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没有钥匙的房间
[book_author]比格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4477
[book_dec]温特斯利普家族是个有名望的大家族,其族人遍布美国,从古老的波士顿,到美丽的夏威夷。他们重视名誉、意志坚强、受人尊敬。然而,一天夜里,丹·温特斯利普——檀香山的首富——却在自己的从不上锁的住宅里被刺身亡。谁也没料到,丹的死却改变了另一个温特斯利普——约翰·昆西——的一生,把他从一个文质彬彬的银行职员变成了四处出击的“侦探”,把他从古老守旧的波士顿拖到了充满活力的檀香山,也使他离开了优雅孤傲、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投入了美丽活泼、坚强而柔情的姑娘之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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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一
米纳瓦·温特斯利普小姐是个遵纪守法的波士顿公民。虽然她的浪漫岁月早已逝去,然而美好的事物仍会使她心动不已,就连太平洋小岛上的那种带有残暴色彩的美也毫不例外。有时,当她喜爱的交响乐队在波士顿的音乐厅里奏出新奇的、无与伦比的音乐时,她会感动得近乎窒息;而此时,她漫步在这迷人的海滩上,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她最喜爱晚餐前、热带地区的暮色还未降临时的怀基基滩。一缕夕阳洒在戴蒙德角,高耸的椰树投下又长又暗的树影,闪着金色波光的巨浪渐渐从珊瑚礁上退去。几个恋恋不舍的晚归泳者,点缀于水中,尽情享受着海水那如情人般的爱抚。一个苗条的棕色皮肤少女从容稳健地站在最近的一个浮漂的跳板上。多美的身材!年过半百的米纳瓦小姐不禁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所刺痛——是青春,青春就犹如一把利剑,它笔直、自信、腾飞。那修长的身影如离弦之剑升起,又落下,干净利索、恬静祥和,美妙绝伦的跳水!
米纳瓦小姐瞥了一眼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阿莫斯·温特斯利普对美是敏感的,追求美已是他生活的第一准则。他出生在这个岛上,不了解除旧金山本上以外的其他地方,却毫无疑问地具备典型新英格兰人气质——从白帆布衣里透出的新英格兰人气质。
米纳瓦小姐以建议的口吻说:“阿莫斯,你还是回去吧,家里人正等你吃晚饭呢。谢谢你为我做的那许多。”
他说:“我陪你走到围栏那儿吧。要是你厌倦了他和他的那些无理行为,就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很欢迎你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她以她独有的伶俐、爽快的方式回答着。“可我真的该回家了。格雷斯在为我担心呢,当然她是不会理解我的。不过我承认我的行为也确实会遭人非议,我在檀香山待了四周,又在附近这些岛上逛了十个月。”
“有那么久吗?”
她点点头。
“我自己都很难解释。每天我都庄重地发誓说‘明天’一定要收拾行囊。”
“然而明天却总也不会到来。”阿莫斯说,“你已被这热带风光迷住了,确有一些人会这样的。”
“我想你是指那些意志薄弱的人。”米纳瓦小姐唐突地打断他,“你可以去问比肯街的每个人,我不是那种软弱的人。”
他说:“这是温特斯利普家族人的性格,既想当个清教徒,却又总巴望着能偷点儿懒。”
米纳瓦小姐遥望着远处奇妙的海岸线,答道:“我懂。这正是他们中许多人走出塞勒姆港去闯天下的原因。留下的人觉得那些冒险者做的是真正的温特斯利普家族人不该做的事,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嫉妒他们——或许这也是由于那个性格的原因吧。”她点了点头,“有点儿像吉普赛人的特征。正是这种家族特有的性格使你父亲来到这儿,做了捕鲸人,从而你出生在了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你知道你本不属于这儿的,阿莫斯。你本该住在米尔顿或者罗克斯伯里,每天早晨背个小绿公文包去波士顿的公司上班。”
“我常这么想。”他认同,“谁晓得呢?或许那样的话,我早就做出点儿成就来了。”
他们走到带刺的铁丝网前,这里是一道与祥和的海湾气氛很不协调的围栏。它整齐地一直延伸到海边;一个浪头打来没过尽端的那根围栏,然后又退下去。米纳瓦小姐微微一笑。
“好了,到了阿莫斯地域的终点了,丹的地域开始了。”她说,“我会找准时机绕过那根围杆的。如果修的围栏能随海浪起伏而移动那就好了。”
“我想你会在丹那儿你的房间里找到行李的。”阿莫斯对她说,“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突然间沉默了。一个穿白上衣的矮胖男人出现在围栏另一边的花园里,他正快速向他们走来。
阿莫斯·温特斯利普愣了一会儿,他那通常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厉声叫道。他没停步,她则上前几步跟着他。“阿莫斯,”真胡闹!你已经坚持多久不和丹讲话了?”
他走到一棵角豆树下停了下来。
“三十一年了。”他说,“到去年八月十日为止已有三十一年了。”
她说:“这已经是足够长的时间了。你现在应该排除心理上的障碍,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该让步的不是我。”阿莫斯说,“米纳瓦,我想你对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还不太了解。他不止一次地污辱了我们。”
“怎么会呢?丹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她反驳说,“他是值得尊敬的——”
“而且很富有。”阿莫斯愤恨地加了一句,“而我却很穷。是的,这正是现实。但我们还有来生,我想到那时丹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报应的。”
尽管米纳瓦小姐是个坚强的人,她还是不免为他那瘦削的面庞上流露出的憎恨而感到阵阵恐惧。她意识到再争论下去也与事无补。
“再见,阿莫斯。”她说,“但愿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到东部来。”
他像没听见似地匆匆沿着白沙地走了。米纳瓦小姐回过身来的时候,丹·温特斯利普正站在围栏那边向她微笑呢。
“嘿!你好啊!”他喊道,“到铁丝网这边来享受生活吧,我们都很欢迎你的。”
“丹,你好。”
她趁潮水退去的时候绕过了围栏,到他的那一边去了。他握住她的双手。
“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说,目光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是的,他的确很会与女人相处。“我这些天独自住在这老房子里感到很孤单,正需要个女孩儿来给我的生活带来活力呢。”
米纳瓦小姐哼了一声。
她提醒他说:“我已经穿着套鞋在波士顿度过了很多个冬天了,你那样的奉承是不会把我搞得神魂颠倒的。”
“把波士顿忘了吧。”他极力劝说道,“我们现在在夏威夷,还都年轻。看着我。”
她满脸狐疑地望了望他。她晓得他已有六十三岁了,但只有那额边微卷的白发会让人看出他的年龄。他的面颊被波利尼西亚的常年日晒搞成深古铜色,但却没有一丝皱纹。那厚厚的胸膛,强健的肌肉,这一切都会让人误认为他是个四十岁的人。
他们走进花园,他开口说:“我看见我的好兄弟一直把你送到围栏的尽头。我猜你一定带来了他的问候?”
米纳瓦小姐说:“我试着劝他过来和你握手言和。”丹·温特斯利普大笑。
他说:“别剥夺可怜的阿莫斯恨我的权利吧,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寄托了。每晚,他都站在那棵角豆树下,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着我的房子。知道他在等什么吗?他在等着上帝为惩罚我的罪过而把我击垮。哈,我得承认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守候者。”
米纳瓦小姐没有回答。丹拥有一座只有在幻梦中才能出现的奇伟别墅。她站着,再一次尽情地享受这一切美的馈赠。一棵棵风凰木犹如一把把红色大伞;太阳闪着金色光芒,透过巨大的榕树投下暗紫色的树影;她最喜爱的黄槿树也早已成熟,绽满了数不清的小黄花。最可爱的莫过于那开满花的葡萄藤,九重葛属也以它独特的砖红色辉煌埋没了可触及到的一切。米纳瓦小姐很想知道要是她那些着迷于波士顿国家公园的朋友们看到她现在沐浴的这一切会做何感想,或许他们会有些惊诧吧,因为这太美了。腥红色的背景——毫无疑问,这一切对堂哥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们走到直接通向起居室的那个边门。在她的右手方向,米纳瓦小姐看到被茂盛枝叶覆满了的铁栅栏和正对着卡利亚路的大门。丹为她打开门,她走了进去。像这岛上的其他住宅一样,这起居室三面是墙,另一面是一个很大的金属纱窗。他们走过亮泽的地板,进人另一侧的一个大厅。快走到门前时,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夏威夷妇人起身迎接他们。她是那种现已不常见的夏威夷纯种的典型妇女:体态丰盈、高高的胸脯、不苟言笑。
米纳瓦小姐笑着说:“你好,卡麦奎。看,我又回来了。”
“我为您的光临而感到荣幸。”那女人应道。她是这个宅子里唯一的女仆,而言谈举止却带有女主人的典雅风范。
丹·温特斯利普说:“米纳瓦,你的房间还是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间。行李在这儿,还有几封今天早晨才寄到的信,我嫌再寄到阿莫斯那儿太麻烦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吃晚饭。”
“我不会让你久等的。”她答道,然后匆匆上楼去了。
丹·温特斯利普踱回到起居室。他坐在那把在香港为自己定做的藤椅上,得意洋洋地环顾能证明他财富的这一切。这时,他的男管家手托鸡尾酒盘走了进来。
温特斯利普笑着说:“哈库,可以拿两个杯子吗?那位女士从波士顿来。”
“是。”哈库低声应着,便轻轻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米纳瓦小姐手里拿着一封信,大笑着走进房间。
“丹,这简直太荒唐了。”她说。
“信里说些什么?”
“我可能已告诉你了,家里人都很为我担心。可我舍不得檀香山,就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现在可好,他们雇警察来找我了。”
“警察?”他扬起了浓黑的眉毛。
“是的,是这样,不过当然不是公开的。格雷斯还说约翰·昆西在银行有六周假,正准备到这儿来度假。格雷斯这样写道:‘亲爱的,这样就有人陪你回家了。’
“她是不是很细心呀?”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他是格雷斯的儿子吗?”
米纳瓦小姐点点头。
“丹,你没见过他,是吧?噢,你会对他不耐烦的,他也肯定不会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丹·温特斯利普立即问。
“因为他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噢,他很有礼貌!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如同基督受难。一走过奥尔巴尼,他就会感到厌倦的,想想那以后他还得忍受一段多长的单调旅途吧!”
“噢,我不知道。他也是温特斯利普家的人,不是吗?”
“他是。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吉普赛人的特征。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清教徒。”
“可怜的孩子。”丹·温特斯利普朝那个盛有琥珀色酒的盘子走去。“我想他会和罗杰一起在旧金山逗留的。往那儿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希望他在檀香山时能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谢谢你的好意,丹。”
“没什么。我喜欢有年轻人在身边——哪怕是清教徒也无妨。你恐怕不久就会被带走而重返文明社会了。现在还是来杯鸡尾酒吧。”
“好的。”他的客人说,“我将显示出我兄弟讲过的真正的哈佛式冷淡。”
“什么意思?”温特斯利普问道。
“如果真让我马上回去,我是不会同意的。”米纳瓦小姐眨了眨眼,拿起一杯鸡尾酒。
丹·温特斯利普开怀大笑。
“米纳瓦,你是个很爽朗的人。”他一边陪她走进大厅,一边说。
她说:“在罗马的时候,我要求自己绝对不能如在波士顿一样待人处世,那样恐怕会很吃不开的。”
“很对。”
“还有,我很快要回波士顿的。我在那儿到处看看画展,听听洛厄尔的讲座,然后让自己慢慢衰老下去。”
可是她现在并不在波士顿,坐在饭厅锃亮的餐桌前,她陷入了沉思。在她面前摆着一大片冷冻过的木瓜,黄橙橙的,诱人的很。透过纱窗外的枝叶,可以看到大海,它正不安地低吟着。她知道晚宴会很丰盛,或许岛上的牛肉会有些干燥多筋,但水果、沙拉的美味已足以弥补它的不足了。
这时,她询问道:“巴巴拉快回来了吗?”
丹·温特斯利普的脸上焕发出如海滩日出时那样的容光。
“是啊,巴巴拉已经毕业了。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到家。要是她和你那出色的侄子恰巧乘同一条船该多好啊。”
米纳瓦小姐答道:“无论怎样,对于约翰来说肯定是好的。上次巴巴拉来东部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是个生机勃勃的迷人女孩。”
“她是那样的。”他自豪地赞同说,女儿是他最珍贵的财产。“告诉你吧,我很想她,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寂寞。”
米纳瓦小姐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她说:“是啊,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是多么寂寞的传言。”
他黄褐色的面颊微微泛红了。
“我想,是从阿莫斯那儿?”
“噢,不止是阿莫斯,丹。有很多传闻。也是的,你这样的年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样的年纪?我告诉过你,在这儿我们都还年轻。”他沉默了片刻。“你很爽朗——我说过,也确实这样认为。你一定明白一个男人在这岛上会做出与在巴克湾有点不同的事来。”
她笑着说:“而且巴克湾的男人全不可靠。丹,我可不是要指责你。但是,为了巴巴拉的缘故,你不会和你倾心的一个女人结婚吧?”
“我可以和这个女人结婚——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
米纳瓦小姐答道:“我指的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怀基基滩的那个寡妇。”
“这地方实在是个谣言的温床。阿伦·康普顿是很值得人尊敬的。”
“我相信她以前是歌舞团的。”
“不准确。她在嫁给康普顿中尉以前是个演小角色的演员。”
“她成了寡妇,这是她自己造成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棕色的眼睛中闪着光。
“我听说她丈夫的飞机在戴蒙德角失事是因为他正想那样做。是她把他逼到那一步的。”
“胡说——一派胡言!”丹·温特斯利普大叫,“原谅我,米纳瓦,你千万不可以全信在海滩上听到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娶这个女人,你会怎么说?”
她温柔地回答道:“恐怕我只会说些陈词滥调,提醒你老糊涂是最糊涂的。”他没作声。“丹,原谅我。我是你的堂妹,可是你的家事与我并不相干,我无所谓——但是我喜欢你,而且我要为巴巴拉着想。”
他低下了头。
他说:“我懂。为巴巴拉着想。好了,没必要太激动,我没跟阿伦提过结婚的事——还没有。”
米纳瓦小姐露出了微笑。
她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点一点老了,许多古老的至理名言对我来说全是一派胡言,尤其是我刚才引用的那一句。”他望着她,目光又变得友善了。她又说:“这是我尝过的最好吃的牛油果。对了,丹,告诉我,芒果真是一种食物吗?在我看来它更像是春天的滋补品。”
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有关阿伦·康普顿的话题早被遗忘了,丹已完全恢复了那种很有修养的本色。他们在一头通向起居室的走廊里——或者用岛上的话说叫平台——喝咖啡,这平台很宽敞,三面是纱窗,一头延伸到白色的海滩上。户外,热带短暂的黄昏吞噬了怀基基滩上绚丽的色彩。
“一点儿风也没有。”米纳瓦小姐说。
“贸易风停了。”丹回答道。他指的是从凉爽的东北地区经过群岛吹来的和风——除了极少数情况下,这风是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的。“恐怕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从西南地区来的科诺多雨的气候。”
“但愿不是。”米纳瓦小姐说。
“近些天来闷热的天气一直在白白消耗着我的生命。”他边对她说,边往椅子上一坐。“米纳瓦,说到年轻,看来只是我一直喜欢的伪装而已。”
她温和地笑了。
她安慰他说:“就算是年轻人也很难忍受科诺的气候的。我记得以前——八十年代,我在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可那令人不快的风的记忆却始终萦绕着我。”
“米纳瓦,那时我可想你呢。”
“是啊,你当时在南海中的某个地方。”
“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长得高高的,金色的头发,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曾一本正经地担心的那样。他们说你有完美的身材——你也的确是如此。”
她的脸泛红了,但仍微笑着。
“别说了,丹。我们那儿是不这样讲话的。”
他叹了口气。“八十年代的夏威夷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老卡拉卡纳坐在他的金色宝座上运筹帷幄,那是一片未被破坏的、滑稽歌剧的沃土。”
米纳瓦说:“我记得他,宫殿里的尊贵要人。下午,当他和他声名狼藉的朋友们围坐在皇殿上,享受着在脚下为他们奏乐的夏威夷皇室乐队的演奏时,他傲慢地扔给他们一些零钱。丹,那是多么美妙、纯真的地方啊!”
“可它已经被毁了呀!”他难过地抱怨着,“太多地模仿本土,太多的现代文明——汽车、录音机、收音机——呸!但在地底还有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她点点头。一时间,俩人都沉浸在记忆的海洋之中。突然丹·温特斯利普打开了他身旁的小读书灯。
“如果你不在意,我想看一下晚报。”
米纳瓦小姐赶快说:“快看吧。”
她很庆幸能有片刻的安宁,因为毕竟这是她最喜爱的怀基基滩的时刻。热带的黄昏是如此短暂,那柔和迷人的夜晚来到的是如此的快。日间的一片茫茫碧水,日落时闪耀着金色的红光,而此时则呈现出深沉的紫色。在那个被称为戴蒙德角的死火山的顶部,一只黄色的眼睛眨呀眨地犹如暗示着那下面有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火种。三英里远的地方闪耀着码头的灯光,照着远处的暗礁;日本木船上的灯笼时隐时现地闪着光。更远处,在开敞的锚地朦胧可见一只老式横帆船的破旧船体缓缓地驶向海峡入口。
那边有一二只从东部驶入港口的载满香料、茶叶、象牙或与东方有联系的拖拉机推销员的货物的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崭新的船队和时髦的货船,这些船来自墨尔本和西雅图港,纽约和横滨,塔希提岛和巴西,及七大海域的各个港口。因为这里是檀香山,太平洋上富有潜力的枢纽,他们说总有一天所有航线都会在这里汇合。
米纳瓦小姐叹了口气。
她感到丹在那边动了一下,于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把报纸放在膝上,凝视着前方。假装年轻再也没有用了,他的脸上已布满了太多太多的沧桑。
“怎么了,丹?”她问。
“米纳瓦,我……我正在想,”他开始慢慢地说道,“再给我讲讲你侄子的事吧。”
她掩饰着惊讶回答道:
“是说约翰·昆西吗?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波士顿人——保守。他的一生都已被安排好了,从襁褓到坟墓,至今他一直沿这条路走着。大学预科,哈佛大学,正式的俱乐部,家庭银行——甚至已经与他母亲为他挑选的姑娘定了婚。有时我真希望他能去抗争,然而他没有,他总是顺从地走着那条老路。”
“那他是很可信——稳重的吗?”
米纳瓦小姐微笑着说:“丹,和那个男孩比较,吉布罗尔塔有时更莽撞些。”
“我想他办事很谨慎周到。”
“他是最谨慎周到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爱他,但他有时却有点鲁莽——然而恐怕现在说他已经太晚了。约翰·昆西已快三十岁了。”
丹·温特斯利普站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透过通向起居室那儿的竹门帘可以看到有一盏灯亮了。
“哈库!”温特斯利普叫道。这日本人马上过来了。“哈库,告诉司机——快点——备车!我必须在‘泰勒总统号’船启航去旧金山的威基威基之前到达码头。”
侍者退进起居室,温特斯利普紧跟上去。
米纳瓦小姐有些迷茫,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窗帘。
她问:“丹,你要出海吗?”
他坐在桌前,匆匆地写着什么。
“不,不是,仅是个便条。我必须让它随船带过去。”
他看上去正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米纳瓦小姐迈过门槛走进起居室。一会儿,哈库通知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其实这已没有必要,因为汽车的马达声已隆隆作响。丹·温特斯利普从日本侍者那儿拿过了帽子。
“米纳瓦,请自便,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喊道,急促地走了。
无疑是些公事。米纳瓦小姐在宽敞的大房间里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在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的肖像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丹和阿莫斯的父亲,也是她的叔叔。这是丹在父亲死后让人按像片画的,是一幅善长风景画的艺术家的作品。哦,毫无疑问这也是幅风景画,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原原本本地表现出了这位在檀香山以捕鲸起家的新英格兰人的权势与个性。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八十年代,那时他的船队刚刚在北极遇难,他已穷困潦倒,正为失去了财产而悲哀。
米纳瓦小姐想起是丹使这个家重新站了起来,赢得了比过去更多的财富。这里有关于他致富之道的新奇谣传,也有对从不离开家的波士顿人的议论。不论他的过去怎样,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米纳瓦小姐坐在三角钢琴旁,弹了几小节古老而又熟悉的曲子——《蓝色多瑙河》,她的思绪又回溯到了八十年代。
当丹·温特斯利普的车沿卡拉卡纳大街飞驰时,他也正在回忆八十年代。但当他们到达码头时,他考虑的就只有现实了。他跑起来,有些气喘,穿过昏暗的码头库房,跑向“泰勒总统号”的上下船的梯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这艘船正要启航,由于这是来自东方的直达船,它的启航也就不像那些仅来往于本上与檀香山的船只一样有什么离别仪式了。尽管如此,仍能听到一些发自肺腑的、颤抖着的“阿唠哈”声。大多数旅客颈上装饰着夏威夷特有的花环,慌乱的人们在上下船的梯板周围走动。
丹·温特斯利普推开人群跑上陡的斜坡,当他跑上甲板时,他遇到了个熟人赫普沃思,船上的二副。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他叫道。
赫普沃思说:“你好,先生!我没有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不乘船,我到这儿想请你帮个忙。”
“愿意为你效劳,温特斯利普先生。”
温特斯利普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道:
“你认识我在旧金山的堂弟罗杰。请一到那儿,就把这信封交给他——只给他,别给别人,寄已经太晚了,我更乐意托你带去,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别客气,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高兴为你做事。恐怕你得快下船了,等等,好啦。”
他搀着温特斯利普的胳膊,催着他赶快走下船的梯板,丹的脚一沾码头地面,上下船的梯板就抽回船上了。正如岛民们看到船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时的感觉一样,他也被这迷人的景色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身慢慢地穿过码头库房。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他马上认出那是迪克·卡奥拉,卡麦奎的孙子。他加快脚步赶上了那小伙子。
“迪克,你好。”他说。
“你好。”褐色的脸上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丹·温特斯利普说,“一切都好吗?”
卡奥拉回答说:“当然,当然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到了街上,小伙子赶快转身走了。“再见!”他低声说。
丹·温特斯利普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去然后才上了车。
他告诉司机:“现在不用着急了。”
当他再次出现在起居室时,米纳瓦小姐不再看书,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
“丹,你赶上了吗?”她问。
“正好赶上。”他回答道。
“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要拿着我的书上楼去了。做个好梦。”
他等她走到门口才说:
“哦,米纳瓦,不用麻烦你写信给你的侄子说在这儿停留的事了。”
“不用写了吗?丹。”她再一次疑惑地问。
“是的,我打算亲自邀请他。晚安!”
“晚安。”她说完就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不安地在发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儿他走到走廊上,找到他黄昏时读过的报纸。他把它拿回起居室,想继续看完,但好像有什么事烦着他,他的眼睛总无法集中。随着一声压抑的喊叫,他撕下报上海运版的一角,拼命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他再一次站起来,走来走去。他本打算到海滩去见阿莫斯,但上面米纳瓦小姐屋中的平静——波士顿人最有容忍的态度,但波士顿人还是使他迟疑。他回到走廊上,在蚊帐下有张帆布床,他想在那儿睡觉,他的更衣室就在旁边。毕竟现在睡觉还太早,他穿过门走上了海滩。确确实实是那温柔的但却靠不住的科诺的微风掠过他的双颊——这风有时会令人作呕地激起高高的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时间摧毁这海岛的乐土。天上没有月亮,通常非常友善明亮的星星现在也朦胧不清,黑色的海水翻滚着,像是在恐吓着什么。他站在那里凝视远方的黑暗——一直伸向大路的交汇处。倘若你能赋予他们时间——倘若你仅仅是赋予他们时间——
他回身看见铁丝网外的角豆树,看到有火柴的光,那是他哥哥阿莫斯。他突然对阿莫斯充满了友好之情,他想走过去与他聊天,谈谈他们一起在海滩玩耍的童年时代。没有用的,他明白。他叹了口气,平台的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锁的纱门,这地方上锁的很少。
他坐在黑暗中瞑思,很疲倦。他的脸转向他和起居室之间的竹帘。竹帘上出现了一个影子,呆了一会儿又消失了。他屏住呼吸——影子又出现了。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道。
一只褐色大手掀起竹帘,接着又露出一张褐色的友善的脸。
“我把你的水果放在桌上了。”卡麦奎说,“我去睡了。”
“当然,去吧。晚安。”
这女人退了下去。
丹·温特斯利普很生自己的气,他到底是怎么了?年轻时在极度恐惧中披荆斩棘的他现在却如此地不安——“老了。”他咕哝着,“不,老天,不是老。是科诺的气候!是科诺的气候!当贸易风再一次刮起时,我会好起来的。”
等贸易风再次刮起时,他不晓得他能不能确定气候就是他不安的原因。
二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在奥克兰登船,感到相当疲惫。近六天来他一直在旅行——在芝加哥的逗留也不过是从这辆火车换到那辆——对此他已经厌倦了。他这些日子所做的就是第一次细看美国,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他感到自己正在无休止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上面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些难看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也肯定从未听过交响音乐会。
行李搬运员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拎着他的两只箱子、高尔夫球棒和帽盒。搬运员的一只手断了——无疑是在某前线混战中失去的,他戴了一只钢钩代替手臂,没有人会怀疑钢钩对一个搬运工来说有多大的价值,多么离奇古怪的西方世界啊!
他指着围栏旁边,让搬运工把东西放下来。约翰·昆西慷慨地把小费塞进搬运工那只健全的手中,于是他用钢钩敬了一个古怪的礼。约翰坐在一大堆行李中,从大汗淋漓的头上摘下草帽,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小费。
离开波士顿已有三千英里,但他还有两千多英里的路程要走。他愁眉不展地问一向乐观的自己,他确实曾同意做这种荒唐的、到这种野蛮地方来的长途旅行吗?现在正是六月下旬,是波士顿最好的季节,可以在朗伍德有羽毛球赛,在卡尔斯穿着背心度过温暖的长夜,在马格诺利亚和阿加莎·帕克打高尔夫球。如果一个人定要旅游,那就去巴黎,他已经两年没去巴黎了。当他母亲将这个愚蠢的想法强加于他时,他正在计划去巴黎呢。
很愚蠢——这就是对这件事的评价。行程五千英里,仅仅是要给米纳瓦姑姑一个建议,让她回到她那在比肯大街紫色玻璃窗后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而他有可能说服这位固执的亲戚吗?几乎没门儿!米纳瓦姑姑向来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回忆起有一次她说她就是要做她喜欢干的事,这曾使他很不愉快并很惊讶。
约翰·昆西希望自己已经回了波士顿,他希望自己正穿过波士顿广场走向斯泰特街上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他提出了新债券问题。他现在还不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荣誉只属于老温特斯利普,他又秃又驼——但却一心想着工作,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债券问题,他等着大家的裁决,就如同剧作家在新剧上演的第一夜等在幕后一样。一期六号抵押债券是能赚大钱呢,还是在他脚下彻底失败呢?
刺耳的船笛声将约翰·昆西带回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地方,船开始启动。他隐隐感到有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船载着约翰·昆西离开码头,驶进港湾。他突然坐直身子留心观看起来,他从不会对美视而不见的,现在他又看见了美丽的景色。
清晨的空气是清新、干燥、透亮的,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把疲倦的航海者的梦想变为现实的港口。他们经过戈特岛,并听见微弱的号角的回声,他看到塔马尔派斯抬起它高傲的头一直伸向闪光的天空。他转过身,那里是旧金山作点缀的群山。
船继续行进,约翰·昆西静静地坐在那里。桅竿和烟囱林立,在水边使他产生浪漫的遐想,当他是学生的时候就被这些神奇的浪漫所述住。他是一个失去了吉普赛血统的内向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年轻人,现在他能分辨出从安特卫普传来的船鸣声,那是来自东方的航线,这使他联想起早被遗忘的一种五桅纵帆船,它来自通商口岸,来自南方的椰子岛。这优美如画的景色如同剧院中的背景幕布那样吸引人,那样色彩绚丽,只是比那幕布更真实。约翰·昆西突然站起身,他的平静的灰色眼睛中显现出一丝迷茫。
他低语道:“我不明白。”
他为自己说出了声感到惊讶,他本不想出声的。为了不显得太唐突,他向周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个他可以假装对之发表评论的对象。他周围除了一位女士外没有别人,他也不可能与女人搭话。
约翰·昆西低头看了她一眼:西班牙人或类似这类人的深蓝色头发,黑色的眼珠因高兴而显得明亮,她正力图掩饰她的笑意,细嫩的椭圆形脸蛋让太阳晒成深褐色。他再一次看了一下港口——船的周围真美啊!比坐火车旅行要好得多!
女孩抬头看了一下约翰·昆西,只见一个男子汉,肩阔而强壮,脸却如孩子般地无邪,她立即判断出,一点友好的表示不会带来误解。
“对不起,”她说。
“噢,不——是我对不起你,”他结巴地说,“我不是想这样,我是无意的,我是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她问。
他继续说:“最奇妙的事发生了。”他坐下来,扬手指向港口,“我以前来过这儿。”
她有点迷惑不解。
“很多人都来过。”她同意。
“但是——你知道——我是说——我从未来过这儿。”
她在他身边站了起来。
“很多人都没来过。”她也同意这一观点。
约翰·昆西深吸了一口气。他卷入了一场怎样的谈话呀!他有一种想拿着帽子走开,让整个事情自生自灭的冲动,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来自一个要把事情办到底的家族。
“我是波斯人。”他说。
“噢,”女孩回答道。这解释了一切。
“而我力图要弄清的——尽管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把你也拖进去。”
女孩说:“没什么,请继续讲吧。”
“直到几天前,我从没到过纽约的西部。你明白吗,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我去过新英格兰,几次出过国,但西部——”
“我懂,你对西部没兴趣。”
“我不该这么说的,”约翰·昆西小心客气地为自己辩解,“但它是那样广阔,似乎没有希望对它进行开发。而后来我家里人认为我应该去,你懂吗,于是我乘上了火车走啊走——对不起——真是有些厌倦了。现在我来到这港口,看着我的周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我感到我好像以前就来过这里。”
女孩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其他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说,“这是心灵的选择。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来到这儿,最后终于到家了。”她伸出纤细的褐色的手说道:“欢迎来到你的家乡。”
约翰·昆西庄重地与她握手。
“噢,不对,”他委婉地纠正道,“波士顿才是我的家乡,很自然我属于那儿,但这里——我很熟悉这里。”他向北看一眼那些环绕着月亮谷的小山,然后又转向旧金山,“真的,我似乎觉得我曾有一次来过这儿,很奇怪,不是吗?”
“或许你的一些祖先——”
“对极了,当我的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来过这里。后来他又回家了,但他的兄弟们就一直呆下来了。我去檀香山将要拜访的就是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儿子。”
“你是要去檀香山吗?”
“明天早上,乘‘泰勒总统号’,你去过那里吗?”
“是的。”她的黑眼睛变得严肃了,“看,那是船坞——是东部起始的地方,真正的东部——和特利格拉夫山。”她指着那儿。在波士顿从没人这样指,但她是那么可爱,约翰·昆西假装没看见。“那是俄罗斯山和诺布山上的平圆顶。”
“生活一定是充满了起伏,”他大胆地评论着,“给我讲讲檀香山吧。我猜想一定是个荒芜的地方。”她笑了。
“我会让你自己去发现它有多荒凉。”她说,“几乎所有的有名望的家庭祖先都从你热爱的新英格兰州来,我父亲称他们为发疯的清教徒。我父亲是个聪明人。”她补充道。她那奇妙的孩子般的声调富于智慧而又很有挑战性。
约翰·昆西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他们离船坞越来越近了,其他旅客挤在他们周围。“我本应该帮你拿行李,但我也有这么多行李,我们可以找个搬运工——”
“不必麻烦了,”她说,“我能行。”她看着约翰的帽盒,“我猜想里面是丝帽吧?”她问。
“当然。”约翰·昆西回答道。
她笑了——开怀大笑。约翰·昆西有点儿窘。
“哦,请原谅。”她大声说,“在夏威夷用丝帽!”
约翰·昆西笔直地站着。这女孩在嘲笑一个温特斯利普人。在这广阔宽敞的地方,男人们是粗犷、强健的,而不是戴丝帽的花花公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顿觉不快,不顾一切的感受控制了他。他弯下腰,拿起帽盒,平静地将它扔到围栏外。帽盒蹦跳着跑开了,人群聚集起来,都想来看这种热闹。
“让它去吧。”约翰·昆西平静地说。
“噢,”女孩喘着气说,“你不应这样做!”
的确,他是不应这样做。这帽盒是十分昂贵的,是他仰慕的母亲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帽子里边已经磨损。谁都知道,他曾在黄昏时分,戴着这个帽子走在波士顿的比肯街上,为那里已有的美丽景色又增添了不少特色。
“为什么不?”约翰·昆西问,“自从我离开家门,这该死的东西就毫无用处了。另外,有时我们看上去很奇怪,对吧——我们这些东部人?在热带戴一顶丝帽子。我一定被当作传教士了。”他开始把行李集中在一起。“我们不必再要搬运工了。”他高兴地说,“我说,你太好了,能让我这样和你说话。”
她说:“是很有趣,我希望你会喜欢我们这里。我们极希望被人喜欢,你知道,这几乎是很可悲的。”
约翰·昆西微笑着说:“我只遇到过一个约会的加州女孩子,但——”
“是吗?”
“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
“噢,谢谢。”她走开了。
“请等一等,”约翰·昆西叫道,“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希望——”
但人群蜂拥而来隔开了他们。他看见她那黑眼睛在对他笑,然而如同那顶帽子一样,她不可挽回地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三
不一会儿,约翰·昆西就踏上了旧金山的海岸。他还没有走出船坞三步远,一个矮小精悍的日本司机就挤出人群,向着这位东部人笑着,全全负责他的一切。
日本人声明罗杰·温特斯利普太忙,不可能来接船,但留话说要带男孩去那座房子,舒适地安顿下来之后,再和他主人一起到城里吃饭。
约翰·昆西很高兴又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他跟着司机走到街上,旧金山在晨曦中闪着光。
约翰·昆西说:“我总认为旧金山是一座被雾笼罩着的城市。”
日本人咧开嘴笑了。
“雾也许会出现,也许不会,刚好这时候就没有雾。”他边说边打开车门。
他们穿过明亮的街道,那里,时光以令人愉快的节奏流淌着。街道两边停着卖花商贩载满五颜六色鲜花的平板车。花车如此美,以致车上为引人注意而喷涂的百合都显得是多余的了。尽管约翰·昆西疲惫不堪,他仍贪婪地呼吸着能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新鲜空气。新的抱负在他心中涌起,重大的债券问题似乎变成一件唾手可得的事。
罗杰·温特斯利普不是那些乐意住在岛上过乡村生活的人们中的一员。他独自一人住在诺布山。那是一座古老的破旧的房子,周围没什么美景,但约翰·昆西发现屋内却十分舒适。一个驼背的中国老人带他去他的房间。当他最终看到了真正的浴室时,他激动得心跳加速起来。
一点钟,他找到他那有显赫业绩的亲戚——罗杰。他是建筑工程师,个不高,快六十岁的人了,但气色很好。
他热诚地打招呼:“你好,孩子。波士顿那里好吗?”
约翰·昆西回答:“那里一切都好,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别客气!很高兴见到你,跟我来。”
他带约翰·昆西去一个有名的地方吃午饭。在吃烤肉时,他谈到一些知名的作家,但男孩并不太感兴趣,因为朗费罗、惠蒂尔、洛厄尔不在此列。不论怎样,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服务周道,饭菜是在这鳟鱼的海岸很少见的。
罗杰问道:“你认为旧金山怎么样?”
约翰·昆西简短地回答道:“我喜欢它。”
罗杰微笑着说:“不一定吧?你真的那么认为吗?的确,这是个令新英格兰人着迷的地方,它是有历史的,虽不长,但相信我,孩子,其间浓缩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它复杂、世故而微妙。把它与其它城市做做对比。就拿洛杉矶来说吧——”
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喜爱的话题。
最后他说:“作家们永远把城市比作女人,而旧金山是个你不会在家谈论很多的女人。不是因为她登不上大雅之堂——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她的袜子有点薄,她的笑有一点太开朗了——人们可能会误解的。此外,人们也更愿意珍藏起宝贵的记忆。你好!”
一个又高又瘦的英俊英国人正经过烤肉处向外走。
“科普、科普,亲爱的,”罗杰追上他,把他拉回来。“我立刻就认出了你,”他说,“尽管我们已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
这个英国人坐在椅子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说:“我亲爱的老朋友,如果你不在意,不要直率地说四十年没见了。”
“胡说!”罗杰反驳道,“说这么多年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年轻的侄子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波士顿人。哦——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我在海军部,上尉。”
“真的?约翰·昆西,他是阿瑟·坦普尔·科普上尉。”罗杰又对这英国人说,“我记得我们在檀香山相见时,你是个海军军官候补生。我不到一年前还和丹谈起了你。”
上尉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啊,对,丹,”他说,“我猜想他一定生活得不错,事业上很成功。”
罗杰回答道:“是的,很成功。”
“真他妈的不对劲,”科普评论说,“恶人怎么能成功呢?”
空气被令人不快的沉默笼罩着。约翰·昆西虽很熟悉英国人的坦率,但他多少被这种公开对他未来主人的敌意激怒了。毕竟丹姓温特斯利普。
“啊——哦——抽支烟吧!”罗杰提议。
“谢谢,抽我的吧。”科普说着拿出一个银盒子。“这是弗吉尼亚烟草,尽管是在皮卡迪利制造的。不要?那么你呢?要吗?”他把烟盒放在约翰·昆西面前,约翰有些生硬地拒绝了。上尉若无其事地点着烟。“对不起——有关我说的对于你堂兄的话,”他说,“但其实你知道——”
“没什么,”罗杰诚恳地说,“告诉我,你到这儿干什么。”
上尉解释道:“去夏威夷路过这里,将乘今天三点起航的澳大利亚的船。为海军部去干点事。我从檀香山到范宁群岛去——那个属于我们的小群岛。”他带着父亲般的神情补充道。
罗杰笑道:“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的任务性质是保密的。”科普上尉突然看着约翰·昆西说:“对了,我认识一个从波士顿来的漂亮女孩,肯定是你的亲戚。”
“一个女孩?”约翰·昆西迷惑地重复了一句。
“米纳瓦·温特斯利普。”
“啊,你是说我姑姑米纳瓦!”约翰·昆西惊讶地说。
上尉笑了。
他说:“那时她还不是任何人的姑姑,一点也不像个姑姑。那是八十年代在檀香山,我们的旧木船‘信任号’在那儿停泊。这艘破旧的不走运的船从萨摩亚群岛颠簸着回来,你姑姑正在那港口,那儿有宫庭舞会、游泳聚会——哦,我又变得年轻了!”
罗杰告诉他:“米纳瓦现在在檀香山。”
“不可能,真的吗?”
“是的,她住在丹那里。”
“和丹?”上尉沉默了一会儿,“她的丈夫——”
“米纳瓦没结过婚。”罗杰解释道。
“真不可思议,”上尉说。他向方格天花板吐着烟圈儿。“这真是波士顿男人的耻辱。我无法自己安排时间,但我仍希望能拜访她。”他站起身来。“老朋友,能又遇见你真是运气,我马上就要上船了——你们当然理解。”他向他们鞠躬,然后走了。
罗杰目送着他,说道:“一个好人,坦率而且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还是个杰出的人。”
约翰·昆西承认道:“对于他说到你堂兄丹时的方式我不特别高兴。”
罗杰大笑。
“你最好习惯这一点。丹不是一个被人爱戴的人。他爬得很高,你知道,在他向上爬时,他踩下去一些人。对了,他想让你在旧金山为他做些事。”
约翰·昆西叫道:“让我!为他做事?”
“是的,你应该觉得荣幸,丹不相信任何人。无论如何那是必须等天黑了再干的事。”
“等到天黑?”这个从波士顿来的年轻人不解地重复道。
“很对。现在我想带你看看这个城市。”
“但是——你很忙。我不想麻烦你离开工作陪我——”
罗杰把手放在约翰·昆西的肩头说:
“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温特斯利普会忙得顾不得带一个从东部来的人看看这个城市。我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个机会。既然你坚持明天十点要走,我必须充分利用我们现有的时间。”
事实证实罗杰是个很善于在旧金山消磨时光的人。他领着约翰·昆西转了城市和乡村,度过了令人兴奋的下午。他们六点钟一回到家,他就催约翰·昆西赶快穿戴好去吃晚饭,他对这顿饭抱有很大期望。
男孩的箱“子已放在他的屋子里。他穿上晚礼服,忍受着一阵阵精神上的痛苦:想念那顶漂浮在港湾某处蔚蓝水面上的丝帽。而当他那热情洋溢、精力充沛的主人戴了一顶漂亮的折顶弯帽去配上他的晚礼服时,他知道他一点都没有给波士顿人丢脸。
当他们坐在餐馆的桌旁时,罗杰解释道:“我想让你尝尝这小地方的手艺。”这个餐馆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饭后我们去哥伦比亚厅听音乐会。”
这餐馆比罗杰所期待的要好。约翰·昆西开始对世上的一切事物,尤其是这座相当于西部门户的城市产生了亲切、友好的感情。他并不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陌生人,他也的确不是陌生人,他在港口所第一次经历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他来过这里。他正踏在熟悉的土地上,在那遥远而几乎被遗忘的快乐记忆中,他曾了解这城里街上的生活。这很怪,但却是真的。他把这告诉罗杰。罗杰笑了。
“毕竟是个温特斯利普,”他说,“他们告诉我你只是个传统清教徒。我父亲过去也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只要他进入一个新的城市,就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一种轮回吧。”
“不是的!”约翰·昆西说。
“也许只是由于你血管中流淌着温特斯利普人的血的缘故吧。”他又探过身子对约翰·昆西说,“你觉得来旧金山住怎么样?”
“什么?”约翰·昆西吃惊地问。
“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在操劳。办公室里有很多经济事务——你来这儿可以帮我照它们,使你的生活也有价值。”
约翰·昆西坚决地表示:“不,不,谢谢你,我仍属于东部。另外我永远也不能说服阿加莎到这里来。”
“谁是阿加莎?”
“阿加莎·帕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和我订婚的姑娘。我们已互相了解了很多年了。不,”他又说,“我想我最好呆在属于我的地方。”
罗杰·温特斯利普看上去很失望。
“也许是的,”他承认道,“我想有那种名字的女孩是不会跟你到这儿来的。尽管值得娶的女孩会跟着她的男人到任何地方去——不过没关系。”他敏锐地审视了约翰·昆西一会儿。“不论怎样,我一定是误会你了。”
约翰·昆西感到一阵愤怒。
他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罗杰说:“过去,温特斯利普都是开拓者,他们不寄身在文明社会之中,他们某个清早起床后就若无其事地远离家乡,在那里安家。你是另一代人了,不会明白这些的。”
约翰·昆西问道:“为什么我不能?”
“因为一成不变的老规矩对你来说已是足够好了,你从来也没有过激动,或许你有过?你有没有过因为一些完全愚蠢的原因而难以入眠?——例如因为你年轻,因为月亮照耀在南海的海岸上?你有没有过为保护一个根本不值得你操心的女人而去说谎?有没有与一个下等女人做爱?”
约翰·昆西坚定地说:“当然没有。”
“有没有为了求生而在一个陌生城市暴力街区的羊肠小道上奔跑过?有没有和船上的官员打过架?——用传统的老办法——用拳头对待?有没有参加过打猎?当你把你的对手逼入绝境时,有没有赤手空拳地压到他身上?有没有——”
约翰·昆西打断他的话说:“你所描述的这种人是不被仰慕的。”
“我的孩子,也许是这样的,”罗杰表示同意,“而那些是我自己过去的经历。”他悲伤地说,“是的,我一定把你看错了,毕竟你是个清教徒的后嗣。”
约翰·昆西没有反驳。这老年人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是罗杰在暗暗耻笑他吗?他看上去像是。男孩憎恨这一点,但他在看讽刺剧的过程中忘掉了憎恨,剧是十分诙谐和令人愉快的。所以当他们俩人十一点从剧院出来时,又是最好的朋友了。当他们迈步上了罗杰的车时,老人给了司机在俄罗斯山的地址。
他一边跟着约翰·昆西进到车内一边解释说:“是丹在旧金山的房子,他每年大约来住两个月,所以他保留了这个地方,他挣的钱比我的要多。”
“丹在旧金山的房子?哦,”约翰·昆西说,“就是你所提到的那件事?”
罗杰点点头。
“是的。”他打开车上的顶灯,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念念这封信,这是‘泰勒总统号’船的二副两天前给我的。”
约翰·昆西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纸条。纸条看上去是匆忙之中草写的,他念道。
亲爱的罗杰:你能给我帮个大忙——你和那个从波士顿来的谨慎的小伙子,他来我这儿前先路过你那里。首先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当他来这岛时,就把我的房子当成他自己的一样,我很高兴他能住在我这里。
关于那件事,你有我在俄罗斯山的房子的钥匙。去那里时最好是晚上,那时看门人可能不在。灯是关着的,但你们可以在餐具室里找到蜡烛。在顶层贮藏间有一只旧的棕色箱子,可能是锁着的——如果锁着,撬开它。在最底下你们可以找到一个包铜的夏威夷木做的旧的但结实的盒子,上面有缩写字母:T.M.B.。
把它包起来拿走,用手拿还是很不容易的,但你们可以做到。让约翰·昆西把它藏到他的行李里。夜晚当船开到半路上时,我想让他把它带到甲板上,轻轻地扔到海里。告诉他要确保没有人看见他,就是这些。当你们得到这个盒子时,给我打个海底保险电报;当把它扔到海里后,告诉他给我打无线电报。你们干完之后我才能睡得更好。
罗杰,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不要说一个字,你会理解有时被遗忘的过去要费点事来埋葬它。
你的堂兄 丹
约翰·昆西庄重地把信交还给罗杰,老人若有所思地把信撕成碎片,扔到他旁边那开着的车窗外。
“这个,”约翰·昆西说,“这个——”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罗杰笑着说道:“相当简单。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能帮可怜的丹睡个好觉,又何乐而不为呢,是吧?”
“我——我想是。”约翰·昆西同意了。
他们的车爬上了俄罗斯山,沿着两旁是豪华公寓的无人大街加速而行。罗杰向前探着身子。
“开到那个街角。”他对司机说。“我们往回走一段路,”他向约翰·昆西解释道,“最好不要把车停在房子前,那会引起怀疑的。”
约翰·昆西还是无话可说。他们在角落里下了车,然后慢慢走回到大街上,在一个大石头房前,罗杰停下来。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跑上台阶。
“快跟上!”他小声叫道。
约翰·昆西跟上去,罗杰打开门锁,他们走进黑暗的门厅。四处都是一片漆黑,这是一个很大的厅,朦胧中可判断出楼梯处零零落落地摆着一些家俱,白色的罩布看上去像幽魂在游荡,但很平和。罗杰拿出一盒火柴。
他说:“应该带一个手电,但我彻底忘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餐具室找那些蜡烛。”
他走进黑暗中。约翰·昆西小心地迈了几步,他想坐在一个椅子上,但这就像坐到幽魂的膝盖上一样,他改变了主意,站在厅的中间等着。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一下子吞食了罗杰,他无声地消失了。似乎等了一个世纪,罗杰才拿着两支燃烧的蜡烛回来了。“一人一只。”他解释道。约翰接过了蜡烛,举得高高地,摇曳的火焰使黑色的倒影显得更大,实在是没多大帮助。
罗杰领路上了楼梯,然后到了一段更窄的楼梯。在三楼闷热的过道里的另一段楼梯的入口处,他停住了。
他说:“我们到了。这楼梯通向楼顶的贮藏室。天哪,我干这种事不行了,已经太老了。我想得拿一把凿子来弄开这锁,我知道工具在哪儿。我去一小会儿,你继续上楼找到那个箱子。”
约翰·昆西说:“好,好吧。”
罗杰又一次离开了他,约翰·昆西迟疑着。深更半夜在一个荒无人迹的大房子里干事,即使是最坚强的心也会惊慌——但是真荒唐!他已是个成年人了,他笑着登上窄窄的台阶。高举过头的蜡烛的黄火苗在没完工的贮藏室的棕色横梁上闪耀。他到了楼梯的顶部停了下来。黑暗——到处是黑暗。很奇怪,没有人在上面走动,而木板地却发出吱吱声,像有人向着他走过来。
他刚要回头,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打掉了他手上的蜡烛,蜡烛滚到了地板上,熄灭了。这是非常无礼的!
“喂喂,”约翰·昆西叫道,“你是谁?”一丝月光透过了远处的窗子,突然在约翰·昆西和远处月光之间朦胧出现了一个人影。
男孩知道他最好做好准备,但是在波士顿,一个人得用一会儿时间来做准备,而他现在没有时间。一拳向他打来,打到他脸上,波士顿的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摔倒在旧金山顶楼的垃圾中。他被打得头晕眼花,然后他听到楼梯上的嗒嗒脚步声,之后,他一个人留在这垃圾之中。
他爬起来,非常生气,开始掸掉晚礼服上的土,晚扎服是他裁缝的杰作。罗杰来了。
“他是谁?”他喘吁着问,“有个人从后面楼梯下到厨房去了。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约翰·昆西带着可以理解的愤怒反问道。“他又没向我作介绍。”他的脸颊疼痛,用手帕捂着。在罗杰的烛光下他看到了手帕上的血色。“他戴着戒指。”约翰·昆西补充道,“真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罗杰问:“是他打你了吗?”
“我说是的。”
“看!”罗杰叫起来,他用手指着,“箱子的锁被砸开了!”他走过去观看。“可怜的老丹,盒子没了!”
约翰·昆西还继续掸着身上的上。可怜的老丹的悲惨命运给他带来莫大痛苦——这痛苦与他自己的颤动的下颌无关。这可怜的精神健全的老丹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半夜在积满尘上的顶楼上白白地挨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杰继续寻找。
“没用了,”他说,“盒子已没了,这很清楚。来,我们下楼看看。你的蜡烛在地上。”约翰·昆西捡起蜡烛,从罗杰那儿借火点上。他们悄悄下楼。厨房的外门是开着的。罗杰说:“他是从这儿走的。你看!”他指着一个断了的玻璃框说,“那是他进来的地方。”
约翰·昆西建议:“我们报警吧。”
罗杰瞪着他。
“警察?不行!我的孩子,你的谨慎上哪儿去了。这不是一个警察能解决的问题。明天我找块新玻璃配上。来吧,我们最好回家,我们失败了。”
他声音中的责备语气又使约翰·昆西生气了。他们把熄灭的蜡烛放在大厅的桌上,回到大街上。
当他们走向角落时,罗杰说:“好吧,我们得电报通知丹,恐怕他听到这个消息会十分不安。这会有损于他对你的喜爱。”
约翰·昆西说:“没有他的爱我也能行。”
“如果你能一直拖住那人直到我来那有多好——”
约翰·昆西说:“看看这儿,我是突然受到袭击的,我怎么知道我会在楼上正好遇上重量级拳王呢。他从黑暗中袭击我,而我没处于——”
“别辩解了,”罗杰打断他。
约翰·昆西继续说:“我知道我的错,我应该来前先参加训练——体育馆的强化训练,但是不必着急,下一个男人再扑到我身上时会发现我的不同。我会每天做散打练习,参加拳击课程,但从现在到我回家,我只会很差。”罗杰笑了。
“你脸上有一块难看的伤口,”他说,“我们最好在药店停下,包一下伤。”
热心的药店店员给约翰·昆西拿来碘。棉花和橡皮膏,当他再上轿车时,带上了体面的作战伤疤。在去诺布山的路上大家没有开口。
刚进了罗杰的家门,一个穿着漂亮睡衣的女孩子就旋风般跑下来。
罗杰说:“巴巴拉!你从哪儿来的?”
“你好,亲爱的。”她亲了他一下叫道,“我开车从伯林格姆来。我要在你这里住一夜,明早乘‘泰勒总统号’船。这是约翰·昆西吗?”
罗杰笑道:“这是你的堂兄约翰,他也应该得到你的吻,他今晚过得不太好。”
女孩迅速跑到毫无防备的约翰·昆西面前亲了他一下。他再一次地无准备,而这一次是他另一个脸颊受苦,尽管不是不愉快的。
巴巴拉笑道:“谨表欢迎。”她是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有苗条的身材。约翰·昆西认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个瘦弱苗条的身体中竟能有如此充足的精力。她说:“我听说你要去岛上。”
约翰·昆西回答:“明天去,与你同船。”
她说:“太棒了。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罗杰告诉她:“约翰·昆西今天早上到的。”
女孩说:“他今晚很不愉快吗?真走运,我来了。罗杰,你带我们到哪里去?”
约翰·昆西瞪大眼睛,带他们?在现在这时间?
他冒昧地说:“我要上楼去了。”
巴巴拉说:“为什么,现在刚十二点,很多地方还都开着。你会跳舞对吗?让我带你看看旧金山。罗杰是个好老头儿——我们让他付款。”
约翰·昆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他的面颊在颤动,他多么渴望楼上屋里的那张床。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这西部!
“来!”女孩哼着高兴的小调,非常快活,一辈子都如此,是相当令人高兴的那种人。约翰·昆西拿起他的帽子。
罗杰的司机在房前逗留了一会儿,查看车的电机。当他看到他们又下来时,他多希望自己没看见呀,但此时逃避已是不可能的,他爬进车座准备开车。
罗杰问:“巴巴拉,去哪里?去泰特?”
“不去泰特,”她回答道,“我刚从那里回来。”
“什么?我以为你开车从伯林格姆来。”
“是的,我是的——五点钟来的。然后我又转了转。为了波士顿来的男孩,我们去吃中国菜炒杂碎怎么样?”
上帝,约翰·昆西想,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不想要的?巴巴拉带他到中国餐馆。
他不乐意在中国餐馆徘徊,也不愿在墨西哥人之中,而女孩对墨西哥餐馆也很感兴趣,一时间他对意大利也不同情,甚至不喜欢法国,但他不得不品尝着风味不同的菜肴,这让他的胃难以承受,叫苦不迭,但还得和纤小的巴巴拉跳了得有上千里路的舞。在一个叫做皮特式餐馆的地方吃了炒鸡蛋之后,她同意结束这个夜晚的活动回家去。
当约翰·昆西拖着脚步走进罗杰的房子时,厅里的大钟正敲三点。女孩仍然很精神、活跃。约翰·昆西急忙避开她的视线打了个哈欠。
“都怪我们回家太早了,”她叫道,“明天我们在船上还要跳一两个舞。顺便问一句,我一直等着问这问题;这说明了什么——我指受伤的面颊?”
“什么——我——”约翰·昆西答道。从女孩肩部的上方,他看到罗杰使劲摇头。“噢,那是,”约翰·昆西说,轻轻地碰了碰伤口,“那是西部开始的地方。晚安!我过得很愉快。”他终于到了楼上。
他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会儿,向下注视着这个奇妙的城市,一行行的灯光让他眼花缭乱。想起在汽车里紧挨着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温柔热情的姑娘——顿时心情愉快。那里有与众不同的女孩,不一样呀!
在港口灯光照耀的远处,另一个女孩——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只是因为她嘲笑他,他的珍贵的帽盒现在正凄凉地在那黑暗的水域中漂浮。他又打了个哈欠。最好还是小心点,不要太容易受影响,没人能告诉他哪里是尽头。
[book_title]第二章
一
又是一个可能无雾的清晨,罗杰和客人们再一次上了汽车。约翰·昆西觉得他们好像离开这车没几分钟。司机——一副困倦的样子,也一定这样认为。尽管如此,他还是开着车带着他们向海边疾驶而去。
“喂,约翰·昆西,”罗杰说道,“你在出国前得换些外汇吧。”
约翰·昆西马上停止了他那漫无边际的遐想。
“噢,是的,当然了。”罗杰听后笑了。
“那么你想兑换成哪种货币呢?”他问道。
“为什么——”约翰·昆西说着,又停下来,“为什么,我总认为——”
“别理睬罗杰。”巴巴拉笑着说道,“他总是拿你开心。”巴巴拉身体健康且充满活力,凌晨三点才睡对她毫无影响。“在这个国家里大约只有千分之一的人知道夏威夷是美国的国土,这使整个岛上的人感到恼火。可爱的老罗杰想把你和我一起排在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里去。”
“我几乎成功了。”罗杰轻声笑道。
“胡说!”巴巴拉说,“他可不像那个给‘美国驻檀香山领事馆’写信的国会议员那样。”
“有人干过那种事吗?”约翰·昆西笑着问道。
“他确实是那么写的。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放弃了斗争。后来那个参议员旅游来到这里,他是这样开始他的演讲的:‘当我回到我的国家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你现在就在你的国家里,你这僵尸!’当然了,他说这种话有失大雅,但却完全表达了我们的心情。噢,约翰·昆西,我们对此很敏感。”
“别自责,”他告诉巴巴拉,“我在说话时会小心谨慎的。”
这时,他们到达了恩巴卡德罗,车停在一平台前。司机下车去拿行李,罗杰与约翰·昆西也帮着提着行李。他们穿过平台上的小棚朝跳板走去。
“回办公室去吧,罗杰!”巴巴拉说。
“不着急。我当然得和你们一起上船。”
在甲板上嘈杂的人群中,一群女孩子朝巴巴拉拥过来,这群加利福尼亚的女孩子们活泼漂亮。约翰·昆西遗憾地获悉她们到这儿只是与巴巴拉道别的。这时一穿着白衣服、身材魁梧的男子从人群中挤过来。
“喂,你好!”他朝巴巴拉喊着。
“你好,哈里。你认识罗杰,不是吗?约翰·昆西,这是我的老朋友哈里·詹尼森。”
詹尼森先生长得极帅。他的脸被岛上阳光晒得黝黑,头发呈浅黄色并成波浪状。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令人愉快但带些讥讽的神情。总之,他是那种女人们只要看上两眼就终生不忘的男人。约翰·昆西立刻感到自己在巴巴拉朋友的眼中一无是处。这时,詹尼森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你也乘这艘船吗,温特斯利普先生?”他问道。“那好啊,我们两个人应该能使这位年轻姑娘过得愉快。”
岸上喊声不断,人越来越多。沿着甲板走过来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夫人,身后跟着一中国女仆。她们匆匆赶着路,人们纷纷为她们让道。
“你好,真幸运!”罗杰喊道,“等等,梅纳德夫人。我想让你见见我那来自波士顿的亲戚。”他把约翰·昆西引荐给这位老夫人,接着说道:“我把他交给你了。寻遍全岛也为他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向导、哲学家及朋友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约翰·昆西,黑眼睛眨了眨,说道:“又一个温特斯利普,是吗?夏威夷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嗯,越多越快活。我认识你姑姑。”
“约翰·昆西,紧跟着她。”罗杰提醒道。她摇了摇头。
她反驳道:“我一百万岁了,男孩子们不再紧跟我了。他们喜欢年轻的。但不管怎样,我会照看他的——用我的好眼睛。好了,罗杰,有时间来作客。”说到这,她走开了。
罗杰微笑着望着她的背影说:“伟大的人物。你会喜欢她的。她出身于老传教士家庭,在岛上她说话算数。”
“那个詹尼森是什么人?”约翰·昆西问道。
“詹尼森?”罗杰朝着詹尼森站着的地方——一群令人羡慕的女孩们的中心望去。
“噢,他是丹的律师。我认为他是檀香山地区的重要人物之一。约翰·杰·阿多尼斯,那是他吧?”一军官走过来把那些不愿离去的人群朝跳板方向轰。“我得走了,约翰·昆西。旅途愉快!当你回来时,再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尽量实现我在旧金山的承诺。”约翰·昆西笑了。
“你对我太好了。”
“别客气。”罗杰热情地摇摇头,“在那儿,照顾好自己,夏威夷就像天堂一样绝对安全。再见,朋友。再见。”
罗杰走开了。约翰·昆西看见他深情地亲吻巴巴拉,然后和她的朋友们一道慢慢地上了岸。
这位来自波士顿的年轻人走到甲板边上的铁栏旁。好几百人在岸上喊着叮嘱、诺言或告别的话。他们中间一些人在向空中洒着彩色纸片,而这种近似节日的气氛对约翰·昆西来说很陌生。船上往下放出越来越多的彩带,使之与大地连接在一起。此时,跳板被吊起来了。“泰勒总统号”船开始笨拙地缓缓离开平台。在甲板的顶端,乐队正演奏着那首最甜蜜、最令人伤感的告别歌曲。约翰·昆西惊奇地发现嗓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淡淡的灰色连结带在慢慢地断开。在约翰·昆西身旁一只带着薄纱手套的手在挥动着手帕。他转过身发现是梅纳德夫人。她的脸上淌着泪水。
“愚蠢的老太太。”她说,“乘船离开这儿已经一百二十八次了,这可是确切的数字,我记了日记。但每次都要落泪,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轮船已完全驶离码头进入海港。巴巴拉走过来,后面跟着詹尼森。这女孩的眼睛也含着泪水。
“我们岛上的人是一群爱动感情的人。”老夫人说道,用手臂挽起巴巴拉纤细的腰。“这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位。生活方式虽与我们不一样,但在告别时,总会难过的。”
她与巴巴拉向甲板前方走去。詹尼森停下来。他的眼睛丝毫没有流过泪的迹象。
“第一次出来旅行?”
“噢,是的。”约翰·昆西回答道。
“希望你会喜欢我们。当然这儿不是马萨诸塞州,但我们会尽力使你感到像在家里一样。这是我们对待陌生人的一贯作法。”
“我肯定会过得很愉快。”约翰·昆西说,但他仍感到有点沮丧。这儿离比肯街已有三千英里了——而且还要往前走!他朝平台上,也可能是朝罗杰挥挥手后就去找自己的客舱了。
他获悉将与两个传教士合住一客舱,一位叫厄普顿,个子高高的,面呈柠檬色,神情忧郁,是从事外事工作的荣誉老人。另一位则是红光满面的男孩子,还没有开始他的殉道事业。约翰·昆西建议抽签决定谁睡哪个铺位,但即使这种轻微形式的赌博也令这些教会的特使们深感厌恶。
厄普顿说:“你们年轻人睡卧铺,我睡沙发,我睡眠不好。”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喜欢受罪。约翰·昆西客气地提出异议。经过进一步讨论,最后定下来,约翰·昆西睡上铺,老人睡下铺,男孩子睡沙发。厄普顿牧师似乎很失望,因为他充当殉道士由来已久,他不愿意看到任何其他人扮演这一角色。
太平洋极不友好地摇晃着这艘大船,好像它只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块木板一样。约翰·昆西决定不吃午饭了。下午他在卧铺上看书。傍晚时,他感到好些了,于是在那两个传教士略带不赞同的眼神下穿好衣服去吃晚饭。
因为他叫温特斯利普,他被邀请与船长共进晚餐。这时,他发现梅纳德夫人愉快安详地坐在船长右边,巴巴拉坐在船长左边,她的另一边是詹尼森。很奇怪,看上去岛上还有贵族阶层。然而,虽然约翰·昆西认为夏威夷岛上这种地方有这种区别实在令人费解,他还是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上了。
梅纳德夫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她多次沿此航线旅行的经历。突然她转向巴巴拉问道:“亲爱的,你怎么没乘那条学院船呢?”
“船票卖光了。”
“胡说!”这位坦率的老夫人说,“你本来可以乘那条船。但后来——”她故意朝詹尼森望去,“我想这船非常有吸引力。”
女孩脸有点红了,但没说话。
“学院船是怎么回事?”约翰·昆西问道。
老夫人解释道:“有许多夏威夷孩子在美国本土上学,每年六月大约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装满一艘船。我们把它叫作学院船。今年是‘马特索尼亚号’船,是今天中午离开旧金山的。”
巴巴拉说:“在那船上有我许多朋友。我真希望我们的船超过他们的。船长,有可能吗?”
“嗯,那得看情况。”船长谨慎地回答。
“咱们这船得在周二早晨到达目的地。”巴巴拉坚持说,“如果你能让我们在头天晚上登陆,该多好啊!船长,就算帮我个忙吧!”
船长笑着说:“当你这样看着我时,我只能说我将竭尽全力。我和你一样渴望在周一靠岸。那就意味着我可以更早些离开那儿到奥连特。”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巴巴拉高兴地说。
船长说:“说定了是我们将尽力。当然如果我加速,就完全有可能在太阳落山后到达檀香山,并能早点靠岸。那你们就得受罪了。”
“我将冒这次险,”巴巴拉笑着说,“如果我在周一晚上突然出现在爸爸眼前,他该多高兴啊!”
“亲爱的姑娘,无论你在何时出现在男人眼前,他都会高兴的。”船长献殷勤地说道。
约翰·昆西认为船长说的话很有道理。在这之前,他跟女孩子们还没有什么浪漫的交往,而只是已习惯于把她们当作网球、高尔夫球或打桥牌的对手。但巴巴拉应属于另一种类型的女孩子。她那双蓝眼睛里闪着迷人的神情,她的言行举止显示一种永恒的女性魅力。约翰·昆西可不是反应迟纯的男人。当他离开餐桌时,巴巴拉陪伴着他,这使他很高兴。他们上了甲板,站在铁栏旁。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没有月亮。对约翰·昆西来说,太平洋似乎是他所见到的最黑暗、最愤怒的海洋。他郁郁不乐地凝视着海洋。
“想家了吧,约翰·昆西?”巴巴拉问道。他的一只手放在铁栏上,巴巴拉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他点点头。
“真可笑,我经常出国,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今早船离岸时,我差点哭出来。”
“这一点儿也不可笑。”她温柔地说,“你要进入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不是波士顿,不是任何其他古老文明的地方,也不是那种靠理智控制的地方。在这儿,心脏控制着我们的航线,你所喜欢的人们在做着最野蛮的、最不合情理的事情,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在睡觉。而他们的心脏却在飞快地跳动。请牢牢记住,约翰·昆西。”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惆怅的语调。突然在他们的身旁出现了穿白衣服的哈里·詹尼森的的身影。
“巴巴拉,散散步吧?”他问道。
她半天没应声。后来她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着,又回头喊道,“振作一点,约翰·昆西。”
他很不情愿地望着她离去。她刚才也许会呆在这儿缓解他的狐独感,但此时她却正紧靠着詹尼森,漫步在昏暗的甲板上。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吸烟室,那儿空无一人,但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波士顿报。约翰·昆西意外而高兴地扑向那份报纸,就如同当年克鲁索扑向来自家乡的消息一样。
这份报纸已过期十天了,但没关系。他马上翻到金融版。就在那儿,正像他所深爱的朋友的面容一样,记载着一天股票交易市场的行情。在一上方角上,有他自己银行登载的一则广告,推出一期伯克希尔棉花厂的股票。他急迫地看着,但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离别了,远远离别了那个世界,在这一片漆黑的海洋上,朝着只有在儿童画书上才能找到的岛屿驶去。这些岛屿在不久前还是棕色部落进行战斗、棕色国王统治的天下。这些与家里的世界似乎毫无联系,那些令人愉快的彩条那么容易碎就是一个象征。他在漫无目标地漂泊着,这一切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他把报纸放下,那个厄普顿牧师先生进了吸烟室。
他说:“我把报纸落在这儿了,请问你看见了吗?”
“谢谢,我看过了。”约翰·昆西告诉他。
老人用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把报纸拿起来。
“只要可能,我总买份波士顿报。”他说,“它把我带回过去。你知道,我出生于塞勒姆,那是七十多年前了。”约翰·昆西看着他。
“你出来已经好长时间了吗?”他问道。
“从事外事工作已经五十多年了。”老人答道,“我是首批去南海的人之一,第一个拿着手电到了那儿——不过,当时手电光很弱。后来我被派去了中国。”
约翰·昆西对他产生了新的兴趣。
传教士接着说:“顺便说一下,先生,我曾经遇到过另外一个叫温特斯利普的绅士——丹尼尔·温特斯利普先生。”
“真的吗?”约翰·昆西说,“他是我的亲戚。我到檀香山就是去看他。”
“是吗?我听说他回到夏威夷后发财了。我只是在八十年代遇见过他,是在吉尔伯特一孤独的岛上。那是他生命的转折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约翰·昆西还想再听他说些什么,但这位老传教士走开了。他笑着说:“我走了,去欣赏我的报纸。这报上有关教会的消息登得不错。”
约翰·昆西站起身来漫无目标地向外踱去。外面一片黯淡的景色,湍流的海水瑟瑟作响,甲板上不时闪动着一些像他一样漫步的模糊身影,偶尔地、匆匆忙忙走过一位船上官员。他的船舱门朝甲板方向开着,他一下子坐在门外的躺椅上。
在远处,他看见他的服务员在其管辖的客舱里进进出出。那服务员正在紧张地干着晚上的活,把水壶装满水,毛巾摆好,使一切井井有条。
“晚上好,先生。”他说着走进约翰·昆西的房间。现在约翰已进了房间站在门里,后面亮着客舱的灯。那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留着灰色庞帕杜发型的小个子男人。
“一切都好吗,温特斯利普先生?”
“是的,鲍克,一切都不错。”约翰·昆西笑着说。
“那就好。”鲍克说着,把客舱灯关上,走出去站在甲板上又说道:“先生,我准备给您以特殊照顾。我在名单上看到了您的家乡名。我自己也是一个老波士顿人。”
“是吗?”约翰·昆西热情地说。实际上,太平洋过去是波士顿的郊区。
“我不是说是在那儿出生的。”他接着说,“但在那儿当了十年新闻记者,那是在大学毕业后。”
约翰·昆西在黯淡的灯光下凝视着他。
“哈佛大学?”他问道。
“都柏林,是的,先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别认为是现在,那是一九○一年级的都柏林大学。然后在波士顿盖泽特报社工作了十年——写报道,当编辑,后来又当了一阵总编辑。也许,我在那儿碰到过你——在亚当斯旅馆的酒吧,比如说,在一场足球比赛前的晚上。”
“很可能,”约翰·昆西说道,“一个人在这种场合会碰到许多人。”
鲍克先生靠在铁栏杆上回忆着:“我难道不知道吗?先生,那是一个伟大的年代。那是一位没喝醉的报社记者嘲讽这一伟大职业的好时光。盖泽特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一个叫作阿奇酒店的地方编辑出来的。我们把写好的文章送到那儿的城市编辑手中——他有一个桌面很大的传统的大桌子作为书桌。如果我们确有好文章,他也许会给我们开个鸡尾酒会。”
约翰·昆西笑了。
这个都柏林的毕业生叹息着接着说:“我跟波士顿的酒吧服务员都很熟,他们肯借钱给我。你去过特里蒙特剧院后面胡同里的那个地方吗?”
“蒂姆的地方,”约翰·昆西提示着,回顾着大学生活时的轶事。
“是的,伙计。现在你想起来了。我想知道蒂姆现在干什么呢。对了,还有在博伊尔斯顿的那个地方——但是,当然了,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在弗里斯科碰到的一老朋友告诉我,当我回到比因汤时,看到镜子上的蜘蛛网时,我会心碎的。一切都见鬼去了,如同我的职业。报纸业在继续扩大,成倍增长,把最优秀的特征结合起来;许多人进了城。好人们,真正的人们叹息着那(不该)逝去的日子,也许正在从事一项像我一样的工作。”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了,先生,作为蒂姆的共同朋友,我愿为您做一切事情。”
“作为蒂姆的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的。”约翰·昆西笑着说。
鲍克悲伤地上了甲板。约翰·昆西又孤独地坐在那儿。一对夫妇依偎着走过去,低声说着什么。这时他看见了詹尼森和他的堂妹。
“我们两个人应该能使这位年轻姑娘过得愉快。”詹尼森曾说过这样的话。然而约翰·昆西认为他使女孩子玩得愉快的那部分职责肯定是微小的。
二
接下来的几天证实了这一点。他很少有机会与巴巴拉单独呆在一起。即使有机会,詹尼森也总是在附近转悠。然后,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变成了三人小组了。起初约翰·昆西对此很恼火,但慢慢地他开始认为这也无关紧要了。
一切看上去都无关紧要了。海水完全平静下来,约翰·昆西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太平洋如同一块巨大的玻璃,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蓝了。他们似乎飘浮在宇宙的空间,在那儿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安静、平和的白天过去了,又迎来漫长、丰富多彩的夜晚。散散步,谈谈话,这就是生活。
有时,他与梅纳德夫人在甲板上聊天儿。她许多年前就很熟悉这岛屿,总有许多迷人的故事可讲,如:有关君主国或传教士的故事。约翰·昆西非常喜欢她。虽然她在夏威夷过着充满传奇色彩的生活,这位夫人实际上是新英格兰人。
他还发现鲍克是一个相当好的伙伴。这位服务员,即使在大学毕业生中,也是一个少有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有任何题目是他不能详细谈论的。在约翰·昆西的皮箱里有几本他自己早就想看的巨著,但是不是他,而是鲍克真正阅读了这几本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蓝色的海水渐渐地变成深蓝色。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暖和。脚下的引擎在尽最大努力为巴巴拉争取早些靠岸轰鸣着。船长很乐观,他预计他们将在周一下午晚些时候靠岸。但周日晚上,一场暴风雨袭击了他们,暴风掀起的巨大水柱狂怒地拍击着船体。这一切直到黎明才停息。当周一中午吃午饭时,船长出现在饭厅里,摇着头说:“我们输了,巴巴拉小姐。我不可能在午夜前赶到檀香山。”巴巴拉皱了皱眉头。
“但轮船一直在行驶着,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如果我们提前发电报——”她提醒船长。
“没用,”船长告诉她,“检疫站的人们早睡早起。我不得不在日出时大约六点钟把船停靠在河床入口处。我们将在早上超过‘马特索尼亚号’船。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切。”
“无论如何,你真可爱。”巴巴拉微笑着说,“那场暴风雨并非你的过错。我们今晚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舞会,用一个化装舞会来忘记这件令人优伤的事。”她转向詹尼森,说道:“我有一身最迷人的时髦服装——玛丽·安托瓦妮特——我在大学时穿过。你认为怎样,哈里?”
“好啊!我们都去找些服装。走吧!”詹尼森答道。
巴巴拉赶忙离开这儿去传播这一消息。晚饭后,巴巴拉身穿浅黄色似法国舞会式样的衣服出现了,一副渴望跳舞的样子。詹尼森拼凑了一件海盗服,看上去很吸引人。大部分的乘客都身着奇装异服,在行驶于太平洋的轮船上,化装舞会极受欢迎,因此舞会在令人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着。
约翰·昆西不太积极参与这种娱乐活动,因为他还受着新英格兰人心理的影响。十一点刚过,他就溜进了大客厅,发现梅纳德夫人独自坐在那儿。
“你好,来和我作伴儿吗?我发誓直到看见戴蒙德角的灯光才去睡觉。”她说。
“我来陪你。”约翰·昆西笑着说。
“但你应在跳舞啊,孩子。可你怎么没穿舞服呀。”
“没穿。”约翰·昆西承认说。停了一会儿,他又找理由解释道:“一个——一个小伙子不能在许多陌生人面前出丑。”
“我懂了,”老夫人点头说道,“这也是很别致的,但很少见,特别是在这种场合。”
巴巴拉脸红红的、兴致勃勃地走进来。
“哈里去给我拿饮料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然后坐在梅纳德夫人身边。“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自我出生以来,你还没有给我看过手相。她特棒!”——这句话是对约翰·昆西说的——“能告诉你最令人惊奇的事情。”
梅纳德夫人使劲摇着头。她说:“我不再看手相了,不再干那事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懂得窥视未来是多么愚蠢。今天——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才是我愿意思考的问题。”
“噢,请给我看看吧!”女孩噘嘴说道。
老夫人把巴巴拉纤细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看了一会儿。约翰·昆西觉得他看见老夫人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她又一次摇摇头。
“卡普迪迈,”她说,“我的侄子曾把这词译作‘抓住今天’。今天晚上就跳舞吧,尽情地跳吧,别企图往窗帘后面看。亲爱的,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记住一位老太太说的话吧。”
哈里·詹尼森出现在门口。
“噢,你在这儿,”他说,“我给你拿了饮料,在吸烟室等你。”
“我就来。”女孩说着离开了,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可怜的巴巴拉,她母亲的一生也不幸福。”她嘟哝着说着。
“你看见她手上有什么不祥之兆了吗?”约翰·昆西问。
“没事儿。”老夫人赶紧说,“如果看得太远,我们都会有麻烦的。来,我们上甲板吧,快到午夜了。”
她带着他出来走到轮船右侧的铁栏旁。一束孤独的灯光,像一颗星星,在远方闪烁着。陆地——终于看到陆地了。
“是戴蒙德角吗?”约翰·昆西问道。
她说:“不是。那是马卡普角的信号灯。我们得绕过科科角才能看见檀香山。”她靠在铁栏边站了一会儿,一只纤弱的手放在上面。她轻声说:“但那是瓦胡岛。那是家乡。一块可爱的土地,孩子,特别可爱,我经常这样想。我希望你喜欢它。”
“我肯定会喜欢的。”约翰·昆西献殷勤地说。
“我们坐这儿吧。”他们找到一些椅子。她接着说:“是的,可爱的土地,但是夏威夷,就如同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一样,人们也是各种各样的——有诚实的人,也有流氓、恶棍。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家乡是不受欢迎的人。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天堂。有些人成为好公民,以此来报答我们,而另外一些人堕落变质了。我经常想,要想在天国成功,是需要不少毅力的。在夏威夷也是如此。”
那高高的、瘦弱的厄普顿牧师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躬腰说道:“晚上好,夫人。你就要到家了。”
“是的,而且很高兴。”她说。
他转问约翰·昆西,说:“年轻人,你今天早上就会看见丹·温特斯利普了。”
“我想我会见到他的。”约翰·昆西答道。
“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八十年代在阿皮昂岛上的那一天——那个富兰克林·厄普顿牧师。”
“当然。”约翰·昆西说,“但你并没有给我讲过那时的情况,你知道。”
“是的,我还没有。”传教士重重在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不愿意讲别人过去的任何秘密。然而我知道丹·温特斯利普早期生活的事在檀香山已众所周知。”他朝梅纳德夫人看了一眼。
“丹不是圣人,”她评论道,“这我们都知道。”
他盘上他那细细的腿。
“事实上,我为碰到丹·温特斯利普而感到自豪。”他接着说,“我认为我是用一种谦卑的方法劝他改变生活航向的——为了更好的生活。”
“哼!”老夫人哼了一声。很明显,她对此表示怀疑。
约翰·昆西对谈话所涉及的内容深感不悦。他不愿意温特斯利普的名字被人们说三道四。但使他恼火的是,这位牧师先生还在继续说着。
“那是在八十年代。正如我告诉你的,我在吉尔伯特群岛有一个孤独的基地。一天早上,一艘双桅方帆帆船在暗礁外抛锚。后来一小船来到岸边。当然,我与一些当地人一起到海滩上去迎接。这时我看见好几个和我同种族的人。船上有一些凶神恶煞的船员,领头的是一个矮小精悍、长得挺帅的年轻人。而且在他们靠岸前,我就看到船中间有一长长的松木箱子。
“那白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夏洛的梅得号’船的第一军官丹·温特斯利普。当他提到那船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我了解那船的不道德的贸易及历史。他急忙说他们的船长头天死了,他们把他带到岸上来,准备在陆地上掩埋。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嗯——”牧师先生凝视着远处瓦胡岛的海岸线。“我看着那个粗糙的松木箱由四个马来船员抬到岸上。‘那么,汤姆·布拉德在里面。’我说。年轻的温特斯利普点点头。‘他在里面,确实就在里面。’他答道。我知道我正在目睹南海一著名人物之事业的最后一幕,一个不懂法律、残酷无情的人,一个海盗及探险者,臭名昭著的‘夏洛的梅得号’船的主人——汤姆·布拉德,一个贩黑奴者。”
“贩黑奴者?”约翰·昆西微笑着问。
“噢,对了,你是波士顿人。贩黑奴者,我的孩子,就是一个与庄园主签订以高价出卖劳力的合同的人。现在已经废除了。但那是在八十年代!一种可怕的交易,是受上帝诅咒的。有时劳工是自愿来的——有时候。但大多数劳工是用刀尖或枪口顶着来的。是流血的残酷交易。”
“温特斯利普和他的随从走上海滩,开始在一棵椰子树下挖墓穴。我紧跟着他们。我提出是否说些祈祷的话。温特斯利普大笑着说没用。但在那个晴朗的早晨,在那棵椰子树下,我把这个对众多事情负有责任的人的灵魂托付给了上帝。温特斯利普同意到我的住处用午餐。他告诉我,除船上一位代理人外,他现在是船上唯一的白人。
“吃午饭时,我跟他谈话。他是那样年轻,我还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贩卖黑奴。‘你不适合做这种生意。’我告诉他。过了一会儿,他同意了我的意见。他说在甲板下有二百个黑人,他得把他们送到金斯米尔那边的一个庄园里去,然后他就洗手不干了。‘牧师,我将把梅得号船驶回悉尼,’他承诺道,‘然后搞翻她,我就完事了。我打算回檀香山的老家。’”
牧师先生慢慢地站起来。
他接着说完他的话:“后来,我听说,他没有食言。是的,丹·温特斯利普回到家乡,南海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我总是对他在做出这一决定时我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感到自豪。我没有得到什么报答。传教士们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以世俗方法取得成功的,在夏威夷也是如此。”他瞅了一眼梅纳德夫人。“但我有满足感,其中之一就来自我在阿皮昂岛与丹的那次会面。现在早过了我的睡觉时间了,我必须告辞了。”
牧师走开了。约翰·昆西内心充满了恐怖。一个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干过贩黑奴生意。这太不像话了!
“跟我过意不去。”老夫人恼火地叨唠着,“什么夏威夷的传教士。他没必要那么趾高气昂。我认为如果丹·温特斯利普不再贩黑奴的话,也仅仅是因为他找到了更能赚钱的生意做。”她突然站起来。“最终找到了。”她说。
“好了,就是那么回事儿。”她最后低声说道,“我又看见了戴蒙德角了。晚安,我亲爱的。”
“晚安。”约翰·昆西答道。
他独自站立在铁栏旁。“泰勒总统号”在明显减速。月亮从云彩后又爬出来了。一种不祥的寂静降落在这炎热、令人窒息、深蓝色的世界里。年轻人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不安感。
他上了甲板,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在一幽僻的地方,他碰到了巴巴拉与詹尼森——他停下来,格外震惊:他的堂妹被詹尼森搂在怀里。他们奇异的服装给这景色增添了一种怪诞的气氛。他们没有看见约翰·昆西,因为此时此刻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正狂热地亲吻着。
约翰·昆西赶快跑开了。他曾吻过一两个女孩子,但从没这样亲吻过。
他离开那里后站在了他客舱外的铁栏旁。好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巴巴拉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堂妹,是的,但是她似乎是属于另一陌生种族的人。他意识到巴巴拉爱上了詹尼森,这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为什么他内心深处有种被挫败的感觉呢?他已与阿加莎·帕克订了婚。
他握紧铁栏,试图看见阿加莎那张高贵的脸。但她的容貌模糊不清。在他的记忆里,波士顿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那四处为家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血液,那促使他家族的人干起贩卖黑奴生意以及在热带地区的深夜中令人窒息地狂吻的血液——那血液是不是也在他的血管中流动呢?啊,上帝,他真应呆在那属于自己的家里。
鲍克,那个服务员走了过来。
“好了,我们终于到了。”他说,“我们将在海深十二寸处停船抛锚,然后等着早晨领航员和医生的到来。我听说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受科诺风暴的困扰,但我想风暴已接近尾声。月亮马上就会出来,到黎明时,老同行们又该忙起来了。上帝保佑他们。”约翰·昆西没说话。“我已把你的所有书还了,先生。”鲍克接着说,“除了那本亚当斯所著的《论革命的新英格兰》。那是一本极有趣的书。我打算今晚看完,这样我就可以在你上岸前把它还给你。”
“噢,没关系。”约翰·昆西说。他指着远处暗淡的灯光说:“我想檀香山就在那边。”
“是的,几英里远。先生,那是死寂的城市。他们晚上九点钟就不出门了。让我给你点儿忠告——别沾奥科拉豪。”
“什么?”
“奥科拉豪——这儿卖的一种饮料。”
“是什么制成的?”
“什么制成的?那么你就有一个神秘故事的情节了。从气味上来判断,不是什么好东西制成的。你只需喝几大口,就会玩儿完了。但是,噢,年轻人,当你登陆后,别沾那饮料,先生。我是以一个知情者的身份告诉你的。”
“我不会沾它的。”约翰·昆西许诺道。
鲍克离开了。约翰·昆西还靠在铁栏上。那种不安的感觉不时地冒出来。月亮还没出来。轮船在闷热潮湿的黑暗中慢慢地向前行驶着。他目视着黑色水域那边正在等待他的那片土地。在那儿的某个地方,丹·温特斯利普也在等待着他——丹·温特斯利普,波士顿地区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亲戚,从前的一个贩黑奴者。这年轻人第一次希望他在旧金山初次上了那个黑暗的阁楼时,得到了那结实的木盒并在夜里把它投入大海。假如他动手快些的话,谁能说那玷污温特斯利普家族名誉的新的污点不会被抹掉呢?
在约翰·昆西转身进入他的客舱时,他已做出决定:他将以短暂的时间结束自己这次旅行。也许只呆几天喘口气,然后就动身回波士顿,他的米纳瓦姑姑也要跟他一起回去,不管她愿不愿意。
如果在这时候,约翰·昆西能够见到他姑姑的话,他就不会那么肯定能说服她同意他的计划了。他确实会对传言中那稳重且威严的亲戚大为震惊。
此时米纳瓦小姐正坐在檀香山夏威夷一区域的芳香花园里的草垫上。她的上方悬挂着写有深红色字母的淡金色中国灯笼。她脖子上套着用橄榄念珠藤编成的浅黄色花环。那催人欲睡、令人惬意的尤克里里琴和钢吉它奏出的音乐回荡在午夜上空。在她前方的一些椰树下面的空地上,夏威夷男、女孩子们正在表演着一种当她回到比肯街时就无法详细描绘的舞蹈。
米纳瓦小姐此时依旧很安静,也非常幸福。她生活的目标之一已经实现,她此时正参加一种夏威夷当地的宴会。白人很少有幸参加这种彼此较亲近的活动,但她的檀香山朋友被邀参加,并叫了她一起来。最初她认为她一定要拒绝,因丹正在等待巴巴拉与詹尼森周一下午的归来。当周一晚上,丹告诉她“泰勒号”船得在第二天才能让乘客登陆时,她急忙打电话请求重新考虑让她参加。她很高兴她的要求得到满足。在她面前的另一草垫上摆放着她一生中最独特的筵席的剩菜。丹曾称她是个爽朗的人,那么今晚她证实了这一点。她对这些用棕色物品捆扎起来的奇异的东西毫无不安感,而且她尝试了所有食物——放在一个个葫芦里的芋根食物,可可奶中炖的鸡,乌贼与小虾,夏威夷水草或海草,甚至生鱼。今天晚上她一定会做梦的!
现在宴会已变成舞会。月光在草坪上投下带花边似的图案,哀号般的音乐声更大了;这些最初在陌生人面前有些害羞的夏威夷年轻人再也不害羞了。米纳瓦小姐闭上眼睛,靠在一棵大椰子树上。在夏威夷,甚至爱情歌曲也有点无望的情调。从没有任何交响音乐像这种音乐的情调那样触动着她的情感。幕布被拉开,她在回顾过去,回顾在白人到来之前,那些岛屿上原始、野蛮的过去的时光。
音乐经过一段长时间渐强后,停了下来,摆动身躯跳舞的人们也暂时停了下来。这时米纳瓦小姐的朋友们走过来说似乎到了最合适的告别时刻了。他们走进房间向他们的男女主人们告别。那个作为举行这次宴会的起因的刚出世的婴儿醒了一会儿,还朝他们笑了。在外面那狭窄的街上,他们的车正在等待着他们。
穿过无人的寂静的檀香山,他们朝怀基基驶去。当车路过基恩街的司法大楼时,塔上的钟敲响了一点钟。米纳瓦小姐想到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晚在外面逗留过,除了那次有一来访团在波士顿歌剧院演唱“帕西佛”的那个晚上。
通向丹的房子的车道的门已关上。把车停在马路边上,米纳瓦小姐与她的朋友们道晚安后朝前门走去。这一夜晚实在令她兴奋不已。她迈着似年轻人一样充满信心的大步向前走着。丹的深红色的花园被黑暗笼罩着,因为那整夜都在与快速运行的云彩玩着捉迷藏游戏的月亮又变得朦朦胧胧了。各种珍奇的气味钻入她的鼻孔,她听到了热带地区夜晚那轻柔的令人感兴趣的各种声音。她知道,她真该去睡觉了。但是怀着一种逃学学生的快乐心情,她离开房前的走道,转到房子的一侧,想再看一眼。
她站在一棵靠近通向丹的起居室的门边的金凤花树下。在近两周时间里,科诺风袭击着整个岛屿,但现在她觉得面颊上掠过一股轻柔的风。她非常清醒地望着远处那海滩与礁石之间海水击起的排排淡淡的浪花。她的思路追溯到她所了解的卡拉考爱日子的檀香山,追溯到这些岛屿尚那么天真无邪、那么丰富多彩——没有糟到任何破坏的时代。现在被毁坏了,丹曾说过,被机械化的文明所毁坏。
“但在地底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月亮出来了,用它银色的光触摸着十字路口的水,然后又在朵朵白云下面消失了。随着一声也许是为失去的青春和八十年代发出的叹息,米纳瓦小姐推开通向大起居室那未上锁的门,又轻轻地关上,以免吵醒丹。
一片黑暗吞噬了她。但她很熟悉通向打了蜡的地板的路,因此她踮起脚尖,信心十足地迈出第一步。当她走到通向大厅的路的一半时,她突然停了下来,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因为在不足五英尺外,她看到了一块发光的表盘。当她用吓坏了的眼睛凝视这块表时,它移动了。
经过五十多年的时间,米纳瓦小姐在学习自控能力方面不是毫无所获的。许多妇女在此场合都会尖叫起来并晕倒,而米纳瓦小姐虽然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但也仅此而已。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研究着那块发着磷光的表盘。它动作很轻,现在又停下来。是一块戴在某人手腕上的表,这个人正在活动着,但却持有一种谨慎等待的态度。
那么,米纳瓦小姐轻轻自问,她该做些什么?她是不是该大声尖叫“谁在那儿?”她是一个勇敢的妇女,但采取这种鲁莽行动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她脑中浮现出一个这样的画面:那个带发光表的人越走越近,击了她一拳,也许用大手扼住她的喉咙。
她试着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表盘肯定是会动的,但它现在却一动不动,定在那儿,好像戴着这块表的入侵者身体一侧的胳膊是僵死的一样。
突然米纳瓦小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戴表的人忘记了他手腕上戴着暴露自己的发光的表。如果她不出声,不做出任何报警声响,她就没事儿。一旦她走到通向大厅的竹帘那边,她就可以把家里人叫醒。
她是极有克制力的人,但她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沉着镇静地开始移动。她紧闭双唇,稍微转开一点身子,避开那威胁她的光,边走边回头看着。好像过了好长时间,才到了竹帘那儿。她穿过竹帘,上了台阶。但对她来说,她似乎再也不敢去看一块表或一座钟并发现时间正好是一点二十分了。
当她走到楼梯中间时,她想起她本该打开楼下大厅的灯。然而,她没有回去,也没有寻找楼梯顶端的开关。她匆忙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像普通妇女那样,关上门,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着。
但是她可不是什么普通妇女。两秒钟后,她站起身,又把门打开。那突然产生的恐怖与惊慌正在消失,她感到心脏又开始有力且正常地跳动。眼下的形势要求她采取镇静、充满信心的行动,何况她是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佣人住在厨房那边的厢房里。她马上走到那儿,敲了她先走到的一个房间的门。她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个睡眼朦胧的日本佣人伸出头来。
“哈库,”米纳瓦小姐说,“起居室里有一个人。你必须马上下去,搞清怎么回事。”
他盯着米纳瓦小姐,似乎不懂她的话。
“我们必须下去,”她改口说道,“快!”
哈库又缩回身子,米纳瓦小姐不耐烦地等待着。她的自制力哪儿去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自己处理这件事?毫无疑问,若在家里,她会处理好的,但在这儿的气氛中,有点什么奇怪的、可怕的东西。月光从她身旁的一扇小窗户中倾泄到她脚下,形成一个明亮的方框。哈库又出来了,穿着他在海滩上经常穿的艳丽的和服。
突然,另一扇门开了,米纳瓦小姐吓了一跳。嗨!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她苦恼。出来的人只不过是卡麦奎,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大块头的棕色皮肤的人站在昏暗的门道处。
“有人在起居室,”米纳瓦小姐再次解释道,“我过来时,看见了他。”
卡麦奎没说话而是加入了这一奇怪的小队伍。在楼上大厅,哈库把楼上与楼下的灯全打开了。在楼梯顶端,这一队人暂停了一下,然后米纳瓦小姐合情合理地站在前面。她迈着坚定、勇敢,干练的步伐向楼下走去。她身后跟着身穿印有艳丽花朵的和服的无动于衷的小个子日本人及身穿似道貌岸然的传教士的大罩袍的波利尼西亚妇女。
在楼下大厅,米纳瓦小姐丝毫没有犹豫。她拉开竹帘,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找到电灯开关,整个起居室一下子亮了起来。当奇怪的随从跟着她来到这地方时,她听见了身后竹帘的碰撞声。她站在那儿,好奇地朝四周看着。
这里没有什么人,没有任何被骚扰的迹象,因此,米纳瓦小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自己的行为举止很有点愚蠢。毕竟她没看见也没听见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那个移动的发光表盘,会不会是她想像中虚构的东西?她经历了一个不安的晚上。后来,她想起来了,她曾喝过一小杯奥科拉豪——一种烈性的混合饮料!
卡麦奎和哈库正用孩子般的询问眼光看着她。她是不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叫醒了他们?她的脸有点红了。当然了,在这间由当地上等木材装饰、布满许多盆栽绿色羊齿植物的宽敞房间里,一切都似乎正常且有秩序。
“我——我也许搞错了,”她低声说道,“我本来是很肯定的,但现在这儿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迹象。温特斯利普先生最近一直休息不好。如果他已睡着了,就别惊动他了。”
她走到通向平台的门那儿,打开窗帘。外面明亮的月光照着走廊里的大部分家具。可这儿的一切也似乎很正常。
“丹!”米纳瓦小姐轻声叫着,“丹,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米纳瓦小姐现在肯定了,她是在小题大作。当她正要转身回到起居室时,她那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无论白天黑夜,在平台上的丹的行军床的一角总挂着一顶白色蚊帐,但现在那蚊帐不见了。
“过来,哈库,”米纳瓦小姐说,“打开外面的灯。”
哈库走过来,碰了一下,那带绿色灯罩的灯就亮了起来。就是在这盏小台灯下,那天晚上,丹在看晚报时好像有些不安,他冲出屋子给旧金山的罗杰发了一封信。米纳瓦小姐想起了这件事,她还想起了其他一些事。她有些不愿意朝角落的行军床走过去。她感觉到卡麦奎从她身边轻擦而过,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恐怖与悲伤交织的半似野人的低沉的呻吟声。
米纳瓦小姐走到行军床那儿。蚊帐已被扯下来,似乎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战斗。在那儿,她看见丹·温特斯利普被裹在乱七八糟的蚊帐中。他靠左侧躺着,当她朝下望去时,看见一条无害的岛上小蜥蜴正在他的胸上并朝他肩上爬去——在他白色睡衣上留下一条深红色的痕迹。
四
米纳瓦小姐朝前倾倾身,她锐利的目光在寻找丹的脸。丹的脸朝墙,半埋在枕头里。
“丹!”她抽搐地叫着他。她把手放在丹的脸上。夜间的空气温暖潮湿,但当她迅速抽回手时,她有些颤抖。稳住!她现在一定要稳住!
她匆忙穿过起居室来到大厅,电话就在前楼梯下的柜橱里。当她拨电话号码时,她的手指又哆嗦起来。她打通了,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阿莫斯?是你吗,阿莫斯?我是米纳瓦,尽快到丹这儿来。”
对方不情愿地嘟囔着。米纳瓦小姐打断了他。“看在上帝的分上,阿莫斯,忘记你们的那些愚蠢的小事!你的弟弟死了。”
“死了?”他迟钝地重复着。
“被谋杀了,阿莫斯!你能现在过来吗?”
长时间的沉默。米纳瓦小姐不知道,那个固执、苛刻的清教徒在想什么?
“我就来。”一个奇怪的声音最终说道。然后一个更像是阿莫斯的声音说:“警察!我先通知他们,然后,我马上就到。”
回到大厅时,米纳瓦小姐看见前边的大门关着。她知道阿莫斯会从那儿进来,所以她走过去,把门打开。她注意到那儿有一把大锁,但钥匙早就丢了,或被遗忘了。确实,在她所记得的丹的所有房间都从没看见过钥匙。在这个友好的、可靠的岛屿上,给门上锁已经过时。
她又走进起居室。她是否应该叫一下医生?但,不需要了,太晚了。她很清楚这一点。那么警察会不会带来医生?突然她开始琢磨起警察来。在她呆在檀香山的所有时间里,她从没想到过警察。在远离她的家的世界的另一端,还会有警察吗?她想不起来曾看见过警察。噢,对了,在福特与基恩街拐角处,有一挺帅的棕色皮肤的夏威夷人站在一个木箱上,以一种会成为卡美哈美哈一世的神态指挥着交通。
她听到平台上有椅子挪动时发出的摩擦声,她走到门那儿。
“这儿的一切都别动,”她说,“照原样放着。你们俩最好上楼穿好衣服。”
这两个吓坏了的佣人走进起居室,站在那儿看着她。她似乎认为对这一可怕的事件应该议论一下。但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使是在谋杀这样的事件中,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在佣人面前,也应保持一种有教养的冷漠。米纳瓦小姐很同情他们。她对他们的悲伤感到同情,但她认为没什么可议论的。
“你们穿好衣服后,呆在可以找得着你们的地方,会需要你们俩的。“她命令道。
他们出去了,哈库穿着滑稽的服装,卡麦奎抽泣着嘟哝着什么,这使得米纳瓦小姐有些颤抖。他们把她单独留在那儿——和丹在一起,那个总认为可以做一切事情的她还是不敢出去到平台上去。
她坐在起居室的一张大椅子上,注视着四周丹永远留下的象征财富与地位的各种饰物。可怜的丹!尽管许多人在私下里反对丹,而她却特别喜欢他。许多人都说,他们的生活可以写成一本有趣的书。就丹说来,确实可写成一本有趣的书。他的一生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而这本书又会多快就不被允许再放在波士顿公共图书馆的书架上呢?丹生活得很充实,他制定自己的法律,毫无仁慈之心地进行着斗争,他成功了,并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他说过他经常在禁止通行的路上徘徊,但他的微笑是那么友好,他的声音总是充满欢乐——他一直这样,直到两周前。
自从那天晚上他给罗杰发出信后,丹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皱纹,他那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疲劳优虑的神情。当上周三他接到罗杰发来的电报时,他是多么恼火啊!米纳瓦小姐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那使他勃然大怒,并在地板上迈着凶狠的步伐。打字机打出来的几个词是什么呢?
她想起最后见到丹的情景,就她看来,丹似乎很可怜。自从消息传来,“泰勒总统号”早上才能靠岸,还有巴巴拉——
米纳瓦小姐的思路停下来。她第一次想到巴巴拉。她想到巴已拉是一个多么愉快活泼的女孩子,她还从没尝试过悲伤的滋味——她想到她早上归来的情景。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正在这时,她模糊地看见通向大厅的竹帘被掀开了,瘦瘦的白脸庞的阿莫斯站在那儿。阿莫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因为他正走在曾发誓再也不会踏上的土地上。
“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说。
她朝平台点点头,阿莫斯走过去。过了似乎很久,他又出现了。他那高高的身躯疲劳地弓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刀子刺穿了心脏。”他嘟哝着。他站了一会儿,看着墙上他父亲的画像。“罪恶的报应就是死亡。”他接着说道,似乎是指老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
“是的,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厉声说道,“我料到你会这样说的。你也许还听到过另一种说法——‘不评论别人,也就不会被人评论’。而且我们别浪费时间谈论道德的事了。丹已经死了,我作为一个人感到难过。”
“难过!”阿莫斯难过地重复着,“我呢?我的兄弟,我的弟弟,我曾在这海滩上教他如何走路。”
“是的,”米纳瓦小姐深情地望着他,“我知道。好了,丹已经离开人世,有人杀了他。他是我们温特斯利普家族的成员之一。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我已通知了警察。”阿莫斯说。
“那么,他们为何还不到?在波士顿,到这时候——但我知道这儿不是波士顿。刺杀的,你是这样说的吗?有没有任何凶器的迹象?”
“据我所看到的没有。”
“外面桌子上的马来裁剪刀算不算凶器——是丹用来裁纸的那把。”
“我没注意。在我看来,这间房子很古怪,米纳瓦。”
“是很古怪。”
米纳瓦小姐站起身朝平台走去,她又恢复了她干练的样子。就在这时,房前玻璃门那儿传来重重的敲门声。然后大厅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哈库把三个人引进起居室。虽然很明显他们是警察,但他们都穿着便衣。其中一个高高的瘦骨嶙峋的、带着一副警长模样的人走上前来。
“我是哈利特,”他说,“警探长。我想你是阿莫斯先生。”
“是的。”阿莫斯说着把米纳瓦小姐介绍给警长。警长不经意地朝她点点头。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他不喜欢妇女涉及进来。
“你说过,丹·温特斯利普,”他说着转身对着阿莫斯,“这太遗憾了。他在哪儿?”阿莫斯指向平台。“来吧,医生,”哈利特说着穿过竹帘,后面跟着比他矮小的两个人。
当那两个人走出去时,又一个人快步进了屋子。当米纳瓦看见他时,她发出一声惊叹。在这个温暖的岛屿上,瘦人是正常的,但这儿却出现了一个惊人的例外。他确实很胖,然而他却迈着女人似的轻快步伐。他那象牙般肤色的脸像婴儿一样可爱,他的黑头发剪得短短的,他褐色的眼睛有点斜视。当他从米纳瓦小姐身边走过时,用一种现在世界上很少见的礼节给她鞠了一躬,然后跟着哈利特向前走。
“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喊道,“那个人——为什么——他——”
“陈查理,”阿莫斯解释说,“我很高兴他们把他带来了。他是警察局最棒的侦探。”
“但是,他是中国人!”
“当然。”
米纳瓦小姐一下子坐在椅子里。噢,是的,他们毕竟把警察叫到这儿来了。
过了一会儿,哈利特快步回到起居室。
“注意,”他说;“医生告诉我温特斯利普先生刚死了一小会儿。我不想要你们的证言,但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能否告诉我这件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
“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切的时间。”米纳瓦小姐镇静地说,“事情发生在一点二十分之前——大约一点十五分。”哈利特盯着她。
“你肯定吗?”
“我应该肯定。我是从那凶手带的手表上知道时间的。”
“什么?你看见他了?”
“我不是说看见他了。我是说看见了他的手表。”哈利特皱了皱眉头。
“我以后会把这搞清的,”他说,“刚才我提议搜查这一地区。电话在哪儿?”
米纳瓦小姐把电话指给他,然后听见他与总部一个叫汤姆的人急切交谈着什么。汤姆的工作好像是召集所有可能找到的人搜查檀香山,特别是怀基基地区,抓住一切可疑分子。他还需等着上司归来,获得上周在檀香山登陆的所有船只的乘客名单。
哈利特回到起居室。他站在米纳瓦小姐前。
“那么,”他开始说,“你没有看见凶手,但你看见他的手表了。我是相信一切事情都应该有条理的人。你是新来的,我想是从波士顿来的。”
“是的。”米纳瓦小姐很快地答道。
“临时住在这儿。”
“一点不错。”
“这儿除了你与温特斯利普先生外,还有别人吗?”米纳瓦小姐的眼睛一亮。
“还有佣人。”她说,“我想让你注意这一事实:我是丹·温特斯利普的直系堂妹。”
“噢,是的,别发火,他有个女儿,对吗?”
“巴巴拉小姐正在从学院回来的路上,她的船早上驶入码头。”
“我明白了,只有你和温特斯利普。你将成为很重要的证人。”
“无论如何,这将成为一种新奇的经历。”
“我敢这样保证。现在回顾一切——”米纳瓦小姐怒视着他,这种目光足以吓坏剑桥地铁站的卫兵们,但他却不顾这些。“你应理解我没时间说‘请’字,温特斯利普小姐,回想一下,并描绘一下昨晚这房子里发生的事。”
“我在这儿只呆到八点三十分就与我的朋友去赴宴了。在这之前,温特斯利普先生是在正常时间进的晚餐,我们还在平台上聊了会儿。”
“他看上去有些什么心事吗?”
“嗯,他看上去有点不安——”
“等等!”警长拿出一个笔记本。“我想记下这点。他有些不安,是吧?多长时间了?”
“有两周了。让我想想,是到今天正好两周的那天晚上——或不如说两周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他坐在平台上,他正看着晚报。报纸上的什么事情好像使他心烦意乱。他站起身给旧金山的堂兄罗杰写了个条子,让他在‘泰勒总统号’船的一个朋友捎给他。从那时起,他看上去就心神不定,并很不愉快。”
“接着说,这也许很重要。”
“上周三早上,他接到罗杰的一封电报,那电报使他大为恼火。”
“一封电报?写着什么?”
“不是写给我的。”米纳瓦小姐傲慢地说。
“好了,那没关系,我们会搞清楚的。现在说说昨天晚上。他是比任何时候更不安吗?”
“是的。但那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希望女儿的船在昨天下午靠近码头,而他却听说船得在今早才能让乘客上岸。”
“我明白了。你说过你只在这儿呆到八点三十分。”
“我没那么说,我说我在这儿只呆到八点三十分。”米纳瓦小姐冷淡地说道。
“一回事。”
“嗯,不一样。”
“我不在这儿谈语法。”哈利特厉声说,“在你离开之前,有没有发生任何不正常的事?”
“没有——等等。有人在他吃饭时给他打过电话。我禁不住在旁边听了他们的谈话。”
“干得好!”她又瞪了他一眼。“重复一下他们的谈话。”
“我听到温特斯利普说:‘喂,伊根。什么——你不来了?噢,是的,你要来。我想见你。我得见到你。十一点左右来吧。我想见你。’就这些,至少是他说话的意思。”
“他似乎很兴奋吗?”
“他把嗓门提得比一般时候高。”
“啊,是的。一定是吉姆·伊根,那个经营下面海滩边的不景气的里夫帕姆旅馆的人。”他转向阿莫斯说:“伊根是你弟弟的朋友吗?”
“你该知道阿莫斯不是他弟弟的朋友。”米纳瓦小姐解释道,“他们两人长期不和。依我看,我从没听过丹提起过伊根,伊根在我住在这里时也从没来过这儿。”哈利特点点头。
“那么,你是八点三十分离开的。现在告诉我们你去哪儿了,什么时间回来的,以及那块表的事。”
米纳瓦小姐很快地简述了她晚上赴宴时的经历。她还描述了回到丹的起居室时的情景及她在黑暗中看见的那等她过去的发光表盘的奇异经过。
“我希望你看得更多些,”哈利特报怨似地说,“带手表的人太多了。”
“也许不是许多人都带那样的手表。”米纳瓦小姐说。
“噢!那手表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吗?”
“当然有。表上的数字是发光的,特殊的一点是数字明显突出,而且数字2很暗——实际上是被涂过的。”他钦佩地看着她。
“嗯,你真是个机智的人。”
“这是我从小形成的习惯,老习惯难改啊。”米纳瓦小姐说。
他笑了,让她接着说。她告诉警长她叫醒了两个佣人,一直说到在平台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
“但是是阿莫斯先生打电话通知的警察。”他说。
“是的,我马上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提出通知警方的。”
哈利特转向阿莫斯。
“你多长时间后到这儿的,温特斯利普先生?”他询问道。
“不到十分钟。”
“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穿好衣服到这儿?”
阿莫斯犹犹豫豫地说:“我——我没必要穿衣服,我还没睡觉。”
哈利特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一点半……你还没睡觉?”
“我——我睡眠不好,我总不睡觉。”阿莫斯说。
“我明白了。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以前吵过架?”
“没特意吵过架。我不赞同他的生活方式,因此各走各的路。”
“那么就谁也不理谁了,是吗?”
“是的,是这么回事。”阿莫斯说。
“哼!”警长盯着阿莫斯看了一会儿,米纳瓦小姐也盯着他看。阿莫斯!她突然想起在警察到来之前阿莫斯在外面平台上呆了很长时间。
“温特斯利普小姐,我想见见跟你一齐下楼的两个佣人。其他人可以在早上来找我。”哈利特说。
哈库和卡麦奎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受惊的样子。日本佣人没什么可说的。他还发誓说在米纳小姐敲门之前他睡得很香。可是卡麦奎有线索提供。
“我带着水果来到这儿。”她指指桌上的篮子,“在外面平台上——丹先生,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正在谈话。噢,他们非常气愤地谈着。”
“那是几点钟?”哈利特问道。
“我认为是十点钟。”
“你听出除你主人外的另外的声音是谁了吗?”
“没听出来。”
“有别的情况吗?”
“有,也许是十一点钟,我正挨着楼上的窗户旁坐着,又听到了平台上的谈话声。是丹先生与另一个男人,这次不那么生气了。”
“十一点,是吗?你认识吉姆·伊根先生吗?”
“我见过他。”
“你能听出那是他的声音吗?”
“不能。”
“好了,你们两人可以走了。”他朝米纳瓦小姐与阿莫斯转过身来。“我们去看看查理在外面发现了什么。”他边说边朝平台走去。
那胖胖的中国人正跪在桌边,一副怪异的样子。当他们走进来时,他吃力地站起身。
“找到刀子了吗,查理?”警长问道。
陈摇摇头。“在这作案区域,没有发现刀子。”他宣布道。
米纳瓦小姐说:“在那个桌子上,原来有一把马来短剑,用来裁纸的。”那中国人点点头,把桌子上的短剑举了起来。他说:“还照原样放在这儿,没有人动过,干干净净的。杀人犯自带的凶器。”
“手印呢?”哈利特问。
“从目前所发现的来看,寻找手印是毫无希望的。”他伸出一只短粗的手,手心里有一粒小珍珠扣子。“是从小孩手套上扯下来的,”他说,“罪犯玩儿的是一种老把戏。但没有手印。”
“这是你所获得的一切吗?”警长问道。
陈说:“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发现什么。然而,我要提醒一点。”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皮革装订的书本。“这儿有受到款待的来访者签的名字。我认为这是一本来客登记册。你会发现,前几页中的一页被无情地撕掉了。当我发现它时,它正躺在那儿的桌子上,敞开着。”
警长把那个本子拿在手里。
“好了,查理,”他说,“这是你的案子。”查理高兴地眨了眨斜视的眼睛。
“最有趣的案子。”陈轻声说道。
哈利特敲打着口袋里的笔记本。
“我这儿有些给你的线索,我们过后再一起看看。”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平台。“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目前线索不足。手套上扯下来的扣子,客人登记册上扯下了一页,还有带闪光数字光盘、数字2被损坏了的手表。”当提到这点时,陈的小眼睛睁大了。“线索不多,查理,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也许还会发现更多的线索。”中国人提示道。
“我们现在得走了,”哈利特继续说。他转向米纳瓦小姐及阿莫斯说:“我想你们想休息一会儿。明天我们再来打扰。”
米纳瓦小姐面对着陈。
“一定要抓住罪犯,”她坚定地说。而陈用困倦的眼睛看着她。
“该是什么,就会是什么。”他用高高的单调声音说道。
“我知道——那是你们的孔夫子,”她厉声说,“但那是一种无所事事的信条,我不赞同。”
一丝淡淡的微笑从陈的脸上闪过。
“别害怕,人的运命多变,而且人可以做许多事情来改变命运。我向你许诺,这儿不会有无所事事的人。”陈又走近些说,“请原谅我提到这点,我发现你的眼晴里闪着点儿敌意的目光。别这样,如果你很善良的话,应消除这种敌意。友好合作在你我之间非常重要。”尽管他的腰很粗,他仍设法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祝您早安!”他补充道,然后跟着哈利特出去了。米纳瓦小姐虚弱地转向阿莫斯说:“嗯,所有的这一切——”
“你不必为查理担心,”阿莫斯说,“他破案是有好名声的。现在你去睡觉,我呆在这儿通知应通知的人。”
“那么,我躺一会儿。”米纳瓦小姐说,“我得早点去码头。可怜的巴巴拉!还有约翰·昆西要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的微笑。“恐怕约翰·昆西不会喜欢这一切的。”
她从卧室窗户那儿看到天渐渐亮了,一层灰霜裹住了轻轻摇曳的椰子树及夏威夷树。她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的蚊帐里。她睡着了,但只一小会儿。然后,她又站在窗户那儿。白日来临,霜已退去。展现在她疲倦的眼前的是一个粉红色与翠绿色交织的世界。
这清新的景色使她清醒过来。信风还在刮着——可怜的丹,他曾是那样地渴望着它们的归来。她看到,这一夜好像施了魔法似地把夏威夷树上浅黄色的花朵变成了红褐色。过了早晨,它们就会一朵接一朵地落在地上。在远处的角豆树上,一群八哥在为新的一天的到来而尖叫着。一群游泳的人们从邻近的小屋里走出来,欢快地投入到海浪之中。
门上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卡麦奎走进来,把一件小东西放在米纳尔小姐手里。
米纳尔小姐低下头看见了一块古雅的宝石,是一个胸针。在一块玛瑙石前立着一棵树,树上有翡翠构成的叶子,红宝石构成的果实,整个饰物上裹着层宝石霜。
“这是什么,卡麦奎?”她问道。
“许多许多年前,丹就拥有它。一个月前,丹把它送给了下面海滩上的一个女的。”米纳尔小姐眯起双眼。
“送给了那个他们称作怀基基的寡妇的人?”
“是的,给了她。”
“你怎么搞到它的呢,卡麦奎?”
“我是在平台的地板上捡到的——在警察到来之前。”
“很好,”米纳瓦小姐点点头。“别再提这件事了,卡麦奎。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好的,当然。”
女佣人出去了。米纳瓦小姐坐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中的奇异的宝石。它一定可以追溯到至少八十年代。
房子的上空传来飞机巨大的轰鸣声。米纳瓦小姐走到窗户那儿。一位在海滩上迷恋上一个可爱女孩的年轻军官已习惯于每天黎明时为她演奏情歌,而他的多情并没得到众多旁观者的欣赏。但当米纳瓦看着那小伙子高兴地朝远处码头眺望时,她的双眼充满了同情。
青春与爱情,生命的开始。可是在楼下平台的行军床上,丹——却是生命的结束。
[book_title]第三章
一
在海港河道入口处,“泰勒总统号”像戴蒙德角一样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儿。在约翰·昆西船舱外面接近铁栏柱子那儿,约翰·昆西第一次注视着檀香山。这次他没有感到以前来过这儿,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看到几英里外的码头及标志着海边的难看的库房;再远处矗立着一座高楼,周围是一片片漂亮的绿色草地。一群山脉坐落在城市的后面,蓝色的山峰背靠着蔚蓝色的天空。
一艘来自防疫站的游艇驶到大轮船一侧,穿一身土黄色制服的医生疾步从离年轻人不远处的扶梯走上甲板。约翰·昆西对这医生的活力感到惊讶。他觉得他自己身上的那种活力已经耗尽。空气潮湿而且沉闷,轮船进来时带来的微风已消失。在旧金山时充满他全身的能量只不过成了一种幸福的回忆罢了。他懒洋洋地靠在铁栏上,凝视着前面艳丽的热带风光——但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而,他却看见了一处安静的设备齐全的办公室,在那儿,此时此刻打字机在咔嗒咔嗒地轻快地响着,自动发报机在写着另一天的故事。几小时后,时光就完全不一样了——市场将关门停止营业,而他所熟悉的人们会钻进汽车朝最近的乡村俱乐部驶去。打一轮高尔夫球,然后享受一顿平静的服务周到的晚餐。吃完饭后拿本书度过一个寂静的夜晚。生活朝它应该走的方向走去,没有粗俗的干扰或烦人的事件;生活中没有木箱子,没有阁楼上那种遭遇;生活中也没有目睹恋爱场面的事及获悉历史上贩黑奴的事。忽然约翰·昆西想起来,今早他一定要与丹·温特斯利普目光对视,并告诉他,用拳头惩罚他已经有些晚了。噢,好了,他坚定地挺直腰板——这事越早了结越好。
哈里·詹尼森精神饱满,微笑着从甲板上走过来,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
“我们到了,”他喊道,“天堂的门槛。”
“你这样认为?”约翰·昆西说。
詹尼森回答道:“知道吗,这些岛屿可说是世界上仅有的地方。你记得马克·吐温曾说过——”
“到过波士顿吗?”约翰·昆西打断了他的话。
“去过一次。”詹尼森简单地回答。“那是蓬奇鲍山,在城市的后面。再往远处是坦塔拉斯山。哪天带你登上山顶峰吧——多美妙的景色!看见那最高的楼了吗?那是范·帕滕信誉公司。我的办公室在顶楼。回家后唯一的缺憾是我又得上班了。”
“我不明白人怎么能在这种气候条件下工作。”约翰·昆西说。
“啊,嗯,我们不在乎。我们难以跟上你们本土人的节奏。偶尔也有一些来自本土的积极进取的人来到这里试图让我们加快节奏,”他笑道,“结果他死于厌恶,而我们以一种休闲方式把他掩埋了。下去吃早饭吧?”
约翰·昆西和他一起来到餐厅。梅纳德夫人与巴巴拉小姐正在用餐。老夫人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巴巴拉也是如此,她异常高兴。回家的兴奋使她感到幸福——是否她的幸福都鉴于此因?约翰·昆西注意到她朝詹尼森微笑着打招呼。他真希望自己知道的更少些。
“做好准备迎接刺激吧,约翰·昆西。”女孩子说,“在夏威夷登陆与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当然了,这是直达船,不像‘马特森’大客轮那样受欢迎。但今早会有一群人等待着‘马特索尼亚号’船的到来,那么我们可以稍稍地得到她的一些阿唠哈。”
“——她、她的什么?”约翰·昆西问道,确实糊涂了。
“阿唠哈——意思是热烈欢迎。你会得到所有的给我的花环,约翰·昆西,来向你表达檀香山是多么高兴你终于到来了。”
年轻人转向梅纳德夫人。“我想这些对你来说是老生常谈了。”
“祝福你,我的孩子,”她说,“这情景总是新鲜的。一百二十八回了——而我还像从大学回来时那样兴奋。”她又叹息道,“一百二十八次了。那么多曾给我戴花环的人现在都已告别人世。他们不再在这儿等我——不会在这个平台上。”
“别谈论这些,”巴巴拉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今早只想高兴的事。今天是轮船归来的喜日子。”
似乎没有人感到饥饿,因此人们只简单地用了点早餐。约翰·昆西回到自己的客舱时发现鲍克正在捆扎他的行李。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先生,”鲍克说,“我昨晚看完了那本书,你会在你的衣箱里找到它的。我们马上就动身去码头。祝你走运——别忘了奥科拉豪。”
“那已经刻在我的记忆中了。”约翰·昆西笑着说,“看,这是给你的。”
鲍克看了一眼那张钞票,把它装进口袋。“先生,你真是个大好人。”他深情地说,“这将差不多和我们到达中国时我从那两个传教士那儿得到的一样多,如果我幸运的话。当然,对我来说,接受蒂姆朋友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太合适的,你知道。”
“噢,那是你应该得到的,”约翰·昆西说着随鲍克上了甲板。
“这就是她,”鲍克在铁栏边停下来,大声宣布道,“檀香山。它恰似南海上的一个飘带,小汽车在上面行驶着。人们在这儿享受着所有白人文明的恩惠。我们今晚八点出发,感谢上天。”
“天堂不吸引你。”约翰·昆西提示到。
“是的,任何其他我双脚要踏上的灿烂多彩的土地都不吸引我。我感到厌倦了,先生。”他走近些接着说道,“我想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再工作。我想在某个乡村买份报纸,饿死也要把它看完。多幸福的结局!嗯,也许我能早些做到这一点。”
“我希望如此。”约翰·昆西说。
鲍克说:“我也希望如此。祝你在檀香山过得愉快。还有一句警告的话——别在那儿逗留。”
约翰·昆西向他保证道:“我不想在那儿逗留。”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知道,那是那些每天的菜谱上都有危险的莲花的地方之一。你知道,你忘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箱子放什么地方了……再见,先生。”
约翰·昆西的朋友挥着手消失在甲板下。在一片嘈杂声中,约翰·昆西排到等待医生检查的人的行列中,通过了一移民局官员详细的检查,这官员最后承认也许波士顿属于联邦政府的管辖。“泰勒总统号”慢慢地向岸边移动。兴奋的人们在甲板上匆忙跑动着,不时停下来抬起眼睛望一下那片土地。约翰·昆西发现尽管时间尚早,他们正驶向的码头上已挤满了人。巴巴拉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可怜的老爸爸,”她说,“他在没有我陪伴的情况下,已经熬过了九个月。这将是他一生中的一个重要早晨。你会喜欢他的,约翰·昆西。”
“我肯定会喜欢他的。”他热忱地说。
“他是最棒的父亲之一——”詹尼森也走了过来。“哈里,我想告诉服务员,当我们上岸时帮我把行李拿到岸上。”
“我已告诉他了,我还给了他小费。”詹尼森说。
“谢谢,我太激动了,以至忘记了这一点。”她靠在铁栏上,渴望地望着码头。她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我还没看见他。”她说。他们已经离码头近得足以听见那上面人们说话的声音了,欢快的声音喊着轻松随便的问候话。大轮船小心翼翼地朝岸边靠近。
“那是姑姑。”约翰·昆西突然喊道。在那一群人之中回家的感觉真是太妙了。“和她一起的是不是你父亲?”他指着站在米纳瓦旁边的一个高高的脸色苍白的男人。
“我看不见——在哪儿——”巴巴拉说,“噢,那是——为什么,那是阿莫斯伯伯。”
“噢,是阿莫斯吗?”约翰·昆西毫无兴趣地说。
但巴巴拉抓住了他的胳膊。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看见她的眼里有一种极度的恐慌。
“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她叫道,“我看不见父亲。我哪儿也看不见他。”
“噢,他在人群中的某个地方。”
“不,不,你不明白。阿莫斯伯伯!我,我怕死了!”
约翰·昆西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此时也没时间搞清楚。詹尼森在前面,拨开人群为巴巴拉开道,男孩子们顺从地压后阵。他们是第一批下的跳板。米纳瓦小姐和阿莫斯在船底下等他们。
“我亲爱的!”米纳瓦小姐搂住女孩子,轻轻地亲吻她。她转向约翰·昆西说:“好了,你终于到了。”在这种欢迎的场面中。似乎缺了点什么。约翰·昆西立刻觉察到了。
“爸爸在哪儿?”巴巴拉喊道。“我在车上会给你讲的。”米纳瓦小姐说。
“不行,现在就说!现在就告诉我!我现在必须知道!”
人群在他们周围涌动,人们喊着愉快的问候的话;夏威夷皇家乐队在演奏着欢快的乐曲,空气中一片喜庆的气氛。
“你父亲死了,我亲爱的。”米纳瓦小姐说。
约翰·昆西看见女孩子苗条的身躯轻轻摇晃了一下,但是哈里·詹尼森强壮的手臂支撑住了她。她站了好一会儿时间,詹尼森拥搂着她。
“好了,”她说道,“我可以回家了。”然后她像真正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人一样朝大街走去。
阿莫斯消失在人群中,但詹尼森陪伴着他们走到汽车那儿。
“我和你一块儿走。”他对巴巴拉说。
她似乎没听见。他们四个人钻进轿车。那欢快喧哗的轮船归来的喜庆日子马上就结束了。没人说话。车上的窗帘垂下来了,但一束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约翰·昆西的膝盖上。他有点茫然。这则有关亲戚丹突然死亡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一定是突然死亡,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些事情发生的方式。他望了一眼身边的、受着惊吓折磨的女孩子苍白的脸。因为她,他的心情才如此沉重。她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她轻轻地说:“这不是我所许诺的那种对你的欢迎。”
“噢,亲爱的姑娘,我现在不在乎这些。”
在路上,没有人再说什么。当他们到达丹的家时,巴巴拉和米纳瓦小姐立刻上了楼。詹尼森从左边门道那儿离去了,很明显,他很熟悉这儿的进出道路。哈库主动带约翰·昆西看他的房间,因此他跟着哈库上了二层楼。
约翰·昆西打开行李后,又下了楼。米纳瓦小姐正在起居室里等他。从竹帘通向平台的地方传来男人们的声音,哺喃自语似的,听不清楚。
“那么,您怎么样?”约翰·昆西说。
“再没有比这时感到更好的了。”他的姑姑肯定地对他说。
“母亲一直在为你着急。她开始认为你再也不回家了。”
“我已开始这样考虑了。”米纳瓦小姐答道。他凝视着她。
“你给我留下的那些债券已经到期。我不知你让我怎么处理。”
“什么,”米纳瓦小姐问道,“是债券吗?”
这种漫无边际的谈话从没使约翰·昆西成功过。
“已经到了某个人站出来使你恢复理智的时候了。”他评论道。
“你这样认为吗?”
楼上的什么响声使约翰·昆西回到现实中来。
“这实在太突然了,亲戚丹的死亡。”
“令人惊奇的突然。”
“那么,我看我们现在呆在这儿有点儿添乱。几天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回去。现在我最好着手预定船票的事。”
“不必麻烦你了,”米纳瓦小姐赶紧说道,“不看到那个干这件事情的人受到惩罚,我是不会离开这儿的。”
“那个干了什么事情的人?”约翰·昆西问。
“那个杀害堂兄丹的人。”米纳瓦小姐说。
约翰·昆西惊愕地张开嘴。他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上帝!”他叫道。
“噢,你没必要那么震惊。温特斯利普家族会世代延袭下去的。”
“嗯,我不感到惊奇,”约翰·昆西说,“当我停下来思考时,那些我听到的有关亲戚丹的事,对我来说太不可思议了!”
“那就好了,”米纳瓦小姐说,“你说话的样子像阿莫斯,而且说的不是恭维他的话。你不了解丹,而我了解他,并且我喜欢他。我打算留下来,并尽一切努力帮助抓住凶手——你也如此。”
“原谅我,我不打算留下来。”
“别对着干。我想你会积极参与调查此案件的活动的。像这种小地方的警察不那么正式,他们会欢迎你给予帮助的。”
“我的帮助!我又不是侦探。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偏要把我和警察搅在一起。”
“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这就是如果我们不小心,某个讨厌的家伙就会出来捣乱。如果你在这儿,你也许能够为巴巴拉转移没必要的注意。”
“不,谢谢你。”约翰·昆西说,“我三天后离开这儿回波士顿,你也如此。打行李吧!”米纳瓦小姐大笑起来。
“我听过你父亲这样讲话,”她告诉他,“但我从没听说过他到最后因此而获得过什么。走,到平台上去,我把你介绍给几个警察。”
约翰·昆西以一种他认为恰当的篾视似的沉默接受了这一邀请。但正当他沉浸在这种蔑视的心境之中时,竹帘打开了,警察朝他走来。詹尼森和他们在一起。
“早上好,哈利特警长,”米纳瓦小姐欢快地说,“我可以把我的侄子约翰·昆西介绍给你们吗?”
“我非常渴望见到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先生。”警长说道。
“你好!”约翰·昆西说。他的心一沉。如果可能,他们会把他卷入这次事件当中的。
米纳瓦小姐继续说:“约翰·昆西,这是檀香山侦探所的陈查理先生。”
约翰·昆西原以为自己做好一切准备了,但是——
“陈、陈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仅仅用语言是无法表达我见到来自古老文明的波士顿代表的无限喜悦心情的。”陈说。
哈里·詹尼森开始讲话了。他说:“温特斯利普小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许你知道,我是你堂兄的律师,也是他的朋友。因此我希望如果我对这儿发生的事非常感兴趣的话,你不会认为我在干涉你们的家事。”
“不会的,”米纳瓦小姐向他保证,“我们将需要一切可以得到的帮助。”
哈利特警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他面对着约翰·昆西说:“年轻人,我说过我想见到你。昨晚米纳瓦小姐告诉我一周前死去的人收到一份电报,她说这份电报使他非常恼火。碰巧我搞到了这份电报的副本,是电报局的人给我的。我念给你听:
约翰·昆西乘“泰勒总统号”船。由于不幸的事故,他空手离开这儿。
罗杰·温特斯利普
“是吗?”约翰·昆西冷傲地说。
“解释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
约翰·昆西板起面孔。“这完全是私事,”他说,“是家庭的私事。”哈利特警长瞪视着他。
“你错了,现在任何有关丹·温特斯利普先生的事都不是私事了。告诉我这电报是什么意思,快点儿。我今早很忙。”
约翰·昆西回瞪了他一眼。这人似乎不知道他在与谁谈话。“我已讲过——”他说。
“约翰·昆西,”米纳瓦小姐打断了他的话说,“按照叫你做的去做。”
噢,如果她愿意让家里的秘密公布于众!约翰·昆西很不情愿地解释了丹的那封信的内容以及他在旧金山那房子的阁楼上所遭受的厄运。
“一个包铜的夏威夷木制盒子,”警长重复着,“上面的缩写字母是T.M.B.,查理,记下来了吗?”
“写在本儿上了。”陈说。
“知道盒子里面装的什么吗?”哈利特问。
“一点也不知道。”约翰·昆西告诉他。
哈利特转向米纳瓦小姐。
“你不知道这件事吗?”她向他保证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么,”他接着说,“再问一个问题,我们就走。我们在白天彻底搜查了你们的这所房子,但很遗憾收获不大。然而就在门外的水泥道上——”他朝从客厅通向花园的玻璃门指去——“查理有了发现。”
陈朝前迈了一步,手里拿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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