我,目光所蕴含的睿智像一支箭将我洞穿,刺入我灵魂的内核。自此,我就知道在她面前任何秘密都无法隐藏,她从一开始便洞悉我每一个念头。那一刻,我把自己交给她,听凭她随意摆布。她几乎无法察觉地垂下眼睑以示接受。这个过程在不发一语、不动声色的一瞥之中宣告完成。
当我试图想象她的模样,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浮现:她膝盖上有一块像男孩子一样开裂的皮肤。它令我深为感动,引导我的思绪冲破惹人烦恼的矛盾处境,来到令人亢奋不已的悖论之间。其余一切,不管是膝盖上方或下方,都那么超凡脱俗,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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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又一次沉浸在鲁道夫的集邮册之中。何等美妙的研究!文本到处是引用、影射和暗示,充斥着模棱两可的道道闪光,但所有线索无不指向比安卡。多么让人兴奋的猜测!我的怀疑仿佛是在导火索上奔驰,从一个十字街头跑向另一个十字街头,被明亮的希望点燃,愈发不可自拔。哦,我所预见的那些谜团堵在心头,使我如此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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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音乐在公园里每晚奏响,春天的游人挤满林荫大道。他们来来往往,彼此交错,并再度相逢,周而复始,犹如对称的阿拉伯纹样。年轻人戴着他们崭新的春帽,漫不经心地拎着自己的手套。相邻的道路上,姑娘们的裙摆在树干和灌木篱笆间闪耀。这些年轻女子成双成对,扭动着屁股,在饰满孔雀尾羽和舵轮花纹的泡沫下趾高气扬,天鹅般穿着粉色和白色相间的长裙,它们形如吊钟,是用流行的薄棉布做成的。有时候,她们似乎被这空洞的仪式搞得精疲力竭,便坐到长椅上,薄纱和细亚麻布好像一朵巨大的玫瑰在此散开,铺满椅子,并往外溢出花瓣。她们光溜溜的大腿交叠着,先是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牢固地构成一组白花花的图景,散发极其强烈的诱惑,年轻小伙子从她们身旁走过总是惊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似乎被无比恰当的论证给震撼到了,无不心悦诚服,举手投降。
黄昏已经降临,此刻,世界的色调更其绚丽斑斓。所有色彩皆染上了一层哀伤,变得庄重、热烈而又忧郁。公园被迅速涂上粉红的清漆,光泽明润,万事万物更为鲜艳闪亮,然而,这些颜色之中,也有一些已太过深邃,太过夺目,美得太令人怀疑。在一个最终的时刻,连公园里光秃秃的、枝丫繁密的灌木丛也披上了薄薄的新绿,在这黄昏的粉红时刻始终熠熠生辉,异常明澈,透散着清凉的树香,沉浸在永恒而又终有一死的美好事物那难以言说的悲伤之中。
这时整座公园倏地变成一支巨大、沉寂的管弦乐团,庄严而泰然自若,在指挥家高举的指挥棒下等待音乐酝酿成熟并奏响。那首恢宏的、隐而未现的热烈交响曲上方,富于戏剧色彩的黄昏忽然降临,如此迅疾而缤纷,仿佛是膨胀于全体乐器之中的激越音符使它受到鼓舞。在高处,一只金莺欢快、清朗的鸣声破空穿云,刺入灌木丛,转瞬间,周围的一切变得忧悒、深沉而伤感,好似一片夜晚的树林。
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微风掠过树梢,令它们撒下樱桃花那颤抖、干枯的粉屑,无法言表,痛苦不堪。那苦涩的香气高高地游荡在昏暗的天空下,伴随死亡的无穷叹息不停奔流,最初的星辰淌下泪水,如同摘自这个黯淡、紫色之夜的百合花瓣。(哦,我知道:她父亲是一名船医,她母亲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轮船在等候她,那是一艘又暗又小的轮船,左右两边各装着一只明轮,在港湾里,夜复一夜,它的灯盏从未点亮。)
这时,在那群来来回回散步的伴侣之中,在那些不断相遇、规律地聚散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之中,某种奇异的力量和灵感扎下根来。每个男人都成了唐璜,相貌英俊,魅力无边。他们自命不凡,脾气火爆,目光使人窒息,使少女魂摇魄荡。而姑娘的眼睛更为深邃,里边有一座幽深的花园,还有纵横的林荫道,有晦暗、沙沙作响的公园迷宫。她们的瞳孔扩张开来,满含欢乐的光彩,毫无抵抗地允许那帮征服者走到她们的黑暗花园小径上,沿着她们的小路狂野地飞奔,循环往复,跑位对称,如同歌队唱出的诗节。最终,他们彼此相遇,彼此重新发现,好像身在一曲动人的旋律之中,身在粉红色的广场,或者围绕着圆形的花坛,旁边的人造喷泉燃烧着迟晚的夕阳余晖,他们仅仅是为了再一次分散,隐入公园漆黑的丘陵之间,暮暗下的灌木丛愈发茂密、喧哗,他们在此迷失方向,犹如闯进错综复杂的布景、天鹅绒帘幕,以及沉静无声的角落。蹒跚走过那些越来越幽暗的冰凉花园时,没人知道自己迷了路,他们步入宁谧的遗忘,步入陌生而人迹罕至的地方,步入另一片更为昏黑的喧嚣树林,它如盖棺罩般飘荡,黑暗在此消融、变质,寂静在此经历荒凉岁月并不断腐烂,神奇地发酵,好像一只已被人忘记的老旧葡萄酒桶。
他们跌跌撞撞,摸索着穿过公园的黑暗绒幕,终于在夕阳最后一抹深红的余晖下,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再度相聚,附近的水塘杂草丛生,积着年代古远的一层黑色淤泥。在一道残破的栏杆上面,在时间边缘的某个地方,在世界的后门旁边,他们发现自己回到久已逝去的往昔生活,回到遥远的前世,融入那神秘的光阴之中,在这悠远岁月的盛装下,他们冲着某人长裙的薄纱拖裾无休无止地抛洒泪水,攀向永远无法企及的誓约,踏上记忆的台阶,他们登上顶峰,到达边界,在它们之外只有死亡和无以名状的欢乐所造成的阵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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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黄昏是什么?
我们是否已经抵达事物的核心?这条路是否已经走到尽头?字句难以描述,它们变得精神错乱、含混不明而又十足疯狂。毕竟,唯有跨过语言的樊篱,所有这个春天不可思议、无法表达的事物才可以开始生长:黄昏的神秘剧!唯有超越我们的言辞,在我们的魔力够不到的地方,它那难以估量的黑暗元素才会发出回响。词句在此瓦解,不断拆分,化为粉末,返回最初的源泉。它们撤入深渊,撤入自己黑暗的根系。究竟如何进入深渊?我们仅仅明白字面意思。且看它们是怎样越变越暗的。在模糊不清的联系之中,词语逐渐迷失自我:黄泉、冥府、地下世界……你可感觉到这些字眼往外渗透的黑暗?它们如同鼹鼠挖洞堆成的小土丘,渐渐生长,散发着深处地窖、坟墓的气息。春天的黄昏是什么?我们一遍又一遍发问,这反反复复的狂热探究注定得不到回答。
当树根想要说话,当无数昔日的老故事和远古传说在草皮下面累积,当太多呢喃之声在根系底下聚拢——它们先于所有词语,是些嘟嘟哝哝的浆液和无名的幽暗——这时,树皮将变黑,整片整片地剥落,失去厚实的碎块,留下深深的凹槽。透过一个个暗淡的微孔,如同透过一张熊皮,树芯方会显露。你若将脸埋进黄昏松软的皮毛里,刹那间一切陷入完全的黑暗,寂静无风,仿佛棺材盖子已经合上。你必须奋力瞪眼努睛,使之向这最幽深的黑暗提供微弱的视力,让目光挤进那无法穿透的障碍,闯入那严严实实的泥土。瞧啊,我们已来到此地,身在事物的遥远一端。我们已来到深处,来到地下世界,将会看到……
这里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漆黑一团。恰恰相反,其内部处处微光闪闪。当然,它们是根系的内在闪光,是游荡的磷火,是光芒微弱的脉管,令黑暗布满大理石的纹路,那是一幅迂折蔓延、通明透亮的实质幻景。总而言之,这不过是我们在梦中所见之物,我们与世隔绝,落入那程度极深的冥想之中,踏上回归自我之旅,这时我们仍能够看见东西。即使闭上眼睛依然瞧得很清楚,因为在我们内体,思想从一只秘密的火炬那里捕捉光线,它在一根长长的引信中潜伏休眠,燃遍一个又一个交汇点,于是一场衰退发生在我们身体各部位,撤往深处,展开一次落叶归根的旅程。我们就这样深入记忆,地下世界的战栗迅速穿透我们,令我们极为震惊。我们就这样在幻觉的所有表层做着皮下之梦,因为只有在上面,在光亮之中——需要再次谈及——我们才是诸多美妙旋律闪亮而清晰的集合,才是云雀的光明顶点。在深处,我们又一次坍塌,成为黑暗的喃喃自语,成为一大堆没头没尾的故事般混乱的喧哗。
唯有现在,我们才明白这个春天繁盛的基石为何物,才明白它为什么悲痛欲绝,而它知识的负担为什么如此沉重。哦,倘若不是亲眼目睹,我们必定不会相信。这里是内部的迷宫、万物的储藏室和仓库。这里有仍然温暖的墓穴、霉烂的器物、废料、原始的故事、如同古代特洛伊的七层遗址、走廊、房间、宝库。有多少金面具,一个叠一个的金面具、扁平的笑容、锈蚀的脸庞、木乃伊,以及空蚕蛹?……这儿有骨灰存放所,有为死者准备的盒子,他们像枯萎而漆黑的树根那样躺着,等候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这儿还有巨大的干货店,他们在此被放进泪瓶、坩埚和罐子里出售。多年以来,尽管无人问津,他们一直立在货架上,庄严地排成长列。说不定他们在各自的小隔间内重获生命,此刻已复原如初,好似熏香一般,清清爽爽,芬芳四溢,这些吵吵闹闹的特效药,这些已遭唤醒而又很不耐烦的药物、镇静剂和晨用软膏,它们最初的滋味令舌尖感到沉重。那类紧闭的格子里装满了孵化之中的小鸟,以及它们的首次探索、它们清晰的叽叽喳喳。忽然间,那些空荡荡的冗长小巷变得宛如最初的拂晓,整列整列的死者苏醒过来,精力极其充沛,以迎接一个崭新的黎明!……
* * *
然而,我们仍未抵达终点,还可以走向更深处。没什么可害怕的。请把你的手给我,向前再迈一步。我们现在已来到根部,转眼间一切变为枝状,阴暗而又根须丛生,犹如一座森林的深秘之处,弥漫着一股泥炭和腐败物的气息。根系蜿蜒伸入黑暗,它们缠绕萦旋,向上抬升,并如抽水泵般不断吸入浆液。我们到达最底层。我们已触及万物的衬里,置身于处处以磷光的线形图案修饰、粗糙缝制的阴暗之中。这儿的交通堵塞,活动频繁,如此拥挤不堪!族类与世代是如此丰富密集,《圣经》和《伊利亚特》复制了千倍,动荡而喧嚣,众多故事既纷乱又吵闹。路已经走到终点。我们已经抵达真真正正的底部,抵达黑暗的根基,与万物之母待在一起。这里是无边地狱。那些令人绝望的奥西恩③式空间,那些可悲的尼伯龙根人④。这里是故事的庞大孵化器,说书人的工厂,寓言和童话的烟雾腾腾的窑炉。现在,世人终于可以理解春天那伟大而哀伤的机制了。哦,它在众多故事之上生长!有多少事件、多少历史、多少命运!我们读过的一切,我们听过的每一个故事,以及我们从未听过、但早已在童年的梦境里浮现的故事,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才是它们唯一的家园和故乡。作家该上哪儿寻找其构思,该上哪儿去获得创作的勇气,如果他们意识不到身后的这些宝藏,这些资产,这些在地底世界重复回响的千百次叙述?多么含混的悄悄话。多么喧哗的泥土咕噜声。源源不绝的劝说一阵阵涌入你的耳朵,而你闭上眼睛,走在这暖烘烘的耳语、微笑和建议之中,不断被启发,被千百种问题刺激,仿佛被上百万只愉快的长嘴蚊子叮咬。它们希望你能拿走一点儿东西,不管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少许难以理解的、喃喃自语的历史,将其迎入你年轻的生命,迎入你的血液,保存下来,并在今后的生活里以它为伴。如果春天不是故事的复活,那么它是什么?在不可捉摸的事物之中,唯有它是鲜活、真实、凉爽并且无知无觉的。哦,它青春、绿色的血液,它草木的纯真,对那些鬼影和幽灵,对那些怪物、妖精的诱惑是何其强烈!春天把它们领进自己倦怠而幼稚的梦境,并跟它们共枕而眠。清晨它迷迷糊糊醒来,什么事情也记不住。春天承载了所有伤感而遭到遗忘的事物,这就是为何它如此沉重,因为它必须在太多生命——太多被排斥、被抛弃的生命之上独自存在,以维持其秀美妍丽……春天所能提供的补偿,仅仅是稠李果那极度深邃的芬芳,它们流入一道无限而永恒的激流,而万事万物皆蕴含其间……遗忘意味着什么?一夜之间,古老的故事上已长满新绿。一簇温柔的绿树,一片明亮、繁茂的新枝正持续地闪耀不已,犹如一名男孩刚刚剪好的平头。春天眼下如此青翠,又受到漠视:老树恢复了自己的甜蜜和纯洁无瑕,它们的枝条已苏醒,全无记忆的负担,它们的根系深植于远古历史之中!好像是史上第一次,那道绿色将重新供世人阅读,从一开始就被分成各个音节,而故事将借此获得新生,再度启动,如同从未被讲述过一样。
有太多尚未诞生的历史。哦,那些根蒂之间令人悲伤的合唱、那些彼此竞争的传说、那些无止无休的独白和突然爆发的即兴演讲!你可有耐心去聆听?已知最古老的故事之前仍有故事,它们从未流传下来,是无名的先驱,是没起名字的长篇小说,是浩繁、苍白而单调的史诗,是不成形的古老歌谣,是比例失调的架构和填满地平线的无脸巨人,是云团的黄昏戏剧之下的黑暗文本,更远处,是传奇之书、不曾写出之书、觊觎的永恒之书,以及在异教地区遗失之书……
* * *
拥挤、环绕在春天的根系周围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个很早就拿到黑夜的所有权,永久定居于苍穹的深处,成为满天繁星的永恒伴侣和背景。每一个春夜,不管发生什么,故事始终大步向前,走过呱呱的蛙鸣声,走过无穷无尽的旋转磨坊。有个男人在夜之磨盘播洒的璀璨星光下赶路。他迈开双腿,横越苍穹,怀里抱着一个用风衣紧紧裹住的婴孩,埋头推进他永不完结的旅程,穿过浩瀚无涯的夜空。哦,孤独的巨大忧伤!哦,灿烂的迢迢星辰!在这个故事里,时间再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事物。每一刻,它径直跨越星光点点的地平线,以宏大的步伐跨越我们,并且始终如此,反复再三,因为时间一旦脱轨,必将变得深不可测,玄奥无比,重重复复的运动永远不会使它力量衰竭。此人抱着孩子往前走——我们刻意重现该句子,这个不幸夜晚的主旨,以描述那种间歇的行走之连续性——他时而处于一团团被遮暗的星辰之中,时而在漫长、静默、恒风吹拂的间隔之中全然不见。许多遥远的世界近在咫尺。它们明亮得可怕,发射强烈的信号穿透永恒,传播着沉寂无言、无法表达的讯息。他走啊走啊,单调而又绝望地不停抚慰着小女孩,在夜晚的低语和可怕的甜蜜劝说下彷徨失助,此刻再无其余听众,沉默之嘴说出了那个唯一的单词……
这是关于一位被绑架、被调包的公主的故事。
18
深夜,他们默默回到那座花园环抱的广阔别墅,回到那间低矮的白房子,里边摆着一架又宽又大、闪闪发光的黑钢琴,所有琴弦都纹丝不动。当整个暗淡、繁星满天的春夜穿过一面豪华的玻璃墙,犹如穿过温室的窗格,令每一个花瓶、器具凄苦地散播稠李果的芬芳,香气从白色床铺的亚麻布上飘过,继而躁动与热情从这个宏朗的不眠之夜狂奔而过。在这个广袤无垠、飞蛾乱舞、挂满露珠的夜晚,那颗心开始在睡梦里诉说,它滑翔、跌倒、哭泣,为樱花而痛苦、发光……哦!恰是那苦涩的稠李让深不可测的黑夜大为扩展。那颗因其飞翔而深受折磨、不再追逐欢乐的心,眼下正渴望睡眠,即便是一小会儿,在云团的边界,在某些最薄的边缘。但从这个无止境的苍白夜晚之中,又生成一个更加苍白、更加难以捉摸的夜晚,它一次又一次被划割成明亮的直线和“之”字形曲线,划割成星辰的螺旋和昏暗的阶梯,上千次遭到隐性蚊子用针管刺戳,它们悄无声息,美美地吮过少女的鲜血。那颗不知疲倦的心又一次在其梦境里穿梭,并且在绚烂的星辉和错综复杂的丑闻里,在气喘吁吁的匆忙和月亮的恐慌里疯癫、陶醉,它欣喜若狂,往返上百次,并沉溺在苍白的神魂颠倒之中,沉溺在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的梦境和无精打采的战栗之中。
啊,那个夜晚的绑架与追逐!叛变和呢喃、黑人和舵手、阳台的栏杆和夜晚的百叶窗,纱裙和咻咻直喘的逃亡者扬起的面纱!最终,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昏暗中,在一个漆黑而沉寂的短暂瞬间,那一刻降临了。所有木偶都躺在它们的盒子里,所有窗帘都静静垂落,现在,所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皆已吐尽,并悄然掠过这片风景的各个角落,在辽阔、澄明的天空里,黎明默默地建造它粉色和白色的遥远城市,它辉煌、膨胀的楼台和尖塔。
19
只有对细心的读者而言,这个春天的本质才逐渐变得清晰、容易理解。所有那些为一整天而做的晨间准备、它清早的梳洗,所有犹豫、怀疑和顾虑,统统朝一个刚入门的邮票爱好者敞开它们的内核。正是邮票将人引向那复杂的早晨外交游戏,引向旷日持久的谈判,并抢在这一天的最终草案敲定前,把你引向它极富魅力的各种版本。从第九个小时的绯红色雾气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色彩驳杂、斑斑点点的墨西哥邮票正在登场,上面绘有一条蛇在神鹰的利喙间扭动,还有一颗炽热、闪亮而又憔悴的光斑。但从高耸的绿树间透下的一道蓝天里,有只鹦鹉反复嚷嚷:“危地马拉!”它停顿得颇有规律,发音一成不变。当那个浓绿的词语响起时,一切缓缓转化为樱红色,新鲜而又繁茂。在困难和冲突中,一场选举慢慢展开,典礼的程序已经制定,那是一张巡游的列表、一份当天的外交协议。
五月,日子像埃及邮票一样粉红。在集市广场,亮光从各处涌出,波浪般起伏。天空里,夏季的云块层层累积,屈膝跪倒,在阳光的裂缝下旋转,猛烈如火山爆发,边缘灼灼发亮。于是——巴巴多斯、拉布拉多、特立尼达——全体事物都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仿佛戴着红宝石眼镜在观看世界。穿过两三次黑暗的脉搏,那鲜血的红色日食把我脑袋敲得咚咚作响,圭亚那邮票上印刷的巨型护卫舰清晰地驶过苍穹,所有船帆迸发出滚滚雷鸣。它借助膨胀、隆隆直响的大帆飞翔,在拖船的众多抛索和呼吼之下奋勇向前,穿越海鸥们的喧嚣以及辉煌的红色海洋。它巨大而紊乱的缆绳、软梯和桅杆登场亮相,伸展至整个天空,并在高处显现一幅繁复、层层叠叠的雄浑船景,横杆和主桅吱呀乱响,鼓荡的船帆到处蔓延,而动作敏捷的小黑人短暂地现身于缝隙间,继而淹没在亚麻布的迷宫内,消失在迷人热带天穹的种种符号和图形之中。
紧接着景致一变。在天上,在厚厚的云团里,同时出现了三个粉红的日食。闪烁的熔岩腾腾冒烟,以明亮的线条勾勒出云朵险恶的轮廓。而古巴、海地、牙买加,这世界的核心已沉到深处。它越来越成熟,最终臻于完美。突然间,那些日子的纯净本质把它们咆哮的热带海洋、列岛的蓝天、欢乐的激流和旋涡,以及发咸的赤道季风全部倾泻一空。
我凭借手里这本集邮册阅读春天。难道它不正是时代的伟大注解,是它们的白天黑夜的语法?那个春天借由所有的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和委内瑞拉而衰朽下去。如果墨西哥、厄瓜多尔或塞拉利昂的实质不是某种混合的特性,不是某种尖锐的世界品味,不是某种精细而无可置疑的极端,不是一条风格的死胡同,世界以实验持续深入其间,排演各音阶和练习曲,敲响全部琴键,如果不是这一切,又会是什么呢?
切不可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即墨西哥并非终结,它是世界所穿越通道上的一个点,每个墨西哥之外必将开启一个全新的墨西哥,它更为鲜明,更为缤纷多彩而芳香四溢……
20
比安卡一身灰暗。她忧郁的表情变幻不定,包含着灰烬的基本成分。我相信,触碰她的手必定会超越所有可以想象的事物。
她严格自律的血液之中,流淌着许多个世代所培育的教养。姑娘让我深受感动,因为她温驯地屈服于现实法则,而它们见证了遭到迎头痛击的顽固不化、被镇压的叛逆、她夜间的无声啜泣,以及她的骄傲所承受的痛苦凌辱。她每一个动作都是对法定形式的顺从,满含善意和哀伤的优雅。她不做任何无必要之事;她举手投足都谨慎地计算过,墨守成规,毫无激情可言,似乎仅仅是源自消极的责任感。比安卡从那些成功典范的深处悟出她尚未成熟的经验、关于万事万物的知识。比安卡无所不晓,但她并不为自己的学识展颜欢笑。她的学识既严肃又伤感,她保持沉默,紧闭的双唇呈现完美的线条,她的眉毛修剪得恰到好处。不,她从自己的知识中得不到网开一面的特权,得不到软弱或挥霍无度的许可,恰恰相反,她哀伤的眼睛仿佛盯住的那个真理,唯有借助最强烈的关注、对形式最准确的遵从方能诞生。而在无往不利的圆滑世故里,在对形式的忠诚里,横亘着整整一片悲戚的、艰难地被征服的痛苦海洋。
然而,虽受到形式的损害,她已经成功地脱颖而出。但为了获得这样一场胜利,究竟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啊!
她走路时,身姿苗条而挺拔,在那率真步态的韵律之中,谁知道她究竟稚气未脱地承担着怎样的骄傲?这是她本人的、被抑制的骄傲,还是她所屈从的那些原则的一种胜利?
尽管如此,当她哀伤而又直率地抬起双眼,向你投来一瞥,她瞬间便洞察了一切。虽然年纪尚轻,但这并不妨碍她去领悟诸多最神秘的事物。姑娘安静的性格是她长久哭泣所致,这同样解释了为什么她眼窝深陷,为什么它们总是闪着润泽、炽烈的光华,在她内敛的眼神里,蕴含着从未动摇的意志。
21
比安卡,妙不可言、宛如谜语的比安卡!我执着地、顽固地,并且绝望地全靠那本集邮册来研究她。这怎么可能呢?难道集邮册也是一本心理学著作?多么天真幼稚的问题!那本集邮册是一部宇宙之书,是人类所有知识的指南。当然,要借助于隐喻、暗示和影射。要想找到线索,找到那火红的痕迹、那掠过书页的电光石火,你得具备相当不错的悟性、心灵的勇气以及想象力。
有一件事乃是重中之重:应避免心胸狭隘、故弄玄虚、贫乏无趣。世间万象均彼此关联,所有丝线都将奔向同一个卷轴。你是否留意过,在某些书本的字里行间燕子成群结队地飞舞,那整篇都在颤抖的、身形锐利的燕子?人们必须读一读这些鸟儿的徊翔……
但我最好还是回到比安卡。她的行为举止是如此优美动人,每一个动作皆经过深思熟虑,很久以前便决定了,并柔顺地加以施展,似乎她事先就知道所有步骤,知道她命运不可移易的全过程。在公园林荫道旁与她相对而坐时,我想用匆匆一瞥来向她发问,向她提些深藏于内心的请求,并试着清晰表达自己的愿望。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凭一个伤感、深邃而简洁的眼神给予我答复。
为何她总是垂首低眉?她眼睛在专注、沉思地盯着什么东西?难道她宿命的深处果真极其悲哀?无论如何,尽管她随世浮沉,却依旧保持尊严,满怀骄傲,好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好像学问虽使她远离欢乐,但作为交换,又赐予她某种神圣感,某种建立在自愿臣服的基础之上的更高自由。而这又为其屈从增添一抹凯旋的优雅,她正是以此来获取胜利的。
她由女家庭教师陪伴,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两个人都在读书。她裙子雪白——我从未见过她穿其他颜色——在椅子上铺开,如同一朵怒放的鲜花。她修长的双腿光泽暗淡,以无可比拟的优美姿势交叠于前。触碰她的身体一定很痛苦,全神贯注地接触圣洁之物往往会引发这种感觉。
她们合上书本,站起来。比安卡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认可并回应了我热情的致意。她随即离开,仿佛毫不在意,双腿交替迈动,步点极富韵律,并同女家庭教师那灵活的大步子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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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房子周边的情况我全探查过。这片广阔的领地被高高的栅栏所包围,我绕着它走了好几次。别墅的白墙、它宽敞的走廊和阳台,始终让我感觉新奇。别墅后方是一座延绵的公园,并逐渐过渡到光秃秃的空地。风格怪诞的房屋耸立在那儿,半是工厂半是农舍。我从栅栏的某一道缝隙往外望去,必定会看到一出阳光的鬼把戏。在春天那炎热、稀薄的大气中,遥远的事物重复显现,倒映在整片宽达几英里的闪亮空气之上。我的脑袋因为那些最矛盾的思想而炸裂。我必须向集邮册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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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吗?比安卡的别墅居然是一块法外之地?她的房子受到国际条约的保护?对集邮册的研究竟把我引向这样一个重大发现!我是不是这个惊人真相的唯一知情者?况且,关于这一点,那本集邮册提供所有的论证和间接证据,你没法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今天我走近这座别墅,把它彻底调查了一番。接连好几个星期,我一直在那道巨大的、用盾形纹章装饰的熟铁大门旁边转悠。当两部宽大的空马车驶出别墅花园,我抓住了这个机会。院门大敞,没人来把它关上。我漫不经心地走进去,从口袋里掏出素描本。我倚着一根廊柱,假装勾绘建筑物的某些细节。我脚下的砂砾小径,比安卡灵活的双脚肯定无数次走过。想到她柔美的倩影、她轻盈洁白的裙子从一扇阳台的大门内浮现,我的心便会因愉快的恐惧而冻结。可是,所有门窗全被绿帘挡住,连最微弱的声响都无法传出来,将隐藏在那栋房子里面的生活透露几分。地平线上方,天空越来越阴晦。远处电光闪闪。这个白昼灰暗而沉寂,闷热、稀薄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唯有白如粉笔的屋墙在喋喋不休,它华丽繁复的建筑风格沉默而又雄辩。它措辞高雅,长篇大论,用成百上千种方式阐述同一主题。沿着一条明亮的白色楣梁,浅浮雕花纹韵律十足地横贯左右,并在角落里徘徊不去。扶栏和装饰瓶雕向一旁迅速伸展,在它们之间,堂皇典雅的大理石楼梯从高处的中央平台滚涌而下,到处泼溅,似乎想施一个深深的屈膝礼,聚拢并叠好它波浪般的长裙。
我对风格的敏感异乎寻常,而上述风格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让我深为苦恼,如芒在背。在它坚定的古典主义后面蕴含着强烈的压抑感,在那流于表面的含蓄雅致后面隐藏着捉摸不定的惶恐。这类风格太灼热,太尖锐,充满太多意料之外的描金勾银。有一滴未知的毒液注入了该风格的静脉之中,污染了它的血液,使其狂躁而危险。
我心乱如麻,因自相矛盾的冲动而浑身颤抖,蹑手蹑脚地检视这座别墅的正面,惊醒了台阶上睡觉的几只蜥蜴。
在一个干涸的圆形水池附近,光秃秃的地面被太阳晒得龟裂。偶尔有几簇热切而迷人的绿草从泥缝里戳出来。我拔了一小丛那种野草,用素描本将它夹好。深刻的不安令我战栗。水池上方的空气苍白、透明得异乎寻常,并在热气中银光闪闪,波浪般颤动。附近柱子上的气压计正显示一个灾难性的低值。寂静笼罩四周。树枝因全然无风而纹丝不动。别墅陷于沉睡,并在它调子灰暗的长久深眠之中闪着粉白色的光芒。忽然间,仿佛这份凝滞已逼近极限,空气在那色彩斑斓的激荡下硬化板结,裂成绚丽的碎块,飘舞摇曳不已。
它们是些巨大、沉重的蝴蝶,成双成对地嬉戏玩闹,在沉闷的大气中倦怠而颤抖地悬停了片刻。它们你追我赶地飞往远处,并再度聚成一团,在越来越暗淡的空气里为一整副五彩缤纷的闪光洗牌。难道这仅仅是一场丰盛大气的迅速腐烂,是一片充满致幻剂和狂想的海市蜃楼?我挥动帽子,有只毛茸茸、沉甸甸的蝴蝶被打落在地,翅膀还扑扇不已。我把它拾起并藏好——更深一层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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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探寻到那种风格的秘密。这些建筑物的线条始终夸夸其谈,多年来不断重复同一套难以理解的陈词滥调,让我终于弄懂了它那诡异的密码、火热的目光和难以应付的神秘。其实,此类伪装显而易见。在上述复杂精巧、流畅优美的线条里,在它们夸张的高雅里,某种东西很是辛辣,甚至太过辛辣。其中不乏灵巧与炽烈,并非常露骨地想炫耀什么,总之,它五光十色,富于殖民地气息而且抛来一道世故的眼神……情况正是如此:该风格归根到底令人极为厌恶。它放荡荒淫、精巧而热烈,并且十分之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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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解释这个发现究竟如何让我深为震撼。相距遥远的线索开始接近,联结。种种传闻和迹象意外地交织到一起。我万分兴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鲁道夫。他似乎无动于衷,满怀敌意,指责我夸大其词、胡说八道,甚至对我嗤之以鼻。如今,他越来越频繁地怪罪我吹牛逞能,而且故作神秘。如果说作为集邮册的所有者,他曾经对我颇为友善,那么,眼下他强烈的妒忌和难以抑制的痛苦令我们日益疏远。但我从未流露怨恨之色。很不幸,我还得依靠他:没了那本集邮册我该怎么办?他很清楚这一点,并充分加以利用。
26
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多渴望、漫无边际的要求、满溢且毫不节制的野心在它幽暗的深处膨胀。它的扩张无远弗届。管理这个庞大、千枝万叶而生长过度的事业已非我能力所及。因此,我任命鲁道夫为共同执政官——当然是匿名的——以便把一部分重负转给他。我俩连同他的集邮册,组成了非正式的三头统治,整个玄妙无比、难以置信的事件,其重责便由这一体制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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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勇气绕过别墅走到另一边去。这样做我肯定会被发现。那么,既然如此,我为何会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去过那里?实际上,我们事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将看见什么风景?难道我们还碰到过什么事情是全新的,并非在我们的记忆库深处早已预见?我只晓得,迟早有一天,在深夜,我将站在花园的大门前,与比安卡手挽手。我们将走入一个个遭人遗忘的角落,在这里,受到毒化的公园被关进它们陈旧的围墙之间,那些爱伦·坡的人造天堂,长满毒芹、罂粟,以及令人上瘾的旋花,它们在古老壁画的阴沉天空下熊熊燃烧。我们将唤醒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它眼窝空洞,在一个枯萎的下午之外,在那个边缘世界里安眠。我们会吓跑这雕像唯一的情人,一只翅翼收拢、伏在其大腿上睡觉的红色吸血蝙蝠,而它将悄无声息地飞走,轻柔、流畅而起起落落,不停盘旋,如同一片薄如蝉翼、无形无迹的亮红色碎块,既没有骨架,也没有血肉,并逐渐消融于腐败的空气之中。穿过一扇小门,我们将步入一块空地。此处的植被焦枯好似烟丝,如同身处一片印第安夏末的草原。它兴许是在新奥尔良州,或路易斯安那州⑤,毕竟国家不过是一个托词。我们将坐在一个方形水池的石围上方,而比安卡把她苍白的手指浸入它覆满落叶的温暖池水里,始终不曾抬起眼睛。在它另一端,坐着一个瘦削、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我会低声询问此人的情况,但比安卡只是摇头,并轻轻说:“别害怕。她没听到。那是我死去的母亲。她住在这里。”随后她会告诉我最甜蜜、最恬静、最悲伤的故事。此刻任何安慰均无效果。夜幕将很快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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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事件以疯狂的速度一掠而过。比安卡的父亲回来了。今天,我站在喷泉街和圣甲虫街相交的拐角处,望见一辆闪亮的敞篷马车驶过,车厢又宽又浅,犹如一只海贝。我看到比安卡坐在洁白的丝绸扇形座椅里,她斜倚着,身穿薄纱裙,帽子压得很低,由一根缎带系在她下巴上,其褶边遮挡了她温柔的侧影。她几乎完全淹没在孔雀羽纹样的软绸之中,坐在一位绅士旁边,他身穿黑色外套,白色凸纹短褂上缀满闪闪发光的金链子和许多金坠饰。在他同样压得很低的黑色圆顶礼帽下面,是一张深沉、阴郁的面孔以及灰色的络腮胡。这个场景令我深为感动。毫无疑问,此人正是V先生。
这辆优雅的马车从我身旁驰过时,它那富于弹性的车身谨慎地隆隆作响。比安卡对她父亲说了些什么,于是他透过一副巨大的墨镜,朝我投来一瞥。他有一张掉光了鬃毛的老狮子的脸庞。
我大喜过望,差点儿被极其矛盾的情感折腾得发疯,大喊道:“包在我身上!”随即又说:“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从夹克下面掏出一把手枪,朝天连连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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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大量证据表明,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是个既可悲又强大的造物主。他长着一双小眼睛,纽扣般空洞无神,嵌在皱纹重重的三角形区域里,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眼睛。他脸庞两侧蓄着络腮胡,白如牛奶,往后梳掠,活像个日本恶魔,这是一张老迈、忧郁的狐狸脸。从美泉宫露台的高度,打远处看,那张脸多亏了皱纹的特殊布局,似乎是在微笑。若走近观察,便会发现这微笑的真面目,那仅仅是一张痛苦不堪、追名逐利、讲求实际的鬼脸,灵光一闪根本无法将它照亮。当他穿上绿羽装饰的将军服和垂及地面的天青色大氅,登上世界舞台微微俯身致意时,全球便在它发展的进程里达到一个幸福节点。此刻,所有形式都松散地悬挂在事务之上,其内容在无休无止的变异中消耗一空,其外壳剥落大半,即将枯萎。世界正在剧烈地化茧成蝶,在青春、喧闹、令人惊叹的华彩之下孕育成形,它欢快地松开所有的束缚和纽结,不再为世界地图负责,听任这张印满年代、色彩和启示的图表翻滚着飞上高空。弗兰茨·约瑟夫一世视之为个人风险,用平庸乏味的规则、枯燥沉闷的实用主义所建构的世界,才会让他感到如鱼得水。他的灵魂是王公大臣和警署的灵魂。然而,很奇怪,那样一个无趣、呆板的老家伙,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竟能够把大多数穷光蛋拉到他这一边。所有忠君体国、深谋远虑的族长,大凡接近他,都感到深受威胁,当这个强大的恶魔权势压在世间万物之上,想要抑制世界的上升时,大伙却如释重负。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将这世界划分成一个个规整的正方形,借助专利权校准它前进的方向,把它置于程序的掌控之下,确保它不会脱轨撞入无法预知、后果难料的境地,或遇到任何一类失控的情况。
但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对健康、虔诚的欢乐并无敌意。正是他以某种程度的精明慈悲,为人民大众设计了皇家彩票、埃及梦书、附插图的日历,以及皇家烟草店。他为天国的仆从定下规范标准,命其穿上富于象征意义的蓝色制服,使他们遍布全世界,并以邮差、售票员、银行家等职业,把他们划分成不同等级、部门的天国军团。而即使是那些最卑贱的神使,脸上也笼罩着造物主借给他们的太古智慧,以及络腮胡衬托下的充满善意的愉快笑容,尽管他们的双脚会因为一整天的奔波操劳而散发阵阵汗臭。
可是,你听说过发生在皇帝脚下那场受挫的阴谋吧?他辉煌的全能统治开启之初,这次伟大的宫廷政变被扼杀于萌芽状态。当王权不再以鲜血浇灌,它们定将枯萎。维持其生命力有赖于大规模的伤痛、饱受抑制的生活,有赖于它们永久地剥夺并抛弃某些人。在此,我将提供一些赤裸裸的秘密和查禁之物,触及层层固锁并以千百道沉默封条守护的国家机密。造物主有一个弟弟,两人的想法和理念大相径庭。事实上,谁没有一个这样或那样的弟弟?谁没有这么个弟弟相伴,如影随形,同你展开永恒的对谈?根据某一个版本,他只是一位堂弟,根据另一个版本,他从未诞生,不过是造物主因恐惧和神志不清才杜撰出来的,是他睡觉时偶然听到的。甚至有可能是他由于某些缘故凭空捏造的,用来代替另一个人,仅仅为了以一种象征的方式重演那部戏剧,在经过天知道多少次彩排之后,仪式性地、礼节性地、再一次上演那无法无天的致命一幕,此举尽管重复过上千次,至今仍未停歇。这种有条件的降生,应该归咎于倒霉的主角犯了职业性错误,他要向自己饰演的人物致敬,因此才取名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正是这个名字,即使低声吟读,今天仍可让我们的血液焕然一新,使之更亮更鲜红,迅速涌动于热情而明丽的艳彩之中,涌动于火漆印章的红色、彩色铅笔的红色,以及来自远方的电报喜讯所使用的颜色之中。他面颊粉红,两只蓝眼睛神采奕奕。他令万众倾倒。燕子遮断他前方的道路,发出欢快的锐鸣,叽叽喳喳地旋转着把他团团围住,使引号振动,而一段快乐的引文被写在一只欢悦、流动之手上面。甚至造物主也偷偷爱他,即便前者正谋划要把他毁灭。首先,造物主将自己的弟弟任命为黎凡特舰队的指挥官,希望他在南海探险时悲惨地沉船淹死。此后不久,他与拿破仑三世签订密约,后者狡诈地把他拖入墨西哥内战。一切早有预谋。这个沉浸在梦幻和想象之中的年轻人,欲图在太平洋建立一个幸福的新世界,放弃了他身为皇子、哈布斯堡王朝继承人的所有权利,乘坐法国“勒希德”号战舰,径直驶向为他而准备的埋伏圈。那场秘密阴谋的相关文档从未在阳光下公开。
于是不满意分子的最后希望破灭了。马克西米利安大公悲惨死去,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以哀悼为由,禁绝使用红色。官方指定黑和黄是致哀颜色,从那时起,紫红色作为猎猎飘扬的激情之旌旗,只能秘密地、在他追随者的心中拂动。但造物主无法把紫红色从自然界彻底清除。这是因为它潜藏于日光里,只要你在春天的太阳底下闭上双眼,即可暖暖地、一波接一波地将其吸收到眼皮下面。在春季泛滥无边的光焰之中,燃烧的照相纸便散发同样的红光。而角上绑布条的公牛,被引到小镇的阳光街道上,在明亮的斑块里看到这种颜色,便低下头,准备冲向他们自己想象的、正惊恐地逃离火热竞技场的斗牛士。
有时候,整个晴朗的一天都在太阳的爆发之中度过,在云朵的聚积之中度过,它们的红色边缘处处开裂,灼亮而鲜艳。走来走去的人们被阳光照得发昏,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礼花筒、罗马焰彩和火药桶。随后,黄昏降临,这光焰的暴风趋于平息。地平线愈发浑圆,愈发美丽,蕴满天蓝色,犹如一个花园里的玻璃球,为我们呈现微缩、光亮的世界全景图,其结构体现了幸福的秩序,云团在它上方排列,它定于一尊的上层建筑铺展成长长一列,仿佛层层堆叠的金徽章,或伴随着愉悦祷词的隆隆钟鸣。
人们聚拢到集市广场上,在这宏伟、光明的穹隆下默默无语。他们激动地集合在一起,汇合成一支巨大而凝固的终曲、一幕静止不动的等待图景。云片堆积成粉红色,越来越粉红,在每一双眼睛后边是深沉的静穆和明丽远景的反光。忽然间,世界在万众期待之中达到其顶点。在最后两三下搏动里,它实现了极致的完美。在地平线的水晶球里,花园令人信服地排列整齐,它们五月的青翠泡沫,连同闪闪发亮的葡萄酒,随时准备从边缘溢出。山丘形如云块,世界之美超越最高峰后开始分崩离析,翱翔天际,它广大的芬芳越过了永恒之门。
当人们一动不动,被那恢宏、明亮的世界之上升迷住时,他们的脑袋依然低垂,依然装满光辉、巨大的景象,有个青年意外地冲出人群,而大伙还一直在不明不白地等待他这位信使。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身穿一件装饰以小巧的铃铛、徽章和奖牌的漂亮紫红色毛线衣,跑过整洁的集市广场——它仍旧处于停顿状态,准备飞走,仍旧充满启示,被沉默的群众所环绕——他们是那个日子存入的盈余款、净利润,悉数来自它的绚烂之美,并可喜地成为它的储备。他围绕广场那瑰丽多彩、宛如神话的边缘跑了六七圈,优雅地鞠躬致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跑动,害羞地低垂眼睑,两手紧贴屁股,多少有些沉重的肚子直往下坠,因其富有韵律的步伐而晃荡不已。他留着一部波斯尼亚人的胡子,运动使之面色红紫,脸颊上汗珠闪耀。在他青铜色低领衫上边,他的徽章、奖牌和小铃铛此起彼伏地不停跳动,如同一副婚庆场合使用的挽具。当他沿着一条急转直下的抛物线拐过一个街角,向大伙奔来,老远就能瞧见他铃铛嘹亮的土耳其禁卫军绶带。他英俊得像一位神灵,脸皮粉嫩得近乎不真实,身体僵直地挺立,用噼啪作响的马鞭、斜视的眨眼驱赶冲他狂吠的狗群。
后来,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为天下太平所陶醉,宣布了一次谨慎的大赦。他同意在五月的某个夜晚以一种经过稀释的、如糖似蜜的方式使用红色。他站在美泉宫大敞的窗台前,与世界连同他自己的对立面达成了和解,并在那一刻成为全球瞩目的焦点,粉红色的跑步健将们绕着地平线上方所有的集市广场飞奔,无论它们是空空荡荡还是站满沉默的群众。人们看到他以云朵为背景,仿佛是一尊巨大的皇家雕像,穿着天青色大氅,挂着马耳他骑士团勋章缀饰的总司令绶带,他戴手套的双手搁在栏杆上,他的眼睛——像两枚不含慈悲或善意的蓝色纽扣,镶嵌于皱纹密布的三角区域——在他发笑时眯成一条缝。他站在那里,向后梳掠的雪白络腮胡造成一种仁慈的假象,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从远处看,他那张贫乏无趣的、粗鄙庸俗的脸庞上挂着一副伪装的笑容。
30
长久的犹豫之后,我几乎没法再保守这个秘密,便为鲁道夫讲述了数天来发生的事情。他脸色一沉,嗓音尖厉地指责我在撒谎。最终,他的嫉妒无所顾忌地猛烈爆发,他狂嚷着,两手挥舞着绕圈狂奔。全是瞎扯,彻头彻尾的瞎扯。什么治外法权!什么马克西米利安!什么墨西哥!哈哈!棉花种植园!少胡说八道!完了,结束了。他不会再把集邮册借给我搞恶作剧。解除合作关系。协议终止。他激动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他已经崩溃,根本无法挽回。
我大为惊恐,试图哄他高兴,开始解释前因后果。我承认,若只看表象,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承认,起初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而鲁道夫毫无思想准备,因此,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不足为奇。我设法触动他的心灵,唤起他的荣誉感。事态正发展到决定性阶段,他果真能够心安理得地拒绝帮助我,抽身离去,把一切都搅黄?最后我着手以集邮册为基础,向他一字一句地证明整个事件全是确凿可信的。
鲁道夫的情绪稍稍平复,翻开集邮册。我以前讲话从未倾注过如此多气力和热情,完成了自我超越。我用集邮册显示的证据支持自己的推论,不仅驳倒他全部指控,还驱散他的疑虑,并且更进一步,得出一系列启示深刻的结论,观点之开放令我本人都极为惊奇。鲁道夫沉默不语,遭到挫败,不再提什么取消合作。
31
恰好是那几天,有一场宏大的魔幻剧来本地上演,展出一组壮观的蜡像,并在圣三一广场安营扎寨,这难道是一个巧合?我对此盼望已久,极其兴奋,于是把消息透给鲁道夫。
那一晚狂风大作,到处一派凌乱,下雨在即。沉闷、发黄的地平线上,白昼已做好逃离的准备,匆匆给火车和运货马车盖上一层灰暗的防水罩子,它们正排成队列驶入远端的晚凉之中。最后一刻,在一道黑暗、低垂的帘幕下边,落日的遥远余晖涌入我们的视野,并缓缓沉入广袤、平坦而无边无际的荒原,那里湖泊众多,映象纷呈,从斜穿半个天空的灼亮足迹之中射来一道惊人、命定的黄色闪电。那道帘幕陡然下坠,苍白的屋顶闪耀着湿漉漉的光芒。天色越来越昏暗,片刻之后,排水沟开始它们单调的吟唱。
现在,蜡像展盛大开幕。惊恐、急促的傍晚,参观者聚集在大帐篷前部,他们撑着雨伞,轮廓黯淡,笼罩在残月的黄褐色光芒里。他们顺从地掏钱购买入场券,售票人是一位服饰艳丽、袒胸露背的女士,她满身珠光宝气,甚至用金子来镶牙,如同一尊胸像,双乳用丝带紧束,涂抹唇膏胭脂,她下半身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消失于天鹅绒布幔的阴影之中。
穿过一道半开半闭的门帘,我们来到一个灯明烛亮的场所。大帐篷里挤满参观者。许多人披着雨水淋湿的外套,衣领直立,沉默无言地到处闲逛,又停下脚步围成一个半圆。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从他们之中分辨出,究竟是谁仅仅表面上属于这个世界,而实际上过着一种离群索居、庸庸碌碌、行尸走肉的枯燥生活,过着一种装模作样、金玉其外的炫耀生活。他们穿着质料上乘、量身定做的庄重礼服和燕尾服,无比沉默地站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又因致命的不治之症而泛起红晕,眼睛灼灼放光。长久以来,他们的脑袋里不曾有过任何思想,那些浮夸的积习、向外人吹嘘卖弄并且自曝其丑的癖好,实已无可救药,这帮人偏偏还要竭尽全力来加以维持。他们早就应该上床躺好,喝下一勺药剂,用冰凉的被单裹住自己,闭上眼睛。让他们在支架或座椅上坚持那么长时间,实在有违人道,他们坐姿如此僵直,套着黑漆皮靴子,与前世的样子相差甚远,他们的目光依然明澈,但所有记忆均已被剥夺。
每一尊蜡像嘴唇下面都垂着他最后的哭喊,好像吊死鬼的舌头,它发自离开精神病院的时候,此刻已寂然无声。进入这个最终庇护所之前,他们在那儿待了很久,被误以为是疯子,无人问津,犹如置身炼狱。要认真说来,他们仅仅是冒牌的德雷福斯、爱迪生、卢切尼。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他们是仿造品。别忘了,没准儿他们真是疯子,当一个精彩的念头将其攫住,他们便立即原形毕露,那一刻,他们的狂躁可谓货真价实,并经过提炼,成为他们新生命的基础,元素般精纯,不折不扣地承载全部希望。从此,只有一个想法像惊叹号一样占据他们的头脑。他们单脚站立,如同悬在半空,如同被固定在一个未完成的姿势上静止不动。
我在一尊又一尊蜡像间穿梭不已,目光急切地寻找马克西米利安。我最终找到了。他没有穿黎凡特舰队司令官的气派军服,当年他正是乘坐旗舰“勒希德”号从土伦港启航,前往墨西哥争夺王权的,他也没有穿骑兵将军的绿色制服,那是他辞世前几天感到十分骄傲的着装。他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大衣,长长的下摆,鲜亮的长裤,以及一个高领和一副把胡须往上推的胸板。鲁道夫和我满怀崇敬之情地停下脚步,激动的人群在他跟前围成一个半圆。忽然间,我彻底僵住了。离我们几步之遥的第一排观众里,伫立着身穿白裙的比安卡,女家庭教师陪伴一旁。她站在那儿欣赏蜡像。这几天来她的小脸蛋更苍白、更消瘦了,她眼圈乌黑,阴影浓重,悲伤得如同一座坟墓。
她一动不动,交叠的双手被藏在裙褶之中。她双眼满含深切的哀悼,在严肃的眉毛下面注视展品。那一刻我的心充溢着痛苦。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悲伤的凝视望去,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的脸庞似乎已醒来,正在活动。他面露微笑,唇角上扬。他眼睛闪亮,开始循着自己的轨迹转动。他挂满勋章的胸膛随一声叹息而鼓起。这并非奇迹。仅仅是普通的机械把戏。只要上足发条,机械学原理即可发挥效用,这位大公便行礼如仪,动作好像他生前一样优雅、庄重。他目光直射轮流凑近的参观者,并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片刻。
他与他们对视的时间短暂而精确,颇为惊恐,犹豫不决,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受制于机械作用,目光再一次转到别处,瞧着另一张面孔,报以相同的热情而灿烂的笑容。他是否注意到比安卡的存在?她是否扣动了他的心扉?谁知道?归根到底,他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马克西米利安。他已大为简化,处于极度虚弱状态,仅仅是他前世的摹本。不过你必须承认,至少,实事求是来看,他跟前世的血缘最为接近。或许在此等状况下,在他辞世这么多年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就是自己的真身。当然,以蜡像的形式复活人间,很难保持完全一致。肯定有人趁机违背他的意愿,偷偷植入什么东西。某些崭新、危险、奇异的事物,大约已互相混合,它们源自一个才华横溢的疯子,此人妄自尊大,狂躁已极。这一定使比安卡满怀惊骇恐惧。毕竟,连一个重病者也会大不如前,更不必说一个以如此不恰当的方式实现复活之人。如今,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血亲骨肉?笑容可掬,行止庄重,他假扮欢愉,伪装豪迈,正在上演他滑稽的皇家喜剧。他真的必须如此彻底地蒙头盖脸吗?当他站在蜡像馆里展出,受到严加管束的威胁,他真的那么害怕从各个方向注视自己的看护者吗?他梳洗清爽,恢复健康,最终获救,大费周章地去除某人的疯狂,他是否担忧它们重新把他拖回动荡和混乱之中?
当我把目光再一次转向比安卡,看到她用一块手帕遮住脸庞。她被自己的女家庭教师搂住,珐琅彩似的眼睛空洞地灼灼闪光。比安卡的痛苦让我不忍再看。我鼻酸欲哭,拽着鲁道夫的袖子,往出口奔去。
在我们身后,那名涂脂抹粉的祖先,那个青春正盛的老家伙,继续朝四面八方送去他极其炫丽的皇家致敬礼。他甚至在过分的狂热之中举起双手。在那呆滞的沉默里,在煤气灯的咝咝声和雨点落到帐篷帆布上形成的静谧滴答声里,他几乎要向我们送来飞吻。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踮起脚尖,跟其余蜡像一样奄奄一息,思念着他那具古老、恐怖的尸体。
在前厅,那尊浓妆艳抹的半身像,那位女售票员冲我们说了些什么,她身上的珠宝和金牙在魔幻的黑色帘幕衬托之下光芒四射。我们走进湿漉漉的温暖雨夜。屋顶亮闪闪的,正往下淌水。阴沟正单调地饮泣不休。顶着瓢泼大雨我们一路快跑,被雨中吧嗒吧嗒直响的街灯照亮。
32
哦,乖戾人性的深渊!哦,阴狠的无间地狱!谁人的头脑里会容纳如此刻毒、险恶的思想,比最复杂精巧的奇幻之物还要胆大妄为?我越是深入它幽暗的罪恶,越是对它无所顾忌的背信弃义、对那邪恶欲念的内核里灵光一闪的犯罪阴谋钦佩不已。
所以说,直觉并没有欺骗我。请看,近在眼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太平世界以及各种条约的强力保障之下,居然有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罪行发生。请看,死寂之中,那场阴郁的戏码正在公演,它如此精心伪装,如此谋划缜密,以致在那个春天的纯真表象里没人能够猜到或查到它。谁会想到,那尊沉默不语、呆若木鸡、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塑像,与身姿娇美、极有教养、举止优雅的比安卡,在他们之间会上演一出家庭悲剧呢?归根结底,比安卡是何许人?我最终会解开谜团吗?如果她不是正统的墨西哥皇后的骨血,或者,甚至是那个来自流动剧团舞台、凭借美貌征服马克西米利安大公而成为他妻子、以庶民之女身份嫁入王族的伊莎贝尔·德·奥格兹所生,那会怎样?
如果她母亲是那个他戏称为“康奇塔”的娇小克里奥尔姑娘——她通过这个名字走后门进入了历史——那又会怎样?我能够从集邮册收集到的涉及她的信息,只用寥寥数语便足以概括。
皇帝败亡后,康奇塔带着她的小女儿去了巴黎,靠自己的遗孀年金度日,并坚定地忠于死掉的王室丈夫。历史讲述至此,这个可怜女人的踪迹便再难寻获,仅留下只字片语供人联想、猜测。她女儿的婚姻以及后来的命运,我们一无所知。然而,在一九〇〇年,有位V夫人,一个超凡脱俗、满含异域风情的美女,跟丈夫和小女儿一块儿,持假护照从法国前往奥地利。在萨尔茨堡,靠近巴伐利亚的边境,他们换乘另一列火车前往维也纳,遭到奥地利宪兵的拦截拘捕。令人困惑之处在于,当伪造的文件检查完毕,V先生重获自由,可是他却并未尝试救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同日返回法国,从此潜形匿迹。所有线索消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因此,我痴迷地重新追寻他们的踪影,通过那本集邮册寻找蛛丝马迹。根据我掌握的线索,有理由相信,前述那位V先生始终很可疑,他被认为是另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国家,使用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但是,少安毋躁!关于这件事尚无更多补充。简言之,比安卡身世的重重迷雾已经散开了。
33
对于正史而言已经足够,但官方版本的故事并不完整。存在不少故意留下的空白、漫长的停顿以及遮掩,春天匆忙地把自己植入其间。它迅速以自己的注脚把那些空白填满,用它无尽的、散落的枯叶将其贿赂,它的枝叶竞相旁逸斜出,被鸟类的荒唐举动,被这些长翅膀的生灵吵闹的争鸣,被所有矛盾、谎言、它们绝无答案的天真问题、它们固执而矫情的反反复复,被上述这一切串成长长一列。要从混乱之中找到真实可信的文本,需要极大的耐性。对春天展开一次谨慎的分析将会使目标实现,不妨这样解析其句子和段落:是谁?是谁的?是什么?如果你希望收获它意义的健康谷物,必须首先清除鸟儿的含沙射影,清除它们尖锐的副词、介词,它们害羞的反身代词。在此,集邮册是我遵奉的最高指南。蠢笨无比、不谙世故的春天!它一视同仁地滋长万物,让理智和废话彼此缠绕,永远在插科打诨,放肆地瞎胡闹。难道它不也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盟友吗?难道他们不是共谋关系吗?必须牢记,这个春天所孕育的任何一丝意义,总是立即被成百上千倍的虚夸、胡扯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所盖过。群鸟用它们错误的标点符号搞乱语法,掩盖其踪迹。青翠的春天里,草木疯长,枝繁叶茂,它们飞速占领每一寸泥土,每一道缝隙,把真理逼得走投无路。如果不在一个无人找寻的地方,不在那市场日历和年鉴里,不在直接来自集邮册的商旅和乞丐吟唱的歌谣里,那么,横遭诅咒的真理又该去何处寻找庇护所呢?
34
数周的阳光普照之后,接下来是一连串炎热、多云的日子。天空晦暗,好像古老壁画所描绘的苍穹。在烦闷的寂静里,浓云涌动,犹如那不勒斯画派作品中悲惨的战场。在那些铅灰色、暗褐色的旋涡构成的背景下,房屋闪着酷热的、粉笔似的明亮白光,而边缘更为锐利的屋檐、梁柱的阴影将其进一步强化。人们低头走路,在预兆一场暴风雨的无声放电之中,深沉黑暗在其内心不断积聚。
公园里再也看不到比安卡。似乎她正受到严密保护,不允许外出。他们已经察觉到危险。
今天,我在镇上看到一伙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礼帽的男人,以外交官的谨慎步伐穿过集市广场,白色的衬衣前襟在铅暗的空气中闪耀。他们默默检视周遭房屋,似乎在为其估价。他们步调一致,从容而富有节奏。在他们刮净的脸庞上,胡子黑如煤炭,目光炯炯且意蕴无穷,眼珠灵活地沿着轨道转动,仿佛涂过润滑油。他们偶尔摘下帽子,抹去眉毛上的汗珠。他们又高又瘦,正值盛年,都有一张黑不溜秋、匪徒般的脸庞。
35
日子越来越昏暗、阴沉、乌云密布。遥远的地平线上方,日夜潜伏着一场暴风雨,从未倾盆而下。在那伟大的沉默之中,一缕新鲜的气息穿过厚实如铁的天空,穿过细雨,以及潮湿、清澄的微风。
然而众花园上空又开始回荡它们巨大的叹息,其茎叶不分白天黑夜、成百上千倍地生长,超负荷工作,并超越它们自身。所有旗子都沉沉下垂,昏暗无光,把它们最后一轮色彩的波浪无助地推向越来越浑厚的大气。偶尔,在某一处街口,会有人抬头望天,他侧影明亮,被幽晦所切削,眼睛闪闪发光,饱含惊恐。他正在倾听暗空的咆哮、飞掠的云团满含电荷的静默。黑白相间、颤抖并锐利如箭的燕子刺入大气的深处。
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正受到煽动。大批军队,穿着白裤子,胸前交叉绑着白皮带,在极具威胁的沉默中涌向码头。智利的独角兽高高耸立。夜里,在晚穹的衬托下,人们可以看到这头高贵的动物噤若寒蝉,蹄脚悬在半空。
36
日子正在往阴影和冥思之中越沉越深。天空已关闭、隔绝,静静地、沉重地旋转,充满更黑暗的风暴之铁。烤焦的、斑斑驳驳的大地停止了呼吸。唯有花园在生长,气喘吁吁,迷醉而健忘,茎叶不断外溢,凭借凉爽、茂盛的实质,似将充塞所有缝隙。(那些花蕾像发黏的疹子,似乎很痒,很痛苦,而且溃烂化脓,但它们眼下正在阴凉的绿意中恢复,叶子一片接一片细致地结痂愈合,以重新焕发的精力成百上千倍增殖,时刻准备投入其生长大业,前景难以估量,无可丈量,它们用幽暗的绿荫遮盖并窒息了杜鹃的孤鸣,那遥远的啼泣声此刻从茂密的树丛里隐隐约约升起,淹没在千枝万叶的欢快洪流之中。)
在这片昏蒙的景致里,那几幢房子为何如此闪亮夺目?喧嚣的公园越是阴暗,刷石灰的房屋就越是强烈发白,久经暴晒的地面热烘烘的,在日落之后越来越灼亮地闪耀着,好像某种明亮、斑驳的疾病随时把黑色污点传染给它。
几条狗昏昏沉沉地乱跑,鼻子嗅来嗅去。它们搜寻到某些气味,又激动又疯狂,在毛茸茸的草木中乱刨不已。
源于这些阴天的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它们非同寻常,宏伟得超越一切界限。
我满心好奇,想知道何等事物能与这一股负数的总期望值相提并论,而它即将释放出大量的负电荷。还有什么可以跟如此灾难性的气压下降等量齐观?
那道阴影在某处持续生长,我们始终在自己的本质之中为它预留了空间。它不断加固,公园里百合花的醉人芬芳永远无法填满一道凝息屏气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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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大群的黑人在镇子里游荡!此刻在这儿,下一刻在那儿,他们同时出现在镇上好几个地方。他们是一伙吵吵嚷嚷、浩浩荡荡、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他们冲进杂货铺,将其劫掠一空。他们互相逗趣,彼此推搡,放声大笑,眼白乱转一气,发出嘶哑的喊叫声,牙齿又白又亮。在警察赶到前,他们已然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我事前已有所预见。它必将如此。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总算把长久以来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看真切,即黑人乃是这个春天的基石。
他们是怎样前来占领此地的?这么一大帮穿棉质条纹睡衣的黑人,他们来自何方?伟大的巴纳姆⑥是否在附近搭建大篷,随后还会有一列长得看不到头的火车,运来人员、动物以及恶魔?他的马车是否停在附近,上面挤满了闹哄哄的天使、野兽和杂技演员?绝无此事。巴纳姆远在天边。我的猜测完全指往另一个方向。但我什么也不会说。比安卡,为了你,我将保持沉默。任何折磨都别想从我嘴里榨出一句话来。
38
那天,我慢悠悠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最终准备就绪,我站在镜子前,摆出一副镇定神色,让自己显得冷静、坚毅果决。我小心翼翼给手枪装好子弹,把它插进裤子的后袋,朝镜子看了最后一眼。我拍了拍外套的前襟,那里藏了些秘密文件。我已准备好跟他见面。
我彻底冷静下来,决心不可动摇。毕竟,这是为了比安卡,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已经拿定主意,绝不告诉鲁道夫。我越是了解他,越坚信他是个平庸之辈,无法将自己提升到非凡的境界。我已经厌烦他那副表情,面对我的每一个新奇念头,他要么惊诧到呆滞,要么是嫉妒得脸色发白。
我思绪深沉,很快走完一小段路。当那扇大铁门在我身后哐嘡一声关闭,震动逐渐减弱,我步入另一番天候之中,遇到截然不同的气流,在那个辉煌的年份里,这是一片陌生而冰凉的地区。树丛的黑色枝条伸入到分裂、隔离的时光之中,光秃秃的树冠上,发暗的枝丫探向高耸、苍白的天空,探向它某一个离奇怪异的区域。林荫道的两端均已堵死,受到隔断,被人遗忘,犹如一段无路可通的海湾。喑哑、落寞的阵阵鸟啼在无垠天穹的广袤空间里回荡,以一种特别的手法裁剪着寂静,它沉重、灰暗,被那些鸣声若有所思地散布于它们的缝纫台上,并颠倒地映照在沉寂的池塘里。这个世界跃入了遗忘的反光之中,茫无目标,坠向宏大、弥漫一切的灰暗思绪,坠向旋转无已而又不断倒退的树木,坠向无边无际的、飘忽不定的巨大苍白之中。
我昂着头,极其沉稳而镇定,向主人通报姓名。我被带进一间灯光寥落的幽暗大厅,里面流动着沉寂的奢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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