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丰臣秀吉
[book_author]山冈庄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86821
[book_dec]《丰臣秀吉》,于1955年首次连载于日本。传记小说类书籍。它讲述了丰臣秀吉跌宕起伏的一生。丰臣秀吉,于1537年出生于尾张国(今天的日本爱知县西部)爱知郡中村乡。他是贫苦农民家庭出身,本是足轻(下级步兵),后因侍奉织田信长而崛起。本能寺之变后,在织田氏诸家臣内部斗争中胜出,成为织田信长实质的接班人。1585年,担任关白(相当于中国古代的丞相)。后担任太政大臣(类似于中国唐朝的相国),获赐氏姓丰臣氏,后将关白职务让与养子丰臣秀次而自称“太阁”(是摄政关白让渡职位之后的专有名称,正式名称为“太阁下”,是“殿下”与“阁下”等称谓的最高级形式,仅次于代表君主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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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可怜的流民
天文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十二月中旬,一伙流民又从尾州爱智郡的中村乡流窜到稻叶地、东宿一带行凶作恶。
恰巧,当时这一地区的强壮男子都被领主织田弹正忠信秀驱赶去攻打美浓,这伙流民因此得以为所欲为,洗劫了许多村庄。
东宿本来是以养兵为业的萱津勘次长晴的地盘。后来他带领近三百名党羽到美浓赚钱去了,不然的话,他们是完全有能力抗击流民的。结果因为没有强壮的男子,东宿只好任凭流民作恶。
这伙流民约有七十人,从西面越过木曾川三角洲,像荒年的蝗虫一样蜂拥而来,兵分三路宿营后,开始进行残酷的掠夺。
一队占据了中村的庄屋甚左卫门的家,一队占领了稻叶地的正圆寺,而讽刺的是,另有一队则出人意料地进驻了前面所提到的萱津勘次长晴的宅院。当时他去美浓赚钱了,而他是能与海部郡的蜂须贺小六相提并论的乱波(野武士)的大头目。这伙流民如此胆大包天,令人折服。
没有人知道这伙流民从何而来,目的何在。
应仁之乱以来近百年,战乱持续不断。据说西国、中国☾1☽、四国一带的百姓因粮食被抢,房屋被烧,而对生活感到绝望,完全丧失劳动热情,只好离乡背井向东流浪。
这伙流民分三路安营扎寨后,就乱烘烘地往扎寨的那几家搬运战利品。
他们不仅抢掠从米、酱之类到衣物、武器、蔬菜、被褥等物,连良家妇女、家畜等也不放过。
有个人戴着奇特的苎桶,在瑟瑟的腊月寒风中跑回来,抢来了念佛用的坐钲。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嘴里叨叨咕咕地从田间小道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喂,你这是在搞甚么把戏?”
“——这个嘛,我以为是个年轻姑娘,结果抱起的女人是个老太婆,一气之下把她勒死带回来了。算我倒霉。”
“——又碰上个老太婆,你这个坏小子。”
战争持续百年,老百姓两三代人自暴自弃,丧失生活信心。第一代人看到这种状况,认为这个社会完了。
第二代、第三代从问世之日起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他们从未见过和平、道德、自由之美,所以也就不可能会有甚么“良心”。
人的感受性具有敏锐的一面,虽然有时也能创造优秀的文化,但也时时刻刻在不由自主地还原其动物的本性。
破坏比创造省力,而且有时破坏比创造能带来更大的欢乐。
这三路流民中,可能以在东宿的大头目勘次长晴的宅邸安营的一伙流民中暴徒最多。
“喂,天黑了,点起篝火吧!显得更有气魄。”
一个敲着钲回来的男子高声大叫后,在廊下喝着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日本浊酒的男子立刻响应:“那好,这事包在我身上。”
“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动脑子。”
“这帮家伙,又藉酒兴神吹起来啦!”
“这可不是吹,里面已经绑架来五、六个美女,怎么样?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吃饱、取暖,然后把周围照得通明。”
“所以我说要点燃篝火嘛!”
“是,知道啦!”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喳喳呼呼地比划着:“我在这里连侍童都找好了,已做好一切准备,等着瞧吧。喂!你们两个小毛孩子过来!”
他这么一喊,两个孩子瞪着警戒的眼睛,从原主人勘次引以自豪的变种小叶罗汉松古树后面走出来。应该说他们是这乱世的第三代产物。
一个十一、二岁,另一个好像小二、三岁。两个男孩正处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年龄,有一颗强烈的好奇心。
当然,不是流民从外地带来的。凡是新进村的人,无论是卖糖的,说鼓词讨饭的,他们都从早到晚紧跟不离,总想从中发现未来的人生。他们贪婪,但又正直,喜欢冒险,多愁善感,是这一带的后继人。
“喂!小东西,刚才说好的,快把火点着!”
年龄大的胖墩墩的男孩抬眼瞧瞧,点点头。
“我要是点火,回头说不定会遭到萱津大将的申斥。”
“已经答应的事,快点吧!”
“好,这就去,日吉,来呀!”
他催促着另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男孩,跑到庭院中央。
年小的少年背上背着婴儿,婴儿身上缠着破布,难以分辨性别,不知是他的妹妹还是弟弟。时值十二月中旬,寒风刺骨,天色已晚,流民闹事,家里的父母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而从他们的面目表情来看,早已把回家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完全成为怀有好奇心的俘虏了。
一会儿,萱津勘次长晴头目的宅邸的一角一下子火光通明,能听到劈劈啪啪的火花爆裂声……
恐怕只知道和平社会的人看到这种事会骂他们是恶魔、妖精,而拚命诅咒。
这座宅院的主人萱津勘次长晴原来是以雇人打仗为职业。因此,宅院修成小堡垒式。
周围护城河环绕,入口处栅门森严,周围有党羽的长房围绕着,庭院的中央是粮仓和马圈。
如按照社会的称呼方式,他也是清和源氏家族,代代尾张的侍卫,为斯波家服务,是这一地区的豪族。
然而,斯波氏等于不存在的今天,换句话说,他是野武士的大将、土匪的总头、雇佣兵的经营者。因此,修筑这种奇妙的住宅是出于自卫的必要,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如此,两个孩子来放火点燃马棚的事,也未免太残忍了。
能使用的马都被勘次长晴租给这次战争,拉到美浓去了,所以马棚里只剩下一匹不知何时分娩的母马。可怜的流民为了防止母马逃走,把母马五花大绑地捆住,然后让人放火燃烧马棚,使其同归于尽。
那个酒醉廊下的男子得意洋洋地叫喊着:“哈哈……怎么样?知道我的用意了吧。在那里点火,满院都如同白昼,别的不说,首先可以取暖。不,仅这一点还算不了甚么,等一会儿,来个烤全马,大家带着酱,吃起烤马肉来就甚么别的菜都不必做了。这叫一举三得,我的独家兵法。哈哈……”
正像他说的那样,火光照亮庭院,同时渐渐暖和起来。被捆绑的马仍然忍受着火刑,痛苦地挣扎着。
要说何为可怕,没有比乱世之时暴徒不以罪恶行为为恶的野蛮行为更可怕了。
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无止境的破坏不断扩大,最终把所有的人都变成恶魔。
集聚在这里的一伙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罪恶多端的坏人。不能不说他们不这样做就无法生存。他们是可怜的群体牺牲品。与此同时,事实也表明他们变成了丧失人性的冲动的动物。不,令人恐惧的还不只这些成年人。
在那个醉鬼指使下,点燃马棚的就是年龄大一两岁胖墩墩的少年。他看到火烧着马鬃后对年小的小鬼说:“喂,日吉,把人这样烤一烤也能蘸酱当菜吃吧。”
日吉的圆眼睛里映着红红的火焰。
叫日吉的小家伙摇晃着背上的婴儿,奇怪地皱着眉头。
“啊!我不想吃人肉。”
“那么,这马肉你也不想吃吗?那个红脸叔叔说让我们吃烤得最好的地方,比野鸟和兔子好吃多啦。”
“嗯——”
“那匹马在疯狂地挣扎,它挣断绳子站起来了,撞到篱笆上,两眼闪闪发光,把壁板也踢掉了……”年龄大的少年边喊边跳。
周围渐渐地暗下来,火舌显得更红。在火光的映照下,少年的脸恰似地狱图中的小魔鬼。
那匹马发出一声惨叫,突然倒在地上。集聚在火堆周围的人们立刻围拢上来鼓掌欢呼。
大概破坏的顶点便是屠杀。熊熊烈火的漩涡使那些脱轨失常的暴徒们越发陷入可悲的兴奋之中。
“喂,火势在减弱,赶快加木柴!”
“哎,来啦。这样一来好像寒冬已经过去,夏天来临了。”
“说得真对,果然是一举三得。”
大家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甚么,一边从四面八方找来拉门、饲料桶、农具、木柴,总之碰上甚么拿甚么,顺手统统往火里扔。
反正他们只是在这里住一两宿的过路蝗虫……还要一直向东前进,向关东、奥州方向流浪,他们认为总会在哪里找到住得舒适的地方的。他们是怀着这种茫然的空想离乡背井的流民群体,虽然嫉妒他人的财富,但也并不吝惜……
本应用来镇压他们的武力,由于忙于内部纠纷,根本无力维持治安。在这种混乱不安的时代,越来越脱离轨道了。
[book_title]战国三世
“小东西,你烤得不错,你们也随便撕着吃吧,吃得饱饱的。”
这个阴险的一举三得的发明家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长刀,从马屁股上挖下一块肉扔给两个孩子。
“日吉,吃吧!”
年长的一个急不可待地盘腿坐在大人中间。
“你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酱是我取来的,那……”
可是被叫作日吉的小家伙仍然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屏住呼吸静观当时的场面。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在五百坪☾1☽左右的庭院中央,一个被烧毁的马棚,实在令人怀疑,这些围成半圆形席地而坐的流民是否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人?他们装束奇特,与众不同。
一个两个……共有二十七人。
这些人中,有穿妇女服装的,也有穿无袖披肩的,有穿抢来的农业劳动服的,还有人穿的是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带有家徽的礼服。
那个不知从哪儿偷来坐钲的家伙,又在院子里找到一件圆口袈裟,一本正经地套在膀子上。不时地敲打着坐钲说:“南无马头观世音,在我腹中成佛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以滑稽的动作,往切下来的马肉上撒盐巴,穿成串后再重新烤。
在他右边的人故意脱光衣服,把衣服搭在膝上,一边烤着后背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马肉。他身旁的人提来小壶开始忙着烫酒。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马肉吹凉,狼吞虎咽起来。他们的主食各不相同。
他们分别闯入不同的人家,抢掠的东西不同,抢来的食物自然都不一样。
“怎么样?好吃吧。”
年长一点的少年盘腿坐在发明一举三得的那个人身旁开始吃马肉。一举三得的那个人眯起眼睛摸着少年的头说:“你干得不错,叫甚么名字?”
“我嘛,我叫仁吉,但没人叫我的名字,人们都叫我仁王(金刚力士)。”
“噢!那你是个相当小的金刚力士啦。你像金刚力士那么有力气吗?”
“嗯,稻叶地大寺院的仁王少个鼻子。”
“甚么?没鼻子……可是你却有个端端正正的鼻子。”
“是啊,因为缺个鼻子,和尚说太难看,于是用面团作了个鼻子按上了。那个鼻子很像俺。”
“哈哈,是这样。那我明白了。你是个很会绕圈子的仁王哪。好,多吃点,给你个饭团吧。”
“谢谢!”
仁王被他那么一说,过于圆溜的鼻子显得洋洋得意起来。
“喂,日吉,你也吃吧!你的肚子不是也饿得咕咕叫吗?而且即使回到家里也没有饭吃吧。给你半个饭团,喂喂背着的孩子。”
“嗯……”
日吉舔舔嘴唇,瞧瞧饭团,又看了看送饭团的那个人,那个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团。
“仁王,这个给阿竹放嘴里,他刚才醒了,好像要哭。”
“好,我喂他。吃吧,吃吧。好香,吃吧。肚子饿了吧……哎,吃了,马肉也吃下去啦。”
“啊!连马肉也吃了……”
日吉好像大吃一惊,把背带从肩上卸下来,带孩子离开仁王。
“阿竹……真吃了吗?”
“好吃的东西就吃吧。你也尝一口吧。”
日吉又咽了口唾沫退后一步。日吉虽然有点脏,瘦骨嶙峋,但大耳朵大眼睛,面孔和善,好像很招人喜欢。
“你也够倔强的,真的很好吃。”
“是吗……”
“你还小,大概是因为看到马死的惨像就不想吃马肉了。马肉同马死没关系,马肉很好吃的。”
仁王说着咬一大口吧叽吧叽地吃给日吉看,这时日吉肚子的咕咕声连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连阿竹都吃了,那我也尝尝吧。”
“好,尝尝看。”
仁王马上用他那黑乎乎的手指撕块马肉交给日吉。
日吉把马肉塞到嘴里,望着天空,用力细嚼着。
适当地添些木柴,熊熊的篝火照得周围温暖明亮。挂在严冬夜空的星星隐约可见地闪着寒光。
“好香啊!”
“好吃吧!啊……”
“好吃是好吃,可是……”
“可是,可是怎么啦?”
日吉以吃掉剩下的饭团代替了回答。
只要忘掉刚才残酷地放火烧马一事,马肉蘸酱真是好吃得无法形容,但马肉的香味又引起日吉苦恼的联想……
(可能妈妈、姊姊还饿着肚子呢。因为今天爸爸需要买药的。)
对日吉来说已经没有生父了。
他家住在中村。生父叫木下弥右卫门,曾是织田弹正忠信秀的部下。
天文二年时,日吉的父亲在同三河的松平清康的一场战争中,右脚骨折,从此不能奉职,引退回中村成为平民百姓。后来,整整度过两年病榻生活,于三年前的正月初二离开人也。
他父亲患的是肺结核。三反☾2☽百姓的经济状况下,弥右卫门患病两年多去世。遭此不幸的妻子带着阿满和日吉两个孩子终年过着朝不保夕,忍饥挨饿的生活。
村里的人们见了不忍,便让日吉的第二个父亲——竹阿弥作了木下家的赘婿,然而,继父的身体也不太健康。
继父竹阿弥也作为司茶者侍奉织田信秀。但由于身体不好请假回村了。
尽管如此,还有些微薄积蓄,竹阿弥用那笔钱将木下家抵押出去的田地赎回。自己和妻子一起去干农活,教茶道、花道,总之一度摆脱了饥饿。
从那年秋天开始,竹阿弥全身关节疼痛,时好时坏……
弟弟竹五郎出生那年,战灾接连不断,农田被接连践踏,荒芜。
正像仁王说的那样,日吉家已经断粮,妈妈姊姊在用仅有的一点稗子加乾菜末做的稀得都能照脸的菜粥充饥。
“日吉,想甚么呢?不再吃点吗?”
“嗯,我吃了。可是,仁王……”
“可是甚么?怎么啦?”
“我……我想能让妈妈、爸爸也尝尝,还有姊姊。”
日吉叹息着那么一说,仁王若有所思。
“嘘——”
仁王掐了一下日吉的膝部,然后像猫一样缩着脖子。
“日吉,小点声!”
“嗯……怎么啦?仁王!”
“不,没甚么。日吉,你真了不起!”
“甚么了不起?”
“我感到羞耻。我家比你家还穷。可是,有好吃的时候,我只想着自己吃。你真了不起。”
仁王这么说着,眼中再次闪出严肃威恐的目光。
“现在就开始冒险吧!怎么样?日吉。那么大一匹马,能都吃完吗?肯定会剩的。他们剩下的话,我全要。是你提醒了我,所以也给你准备一份礼物。不愧是日吉,你真了不起。”
仁王极力赞扬日吉,然后给身旁醉鬼劝酒。
“红脸叔叔,再喝点,啊,叔叔。吃饱喝足后都进屋睡觉。这里的大将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喝呀!叔叔……”
[book_title]孝心的计策
当天夜晚,日吉回到中村自己家时已经八点多。
村子里一片黑暗,死一般地冷寂。惨遭无情洗劫后的恐怖气氛尚未消除。时而听到远处的犬吠,因此更让人感到阴森可怕。
日吉站在家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回来得太晚了。
(日吉心中感到惶惶不安,一定会……)
他看看手中提着的礼物——马肉,忐忑不安的心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独自龇牙笑笑。
对日吉来说,今天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流民进村时,吓得两腿直哆嗦。当看到他们抢劫的目标并不是日吉、仁王这样的穷苦人家时,便放心大胆起来,而且产生了尾随流民看个究竟的想法。他想亲眼仔细观察他们究竟都干些甚么勾当。
单独一人有点胆怯,于是邀稻叶地大寺守墓人的孙子仁王做伴。
起初他们还有点胆颤心惊,但走近一看,流民好像并不可怕。自认为胆量超群的日吉,好奇心更加强烈。
日吉、仁王亲眼目睹这家一向专横跋扈的老爷跪伏在地,低三下四的丑态。看到那家的主人主动打开衣柜取出衣物和现钞。他们亲眼看到某一家的两个女儿像鼹鼠一样躲藏在白薯窰里。有的人家怕惊动流民而把狂吠的狗勒死,有的人家被迫用大锅为流民烧饭。有的家里被流民的泥脚践踏得一塌糊涂,惨遭破坏。
如果不亲临现场,是不会知道流民的所作所为的。因此,日吉和仁王提心吊胆仔细观察着。当看到一伙流民越过萱津勘次长晴宅邸的栅门时,不由得惊愕不已,忘魂丧胆。
令人生畏的长晴,势力反次于领主。当时已经有几个村的女子躲在那里避难。
(他们到底会怎么办呢?)
日吉和仁王站在门口紧张地屏住呼吸窥视里面的动静,意外的是面并没有明抢豪夺的迹象。一会儿,那位一举三得的男子出来把日吉和仁王叫到中庭,吩咐他们拿锅洗碗。
干这些事,比起烤全马,偷烤马肉那一刹那的紧张心情,简直不在话下,小事一桩。
马厩里噼噼啪啪地响起炽烈的火花声时,似乎让人感到呼吸窒息。
头一次把马肉放在舌头上品尝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感慨恐怕难以用语言向父母述说。
最后,为了给家人带点马肉,日吉和仁王绞尽了脑汁。
暴徒们在熊熊烈火旁尽情品尝马肉,开怀痛饮,狂放地掷骰子下赌注。吃喝完毕,其中二十五人陆续回房间休息,剩下的两人像是轮流站岗的。
“他们力量大减。”仁王说。
“我们两个对付两个大人,正面交锋肯定会失败的。”
马肉还剩下许多,但他们俩却不敢贸然开口要。
“小鬼,该回家啦!家里正在为你们担心呢。”
那个站岗的这么一说,他们以为可能一切全完了。
“日吉,我可下定决心了呀!”仁王小声对日吉说:“我设法让他们再喝点浊酒,等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一下子把他们打死,否则我们就当不成孝子了。”
“能一下子打倒两个吗?仁王……”
“退缩不前就不是英雄好汉。再说我们自己酒足饭饱,置家里人于不顾也不符合武士道的精神呀。”
仁王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杀气腾腾的气氛,已分不清这是现实生活还是在做打仗游戏。
日吉思考着。
乱世中学会打仗游戏。平时玩打仗,背着婴儿的日吉经常扮演军师的角色。
“日吉,别想那么多了。我调查了一下放浊酒的地方。骗他们去喝酒,胜败在此一举。”
“等等,仁王。”日吉急忙叫住仁王:“我有个好主意。”
“甚么好主意?”
“嗯……因为我是军师,所以得按我说的办。可以吗?”
“如果是高招儿,当然可以。怎么干?”
“我们一块儿回家。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好吗?”
两个站岗放哨的人在残火旁取出骰子开始赌博。
日吉过去告别。
“晚安。”
“噢,小家伙,回去吧!回去吧!”
日吉拉着仁王的手刚出大门便挺起胸膛满怀喜悦地说:“仁王,放哨的一出大门,你立刻去割马肉,然后拿着马肉向中村方向跑。明白了吗?”
“甚么?他们俩跑出大门……”
“嗯,这是调虎离山计,快行动吧!”
一想起当时的紧张,现在日吉的心还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刚走出大门,日吉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残火旁。
“叔叔,不好啦!”
“你怎么又回来了,出甚么事啦?”
“刚才我出门往右一拐,发现五、六个人跳过壕沟朝后门去了。”
“甚……么……五、六个人?!”
“是的,”日吉紧张得口干舌燥,润了润嗓子说:“一定是从别处逃来的。都是女的!”
“啊!都是女的?!”
他们立刻收起骰子,拿起身旁的长枪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喂,都是女的!这下子我们可有事干啦。”
“快走!”
两人一起跑出大门,躲在里面的仁王欣喜若狂,直奔向马肉。
“八幡菩萨,成功了。果然是杰出的武士,有智谋的军师。”
然后,两个人拚命沿着壕沟往右跑。
日吉巧妙地骗过那两个放哨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到战利品。他手提着用绳子捆着、近一贯☾1☽的马肉站在家门前。
“妈妈!姊姊!是我,是日吉!”
日吉敲门时,觉得两颊热涨。
(关于这次冒险行动到底从哪儿向他们说起呢?)
“哎……”
家里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
“日吉!你上哪儿去了,到现在才回来?而且还背着阿竹……”
里面唏哩哗啦地开门,特地捻细的油灯头闪着奇妙的红光掉在脚下,日吉迎着灯光高高举起马肉。
“妈妈,你看这是甚么?快切了让大家蘸酱吃。让爸爸也吃点儿,一定对爸爸的身体有好处。”
日吉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把话说完。
[book_title]爱之拳
“日吉,谢谢你。”
一直腿痛的继父竹阿弥也双膝跪坐听日吉把话讲完。坐在右侧的母亲阿仲边给阿竹喂奶边倾耳细听。只有姊姊阿满时而搭话。
“啊!”
“那么残忍!”
姊姊时而双眉紧蹙。总之全家都有一种郁闷憋气的感觉。
日吉认为自己讲得十分成功,颇为得意,于是便添枝加叶。
竹阿弥听后,看着妻子说:“阿仲……”
阿仲默默地看看丈夫。
日吉认为是因自己讲得绘声绘色,逼真动人,大家一时无话可说。
“阿仲……”
“哎……”
“你觉得我疼爱日吉吗?”
“是的。”
“对不起,我对不起已故的弥右卫门先生和你……我是真心疼爱日吉,但有些地方还是太宽容了。”
(你说甚么?)
日吉感到狼狈。日吉一贯明快爽朗,爱揣测别人心理,同时也比一般人敏感。
这不只是日吉,越是招人喜欢的明快孩子感受性越强。
“日吉!”
“哎!”
“到前面来!”
“是!”日吉应答着。
随着咚的一声,竹阿弥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打在日吉头上。
“啊!”日吉不由得退后一步说:“为甚么动手打人?为了带马肉孝敬你们,我煞费苦心。干嘛打我!”他疾言厉色地反抗着。
“阿满!把这肉扔到粪坑里去!”竹阿弥全身发抖,压低声音对日吉的姊姊说:“赶快给我扔出去!别玷污了我的家!”
“不过……这……”
“给我扔掉!”
“是……”阿满很不理解,似乎有点舍不得,不得已把马肉拿走。
这时,日吉发现事态不妙。
(糟了!)
日吉有些后悔,他思维敏捷,开始觉察到继父恼怒的原因。
尽管如此,但仍不想屈服于对方。
(有办法了。这个老头子常常满口仁义道德,一派胡言。)
日吉这样想着,挨打受辱的怒火涌上心头。他恨不得扑上去还击,但一想到这样做会使妈妈为难,只好作罢。
继父竹阿弥还在颤抖着怒视日吉。日吉也睨视着继父。他心想说不定还得挨一拳,于是作好了左攻右逃、右攻左逃的应战准备。
“日吉!”
“甚么事?爸爸!”
“你怎么可以随便闯入民宅!简直是盗贼。揩盗贼的油还自以为得意,还以为父母会高兴。对吧!现在我问你!”
“还自以为是对的?!”日吉毫不退让地反唇相讥,“不是揩油。萱津勘次家被流民占领,我是去报仇的。没想到连大人都逃走了。”
“报仇可以,但为甚么要吃人家的马肉呢!”
“不吃太可惜了。即使我不吃,马也不会起死回生的。我认为吃了它的肉,马反而会高兴的,所以我才吃的!”
“你还嘴硬!”竹阿弥又挥起拳头,但却中途停下。
他好像并没有真动肝火,只是想按着自己的方法进行教育,他认为这是做父亲的责任,责骂是出于爱。
“刚强、不服输是你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你最大的缺点。”过了一会儿,他又以恳切的口气说:“做父亲的想让儿子成为杰出的武士。据说你已故的生父也有这个愿望。前些日子我到古渡去,委婉地拜托了身居要职的大人物。”
“你说甚么?拜托大人物。让我也当茶坊主☾1☽吗?”
“谁说让你当茶坊主啦,我只是说在幼主吉法师(后来的信长)的身边做些杂务,无论甚么活儿都行,请求奉职。你的生父和我虽然都身分低下,但忠心耿耿地为大臣效力。这次我只是详细地说明了第三代的愿望,设法请求奉职……为了你,我四处托人。”
“……”
“你跟看坟的那帮小子鬼混,干盗贼一样冷酷无情的勾当,真让人痛心。”
日吉虽然低头认输,但把仁王说成是看坟的那帮小子这句话,使日吉觉得有点别扭。
“爸爸!”
“甚么事?明白爸爸说的话啦?!”
“我不明白!而且也无法明白!武士武士,整天就知道武士,东烧西杀,与那帮流民有甚么区别?!是一丘之貉,是盗贼。”
“好小子,日吉!”母亲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日吉是自己的亲儿子,毋须客气。她突然把竹五郎放下,揪住日吉的头发嚷道:“你这个不孝子,太不像话啦!苦口婆心地劝说,可你……”接着便发疯似地劈头盖脸一顿狠打。
“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反覆给你讲武士精神,难道你都忘了吗?……心术不正的武士,是拿器械的盗贼。从三岁起爸爸就告诫你要磨练意志……难道你都……像你这号人能当武士吗?!即使当上武士也是个持械打劫、损人利己的坏武士。虽然爸爸说让你长大后当武士,但当这种武士,做妈妈的绝不允许。你这个不孝子,还敢顶撞,我嘴都磨破了,可你还……”
“哎!阿仲,别动武!”竹阿弥急忙拦住阿仲,把日吉拉到自己身边,“教育孩子光责骂也不行。我替日吉赔礼道歉,原谅他吧。日吉不是不懂好坏的孩子,他心中有数,只是有点过于任性。不,是个非常刚强的孩子,总想干出惊天动地、令人折服的事,暗中煞费苦心,因此,当他人提出异议时,便立刻反驳。现在这种坏毛病刚刚露出苗头,但他也有很多优点。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
日吉惊呆地看着竹阿弥。平时一向忠厚老实的继父,今天居然一本正经地向妻子致歉。突然间,歉疚、悲伤、气愤、冷漠的心情一齐涌上日吉的心头,不由得泪眼朦胧。
泪水夺眶而出,他不再暗自流泪。
“啊!……”日吉大叫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正像爸爸所说的,日吉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宽恕我吧,爸爸妈妈都原谅我吧。日吉错了。嗯……嗯……”
日吉发现妈妈、姊姊都在哭。一种难以忍受的失败感在心中翻滚。
日吉的哭声压倒一切,总之若不成为全家关心的重心绝不罢休。他任性好胜,神经极端敏锐。
[book_title]善良受难
第二天,日吉比平时起得更早。
“爸爸,我给您揉揉腿吧。”
日吉若无其事地转到寝具后面,似乎昨天晚上甚么事都没有发生。
由此可见,日吉是个古怪的孩子。可能是因为生性倔强吧,当时不服气,硬要黑白颠倒,争得面红耳赤,但他绝不怀恨在心。第二天便雨过天晴。
是争吵后的加倍反思,还是天生甘愿寂寞,不想与人争执呢?
“好孩子,稍微按摩按摩就行。”
“好,给您按摩一会儿,然后我去拾柴,家里的柴只够烧十二、三天的。”日吉说着咯咯地笑了。
“爸爸的腿好像细了。”
“嗯,细点儿好,肿起来更难受。”
“爸爸特别能容忍。我以后再也不干那种偷偷摸摸的事了。”
“嗯……嗯……”这时,竹阿弥热泪盈眶,只是嗯嗯地答应着,似乎很动感情。
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儿子,却奇妙地牵动着自己的心。
常听到村里人说他淘气。有的家长带着被他惹哭的孩子怒气冲冲地来告状,每当这时,竹阿弥总是真心实意地护着日吉。
最近仔细地观察,发现日吉天生热情、勤奋,不畏劳苦。
(我的儿子阿竹有这样一个哥哥一定会幸福的。)
“日吉!”
“嗯……”
“你天生聪明伶俐,可惜生不逢时呀。”
“嗯。”
“每个家庭都应该进行严格的家庭教育,父母进行正面教育,社会则给带来很多坏的影响。孩子是社会和家庭的争夺对象,如果从本质变坏,就证明家教失败……追其原因或许是持续不断的百年战争造成的。人都想积德行善,但却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违背良心。如果随方就圆迁就孩子,长大后孩子会很可怜。在社会上越陷越深,不可救药。”
“对,确实如此。”
“就拿我竹阿弥来说吧,现在回想起很多事都感到羞愧。我并不愿意申斥别人,但我认为放任自由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才下狠心批评你。日吉聪明心善,能理解爸爸吧。有不符合当今社会道理的事,你就想爸爸是为你好,是糊涂父母做蠢事。原谅我们吧。”
日吉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是激动得落泪,而是朗声大笑。
“哈哈哈……爸爸怎么这样!训完孩子还要解释。难怪村里人都说你是仁慈的竹阿弥呢。哈哈哈。”
日吉的笑声吵醒了睡得正香的姊姊。
“噢,日吉给爸爸按摩腿呢!我又起晚啦。赶快走,得储存点木柴。听光明寺的和尚说今年冬天特别冷。”
妈妈早已起床,在微暗的门庭生竈火。她听到阿满的说话声后,用严厉的口气大声喝道:“流民没离开这里以前,阿满不能外出,日吉一个人去吧。”
“好,那么我走啦,姊姊还是躲在家里好。”
日吉给继父按摩完毕,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到门庭,披上又肥又大的蓑衣拿着捆柴绳向西边跑去。
日吉争强好胜,干活手急眼快,在村里不拿头名不甘心。
稻地河滩深处
惠那翁砍柴
木柴顺流而下,漂至尾张
夜间火炉燃烧……
在黎明的雾霭中,日吉披着肥大的蓑衣唱着歌朝稻地河滩走去。
经过封冻的田地来到河滩时,雾渐渐地散了。
在这一带没有柴山林,穷人都是在河滩拣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柴。
河一涨潮,连大人们也放下农活来拾柴,平时是孩子们的活。
“喂……”
日吉拣了一会儿被芭茅根挡住的小块漂流木柴,在雾霭中听到有人呼喊。
“怎么回事?好像是姊姊的声音?!”
阿满姊姊不甘心落后于日吉,日吉不由得伸伸腰,侧耳细听。
“喂……日吉!”
“果然是姊姊。这个野丫头,妈妈说不让她出来,可怎么……”
“日吉!”
“哎……我在这儿呢!”日吉大声回答,然后又弯腰忙着拣柴。
姊姊一来日吉更得加油干。绝不能落后于姊姊,否则会被姊姊瞧不起。
(“——怎么回事,才拣这么点儿!”姊姊准会傲慢地拿我开心。我无论如何不能败给姊姊。)
“日吉……”
“哎,在这儿哪!”
(姊姊一个劲儿叫我,大概是出于策略,设法超过我,我绝不能上当。)
日吉吐了吐舌头,抱着拣来的第二把柴朝绳子走去。当他哗的一声把木柴放在小石头上时,又听到姊姊的叫声。
“啊……救命啊!”
在雾气笼罩下,从离两、三町☾1☽远的地方传来撕人肺腑的惨叫声。
日吉突然直冒冷汗。
(这并不是姊姊的策略!)
姊姊可能遭到不幸。
日吉弯着矮小的身躯,闻声而去,在枯萎的芭茅中间拚命地奔跑。
“姊姊!你在哪儿?姊姊!”
要不是在这种时候,日吉是不会感到惊慌不安的。因为正赶上暴民横行霸道,四处乱窜。
昨天日吉亲眼目睹了各处绑架、凌辱妇女的场面,甚至如何强行将小孩带走,他们的目的是甚么,都能想像得到。
(确实是姊姊的声音。)
这时,日吉觉得头昏脑胀,无暇思考那些亡命之徒究竟会干出甚么伤天害理的事。
日吉像追逐野鼠的黄鼠狼般穷追不舍,充满豪侠气概。左跑右跑,三级跳远一样跨过河流,登上堤坝。
“姊姊!你在哪儿?”
瞬间,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地而生,一只粗壮的大手揪住日吉的衣领。
“嘘……小东西,不许叫!”声音好像是从头顶上压下来的。
“放开!为甚么跟我捣乱!”日吉用脚乱踢,回过头突然咬住对方的手。
“哎呀!好痛!”对方退缩,不得不放开手。这时日吉敏捷地跑到垂柳下,怒视对方。
对方身材高大,比以前从美浓来的大相扑大丹波、加藤已故的祖父块头还大。
“哎!还挺厉害的,你为甚么咬我?”
“你有甚么资格问我?你为甚么揪住我不放?”日吉昂首挺胸,眼中射出愤怒的目光。
平时一向温和的日吉一旦生起气来,即使对方是大人他也寸步不让。
“我是来找姊姊的。喊救命的人肯定是我姊姊。我想一定出了大事,急忙赶来。疾走如飞的人肯定都有急事,你难道不知道吗?秃头妖怪!”
日吉这么一说,对方才想起自己三个月还是半年前剃的头,乱蓬蓬地没有结发。
“小东西,还挺能说的!”
“因为着急,不得已。躲开,别捣乱!”
“谁捣乱啦!”对方说。
这个大汉给人的印象并不像外表那么坏。他说话的语调,以及那双浓眉大眼,像个老实人。
“既然不是捣乱,干嘛还揪着我不放?我必须去找姊姊!”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你走!”
“甚么?因为我要去找姊姊而阻拦我!”
“是的。不用特地去找她,大约一刻钟以后会把她还给你的。”
“这么说秃头妖怪知道我姊姊在哪儿啦?”
“是的。”对方蛮不在乎地说:“我绑架的,所以我最清楚。”
“甚么?是你这个秃头妖怪干的?”
“对,我赌博输了,迫不得已。”他说完,盘腿坐在柳树下,即使是盘腿坐着也比日吉高出两寸。
“我干掉你!”日吉跳起来挥拳便打,“还我姊姊!立刻还我姊姊!你说!她在哪儿?!……”
“如果我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咬断你的咽喉!我的牙齿锋利,连核桃都能咬碎!”
“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对方丝毫没把日吉的激愤放在眼里,“不必那么逞强,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刻钟以后会回来的。瞧!你姊姊在那里躺着呢!她并没有死,只是吓得昏迷过去。小东西,我们一边玩一边等她吧。”
顺着对方慢吞吞地指示的方向一看,姊姊躺在五、六十间☾2☽远的堤坝下面的萝卜地上。
“啊!”勇敢的日吉也大惊失色。
[book_title]意外的大敌
大雾笼罩着萝卜地,日吉正要寻找的姊姊仰面朝天躺在萝卜地里的乾草上。惨状不忍目睹。
姊姊仅十四,只是生理上已完全成为女性。
当时的恐怖一生都缠绕在姊姊的脑海中,直到她作三好一路的妻子,自己的孩子当上关白☾1☽,还在讲述当时的恐惧心理。
在那种年代,遭受凌辱,留下心灵创伤的女性多不胜数。
当日吉看到姊姊的惨相时,在此之前的激愤瞬间像被海棉吸掉似地全部消失了。
愤怒能使人丧失理智,视人犹芥。而日吉却越是激愤,越是遇到不幸时反而越比大人冷静,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特点。
他看到姊姊白嫩的胫部裸露,袒胸露怀,昏迷不醒。
(目睹这种惨状怎能让人不怒火满腔呢?)
日吉闪电般地感觉到姊姊遭受不幸的严重程度。
“秃头妖怪!”
“干甚么?小东西!”
“你怎么欺负我姊姊的?”
如果现在要激怒对方,不仅是姊姊的安全无保障,而且自己的生命也受到威胁。日吉有超人的判断力,因此一直控制着自己嫉恶如仇的怒火。
“一刻钟以后把姊姊还给我,这可是你说的!就是说姊姊一旦清醒立刻放她回来啦?”
“不,不是那个意思。”对方仍然慢吞吞地摇摇头说:“我赌博输了。”
“赌博?!……你拿我姊姊作赌注?!”
“是的,并不是你姊姊,赌的是一个姑娘……”
“跟谁赌的?”
“伙伴。他住在前面村落的寺庙里,马上就来,玩完之后还给你。”
“秃头妖怪呀!”日吉的语调显得越来越温和,他又说:“你怎么可以拿别人家的女孩赌博呢?”
“莫名其妙!赌博难道是坏事吗?小东西,凡是这个世上有的东西,无论赌甚么,事后一定要把输的东西拿来。男子汉说话要算数。”
日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呻吟。
继父竹阿弥所说的道义、情理之类的思考方法对他来说根本行不通,简直是对牛弹琴。在他看来,无论用甚么手段,那怕是绑架别人家的女儿,只要是认真履行赌博时的诺言就是好汉。
(这还得了!)
日吉这样思索着,越来越镇静自若。
“哼!真有意思。那么就是说不把姊姊交给赌友,你就不离开这里啦?”
对方深深地点点头说:“我说话算数,丧失信誉就会丧失赌博的资格。”
“那么你是经常拿自己没有的东西作赌注啦?”
“不全这样,小东西。人嘛,无论谁出生时都是裸体,一无所有。”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世上有的东西都可以赌。怎么样?没有的东西可不能赌啊。”
“秃头妖怪。”
“甚么事?小东西。”
“你就那么喜欢赌博?”
“哎……不是喜欢,因为肚子饿。”对方以为日吉已完全跟自己和解,嘻嘻地笑着说:“人可真是个怪物。”
“怪物?怎么个怪法?”
“就说我吧。不知不觉长这么大。因为块头大肚子饿得也快,我要比一般人多吃四、五倍。”
“那倒可能。因为秃头妖怪长得大。”
“可是和我赌博的那个家伙,同样是人,他的饭量只有我的五分之一,但没女人他便活不成,这方面的欲望比我强烈五倍。因此我们之间赌的经常是食品和女人。”
“哎……”
“昨天白天我赢了。我让他用手桶捣米,有可口的酱,我一连吃了十二碗白米饭。可是昨天晚上赌到深夜,我输了,所以今天借你姊姊用一下,等他来满足性欲之后,就把姊姊还给你,别担心。到那时你姊姊还昏迷不醒的话,我有办法使她起死回生。”
他完全善恶不分,但又是个地道的实在人。
日吉若无其事地随声附和,但心急如焚。
只对付这一个老实人还好办,万一打得难解难分时,那个赌赢的家伙一来,就一切全完了。
姊姊只是被吓昏,看样子还没受到凌辱。
(要想救出姊姊,现在必须……)
“原来如此,那我也放心啦。”日吉说:“在他来之前我和秃头妖怪较量一次怎么样?”
“可以,小东西也赌白米饭吗?”
“赌啊。我们村里有个光明寺,那里的米箱装满和尚吃的白米,就赌那个米箱吧!”
日吉说到这儿,恍然大悟,“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一直在考虑如何对付这个家伙的日吉,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对,就用这个办法救姊姊)
“如果你想吃的话,白米饭加上从河里钓来的咸鳟鱼,切上四五片鲜红的鳟鱼给你烤烤,味道好极啦!”
“甚么?白米饭加河鳟……哪儿有鲜红的鳟鱼呀?喂!没有的东西可不能赌啊!”
“怎么能赌没有的东西呢?这前面薮下的加藤家厨房里挂着鲜红的河鳟。加藤是我的亲戚,所以即使不打招呼拿来也不会被当成贼的。”
“嗯,那太美啦。”
对方早已垂涎三尺,喉咙发出咕咕咽口水的响声。
“同样是人,我为甚么比别人饿得快呢?莫非是饿死鬼托生的。如果你赢的话,我给你甚么呢?事先讲清楚,小东西,以还你姊姊为条件可不行。那是输给赌友的。”
“嗯,我知道。”日吉爽快地点头答应说:“我想要的东西嘛,你瞧,那棵芭茅残株左边有个小茅草屋,看见了吧?”
“嗯,看到了。那个粪池的遮雨棚吧?”
“看好了啊!秃头妖怪……我要的不是它,那是一个财主六右卫门的父亲盖的,外表似茅房,实为蔬菜储藏室。那个老头子是个吝啬鬼。”
“哎……蔬菜室?”
“因为流民,盗贼不断,那个老头子不但把白薯、牛蒡,有时把大豆、小麦也藏在那里。”
“那么我把它全赌上。”
“那倒不必。”日吉非常认真地摇摇头说:“我想要的是藏在棚顶上的南瓜。听说南瓜籽是中国人带到堺之滨来的,罕见新奇,香甜可口,味美异常。我很想亲口尝尝。”
“……既然你那么想吃,去一趟把它拿来不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日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说:“我不是流民。在村里作贼,不光我自己,连父母兄弟都得被取消户口,赶出村外。所以我不能去拿。”
“明白了,先赌吧。南瓜不会太重吧?”
“充其量有七、八百匁☾2☽到一贯左右。拿两个就行。一言为定。”
“不费吹灰之力。你输的话白米饭加鳟鱼,怎么样?千万不能反悔。”
说着,他好像是取珍宝似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腰包,拿出里面的骰子。
“小东西,要单还是要双?”
“我要双。”
“我要单。赌神,即使偏袒祢喜欢的一方,也不当失约骗人的朋友。一、二、三,看谁赢!”
他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在一起,从额头啪地一声把骰子扔到地上。
“啊,是双!”
日吉认为第一次胜负无所谓。反正光明寺的白米、加藤家的鳟鱼都是信口开河。加藤家有病人,又要生孩子,铁匠炉不景气,摇摇欲坠,勉强以稀饭度日。那还提得上甚么鳟鱼呀。
“是双!”日吉耸起肩膀说:“请你先去拿南瓜吧。取回来再赌。下回赌白米饭、咸鳟鱼再加豆腐清汤。”
“让你先赢了。好吧,撞着赌友没来去取一趟。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不然,你扛着姊姊逃掉,我就无法交待了。”
“当然一起去。走吧。”
日吉率先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着,不由地缩着脖子。
(一切顺利!)
日吉心中暗想。
在堤坝左边七、八间远的地方有个茅草房。确实正如秃头妖怪说的那样是个不足为奇的粪池遮雨棚。
粪池是用旧酒桶作的。酒桶是六右卫门的父亲从清洲酿酒厂的亲戚家运来的。特大号的酒桶嵌在地下。一旦掉下去,秃头妖怪就是再有本事也很难爬上来。
棚顶已腐朽不堪,只要设法骗他爬上去必定踩塌落入粪池。据说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事。
这里也是孩子们玩打仗游戏的隐避所,但必须小心谨慎才行。正巧入口在秃头妖怪的背后,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有点臭。因为里面有个粪桶。”日吉一边暗自合掌请求守护神保佑,一边对秃头妖怪说:“南瓜在棚顶中央的麦稭下,轻轻地上,当心别踩塌了。”
总之,只要让对方爬上去,我的计策就能成功。我一离开这里,他肯定迫不及待地往下跑,一不留神就会把棚顶踩塌坠入粪池。
草棚顶哪儿能踩,哪儿有危险不能踩,连体重不到他的五分之一的孩子们都要经过十分小心的查看后才敢行动。
“真有点臭啊!”秃头妖怪捂着鼻子来到草棚前。
“不是跟你说了吗,因为里面有个粪桶。”
“就在这个棚顶上吧?”
“对,小心点儿上没问题。从有屋檐的这边上。”
“知道。我偷了就来。这点儿事算不了甚么。”
这家伙非常莽撞,再三提醒还是猛然一跃而上。
噗通一声从棚顶的窟窿完全落入黄澄澄的粪汤里,随之激起的粪汤,焰火般地四处飞溅。
日吉不顾一切地从后面跳下,转身拔腿就跑。
如果对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往上爬,日吉准备继续和他周旋,没想到他自投深渊,这时日吉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保护神,请您饶恕,我完全是为了救姊姊。”
他嘴里反覆地念叨着跑上堤坝直奔柳树,像兔子一样朝萝卜田的低洼地跑去。
“姊姊,我来救你了!”
日吉没有能力背起昏倒的姊姊逃跑。但他经常看到大人把双膝顶在病人腰部往后面拉双肩使人苏醒的作法。
(我也要使姊姊起死回生,这样姊姊就可以自己走了。)
日吉像小兔子一样,越过蜿蜒起伏的山野。
“怎么回事?”日吉惊愕。
姊姊刚才还在这里躺着,怎么无影无踪了呢?
“难道姊姊苏醒后自己逃走了吗?姊姊!”
日吉想大声叫喊。
“糟糕!”
日吉像猎犬一样蹲在地上嗅着周围的泥土味,四处搜索。看来姊姊并没有苏醒,是有人把她弄走了。周围都是新脚印,脚印最深的地方,是扛起姊姊时留下的。由于重量的变化,脚印突然变深。
日吉全身颤抖。
日吉绞尽脑汁,设法将秃头妖怪诱入粪池。一定是他们不在时,那个赌徒来过了。
“万万没想到……”
“姊姊……”
日吉疯狂地跟踪脚印在萝卜地里往南跑。当他来到通向堤坝、野草丛生的小路时脚印突然消失了。
向左拐了呢?还是朝右边拐了呢?
日吉呆若木鸡,直挺挺地望着河流的上游。那个掉到粪池中的秃头妖怪一定是满身黄色粪汤在拚命地挣扎着往上爬呢。
“哎……真倒霉。”
这时,一向理智的日吉简直像往下滚一样,奋不顾身地朝下游奔跑。
[book_title]姊姊的下落
“日吉妈,我有话跟你说。”竹阿弥为难的样子,把日吉的母亲叫到里屋。
日吉的姊姊阿满睡得像死人一样。
“日吉还没回来吧?”
“是的,这孩子是不是也被绑架了?”阿仲担心地说。
“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竹阿弥紧锁双眉把脸转向一旁。
“一直没告诉我?……你是在哪儿见到日吉的?!”
竹阿弥没有正面回答。
“我反覆考虑过,真拿他没办法,日吉回来你好好问问他,今天一天都干了些甚么?这话还是由你说好,看他是老实承认还是说谎诡辩。”
丈夫说话从没这么含蓄过,日吉的母亲凝视着灯影,心里觉得纳闷儿。
流民已撤离村庄。
今天早上十点,跟随织田信秀进攻美浓路的萱津勘次长晴的部下,都满载战利品驱马归来。不知他们胜败如何,流民们像蝗虫一样离开此地向东进发。
回来的这帮家伙虽然对其不在期间遭受抢劫感到十分恼怒,但由于他们都是一路货色,所以也不会愚拙地去追击。
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中,深受其害、忍气吞声的只是善良百姓。
“怎么回事?你是说日吉在外面玩野了?”
“我一想到日吉的行为就感到心神不安,毛骨悚然……如果他早些回来我就不告诉你啦,我今天早上救他姊姊时,亲眼目睹了日吉的所作所为。”
“啊?!今晨……在稻地河滩……”
“是的……”
竹阿弥的表情更加阴沉,双臂放在胸前。
“阿满在流民尚未撤离之前外出拾柴,我非常担心,所以随后追去。流民是不会绑架男孩的。对他们来说,男孩只不过是多一个争饭吃的。女孩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因为女孩既可以贩卖,也可以一直带到东面的武藏野、那须野原一带去,安定下来女孩可以立刻派上用场。”
“实在太可怕啦。如果你不跟去,阿满现在还不知怎样了呢?”
“……就是在我找到阿满的时候,你猜日吉在那里干甚么呢?”
“啊?!那么说,日吉就在昏倒的姊姊身边啦?!”
“他躲起来了。正在和绑架欺辱阿满的那个怪里怪气的大汉盘腿坐在堤坝上赌博呢!”
“啊?!他已经开始赌博了?!”
“这附近凡是赌博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起初是小赌,然后就明目张胆地偷,胆子越来越大,拉帮结伙,去当草寇、强盗。”
“你别……”阿仲全身颤抖,打断丈夫的话,“别说这些事了。”
“我本来也不想说,所以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如果深夜不归,肯定是躲在那儿了。我悄悄地躲在萝卜地旁的芭茅桩子后面,他没发现。日吉在大吵大嚷地赌光明寺的米箱和加藤家的咸鳟鱼。”
“啊!拿别人的东西当赌注?!”
“我当时吓得没勇气再听下去,把耳朵完全堵上了。过一会儿,好像已决定输赢,两人一起向河的上游走去。他毫无惧色,像是那个无赖的同伙。乘他们不在之机我跑过去把阿满背回来。说实在的,我真不知该怎样去教育他。”
日吉的母亲瞪着两只大眼睛,仍在全身打颤。因过于气愤的缘故连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因此,我想如果他早些回来就不告诉你了,准备再严厉地批评他一次。但现在仍不见踪影。”
“……”
“听说他已故的父亲弥右卫门是个规矩人,可怎么生这样的儿子呢?”
“……”
“我到古渡去的目的,是一心想让他在武士家奉职,但他去赌博丧失了奉职的资格。即使对方要他,我也没脸见吉法师先生。”说着,竹阿弥悄悄地避开妻子的视线,擦鼻涕眼泪。
阿仲依然像冰柱般呆立不动。
耿直的竹阿弥把自己所想的事仅对通情达理的阿仲说出一半,并没有谴责日吉的意思,可阿仲心如刀割,感到十分痛心。
无论怎么贫穷,总是木下家的人。日吉是木下家的继承人,而且并不是竹阿弥的亲生子。
“他爸爸您……”
“怎么?你……”
“您就再原谅他一次吧。这回我这个当妈妈的一定好好惩治惩治他。”
“阿仲!”
“哎。”
“你不要曲解我的话。我并没让你惩治他。”
“这孩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子不教父之过。你不必指桑骂槐,一个女人要惩治……真烦死人。”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想让您一个人操心受累。”
“因为日吉不是我的亲生子,所以不需要我管。知道啦,我懂了。我可以撒手不管,你一个人去驯服这匹劣马吧!”
“啊!”
与其说因为不是亲生子,倒不如说正直谨慎的竹阿弥把无处发泄的怒愤烦恼一股脑儿发在妻子身上。
日吉的母亲怀着痛苦的心情,看着怀抱的孩子。
[book_title]生与死的界线
每当父母发生争执,家庭气氛令人窒息时,日吉总是在光明寺的钟楼台上托腮沉思。
这次不只是日吉一个人,那个大汉也俯卧在他身旁。周围充满粪汤的臭气。
据说他叫鹿藏。
他天生汗毛茂密,而且不修边幅,长着像钟馗一样的胡子。从相貌上看像三十多岁,实际上他只有十八岁。
他出生在西国,父母均被盗贼杀害。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和弟弟一家四口过着农户生活。
弟弟是叫鹿作还是鹿助,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听说村里人把哥哥叫大鹿,弟弟叫小鹿。
弟弟小鹿在父母去世的第二年被卖到淡路,在寺院当长工,哥哥大鹿也想跟人贩子一起去,但被拒绝了。
“因为我饭量太大。”大鹿叹着气坦白地向日吉说明了原因,“我恨父母为甚么要生我这个大肚汉?”大鹿痛切地抱怨着。
现在日吉也很同情他。
总之,从那以后,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寻找姊姊的下落。当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也不只是大鹿一个人。
夜幕降临已两个小时,家家户户都已经吃完晚饭。
“哎,日吉,请原谅。”大鹿有气无力地说:“我未能践约,南瓜还没给你拿来呢。”
“哎呀,南瓜不必去拿了。”
“那不行,承诺的事就一定照办,绝不能失信……”
看来大鹿还没有觉察到日吉在骗他。大鹿确实有一颗菩萨般的善心。由此可见,日吉以为大鹿知道带走姊姊那个坏蛋的下落是冤枉他了。
日吉见大鹿从粪池里爬上来,曾拚命地逃跑过,但经过反思又回到大鹿身旁。
当时,大鹿正咚咚嗦嗦地在河里冲洗身上的粪便。
“喂!我们不在的时候,你的赌友来把姊姊弄到哪去啦?”日吉提心吊胆地说。
“对不起!”大鹿诚挚地向日吉陪礼道歉:“喂!能找点木材来吗?把木材交叉架在粪池上,然后我就可以实践诺言,给你把南瓜偷来。”
“我要的不是南瓜,是姊姊!”
“你姊姊肯定被赌友穴熊带到我们住的圆福寺去了。不要紧,过一会儿会回来的。我还是先把南瓜弄来。”
大鹿一再提南瓜的事,而日吉却执意让他帮助找姊姊。
日吉先找正在挖墓穴的仁王借了一件布棉袄给大鹿穿上,然后拉他一起去圆福寺。
大鹿虽然换了衣服,但身上仍然散发着粪便的臭味,一走近圆福寺,连流民们都叫嚷着捂鼻子。
“哎呀,这是谁呀,随便乱放屁。”
“不是我呀!我怎么会放屁呢!”大鹿自己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臭了,怏怏不快地反驳。
“穴熊呢!这小子躲到哪儿去了?”
他们找遍寺院,不见穴熊和姊姊阿满。
“大鹿,他没回寺院来!”
“真的吗?那么他是钻到空房子或空窝棚里去了。”
“你再帮我找一找,找不到姊姊我就不回家!”
“好,那么找到姊姊以后我再去偷南瓜。”
两人离开寺院不久,各村一阵骚乱。
萱津勘次长晴的约一百二、三十人一队人马返回后,得知各村都有流民骚扰。
“——哇——”他们吵吵嚷嚷地赶回自己的村庄。
流民们根本不是野武士的对手。
他们分别从三个宿营地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如果一窝蜂地向同一方向撤退将会被全部消灭,因此他们化整为零,四处奔逃,然后再汇合为一体继续向东漂泊流浪。
勘次部下已得到这一情报,但因战事劳累没有穷追到底,而是迅速回到三个宿营地解救被绑架的妇女们。
大鹿仍坚持说没有践约不能分手,日吉带着大鹿首先来到萱津勘次的宅邸。
那里关押了十一名妇女,但没有日吉的姊姊。被中村的村长硬拉抱去的六名妇女中也没有发现日吉的姊姊。
日吉心急如焚。
穴熊这家伙恐怕没留在村里,肯定是把姊姊捆绑在甚么地方自己逃走了。
(要是捆在田地的小窝棚里那可怎么办呢?……)
“大鹿!不好啦。对,我们到守护那边的森林里找一找,那个神社的走廊值得怀疑。”
快要走出森林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喊:“狗东西,竟敢拿我老婆……”
两人急忙回头一看,一个矮个子男子弯着腰向这边跑来。身着轻便铠甲的男子挥舞着四尺长的大刀随后追上来。
“啊!是薮下的权太左。”日吉在躲闪时认出对方。
“啊!是穴熊!”大鹿躲在树后。
也就是说,在后面追击的是萱津勘次的四天王之一,薮下的权太左卫门,被追赶的矮个子男子是大鹿的赌友,叫穴熊。
穴熊从他们眼前逃不过二十间的距离,便在二十三夜塔前被逮捕。
“饶……饶了我吧。我不知道她是你老婆。”
“住口!狗胆包天,我权太左宰了你!”
“啊……救命啊!”
两人在石头周围转了两圈半后,愤怒至极的权太左卫门双手举起大刀朝无处逃窜的穴熊劈去。从头盖骨到脐下一劈两半,周围飞起一条血虹。
权太左头也不回地离去。
“上西天了。”
大鹿战战兢兢地走到死者旁边,确认是穴熊。
“美浓的和尚说,人都是为自己的欲望而丧生。这话一点不假。穴熊过于好色,我说不定为食物而丢掉性命。”
日吉觉得只有现在才能深切理解大鹿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大鹿并不完全傻……)
穴熊因为好色,连流民撤离的事也一无所知。而且竟敢玩弄权太左的老婆,所以没有好下场……
女人是否有那么强大的吸引力,由于年龄关系,日吉对此还不甚理解。但大鹿说他可能为食而亡这一点,日吉也有同样的感觉,似乎被砍死在地的就是大鹿。
尽管如此,从这件事可以断定绑架姊姊的不是穴熊。
(姊姊现在怎么样了呢?……)
日吉和大鹿又返回去找仁王。两个人都饿得难以忍受,因此想找仁王要点食物充饥。
“在这次暴乱中,檀家八口人被杀,我和爷爷挖了八个墓穴,所领的工钱全部是芋头。”仁王冷淡地说着,只给了五块蒸芋头。
五块芋头对大鹿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吃完后他们又试探着找了两、三处,还是毫无结果,于是两个人垂头丧气地来到光明寺的钟楼。
(不管怎样,大鹿今天一整天都在帮助我找姊姊。)
日吉想,自己把真诚老实的大鹿骗到粪池里,而大鹿还一直惦记着南瓜的事。
(是我心术不良,比大鹿要坏得多……)
日吉想到这儿,觉得现在分手似乎有点对不起大鹿。
和大鹿一起找个地方过夜,不然,他还会去粪池棚煞费苦心地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南瓜。
(这家伙肯定会去的!)
如果他再一次落入粪池,一旦被村里人发现,会把他当作粪蛙打死在粪池里。
今天因流民猖獗无人下田干活,他们如果知道流民已撤离,会立刻出来忙农活的。
“日吉,我肯定把南瓜偷来交到你手里。你能不能设法再给我找点吃的东西,只要吃甚么都行。”
“找吃的呀!”日吉满怀怨恨地仰望着星空,接着又说:“我考虑的是……不过……总之得等那些到处搞暴乱的流民离开以后才能……”
“日吉,我的眼睛甚么也看不见了。墓地里有没有上供的饭团子?”
“不会有的。惨遭杀害的都是穷苦人家,因为他们拿不出任何东西,所以才会引起你的同伙的不满。”
“这么说不是不想拿,而是没有啦!”
“那当然。要是能拿得出来,为何不设法保存自己的生命呢?!……我在想姊姊的事,不知她怎样了?我的头好像要裂开似的。”
日吉这么一说,大鹿反倒过来安慰日吉。
“姊姊的事不要紧。女人无论到甚么时候都有可以出卖的东西。”
“胡说八道,我姊姊才不是那种女孩呢!”
“别生气嘛。女人都一样,不分甚么好坏。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啦!”
“那不见得!”日吉急得狠狠地拍打柱子说:“我爸爸经常给姊姊讲女子应守贞节。”
“贞节……根本没有的事儿。”
“当然有啦。我爸爸是个老实正直的人,绝不会无中生有、胡说八道的。”
“是吗?……据我所知?甚么贞操、节操,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存在。”大鹿哭丧着脸说。
天色已晚,伸手不见五指。
“一说话更觉得呼吸困难……”他嘟囔一句便沉默不语了。
[book_title]误解
半小时以后,日吉推醒了半睡眠状态的大鹿。
“喂,快起来!大鹿,我下决心了。”
“噢,马上起来。”
“我带你去光明寺,向和尚求援。”
“求他帮甚么忙?”
“你不想再去追同伙了吧,你连他们的去向都不知道。”
“嗯,……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饿得要命。”
“所以,你得听我的,你身体魁梧,力气肯定也大。”
“如果吃饱肚子的话……”
“好,就这么决定。我告诉和尚你是大力士,能顶十条大汉。”
“顶十条大汉?……恐怕没那么大。”
“即使没有也要这么说,这个寺院经常遭受盗贼侵扰,我让和尚雇你当保镖。怎么样?他问到你时,你就说力大无穷,相扑大关级☾1☽,而且是神枪手。”
“不是神枪手也……”
“对,生死攸关。是设法吃饭活命还是在这里等死呢?”
“是吗?只要能有饭吃说谎也行,而且吃饱后明天一定把南瓜偷来。”
“傻瓜!”
日吉忍不住责备大鹿。他心中暗想,这家伙真是无限忠诚。
“那里不会有南瓜的。”
“为甚么?”
“为甚么?你把棚顶踩个大洞,财迷心窍的六右卫门一发现,早把南瓜转移了。”
“那,我一定设法找来……”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了吗?!南瓜的事别再提了。如果和尚肯雇你的话,你可一定要承认自己是大力士、相扑大关、神枪手……”
“是吗……”
“走,别摇摇晃晃的下来,照我说的办,到时可别乱说。”
“嗯,只要有饭吃怎么都行。”
大鹿摸索的跟着日吉走下钟楼后,两个人迳直朝光明寺的寺厨走去。
里面的人还没有睡,地炉里的火映出一片红光,但大门被从里面顶上了。
日吉大声叫喊,从外面砰砰地敲着门。
“是谁呢?说不定是掉队的流民,可别轻易开门。谁呀?”
“我是日吉,弥右卫门家的日吉。”
“是日吉……”和尚不知和谁嘁嘁喳喳地低声说着甚么。
原来,寺厨里刚才来的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吉的母亲阿仲。
自从上次的风波后,阿仲和竹阿弥终于因日吉的事发生了争执,于是她特地来找和尚倾吐心中的苦闷。
忠厚老实的竹阿弥比谁都谨慎小心,但爱莫名其妙地呕气。而且一旦犯起脾气来便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阿仲说今晚要狠狠地教训日吉,他多虑疑心,认为阿仲在指桑骂槐,意在指摘自己没能把继承人日吉教育好,没尽到继父的职责,于是带着三岁的阿竹离家出走了。
竹阿弥的茶友檀那寺的和尚宗忍比自己计高一筹,竹阿弥无可奈何,抱着阿竹前去请他仲裁。
“我认为日吉并不知道姊姊已经回家,还在东奔西跑地找姊姊,但他不相信,说日吉玩疯了。”
和尚和阿仲正在谈论这事时,忽然听见日吉叫门,不由得大吃一惊。
“嗯,一定是为他姊姊的事来的。怎么办?我先问问他。请太太暂到那边回避。”
和尚让阿仲藏到隔壁的小房间,为使双方都能听见,故意大声跟日吉讲话。
“这么晚到这儿来有事吗?日吉。”
“虽然晚点儿,但长老想要的东西终于找到带来了。”
“甚么?我要的东西?你……”
原以为日吉会说找姊姊的事,可是……
“我所需要的东西?!是疝气药吗?”
“不是药,是人。”
“甚么?人?!我从来没说过需要人呀?”
“您说过。您不是说希望有一只狮子狗驱赶盗贼吗?”
“越说越离奇。我说要狗但从来没说过要人呀?你是不是把养狗的人也带来了?”
“不,是代替狗的人。”
“甚么?代替狗……是个傻瓜罗。怎么能把狗和人混为一谈呢!说这种话会遭报应的。”
“不会的。长老,您曾说过芸芸众生都是菩萨的弟子。长老?您把门打开看看嘛。是个非常杰出的人。”
“不必看了,因为我不需要人。”
“您别把话说得太绝。长老,此人力大无穷能顶十条大汉。他就是前些日子背着三匹马、抱着两匹马,足穿高齿木屐咔嗒咔嗒登秋叶山的人。”
“别胡说八道,十条大汉也背不动五匹马呀?”
“真的,长老。刚才他在钟楼把大钟摘下来又挂上了。如果您不相信,可以不开门,我们把那口大钟拿到木曾川去敲。”
“那么有本事!他总是精力充沛,从不萎靡不振,对吗?!够了,领生人来更不能开门。”
“长老,长老,您待人热情诚恳……对,您不是喜欢相扑吗?他是从伊势到近江一带的强手,技艺高超,是能顶十条大汉的大关。所以恳求您让他留下来守护这座寺院。他不要报酬,只要给口饭吃就行。同时他会柔道,能看门守夜,打扫庭院,比狗可强多了。”
“……”
“长老,求求您了。我在门外给您叩拜了……长老,您沉默不理,我可就不客气了,真的把钟卸走。噢……另外,他还是神枪手。在比武时他曾击败过日本头号神枪手——美浓的斋藤道三。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连道三都不得不甘拜下风……长老,只要您给口饭吃就行。您干嘛这么吝啬呢?米又不是您自己种的。有饭只顾自己大口大口地吃,贪得无厌会遭报应的,眼睛会瞎的。……把门打开吧!不开门是没有道理的。再不开门我可就……”
喔当一声,日吉使劲撞门。顶门杠当啷一声掉到门庭里。在日吉闯进去的一刹那,早已忍无可忍的阿仲也从里屋冲出来。
“日吉!”
“妈妈!”
“你……你……”阿仲说着,突然扑向日吉,揪住头发狠命地把他按在地上。
不管丈夫竹阿弥说甚么,阿仲心里坚信日吉是在找姊姊的。但她听到日吉刚才的那番话,气得头昏脑胀。
任何时候,人心的沟通都不是件容易事。造成悲剧的原因是误解,怀疑的气氛渐渐地笼罩着日吉家。
“别……别打!”
随着喊声,周围散发出一股粪便的臭味,是大鹿跑进来了。
大鹿跑到屋里急忙拽住日吉母亲的手。
大鹿绝不是能够随机应变、善于周旋的人。虽然他对道德、仁义、习惯、法律等字眼一窍不通,但他认为绝不能让日吉代替自己受皮肉之苦。坐视不管,不尽人情不是他的天性。
“该打的不是日吉,而是我。”大鹿拦住阿仲的巴掌,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日吉。“我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忍受,向日吉求助,因此日吉才把门撞开。都是我不好,请您打我吧。”
总之,大鹿觉得是因为日吉把门撞开惹恼了阿仲。他高大的身体突然跪倒在阿仲面前,以痛苦的目光连连鞠躬求情。
他憨态可掬,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你是谁?躲开!”阿仲把高举起的手放下来说:“日吉从早一直疯玩到现在,不理解父母的心情。作母亲的必须严加惩治。你闪开!”
“您就打我吧!”大鹿两眼含泪,反覆地说这句话。“他没有疯玩。我们一直在找姊姊,但没找到,准备继续找,因为我饿得要命,所以到这儿来敲门。打得那么狠会把他打坏的。我不要紧,要打就打我吧。”
宗忍和尚默默地看看阿仲,又看看日吉和大鹿,然后才开口。
“混蛋!”这是自称一休禅师二世的宗忍和尚的口头禅,而且为了镇住对方,一开始总是声音大得出奇。
“您说的混蛋是指我吧?”大鹿极端认真地反问。
“混蛋?!”
“是!”
“不是指你,是说我自己。”
“哎……长老是混蛋?”
“是的,而且是个大混蛋。竹阿弥的太太怀疑日吉,可连活到这把年纪的我也认为是日吉玩得着迷忘记回家了。真是太荒唐了。太太!”
“哎……”
“现在真相大白,因为日吉不知道姊姊已经回家了,还在为姊姊四处奔波。日吉是无罪的。即使这样,带日吉回去恐怕竹阿弥先生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今晚他就留在我这里吧。”
“长老,留这儿方便吗?”
“有甚么法子呢!这是对糊涂虫的惩罚。请你转告竹阿弥,夫妇分手的事,我一个人决定不了。请你们到祖宗牌位面前听听他们的意见吧!过几天我再去拜访,在此之前这事儿暂时先放一放。”
“好……”
“日吉!”
“甚么事?长老,这么大声。”
“他是哪的人,干甚么的?”
“长老不是常说菩萨之子吗?”
“别油嘴滑舌的,他叫甚么名字?”
“叫大鹿。”
日吉说着若无其事地看看大鹿。
“姊姊在家呢?!妈妈。”
日吉转脸问妈妈。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姊姊已经回家啦。长老,您就收养一个菩萨之子吧。他虽然是个大肚汉,但他力大无穷是相扑大关……”
“而且还是甚么神枪手。混蛋!”
“刚才说的混蛋也是指长老吗?不,没有的事,长老可不是混蛋。您为人热情,智慧超群,是一休禅师嘛。大鹿,快叩拜长老。长老是活菩萨,不会抛弃菩萨之子的。”
“混蛋!”和尚使劲敲打着炉边,然后深沉地对日吉的母亲说:“总之请你先回去。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book_title]说教逆子
阿仲再三拜托之后回家。和尚把日吉和大鹿让到地炉旁,半天一直把嘴闭成“八”字形。
和尚很少在孩子面前显露如此困惑神色。
本村随一的仁王,因淘气让他和祖父住在看坟的小屋,和尚也没怎么训斥过他。
和尚死盯着日吉和大鹿好一会儿,然后吩咐弟子法镜:“让他们两个吃饭吧!”这次他的声音意外的小。“这些异教徒,肚子一饿还不知会干出甚么事呢?我来给他们相相面。”
日吉和大鹿狼吞虎咽地吃着酱汤泡饭,尽量不让和尚看到脸。他们刚一吃完,和尚便对弟子说:“让我看看饭箱。”
日吉早就料到这一点,还比较客气谦让。大鹿狼吞虎咽,一口气便把容量为一升五合的一大箱饭吃得精光,一粒没剩。
惊呆的法镜弟子用杓子把箱底弄得哐哐直响。
“啊!……”和尚只字没提米饭的事:“乱世之中作孽的东西。”
和尚嘟嘟囔囔说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话,然后朝着日吉叹息。
“日吉呀!”
“甚么事?长老。”
“当今这个世道,你以为寺院是个财米富足的世外桃源吗?”
“寺院里也很穷吗?长老。”
“寺院这种地方是随世而变。世上米多,寺院集攒的米自然也多……”
“哦……”
“当今社会,种粮食的人自己都吃不饱。”
“今年并不歉收哇!”
“虽然不歉收,但入不敷出。”
“是盗贼,流民造成的?!”
“嗯,这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并不完全如此。由于战争连续不断,武士的费用也在急剧增加。”
“哎!……”
“和平年代,正常情况下,一万石米大约可以供养二百名武士,而且他们负责镇压盗贼、坏蛋,为民除害。现在武士已增到二百五十人至三百人,最近好像得雇佣四百人到五百人左右。”
“一万石米按五百人计算,平均每人二十石呢!长老,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混蛋!不完全是吃。其中包括购买武器、养马、妻子儿女的生活、铠甲、服装、弓箭、房屋等,一切费用都从这里出。”
“那绝对不够。”
“不够就再打仗,都想扩大自己的地盘,打完还不满足就再接着打……恶性循环,永无止境。可谓无形的人间地狱。”
“哎!……”
“这种状态长此下去,诸侯、大臣将成为杀人劫财的强盗。不,现在已经在这样干了。因此,人们没有富余的米供养寺院。即使是菩萨之子我也无法救济。”和尚这么一说,日吉无言以对。
到这种地步不好再胡乱搭腔附和。
(这么说大鹿不能留在寺院啦……)
“长老!”
“还有甚么事?”
“怎样才能治理好这个无形的人间地狱呢?”
“怎样治理?……你净提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将来当大将以后,逐个歼灭敌人,消灭战争。现在不可能出现智勇双全、勇猛善战的大将。所以我虽然同情大鹿,但不能雇他。当然也不只是因为供米不足。当今社会经常有人来盗窃主佛,本尊金光闪闪,人们以为是纯金而铸。这种东西只是寺院里有。实际上盗贼偷的只不过是一块铜,不值一草包米的价钱。这个世道,人们竟置佛的惩罚而不顾,大行其盗。”
“哎……”日吉耽于冥想。
日吉倔强自信,一旦决定的事总是要坚持到底。今天晚上和尚意外地以理服人,日吉的小脑袋里一直在盘算如何反驳对方。但左思右想没有征服对方的万全之策。
“哎!……”日吉好像又要说甚么。
俗话说弱者也有志气不可轻侮。他虽然弱小但天生有鸿鹄之志,一向不肯甘拜下风。
“如果出现一位在全日本威慑群雄的大将,将万事大吉。”
“不可能出现威震四海的理想的大将。”
“不,会有的。”日吉使劲地摇头。“长老,我……就是我日吉一定能当全日本头号的大将,让大庆、仁王当大臣。所以请您把大鹿留下,他实在可怜,行吗?长老。”
宗忍和尚一听,大发雷霆,厉声喝道:“这个混蛋!”
“您说的这个混蛋指的是我吗?”
“当然。何止是混蛋,你的事就够挠头的啦!我反来覆去地考虑过,你不是能跟竹阿弥和睦相处的孩子。把你留在家里吧,你母亲操心劳神,势必有损健康,把你留在寺院吧,又担心粮食不足,真是绞尽了脑汁,你懂吗?不孝之子。”
“哎……不孝之子?!”
“当然,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无论是国家还是家庭都一样,作为一家之主不能为家族谋利益,就不算一家之主。你随心所欲,自行其是,渐渐地使竹阿弥和太太之间产生很多困扰。万一太太早逝,你罪责难逃。你不认为这是最大的不幸吗?小混蛋!”和尚劈头盖脸地痛斥日吉。
“不孝之子……”日吉再次重复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沮丧。
如果这句话出自他人之口,日吉肯定会蛮不在乎地驳斥的。
老实说,在这个世上日吉最喜欢的人是妈妈,其次就是这个和尚。
然而就是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和尚却说伤害母亲的就是我……
日吉痛苦万分,紧咬嘴唇,目光仍和平常一样炯炯有神,一会儿豆粒大的泪珠从那双圆圆的大眼中滚落在地炉边上……
[book_title]不屈的根性
“——不早了,休息吧。”
当晚,和尚让日吉和大鹿睡在寺厨,自己回到住室。和尚躺下后突然对日吉产生恻隐之心。
(我的话说得有点太重了吧?……)
日吉非常懂得关心母亲,父亲早亡,在贫困交加的生活中,日吉对母亲的爱戴胜过任何人。因此日吉总觉得好像心爱的母亲被继父剥夺,继父又不知不觉地嫉恨日吉。
(这个家庭的成员都是善良人,然而……)
和尚非常同情他们母子的命运。
竹阿弥对前夫之子越是嫉恨,越表明他对妻子的爱。而日吉非常敬爱母亲,甚至不愿让任何人碰她一下。
阿仲处于这种爱的夹板中间,忧虑苦恼,身体日渐消瘦,对阿仲来说好像是前世的报应。
在日吉面前说他将是导致母亲早逝的祸根,确实太残酷无情了。
(日吉会不会因此而沦为不可救药的流民呢……)
爱既能给人以力量,也能使人绝望,任何时候都如此。
(我伤害了他,虽然是出于爱心,可是……)
此时,和尚联想起往事。
和尚听说日吉是天文六年正月初一出生,从那时起,他就莫名其妙地格外喜欢日吉。
“正月初一问世,是非常罕见的。出生良辰吉日,一生都福星高照。当孩子懂事的时候,告诉他梦见胎内有个太阳,那个太阳就是你。”
听说孩子是吉日问世,故起名为日吉丸。及时给他带来吉祥的也是和尚,因日吉聪明,智力超群,和尚高兴地在女孩节送给日吉一个旧娃娃。从此成为大家的笑料。
“——日吉可不是女孩呀!”
日吉走路、说话都比一般的孩子早。
日吉整天在阿仲背上。还是没长牙的婴儿时,和尚每次在路上碰到他们母子,总是逗日吉玩。
“乌鸦怎么叫?日吉。”
“……嘎……嘎……”日吉摇头晃脑地学乌鸦叫。
“——这孩子天生不凡,但生不逢时,当今社会,当武士也前途暗淡。进寺院或许能成为名僧友人。”
和尚每次见到日吉都觉得他长得很快,日吉经常向和尚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求知欲之强令人吃惊,他性格爽朗明快,博得众人的喜爱。
日吉很少大声哭闹,坚韧刚强,欲做之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他从小具有同情心,琵琶法师、说唱鼓词的人途中天黑走投无路时,日吉总是热情挽留并把他们送到寺院。不仅如此,他还跑遍全村,为艺人招集听众,筹集钱财。
日吉的善行令人感动,所以今晚当阿仲向和尚诉说家庭纠纷的事以后,和尚把日吉留在寺院。
(索性把日吉留在寺院……)
和尚正在考虑如何安排日吉的时候,日吉却为大鹿的事纠缠不休,一气之下和尚终于脱口而出,斥他为不孝之子。
日吉还是个孩子,他还不理解在责骂声的背后隐藏着和尚对他的疼爱。
当天夜里,一直到第一次鸡鸣,和尚几乎一点儿也没睡。几次起床小便,确认他俩已经安睡了,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清晨——
和尚理完佛事,有意单独在方丈室就餐,这时日吉抱着一个宽一尺长二尺的箱子走来。
“长老,早安。”
“咦,是日吉呀……”和尚说着不由得笑了。
和尚以为日吉受到重大打击,从此会一蹶不振呢。没想到日吉还是那么爽朗明快,目光炯炯有神。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冷不冷?”
“睡得很香,长老。今天早晨我和大鹿打扫了庭院,修了正殿的屋顶。”
“甚么?修屋顶?……”
“是的,有很多芭茅已经腐烂。只是把坏得厉害的地方修了修。寺厨的屋顶也都糟了,已到非修缮不可的地步了。”
“日吉,拿箱子干甚么?”
日吉认为有很多活儿需要大鹿干。和尚见日吉又要重提留大鹿在寺院干活儿的事,有意将话题岔开。
“这箱子是用来装主佛像的。”
“甚么?装主佛?装哪儿的主佛?”
“本寺院的主佛呀!已经装在里面了。”
和尚恭敬地打开箱盖一看,原来是两块小孩头大小的石头。因怕晃动时出声响,用破布包好塞紧。
“日吉,这是主佛吗?”
“对,这就是本寺院祖传的、灵验的金佛。”日吉极端严肃认真,立刻把箱子盖好,虔诚地合掌祈祷。
和尚感到惊讶。
(他疯了。被人斥为不孝之子,痛苦郁闷,百思不解……可怜的日吉……)
“长老,请你再考虑考虑我的意见。我确实是个不孝之子。”
“不……并不完全这样,日吉。”
“我也想当孝子,但终究让妈妈痛苦、继父恼怒……正如长老说的那样,没出息。”
“嗯,这话真令人感动。”
“所以,我已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我就到加藤叔叔那儿去,找个地方奉职。虽然远离父母,但他们心里还是疼爱自己的孩子的。我不在身边他们固然会挂念,但从此再没人惹他们生气,让他们烦恼了。”
和尚瞠目静听着。
听其言毫无神经异常的迹象,他不但没疯而且……
(日吉机灵,思考周密,说得有些令人感伤……)
由于贫穷和乱世,他的话中充满愤怒和哀伤。
“长老,我说这些并不是怪罪父母,也毫无怨恨之心。只是我一生可能背不孝之名。”
“明白了,明白了,日吉……”
“那么,长老请您允许我做件好事,然后离开这里。”
“一件好事?……”
“对,有关金佛本尊的事。请您雇大鹿看守。留他就当留我吧。”
“……”
日吉又提起大鹿的事,而且搬出金佛,弄得和尚进退维谷,无言以答。
“求求您啦,当今社会兵荒马乱,这个从古代传至今日的金佛随时都有被盗的危险,因此,以同样的主佛取而代之。今后我将宣传此佛为真品。同时让大鹿也这么说。万一遇难您可以吩咐大鹿抱着这个箱子逃走,附近的盗贼就不会将主佛视为偷盗的目标了。即使有朝一日被盗,还可以用这个顶替。因为寺院一旦丧失主佛,等于剥夺长老的饭碗。所以想出这条计策。只要主佛安然无恙,寺院的供给就有保障。光靠百姓供奉恐怕不够,因为大鹿是个大肚汉……我将委托加藤叔叔,请他每月送一草包乾萝卜叶来,做些菜粥,以此弥补粮食不足。”
和尚越听越生气,越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小家伙,还是毫不退让。)
这是多么刚愎执拗,坚韧不拔的性格呀。
(没有真正的金佛……)
和尚沉思之后,觉得确实是条妙计。
盗贼们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主佛。和尚唯恐主佛丢失,整天提心吊胆。
现在宣传正殿的主佛是复制品,为了保护真品专门雇来一位豪杰。正如日吉所说,这样便可以转移盗贼的视线,达到保护真正主佛的目的。
日吉竟能想出以菜代粮的主意,多么聪明的孩子呀。
如果拒绝,日吉会认为和尚自己不愿吃糠咽菜,见死不救,会使他感到世上无信义可言,将给日吉的一生带来极坏的影响。
(令人生气的混蛋!)
和尚已被日吉逼上梁山。这时他的眼睛渐渐地湿润,泪珠倏地从眼角滚下来。
日吉并不是为自己而绞尽脑汁。世上有为了他人如此认真、如此热心、如此努力不懈的人吗?
这个孩子确实天生菩萨心肠。
“好吧!”和尚突然大声说:“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不答应。就把大鹿留下吧,日吉。”
“那么,您答应让大鹿……”
“嗯,不必请加藤送乾菜之类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维持的。只求他帮助你找个奉职的地方就行了。”
日吉嘻嘻地笑着说:“还是长老通情达理。这么慈善明智的好人竟在如此偏僻的山村当方丈,莫非是老天爷埋没人才。”
[book_title]走向社会的战斗
日吉去拜访加藤叔叔,经介绍到位于清洲的须贺口染坊做工。
加藤家的现主人名叫清忠,起初号称弹正右卫门兵卫,父亲是斋藤山城守道三的二级力士。但最近不知何故清忠回乡经营起铁匠炉来。
因此,村里人都不叫他“加藤”而是称呼他“铁匠”。
铁匠小名叫鬼若,身高近六尺,坐在铁砧前拉风箱的姿态,活像赤鬼一样可怕。
自不待言,他的力气比一般人大,而且左手使锤,与右手使锤的人一样灵活有力。他的性格是属于暴躁型还是温和型谁也不清楚。
他整天沉默寡言,无论是高兴还是悲哀都只是猛然一笑。
“——哈哈……”
他几乎很少开口。
“——早安!”
当村里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看人一眼,“嗯”答应一声。
“您辛苦了!”
“——嗯!”
人家跟他说话,他总是只“嗯”一声。因此不知从何时起,他成了无言铁匠。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叫无言加藤。他并没有因此生气,所以大家都毫无顾忌地这样称呼他。
其妻八重,是依着日吉母亲的堂妹“八重”之名而来的。由于年龄相近,两个人像姊妹一样亲热。八重非常疼爱父亲早亡的日吉。
雨天,日吉经常背着弟弟到加藤家的作坊看烧得通红的铁块飞滩的火花。
日吉把自己欲外出做工的想法、家庭状况以及自己的决心说明后,少言寡语的铁匠清忠一边打着铁锹一边问:“你想干甚么?”
“干甚么?有人雇用的话,只想当个出色的奉职人,别无所求。叔叔。”
“嗯。”
“要么,叔叔您看有适合我的活吗?”
“嗯。”
“没有的话,干甚么都行,我肯定会从中找到自己的路。”
“嗯。”
无言铁匠嗯了一声后,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
铁匠发现八重朝日吉身后走来,并难过地含泪倾听他们的对话。
八重紧紧地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
沉默寡言的铁匠笑了。大概是因为看到八重流泪,开始同情日吉才笑的。
“八重!你去问问日吉的母亲是否同意他出来做工。”
“好。”
八重回来说可以,因为是从光明寺和尚那儿听到的。
“哈哈……”
铁匠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给介绍的是清洲须贺口的染坊。
那时,武卫先生的斯波义统和家老(家臣头目)织田彦五郎一起住在尾张第一的城外小镇。
中间夹着五条川,城镇向两边延伸,在须贺口甚至有豪华的旅馆。茶馆、武具兵器店、和服店、扇子店、酒店、点心店,大大小小的店铺栉比鳞次。
无言铁匠带日吉来的那天,看墓的仁王和大鹿特地千里迢迢带着饭盒到清洲为他送行。
三人为了避开从木曾谷吹来的大风,躲在位于城边武士宅邸的土墙下向阳背风处,依依不舍地话别。
“我们再也不能玩打仗了。”仁王垂头丧气地说。
“今后才是真正的战斗。”日吉鼓励仁王说:“我已下定决心绝不败给任何人。加倍干活的人到处可见,但那不能做人上人,只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一个顶三个地干,作一个孝敬父母的人。”
“你向谁发誓了?日吉!”
“傻瓜!仁王,向别人发誓没用,在自己心中发誓。长老说神佛在自己的心底里,而不是在外面。”
“是吗?……是自己对自己发誓吗?那么我也发誓。我发誓从今天起自己不吃墓地的饭团子,留给大鹿吃。”仁王说得非常认真,羞得大鹿直搔头。
“日吉,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我的恩情?我没做甚么值得报恩的事呀!”
“不,和尚都告诉我了。我能留在寺院多亏你,日吉。”
“干嘛这么客气呢!”
“如果在清洲镇哪个孩子欺负你,你来告诉我,别的我干不了,但我可以替你惩治他,让我以此报答你的恩情吧。”
“大鹿,你不必担心。”日吉踮起脚尖拍拍大鹿的肩膀。“我不会让人欺负得张皇失措的。我要以出色的表现,赢得人们的赞赏。舍己为人定能得到赏识,这是长老的教诲。所以,大鹿,如果你还想着我的话,就一定把装金佛的箱子保护好,别忘了,敲钟时要充满生机,朝气蓬勃。”
“嗯,不会忘的。”
“钟敲得越响亮,越证明光明寺有大力士。为甚么需要大力士呢?大力士是金佛的保镖,说明灵验的金佛不在正殿,有专人守护。这样,寺院才会日益昌盛,供奉物品源源不断。”
“知道了,一定照你说的办。我也向心中的神佛发誓。”
当他们三人依依不舍地告别时,无言铁匠默默地站在风中等待着。
三人的话别一定使曾在武士家体验过仆人生活的清忠感到心酸,他十分理解走向社会的凄苦。
三人的谈话一结束,清忠便催日吉上路。
“走吧!日吉!”
清忠不无感慨地抚摸着日吉的头。
“你还小呢!”
九岁的日吉,身高才到无言铁匠的腰部。
日吉奉职后,确实表现不凡。
最初发誓干三个人的活,实际上在主人和同行的眼里肯定顶四、五个人的工作量。
“有人吗?”
那怕是寒风刺骨的清晨,只要主人、太太招呼一声,踏着霜雪、应声而出的肯定是日吉。
“大家都睡了吗?”
“是,我马上巡视一下就睡。”
这样回答的也肯定是日吉。
然而,人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人的一生,努力奋争固然重要,但还有意想不到的厄运。
起初日吉负责搅拌染缸,运送印染完毕的纺织品,而且在漂白场、晒场上像小家鼠般地勤奋,干活利落泼辣。但,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在等待着日吉。
日吉的眼睛辨别不出蓝色的浓淡、深浅,据说是先天的。用现在的话说是色盲。
协助印染时,印得花搭搭,不但毫无察觉,而且自以为得意地晒上。蓝色、深红色都与样品相差甚远。
由于他干活效率高,转眼之间造成的浪费也高于他人三倍。
主人次兵卫大发雷霆,责怪日吉说:“你是怎么搞的?像你这样的蠢货,只配回村挑粪!”
“染坊不是污染白布的地方。”
由于日吉发奋干高于他人三倍的活儿,所以现在日吉的颓丧,更令人感到凄惨。
他凝视着主人,泪如泉涌,以至忘记陪礼道歉。
日吉干了一年半就被主人以不适合作印染的活儿为由解雇。在这期间主人似乎觉得日吉是成心跟他过不去,事后才知道日吉是天生的色盲。
[book_title]清洲的怪火
无言铁匠被染坊老板叫去,带回日吉。
“想干甚么?”他像上次那样问日吉。
当时日吉只有十一岁,究竟干甚么好,日吉自己也不知道。
“想当个孝敬父母的人。”
“嗯……”
“可能妈妈还在为我担心呢,以为我做了甚么坏事,被解雇了。”
“嗯……”
“为了不让父母操心,所以想尽快……”
“哈哈……好,来吧!”
这次无言铁匠把日吉带到清洲的陶瓷店。主人是濑户的窰匠,自称与铁匠同姓,叫加藤宗右卫门景春。
日吉的任务是把宗右卫门在濑户窰里烧出的陶器运往清洲。
当然名品由主人和二掌柜轻轻地精心搬运。日吉背扛、拉车运送的都是粗次产品,沉重的陶器压得日吉腰弯背驼。
日吉身体日渐衰弱,很难再坚持干三人的活儿。
无论是肩背还是车拉他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搬运三个人才能扛起的陶器。
尽管如此,日吉仍不遗余力地拚命干。
“就这些吧,再多就背不动啦!”当助手的工匠说。
“不算多,再加点吧!”日吉总是咬紧牙关尽量比别人多背些。
日吉由于劳累过度,明显憔悴……有些人见他又黑又瘦,不但不体谅他,反而叫他“猴子”。
事情发生在日吉到宗右卫门的陶瓷店将近一年的时候。日吉背着满满一包陶器沿着若叶路,朝春意盎然的清洲走去。
“躲开!蠢货!”
当日吉走近清洲城时,突然有一武士策马扬鞭飞驰而过,日吉险些被马蹄踢倒,摇摇晃晃地摔倒在田地里。
背上的陶器咔咔直响。
好像背的东西碎了三、四个。
(这下可倒霉了……)
他正手忙脚乱地解包裹的时候,接二连三地又跑来几个骑马的武士,前后四、五个人风驰电击般朝城里方向飞奔而去。
“出甚么事了呢?”
日吉此时只能望见那些人远离的背影。他们都是十七、八岁左右的健壮青年,每人手里都拿着大约三间左右的长矛。
(情况不妙,说不定要打仗……)
日吉这样想着,好容易把大包袱从背上卸下来。正在这时,又听到有人喊:“危险!”
几乎与喊声同时,又有三个骑马的武士从右侧的森林飞奔而来,一举从倒在地上的日吉头上飞越而过。
大概当时对方没有发现倒在地上的日吉,过去之后立刻勒缰停马,回头问道:“蠢货!差点踩死你,受伤了没有?”
“哎,哪儿也没伤……”日吉伸出双手双腿看看。“身上没受伤,只是背上的东西坏了。”
日吉说着抬头打量一下骑马人,不由得感到惊奇。只有此人装束奇特,身着高级窄袖便服,腰系稻草绳,腰间挂满各种物件。
火镰袋、青竹水筒、细麻绳、小包裹等密密麻麻系满腰间,头发朝天结成圆竹刷型。
年龄大概比日吉大三、四岁。
“甚么?东西坏了?”衣着奇特的青年武士责问日吉。“包裹是甚么?在哪儿奉职?”
“包裹是陶器,我在加藤宗右卫门家干活。”
“哼!陶器肯定会坏的,那家主人是贪财鬼吗?”
“不,并不那么贪财。”
“肉体没受伤就算你幸运。今天清洲恐怕进不去了,你回去吧。看形势要打仗,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要打。”
青年武士说完后,朝后面的两个人冷漠地一笑:“新助、犬千代!跟上!”然后又对日吉说:“你回去吧!……瞧,清洲城下大火腾空而起。你费尽辛苦背去,其结果只有和房屋同归于尽,快回去吧。”
然后他啪地一甩马鞭,三人一起疾风一般朝清洲城飞奔而去。
“哎呀,吓了一大跳。陶器碰碎可就遭了。”
日吉叹了口气,目送青年武士。突然从后面传来说话声。
“快瞧,清洲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熊熊大火越烧越烈。”
一个工匠模样的人,为了给马让路,躲到附近的柿子树下。
刚才喊“危险”的人大概就是他吧。
“形势不妙,战争连续不断。战火已漫延到清洲,一定是有人攻打进来。”
“你说是谁打进来了呢?”
“可能是美浓势力。那古野的吉法师先生已迫不及待地飞奔而去,这下又要无家可归啦。”
“甚么?刚才过去的是那古野的吉法师信长先生吗?”
“是呀,听说他鲁莽但英勇善战。他的脸色都变了……唉……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屋,这下又要遭殃了。”
说着,从清洲盘旋腾空的滚滚浓烟乘风扩散,眼看着向东漫延。
日吉茫然地站在农田里。
[book_title]绝望之声
清洲大火足足燃烧一夜,天空好像被烤焦了,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爆裂的火花声。每当这时,日吉就像烈火烧身一样痛心。
“这叫甚么世道?哪还有心思干活呀!”
日吉身旁的那位工匠,起初怒火满腔,但到午夜以后,他双手抱膝完全陷入沉思。似乎他已预感到自家的房屋已化为灰烬。
“吃亏在于没去当强盗,没去拦路抢劫……”工匠说:“我以为只要把手艺学好,就能有饭吃。因此,认真钻研技艺,从未想过去偷盗、杀人之类的事……”
他好像渐渐地忍耐不住一人独坐的寂寞,时而浮想联翩地跟沉默不语的日吉搭话。
“小伙子,对你们来说,现在正当年轻,应当尽快学会杀人、抢劫,免得以后像我这样困苦不堪。”
“叔叔,你别信口开河。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工匠?”
“我嘛……是雕刻师。无论是阿弥陀、观音,还是文殊菩萨、鬼子母神,只要有一把刻刀就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作品来。虽然技艺精深,但现在不干了。无论雕刻出多么尊贵的菩萨,世道也丝毫不会好转的……”
“那么,如果去杀人,世道不是变得更加残酷了吗?”
“嗯,那倒是……不过,好端端的城毁于一旦,看来我只好在家赋闲啦。”
“为甚么?”
“大家为重建住房疲于奔命,谁还顾得上敬神供佛呀!”
日吉没有答话。
现在的日吉已不是流民骚扰时的日吉了。由于他广泛地涉足社会,对工匠悲苦的心情,深表理解。
无论何时,民都是以食为天,其次是修筑遮风避雨的住房。至于穿着打扮,吟诗赏画,修庙供佛都是以后的事。
“小伙子……”将近黎明时分,工匠又开始搭话。“你奉职的地方大概也被烧毁了,跟我合伙当贼去吧。怎么样?”
“叔叔,你决定去当盗贼啦?”
“没有别的选择。你憨厚正直,谁都不会怀疑你是贼。你白天外出乞讨,诉说无家可归之苦,事先看好钱粮的存放地点。”
“哦!”
“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去偷。当然偷来的东西两个人分。”
“叔叔,这种事不敢苟同,我有母亲,兄弟姊妹……”
“他们何时遭难谁也无法预料,以前我也有父母兄弟。”
“……”
“你不肯答应,是吗?你确实是个好人,所谓的好人,就是说你将来的结果跟我一样……”
日吉在心中呐喊,我才不会跟你一样呢!
(你太懦弱,按照你的逻辑,现在惨遭战火焚烧的清洲城民都应该去当强盗。)
后来,无论工匠再说甚么,日吉都沉默不语,紧紧地抱着包袱,以假寐取代回答。
[book_title]男子汉的困惑
天色已大亮。
日吉不知甚么时候真的睡着了。他醒来时发现身旁的工匠已离去,急忙站起来眺望,火焰已经不见了。
(对,自己应作一个埋头苦干、克己奉公的人……)
日吉重新背起包袱,踏上通往清洲城的路。
周围不见人影。总之,战争似乎已经结束。日吉急匆匆地赶到清洲城。街上一片焦土,目不忍睹,行人寥寥无几。
“啊!这里是曾奉职过的染坊的旧址……”
染坊已成为一片废墟,熟悉的染缸里插满烧焦的木片。
在豪华旅馆附近的路旁发现两具女尸,大概是妓女。大红薄绢袖子还没有烧尽,悲惨的景,令人恐惧忧伤。
“多么残酷啊!……”
日吉所熟悉的成排房屋踪影皆无,一片荒凉的景象。距离感也与以前完全不同。因此,加藤宗右卫门店铺所在的那条主要街道究竟在甚么位置,他半天也辨认不出来。
他发现了一堆陶器碎片,以此确认了陶器店的遗址。
这里也不见人影,主人的居室周围余火未熄,仍在断续地冒烟。
“真没想到,竟烧成这个样子。”
日吉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东西卸下,无意中走近陶器堆用棍子扒开碎片一看,无一幸免。
(那怕有一个完好的……)
日吉这样思考着,他认为这样做是奉职者的义务。
“哎呀!这不是小猴子吗?!……你在这种地方转来转去,会倒霉的!”
日吉好不容易才把瓦片堆扒开十分之一,这时,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招呼,他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前面武具兵器店的二掌柜。他用布包住头脸,后衣襟掖着,手里提个小包袱,显得怪里怪气。
“啊,是武具兵器店的兼助吧?!”
“小猴子,你的主人宗右卫门、老板娘怎么样了,你还不知道吧?”
“主人回濑户了吧?”
“哪里!惨透啦!”武具兵器店的二掌柜摇摇头又说:“被斩首了。老板娘、老板都一起……”
“啊!被杀死了?!兼助,开玩笑可得有点分寸呢。”
“不是玩笑,这个时候谁还有心开玩笑啊。宗右卫门一家过去是美浓的家臣,是武士……所以怀疑他们与美浓势力里应外合。昨天夜里,这一带开始起火时,被人拉到城门外砍头了……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免得受诛连。”
“这……这是真的?”
“别着急,我干嘛要说谎呢!总之世道残酷无情。只要有武士有战争,无论怎么凭良心赚钱,其结果仍然是一无所有……大火比盗贼更无情,盗贼偷去的东西还可以在其它地方或对其他人有用,而大火过后,剩下的只有灰烬,灰烬又有甚么用呢?……”
武具兵器店二掌柜说完后露出难以言表的苦笑,充满忧伤。
“嘿嘿……我宁可去当盗贼也不在武具兵器店之类的地方干活了。与其为坏武士和战争服务,还不如……话是这么说,如果一旦出现能够平定天下、制止战争压倒群雄的大将,那就另当别论啦。主人被杀害,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另谋生路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踏着朝阳照射下的焦土,毫无目的地急步向西走去。
这时,日吉感到精神恍惚,呆立在废墟上陷入沉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日吉越来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被染坊解雇的原因,他心里明白。
染坊老板严厉地责怪我是怕砸了自己的生意。可是,他的生意在战火之前就已经完全丧失了竞争力。
第二个老板加藤宗右卫门,在陶磁业是有名的工匠。
一个壶、一个碗他都精心加工精心制作。
“——那怕能给后代留下一个也好……”
老板由于厌烦而退出武士界,不可能跟一起退出的武士发生争吵,更不会是里应外合的罪魁。
可是,又有人说他被拉到城门外砍头了。
日吉开始回想雕刻师和武具兵器店二掌柜的谈话。
他俩都想当盗贼,并声称这个世上最令人憎恶的并不是盗贼,而是大火。
火究竟是谁点燃的呢?
是不是企图以消灭对方达到称王称霸目的的乱臣贼子干的呢?……
如果没有武士,这个社会将会怎样呢?……
全日本的人都觉得应该去当强盗当流民……
“哎呀,我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日吉虽嘴上这么说,但绝不气馁苦恼。
总之,日吉过去的想法似乎略有不当之处。
世道混乱,障碍重重,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怎样以超出他人三倍的辛勤劳动换取母亲的安心,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意愿。
他在染坊遇到的障碍是自己的眼睛先天色盲。但这次的障碍并不是自身的缺欠,显然是战争。
(要想消除世上的战争,究竟该怎么办呢……)
光明寺的和尚说,如果有一位无敌于天下、战无不胜的大将便可以实现这一目标,但他断言不可能有这样的盖世英雄出现。
那么,这种无形地狱般的状况将延续到何年何月呢?
(好,我来当那个大将!)
一个日吉这么说,另一个日吉立刻嘲笑。
(简直是异想天开,你有平定天下的能力吗?)
(但是,有志者事竟成。无论何时,我都愿意比别人多付出三倍的辛苦。)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虽说不畏劳苦,但也不一定非去武家奉职。因为即使奉职,济济有众,也未必能飞黄腾达。无言铁匠加藤叔叔不是回乡经营铁匠炉了吗?!这次被杀的老板不是因为应付不了局面而回乡制作陶器了吗?……)
(不,我与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当初就没有整治乱世的远大志向,因此屈服于眼前的困苦。是的,我与无言铁匠和陶器店老板不一样。一开始就胸怀拯救全日本的宏图大志……)
日吉想到这里,突然头脑里一闪。
据说日吉正月初一生,出生日就与众不同。母亲怀胎后,梦见一轮红日闯入体内。
(想想看,何为红日,何为太阳……)
太阳是万物之神。
(对,说不定我就是那红日的精灵……)
日吉静静地仰望着晨空,眼中渐渐地闪出奇异的光芒。
(同样付出辛苦,与其单纯地为使母亲满意,还不如像太阳一样为实现拯救全日本这一宏伟目标而艰苦奋争。倘若全日本的人都能过和平幸福的生活,母亲自然会心满意足……对!既然已下决心,就从今天,从现在开始踏上新的征途……)
日吉一直站在烧焦的废墟上凝视着天空,一动不动地深思着。
[book_title]获得宝杖
人是具有“志”这一无形宝杖的唯一生物。
这个宝杖不仅从外部给人以支撑,而且在内部也是指挥一切行动的中枢,是人生的重要支柱。
日吉十二岁才得到这个宝杖。
(同样付出辛勤劳动,应为头等大事而努力奋斗……)
清洲的陶器店被烧毁,店主被杀,无可奈何,日吉只好暂时回中村老家。
如果他没有这个“远大志向”的话,那么他很可能会在社会上茫然地旁徨、游荡,沦落为游手好闲的流浪儿。有志者是不会轻率虚度年华的。
(以前日吉外出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孝敬母亲,而今后则是为了完成当今社会最重大的事业……因此暂时回村,重新认真拟定人生计划。)
日吉十二岁又回到贫穷的家里,这么大的孩子是不允许吃白饭的。
从那以后,刚刚十几岁的日吉频频转业。
继父竹阿弥、母亲、光明寺的和尚、加藤叔叔接连为他找职业。
从农家的长工、酿酒厂的更夫、木材店的小伙计、豆腐店、油坊、漆器工匠到木匠,哪一行他都持续不到两个月。
并不是持续不了两个月,而是没有持续的必要。
(学任何一种技能都是为了夺取天下而……)
由于他坚定了这个信念,两个月后基本可以掌握全部技能,然后再向新的领域进军,再学习新知识。比火更加炽烈、激昂的志向在他的心中不断地发展成熟,激励他奋勇向前。
继父、母亲、叔叔怎能了解他的雄才大略呢!
因此,人们以为日吉从清洲回来后在急剧堕落。
“——那个小猴子,到底为甚么变得那么坏了呢?”
“——最不可救药的就是那个小猴子,狂妄自大,动辄吵架。”
“——那倒好说,见异思迁的脾气最让人讨厌。如果他能回心转意,是个相当能干的孩子。没有长性,真拿他没有办法。”
这一切日吉都反覆地考虑过,是展开战略的必然经过。
唯独光明寺的和尚,好像猜透了日吉的心思。日吉当木匠学徒刚一个半月便被赶回来。
和尚把日吉叫到住室。
“日吉,怎么样?快要外出旅行了吧?”
日吉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故意装聋作哑。
“想去旅行没有盘缠呀,长老。”
“嗯……那么你想在这儿胡混一辈子啦?”
“恰恰相反,我是最勤劳的人。总之,我博闻多识,这一带没人能与我相提并论。刻苦钻研各种技能肯定会有用的。”
和尚没有正面与他争论这个问题。
“刚才你母亲来抱怨说,加藤叔叔再怎么四处托人,附近的村庄没人雇用日吉。无可奈何,只好外出旅行吧。”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价值。”日吉故意装傻。然后又说:“长老,您能借给我盘缠吗?”
和尚抬眼凝视日吉。
“你很了不起,多次被雇主退回,但仍然像太阳一样发光。”
“唉,这是你的看法?”
“人,必须保持明快的性格,否则就不能出人头地。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和尚这么一说,日吉大为震惊。
日吉正琢磨以何为藉口离家出走呢,现在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日吉,我想告诉你,为甚么心胸狭隘的人一事无成。”
“是,请您赐教。”
“现在,日本国土上的人,上自国持大名☾1☽下至土匪草寇,无一不外强中乾,内心惶恐不安。有强于己者,如不敢悦于我,便生杀机。这就是当今的时势,也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所谓症结,就是说,社会好比一个桶。”
“先听我说。而且现在大家都深感恐慌,栗栗自危,心中无数。要想当治理天下的盖世英雄,就必须任何时候都保持面带微笑,具有豁达爽快的气质。深感悲痛时,仰天大笑;面临困境时,冷静思考后开怀大笑,恍然而笑;艰苦时,暗下决心的笑,自我安慰之后,小声独笑。”
“哎!那么蔑视对方时,发自内心的高兴时怎么办呢?”
“这种场合忍住不笑。认为对方是傻瓜时,应该捧,给以表扬,促使对方产生希望。满怀喜悦时,应略蹙眉头,表现出神色不安,恰如云遮日。”
“是这样……那么现在长老面孔紧绷,眉毛舞动,好像是高兴的时候。”
“就会胡说八道。不谈这些,赶快做出发的准备。加藤叔叔已明确回绝你母亲,说无法再介绍你外出做工。”
和尚这么一说,日吉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这个和尚真是神机妙算……)
因此,一定要把他的教诲牢记心头。
就是说,要想出人头地,绝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丝毫惊惶、困惑、悲伤的神色。多么意味深长,富于哲理呀!
在一个家庭内部也是如此,主人心神不定全家萎靡不振。
(今后我也要作一个能说善辩,不知悲哀的乐天派。)
但日吉不能向大家坦白地讲明自己的打算后,再外出云游。
对离家后的行动方案日吉早已胸有成竹了。
因此,日吉暗下决心,如果父母、姊弟万一提出异议,就以断绝父子关系为由离家远行。
然而,时机意外地提前到来。
“从现在开始筹备盘缠,还得允许我在家住些日子。”日吉说着走出光明寺和尚的居室。一出门,正巧碰上大鹿。
“日吉,你的盘缠我心中有数,算作报恩,我替你想办法。”大鹿严肃认真地说。总之大鹿也在为日吉担心,看来他偷听了和尚和日吉的谈话。
日吉拍了拍大鹿的肩膀。
“不必担心,盘缠我早有所准备。”日吉微笑着告别大鹿,但却引出完全相反的结果。
日吉告诉大鹿不必为自己担心,大鹿却认为日吉说的是客气话。
第二天,大鹿为给日吉筹集盘缠而冒天下之大不韪,闯下杀身之祸。
[book_title]远离故乡
“日吉!过来!”
继父竹阿弥疯狂地揪住日吉脖子后面的头发,把从外面回来的日吉拖到晒稻穗的院子前面。
一边往院子里拖一边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
“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问我?混账东西!我不是你爸爸。”
竹阿弥两眼布满血丝,鼻涕眼泪一起流,不停地打日吉。
如果是从前的日吉,遇到这种事他绝不会如此冷静的。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冲上去咬对方的胫部。
但现在的日吉,无论何时何地总保持明快豁达的微笑,准备彻底作那轮红日的精灵。
“爸爸,你认为我混,不喜欢我,可以断绝父子关系。干嘛这么大动肝火,总得讲出道理来。”
“别装糊涂!你在雇主家吵架,怕苦怕累,实际上你另有打算。对吧!”
“怎么,爸爸也知道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后我不是你的爸爸,你也不是我的儿子。”竹阿弥打日吉累得气喘吁吁。
日吉在爸爸面前神妙地坐着。秋天,金色的阳光时而透过云层投射在日吉身上,时而又被云彩遮住。
竹阿弥继续说:“我清楚地知道你为甚么要跟那个声名狼藉的大鹿和仁王来往,现在水落石出了。”
“清楚地知道?怎么个清楚法儿?说个明白,爸爸……”
“还叫我爸爸!……你从甚么时候开始想当盗贼头儿的?”
“哦!我当盗贼头儿?!……”
“对,拉帮结伙,网罗那些无赖,你先以做工为名,调查好钱财的位置,然后指使他们去偷!”
“哎……令人惊讶!莫名其妙!”
“起初,我不了解你的鬼主意,还千方百计地替你辩护,四处求情为你找活干。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儿子,非掐死你不可!”
“爸爸……你是说大鹿和仁王在哪儿偷东西了?!”
“别装糊涂!”竹阿弥又竭力地痛打日吉,然后说:“大鹿和仁王两个人溜进你曾待过的稻叶地酒店,大鹿杀人逃走、仁王被抓,让官吏带走了。”
“哎!大鹿当强盗……”
“你还想抵赖?混蛋透顶的东西。大鹿在酒店把保镖的颈骨扭断杀死逃走,被抓的仁王全都招供了。为了给你筹集盘缠,两个人商量决定去偷……”
“糟了!”
日吉不由得咬住嘴唇,紧闭双眼。大鹿那担心的神情、忠厚老实的面孔浮现在日吉眼前。
(这两个人哪!为了好朋友日吉也不能去偷哇!我已经告诉他说盘缠不成问题,可是他还是不放心……)
时势严重恶化,整个社会混乱不堪,致使这两个无知的人也以为图财害命并非是坏事。
尽管如此,大鹿和仁王的行动引起继父的误解,为拯救天下而不断更换职业却被继父误以为想当强盗的首领,事先探查对方财产状况。
痛苦万分的日吉,恨不得想大笑一场。
(继父怎么这样不理解我的心呢?)
恨不得扑上去打他一顿。
十三岁的日吉仍然竭力地抑制自己的失望和愤怒。
连父亲都这么看我,那么,这一带无人雇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现在是离家出走的好机会,去投身新的事业。无论受到甚么样的误解,无论陷入甚么样的困境,没有化险为夷的应变智慧和能力就不能实现自己的意愿。)
“哈哈哈……”日吉突然大笑起来。“秘密既然被揭穿,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你……你说甚么呢?”
“喂,竹阿弥!”
“啊!你叫我的名字?!”
“是的。你不是说不让我叫你爸爸吗?再让我叫我也不会叫的。竹阿弥,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想当我的部下吗?!我要当日本最大的强盗。”
心胸狭窄的竹阿弥听到这些话立刻暴跳如雷,突然顺手操起镰刀欲砍日吉。
“好小子,你竟敢……把我竹阿弥……”
日吉见状立即站起,两人之间拉开距离。
是堂堂正正地在众人目送下离开家门呢,还是这样被赶出家门呢……日吉想到这儿,不由得一阵心酸。
太阳的儿子,在想哭的时候应该笑。
“哈哈哈……”日吉又笑了。“不行、不行,在这种时候抡起镰刀不配当我的部下。竹阿弥……”
“你还……”
“我决定从今天起与你和妈妈断绝关系。这么小的房子,你以为我能老老实实地住下去吗?”
“你!”
“再见吧!再见!”
日吉转身走出家门。他在夕阳照射下,踏着秋日的田野,迳直向东奔跑。
“日吉!”一直提心吊胆地静观父子之争的姊姊阿满疾风般地追出去。
阿满认为日吉是想尽量不要因为大鹿的事给家里添麻烦,所以存心出言不逊离家出走的。
“日吉!等一等……”
日吉没有停步。
姊姊拚命追赶。无论怎么下决心想当太阳之子,但日吉还是会流泪……不能哭,怎么能哭呢!……要想使持续百余年的乱世恢复太平盛世,哭怎能实现这一远大志向呢?
“日吉!”
日吉说要成为日本最大的强盗,阿满认为是他信口胡言,其目的是想离家出走,今生今世不再回这个家。因此,阿满决心叫住日吉。
“日吉!他只是骂你几句!”
在继父面前说气话,但一旦真的离开家,大家都会高兴地为你送行。
“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等一下……日吉!”
从中村向东,大约跑了十町,这时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日吉的身影在夕阳返照的芭茅地上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阿满停住脚步,双手捂面放声痛哭。
[book_title]天下的日吉
这里是有名的矢矧川的大桥,它位于三河冈崎以西的一条街上。
一个云游僧在紧靠西区的茶馆坐下,并招手叫喊。
“喂!那个小东西!过来一下。”
将近寒冬时节,广阔的沙滩上野鸭成群。碧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宛如抛撒的棉絮。
“怎么,是叫我吗?”
“对,听说你在这一带已徘徊近一个月,每天睡在桥上。据了解你并不是乞丐。”坐在茶馆长凳上的云游僧说。看来相貌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东西却以响亮的笑声代替回答。
“以别人不当乞丐引以为怪的人,肯定不是甚么名流高僧。我跟蠢和尚无话可说,你有事就到这边来。”
“嗯,果真是个怪人。”
“怪的是你。招手叫人也不自报姓名,大概是讨饭的和尚没有名和姓吧!”
“噢,是这样,算你说得对。我叫随风,前不久在叡山的塔坊学佛学。现在为了修炼,到全国各地云游。因为你的相貌很怪,所以我想给你相相面。怎么,还不过来吗?”
“不去。想看相的是你而不是我,还是你到这边来吧,这里阳光灿烂,温和宜人,就别提多舒服了。”
云游僧越听越觉得这个小东西古怪。
“是吗?那好,我过去吧。”他留下点茶钱后,满不在乎地朝桥那边走去,两个人靠着栏杆并排坐下。
两个乞丐无所事事,并排面向行人而坐。
“你到底是哪儿的人?”
“脸上没写着吗?”
“哈哈……没写那么详细。听口音好像不是三河人。”
“我的出生地是邻近的尾张。”
“是吗?我想可能是尾张。那么,你是从尾张来,为甚么在这座桥逗留一个月?”
“想拜访一个人,等待他从这里通过……”
“噢!那真有意思。你在等谁呢?”
“相面相不出来,即使我告诉你也没用,不必多问!”
不用说,这个目中无人的小东西肯定是被赶出故乡的日吉丸。
他几乎没带盘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所以一定困难重重。但他完全掌握了明快的真谛,运用得天衣无缝,与在清洲奉职时大相迳庭。
“不想说的就不问了。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好像迄今为止我修炼的重要项目之一,相面术毫无价值,全是纸上谈兵。”
“见到我以后,感到和尚所修炼的……真有意思。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我在想结束应仁之乱以来战国时代的武将在哪里?是谁?我周游全日本,武田、北条、上杉、今川都见过,我认为谁也不具备重整河山、治国安民的气质。”
“在你看来谁都不行,未免太严酷无情了吧。那么今后怎么办?”
“下次一旦去京城,想从中国到四国、九州看看。如果我判断问题的方法是错误的,就得重新修炼。”
“嗯,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光明寺的和尚常说,知错必速改。”
“使我产生怀疑的是你这张脸。根据我所学的知识,不久夺取日本天下的是你。”
“甚么?……”大吃一惊的日吉又看看对方。
自称随风的云游僧不到三十岁,紧梆梆的圆脸,态度严肃,看来并非戏言。随风仔细地端详日吉。
“哈哈……”日吉突然大笑说:“随风,你说的绝不会错。”
“甚么,你是说没错吗?”
“对,下一个夺取天下拯救万众的就是我日吉丸。”
“你的名字叫日吉?”
“多么好的名字呀!”日吉装腔作势地点点头:“我现在正在寻找夺取天下的契机。在这前面不远,有个叫熊村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竹之内波太郎的人,他是以神主自居的野武士兼海盗首领。我在等他的到来。”
“那么,就是说要想夺取天下首先要当野武士啦?”
“无论如何得当个家臣,然后侍奉一位有英杰之才的大将。以普通男仆奉职永无出头之日。首先栖身于野武士,一边学习他们的兵法一边当家臣。当家臣取得成功后,率部下去侍奉有前途的大将,不过得首先显示一下才能,打二、三次胜仗,这样不久那位大将会变成我的家臣……”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超凡脱俗的作法。”
“从把大将变成家臣的时刻开始,我将不断攻击邪恶,以正义教育家臣,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一定能平定天下。我胸怀大志,计谋深远。随风,你根据相貌断定我能统一天下此乃神算。”
随风感到惊讶。
“是吗?我非常高兴。你的相貌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好好干吧。能证明我没白修行,确实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啦。日吉殿下,达摩大师修行面壁九年,您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也应下决心超过达摩大师,为实现自己的宏愿奋斗十年!”
“坚持十年会时来运转吗?”
“一旦转运,一切皆顺。你像一轮红日光芒万丈,是大日如来佛的再现。你一定能实现救世的最大心愿,阳光会普照大地的。你的相貌使我坚信这一点。”
听素不相识的云游僧这么一说,日吉自然忘乎所以。
“真有意思,令人兴奋。很想施舍于贵僧,不巧囊空如洗。待我夺取天下时,你可以自报姓名登门探访,我将布施千余贯,为你建造华丽的寺宇殿堂。”
“不胜感激。千万不要忘记这一许诺。”说完,云游僧又回到茶店,小声对店主说:“回头请你把这个东西交给那个小家伙好吗?不要说是我留下的,就说是你送的。如果他饿的话,让他吃这些饼吧。这钱是一位跟他有关系的寺院和尚托我带给他的。”
“一个寺院的和尚?”店主问。
“尾张光明寺的和尚,一定是和尚和他母亲担心他沦为盗贼,特地送给他的礼物,充满疼爱之情。可以吗?欺骗和尚,七生遭报应。请一定得交给他。”
“一定做到……”
叫随风的云游僧把斗笠向前下方拉拉,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靠在桥桁凝视夕阳的日吉,微笑着向西而去。
日吉并没有发现那是光明寺和尚送来的充满爱心的临别礼物。
(我真的天生一副能夺取天下的相貌吗?……)
日吉一阵呼吸急促,胸口发闷。外界给予很大的协助,自己也应增强信心。
当日吉明显地感到自己将成为有益于天下的人的时候,有人说他具有夺取天下的相貌,自然会更加信心百倍。
“达摩大师面壁九年、我十年,十年之后我才二十三岁。在二十三岁之前无论遇到甚么艰难困苦,都要努力奋斗到底。”
这件事,日吉反覆思考多次,甚至几十次,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降临。
“喂,小和尚!”
“甚么事?”
“肚子饿了吧?给你点剩饼吃吧?”
茶店关门后,店主把饼放在盘里送去。日吉微笑着说:“不要、不要,我不是乞丐。”
“别这么说,吃吧。不然的话我会七生遭报应的。”
“甚么?七生遭报应……”
“白天听那位和尚说你马上就会飞黄腾达的。”
“是吗?他跟您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因此,高官厚禄之后,还得请您多多关照我这个店主呢。所以先进贡一些饼吧。”
“甚么进贡不进贡的!好,这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日吉要了五个饼,大口大口地吃完后,横躺在桥上。
根据他所得到的情报,名震界隈的野武士首领,大军事家竹之内波太郎去骏府旅行,这两三天回来。
因此,无论如何要寄于他的门下,学习六韬三略中都没有的新兵法。
夜已深,细弯的月牙挂在夜空,满天的星星鲜明地映入河面。
虽然夜风吹来寒气,但吃饱喝足的日吉丸仍然呼呼睡得很香。
不知睡了多久。日吉翻来滚去,渐渐滚到桥头中间,这时不知谁一下子绊倒在他脚上。
“哎呀!”
对方一脚绊上日吉,大吃一惊。日吉也吓了一大跳。
“谁呀!踩了人家的脚也不吭一声。”
“甚么?……踩你脚……天下这么大,为甚么你非躺在这里睡觉不可!”
与此同时,龛灯的灯光唰地照亮躺着的日吉。
“哎呀,听声音异常洪亮,原来是个小家伙。”
“只要是自己失礼,无论对大人或是小孩都应道歉。”
“哈哈……是个争强好胜的小东西。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反正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的无非是盗贼流氓之流。道了歉再走!”
“别胡说八道!我们是蜂须贺小六正胜的亲属,他是美浓、尾张、西三河一带威重令行的人物。”
说着一个大汉疑惧地啪一声抽出扎枪,日吉突然一下子抓住枪柄。
“甚么蜂须贺的亲属,这么说更不可饶恕。我是大名鼎鼎的日吉丸,快!俯首致歉后再走。”
日吉声音响彻夜空,他寸步不让,毫无惧色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book_title]自投虎穴
自称是蜂须贺小六部下的人们,大为震惊,面面相觑。
“真想不到,这个小东西竟……”
“我说蜂须贺小六的亲属更不能饶恕这话,让你们受惊了。”
“这个小东西。”
“住口!萝卜再小仍然是萝卜,有志之士,年纪再小,称他小东西也是无礼的。”
“不许强词夺理。你真的不怕蜂须贺一家吗?”
“所谓小六之类,充其量是个野武士的头领。在我日吉看来只不过是冒出地面的一条蚯蚓。”
日吉大吹特吹,目的是想让对方记住这个难以对付的日吉丸。
“越来越不像话。竟敢说头儿是蚯蚓,那么,你究竟是哪家的小子?”
“问我是哪家小子?令人遗憾,连我都不认识,还有资格当野武士!我叫日吉丸,是这前面刈谷城附近的熊村竹之内波太郎的把兄弟,实权派人物。”
“啊?!是熊村储君的把兄弟?!”
日吉丸和竹之内波太郎连面都没见过,但说出他的名字,他们立刻改变态度。
“我是储君殿下一派的,怎么样?”
“这可不好办!不,也许是冒充的,储君一派的人深夜不会像乞丐一样躺在这种地方。”
“好,我来试探一下。”他们悄声商量后问道:“储君殿下的把兄弟怎么躺在这儿睡觉呢?”
“蠢货!”日吉见对方态度有些收敛,便更加强硬。
反正得进入他们的野武士圈,不仅要学习他们的战略战术,而且还要从中选些身强力壮的作家臣,日吉这样思考着。
这年月,从下面往上爬的话,最多当个持扎枪的仆从或站岗放哨的。既然非得进入这个世界不可,索性一开始就给他们个下马威,非得让他们俯首称臣。
日吉没想到一提起竹之内波太郎的名字,竟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
“我日吉好像也不知道为甚么要睡在这里,竟敢说我是野武士!竹之内波太郎有要事,马上从冈崎到总寺院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睡在这里的原因吗?”
日吉越来越盛气凌人,大吼大叫地训斥。对方突然席地而坐。
“实在对不起,你是储君殿下的秘密保镖吧?”
“应该知道的事,蠢货!”
“不甚了解……不,实际上我们也是应那位储君之邀从冈崎到总寺院刚刚回来。”
“甚么?应波太郎之邀……刚会面回来?”
“是的,今天首领没有亲自出马,猪之川松藏代理冒然出席,刚刚回来路过这里。”
日吉心想,这下自己总算了解到其中的奥妙了。
这么说野武士也有秘密的横向联合组织,而且竹之内波太郎是这一横向组织的总头目。必要时在三河山中的一寺院召集东西野武士大会。这表明在日本有一个重要的、全社会无人知晓的秘密结社。
从尾张到美浓,连具有潜力的海部郡的蜂须贺小六也是秘密结社成员之一,似乎是波太郎的部下……
(吹牛的大话还是要说的,这样肯定可以了解到有关的秘密。)
想到此,日吉丸顿时感到精神振奋。
各领地大名武将很多,但丧失主子到处流亡的武士更数不胜数。他们以野武士为名发动战争,组织武装暴动,干着土匪、海盗的勾当。
这些野武士如果联合起来比任何地方的大名都要强大。立志平定天下的人,在这个重要的秘密结社面前不该退却。
“哈哈……”日吉这次大笑,是发自内心的,接着便说道:“猪之川松藏!你的部下踢了竹之内波太郎的把兄弟,快出来!”
“对不起,我是猪之川松藏。”一直站在后面的猪之川松藏,这时上前一步,鞠躬施礼。
日吉丸的头脑里仍新奇地思索着。
“你是猪之川?”
“是的。”
“带我到海部郡的小六公馆去。小六不出席会议,其中必有奥妙。”
“是!”
“和你们一起去公馆,我要亲自问明没出席会议的原因。今晚踢我的事就算了结啦。带路!”
在这里遇上蜂须贺的部下,可谓天赐良机,以后再拜访竹之内波太郎也不迟,日吉这样思考着,灵机一动确定了行动方案。
“首领确实是因病未能出席,你这样怀疑恐怕首领也会感到意外。好吧,我带你去。”
猪之川松藏及其部下,被日吉一番巧妙的言语弄得晕头转向,真假难辩,随即他们都成了日吉的随从。
夜空星光闪烁。
当时,蜂须贺小六还很年轻。
小六是位二十或将近二十岁的美男子。其父正利让位不久,住在海部郡的蜂须贺村的大公馆里。
虽说是野武士,但并不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当强盗,破门抢劫的人物。
他向部下猪之川松藏了解情况后,立刻凛然下令。
“很可疑,把他带到这儿来!”
松藏把日吉带上去,双方不约而同相互凝视。
“你是日吉?”
“你是小六?”日吉毫不示弱。
(怎么,蜂须贺小六这么年轻?)
由于小六已远近闻名,在日吉的想像中他一定是个三十五、六岁,身强力壮的鲁莽汉。
两人默然对视之后,双方都噗嗤一笑。
“松藏,你先回去吧。”
“是。”
松藏退出后,小六嗤嗤直笑。
“喂!日吉丸,你还记得这个香炉吗?”
“甚么,香炉……”日吉沿着小六手指的方向一看。“啊!那不是加藤宗右卫门烧制的黄色陶器吗?!”
“哈哈……记得这个事情就好办了。甚么时候当野武士的?我到清洲宗右卫门的陶器店买这个的时候,看见你在店前打扫庭院。”
“是吗?……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时候的顾客小六哇?”
“甚么小六不小六的,口气倒不小。陶器店的小伙计,我想问你甚么时候当上熊储的把兄弟的?”
“哈哈……”日吉开怀大笑地说:“熊储君究竟是何许人也?小六。”
小六惊讶地呆住了。
“怎么,你不认识储君?”
“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在这之前我当木匠,整天净琢磨有关房屋的建造、城墙的修筑、木材硬度之类的事。”
“嗯,那么你是木匠的弟子。愚蠢的家伙,木匠的弟子干嘛要到我这儿来!”
“因为想见小六。你说我是木匠的弟子一点不错。按照你的说法,我还是染匠的弟子、陶器的小伙计、还种过田、酿过酒、当过铁匠、做过瓦匠、桶匠、漆器工匠……总之,所有的行业我都干过。”
“哈哈……说得真滑稽可笑,说你是干甚么的好呢?”
“可以把我当作统一天下的太阳之子,日吉今后将尽心竭力地就统一天下,如果叫弟子的话,就叫统一天下的弟子吧!”
“哦!”
蜂须贺小六认为日吉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我曾想收一个像你这个年龄的弟子……你为甚么想当野武士了呢?”
“我才不想当野武士呢!请听明白我的话,我是说想当统一天下的弟子。”
“因为你说了我才问的。野武士当然以统一天下为己任,那么你为甚么要采取这种办法呢?”
日吉瞪大眼睛反覆地看小六。
小六紧绷着脸,从两道浓眉到呈一字形的嘴角,显得颇有风度,说他是大名子弟也当之无愧。日吉从小六口里听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你说野武士是统一天下的弟子?!”
“是的。”小六慢悠悠地点点头,然后说:“我家也曾是斯波氏的血统,忍受于世间。但,我小六的祖先新田大炊助源义重后来在伯耆与南朝的大忠臣名和长年齐心协力为宫廷多次驰骋沙场,最后才成为名门世家的。”
“这么说,南北朝时期你们是站在南朝一边,为南朝而战的忠臣,到足利将军这一代才当野武士的。”
“日吉知道这些事?”
“嗯,寺院的和尚讲过一些当时的事。”
“那么,我讲给你听。野武士,八幡船的海盗(海军)起初都是南朝方面的忠臣。即使是将军时代也丝毫不变其志,不篡权夺位,他们互相发誓,坚信总有一天会有天子降临。他们当中,有的当野武士,有的当海盗出海……在某种意义上,与那些靠奉迎将军而飞黄腾达的武士相比,的确是天壤之别。因此,真正的武士之心,比社会上常见的武士武将好得多。”
“噢,这就是野武士的起源吗?”
“但……一代又一代,社会每动荡一次,总有人丧其志,有的人篡权夺位,甚至有的人堕落为强盗、暴徒。但,我们家不同,我们家定居蜂须贺乡以来,世世代代一直尊崇着野武士之道……”
日吉丸深受感动,连连点头。
(能坚持这样做确实不错。)
日吉从心底里这么认为。
(是吗?!所谓野武士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在将军和宫廷两派相争的日本南北朝时代,宫廷武将的子孙是野武士的话,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独特的战略战术。
如果将那些战术总结发挥,或许能创造出全日本所有武将无法战胜的新战术。
尽管如此,坚持忠臣之志的野武士们至今仍保持着横向联系,这是多么根深蒂固的勤王☾1☽潜在势力呀!
“是吗?如果这就是野武士的意愿,诚然是统一天下的弟子,可以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因此,我还想再提个问题,那个熊储君,竹之内波太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日吉丸暗中感动,再次向小六挑战。蜂须贺小六只是摇摇头。
“无可奉告。”
“为甚么不能说呢?有甚么重要的原因吗?”
“有。”小六点点头说:“你若知道了那些事,我非杀你不可。”
“甚么?小六……杀了我?!”
“对。凡是了解储君身分的人,只要不是血盟兄弟必须杀掉。这是野武士的规定。”
“好,那么我也加入血盟。只要志同,我和小六结拜兄弟喝交杯酒也无妨。”
“哈哈……你不在乎,我可在乎。我小六能和你这样的流浪者结为把兄弟吗?”
小六说这话的时候既无怒容也无悦色。
“松藏!来一下!”小六大声呼喊部下。
“是,您叫我吗?”
“这个流浪汉说认识熊储君,完全是弥天大谎……在谈话之中我已有所察觉,发现可疑,把他关进蜈蚣牢!”
“知道了,你竟敢欺骗我。”
松藏的手腕粗得像根圆木,一把抓住日吉脖后的头发,轻而易举地将日吉提起来。
“小六,你要把统一天下的……太阳之子怎么样?无理取闹!你这个蠢家伙!……哈哈……岂有此理,小六这样的混蛋还想统一天下……哈哈……”
被举到半空的日吉丸不断挣扎,一边大笑,一边咒骂。这时,他已束手无策了。
蜂须贺小六处之泰然。猪之川松藏蛮不在乎地走出去……小六宅邸后面的山岗上有一个像猪圈的牢房,坚固的圆木嵌在陡峭的斜坡上。日吉被关进土牢。
[book_title]土牢计策
(我走了一招臭棋……)
日吉在牢里思考着。因为这点事就萎靡不振,越发会被小六瞧不起。
(不许打听有关熊储君的身世,这是为甚么呢?)
根据小六的口气,我的判断应该是对的,可是,得意忘形冒然提问确实失策,这简直不像日吉做的事。
野武士是宫廷的余党,而且有横向关系,只有竹之内波太郎格外受推崇,他不是具有当时天子的血统,就是重臣。
这么说竹之内是宿称的古代宫廷大臣的姓。
(真糟糕。一语道破天机,身陷囹圄,甚至有杀头的危险……)
日吉想到这儿,不由得毛骨悚然。但日吉立刻又恢复平静,放声大笑。
(和尚所说的面临困境时要开怀大笑,大概就是指现在。)
为区区小事畏缩不前,怎么能完成大事业呢!男子汉无论遇到甚么艰难险阻,都应具备随机应变化险为夷的胆略奇谋,不然将一事无成。
(对,最好先在这里给蜂须贺小六当家臣。)
没有实力是很难达到目的的。人实现不了自己的目标,就没有生存价值。
日吉丸大胆地分析,冷静地作出决断,当晚抱膝而睡。
这里不愧是小六的蜈蚣牢,刚一进入梦乡蜈蚣便爬来咬他的颈部、四肢,虽然每次都被咬醒,但日吉又马上入睡。
他第三次被咬醒的时候,忽然听到喊声。
“喂!日吉,睡了吗?”
日吉睁眼一看,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雨夹雪。雨水啪答啪答地从屋檐滴下,从雨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谁在叫日吉?”门外一片漆黑,日吉故意坐着不动。
“小点儿声,是我,大鹿!”
“甚么?是大鹿?!”
“对,我逃离寺院后,被这里的部下收留,现正在学相扑。”
“相扑……”
“对,三河、尾张、美浓的野武士头儿们经常集聚在伊势、热田的宫内献纳相扑竞技,头儿让我到那儿当力士,因此我每天都能吃饱肚子。突然发现你,大吃一惊。日吉,饿了吧,我给你拿饭团来了,吃吧。”
“哎,在这里跟你要饭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原来你在这里呢!”
日吉悄悄起来靠近木栏杆门一看,站在黑暗中伸手递过两个大饭团的人,确实是力大非凡的老实人大鹿。
他接过饭团,喜出望外。
日吉心生妙计。
“大鹿,你能砸开这座牢房吗?”
“要想干还不容易,可即使砸坏你也逃不出去,日吉。”
“有站岗的吧?”
“每天晚上宅外都有人巡夜,还有弓箭好手警戒巡逻。”
“砸碎我也不会逃跑的,我日吉干嘛要逃呢?”
“不逃怎么办?”
“我要让蜂须贺小六当家臣。”
“……那……那是胡扯……首领年轻有为,前些天古渡的老爷来说让他当家臣,他断然拒绝,而且还说给他价值二千贯的领地呢!”
“古渡的老爷?是织田信秀吗?”
“是的,老爷扫兴而归。首领说织田信秀想用五千贯、八千贯拴住我,未免太会算计了。”
“很有意思。能使不愿给织田信秀当家臣的人给我当家臣的话,才算了不起呢。我自有锦囊妙计。大鹿,把耳朵拿过来。”
“要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我自己还用呢!”
“傻瓜!不是让你把耳朵割下给我,而是让你把耳朵靠近我。”
“你说把脸靠近点不就行了吗?!”
“面授密计一条,务请坚决照办。可以吗?将来提拔你当大名之类的。我已不是过去的日吉,我要立志干一番统一天下的大事业。”
“哎!统一天下?!”
大鹿把耳朵贴在牢门上,日吉贴在大鹿耳边,嘁嘁喳喳地说半天,下达密令。
[book_title]天衣无缝
蜂须贺小六给日吉讲的门第身世绝无戏言。
小六家从南北朝时代起是勤王的名门,上方是丹波、舟井的领主,另在伯耆也有领地,举家为南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现在织田的本家,清洲城的武士名册上仍作为客将记载着他的名字。
因此,让他给分支的信秀当家臣简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他是在以野武士的身分耐心等待着有人为天下举旗讨伐足利将军这一时刻的到来。
小六深知,领主毕竟实力雄厚,不能在谈判中伤和气。
谈判破裂会惹怒对方,他既担心自己率兵外出远征时,城内受损,导致全城覆灭,同时也担心有人密通外敌,引狼入室。所以他视而不见。战时充分利用雇佣的武器、兵马。
小六的父亲叫藏人正利,英勇善战。小六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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