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河边小镇的故事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1474 [book_dec]作者川端康成。就像所有的小镇一样,战前位于郊外的这座小镇也曾显得十分宁静。然而,空袭焚毁了它。战争结束后不久,小站的南北出现了黑市,建起了市场,形成了一条热闹而狭窄的通道。 这些市场又两三家两三家地被改建成住房的模样。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便成了闹市。不过,这里的道路仍是像以往那样狭窄。 [book_img]Z_10206.jpg [book_title]第一节 落水的孩子 就像所有的小镇一样,战前位于郊外的这座小镇也曾显得十分宁静。然而,空袭焚毁了它。战争结束后不久,小站的南北出现了黑市,建起了市场,形成了一条热闹而狭窄的通道。 这些市场又两三家两三家地被改建成住房的模样。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便成了闹市。不过,这里的道路仍是像以往那样狭窄。 在被称做电影院、游戏中心的两座建筑附近建起了十几家“弹子游戏厅”。在一条条小巷里排列着小酒吧、小酒馆、面条馆、寿司屋一类的小店。 N车站的天桥重新修建后,被漆成了灰白色。桥下,燕子筑起了窝巢。在深夜明亮的灯光下,雌燕衔来了饵食。 十几家“弹子游戏厅”传出流行歌曲和弹子撞击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电车通过时发出的隆隆声响,来往不断的行人的脚步声、鬼节跳舞时的敲鼓伴奏声、小戏院招徕顾客的广播声……在雏燕长身子的时候,难道它们不会因此而睡眠不足么? 夏夜,这里还会有些今天已经鲜见的卖艺讨钱者从电车上走下来。他们中有敲着竹板、制作竹编的老人,有弹弦乞讨的男女……还有背着全身裹着绷带的幼儿、提着购物篮子的母亲。这位母亲走到店前会停下步来突然放喉高歌。原来她也是讨饭的。那个不断吆喊肚子饿,倒卧在地,让人们买她的据说是她唯一的财产的剃须刀的少女,还有那个外表善良,在为少女当“托儿”的青年,对于这车站的燕子来说他们早就是熟面孔了。 “看啊,请看那儿的燕子。日本战败了,日本被占领了,可这燕子仍然从南国飞来了。飞到它思念的日本生孩子来了。那些从外国来的,唯一没有改变态度的不就是这些燕子么。” 做“托儿”的青年慷慨陈词。有人望着燕子窝点头称是。 “燕子的老家被烧毁了。所以,它在车站的天桥上建起了窝。这个女孩子就像它们一样啊。” 青年煞有介事地说。 在天气晴朗的下午,狭窄的道路两旁会搭起临时的地摊。摊上有皮球,小白鼠,布头,小孩衣服,合欢树苗……。那手推货车上的货样样都是五十日元,从松紧带到杯子,烟灰缸,什么都有。有的摊上还会有按月分期付款的缝纫机、制作寿司的机器。要买虫子标本,这里有“孙太郎虫”①。 ①蛇睛蜍的幼虫,烤焦后可治小孩的疳症。 “太太,您有小孩吧。这孙太郎虫,多稀罕啊。我一直在找它呢。我以为战后已经没有它了呢。没想到在这儿找着了,真让人高兴。我看日本是亡不了国喽。” 一个像“托儿”的女人蹲在店前,向往来行人招呼道。她脖子上因长期擦粉显出了褐斑,头发向上拢起,上着女式衬衣下穿西式裙子,脚上穿着红带的木展。从这儿走过的一个男人自语道: “就为这么个孙太郎虫,日本就会不亡国?” 在和平的过去,这种景象在浅草是常常可以见到的,显示着浅草独特的气氛。而今天,在所有的街市里,它却像毒蘑菇一样四处萌生。 这个城镇地势很低,四面为河所围。 河岸上有一座座标有“温泉”字样的旅馆,有令人伤感的排排民房,有并不大的工厂,还有S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 河水阴沉沉地流着。 平时,这混浊的似乎散发着毒气的河水流量很小,只有那些捡拾河底的铁屑的男人们的腰部那么深。 ……8月20号以后,先是两三天让人感到身上发冷,接着便是让人热得发昏。 报纸、电台都发出了预报,说那个起着美国女人名字的台风就要来临。 九州已经要起风暴了。关东似乎也受到了它的影响。一场大雨洗刷了热得令人难以入睡的东京的夜晚。天亮了。 早晨8点以前,雨一直在下着。雨声掩盖住人们的话语。穿街而过的小河水量猛增,发出了山峡中河流般的声响。 天晴日出,温煦的风或从西南,或从东南吹来,弄得人们坐卧不宁。天空上露出晴日不久,各种形状的云便匆忙而至,将天遮得阴沉沉的。顷刻之间,又是一场狂风骤雨。 就这样,停停下下,下下停停,雨一直持续到下午才住。 要是平日,这所位于河边的医院,小儿科门诊早就被门诊病人挤得水泄不通。可今天这里却因为这坏天气显得冷冷清清。 栗田义三这年春天从S大学毕业。准备参加国家考试的期间,他在这所医院的小儿科担任住院医师。这天下午,他不需要去取门诊病历。在去他分管的病人那儿查房之前,他还有些空暇时间。 义三从医务室的窗户望着外面从天而降、水花飞溅的雨水。由于雨势过大、河水猛涨,再差一两寸河水就要溢到路面上了。 战争期间,那些缺少柴薪的人们将河岸上成排的樱木连根拔走了。再加上河两岸的住户往河里扔了许多东西,使得河床变浅,一阵雨就能让水涨升许多。 义三难以相信河岸上竟然有过樱花怒放如云如海的日子。这真像久远的梦一般。 平日阴沉污浊的河流借着雨的力量狂暴起来,张牙舞爪地向桥墩扑去,似乎在发泄内心的积怨。这使义三感到十分痛快。 “噢——噢——” 好像有人在挑唆孩子们打架。 义三看着,看着,河水涌上了路面,伸延到了岸边人家的门下。 不过,这河倒闭不了什么大事。 雨暂时住了,河水便迅速地退了回去。 大人们、孩子们从一条条巷子里走了出来,望着河水,觉得十分新鲜。 在人们的举动影响下,义三也想出去看看。他把大褂挂在墙上的衣架上,穿上放在门诊部石板地一角的木拖鞋,向河边走去。 孩子们跑着,追赶着迅速退缩的河水。 义三点着了烟。就在此时,传来了“啊,孩子落水了。来人哪,救人哪……”的呼喊声。义三向河里望去,发现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小小的后背部正在水流中浮动,不一会儿便被卷到桥下去了。 义三沿河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脱下衬衫。他打算在确定好被冲走的孩子的位置后,再跳入河中。 可是,义三跑起来后才发现河水的流速出乎意料的快,心中不由一惊。 那个身穿白衬衣的孩子在水里上下浮沉,已经被冲到了第二座桥下。 义三仍然在往前跑。然后,他跳入水中,将冲下来的孩子揽到怀里,走上岸去。 义三这个未来的医生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地上,为孩子做起人工呼吸。他将孩子的脚抬起,头垂下,按压着孩子鼓胀的腹部,让他吐出水来。 这是个还很幼小的孩子。 “有三四岁吧。” 义三自语道。 孩子的太阳穴处渗出了血,大概是跌落水中时碰到了桥桩。伤势很轻。 小孩恢复意识后,大声地哭喊起来。 “孩子,太好了。” 义三摇了摇孩子,向他笑了笑。 “乖乖,你这个傻瓜。” 突然,孩子头上传来一阵尖叫。义三慌忙侧开身子。这时,小孩子被一个年轻女子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门上的喇叭花 不知什么时候,义三的周围筑成一道人墙。在人群中,浑身湿淋淋的义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说: “衬衣脱不脱的倒无所谓,要是脱了裤子就好了。” “一边跑一边脱裤子,那可脱不下来。”有人道。 义三望着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的纤弱的肩头,小声地催促道: “走,到医院去。我是医院的。去给他打一针。另外,再给伤口上点药……我想没什么大事的。” 义三穿着往下淌水的裤子,艰难地向医院走去。 路上,义三碰见了抱着他脱下的衬衫的护士,也看到了闻讯而来的巡警。 在医院的大门前站着同样作为院医的义三的女友,还有医院的工友。面对着兴奋的人群,义三满面通红,束手无策,不能自己。 义三被让进浴室。当他洗完身子出来时,发现更衣室里摆放着护士们为他找来的背心、短裤,还有一条不知是谁的藏蓝斜纹毛料学生校服裤子。这裤子,义三穿起来显得稍稍短些。 回到医务室,义三看到井上民子正在神情兴奋地等着他。井上和义三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现在也在这所医院当住院医。她长着一双黑黑的眼睛。 “栗田,我大声喊来着,你听到了吗?我一直在窗户边看河水来的。” “是吗?原来是你呀。” 义三望着民子又问: “那母子俩来了吗?” “人家哪是母子呀。是姐弟。” “是吗。是姐弟?” “我给他的伤口消了毒,上了红汞……另外还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你处置得挺妥当……” “是这样的吗?” 民子郑重其事地低下头,开玩笑似的说。 “听说刚才那姐弟俩是靠国家救济过日子的。栗田,你注意到了那女孩子的眼睛了吗?真漂亮,漂亮得让人吃惊。他们还在检查室呢。” 义三穿上白大褂走出去,推开了检查室的门。 那个年轻女子将孩子抱在膝上,坐在里面。孩子身上仍然是湿淋淋的。 “得快点儿给他换上衣服。” 说完这句话,义三顿时觉得脸像发烧一样。 女孩子的美丽的眼睛使义三惊呆了。她的视线从义三刚刚洗过的头发、年轻红润的面庞、白色的大褂、稍短的裤子移到义三穿着拖鞋的脚上。义三一瞬之间感知到了这一切,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目光。 这双眼睛是不会接受自己的。义三想。 可是,当他与这女孩子面对面时,他才发现这女孩子的认真的神情显得那么幼稚。他不禁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把她认成孩子的母亲。 此时,女孩子那认真的神情上浮现出微笑,显得十分高兴。 “太谢谢您了。谢谢。” 那声调就像在大人催促下才开口的少女一样。女孩子那天真可爱的神情使义三内心又失去了平静。 义三也笨嘴拙舌地说: “没,没什么。快回去给他换换衣服吧。” 听那话,似乎在赶人家走一样。 “真给您添麻烦了。请说一下您的姓名和年龄……,我回去要向署里汇报的……”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义三的耳中。他这才发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巡警也站在那里。 “哪儿的话,这可用不着。”义三摆了摆手。 巡警离开之后,夕阳射入屋内,使检查室顿时明亮起来。 义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病历。这病历大概是刚才那幼儿的,上面这样写着:母亡、吉本富子、私生子、和男、四岁…… “私生子,四岁?” 义三边看边自语道。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说:“看虹,那么大的虹。”“虹下面还有小虹呢。” “栗田先生,该查房了。” 护士从门口探出汗渍渍的脸来。 已经是下午4点了。 义三挂起听诊器的黑胶管,向二层自己负责的病区走去。 患者病情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很顺利,查房很快就结束了。 只要自己负责的病人不出现意外病情,这次查房以后,住院医就可以下班了。 有时出现急诊,碰上重病人或者参加手术,住院医晚上也要留在医院里。今天的工作这么早就结束了,这使年轻的义三感到解放与自由。 “真想看看电影。怎么样?走啊。” 义三向井上民子邀请道。 也许是因为狂风暴雨之后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刚刚救了孩子,义三觉得自己有些莫名的兴奋。他不喜欢这种莫名的兴奋,也不愿意将它带进自己一个人的公寓房间里。 看看电影,再去喝咖啡、吃点心,这对义三来讲是有些奢侈。但是,他愿意借此获得心满意足的疲劳感,使自己回到房间就能马上入睡。 民子点点头,问: “行。现在演什么好片子呢?” “今天早晨,我在车站看到电影广告了。说是有‘天鹅之死’和‘好人萨姆’……对了,还有‘复活节行进’呢。” “‘天鹅之死’,我以前看过一次。不过,再看一次也成。” 民子身着鲨皮布的套装,腿部好看而修长,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她和义三并肩离开了医院。 民子有些中国人的模样,所以被起了个有趣的外号,叫“唢呐”。不过,民子一眼看上去,便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智慧和善良。从气质上看,她也十分适合做女医生的工作。 “栗田,你以前说过吧?说你来这所医院当住院医后,曾经碰到过医治无效的病人。” “是的。是个小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想起来,真让人别扭。” “是呀,太别扭了。我也碰到过。给病人治病倒没什么。可病人一死了,当医生的真是难受。当时我想,还是不当医生的好。比起当医生来,像刚才你那样去救人,多痛快多直接呀。你会受到表扬的。” “那也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嘛。” 义三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说: “井上小姐,你要是通过了考试,准备做些什么呢?” “还早着呢,不是明年7月份嘛。我还没有想好呢。要是家里允许,我倒是想留在大学里,搞搞细菌学。” “嚯,细菌学?!留在研究室工作,那可不错。我可没那么自由,还得赚钱糊口呢。” 两个人沿着河岸边说边走,走了一百米左右的时候,民子突然抓住义三的手臂道: “你看,那孩子。已经在玩呢。真皮。” 义三也停下脚步。 确实是那个孩子。 这孩子额头粘着白色胶布。他抬起头用那双圆眼睛望了望他们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摇摇晃晃地登上附近的石阶,穿过小丛林,躲到了足有他身子一般高的草丛之中去了。那里像是一幢大房子的遗址,上面现在长着许多树木。 绿叶巧妙地爬满了曾是大门的生锈的铁门上。绿叶上面点缀着牵牛花的花朵。 义三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白色的是什么花?” “牵牛花嘛。那儿过去有片房子,后来被烧了。里面还有夜来香呢。” 在这片宽阔的房屋旧址上,看不到一点儿有人居住的迹象。 美男子大赛 义三所住的公寓离医院仅有一站。义三平时都是走着上下班。 说是公寓,其实是同乡会为来东京上学的学生建的单身宿舍。对义三来讲,这儿只不过是学校的延长线。这座木造两层建筑共有十六间屋子。每间屋子里住的都是与义三同乡的学生。 义三房间两旁住的,是W大学和N大学的学生。他前面的三间房子里住着两个女大学生和一对兄妹(高中生和女中学生)。这对兄妹有时会吵得天翻地覆。 义三回到屋里,点上灯。这时,住在前面的女大学生穿着一件大花图案的和式浴衣走了进来。 “栗田先生,这是你的信、报纸,还有包裹……给。” 说着,她便将东西递了过来。 信和包裹都是N县的表妹寄来的。包裹是挂号的,用手摸上去,像是书。 报纸是老家的地方报。不过,家里从来没有寄过这种报纸。义三觉得十分意外,便先剪断了报纸上的封带。 “嗯?!” 报纸上的广告栏用红笔圈着,上面竟是自己的照片。这真让义三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家叫天鹅商会的牙膏公司举办了一个“美齿美男子”摄影大赛,义三的一张露出牙齿微笑的照片获得了一等奖。 可是,义三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看来这一定是有人在捣鬼。 义三思索着老家的朋友中有可能办这种事的人的面庞,心里颇为不快—— 报上还写着:奖金一万日元,另赠天鹅牙膏、天鹅牙刷、男性用镜子一个。 “看来这作案者是为了要这奖金了。哼!” 义三把报纸扔到一边,拿起表妹的信读了起来。 祝贺您获得一等奖。 我有时很想知道您在东京的情况。可是,您就是不来信。所以,我就给您来个恶作剧。那张照片是您去年夏天回来时,用我的相机照的。可见,我的水平还是不错的吧。 奖金的一半转交给了您的母亲。她大吃一惊。不过还是很高兴的。没有任何人责备我。所以,您也不要大怒让人害怕。我也留下了十分之一的奖金,用它买了仁木家刚生下的两只小山羊。它们成了我的朋友。剩下的钱放在了给你寄去的书里。 这本书是我父亲从M市买来的,说是对住院医,年轻的医生有参考作用。 最近尽是些让人高兴的事(照片的事也是挺让人高兴的)。我父亲又要去东京了。听说这边的医院要卖掉。还听说有人在东京为我们找到一块地建医院,那里离您现在工作的医院很近。我父亲说请您介绍一下您所了解的那地方的情况。我父亲有可能为这地的事上东京去。要是学校放假,我也要和他一起去。真让人高兴……要是今年年内能够开工,那么我明年就能去东京上学啦。 “原来是桃子……”看完信,义三才恍然大悟。 桃子是个幻想家。不过,她要是想做什么,一般都要去做的。把义三的照片寄给天鹅牙膏公司,这倒真像桃子干的。 义三的这个表妹已经高中二年级了。可在义三的眼里,她更像个调皮的小弟弟,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 桃子虽然算不上美人,但是天真可爱、性格开朗,又是独生女儿。所以,在谁眼里她都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少女。 义三笑着打开了包裹。原来是《内科临床实践》这本自己想买的书。 对于义三来讲,那夹在书里的一千日元一张的票子当然更为珍贵。否则,他怎么会露出吓人的神色呢。 住院医是没有工资的。而且,义三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要比别人穷。 义三的家在信越线的车站前面。家里开了家专卖日用品的杂货店。二战前,父亲经常打月票到东京购进杂货来卖。那时候,义三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无忧无虑使他并未感受到贫穷的压力。但是,二战开始后,家里有限的货全卖光了,可又无钱进货,使得杂货店只剩下满屋的灰尘了。也就在这个时候,义三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义三的二哥战死了。大哥虽然平安回到了故乡,但是靠一个小学教员的工资却很难养活妻子、母亲这一家人。 义三从广岛吴市的军校回来后,在当医生的桃子的父亲、也就是他舅舅的指导下,进了医科大学。学生生活虽然得到了舅舅的帮助,但仍然是捉襟见肘,十分困苦。 不过,义三的出众的容貌掩盖了他的贫穷。人们都认为他是名门大家的少爷。而义三的自尊心则强迫自己竭力不使这种传闻露出破绽。 义三清秀的容貌以及他那与容貌相匹配的自尊心时时得到女人们的喜爱。虽说义三并无此意。 舅舅以前曾在东京的下町开过一所医院。战争激烈以后,桃子和母亲为了躲避战火来到了N县舅舅的老家度日。后来,医院遭受到战火的毁坏,舅舅便也回到了家乡。因为预先已将一些医疗器材疏散到了老家。所以,舅舅很快便在家乡开了一所医院。舅舅的这所千叶医院大概是因为东京的博士所办,所以来此就诊的患者十分地多。 桃子的母亲在与义三的舅舅结婚以前,曾经登台唱过歌,至今仍然对声乐十分痴迷。所以,她早就厌倦了乡村的生活。这次桃子一家迁居东京肯定也与她的强烈要求有关。 舅舅要是在东京办医院,毫无疑问,肯定得让义三为他做一段时间的助手。可是,对于义三来讲,这种死板的未来生活使他感到厌烦。 他希望获得更多的自由。 义三用脚尖将家乡的报纸、内科的书拨拉到了角落,就好似踢开了束缚他的东西。然后,他从壁橱里取出卷在一起的枕头、褥单和被子。 这要被桃子看到,她一定会伤心的。 玻璃中美丽的少女 落水孩子的姐姐房子在“绿色大吉”弹子店工作。这天晚上,她没有去弹子店去卖弹子。 在这所宽敞的游戏室里有三处卖弹子的销售台。房子每天晚上7点接白天卖弹子的女孩的班,在其中一处卖弹子。 销售台四周都是玻璃,从外面可以看到房子的上半身。房子的工作就是坐在里面,接过钱来把同样金额的弹子放在客人的各种各样的手掌上。她既不用开口讲话,也不用去看顾客的脸。至多有时说上句“这里没有零钱了。请您到那边的台子去买……” 也许是由于从各种角度都可以隔着半圆筒形状的玻璃看到房子这个美丽的少女,所以房子的销售台前顾客很多。“绿色大吉”每天从7点左右开始,顾客明显增多。 房子的弟弟叫和男。这天晚饭也和平常吃得一样多,也和往日一样按时入睡了。但是,房子却放心不下,不愿将弟弟交给邻居照看。她担心弟弟睡熟后会突然惊醒。 房子家的周围都是白铁皮板搭建的小房子。每家都是一贫如洗,分不出贫富来。她隔壁的那家邻居也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四兄妹在一起生活。老大23岁,老二20,老三17,老四仅14岁。老大是哥哥,按说正是干活养家的时候,可是却患了肺病,现在住进了国立的疗养所。其余三个全是女孩,两个大些的在公司工作。所以,邻居都愿到他们的家里来玩,一玩就玩到深夜。 每当家里来人玩时,那个上中学的14岁的女孩就会到房子家来,一边学习一边帮助房子照料弟弟,有时候,房子从弹子店回来后,还会发现她已挤在和男的床上睡着了。 每逢这时,房子都会笑笑将她留下来。 房子仅仅在照片上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不是在战争期间死的,而是很早就离开了人世。空袭使他们的房子烧毁了。但是母亲和房子却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只好依旧住在这处已住惯了并且十分熟悉的地方。 母亲在这里建起了白铁皮板的小屋子,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付出了全部的精力。 后来,经过民生委员的申请,房子家获得了国家的救济。但是,母亲仍然要为人家洗衣服、看家、料理家务,以补家用。凡是女人能做的,母亲都干过。 得到国家救济的人,都是要偷偷去工作的。否则,工作的收入就要从救济金中扣除。 上小学六年级时,学校组织去箱根郊游。房子特别想穿毛衣去,便央告母亲为她买一件。母亲买来一磅毛线为她织了一件半袖毛衣和一件开襟毛衣,另外还为她买了条藏蓝色的无袖连衣裙。可是,房子想穿的是挂在街上商店橱窗里的那种多色彩的有图案的毛衣。 当房子成了新制中学生时,国家的救济款已经领到了最高额两千几百日元。 房子这时和其他女孩一样,特别想得到美的、新的东西,有时甚至都难以控制自己。特别是向母亲央告,而母亲又未满足她的愿望时,她越发想要得到。 不过,像鞋、书包、钢笔这类的东西,她的多数愿望都能得到满足。这曾经让她十分不解。 那年春天,房子的母亲生下了弟弟。 这对房子来讲,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不过,房子还未成年,她还无心去琢磨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只是觉得小弟弟可爱极了。 当她看到小弟弟吃母亲的奶时,看到母亲给小弟弟剪那犹如薄膜似的指甲时,在她给小弟弟穿小衣服时,房子内心充满了对弟弟的爱怜。这也许就是那种少女朦胧的爱的觉醒吧。 下学,她都是跑着回家。一进家便问“宝宝在哪儿”,接着便是逗小弟弟玩。 每当这时,母亲总是转过身去眼里含着泪道:“这个怪孩子。”随即,母亲便离开家门,把婴儿交给房子照料。 母亲必须去工作。所以,到房子放暑假时,和男就全由房子来照料了。母亲有时要去卖中元①礼物的店里去帮忙,有时则要四处去分发夏季用品大减价的广告。 ①指农历七月十五日,日本的中元节。 当和男出生八个月的时候,每天忙忙碌碌的母亲得了急性腹膜炎。在痛苦中挣扎了两三天后,母亲便离开了人世。 周围的人们都劝房子把和男选人。但是,房子觉得要是离开了和男,自己就会孤单得活不下去。 “房子,你还是个孩子,要自己带着个小宝宝,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今后可怎么过呀。” 无论人家怎么说,房子也是难以了解这种生活的艰辛。她觉得和男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自己只要像母亲那样做就行了…… 和男有五百日元的生活救济金。可是,房子中学毕业以后,就算能够就业的人。所以,她就失去了原先的那份救济。 从春天开始,房子便开始了弹子店里那个玻璃筒中的生活。这样,一个月她可以得到七千日元。可是,由于房子只是晚上工作,所以工资只有三千日元。她就靠着这些钱过活。 今天,要是和男落水淹死了的话,那么房子恐怕就无力独自生活下去了。和男的生命就好像是房子生存的一切。 “要是没有那个医生来救和男,还不知会……” 房子不断地轰赶着那些轰不尽赶不绝的蚊子。蚊子一个劲儿叮咬着和男的脸和手。房子心里想还是小孩子好啊。和男睡得很熟,根本就没有做落到水里的噩梦。 房子真想能有人来照料自己,让自己也能像小弟弟那样过上个一天两天的。也许这种心情就是人们所说的心里没底吧。 “你今天晚上不去了?” 这时,邻居家女孩走了进来。 “嗯,我今天歇了。” “宝宝发烧了?” “睡得挺好的……” 房子用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道。 “今天这场雨,弄得地势低的家里全进水了……咱们这儿高,倒没什么事。不过,听说有人要买这块地,咱们也得搬到别的地方啦。” “真的?”房子抬起头,问。 “谁说的?” “我也说不准。我姐姐说,那些家里进了水的人可恨我们呢……” “真麻烦呀。” 听到这些给自己现在的生活带来很大威胁的事情,房子真是觉得痛苦极了。 街镇上那流行歌曲的唱片声不断地闯入这座四面薄壁的小屋子里。 节日之后 本来要给桃子写回信的,可是回信上还要写“您所知道的那个地方的情况”,栗田义三觉得有些麻烦,心想索性再拖上几天。结果,N町的八幡祭到了。就这样,拖到了9月15日,又拖到了16日。 往日的节日风俗在这所曾遭受战火破坏的街镇上又恢复了起来。身穿和式浴衣的年轻人和孩子们抬着轿子,拉着彩车,走街穿巷,热闹非凡。风吹到穿着和式浴衣的人们身上,已有些寒意了。 房子所在的“绿色大吉”被轿子把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狭窄的道路上到处是人,已经水泄不通了。 一座打着“御酒所”的招牌、装饰着绿竹扶手栏杆的空店里,站着些无所事事的男孩和女孩们。女孩子头戴花笠,身穿长袖和服。男孩子穿藏蓝色的短衣,头上裹着新毛巾。抬轿子的男青年们显得狂躁、阴郁,也不知是因为来了情绪,还是由于过度的疲劳。人们在四处挤动着,争吵着,整个街镇处于一片骚乱之中。 在街镇的角落上,有座高架台子。一位老人正在那里表演祭神乐。但是没有任何人肯抬眼去望望他。神乐的声音也被街镇上的噪音所淹没了。 八幡祭这天,刚刚到傍晚,夹着广告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撕掉节日期间活动的通知,四处张贴起他们的广告来。有的广告写着:“幻灯会主办西方方块舞会,星期日2时在N小学举行,欢迎随时参加”,有的广告则是“美国旧衣料展销会,妇女会主办,地点N教堂”。 节日之后,桃子和她的父母来到了东京。他们是利用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秋分之日这三天连休来的。 当桃子给医院挂电话时,义三正在手术室做助手。义三所负责的一个小病号因为查不清病因,所以医生决定做手术检查肠道。手术从这天下午开始。打开腹腔一看,原来是小肠套叠。医生顺便又给他摘除了阑尾。就这样,十五分钟后,手术就结束了。但是,由于小孩子体温有些下降,再加上脉搏有些过快,所以义三又在病房观察了一段时间。 4点左右,义三回到值班室,发现桌上有张留给自己的条子。上面写着“请到麻布江之村来。千叶和叶子”。 “千叶和叶子的‘和’不是多余吗?!” 义三脱下白大褂,换上外衣,仔细地看了看这张铅笔写的条子,发现这个“和”字显示出了桃子的智慧。这是在告诉他:桃子是和父母一齐来的。麻布的江之村是桃子一家人经常下榻的一家旅馆。他们每次来东京都要住在那儿。义三也曾经去过三四次。 义三出了医院,坐民办电车,转国铁电车,换都营电车,来到了麻布的旅馆。 江之村旅馆的老板原先是在日本桥开棉布批发店的,二战以后,他把自己免受战火毁坏的房子改办成了旅馆。这个旅馆一点儿也没有旅馆的样子,房子很大,院子却是乱糟糟的。 旅馆所在的这一带逃脱了战火的毁坏,仍然维持着战前的样子。但走到大街上,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战后景象。那里有许多引人注目的洗衣店。他们的主顾都是住在这一带的外国人。这些外国人都是占领军进驻后迁居而来的。 义三被让进屋里,才发现只有舅母一人在家。 “来了。” 舅母笑着道。那神情就像昨天刚刚与自己分手似的,根本看不出是住在旅馆内的客人。 “您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舅母仍是那么美,那么丰腴,那么充满生气,丝毫也没有久居乡下的样子。义三心里暗暗感叹。 舅母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穿起西装来显得十分合体、漂亮。也许是因为她是唱西洋歌曲的,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经完全没有了日本式的味道。譬如说,她对日本四季的节日活动、对日本孩子的庆典活动毫无兴趣,甚至连邦乐①、歌舞伎也不甚了了。 ①日本(古代)音乐。 舅母在和舅舅结婚以前,曾经上台表演过西洋歌曲,是个声乐家。她十分珍惜那时的影集。影集照片里的舅母和现在的舅母都显得那么年轻漂亮,简直难以分辨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同。 义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和舅母年纪相仿。但是,风吹日晒的劳作已使母亲面部爬上了皱纹,腰已显得弓了起来。每逢见到舅母,义三总要为她与母亲之间的差异惊叹不已。 舅父是母亲的哥哥,在男人中间个子算是矮的。他可以说是个十分务实的“生活派”人物。 舅父和舅母这样一对十分不协调的夫妻,竟然生活得十分平和。这使年轻的义三总有些不可理解。 “义三,你身上药味够大的。” 舅母慢慢地向后仰仰头,望着义三。 “这不可能。我在医院也不穿这身衣服。” 义三揪起学生制服的胸部,用鼻子闻了闻。 “有味的。那味已渗到里面了。和桃子的父亲一样。当医生就那么有意思吗?” “桃子呢?” “他们俩一直等你来,等不及了,出去了。我也是去看了看朋友,刚回来。” 舅母用圆润的、粉红色的手指夹出一支烟来,让了让义三,然后点燃,轻轻吸进一口,又喷吐出去。 “我看了看朋友,觉得要过就得到东京就来过。我的朋友是又教歌,又唱歌。她的丈夫是个画家,听说没有分文收入。先别说人家幸福,还是不幸,人家说起来过得是充实。我真羡慕她。” “人家还在羡慕您呢。” “为什么?” “我舅舅有收入啊。” “他倒是有,可我呢,又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我的日子就是靠给桃子讲故事打发的。桃子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好动,又娇气……她也喜欢音乐,可就是声音细。那不成的。” 义三默默地听着。 “我真想平平安安地把这孩子交给某个人手里,譬如说……” 舅母忽然用动情的眼神看了看义三的眼睛。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小跑的声音。 “我回来了……”桃子首先闯了进来。 “噢,来了。”舅父也回来了。 桃子那孩子般的嘴唇,高挺的鼻子,黑黑的眼睛都透露着笑意。 “你来得真够晚的。我们都等烦了,就到N町去了一趟。” 桃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了下来。 “上次那事谢谢你。其实还不知应该谁谢谁呢。反正,先谢谢你吧。我是先看的报纸,真吓了我一跳。” “义三,你有那么漂亮吗?” 桃子故意睁大眼睛看了看义三。 “一下就被人家选中了,也吓了我一大跳。” “这美男子也有不少类型。可就是没听说有刷牙美男子的。” “刷牙美男子,这也不错。妈,义三说他是刷牙美男子。” “义三,桃子可真是喜欢那张照片。一会儿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会儿又放回去的……我要是去她的屋里,她就会藏在书下面。我还以为她准备收藏起来呢。没想到她却拿出去,参加了报纸广告上的大奖赛。” 桃子脸涨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照得那么好,当然高兴了。” “宿舍的人都拿我开心,叫我刷牙美男子呢。真有点让人心烦。” 义三转开了话题,使桃子不至于过分尴尬。 桃子蔫蔫地说: “我真担心,以为义三一定会十分生气的。你也不写回信,今天也不来接电话……” “信是写晚了,那是因为你让我调查一下街镇的情况。跟留作业似的,所以就拖了下来。今天是因为我负责的孩子做手术……我看到你的电话留言,马上就离开了医院。我才没为那事生气呢。我用那钱买了一双鞋。” “鞋?刷牙的变成刷鞋的了?” “下次,你给我照张擦鞋的照片,我去买顶帽子。” “对,呢子礼帽。妈,给义三买顶帽子吧。还没给义三买礼物呢。” “跟你开玩笑呢。” 义三发现桃子的父母正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交谈,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他转过脸来,向舅父问道: “N町乱糟糟的,热闹极了。您看了一定很吃惊吧。” “是够热闹的。” 舅舅点点头,又说: “节日捐款,有的人捐得可真够多的。看贴在那儿的名单,前面的尽是些捐五千、两千日元的。” “还有这种事儿?您去医院的用地看了吗?在哪儿?” “就在河边,你上班的那家医院附近。近倒是有点儿近。不过从整个街镇的布局来看,那儿有家私立医院也蛮好的……” “就是那个有铁门的,长了好多草的地方。” 桃子插嘴道。 “要是在那里边建上栋小房子,再把那院子改成草坪,就可以让我的朋友来玩了……可要是全建成医院,就没意思了。” “不过,那处旧房址,还有人住呢。” “爸爸,那个人可漂亮啦,是吧。不过,也挺吓人的。她老盯着我。” “……是不是有个小男孩?” 义三问。他似乎有些心事。 “对,有。” “那门上还有牵牛花?” “牵牛花?那门上尽是些草,那就是牵牛花吗?” 义三心想,自己的感觉太准确了。 同时,他还清楚地发现自己对那个少女一直在暗暗地关心着。他心里不觉一惊,便向舅父问道: “医院什么时候建?” “准备就在近期建。可是,让人发愁的是得把那儿的住户全得赶走。” “这种事,也得你去办?” 舅母皱着眉头,也参加到三个人的对话中。 “虽说不是直接去办,但也让人心烦呀。” [book_title]第二节 保护“公主” 义三望着皱着眉头的舅母、表示“发愁”的舅父,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不过,没有办法。” 舅母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嘛。” 说着,舅母把一本西服布料的样书递给义三看。 “你看这些藏蓝色,哪种好呢?” 在义三看,哪个都是一样的藏蓝色。 “您准备做什么用呢?” “准备给我和桃子做条裤子。我想到常去的那家西装店去做。就是拿不准这颜色……” 义三看中了其中一种较为明亮些的藏蓝色。 “蛮有眼光的嘛。这种价钱很贵的。这是英国料子。桃子穿这种颜色的裤子,再配上珊瑚色的毛衣就好了。我穿这种颜色有点太明快了。我还是选这种灰色的斜纹呢吧。上身,我想穿浅紫色的。你看怎么样?” “我可不懂这个。” “你就当做打扮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嘛。这也是一种学习……” 谈到这类话题,义三总觉得自己像生存在异常水域的鱼一样,十分沉重、疲惫。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宽敞的旅馆内,到处都传来落窗闭户的声音。旅馆的服务人员送来了晚餐。 “义三,今晚就住这儿吧。” 桃子说。听那口气,就好像她已认准了。 义三挤出了两个字:“回去。” “真怪啊。明天是星期天,后天是过节放假。你们医院都不休息吗?” “我们住院医休息,不过……” “那就住下来,别走了。” “你就陪陪桃子吧。”舅母也说。 “明天,我们要出门的,就剩下桃子一个人了……我们这个幻想家的东京之梦该要破灭了。” “对啊,就是嘛。我要是一个人孤单单的,可要恨你的。” “幻想就该一个人孤单单地嘛。” “那也要分场合看时间的……” 桃子答得真妙。这让义三颇感惊奇。看来不能小看这个小女孩了。 义三原来打算回去看看今天做手术的那个孩子。不过,舅母和桃子这么留自己,看来也没有必要硬要回去。就这样,义三也就顺着桃子她们的意思留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隔壁房间传来了桃子她们母女的交谈声。 义三点上一支烟,但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听起来,舅母和桃子的声音十分相似,有时让人觉得就像一个人在背台词似的。 “……不成?桃子就不成?” “当然不成了……” “可是,最近,您的事儿,我不是都帮忙了吗?!我得做多少才成呢?就连您的房间,我都帮您打扫过了。” “这事儿啊。桃子,我跟你说。你是一年到头,尽想些没用的事儿。所以,你是什么也做不成。心不在焉(日文写‘上空’)。” “上空?那是什么样的天空?” “妈妈没见到过。不过,我想,就是一个人儿呆呆地看着鸟在天上飞的那种天吧。” “就是没有鸟飞,我也喜欢看天的。” “是吗?天上没有鸟飞,桃子就去想象天上有鸟飞。结果,桃子就好像真的看到天上有鸟飞了。对不对?” “那不成了魔术了?” “魔术?那不也挺好的嘛。人生多多少少就有些像魔术。桃子也施些魔法,让鸟飞起来嘛。” “桃子可以变成鸟飞起来。” “那可不成……你妈我也许就是没用好人生的魔法。” 义三完全醒了。旅馆的棉被睡起来真舒服。 “少女的魔术和医生的手术,唉……”义三自语道。 “到底哪种可以使人生幸福?” 义三还有其他的表妹,但对他来讲,桃子具有特殊的地位。在东京的表妹只有桃子一个。而且,义三还得到了桃子父亲的资助。 义三第一次见到桃子时,桃子还是个戴着防空帽的小学生。那时,她们刚刚疏散到家乡。望着桃子那双露在防空帽外的明亮的眼睛,义三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她身上穿的那条藏蓝色的和式劳动服,也使她很像个少年模样。桃子简直是个可爱的美少年。即使到今天,义三对于桃子的印象依然如此。 这两三年,桃子长大了。在她那纯真的亲情之中,萌生出了“爱”。桃子的初恋对象正是义三。对这点,义三也已察觉。 这种初恋的情感将来也许会愈发强烈地表露在外,也许会逐渐减弱销声匿迹,也许会燃烧,也许会熄灭。不论怎样,义三都不会随意地对待来自桃子这样一个少女的初恋。 义三也清楚他们周围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来,表兄妹自然的结合并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让他去陪伴桃子,这并没有给义三带来内心的躁动、心灵的震颤。他可以冷静地去思考怎么使桃子这个女孩高兴、愉快,但同时又未找出合适的办法。这对他来讲,似乎是个小小的负担。首先就是他没有钱,如果什么都让桃子付费,那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这也是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所在。 义三换上西装,打开隔扇。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屋里。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让桃子给她拔白头发。 “已经没有了吧?” “当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数不清。” 桃子故意用话气自己的母亲,同时仍在母亲黑黑的光润的头发中揪起一两根白发,将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东京也是一样……” 舅母抬头望了望天空。 “看着点。我这么认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俩都穿的是短袖的紧身套头衫。 桃子看到义三,便道:“又睡懒觉了。” 又微笑着接着说: “我这儿在做点副业,不能跟别人说。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们饿得前心贴到后脊梁上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呢。你快点去洗洗脸。” 早饭开得很晚。刚吃了一半,舅父来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饭后,也没和正在其他房间会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个招呼便离开了旅馆。不知什么时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齐走了。 就这样,明亮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人。桃子在用她那细细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四分之四拍的轻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宫来使。张弓持矢,壁垒森严,誓卫公主。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英勇武士,身体乏弱。张皇之间,公主驾云远去。” 义三问: “桃子,今天准备干什么?” “这种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显得十分愉快。 “随便走走吧。” “掉葫芦①?那葫芦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①在日文中,此处的“随便”与“垂掉着”谐音。所以,桃子才这样打岔。 “那我们用魔术让小鸟飞起来。” “噢,你听到了?!” “是这个……” 义三从兜里取出一盒“和平鸽”香烟。桃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蓝天上飞着金鸟。鸟衔着月桂枝……” 她把烟凑在高挺的鼻子边,闻了闻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这句话吗?鸟飞方似鸟。” “知道。人走……不对。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样嘛。” “什么?” “没想到?” 桃子站起来,把双手放在头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显得愈发明显。 看上去,桃子并没有化妆。但走到她的近旁,却能感到微微的香气飘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当她站到高大的义三身旁时,你会发现她已经有义三肩头那么高了。 离开旅馆,在去国电车站的路上,两个人就像一对恋人那样引人注目。这或许是因为秋高气爽的星期天的缘故。 义三在车站买了去上野的车票。到了上野,那里既有博物馆,也有美术馆的展览,义三觉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时间。 电车开动后,一个身穿白衣的伤残军人胸前挂着募捐箱,用他那金属制的前端弯曲的手扶着吊环在乘客群中走来。 伤残军人的伤痛——日本的伤痛似乎刺痛了车内每个人。但是,只有桃子一个人慌忙从红手包里掏出一百日元纸币,放入了那募捐箱内。真是好心眼的孩子,义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园方向的出口,义三看到路旁站着许多卖气球的人。领着孩子游玩的人群缓缓地涌到这条路上。 “天上有一轮白月亮。” 经桃子这么一说,义三也望了望天空。 “在哪儿?” “……誓卫公主,不可思议……” 桃子高兴地像唱歌似的说道。 “拿我开心呢。还有鸟在飞呢。” 义三望了望桃子,说: “去看画吧。” “去动物园。” 桃子大声道,笑了笑又说: “你是不是要说我是小孩,想说吧。其实,你要是说去动物园,我就会说去看展览的。” “那咱们就去看画儿吧。” “你说去看画儿啦。那就去动物园……” “故意捣乱。” “好,动物园好。我已经十年没去了。它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 “就是战争之前的小时候。” “噢。那一场战争就让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没有战争,我也不是小孩了。” 两个人互相望了望,不由得笑了起来。桃子笑着躲开义三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说: “你能不能带我再去一次N町?” “你对那条街产生了兴趣了。” “太少见了嘛。那么窄,那么乱,人又那么多。要是住到那儿,反倒觉得孤零零的了。” “在东京……也不光是东京。在二战后的城市里,像这种地方有的是。” 义三停住脚步,转过身,用手指着那些低矮的屋顶说: “那边,叫贻屋横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议。” “可那儿和我毫无关系……” 桃子说,并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义三。 “到了N町,回来时,让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间有什么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复了那欢快的样子,缩缩头说: “肯定特别乱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动物园后顺便再看看我那儿?” “我是要好好地给你打扫一下人窝。”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扫,那可不成。”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打扫妈妈的房间那样,打扫你的房间呢?” 义三不知说什么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怎么会乱呢。我那个房间只有榻榻米、房门,还有窗户,毫无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这话语中充满着爱,显得纯真,毫无羞涩。 来到动物园,看到鹈鹕那如提着粉红包的嘴、尚未开屏的孔雀、被锁在铁栏之中的印度象、一动不动像工艺品般的爬虫、还有狂叫不止似乎在为说不出人类语言而焦急的海驴、猴岛上的猴、恩爱的长颈鹿夫妇……义三也觉得很是有趣。他的内心平静了下来,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听说,我特别小的时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够听到动物园野兽的叫声。也不知在哪边……也许被烧毁了。后来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来……” 桃子讲着,头几乎都要靠在义三的肩上。 晚上的街镇 当义三和桃子在N车站下车时,所有的物体和远近的景物都变得一下子模糊起来。电灯的灯光也似乎成了拂晓时分的色彩。 车站上到处都是人,似乎是在和上站交接处发生了事故。他们下的那辆电车也停在站上,没有开走。 从传入耳中的话语,义三知道了好像是有一个女的跳车自杀了。 义三拥着桃子,说: “走,快走。” 出了车站,义三带着桃子来到了一家熟悉的中国餐馆。餐馆里客人不很多,但是气氛却不同寻常。女老板正在和一个客人说话。 “看来那些想自杀的人是不管什么时间的。你看,这傍晚,人这么多,干嘛要选这时候跳车自杀啊。” “那是因为,刚才的那位是临时发作。死神到傍晚才来呢。” “那两人来这儿还是好好的。可是,说着说着,就别扭起来了。那女的站起来就走,把碗都给弄翻了。那男的算完账,跟着就追。可就在这当儿,下线的车发了。真是一瞬之间啊。” “像是闹离婚呢。那女的一下就急了。也许她一开始是想吓唬吓唬对方,没想到同成真事了。” “那女的,我很熟的。她是榻榻米店的女儿。二战以后,为家里可是挣了不少钱。那男的,看起来有些流里流气的。他是在舞厅跟这闺女认识的。最近,这男的变得可正经了,也找到工作了。两个人都蛮好的。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为了什么。总而言之,一个大活人就死在自己的眼跟前了。虽说是个男的,那他也会一直烦心的。” 老板娘脸的下部有颗大的黑痣。 “是有人死了吧。” 桃子显得有些害怕的样子。 “那个人刚才还在这儿的吧。” 桃子坐的位置该不会是那个自杀的女人的位置吧。想到这儿,义三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看了看周围,说: “自杀是现代病的一种。想要自杀的人大概是越来越多了。现今的时代大概已经变得如此可悲了。按桃子的话说。这叫人死方似人。” 可是,桃子笑不出来。上了饭,她也不拿起筷子吃。 “到你的房间去。我来烧饭吃。”她小声道。 “我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米,也没有锅。” “买面包,抹黄油吃就成。” 女老板在跟她聊天的那个客人出门走时,故意大声地说: “你要去‘绿色大吉’的话,今天27号的‘快乐町’出子多。我白天弹出来不少。” 听那语调似乎是在特意振作精神,改变气氛似的。 工人,知识分子,这儿的女老板,酒馆的老板娘,出门买东西的老太太,有时还有盲人按摩师都喜欢玩这种弹子游戏。可义三还从未玩过这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花不了几个钱的赌博游戏。 “桃子,知道弹子机吗?” “M市也有的。到了东京,才知道有这么多,真让人吃惊。就连银座都有不少呢。” “咱们去玩玩儿?” “行。你玩得很棒吗?” “不行。我还没玩过呢。不过,我想我要是玩的话,一定差不了。刚才碰到那么个事,玩玩这个,肯定对换换心情有好处。” 桃子点点头,拿起筷子,稍稍吃了些炒饭。 “绿色大吉”在“传助礼物”等三家相邻的弹子店里,门面明显地宽大,空内也格外地纵深。弹子机表面装饰的霓虹灯也颇为讲究。当弹子涌出时,就会有无数个小光球闪烁起来。店内有一百多台弹子机,每台机器都标有号码和国铁电车的站名。店内中央部位是一个小庭院。装置在那里的喷泉不断喷水供人们洗手—— 本店所用弹子均为金色。他店弹子恕不替换。 看完售弹子台上的金字标志,义三把一百日元的纸币递进小窗口内。弹子二十日元十个,义三想买四十个。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向玻璃台内的售弹子的女孩讲。正在犹豫时,女孩向他问道: “您要五十个吗?” 可是,高亢的音乐声和四处被击出弹子的哗哗声,使义三无法听到女孩的问话声音。 义三竖起四个手指贴在玻璃窗上。当他抬头向里一望时,心里不由一惊。 “原来你在这儿。” 女孩那双明亮灼人的眼睛首先注意到了义三。她脸上浮现出微笑。 “上一次太谢谢您了。” 女孩嗓音清脆地说,并将四十个金色弹子放在义三的手里。义三正要说些什么,后边的客人便将他挤到了一边。 义三把弹子分给桃子一半,便来到空着的弹子机前。 万世桥、御茶之水这两台都是一共十五子。机器的弹簧格外的硬。义三转眼之间就把填入的弹子输掉了。桃子十次只有两次给吃掉弹珠。 “嗬,看来还是我的技术高。这个还给你。” 说着,桃子便把金色的弹子放到义三的弹子盘里。 义三想,桃子大概要说自己是心不在焉了。义三又加了一两次弹子,可又是一下被吃了进去。 桃子换回两盒“和平”还有巧克力,显得十分自得。她又把剩下的几个弹子填了进去,随意地拨弄起来。 离开“绿色大吉”的时候,义三回过头看了看房子的侧脸,低声问桃子: “暧,昨天你在医院征的那块地,不是看到一个人吗,是她吧?” “真的,就是她,是她。” 桃子说着,不知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义三的手。 桃子在街上买了束玫瑰花。夜晚的街上也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到处都是开店仪式、纪念会、谢恩会,还有大张旗鼓的大甩卖。 “看这架势,我爸爸的医院要是不搞个热闹的开院大典,大概就不合适了。” 义三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说: “我有一个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 “其实,我也不是直接认识的。就是刚才那个玻璃台子里的女孩。我曾救过她的弟弟。他们姐儿俩挺可怜的。桃子能不能跟舅舅说说,让他们有办法住下来。” “嗯,行啊。我跟爸爸说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吉本……名字我也不清楚。” 义三说道。他脑海里清楚地浮现出那天病历上的记载。这使义三自己都感到吃惊。 大衣领子 三个月过去了。 栗田义三去医院的时候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都要从舅父医院的建筑工地旁经过。在宽敞的用地上已建起了口字形的外层建筑。不过,距离完工大概还需要些日子。 整个建筑并不十分大,病房好像也只有两层。不过,这座坐北朝南、明亮的现代建筑,无论是从每一个阶梯,还是每一扇门来看,都可以使人们预见到它一定会是一座有相当规模的医院。 可以肯定,舅舅在这座设有内科、妇科、外科的综合医院的建设上倾注了自己多年的积蓄,并且还从银行或朋友那里贷了款。 义三的医院最近也经常议论这座正在建筑的私立医院。有的人十分羡慕义三,认为他不久就要去那儿工作了。 甚至也有人传言说那座医院的院长曾到过义三的公寓。这真使义三惊讶不已。 还有人见面打招呼都有些四处找工作的味道,说什么“到时还请您关照……”等等。 可是,义三的心情却是十分烦闷。 他尊重自己的舅父、舅母,对桃子也有着兄妹的亲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走这种一帆风顺的坦途,才反感扎根到别人安排好的地点上。他不满足这一切。 美貌内会隐存叛逆,强有力的男低音会包含着野性。义三有着争取解放、冒险的青春活力。 他喜欢桃子。但是,一旦离开她,这感情就会淡薄。桃子每星期都要给他来一封信。 ……上回你让我办的、那件弹子店的女孩的事,爸爸已经答应我了。他已经和安排医院事务的先生说了。不过,那位女孩她们表示还是愿意领取搬迁费,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不光是这位女孩,还有一家人也表示要搬迁费。不过,她们要求的数额过高,事情尚未最终解决。按爸爸的意见,搬迁费三万日元左右,如果那位女孩在住房、工作上有什么为难的话,可以请她住在医院里,并给她安排合适的工作。你是不是去见见那位女孩,同她讲讲这些情况。另外,还请顺便跟她说,就是到了爸爸的医院工作,也不要恨我…… 天冷了,望多多保重,不要感冒。我感冒了,好久未愈。晚上睡了觉以后,倒不觉什么。可是白天却很难受。过年时,一定回来。一想象你要在那种(对不起……)公寓里过年,我就觉得十分难受。这是我在乡下的最后一个新年,我有很多很多的计划呢。 爸爸说义三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勤奋好学?……” 义三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总而言之,得把桃子的这番好意转告给那个女孩。 最近,那片旧房址的草全被割光了,只剩下一眼便见的白铁皮小房子了。义三有些犹豫,这么突然地去拜访那对姐弟,自己说些什么好呢? 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每一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义三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多此一举,故作多情。 每当想起那个女孩的明亮的眼睛,义三就像受到盯视似的,感到十分胆怯。 接到桃子的来信后的第二天早晨,义三将大衣领竖起来,遮住冰冷的耳垂,向医院走去。他连向女孩住的地方望上一眼都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地从那里走过。 自实行住院医制度以来,义三他们是第二期学生。对于这种自己带饭吃、没有任何报酬、类似于实习的这种制度,义三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所医院的医学院的学生们都十分正派。不过也有个别例外,牙科有个叫原的学生,靠着低级的投机买卖、赌博,打扮得十分花哨,又总想以花言巧语,插科打诨,来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但是,医院里的人们似乎对年轻英俊的义三更加青睐。 义三穿上白大褂,走进检验室,去做头一天未完成的标本、检验。 一个少女模样的见习护士正在检验室里在做着什么事情,见到义三,便说了声“您早”。随后就走到义三身边,洗起烧瓶和试管来,久久不肯离去,俨然一副义三的助手的模样。 检验室位于医院的洗衣房的灭菌室后边,明亮而且暖和。屋角上有个计算台,上面放着一台小打字机。义三觉得这里很舒服,便在那计算台上吃完了午饭。 下午,食堂有个座谈会。这个座谈会也可以叫做研究会,是专门为当住院医的学生们所举办的。这天是请人来讲X光照相的识别。 座谈会结束后,人们各奔东西。每当在准备下班的黄昏时刻,义三总会产生一种孤寂之感。黄昏的气氛在感染着这位年轻的独身者。 “发什么呆呢?” 义三的肩头上传来了民子的悦耳的声音。 “今日还没有见到你呢。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在检验室来着。在那儿做了一下血沉,又做了个凡登白实验,看看有没有黄疸。后来又在洗衣房玩了一会儿。” “你大概不是和洗衣机玩吧。你可真行。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儿……好像这整个医院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你这个人,千人喜欢万人爱嘛。”民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天真冷啊。去稍微喝些酒吧。” 民子一边穿着她那件暖和的白色外套,一边向义三邀请道。 “可以啊。不过,我可是一贫如洗。” “那没问题。我请客。” “女的请自己喝酒,又总让女人付账。我真够惨的。” 这确实是义三的真心话。 “可别那么想啊。” 民子宽慰义三说。 酒店的女人们 民子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又抽烟又喝酒。 但是,她喝酒从不过度,从未喝醉过。一旦喝到眼睛出神,滔滔不绝时,她就不再动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 在男人眼里的好酒,对女人来讲也可能不会太差。 民子无论是从打扮上,还是从气质上看,都显得十分洒脱、利索。在她身上,还有一种善解人意的豪爽。对于义三来讲,民子十分容易交往。 民子是有钱人家的小女儿,她的兄长生活也颇为富裕。她既是话剧的热心观众,也是颇通歌舞伎的欣赏家。她从未像义三那样不知怎样去安排工作以外的时间。 “栗田,走,去新宿玩。” 民子笑着说。义三也笑了笑。 “那我就暗您一程。” 街上到处都是圣诞大减价和岁末大甩卖,到处都是刺眼的装饰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新年的门前松也成了行人走路的障碍。 “我们这些穷人既不欠人家的钱,也没人给咱钱。年末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义三在人群里艰难地走着,说: “以前,这新年的门前松就这么早摆出来的吗?” “那可不是。一般都得等到年跟、岁末大甩卖之后才摆呢。这就和最近的妇女杂志的新年号一样嘛。” “浮躁、忙乱,真让人心烦啊。” 胡同里有家小饭店。民子和店里的人很随便地聊了几句。看来,她是经常出入这里的。 年轻的女人端来了白色的酒壶和酒杯。民子向义三介绍道: “这位是酒店的女老板,是我哥哥的朋友。” 这女人描着细眉,唇部涂成了花形,身穿一件十分合体的黑毛衣。面对着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子,义三显得有些紧张,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 “栗田,2月份以后,你准备干什么呢?” 为了准备5月份的国家考试,从2月份起,住院医就结束工作了。 “究竟干什么,我还没最后定呢。” “要是人家不嫌烦,我准备还在这所医院干下去。我情愿成天去值班。这样,既能学习不少东西,还能随时向先生们请教。而且还有许多参考书可看,还能实际地参加病人的治疗。” “确实如此。” “一个人在家里,哪学习得下去啊。” “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咱们一块儿学吧。” 义三也颇有同感。 “我要是通不过国家考试,再要做一年住院医,那就真是惨了。” 民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你不会通不过的。就算通不过,也不必灰心嘛。你舅舅不是在盖着那么漂亮的医院吗?!那么漂亮的医院,我也想去那儿工作呢。” 义三颇感意外,问道: “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我自己的生活。” 民子摆了摆指甲涂成珊瑚色的好看的手: “你的想法也太理想化了。要不然,就是不好意思。你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绝不是理想化。这么说吧,我就是不想干这种私人开业的医生。我愿意在大医院工作,愿意有许多知心朋友,愿意开阔自己的视野,愿意到远方去旅行……其实,我当医生还是听了行医的舅舅的意见后才当的。也许这工作本来就不适合自己。” 听义三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正在反省自己的内心。 “我真羡慕你,你参加完国家考试后还可以回到大学的研究室。” “是吗?其实,我并不想当大学的教授,也不认为自己能当上。我打算让他们给我建所小医院,自己开业治病。你说你想到远方去旅行,可我倒想在学术的气氛之中漫游。在漫游之中,要是碰到个关心我这种人的人,我就和他结婚。真的。” 民子垂着眼睛,慢慢地将酒杯送到嘴边上。 “先不说这个。我,要是你随随便便地结了婚,那我会很失望的。” “为什么?” “要是你所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嫁给了一个很一般的男人,你难道不失望?!这是一向事嘛。我喜欢你,我一直认为咱们是好朋友。” 义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这大概是醉话。 民子满不在乎地拿起第三个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又要了两份海带茶泡饭。 “咱们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样,为义三斟上最后的一杯酒。 义三还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义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却毫无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风很凉。 “刚才店里的女老板,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问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要是给你做个装饰性的情人,不挺好吗?!” “噢,原来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个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说,是个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欢她。她结婚以后,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后,我哥心又活动了。她生活上有了问题,我哥给她出主意。她开了这店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哥又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为我嫂子感到难过。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无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说要结婚吗?!” “人们都说心心相印。可这心是要想很多事儿的。太麻烦了。我觉得还是用身体生活为好。” 在新宿车站长长的地下通道里,民子低声自语着。人流拥了过来,民子借势靠到义三身旁。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儿?她总说我像个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让她看看我这女人的样子。” 说完,民子轻轻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脚步,向义三道了声再见,便走上台阶,径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义三。 小牙齿 昨天,民子在医院为一天没见到义三感到担心。今天,义三也同样为民子没来医院觉得心急。 办事认真的民子从来没有误时迟到过。所以,义三觉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这天,义三担任小儿科主任的助手。这个工作,民子最愿意干。所以,义三替她干了。 将近中午时分,房子抱着裹在棉大衣里的孩子跑进检查室。 “啊!” 义三惊叫了一声。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后,护士给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 孩子体温四十度,意识不清。从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经过胸部听诊,医生认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病儿。 义三默不作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历,又用听诊器听了听。 “这不是耽误病情了吗。现在就是用盘尼西林,有时也不起作用的。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主任冷言冷语地问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这话语在义三听来显得那样无情冰冷。 “从昨天开始发烧,还咳嗽。” 房子声音颤抖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昨天?头几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针盘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时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惊恐的、可怜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义三,然后走出检查室。 “没有危险吗?” 义三不由得向主任问了一句。 “以前要是这样就不行了。不过,现在并用盘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边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一边说。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从河里救上来的。” 一个护士还记着这个孩子。 “原来如此。那么点的孩子,真不该又让他接近死神一次……不过,还是和栗田君蛮有缘分的嘛。” 在小病号的嚎叫与哭声中,主任望了望义三的脸,笑了起来。 可是,义三却笑不出来。 义三十分清楚那个孩子的病情是不容乐观的。 当天晚上,义三离开医院时,请药房的人给他拿了些盘尼西林和强心剂。 义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义三决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犹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帮助他克服这种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会给自己恰当的忠告的。 义三走出医院后又返身来到医院的药房,向护士问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没有效果?” “嗯,我们这儿的大夫说有效果。” “怎么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两倍的面粉,用热水把它们搅拌在一起。然后再摊在和纸上,把和纸贴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肤有些发红了,就可以揭下来。大概一分钟左右,就会有反应的。” “谢谢。” 外面很凉。天空像昨天一样清冷,还起了风。 脚下的那条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着许多灯光的色彩,摇曳晃动着。 工厂排出的浅黄色的液体从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着热气流入到河水中。 一个很大的纸袋被扫地风吹了起来,一下子贴在了义三的裤子上,接着又嚓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周围漆黑一片。 义三摸着黑走上了台阶。他的心跳得愈来愈快。 从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过,义三来到了那间泄漏出灯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谁啊?” 房子在里面问道。但是,听不出她起身开门的声音。 义三用手推动了门。 房子将门打开一道小缝。 “啊,是您?!大夫。” 房子怀里抱着孩子。 义三为了不使夜风吹进室内,一闪身走进了屋里。 “大夫,您看这孩子怎么办好啊?” 小屋里比想象的要暖和。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痛苦的喘息声。 “到医院看后,一直不见好吗?” “嗯。他好像还越来越难受了。我想,这么抱着他,他或许还会舒服些。” “看来,还是得让他躺着。” “大夫,您上来给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着,望着义三。 “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还不是医生,是个学生。我叫栗田。” 义三脱下鞋,坐在陈旧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经睡熟了。和式脚炉上蒙着脏乎乎的棉被。 房子轻轻地放下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义三,等待着义三的诊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恶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围微微发白,产生了青紫症状。这是由于呼吸困难,鼻翼扇动时造成面颊鼓胀所致。义三为他数了一下脉搏,脉搏有一百以上。 自从学医以来,义三第一次为一个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极度的紧张。 义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注射器,递给房子。 “用锅,把水煮开给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块消毒一下。” 炉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锅里就响起了器物碰撞的声音。 “药粉按时吃了吗?” “他不太会吃。”房子发愁地说。 义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头,拿起注射器,为孩子注射了一支强心剂。然后,又给孩子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义三用匙子拨开幼儿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这哪吃得下去东西呢。 义三用匙尖取出了一个异物。 原来是一颗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难受了,真可怜。我光听到他在咬牙。可没想到他的牙会掉了……” “大概是换牙吧。” 义三安慰着房子,并把小牙递给了房子。 房子眼里含着泪,把牙放在掌心里,摆弄了几下。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整个房间里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声。 “那个——能不能请您再观察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我们接受福利救济,很难请到医生到家里来。就是以后办了手续,也只能在医院治疗。” “行,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会观察的。要是病情恶化,我去请值班的医生来。” 两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个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吗?” “是的。医生曾经说他是小儿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马上就喘得厉害。” “你有芥末吗?” “芥末?没有。” 病儿的情况相当不好。所以,也无法让房子出门去找。 义三嗓子渴了。 “给我一杯开水……” 火炉上的锅冒着蒸气。 病人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着。 脉搏开始不齐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当义三注射完第三针强心剂,拔出针时,病儿的那失去弹力的皮肤似乎紧紧地拽住针头不放。 以后,死就像空中被击落的小鸟一般急速地降临下来。 病儿头动了两下,就像用力点了点头似的。他嘴边的苍白颜色顷刻之间扩展到了整个面部。不久,呼吸就缓缓地消失了。当孩子的脉搏停止时,义三看了一下手表。 差5分到8点。 [book_title]第三节 踏霜而行 如果不请医院的值班大夫来,那就无法认定死亡,也无法出具死亡诊断书。想到这儿,义三对房子说了句: “我马上就回来。”便走出了门外。 屋里只剩下了房子。 义三感到很冷,浑身都在颤抖。 医院值班室的年轻医生很爽快地答应了义三的要求,和义三离开了医院。 “医疗救济,一天也就支付二十五日元。有时候开业的医生不愿意给看。所以呢,就很容易被耽误了。多么好的新药,要是错过了时机,那也没用的。”年轻的医生说。 走进小屋里,医生什么也没问房子,只是看了看死去的孩子的眼部的反应,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然后便慢慢地低下头,离去了。 “谢谢您了。”房子向义三表示感谢之后,又问: “这孩子变凉了。怎么办才好呢?” 房子死死地盯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变成了白蜡娃娃似的死儿。 义三向房子要来脱脂棉,为孩子的面部进行了消毒。并且把棉球轻轻地塞进了孩子的鼻孔和嘴里。房子把锅里冒着蒸气的水倒进脸盆里,用毛巾为孩子擦了擦身体。在那淡青色蜡一般的两腿之间,有着郁金香花蕾般的男性器官。 房子抽泣着,从包裹里取出干净的内衣、内裤,给孩子换在身上。 “妈妈死去的时候,是直接让她躺在榻榻米上的。他这么点儿,又这么冷。难道一定得这样办吗?” “可以让他这样躺在被子上吧。” 房子把孩子抱起,让他头朝北躺下,然后又把脚炉往义三身边挪了挪。 “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暖暖身子。” “谢谢。” 可以看得出房子在指望着自己的帮助。义三意识到这点后,便不忍让房子一个人为孩子守夜。那样的话,也太残酷了。 义三很喜欢吸烟。可是这几个小时,他忘记了这个嗜好。这时,他点燃一支烟,又看了看手表。夜已深了。 “妈妈来接你来啦。”房子把睡衣的下摆盖住死去的孩子的腿。那动作就像在为活着孩子做的一样。 “太难受了,我可怎么办才好呢。”房子喊着,突然冲出门外。 听着房子小跑的脚步声远去,义三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处置有没有错误,自己是不是应该更早一点去叫值班医生。以前,自己也曾碰到过小孩子因急性肺炎死亡的事情。可当时自己并不是负责任的医生。今天晚上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 这可以不去管它,可房子呢,她今后怎么办呢?义三的内心失去了平静,他觉得自己与房子之间越来越近了,不由得为她的将来担起心来。 房子踏霜返归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许久许久才接近小屋。 外面的寒气使房子的脸冻得红红的,眼睛明亮润湿。 房子在死去的孩子枕旁点燃香烛,为孩子祈祷着。 “让您久等了……” 随着年轻人的充满活力的声音,两人份的荞麦面条便摆在了一进门的高台处。 年轻人的这一声使屋里的空气缓和了许多。 “您趁热吃了吧。”房子让道。 房子尽管十分悲伤,但是仍然把方方面面的事想得十分周到。这使义三不由生出爱怜之情。 房子来到义三的身边坐下,拿起卫生筷子说: “为什么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呢?” “其实,我什么作用也没起。” “你能为我们做了这些,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夏天你救了这孩子的命,今天又为他送了行。这孩子太幸福了。” 义三也觉得稍微放松了一些。于是,他便告诉给房子正在建的医院是自己舅舅的。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我舅舅那儿上班吧。” “我什么都不会干。而且,我和邻居们一直是互相帮助生活过来的。如今,我一个人去过好日子……有些不大合适。” 说到这儿,房子突然有些发慌了。 “糟了,我还没把孩子的死讯告诉邻居呢。” “你的邻居都是什么人?” “她们是三姊妹。哥哥得了肺病,现在住在疗养所。大家都为今后的去处着急呢。” 听到这个,义三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 “你们想要多少搬迁费?” “我们也没法说。这块被烧毁的房子旧址是别人的,我们没经允许,就自己盖了小屋,住在这儿的。不过,邻居他们坚持多要些。我要是被医院收留了,她们会恨我的。” 屋里愈发冷了起来。义三觉得膝部、背部冻得有些钻心的痛。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着……” “嗯。刚才您突然来的时候,孩子病情那么不好,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困得要命。不过,现在我不困了。” “就是不困,你也一定很累的。稍微睡一会儿。我在医院常值夜班,不睡觉已经习惯了。” “我妈妈去世时,不知为什么,我也是特别的困。” 房子垂下头,说: “真可怕。一想到那么多的事情,我就觉得非常害怕。”说完,她就默不作声了。 义三无事可做,便不断地吸着烟。 不久,房子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义三想给她身上披上点东西。可是,屋里除了死去的孩子身上那床被子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披盖的东西了。 义三脱下大衣,盖在房子的身上,掩遮住她那白皙纤细的颈部。然后,义三又把脚炉移到自己身边。可是,这仍然无法使他抵御室内的寒冷。 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狗的颤抖的叫声。 房子移动了一下身体,睡脸转向义三这个方向。 看到房子那疲倦不堪的睡相,义三感到有些紧张,便将左手背放到房子的唇边。左手背刚一接触到房子的呼吸,义三便像触到火一样,缩回手来。 假如这时房子醒了,义三将会对她大胆地说: “我爱你。” 不过,义三的这种想法正是因为房子在熟睡之中才会产生的。 第二天早晨 当义三离开房子的小屋时,明亮的朝阳已照射到大地之上了。 昨晚,不知不觉之间,义三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平日早晨睡得就十分死,结果一睡就到了这个时分。 邻居的年轻女孩们进来出去的,似乎有什么事情。房子在为自己往脸盆里倒着开水。刚刚醒来的义三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原想等房子醒后对她说:“我爱你”,结果自己却睡着了。这真是有些白劳神。 可是,对人家一个刚刚失去弟弟的孤零零的女孩,自己这个做医生的又怎么能说得出“我爱你”这类话呢。还是睡着了好。 义三洗脸时竭力不使水溅到外面。当他的手碰到左太阳穴时,就感到一种跌碰后的疼痛。 义三的鞋踩在坚硬的鱼齿形的霜柱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您直接去医院吗?” “对。” 房子送义三到门外时所问的话语里有一种依恋不舍的寂寞之情。可是,义三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房子。 “呆会儿,来医院取一下死亡诊断书。” 义三温和地说道,但那话语让人听起来却显得那么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行。” “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我傍晚回大和寮。那地方你知道吗?就是河边的那个新公寓。” “行。真是给你……” 房子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火炉上热的饭好不容易才冒出蒸气。房子真想请义三吃完再走。 可是,义三不好意思再呆下去,起身便走出了门。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心里无着无落的。 义三要是能再多呆一会儿,房子心里就有依靠了。 虽说弟弟的父亲不知是谁,可是这个弟弟是房子自己养育大的。弟弟死了。它使房子感到空荡荡的孤独。这孤独不是来自于寂寞,而是出自于恐惧。房子现在真想有人帮助她摆脱这种孤独。 义三走了以后,房子肯定会无时不刻地想着他的。房子的内心里只有义三这根支柱。 走到下台阶的地方,义三回过头来说: “那我走了……” “连饭也没……” 房子刚说了几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连早饭都没让义三吃。这虽然是件小事,但房子却因此而担心,担心义三离开自己远去。 突然之间,两个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这使他们感到了耀眼的、令人惊慌的、永久的时间的存在。 啊,又是这样的目光!义三觉得在这锐利灼人的目光里,今天早晨有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温馨。 义三垂下眼睛。在他的脚下,菊花开放着深红色花朵,但是它的叶子却已全部掉落。 “这就是残菊吧。” 过天,每到农历十月初五,都要举行观赏残菊之宴。义三至今仍记得这事。现在已是12月了。农历十月初五该是几号呢?房子是不会懂得“残菊”这个词汇的。 义三沿着河边走去。走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偏头痛,而且肩膀也胀痛起来。看样子,今天在医院的工作绝不会轻松了。 河的对岸,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前,可以看到拿着盆在公用水管的水池旁洗唰的人们,也可以看到用手指在漱口的女人的身影。那里没有一个男人。即使在这幅小景之中,也可以感受到岁末的气氛。 义三想,让房子一个人那样孤零零地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真是太残酷了。可是,以清晨时他的理性来判断,他又难以使房子的人生与自己的命运贴近。 他曾劝房子到舅舅的医院工作,但房子却以“我什么也不会”拒绝了。而桃子却在为医院建成就可以来东京而快乐地欢歌。房子美丽的眼睛,桃子悦耳的歌喉在义三的心底中翻上搅下。 在舅舅的眼里,义三所在的医院只是个福利性的不花钱的医疗所。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中,持健康保险或生活救济医疗证的人要更多一些。 出入这所医院的穷人格外多。所以,这所S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巨大建筑从整体上看,明显地有些脏污。 早晨的阳光照射到三楼上。三楼的小儿科病房的窗户上晾晒着许多衣物。 义三走进病房时,早晨的清扫刚刚结束,一切都显得清洁、静寂。 在小儿科挂号处值班的是一个少女。她也是一名见习护士。义三请她找来房子弟弟的病历。 义三打算请昨天晚上帮忙看过的医生出具死亡诊断书。 义三刚要走,女护士把他叫住,不留情面地对他说: “这个人还没办医疗免费手续呢。你得让他早点办。要不然,这种人多了就不好统计了。有些人说是过几天给送来了,可病一好就不来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已经死了。” 义三也十分不悦地回了一句。 流行性感冒 值班室里,两三个住院医聚在一起正在闲聊。 “各位早。” “栗田君,你脸色可不好啊。” 两三个住院医几乎是同时说道。 “是嘛。我觉得有点儿偏头疼。” “这是流感。肯定是病人传染的。井上小姐说不定也是被传染上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们这些人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以称“君”和“小姐”来区分男女。 经大家这么说,义三也为民子担起心来。 义三穿上白大褂,独自一人来到食堂,喝了一杯热牛奶。 走出食堂,义三发现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医院的每条走廊上都聚满了陌生的病人。 小儿科这天格外忙。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同一类型的感冒。其中也有两三个人得的是春秋流行的麻疹。过了正午时分,这些小病人仍络绎不绝,不断地来求诊。 义三仍然像昨天那样,为科主任做助手。诊断工作十分忙碌。但却使义三感到了工作的快乐,使他产生了巨大热情。他忘却了头的疼痛。 护士通知他说房子来取死亡诊断书的时候,义三也没有时间放下手里的工作去门诊挂号处看看。 “那个小孩,不行了?太可怜了……看得太晚了。而且,他以前好像得过哮喘。” 浓眉长脸的主任一边在听诊,一边转过头看了看义三。说完这些,主任就再也没有讲话。 下午两点,义三才抽出空到食堂吃饭。这时,他感到全身十分疲劳,远远胜过早晨的劳累感。他的腿显得格外沉重,腰觉得异常酸懒,后背有一种钝痛感。他刚拿起报纸,肩上就觉得十分胀痛。 昨天晚上在房子家里只吃了一碗荞麦面条,今天早晨在医院也不过喝了一杯牛奶。可是,义三现在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义三真想马上回到公寓,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上一躺。不过,他还是决定留在医院等到4点查房结束。 就是在自己的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义三对那些幼小任性的患者仍然十分亲切、十分和善。 而且,从今天早晨,他内心变得温柔怜人,十分珍惜一切生命—— 井上民子今天又没来医院。 走到傍晚的街路上,义三身上感到阵阵发冷,不由得缩起身子来。 走过房子的小屋前时,义三双膝感到一阵发软。 “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和那个孩子的内心的痛苦比较起来,你这点儿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义三对自己说道。他决定还是回去好好睡上一晚上,明天再去看房子。 望着房子小屋里泄漏出的笔尖大小的一缕灯光,义三加快了脚步,从小屋前面走过。 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有进屋,屋里显得寒气逼人。义三打开电灯,取出被子,无心再干其他的事情,便脱下身上的衣服,在内衣上套上单和服,然后一下子就躺到铺盖上。 义三心里暗暗命令自己,什么也别想,赶快睡觉,赶快睡觉。就在他心里发急,难以入眠时,他身上感到阵阵发冷,上牙直打下牙。 他就像被裹在被子里想要伸展翅膀的鸟一样,不停地抖动着。 不久,他身上不再觉得发冷了。但是,高烧又夺去了他的意识,使他昏昏欲睡。当他从昏睡中醒来时,内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紧张不安。 “栗田,下象棋吗?噢,已经睡了。” 听到隔壁大学生的招呼,心里正在紧张的义三想把他叫住。可是,那个青年没等义三喊出声就离去了。 义三又昏睡了过去。他觉得房间的榻榻米、墙壁、屋顶都膨胀起来,向自己压挤过来。他挣扎着,试图从这种压抑感中挣脱。就在这时,他猛然醒来,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不过,一会儿,他又睡熟了,忘却了一切。 第二天,风和日暖,晴空万里。 放了寒假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都离开了大和寮回乡省亲去了。 义三房间对面的女大学生向义三的房间里探了探头,高兴地说: “栗田先生。哟,您休息呀?我走了。” 说罢,她便提着崭新的手提包,向楼下走去。 中午时分,宿舍管理员的妻子走进栗田的房间。 “嗬,你睡得够好的。还打着呼噜……” 说完,她皱了皱眉头,关上了一直亮着的灯,便走了出去。 如果她多少有些医学知识,如果她能稍微仔细听一听的话,就会发现义三并不是在打呼噜,那呼噜声,其实是肺部的炎症使他发出的痛苦的喘息声。 正等着你呢 医院里,井上民子正在十分麻利地为主任做着助手。她身穿白色大褂,黑灰色的毛衣稍稍显露在外面。 民子鼻子下面有些发红,大概是因为鼻子老流鼻涕的缘故吧。 “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昨天,他脸色可不好看啦……” 主任对民子说。 “是吗?” “昨天,他替你为我当了一天助手。” “是嘛。” 民子故意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随便应了一声。但是,她心里却暗自决定从医院下班后去看望一下义三。 主任用手指揉了一下眉头。大概是因为那儿有些发痒。然后说: “现在靠的不是医生的医术,而是新药的作用。死亡人数减少了,病情也不恶化了。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不过啊,日本就这么一块又狭小又贫瘠的土地,人口又不断增加,老人寿命又在延长。这样一来,政府的烦恼肯定少不了。幼儿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对于日本大有好处。这真是一对奇怪的矛盾。我经常琢磨,过去那种医学不发达、人顺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您说的顺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么呢?这在医学上是难以想象的。” “嗯。不过,那种让人长生不老的医学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医学的终极目标是要消除人类的一切疾病。可在原始社会,再往后推上多少年都成,有过这样的时期吗?实际上,医生为这目标越奋斗,疾病不也就越多吗?!” “就算病没了,可还有战争啊。” “看来,这两个都消除不了。不是有人讲‘预防战争’吗?!这个词大概是从预防医学来的。可要从我们的角度,这种‘预防战争’纯粹是无稽之谈。” “新药所拯救的人数和原子弹所杀害的人数,到底哪个更多呢?” “推算原子弹将会杀害多少人,这算什么学问?叫天文学,还是哲学。你计算计算,用它做篇学位论文……”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说: “不过,如果我们从哲学的角度解释人的疾病,那又会怎么样呢。也就是前天,栗田今年夏天救上来的那个孩子,就那么一下就死了。耽误了。盘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栗田君去他家看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时候,栗田君路过时,能去他家走走,那么这孩子就会得救的,费不了多大的劲儿。从这种意义上讲,或许栗田君有责任。但这责任又不应该由他付。这种责任是非神人难以知晓的责任。因为医生不是神仙,他不会仅仅从人家的附近经过,就会知道里面有病人。栗田君没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所以也就没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贫穷、无知的女孩没能及时来医院,耽误了医治时间,也未必就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什么?那个孩子,死了?” 民子摘下口罩,一边洗手一边想:自己不过休息了两天,竟出了这种事。 “流感之后,就该是麻疹了。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个了。按说,天越来越冷了,这麻疹也应该很少了。不过,要是怀疑是麻疹,就得赶快打盘尼西林。那样,效果还是很好的。金霉素治肺炎效果相当好。” “金霉素?” “药房进了。就是制造成本太高。太贵了。” “多少钱?” “零售价每片得要二百五十日元。四小时一次,每次两片,一天吃六次,对肺炎才有效果。我用它治过严重的咽喉炎症,疗效不错。” “您能不能给我十片。” “有人得肺炎了?” “那倒不是。我想随身带着。您不是说吗,随时都可能碰到那种非神莫知的责任嘛。” “那倒是。不过,你也很喜欢新药嘛。我记得你以前也买了些别的什么。” 主任来到民子的旁边,一边搓洗着手一边说。 小儿科的小病人们的床头柜上摆放着栽有圣诞树的小花盆,还有雪白的玩具熊、画绘得十分逼真的玩具车等等。大家好像在互相竞争,显示节日的气氛似的。医生们这两天查房时都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 医院今天好像也要为这圣诞节前夜准备些美味佳肴。 “我小的时候,圣诞节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过。可二战后越搞越热闹了。现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欢过圣诞节,而不太在意新年了。这热闹劲儿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 主任笑笑。 下午又来了急诊,一天就这样忙忙碌碌过去了。到了傍晚时分,主任的眼神中也显露出疲劳的神色。 “感冒要是还这么流行的话,那些自己开业的医生光出诊就够他们呛的。我回家以后,也得跑上三四家,为邻居看病。” 民子从尼龙化妆袋里取出乳液、小梳子,整了整短发,又在手上擦了些油。尔后,便离开了医院。 民子没有走那条行人稀少的没有商店的河边小路,径直向车站大街走去。 民子没有觉得义三在家休息会有多么严重。所以,她想去买些东西,为义三的拮据的圣诞节增加些欢快的色彩。 街上有些商店不仅岁末大甩卖,而且还增加了击打幸运球的节目。白球为一等,绿球二等,粉球三等,红球四等。时而有人击中,便会响起丁当丁当的钟响声。街路很窄,一旦有辆三轮摩托驶入,人潮便会涌动起来。 民子在面包店买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面包、半磅黄油,又到肉店买了火腿肠、鸡蛋、沙拉酱。最后又走进蔬菜铺,买了生菜和一个小菜花。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里,平时从来不做饭。今天,买了这些食品,她立时觉得有一种做女人的喜悦涌上心头,不觉得有些兴奋。 离义三的公寓只有一站。可民子还是决定乘车去、在站台上可以听到那些专为圣诞节开业的小舞厅里传出的爵士乐声。在每天傍晚的噪音声中,只有这乐声是乐队演奏的。 大和寮附近的许多房屋都被战火焚毁了。民子走到大和寮前,发现每个窗户里都没有灯光,里面静寂极了,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民子按了一下门铃。一位中年妇女从黑洞洞的走廊里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请问,栗田先生在吗?” “嗯,在。在二层的左手第二个房间。他呀,身体好像不太舒服。” 这位妇女大概正在炖着什么东西,所以连民子的脸也没看清,就转身往回走去。 义三的屋里也没有点灯。民子敲了两下门,无人应声。 “栗田,是我。” 民子说着,推开了门。 “啊,我正等着你呢……” 黑暗中,义三用足力气,清楚地应道。 女人味儿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寻常,急忙脱下高跟鞋,走进屋里。一进屋,她马上打开了电灯开关。 她眼前浮现的是憔悴的、闭着双眼的义三的面容。 “栗田,你怎么了?” 民子把脸凑到栗田近前,一眼便看出义三病情不轻。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在义三的额头摸了摸。 “嚯,体温真够高的。糟糕透了。栗田,你肯定是硬撑着来的。真是个傻瓜。你还是个医生呢。” 义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也许,他刚才那句“我正等着你呢”也是无意识之中冒出的呓语。 不过,民子现在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她把买来的那包东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便站起身来准备做些什么。 她一只脚刚放进高跟鞋里,楼下的那位主妇就拿着火星四溅的火引子走了进来。 “啊,太好了。谢谢。您要是有那种能产生蒸气的东西,就借我用用。另外,这附近要是有医生,马上就能请到的话,请您帮忙快点儿叫一下。” “行。” 那个主妇应了一声。可是,她仍然不着急不着慌地把火放在火盆里,说: “他昨天傍晚一回来就躺下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啦。光听到他呼噜打得挺响,我还以为他是吃了安眠药睡觉的呢。他本人虽说是个实习的,那也是医生嘛……” “那不是打呼噜,是肺呼吸困难的声音。这是严重的感冒,是肺炎症状。请快找医生来。” “好。” 民子的样子把主妇吓得够呛。那主妇赶紧走了。 楼下的电话声传了过来,医生好像已经出诊去了。民子想请自己医院的值班医生来一下。但转念一想,那位主妇正在打电话催呢,还是再等开业医生一会儿。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上,又从楼下取来水。然后拿出白色的金霉素药片,并用手指碰了碰义三的面颊。 真没想到从医院药房刚买来的这药竟会这么早就发挥了作用。这简直是上神安排的命运的奇迹,绝非医学可以做到的。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两天不去上班,如果主任没有说义三好像感冒了,如果自己没打算和他过个愉快的圣诞节前夜,那么他就说不定会…… 上帝的安排难道不是爱的洗礼……在圣诞前夜的洗礼?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热闹的地方,可却总放心不下他。 “栗田,栗田。” 义三像醉汉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民子,说: “啊,是井上小姐啊……” “你能认识我,太好了。来,把这药吃了。你生病啦。” 民子把白药片凑到义三干涩的唇边。那神情,那姿态就像是义三的姐姐或母亲。 义三像山羊似的动了动嘴唇,把民子手指中的药片含进嘴里。 望着义三听话的样子,民子心中久久地涌动着女性的柔情。她把手放在义三的头上,让义三把头稍稍侧了一下。 “没有吸水管,能喝下去吧。来,好……” 说着,民子把杯子的水喂进义三的嘴里。 义三用力喝完水,马上又闭上了眼睛,喘着粗气睡着了。这使民子颇为担心。 义三的脸上沾了一点水。民子拿出味道好闻的麻手绢,为他拭去水珠。 屋里暖和起来了。民子脱掉浅褐色的大衣,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屋子来。 “要是医生来了,该多丢人啊。” 来的医生像个矮小的相扑运动员似的,长得胖胖的。 “要是二战前,这病可能就麻烦了。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我记得有个从外地来东京上学的年轻人,大学就要毕业了,结果得了肺炎,死掉了。那个年轻人结实得像块大石头,可一眨眼就没命了。家里的亲人都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有这个就没问题了……” 医生说着,把白蜡状的盘尼西林抽到注射器里。民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医生熟练的手势。 “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栗田义三。桃栗三年的栗,田地的田,源义经的义,一、二、三的三。23岁。” “您说得真清楚……” 医生看了看民子的脸,说。 “我还要再去看两三家病人。您一个小时以后来取药吧。” “我想把自己手头上的这些金霉素先让他吃了。您看……” “原来如此,可以。那就不用再开药了。” 医生用脸盆的热水洗着手,又接着对民子说: “早晨的空气很冷,对病情影响很大。要多注意,别让室内的气温变化太大。” “好。” “最近这段,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一会儿就是一个新病人。工厂那边,每天都有新病人等着你。真是让人吃惊。” 医生骑着轻便摩托离去了。听着远去的摩托的声音,民子决定今天晚上就呆在这间房子里。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间里。她为自己辩解,自己是作为医生、作为护士留在这儿的。但是,这样的辩解反而使她脸上发热发红。 民子从学生时代就在爱着栗田。但是,在别人眼里,她颇为理智,十分聪颖,性格爽直。人们都没有把她作为女性来对待。所以,她也竭力隐藏起自己的爱情。另外,栗田清秀俊美,颇受女孩子喜欢。在粟田面前,民子总是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也曾想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这女性的爱情处理掉。 另外,民子对恋爱还存在着一种恐惧。说穿了,这也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可能获得甜美的爱、难以将这爱持久下去。 但是,今天,望着昏迷中的、像婴儿一般熟睡的义三,她的爱没有丝毫的踌躇犹豫,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羁绊,尽情地喷涌出来。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幸福。 高跟鞋与拖鞋 圣诞节——25号这天下雨了。 明天就是星期日。清爽的东南风轻拂着蓝天。空中仍悬挂着白色的月亮。 这天,房子的邻居突如其来地要搬家离去。房子正在为她们帮忙收拾。 邻居的三姐妹,最大的叫伸子。有人告诉伸子不要过分坚持自己的要求,应该适可而止。因为她们并不具备正当的权益,过分的话反而会吃亏的。老二加奈子,特别想马上得到一笔钱。最小的则不愿意老住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想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所以,到了12月份她们就到处去找搬迁的房子。 特别是加奈子,她对现在的那点工资十分不满意。她有一个朋友在青梅线上的一个叫做福生的街镇上在歌厅做舞女,平时总是显得十分富有。这使加奈子这个年轻姑娘羡慕不已。当她听说福生有空房子时,马上就动心了。 就在房子的弟弟离开人世的两天之前,她们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定下了房子。她们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厅当舞女。不过,最小的妹妹才14岁,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她由住在东京赤羽的亲戚收留下来。 “对不起,房子。守夜、送火葬场,你那么累,还让你来帮忙……” 老大伸子道。房子摇摇头,说: “没事,这还能让我分分心……总是那么呆着,心里老害怕。不过,你们这么快就搬走了。以后,我太孤单了……” “明白,明白。小和刚死,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们也是放心不下的。” “房子,要不你也和我们一块去舞厅工作吧。” 加奈子试探着房子说。 “那个什么,那地方有个叫卡萨布兰卡的饭店,刚建成,就在车站旁边。听说,过圣诞节前夜时,T城一带的夫人、小姐穿着老式的夜礼服,就像舞女似的,满不在乎地向饭店的客人要小费……够厉害吧。咱们可没法比。不过,饭店还特别欢迎,特别的高兴。我也想过得痛快些房子,你那么漂亮,成天去数弹子店的弹子,太没劲儿了。就凭你这双眼睛,往歌舞厅一呆,那就像大钻石一样,光彩夺目。” 加奈子一边聊着,一边把有数的衣物放进包裹里。 “有人问我,愿意不愿意在这儿的那所医院工作……” 房子也不再隐瞒这件事了。 “那太好了。房子,你就一个人,没有必要陪着我们去往海里跳。” 老大伸子一边用绳子捆着行李,一边高兴地对房子说。 昨天,负责千叶医院事务的人也给房子送来搬迁费的支票。金额和邻居姐妹的相等。这全靠伸子她们的交涉才得来的。为弟弟的葬礼,伸子她们也给房子帮了许多忙。 加奈子绷着脸问: “这脏乎乎的小火炉,还有这锅也带走?” “那当然了。要不然,到了那儿就得马上去买的。”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个陈旧的正方形书包里装着西服和睡衣。学习用品和鞋已经包在包袱皮里。 “光给你们添麻烦。还没报答呢,你们就走了。”房子伤感地说,“守夜的那天晚上,和尚突然来了,真让我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来的。当时,我真是高兴。” “是姐姐让我去叫的,她说要是不念经,小和太可怜了。那寺院才让人吃惊呢。那个和尚是新制中学的老师。家里有四五个男孩子。他夫人比我们穿得还要破烂。” “那是叫‘布施’吧。三百日元是不是少了点儿。” “不少。给他上的饭,他吃得可香呢。” 伸子对房子说。 到了下午,邻居亲戚的女孩来接最小的雪子了。那个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从外表看上去,她家的生活也并不富裕。 在等搬运公司的车来搬运姐姐们的行李时,雪子一直和那个女孩在正在建医院的院子里玩。 三姐妹的神色里看不到任何分别的孤寂。她们似乎已经彻悟,习惯了人世中的离合聚散。另外,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想彻底告别这种贫穷不堪的生活。 三姐妹走了。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现了艳丽的晚霞。高大的烟囱吐出的黑烟向远处缓缓飘去。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样绷得紧紧的。 弟弟死后不过三天,这里的小屋生活就要结束了,就像打开的扇子被折断了一般。 房子要去义三那儿告诉义三她要在他身边工作。要是这能成为现实,那该多么幸福啊,她想。 房子仔细地洗了洗手和脸,又对着梳妆镜打扮了一下。脸上涂上胭脂后,房子好像变了个样子。她涂了擦,擦了涂,忙碌了一阵。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奶白色毛衣的肩部和胸部,似乎要掸掉上面的灰尘。 房子双手合十,对着用白布裹着的骨灰盒,说了句“我去去就回”,然后便穿上短外套,蹬上红色的木拖鞋,向河边道路走去。 房子去领福利补贴金时,都要经过义三住的公寓。所以,从这所建筑刚刚建时,她就很熟悉这一带。有时碰到掷球的学生把球扔偏了,她还帮他们捡拾过。 一个女人来到收发室。她告诉房子义三的房间后,又补充了一句: “他生病了,一直没上班。” 房子心里不禁一惊。会不会是那夺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流感传染给了他。房子心里发沉,一阵慌乱。 义三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三寸,正在通风换气。 房子立在门前,定了定神。 门前脱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褐色的翻毛高跟鞋。 房子知道屋里有女性的客人后,突然感到十分沮丧。 “对不起。” 她叫门的声音很小很小。 房子把脸靠近门的缝隙,想再叫一遍。可当她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灰毛衣的年轻女人,她的脸几乎贴着躺在那里的义三的脸上时,便离开了那里。 房子觉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流动,继而又冲涌起来。她没有空暇考虑任何事情。她只是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自己不该来的地方。 [book_title]第四节 放在瘦弱的手上的手 明亮的日光照射在脸盆的热水里。 剃须膏是民子送来的礼物。 义三从崭新的膏管中挤出些许,闻了闻它的气味。 在小圆镜子里,义三看到了大病之后的自己的病弱的眼睛。胡子也从来没有蓄过如此长。 圆形的陶制火盆上坐着一个小水壶,里面散发着煮沸了的咖啡的香味。 “凑合刮刮就行了。” 民子说话的口气又像是母亲或姐姐一样。 “嗯。” 义三绷着嘴,一边刮着脸一边应道。 “不过,你这手还是挺有劲的。我以为它要发抖,挺危险的。” “没事。已经没事了……” 义三转过头去,发现民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刮胡刀片的移动。不过,义三并没在意。 今天已经是新年的第四天了。 要是没有民子的照护,自己这条命恐怕早就没有了。义三想。 当然,也未必就会死掉。义三是个医生,他相信今天的医学,也熟知新的治疗方法和它们的效果。 但是,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在大医院里因偶然而死去、因偶然而生还的病例。的的确确,有时事情就是来自于偶然。 其实,义三不是就没能救活房子的弟弟吗?!虽然房子的弟弟不是义三治死的,但是义三终归没能让他活下来。另外,义三作为医生不是也让自己生命垂危了吗?! 或许正是民子才救活了自己。自己应该这么去想,应该记住民子的恩情。 义三对于病重时的情形已经什么也记不得了。尽管如此,他却留下了对于病痛的记忆。这会使他一辈子也难以忘却的。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就在这新旧之年交替的夜晚,义三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在宿舍管理人的妻子的好意安排下,义三喝上了吉庆的屠苏酒,吃上了美味的杂煮菜。 31号晚上,民子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家。不过,新年的上午她又返回了义三的住所。 2号、3号,义三渐渐恢复了体力,但他仍然躺在被子里休息。他把自己全部交给了民子,在内心中享受着这一切。 雪白的浆洗过的褥单的边角上,用墨写着两个小字:井上。 “井上。” 义三把民子的姓读出声来,问道: “这是你写的。” “对。往洗衣店送时写的……” 义三只有一条褥单。为了替换下这条脏污的床单,民子从家里拿来了这一条。 毛巾睡衣也是全新的。还有枕罩、杯子、香豌豆花都是民子带来的。义三简直就像睡在民子的世界中。 “那位小姐真是仔细,体贴人。” 管理人的妻子对民子赞不绝口。 “当个女医生,真是太可惜了。” “当医生的就得仔细,体贴人。”义三说。 义三的枕边摞着桃子寄来的三封信。桃子不知道义三患病的消息,所以每封信上都写着同样的话:你早点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回来呢。 昨天收到的信里还夹着从地方版的报纸上剪下的天气预报,还有一张积雪量的表格。这表格像是桃子画的。 天气预报是这样写的:12月31日,北风,晴,傍晚有雾。明天1月1日,北风,阴,下午有雪。 生长在雪乡的义三看到预报,心中生出对雪的思念。 从幼时起,每到寒气逼人的冬夜,义三都是在对翌日降雪的祈盼中进入梦乡的。 这个寒假,他本来也是准备回去看雪的。但没想到得了这场大病。按这种状态恢复下去的话,过了1月7日的七草节,就可以看到家乡的雪了。 不过,在回家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房子,看看那个像风中摇曳的火苗般的房子。 义三呆呆地用手摸了摸刮好了的下颚,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义三的身后,飘浮着咖啡的香味,还有勾人食欲的烤面包的清香。 “啊,痛快多了。” 义三把棉袍的前面掩了掩,坐在民子身旁的桌前。 “穿上布袜子。不穿要着凉的。”民子对义三说。 “我哪有布袜子那么好的东西。” “那就穿袜子。” “你还真有点吹毛求疵。” 义三随口开了句玩笑,然后老老实实地站起身来。他打开壁橱,准备找袜子。 看到整理得十分规整的壁橱,义三不禁一惊。袜子都被洗得干干净净,而且每双都卷成一个圆团放在那里。 “这全是你干的?” “是啊。我没事干嘛。你整整昏睡了两天啊。” “让你真是干了不少事啊。我要是再多睡些日子就好了。要是睡上两三个月,像蛇那样冬眠就好了。要是那样,你说不定还会建成个像模像样的房子呢。” “你舅舅不是正在建大医院吗?!” “我可不是灰姑娘。” 义三颇为愉快地嬉笑着,望了望这位亲人般的女友的眼睛。 民子的眼神中充满着温情与满足。这使义三的眼神顿时变得认真起来。 当义三拿起匙子准备加糖时,民子的手放在义三的手上。 “你真是瘦了。说什么也是得了一场大病啊。” 民子用手握住义三的手腕。 “是瘦了。你看,大拇指都可以挨到中指上了。当然,你的手指细长些……” 民子松开手。 “要不是你来了,这个年,我大概要到那个世界去过了。”义三深有感触地说。 民子高兴地,像打机关枪似的说: “我第一次来是在圣诞节的前夜。你病得真重啊。可是,我一看到你的脸,你就大声对我说‘正等着你呢’。” “对你说?我可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 义三用洁白的牙齿咬着面包,又看了看民子的眼睛。 民子的话使义三想起了自己在高烧的折磨中,在昏睡的过程里曾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也许他盼望的正是房子那双手对自己的抚摸。 一眼望得到底的河 “我明天想到外面去看看。没事儿吧?” 听义三的口气,像是在征得民子这位医生的同意。 “得穿暖和些,晚上可不行。你准备去哪儿?” “想练练腿脚……” 义三想去看看房子。但他没有说。 “过了七草节,我还想回老家看看。” “长野县。那儿很冷吧。”民子皱了一下眉头。 “大概正在下小雪呢。老家给我寄来张积雪量的图表。积了足有五尺厚呢。” “那也能滑雪了?” “嗯。我可是雪里长大的孩子。所以,今年怎么也得到雪里去一趟。” “我也想去。” “我们那儿没有像样的旅馆……要是我们家能留住客人,我倒是可以邀你去,可是……” 义三很随便地说道。这使民子颇感不悦。 “行啦。你一个人回去吧。再得一次感冒,再受一次折磨吧。” 民子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些,心里顿时上下翻腾起来。 民子看护了义三将近十天。这段时间里,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过得十分充实。 在这段时间里,义三像个天真幼稚的婴儿一样,把他的生命交给了民子。民子打心眼里疼爱那时的义三。 打开窗户,烧好开水,她所做的每一件无聊的小事都是在为着义三。这使民子由衷地感到快乐。 在男女同校的大学时代,民子和义三就很熟,关系也很好。但是,她很多时候对人们赞美义三的英俊而颇为反感。 她曾经和女朋友这样说过: “栗田这人太理智了,我不喜欢。我喜欢那种更富柔情的人。” 当时的义三对她来讲,是亲近而又疏远的一个人。就是在他们同时到这所医院当住院医以后,这种隔阂仍然潜存着。 正是义三的病,才使她一下走到了义三的近旁。 她真想拥抱着义三,喊一声:“我的宝贝。” 可是,病好了,义三又像以前那样正襟危坐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使民子真有些难以理解。义三又成了远方的人。 而且,民子觉得义三似乎已有情人。 千叶桃子的三封来信就放在义三的杭旁。义三一点儿也不想藏起来。当然,因为患病他也不可能藏起来。虽然如此,但是民子以女人的直觉,还是觉得这个桃子就是义三的情人。 民子是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的爱,不会撒娇的女人。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由于过分急切地掩饰,反而使得她几乎要扼杀了自己的情感。 义三仅仅说了句要看看家乡的雪,就使得民子十分不悦。可义三却不知觉,仍然又说起了家乡的事情。 “我们老家的粘糕不是完全捣好,而是捣到差不多的时候,加上核桃、发青的大豆,做成豆粘糕,好吃极了。到时,我给你带些来。” 义三一边以平和的口吻说,一边喝着咖啡。望着喝完咖啡的义三,民子说了句: “真够滑头的。” 为什么要说义三滑头呢。民子本来也是无心说这话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脱口而出了。她感到十分狼狈,脸上浮现了红晕。 “滑头?为什么?” 义三的温柔的眼神一时蒙上了愁云。 “本来嘛,那种东西都是老奶奶给孙子带来的。我希望你送给我更好的东西。”义三爽快地笑了。 民子更有些着急了。她用以往那种直爽的口气道: “看来是不需要我了。” “作为医生,是的。” “我可不是来当医生的。” “要是作为朋友,我可能是越来越需要你。” “我走了。我,去看个电影吧。” 民子取出化妆盒,整了整妆。 她希望义三能尽力挽留自己。可是,义三却只说了一句: “看电影?我看来还是够呛,去不了的。” 说着,义三站起身来,准备把民子送到走廊外。 “行了。走廊的风,你还受不了。这可是当医生的忠告。” 民子说完这话后,一只手把义三轻轻地推了回去,从外面掩上门,便快步走下了楼梯。 此时,民子有些心神不定。她也想不出到底去哪为好。 她真想说句“我东西忘了”,再次走进义三的房间,向义三吐露自己的真情。 她不在乎义三有没有情人。她只是想在义三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哪怕是一生只有这一次也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和其他人结婚,她才能当个好的妻子。要是在义三昏睡的时候,吻吻他就好了。那样,即使义三不知道,自己也会高高兴兴,十分满足地离去的。她有些后悔,觉得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我真的喜欢你。可是,你却毫不在意。” 她觉得只有自己的这一低语才是最最真实的。 从年末起,天气一直十分晴朗。民子沿着一眼可见河底的河边走着。河水在她的眼睛里渐渐地模糊起来。 不知去向 民子给这间单身男性的宿舍留下的是使义三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 义三的脸形很像那个被称做凛凛名妓的女性,微微发黑的皮肤,显示着年轻的活力的洁白的牙齿……都使人感到他的强悍。然而,义三却是个十分关心他人,不张扬自身的男人。他不愿意给人带来任何的不悦。 他十分感谢民子,觉得民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与民子交往那么长时间,从未见过民子那么不悦。可今天,民子绷着面孔走了。这使义三十分难受。 他推到小圆镜子,沮丧地钻进了被窝。 “本来挺直爽的,很有主见的一个人,这是……看来,这就是女人感情上的突变。” 义三心里琢磨着,低语道。 “也许是照料自己太累了。也许是女性的柔情用多了,自己厌烦了自己?” 义三傍晚之前睡了一觉,8点左右才醒。吃完晚饭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两眼一直睁到深夜。 他想起以前向朋友借来的加缨的《鼠疫》还没有读,便拿过来读了起来。他额头觉得很沉。夜晚的寒冷好像在撕咬着他的脸、他的手背。 义三合上书,把冰冷的手放在手臂之间暖了暖。 两条胳膊上起了两个疙瘩,是盘尼西林没有充分吸收造成的。义三用手指揉搓着玻璃球大小的疙瘩,想起了在医院为无数个患者注射的主任那灵巧而迅速的手势。 看到主任的手势,义三总是十分佩服。但是,今天晚上,他却由此想到医生这个职业的枯燥。 “这盘尼西林大概是民子打的。” 义三揉着胳膊上的疙瘩,心里想。 民子注射完后,没有好好地给自己揉揉。或许,她是不好意思去揉男友的胳膊。 义三在脑海中勾画着民子欲揉而突然放下手的样子,心里颇有感触。 “女人真是太可怜了。” 他不由得说出了声。 义三的“可怜”既有令人怜惜的意思,也有十分可贵的意味,也包含着细腻的感觉和温情柔意。义三所说的可怜正是他在这个病弱的寒夜听祈盼留在自己身边的人们。 义三觉得桃子、房子、民子她们都有着这种色彩。 桃子不愿意在街上游逛,却想看看他的脏污的房间,为他收拾一下;不愿意在外面吃饭,却想在他的房间里吃点面包和黄油。难道这个孩子对自己……义三想也不敢想。 房子也是同样,很想让义三吃完热好的早饭再走,却又不知所措。难道这个女孩对自己……义三想也不敢想。 就连民子也为义三洗袜子,买来香豌豆花,就像今天早晨那样。难道这个女人也……义三仍然是想也不敢想。 “太可怜。完全可以不这样做嘛。女人为什么都要这样做呢?” 义三看得十分清楚,但他却尽可能装作看不见。他觉得这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不愿意钻她们的空子,利用她们的这一点。他知道当她们为男人做这些事时,你就是去拥抱她们,她们也不会跑走的。 也许是义三经常得到女人的青睐,因此而养成了站在远处去观赏她们的习惯。不过,他也在畏惧,害怕这种习惯一旦遭到破坏,便会不断地堕落下去。有人像民子那样称他不沉溺于女性的情感是狡猾,有人认为他以自己的英俊而摆出一副臭架子。但是,对义三来讲,这既是他的自尊、警惕的体现,也是他富于真情的爱护的显露。 义三也猜得出来,像今天民子那样突然发火离去,大都是出自于女性的嫉妒。女性的嫉妒是最让人厌烦的。假如今天,自己随后追上民子,去安抚她,消除她的嫉妒,那么以后民子就可能陷入因极度的嫉妒而造成的痛苦之中。 不过,假设自己在昏睡中死去了的话,那么房子、桃子、民子,还有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就都不存在了。义三年轻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一种因总有一天要来临的死而生的恐惧。这个总有一天也并不一定就是遥远的将来。假如自己一直昏睡下去,那么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假如那时自己死去了,那么在自己短暂的生涯中最贴近自己的亲人,爱着自己的人就等于是民子。假如说明天自己就可能死去,那么今天或许就该回报民子的爱。 义三想睡了,可他仍然睡不着。他眼前浮现出房子幼小的弟弟死去时的那颗掉落的牙,浮现出房子用被子为死去的孩子盖脚的情景,浮现出房子那灼人的目光…… “正是因为房子,才使自己对民子那样冷淡。” 明天出门去看房子!把一切都交给房子!义三排除了其他一切思绪,将整个心思都集中到了房子一个人身上。此时,他终于可以蒙头大睡了。 温暖的阳光正在等待着从清晨的熟睡中醒来的义三。 义三很晚才吃早饭。饭后,他换上许久未穿的西装,离开住所向街镇的方向走去。 最近几年,东京的正月都是如春的日子。温暖的阳光照射在静寂的河岸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摇动着手里的铃铛,在河岸上霜化后的泥泞中艰难地走着。义三轻轻地抱起小姑娘,把她放在坚硬的地面上。 “你的衣服直漂亮啊。”义三高兴地对小姑娘说。 走到舅舅那所医院的工地时,他不由地感叹了一声:“嗬!” 医院的用地已经用铁丝网和白墙板围了起来。入口处的那三级石阶也已被人移走。那里,修了一条水泥的通路。这条缓缓的坡路一直延伸到正门处。 站到正门前,义三“啊”地一声,呆住了。 房子家的小屋已经不见踪影了。与房子家相邻的那两座简易房子也不知了去向。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销声匿迹了。这里成了整个院子角落上的一块空地。 地也平整完了。叶落之后的银杏树只剩下拐杖似的枝干。 那天与房子分别时所看到的那胭脂红色的残菊也不见了。 义三觉得双腿发软无力。 “去‘绿色大吉’。在那儿一定能见到她。” 义三向商店街急步走去。 每家店铺前都摆放着迎春的松枝,保持着新年特有的静寂。道路似乎也变得宽了许多。 不过,来到肉店和药店的拐角处,仍可以看到在道路上摆着缝纫机,向行人高声叫卖的、分期付款销售缝纫机的人们。 女售货员忙着在给缝纫机的机头套上小小的花环,向行人散发着推销广告。她仍然留着传统的日本式发型。 “绿色大吉”里面,客人挤得满当当的。 不过,正面的销售台里坐着的少女却不是房子。义三又走到里边的销售台看了看。房子也不在那里。 等等,一会儿就会来的,义三想。他买了二十个弹子。卖弹子的少女又给他加了七个,说是新年赠送酬宾。 义三坐到“十五号池袋”的机器前,拨打起弹子来。 今天义三真是出手不凡,二三十分钟之间弹子盘里的弹子就已经放不下了。 义三觉得真有意思。一边等房子一边瞎打,结果却出来这么多,看来这打弹子全是靠运气。他又放进一些,但是这次却没有弹子出来。于是,他敲了敲玻璃板,做了个手势。弹子台的上方露出一张女人的脸,说: “对不起,机器停了。” 义三收拾起盘上的弹子。此时里面又流出来最后的十五个弹子,接着一块“暂停”的木牌挂在了弹子机前。 来到奖品交换处,义三把弹子放进计数器里。结果,竟有二百多个。他要了盒“和平”牌香烟,还有发胶,然后向交换处的青年人问道: “吉本房子小姐把这儿的工作辞了吗?” 年轻人看了看义三的脸,说: “辞倒是没辞。她请假休息了。” “那您知道她住哪儿吗?”义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年轻人又用他那警惕的眼神看了看义三,说: “她准备到这儿的二层住。” 义三走出弹子店,抬头看了看二层楼上。 上面的每块玻璃上都写着金色的字:热烫、冷烫、理发。 看样子这儿是美发厅。可是,这个美发厅却没有入口。由此看来,这儿以前曾经是过。不过,现在只剩下了“金字招牌”了。 义三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被车站吸进、吐出的人流。 自己住所的地址已经告诉给房子了。可是,她却不来为弟弟的事表示谢意。她到底去哪儿了呢。也许是因为弟弟的死使她顾不上道谢了。 义三想回到大雪中的家乡去。 他觉得桃子说不定会知道房子还有房子的邻居的去向。因为是桃子的父亲付给房子搬迁费的。 故乡的雪 义三觉得不能瞒着民子就回老家。因为那和房子不向义三打个招呼就出走了是一样的。于是,他给民子挂了个电话。 可是,民子没有在家。 他又给医院去了电话。民子也没有去医院上班。 义三提着个小手提包,离开了宿舍。 上车后,义三找了个靠窗户的座席,望着外面冬天的景色。一会儿,车厢内的热气使车窗蒙上了一层雾气。义三没有去擦它。他的思绪仍然为房子所牵挂。 “说不定这就是失恋的味道。” 义三在心里拿自己开心。可是,他一点儿也乐不起来,仍觉得孤单单的。 坐在义三对面的老婆婆替义三擦亮了玻璃。外面的雪景映入人们的眼帘。 老婆婆性格爽直,不由分说地把橘子送到义三的手里。然后,她自己便慢慢剥去橘子上的筋,吃了起来。 “咯,这是去哪儿?” 这“咯”也不知是“哥哥”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反正在这一带义三从未听过这个词语。 “去K。” “K?那是不是也要过了隧道啊。我去N。我小儿子的媳妇身体不好。我去给他们帮个忙。”老婆婆说道。 “这雪乡真难过啊。听说炭比米还要贵。” 在靠近隧道的下面的站上,列车停了一会儿。 山上、房上、路上,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 坐在列车里,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小站屋檐上垂挂的冰柱,在列车里的人们眼里,就像漂亮的装饰一样富有魅力。 列车穿过好几座隧道,来到K站。K站正下着暴风雪。 从车站前面唯一一家旅店走出来一个卖牛奶的人。他的装束显得颇为夸张:毛皮的靴子,盖住耳朵的滑雪帽,厚厚的臃肿的大衣。 义三也下到站台上。顿时,他的鼻子、面颊感到冷得刺痛,寒气似乎钻进了他的头部深处。这反而使他觉得感冒好了一大半。 卖牛奶的男子用手拍了拍义三的肩,说: “刚回来的吗?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自己的小学同学。 “千叶家的小姐每天都来接火车……她说义三你要回来的。” 这雪,这卖牛奶的男子,每天冒着寒冷来车站接自己的桃子,所有的一切都使义三感到浓烈的乡情。 “今天从早晨,雪就这么大?” “那倒不是。从中午开始的。下得小不了。” “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下得太小了可就没意思了。”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得替我们这些成天站在站台上的人想想。” “来玩啊。” 从车站到义三的家,就是今天这种暴风雪的天,竖起大衣领子,一阵小跑也就到了。 义三跑进家门,不由一怔。土间重新装修了一下,地上铺了新的木地板,上面摆放着炉火很旺的炉子。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嚯,这日子过得宽裕些了。” 义三一边琢磨着家里的生活,一边脱着鞋。 他默默地走进屋里,拉开老房间的纸拉门,看到母亲正在呆呆地烤着火。 “我回来了。” “咳,吓了我一跳。是义三吧。” “还吓一跳呢,您就听不见我开门的声儿?您真是太大意了。” “我们挺小心的。我还以为是浩一呢。” “我哥,他出门了?” “今天是开业仪式,他去参加了。原来说下不了雪就能回来,谁知道他到哪儿转去了。他可是每天都盼着你回来呢。” 母亲用眼神招呼义三坐到脚炉边上,然后说: “你是怎么了?年根儿、过年都不说来封信。” “我得感冒了。” 义三把脚伸到脚炉的围被里,问: “我嫂子呢?” “陪孩子睡觉呢。” 外面的大门咣地开了。义三听到了好久没有听到的哥哥的声音。 哥哥好像没有看见义三摆在外面的鞋,一边大声发泄着在外面憋的气,一边走了进来。他的话也不知是说给母亲听的,还是说给嫂子听的。 哥哥难道老是这个样子。义三缩着头,笑嘻嘻地等着哥哥进来。 “人家都觉得,那么个破小学的工作能有多累。可是,真是……” 哥哥打开拉门,意外地看到了义三,不由得笑容满面地说: “嗬,已经回来了。” 哥哥脸上被雪灼得红红的,眼神显得十分严厉。他好像在为什么事儿生气呢。 “还是炉子旁边暖和。你看到了吧。” 说着,哥哥把义三引到了土间。 “这间房子还是下了决心弄的。家里暖和了许多。要是只有个地炉,怎么也受不了的。而且还有小孩子……你猜,今天得有多少度?”“零下十度左右吧。” “零下十六七度。原来以为你会在年前回来的。是不是很忙?” 义三告诉了哥哥自己年末得了感冒,一直躺在床上。另外,他还告诉哥哥今年东京的流感十分猖獗。 “那,你这个当医生的怎么能从东京跑回来呢?” “我想看看家乡的雪。” “噢。咱们家你就别管了。你得去千叶的舅舅家去看看。住院医要结束了,你定下来没有?” “走下什么了?” “装什么糊涂呀。桃子每天都去接你的。” “听说是这样的。” 义三脸突然红了。 “关于这个问题,妈和我都没有发言权。非常遗憾。”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没有舅舅,你能大学毕业吗?!” “你这话像是说我不是这家的人,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我不爱听。” 这时,房门慢慢地开了,抱着滑雪板的桃子走了进来。两个人没有再继续讲下去。 桃子穿着藏蓝色的筒裤,戴着红帽子,穿着红毛衣,手上是红手套,脚下是红袜子,满身都是细雪花。一眼看去,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幼小的孩童。 “啊,真的回来了。太让人高兴了。” 桃子舒了一口气,说。 桃子背转身去,脱着滑雪靴,好久也没脱下来。义三便走了过去,说: “我啊,得了场大病,差点儿死了。” “差点死了?” 桃子心里一惊,道: “你可别吓唬我。” “真的。” “是吗。你就为这个,不给我来信?” “我已经好了。呆会儿,你走的时候,我能去送你。” “是嘛,外面可冷呢。” 桃子来到炉子旁,肩上、膝盖上的雪眼看着就化掉了。 “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桃子头发的刘海上挂着晶莹的雪花。 “我姨和大哥都答应让你到我家来住。我可高兴了。今天我跟我妈说义三回来了,可她就是不相信。我每天都去接你,可她不让我去。今天我是偷着跑出来的。我要是把你这个大活人领回去,我就赢了,就可以得意一番了。” “就这么办。”哥哥说。 “义三用我的防风衣和滑雪用具。” 乘着天还没黑,暴风雪还不大,义三和桃子没坐多一会儿,就出了门滑向了大雪之中。 从这座车站旁的街镇出去,经过野外的田地,再到前面的街镇,要有半日里①的路程。 ①1日里相当于3.9公里。 在这一望无垠的雪海之中,四处可见浑圆的雪丘。远处出现的灯火仿佛在梦幻之中。 “啊,真痛快。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由于穿着防雪衣,声音显得含糊不清,义三的话没有传入桃子的耳中。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桃子说: “高兴吧?我还想再住前滑。可是,马上就到家了。” 快到家的时候,桃子嘴上喊着“加油、加油”,飞快地冲到了义三的前面。这以后的道路全是上坡路,滑雪板不起什么作用了。 房屋前面种着义三十分熟悉的高高的枣树、粗大的椎树。树的枝干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树的下半部被雪裹得严严实实。 为了防雪,房屋的屋檐伸出来很长。义三他们刚刚走到屋檐下,里面的狗就狂吠起来。 门厅的大门上半部糊着纸,从里面透露出明亮的灯光。 “妈、妈。” 桃子叫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悦耳。 独角戏 桃子平时都是一个人睡在离仓房很近的六铺席大小的房间里。 屋里有桌子、椅子、衣柜,还有床,这些东西使这间六铺席的房间显得十分窄小。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桌子上摆着面小镜子。 桃子是在14岁那年夏天开始一个人睡床的。在那以前,她一直是和妈妈睡在一个被窝里的。 “爸爸,你给桃子买张床吧。” 14岁那年,桃子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当时,真让爸爸大吃一惊。 桃子的爸爸在东京开医院时,医院的病房自然是用床的。但是,桃子的父亲却不愿意自己家里人睡床。这也许是因为他每天都在为躺在床上的病人医治病痛的缘故。 “咱们到东京再建医院时,爸爸给你建一间有床的房间。” 对爸爸许的愿,桃子根本就不睬。她坚持马上就给她买。 “就放在这屋里?这间屋子里放什么床好呢。” 桃子拿出一本西方的少女小说,指着上面的插图给爸爸看, “我就要这种。” “嗯?”父亲心里一惊。 “你就是看了这本书,才想起睡床的吧?这种有装饰的大床,会把房间塞满的。” 虽然爸爸买来的不是小说插图中的那种床,但是桃子终究有了自己的一张床。 桃子刚刚自己睡的那段时间,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看桃子的睡相,听听桃子睡熟的声音。 “桃子,睡着了吗?” 妈妈坐在床边,轻轻地摸着桃子的头发。 “像是睡着了。” 桃子装出睡熟的样子,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最喜欢看到母亲此时的突然而生的温柔的神情。 桃子的母亲任何时候都像个小孩子,有时显得十分任性。桃子渐渐地对这样的母亲产生了不满,同时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父亲。 在这座古老的乡村住宅里,穿着华丽、脾性倔犟的母亲每天就是弹钢琴,唱西洋歌曲。而父亲却要去远处的村落为患者治病,在家中的治疗室中忙碌。比起母亲,父亲明显地变老了。看到这一切,桃子觉得幼小的自己也应该有得到大人溺爱的权利。然而,每当年轻的母亲把她当做小孩子对待时,她又总是表现出不太情愿的样子。 虽说是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是由于父亲是做医生的,实际上她经常是一个人留在家里。从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自言自语,就喜欢想象出一个人的存在,与他对话,一个人扮成两个角色地演戏玩。她喜欢小鸟和狗,因为它们可以成为她独语的听众。 一旦躺在床上,她脑海中就会出现许许多多的空想中的人物。西洋的天使、妖精都会成为她独角戏中的人物。 在乡下的学校里,桃子这个城市人模样的女孩总是受到特殊的待遇。有时高年级学生给她来信,送给她礼物,她也十分不习惯。在她看来,最美的,和她最亲近的还是她空想中的那些朋友们。 渐渐地,桃子长大了。渐渐地,桃子变得想有一个明确的爱的对象了。她要爱的不是物,而是人…… 最近,她觉得与父亲也变得疏远了,每天心里都是空荡荡的,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不安。 就在这时,桃子开始了与表哥义三的谈话。义三在东京,但桃子仍然可以和他谈话。因为她只需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给义三,只要能这样就行。 她告诉义三自己身体的变化,告诉义三她对母亲的微妙的不满,告诉义三自己在学校时时产生的孤独,告诉义三她看到了小鸟的窝、梦中见到了义三…… 桃子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义三对她的一切都了解、熟知。 义三上学的时候,只有当义三放假回来时桃子才能见到他。义三做了住院医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但是,桃子却觉得义三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所以,今年的新年,当她觉得义三要回来而去车站接,却又没接到义三时,她所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孤寂,而是那种未能与义三沟通的孤寂。 所以,第二天她又要在心里问义三“今天你回来吧”。当她感到义三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时,她又会去车站。 在顶着暴风雪与义三回家时,桃子曾经问过义三: “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可你得了差点丧命的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桃子觉得,义三即使不写信来,只要他有意告诉自己,那么自己就会感觉到的。 就这样,她终于盼到了义三的归来。所以,桃子非常想把义三归为己有。 她非常想让她独角戏中的另一个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给自己听,而自己则默默地坐在那里。 “看样子,累得够呛吧。” 桃子的父亲看了看义三,说。 “人家病刚刚好,你这位小姐就让人家滑雪来。义三,过来一下。” 舅舅让义三来到诊室。 “已经没问题了。在雪地里呆上一呆,精神好多了。” 义三对舅舅说。 “那就打一针维生素吧。” 诊室里炉火烧得十分暖和。 桃子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捏动义三胳膊上的肉的样子。 义三长着一头浓黑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很像个真正的大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义三这个男人难道会感觉不到桃子的孤独? “好好睡上一觉。能在我这儿住上两三天吧?” 说着,桃子的父亲把注射器放进了消毒器里。 “现在就睡觉?太没劲儿了。”桃子使起了性子。 “我一点儿也不困。” 桃子最喜欢在没有病人的诊室的炉前熬夜。 “再稍微呆一会儿……要不然,我热点甜酒来喝吧。” “我可不喝。” “爸,我没跟您说。” “桃子,你也去睡吧。” 父亲声音有些严肃地说。 “我不困嘛。” 桃子看了看义三,发现义三的眼神里现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在桃子看来,义三的为难神色是最富有魅力的,同时也是个难解的谜。这促使桃子产生了调皮的、恶作剧式的想法。她想再去为难他一下。 义三的寝室也不在正房,离西侧的桃子的房间很近。 房间后面是一座大仓房,前面正对着一块中院大小的空地。整个冬天,防雨板都紧闭着,屋里清冷清冷的。 只是由于义三住在家里,弄得桃子怎么也睡不着觉。 “义三大概也睡不着?”桃子自言自语道。 “那,他在想什么呢?” 桃子真想钻出被窝到义三的身旁去。那样的话,义三还不知要多么难堪呢。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去呢?这种时候,要是同性的朋友,就能没完没了地聊,聊累了就可以睡的。义三一个人在想些什么呢? 外面静悄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