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法兰柴思事件
[book_author]约瑟芬·铁伊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3711
[book_dec]一位失踪近一月之久的十六岁在校女生指称被法兰柴思大屋的主人——一对母女——所诱拐并强迫她做女佣,进而被软禁在法兰柴思。但当警察带这个女孩来法兰柴思指认时,这母女声称她们既不认识,也从未见过这女孩,但她却能准确地说出房间的格局,摆设,甚至这对母女的日常用品。一个谎言贯穿故事始终,但最终却让我们感受到了“舆论杀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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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时针才指向四点,罗伯特·布莱尔已经念叨着想回家了。
办公室平时都是五点关门,不过这里是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罗伯特·布莱尔是布莱尔家族的唯一代表,他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想什么时候回家都可以;而且,他们的业务大多与遗嘱、产权转让和投资有关,下午本来就不忙;再者说,在米尔福德这个地方,甭管你之前多么斗志昂扬,一过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收邮件的时间点过了之后,保准儿是一副泄了气似的萎靡样。
这时候不可能有电话找他:他的高尔夫球友这会儿可能都打到第十五个洞了,不会有人临时邀他赴宴,因为米尔福德这个地方,请帖还是手写的,要靠邮寄;琳姨也不会打电话让他回家时捎着买鱼,因为今天是她两周一次的电影日,说起来,这会儿她应该才看了二十几分钟。
就这样,静谧的小镇,慵懒的下午,他百无聊赖地坐着,心不在焉地看着残留桌上(这是张桃花心木镶铜鎏金边桌,当年祖父千里迢迢把它从巴黎带回来时,可是把一家人气得不轻)的最后一缕阳光,一门心思想着回家。桌上有个茶盘,静静地沐浴着下午金色的阳光。说起这个茶盘,它可是事务所的象征,地位举足轻重,不可小觑,因为它,喝茶仿佛也变得非同寻常,远非一个锡茶盘和一个茶杯那么简单。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三点五十分整,塔夫小姐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雷打不动。她手里端着茶盘,茶盘上放着一块干净的白色方巾,一个杯身饰有青色花纹的瓷茶杯,杯里装着茶,和一个同样花色的小瓷碟,碟上放着两块小饼干,每个星期的一、三、五是奶油方糕,二、四、六是消化饼干。
罗伯特·布莱尔懒洋洋地看着茶盘,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它在事务所的传承中所扮演的角色。那瓷杯和瓷碟打他记事就有了,茶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家里的厨子用来盛烤面包,后来万幸为他年轻的母亲所拯救,从此担负起端放那套饰有青色花纹的瓷具的重任,那白色方巾则是在塔夫小姐来这几年后才姗姗来迟。塔夫小姐的到来是个意外,拜战争所赐,她光荣地成为米尔福德有史以来第一位与万众敬仰的大律师比肩的女性。这对当时单身又单薄、稍嫌笨拙但认真热心的塔夫小姐而言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事务所是稀松平常,影响甚微。现如今时间过去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塔夫小姐头上华发已生,身材依旧单薄瘦削,但举止有度、气质端庄,让人难以想象她曾经是个轰动一时的人物。严格说来,她对事务所一成不变的生活所做的唯一改变就是带来了那块白色方巾。在塔夫小姐的家里,任何食物都不能直接放在茶盘上,蛋糕直接装盘的做法是坚决不被容忍的,必须先铺一块方巾或垫布。所以,当她看到那光秃秃的茶盘时,那眼神毫不掩饰,满满的都是嫌弃之情;她还对茶盘上的图案颇有微词,总觉得那玩意儿让人分心,倒人胃口,还古里古怪的。终于在某一天,她从家带来一块干净素雅的白色方巾,铺在茶盘上放食物倒还真的十分合适。罗伯特的父亲当年对这锡茶盘可谓情有独钟,他看到那白色方巾,心想塔夫小姐年纪轻轻竟事事为事务所利益着想,这种强烈的认同感、归属感实在让人感动,于是便默许了她的做法,如今茶盘上铺白色方巾已然成为事务所的一部分,像那一个个文件箱、那一块黄铜铭牌还有赫塞尔廷先生每年雷打不动必得的感冒一样。
罗伯特的视线落到原本放着消化饼干的小瓷盘时,心中再次袭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若说这饼干不合胃口,那倒也不是,细细想来,必定是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安排在扰乱人心,逢四上饼干,逢一吃方糕,这样平淡无奇却也让人无从逃避。一直到去年他都十分安于这种稳定平淡的生活状态,他在这里长大,日子安安稳稳,人们一团和气,以前的他就是想要这种生活,从不作他想,现在也是如此。可是最近,他的心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个古怪又陌生的想法,每每无声地叹息:“你这一生大抵就是这样了!”这想法起得毫无缘由,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胸口也骤然一紧,整颗心揪成一团,像是他自己在恐惧,这让他想起十岁那年要去看牙医时那种久违的感觉。
罗伯特对此又是恼火,又是疑惑,他一直认为自己幸福又幸运,成熟又理智,哪承想自己心中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还总是搅得他心中不安。该有的他都有了,还会有什么缺憾呢?难道是缺少一位妻子?如果他想要结婚,那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这一片儿许多单身女性都对他颇有好感。
抑或是少一位慈爱的母亲?可是放眼望去,这普天之下再难找出比琳姨更慈祥、更爱他的母亲。
难不成是缺少财富?他还未曾有过想要而买不到的东西,如果这都不算富有,那什么才算?
还是说生活不够刺激?可他并不追求刺激,还有什么比狩猎一整天或在高尔夫球赛第十六个洞打成平局更令人刺激?
那会是什么?
他为什么平白无故会有“你这一生大抵就是这样了”的念头?
他的视线仍然落在原本放消化饼干的蓝色小瓷盘上,心中继续默默忖度,也许这只是一直以来隐藏在人们潜意识中的一种孩童心态:总是觉得更好的还在前面;当人年逾不惑,对实现某些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时,这种孩童心态便会跳出来,叫嚣着引人注意。
当然,他,堂堂的罗伯特·布莱尔,自然是衷心希望能一直按部就班、安安稳稳地生活到老。他从学生时代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进入事务所,继承他父亲的事业,他还曾用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子,可怜他们没有虚位以待的现成工作,没有充满美好回忆和亲切朋友的米尔福德,没有传统老字号的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自1843年起就再也没有海伍德家族的成员了,现在长期盘踞在里屋的是贝内特家的一个年轻人,说他“盘踞”一点也不为过,这个叫纳维尔的小伙子人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写诗,他的诗新奇独特,又散发着原始的魅力,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读得懂其中的深意。罗伯特可惜他的大好诗歌无人赏识,也能包容他无所事事的混日子行为。正可谓推己及人,想当年他霸占着那间屋子时,整天对着张皮椅练习高尔夫球。
落在茶盘上的余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罗伯特决定下班回家。如果他现在出发,还可以在太阳落山之前逛逛商业街。走在米尔福德的商业街上可以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倒不是说米尔福德有多么与众不同,特伦特河南岸与之相似的地方比比皆是,但这里承载着过去三百年来英国生活的精髓,处处流露出一种自然而不做作的美。事务所是一座建于查理二世统治后期的老房子,房前有条人行道,商业街从这里沿缓坡往南延伸,尽头是掩映在榆树后面建于爱德华统治时期的别墅,中途依次可见乔治时期的砖瓦房、伊丽莎白女王时期椽木外露的灰泥屋、维多利亚时期的石头房,以及摄政时期的泥房等。在一片或粉或白或棕的房屋中,时不时立着面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玻璃墙,那情景就像一场高雅而有格调的宴会上突然闯入个穿着夸张、装扮过度的暴发户,好在其他颇具古风遗韵的建筑可掩盖一二,不至于显得那么突兀。在这里,仿若各行各业的商业贸易都褪去些势利和算计,与米尔福德完美地融合为一体:南面有一家美国百货商店,门口红黄相间的条幅一刻不停地向世人炫耀它的美好未来,惹得对面的图洛夫小姐天天生气;图洛夫小姐开了间茶馆,房子是伊丽莎白时期留下的,沾着姐姐的烘焙手艺和安妮·博林(安妮·博林,英格兰王后,英王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一世的生母,威尔特伯爵汤马斯·波林与伊丽莎白·波林之女——译者注)的名声的光,日子倒也过得津津有味;而位于韦弗斯大厅的威斯特敏斯特银行则一直维持着大厅的原貌,片瓦未动,行为作风就像它发放高利贷时一样低调;药品批发商索尔斯家族买下威兹德姆老宅后也很好地保存了房屋那惊人的外观。
这条商业街规模不大,却是热热闹闹、忙忙碌碌,两旁的人行道上郁郁葱葱地长着修剪整齐的菩提树,让人觉得分外美好。罗伯特·布莱尔尤其喜爱这一处的风景。
他拢拢桌下的双脚,准备起身离开,这时,电话铃响了。在其他地方,电话都是设在外间的办公室,你一打电话,会先有秘书接听,询问你的来意并请你稍等片刻,她立刻“帮您转接”,然后你才可以跟你找的人通话。但在米尔福德可不是这样,米尔福德的人受不了这种矫情的做法,你给约翰·史密斯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就一定是约翰·史密斯。所以在这个春日的傍晚,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的桃花心木镶铜鎏金边桌上就响起了丁零零的电话声。
后来,罗伯特总是会想,如果那电话晚一分钟打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可有可无的六十秒时间里,他可能已经从大厅里的挂钩上取下衣服,跟对面办公室的赫塞尔廷打过招呼,走到洒落着落日余晖的街道上了。这样一来,赫塞尔廷先生就会帮他接起电话,告诉那女人他已经下班离开,然后那女人会挂断电话再找别人,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对他而言只会成为令他感兴趣的学术研究对象。
可是这电话来得正是时候。罗伯特伸手拿起话筒。
“是布莱尔先生吗?”一个低低的女声传来,这种声音通常都会给人一种自信满满的感觉,可此时罗伯特觉得对方好像有点儿气喘吁吁或者说惊慌失措。“哎呀,幸亏你还在!我还担心你下班了呢!布莱尔先生,你不认识我,我叫夏普,玛丽恩·夏普,我跟我母亲一起住在法兰柴思,就是位于拉伯洛路上的那栋房子,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布莱尔说。他跟玛丽恩·夏普有过几面之缘,米尔福德就这么大,镇上的人他都见过。玛丽恩是吉卜赛人,四十岁左右,个子高挑,身材瘦削,肤色本就偏黑,还总爱戴着明晃晃的丝绸方巾,更显得她黑黝黝的。她通常会在早上开着一辆千疮百孔的老汽车去购物,车后座笔直地坐着她白发苍苍的母亲,老太太端庄优雅,颇有几分气势,好像总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侧面看,夏普老太太有点儿像惠特勒笔下的母亲;正面看,她的一双浅色眼睛透着冷漠,冒着精光,似海鸥的眼睛一般锐利,不禁让人联想到女巫的眼睛。总而言之,这老太太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你不认识我,”电话里的女声继续说道,“但是我在米尔福德见过你,你看起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需要找一位律师。现在就需要,片刻不能耽误。我们只跟一位律师打过交道,他现在在伦敦——在一家伦敦的公司,我是说——这家公司不是我们的,他们帮我们处理过遗产继承的事情。我现在遇到了麻烦,需要法律帮助,就想到了你,希望你能——”
“如果是你的车——”罗伯特开口道。“遇到麻烦”在米尔福德只意味着两件事:一、需要确认非婚生子女的生父;二、违反了交通规则。既然这案子与玛丽恩·夏普有关,那就只能是后者,话又说回来,是前者还是后者并无多大区别,因为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不接这类案子。他会把这案子转交给街那头的卡利,卡利是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特别喜欢处理诉讼案件,大家公认他非常有手段,就算是魔鬼也能被他从地狱里保出来。(“取保候审!”一天晚上,有人在玫瑰皇冠酒店说道,“他可比这厉害多了,他能让我们所有人为一个罪犯签名证明清白。”)
“如果是你的车——”
“车?”她有些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好像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哦,我懂了,不是,哎呀,不是,我说的不是那回事,是更严重的事情,跟苏格兰场(警察厅——译者注)有关。”
“苏格兰场!”
罗伯特·布莱尔是个秉节持重的小镇律师和绅士,苏格兰场对他而言就像世外桃源、好莱坞或者是跳伞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奇存在。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与当地警方一直都是相处融洽,互不叨扰,与犯罪活动更是毫不沾边。若非要说他与苏格兰场有什么关系,他有时会与当地的警探打打高尔夫,警探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水平却十分有限,偶尔能超常发挥打到第十九洞,这时他常常乐得不知所以,也会不经意提到自己的工作。
“我没有杀人,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忙澄清。
“重点是,有没有人认为你杀了人。”不管她做了什么,显然这件案子应该归卡利管,他必须引她去找卡利。
“不是,这事跟谋杀没关系,有人认为我涉嫌一宗绑架案,也可能是诱拐案之类的,电话上解释不清楚,反正我需要一位律师,现在就要,而且——”
“可是,我认为我根本帮不上你的忙,”罗伯特说,“我对刑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的事务所也没处理过这类案子。你需要的人——”
“我不是想找刑事律师。我只是需要一个朋友,需要有人站在我身边,确保我不被人三言两语绕进去,我是说,我需要有人提醒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诸如此类。这种事情也不需要什么专业技巧吧?”
“是不需要,可是找一家经常处理这类案子的事务所对你更有利,这样的事务所——”
“你是想告诉我这事不‘合你的胃口’,对吗?”
“不,当然不是,”罗伯特连忙解释,“我是真心诚意地建议你——”
“你想知道我的感觉吗?”她打断罗伯特的话,“我感觉自己掉进河里快要淹死了,你不拉我一把,却指着另一边的河岸告诉我那边比较好爬。”
罗伯特陷入了沉默,对方也不再说话。
“恰恰相反,”罗伯特打破沉默,“我可以帮你找一个救生专家,人家比我这个业余人士好上千百倍。我可以向你保证,本杰明·卡利是这一片儿最好的辩护律师——”
“什么?你说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小矮个儿!”她原本低沉的嗓音一下拔得老高,还有些嘶哑,一时间双方又都陷入沉默。“对不起,”她很快反应过来,声音也恢复正常,“我失态了,可是我刚才之所以给你打电话,并不是因为觉得你头脑灵活,会处事。”“可不是怎么的。”罗伯特心想。“而是因为我遇到了麻烦,想向与我相似的人寻求些建议,你看起来跟我是一类人。布莱尔先生,请一定要来,我现在非常需要你。屋里现在就有苏格兰场的人,如果你来了之后觉得不想掺和这事,那你随时都可以把这案子转给别人,对吧?当然,这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你只需要来一趟,待一个小时,用你们的行话来说是‘保护我这个犯罪嫌疑人的利益’,然后可能就没什么事了。我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就不能帮我一把吗?”
总的来说,罗伯特认为他可以帮她一把。他这个人就是心地太善良,总也无法拒绝类似这般合理的请求——而且她也说了,如果情况复杂,他随时可以抽身而出。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其实并非真想让她去找本杰明·卡利。尽管条纹西装那番话有些过分,他其实十分赞同她的观点。如果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逃避惩罚,卡利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他在这方面可谓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你要是摊上麻烦事,自己又很无辜,感觉迷茫而不知所措,卡利那种冒冒失失的性格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弄巧成拙。
话虽这么说,他放下电话听筒时,还是希望自己表现出的形象能更加强硬一些,管他是加尔文还是卡利班,只要能让陌生女人退避三舍,别一遇到麻烦就跑来寻求他的庇护就可以。
罗伯特要去西恩巷的汽车修理厂取车,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不禁在想,“绑架”会摊上什么样的麻烦呢?绑架在英国法律中构成犯罪吗?她绑架了什么人?小孩吗?难道她绑架了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尽管拉伯洛路的那栋房子很大,她们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富有。又或者她看到某个孩子被其法定监护人“虐待”,所以把他绑来?这倒很有可能。夏普老太太脸上有种异乎寻常的狂热;玛丽恩·夏普本人更甚,火刑如果没有被废除,妥妥地会成为她的常用道具。嗯,应该就是这样,她可能是好心办坏事了。“意图剥夺亲生父母或法定监护人的监护权”的拘禁?这会儿他真希望自己记起的法律条文能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因为在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实在记不清这是严重犯罪,需判处拘役并立即执行,还是行为不当的轻罪。自1798年12月起,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就不再存有“诱拐和拘禁”这类案件的档案。当时一个叫雷索斯的乡绅喝了点儿酒,愣是在格雷顿家的舞会上把人家的小姐抢走了,他把年轻的格雷顿小姐放在马鞍上,踏着滚滚的洪水逃之夭夭。当然,那乡绅的动机倒是路人皆知,毋庸置疑。
啊,既然这事惊动了苏格兰场,她们的动机迟早都会明了。说到苏格兰场,罗伯特其实感觉有点儿震惊,到底是怎么样的孩子这么重要,连总部都插手了?
到达西恩巷时,毫不意外地,他又一次被卷入那场旷日持久、轰轰烈烈的商业骂战,好在他跑得快,总算是“逃过一劫”[词源学家说“Sin”(西恩巷的西恩)只是对“Sand”(沙土)的误用,但米尔福德的居民显然有更好的解释,他们一致认为这条小路是原罪的罪魁祸首,因为小镇后头那片低洼的草地上建起廉租房之前,一对对的情人就是踏着这条小路钻到伍德高地小树林]。不太宽敞的小路两旁面对面坐落着两大冤家,一方是本地的车马行,另一方是镇上新建的汽车修理厂,这两家每天都吵得不可开交,大有此恨绵绵无绝期之势。今天汽车修理厂让马匹受惊了(车马行声称),明天车马行的稻草饲料堵路了(汽车修理厂不甘示弱)。而且,因为汽车修理厂的老板比尔·布拉夫和斯坦利·皮特斯从前是皇家电气和机械工程兵和皇家通信兵,而车马行的老马特·埃利斯以前是国王骑兵卫队的士兵,后者天天指责前者毁了骑兵,糟蹋了文明。
冬天他会去租马打猎,车马行那群骑兵的忠实拥护者逮到机会就在他耳边絮叨汽车修理厂的不是;剩下的时间,他要去擦车、加油、润滑、取车,这时就不得不忍受皇家通信兵阵营对车马行一轮轮的言语轰炸。今天,汽车修理厂这帮人想弄明白诽谤和侮辱有何区别,怎样算是损害名誉罪;还问说别人是“补锅匠,只会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分不清坚果和橡子”算不算损害名誉。
“我也不太清楚,斯坦利,我得好好想一下。”罗伯特有些着急,边敷衍地回答,边发动起车。狭窄的小路上挤着不知打哪儿回来的三匹马,马背上载着两个小胖孩和马夫,罗伯特只得等他们都过去才开车拐到商业街上(“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斯坦利在后面喊道)。
沿着商业街一路向南,店铺渐渐稀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普通的住宅区,起初,那些房子出门便是人行道,再往前,房子离人行道远了一些,门口有了门廊;住宅区前面是漂亮的别墅区,别墅带着花园,花园里种着树;再往前行,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起来,广袤的乡间田野如一幅画铺展在眼前。
这个乡村以农业为主,大片的田地上镶嵌着一道道树篱,中间零星点缀着几栋房屋;这个乡村富裕又孤单,独行的旅人走过数里也难见一个人影。自玫瑰战争以来,这里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一直是宁静与自信,辽阔的田野一片接一片,长长的地平线绵延远方,仿若被光阴忘却,成了亘古不变的风景,只有那根根矗立的电线杆出卖了时间。
地平线的尽头就是拉伯洛。拉伯洛有自行车、轻武器、镀锡大头钉、考恩家的蔓越莓果酱,还有上百万人摩肩接踵地挤在脏乱的红色砖瓦房里,他们内心沉睡的对草原和大地的原始渴望会定期苏醒,然后勇敢地打破界限,他们追求自然的风景,也向往现代的生活,旁边的米尔福德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们的地方。拉伯洛的人们度假时会选择有山有海的西部,无人打扰的东部和北部,寂寞,宁静,不惹红尘,仿佛还处在远古时期,这里无趣,却因此被拯救。
沿拉伯洛路行驶两英里就能看到传说中的法兰柴思,那栋大名鼎鼎的房子就坐落在路边,一旁别别扭扭地杵着一个电话亭。那里原来是块空地,叫法兰柴思,摄政时期的最后几天不知被谁买了去。后来空地中央立起栋素净的白房子,房子四周围着一圈又高又结实的砖墙,砖墙正前方临街的位置开了门口,装着两扇齐墙高的大铁门。法兰柴思与常见的乡村房屋截然不同,它的屋后没有农舍,也没有通向外面田地的侧门;该有的马厩倒是没少,但是建在墙里头。整个地方就像孩童遗失路旁的玩具,无人理睬,孤孤单单。印象中,罗伯特记得那里曾经住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说不定他就是法兰柴思的幕后买家,谁知道呢!以前,米尔福德的居民谁也没有见过住在法兰柴思的人,因为他们购物从来都是去哈姆格林,那个村子在靠近拉伯洛的那一边。后来,老头过世,玛丽恩·夏普和她母亲继承法兰柴思,她们母女倒是转移了阵地,常常到米尔福德进行早间采购,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习惯了。
她们来这儿多久了?罗伯特不禁感到好奇,三年,还是四年?
可以肯定的是,她们至今没融入米尔福德的圈子,沃伦老太太仍然说她们是“威茅斯来的女士”(其实老太太说错了,应该是斯沃尼奇)。说起这位沃伦老太太,她也算是个有故事的人,商业街尽头那片榆林掩映的别墅区的第一套别墅就是被她买走的,当年为了休养身体,饱受风湿困扰的她从沿海地区搬来这里,到如今也有二十五年的光景了。
话又说回来,这对母女似乎也没有结交朋友的想法,她们自得其乐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叫别人看不懂了。罗伯特在高尔夫球场见过玛丽恩·夏普一两次,她(可能也是来消遣的客人)在和波茨维克医生打球,球杆一挥能像个男人似的把球打出老远,黑黝黝的瘦手腕煞有其事地摆着姿势,颇有专业人士的风范。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
罗伯特在高高的大铁门前面停下车,那儿已经停了两辆车。只消一眼,他便瞧出了近处那辆的来头,不起眼却很整洁,不是苏格兰场的警车是什么?下车的时候他暗自思忖,苏格兰场这谦逊低调的作风算是发挥到了极致,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警察能做到这份上?
他又看向较远处那辆车,这一看让他眼睛一亮:那是哈勒姆的车,就是那个打球时一直稳定地发挥不好的当地警探。
警车里有三个人,司机、中年妇女和女孩。中年妇女和女孩坐在后排,女孩的年龄好像不大,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是个初长成的少女。司机用警察特有的那种温和、锐利又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然后看向别处,至于其余两人的表情,罗伯特看不清楚。
两扇大铁门紧紧地关着——在罗伯特的印象中,它们好像从没打开过——他好奇地推开其中一扇,门扇很重。法兰柴思的大铁门原先是镂空的,想来是因为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们都很注重保护隐私,所以后来又在里面加了层铁板,将门内的风景挡了个严实;房子院墙很高,从墙头往里看也瞧不到什么东西,所以从前罗伯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这里的屋顶和烟囱,其余的情况一概不知。
推开门之后,终于得以一览“庐山真面目”的罗伯特却大失所望。毫无疑问,这房子历尽沧桑,衰颓不堪,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房子简直丑不可言!对此,罗伯特只能想到两个原因:一、这房子“生”不逢时,建得太晚,未能受到时代光辉的洗礼,因而无法展示那个时代的独特魅力;二、这房子的建筑师缺少建筑师该具备的基本的审美眼光,可能他也在努力地表现时代特色,但是自己火候欠佳,没有理解其中内涵,结果弄巧成拙,导致整栋房子没有一处正常,窗户大小差了半英尺,位置也别扭,门宽有问题,台阶的高度也不对劲,本该有的时代特色,什么平和满足、与世无争丁点儿没有,反而徒增一股凌厉的气势,似乎这房子与世界有什么深仇大恨,时时刻刻都在质问、在逼视。罗伯特总觉得这种不友好的感觉似曾相识,在穿过院子向房屋门口走去时,他终于想到了答案:熟睡的家犬被陌生人惊醒时,会支起前腿盯着对方,一时不确定是要攻击还是吠叫,这时它们的脸上会写满“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的敌对表情,就像这栋房屋一样。
他还没摁铃门就开了,开门的不是什么女佣,而是玛丽恩·夏普小姐本人。
“我看到你来了,”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我不想让你摁门铃,我母亲下午习惯睡一会儿,希望在她睡醒之前咱们能把事情处理好,别让她知道出了这种事。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罗伯特嘀咕几句,随后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他还以为她会是吉卜赛人特有的明亮的深褐色眼睛呢。他跟她进了门,把帽子放在衣柜上,发现屋里的地毯十分破旧。
“警察在这里。”她推开一扇门,引他进了一间起居室。其实罗伯特想先跟她单独谈一谈,也好尽快找准自己的定位,可现在说这个有点儿太迟了,而且她显然自有打算。
进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穿着珠饰的椅子,椅子边上小心翼翼地坐着浑身不自在的哈勒姆;另一边的窗户旁有一把漂亮的赫波怀特式座椅,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正舒适地坐在那儿,他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苏格兰场制服。
见有人进来,他们礼貌地站起身,哈勒姆和罗伯特互相点头致意。
“你认识哈勒姆警探啊?”玛丽恩·夏普说,“那一位是总部的格兰特探长。”
罗伯特注意到她只说了“总部”二字,心里不禁纳闷,她已经跟警方打过交道了吗,还是说她觉得“苏格兰场”听起来有点刺耳,刻意省掉这样的字眼?
格兰特摆摆手。
“很高兴你能过来,布莱尔先生,你的到来对夏普小姐很重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你?”
“只有夏普小姐得到一定的帮助,我的工作才能顺利开展,没有法律帮助的话,友情支持也可以,当然最好是前者。”
“我懂了,你们指控她什么?”
“我们没有指控她——”格兰特正要解释,却被玛丽恩打断了。
“有人认为我绑架并殴打别人。”
“殴打?”罗伯特感到十分震惊。
“是的,”她故意一本正经地展开描述,“打得那女孩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女孩?”
“是的,女孩。她现在就在大门外的车里。”
“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罗伯特见她语气恢复正常,连忙说。
“还是让我来说吧。”格兰特温和地说。
“当然得你说,”夏普小姐说,“毕竟这是你的事。”
罗伯特心想,不知道格兰特有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揶揄。他也有点儿好奇,夏普小姐此刻态度冷淡,语气嘲讽,是因为苏格兰场的人坐了她最好的椅子吗?毕竟之前她给他打电话时听起来并不冷淡,反而是很焦急,更有些绝望。现在这样,或许是因为有了同盟,她感到底气足了些;又或许是因为她之前受到的打击太大,这会儿才缓过神来。
“有个叫伊丽莎白·凯恩的女孩,”格兰特不愧是警察,说话做事毫不拖沓,雷厉风行,他立刻简明扼要地展开描述,“和她的监护人一起住在艾尔斯伯里附近。复活节前,她去家住曼舍尔的姑姑家度假,曼舍尔就在拉伯洛郊区。她是坐巴士去的,因为伦敦到拉伯洛的车经过艾尔斯伯里和曼舍尔,她从曼舍尔下车再走三分钟,就能到她的姑姑家;如果搭火车,她得在拉伯洛下车,然后再大老远跑回去。一周后,她的监护人韦恩先生和韦恩太太收到她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说她玩得很开心,要多待一段日子。韦恩夫妇就以为她整个假期,也就是随后的三个星期都会待在那儿。开学前一天,她还没有回家,韦恩夫妇以为她不想上学,便写信让她姑姑送她回来。她的姑姑收到信后,没有去最近的公共电话亭,也没有去电报局,而是又给韦恩夫妇回了封信,告诉他们女孩两个星期前就已经回艾尔斯伯里了,信件这一来一回就用了近一个星期。到女孩的监护人去报案时,她已经失踪了四个星期。警方做足准备,打算展开调查,结果这时女孩出现了,一天夜里她自己回到了艾尔斯伯里附近的家,身上只穿着一条裙子和一双鞋子,整个人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
“那女孩多大了?”罗伯特问。
“十五岁,快十六了。”他停下来,见罗伯特没再问问题(罗伯特对他非常欣赏,感觉就像在跟另一个法律顾问交谈,他稳重周全的做事风格正与低调地停在门口的警车相配)继续说,“前两天,她只说自己被‘绑架’到一辆车里,后来便陷入半昏迷状态,大约四十八小时后才清醒,醒来后才对他们说了她的经历。”
“他们?”
“韦恩夫妇。警方也想亲自询问她,可是只要一提‘警察’这俩字眼,她就变得歇斯底里,没办法,警方只能获取二手资料。她说她在曼舍尔的十字路口等车时,一辆小汽车停在了路边,车上有两个女人,开车那个较为年轻,问她是不是在等车,并说她们可以载她一程。”
“当时就只有女孩一个人?”
“是的。”
“为什么?没有人送她吗?”
“她的姑父在上班,姑姑受邀去洗礼仪式上做教母了。”他再次停下,给罗伯特留出提问的时间。“女孩说她在等去伦敦的巴士,她们告诉她那班车已经走了。因为她几乎是卡着点儿赶到的十字路口,手表又不是很准,所以也就相信了她们的话。其实在小汽车来之前,她就隐隐担心自己会错过巴士,那时都快四点了,天渐渐变黑,还下起了雨,她有些焦躁不安。那两个女人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主动提出可以把她捎到一个地方,还说她从那里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坐上去伦敦的巴士。女孩接受了她们的好意,非常感激地上了车,坐在较年长的女人旁边。”
罗伯特脑海中闪过夏普老太太端端正正、气势凌人地坐在车后座的样子。他看向玛丽恩·夏普,发现她一脸平静,显然她早已听过这个故事。
“雨水打在车窗上,看不清外面的景致,女孩一路上都在跟那年长的女人说自己的事,也没注意车开到了哪里。最后,当她终于回过神时,发现天已经非常黑了,她们好像行驶了很久。她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说她们不嫌麻烦捎了她那么远,真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那个较年轻的女人一路上都没说过话,这时却开口道她们正好顺路,还说时间还很充裕,她可以先去她们家喝点热的东西再去十字路口等车,到时她们会送她去。女孩有点儿犹豫,但较年轻的女人说横竖都是等二十分钟,与其在雨里淋得浑身湿漉漉,不如进屋暖暖和和、干干爽爽地等,还可以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她想着的确是这个理儿,便答应了。女人下了车,好像开了一道闸门,然后把车驶到一栋房子前,天很黑,看不清房子的外观。她们把女孩带到一间挺大的厨房里——”
“厨房?”罗伯特重复道。
“是的,厨房,然后较年长的女人倒了些冷咖啡在炉子上加热,较年轻的女人做了三明治,女孩说那是‘没有盖儿的三明治’。”
“瑞典式自助餐。”
“对,就是瑞典式自助餐。吃东西时,较年轻的女人说她们现在正缺一个女佣,问女孩愿不愿意帮她们一段时间,她拒绝了。她们试图说服她,但女孩坚持说她根本不想做这种工作。说着说着,她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这时她们让她上楼看看,还说如果她留下的话可以住漂亮的卧室,女孩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地跟她们上了楼。她记得第一段楼梯铺着地毯,第二段楼梯踩着‘硬邦邦’的,其他的全没印象。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荡荡的阁楼里,身下是带脚轮的矮床,身上只着一条衬裙,其他衣服都不见了。阁楼的门上着锁,仅有的一扇圆形小窗户也打不开,总之——”
“圆形窗户!”罗伯特心里一凛。
这次倒是玛丽恩回答了他的问题。“是的,”她意味深长地说,“一扇开在屋顶上的圆形窗户。”
对此罗伯特还真不好发表意见,毕竟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人家的前院里对那扇开在屋顶上的圆形小窗户评头论足。格兰特礼貌地停了停,继续说:
“不久,那个较年轻的女人来了,还端来一碗麦片粥。女孩拒绝了,让女人还她衣服并放她离开,女人说她饿了自然会吃,然后放下麦片粥离开了。女孩一个人在阁楼里待了一整天,傍晚,那女人又来了,这次她用茶盘端来一杯茶和几块新鲜的蛋糕。她还不死心,仍然试图说服女孩接受女佣的工作,女孩还是没有答应。她说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两个女人轮番上阵,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想逼她就范。后来她想到一个主意,打破圆形小窗户,从那儿爬到外面围着护墙的屋顶上,然后引起某个路人或访客的注意,让他们救她脱困。不幸的是,她没有其他工具,只有一把椅子可用,刚把窗玻璃砸碎就被发现了。那个较年轻的女人怒不可遏,夺下椅子对她劈头盖脸一顿痛打,直到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停手离开,临走时还带走了那把椅子。女孩以为她打完了,谁承想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鞭子,女孩说那可能是条训狗的鞭子,那女人拿鞭子狠狠地抽她,一直抽到她昏迷才作罢。第二天,较年长的女人抱着一大堆床单和枕套来找她,说既然她不想做女佣,那至少要缝补些东西,不缝就没饭吃。她不会缝,结果那天就没能吃饭。转过天来,她们又威胁说不缝就要挨打,她只好动手缝了一些,这才有点儿汤喝,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女孩要是缝不好,就会挨打或挨饿。然后一天晚上,较年长的女人像往常一样来送汤,离开时没有锁门,女孩担心这是个陷阱,怕又招来一顿痛打,没敢当时就出去,而是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后才鼓起勇气走到阁楼门外。外面一片寂静,她踩着没有铺地毯的台阶向楼下跑去,跑到一层楼梯拐角时,她听到那两个女人在厨房里说话,为保险起见,她放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下楼梯,然后没命似的朝门口跑,好在房门没锁,她冲了出去,进入浓浓的夜色里。”
“她是穿着衬裙跑出去的?”罗伯特问。
“我忘记说了,她之前已经换下衬裙,穿上了正常的衣服。阁楼里没有暖气,只穿一件衬裙的话她可能早就冻死了。”
“前提是她真的在阁楼里待过。”罗伯特说。
“你说的没错,前提是她真的在阁楼里待过,”探长表示赞同,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停顿,而是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她说她摸黑走了很长一段路,好像是在一条公路上,但路上没有车,她也没碰到什么人。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主路上开来一辆卡车,车前灯照到了她,卡车司机便停车捎上了她。她疲惫不堪,上车后很快便沉沉睡去,直到被人抱下车放在路边才醒过来,那个卡车司机还取笑她是个没了填充物的空心娃娃。当时应该还是夜晚,卡车司机说这就是她说要下车的地方,之后便开车离开。她愣了一会儿,认出那儿的拐角,知道那儿离她家不到两英里远,她听到时钟敲了十一下,临近午夜十二点时,她回到家里。”
[book_title]二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默。
“你说的这个女孩就是现在坐在法兰柴思大门外车里的那个吗?”罗伯特问。
“是的。”
“我想你不会无缘无故带她来这儿。”
“是的,那个女孩康复后,在警方的诱导下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警方让速记员在现场做了笔录,并把整理后的材料打印出来给她看,她也签了字。在这份笔录中,有两点对警方帮助很大,我把相关内容做了摘录:
‘我们行驶了一段路程后,和一辆巴士擦肩而过,那辆车上有块指示路线的灯牌,灯牌上写着米尔福德四个字。不,我不知道米尔福德在哪儿。没,我从没去过那儿。’
这是一点,接下来是另一点:
‘我从阁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一面高高的砖墙,砖墙中间有道大铁门。墙外不远处有条路,因为我能看到电线杆。不,我看不到路上行驶的车辆,墙太高了,有时卡车装货多,倒是能看到一点儿货物。大门那里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因为门扇内侧安装着铁板。进门后有一条车道,车道先是直行一段距离,然后分成两路各绕半圈,最后在房门前面会合,形成一个圆圈。不,不是花园,只是有些草,对,可以说草地。不,我不记得有灌木,只有草和路。’”
格兰特合上记着上述引文的小笔记本。
“警方已对此展开过详细调查,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拉伯洛和米尔福德之间符合女孩描述的房子只有法兰柴思,而且它在各个方面都符合条件。今天那个女孩看到这里的高墙和大门后,确定就是这个地方,不过她现在还没看到门里的情况。我需要先和夏普小姐沟通,看她是否愿意与女孩当面对质,她非常明智地提出要请律师到场。”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着急找你了吧?”玛丽恩·夏普对罗伯特说,“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女孩的说法确实存在不合理之处,现在用人短缺是不假,”罗伯特说,“可是真的会有人用非法拘禁、殴打、断人食物这类手段找用人吗?”
“正常人当然不会,”格兰特盯着罗伯特的眼睛说,丝毫没有理会旁边的玛丽恩·夏普,“但是,我工作一年,每月都能遇到比这离奇千百倍的案件,相信我,人类的行为千奇百怪,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一点我同意,但是女孩也同样可疑;毕竟,最初是她有问题,是她失踪了——”他停下来,不确定是多久。
“一个月。”格兰特补充道。
“对,一个月,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法兰柴思的人行为有异。夏普小姐能不能提供案发当天的不在场证明?”
“不能。”玛丽恩·夏普说,“按照探长的说法,案发当天是三月二十八日,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们的生活很规律,日复一日几乎没有变化,根本不可能记清那天是哪天,做了什么事,别人就更不可能记得了。”
“你的女佣呢?”罗伯特提醒,“仆人们在记事方面都挺有一套的。”
“我们没有女佣,”她说,“这里留不住人,法兰柴思位置太偏了。”
眼看这场对话的走向不太对,罗伯特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我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
“伊丽莎白·凯恩,大家都叫她贝蒂·凯恩。”
“哦,对,你刚才有说过,不好意思。那女孩,我们能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吗?警方这么相信她的说法,之前应该调查过她吧。比如为什么称呼韦恩夫妇为她的监护人,而不是父母?”
“她是个战争孤儿,很小的时候被疏散到艾尔斯伯里地区,安置在韦恩夫妇家,韦恩夫妇都很喜欢她。她的亲生父母十二个月后在一场‘事故’中双双遇难,留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韦恩夫妇家只有一个长她四岁的儿子,他们一直想要个女儿,便收养了她。她一直视他们为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什么印象。”
“原来如此,那她的个人记录怎么样?”
“非常好。非常安稳的一个女孩,学习成绩不错,但是不拔尖;从没惹过麻烦,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她年级主任给她的评语是‘坦率真实’。”
“她说她被打了,那她最后回到家时,身上有挨打的痕迹吗?”
“哦,有,这一点我很确定。韦恩夫妇在她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请了家庭医生,医生说她曾多次被殴打。事实上,后来她向我们讲述事情经过时身上的瘀青还清晰可辨。”
“她有没有癫痫病史?”
“没有,我们调查初期就考虑过这一点。我不得不说韦恩夫妇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们虽然非常痛心,却没有故意夸大事实,也没有将事情弄得人尽皆知,让女孩去承受公众异样的眼光。他们处理这事的态度令人十分钦佩。”
“所以接下来我也得通情达理,乖乖与你们合作,这样才能受人尊敬。”玛丽恩·夏普不无讽刺地说。
“夏普小姐,请站在我的立场想一下。那个女孩不仅能描述出囚禁她的房子的样子,还能描述出两个住户的样子——描述得非常详细。‘一个女人年纪很大,身形消瘦,头发花白,不戴帽子,身穿黑色衣服;另一个女人更为年轻,瘦高个,肤色有点儿黑,像吉卜赛人,不戴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色彩明亮的丝巾。’”
“哦,对于这一点,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我能理解你的立场。现在还是让那个女孩进来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说——”
这时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夏普老太太出现在门口。估计因为睡觉时压到了枕头,她的脸庞周围张牙舞爪地奓着几缕短短的白发,让人越看越觉得她像女巫。
她走进房间,随手掩上门,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屋里的人。
“哈!”她发出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像极了母鸡嘎嘎的叫声,“三个陌生男人!”
“我来给你介绍他们,母亲。”玛丽恩说,在场的三个男人齐齐站起身。
“这位是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的布莱尔先生,他们公司就在商业街尽头那栋漂亮的房子里。”
罗伯特向她鞠躬致意,她不理睬,只是用那双海鸥般锐利的眼睛盯着他。
“该换瓷砖了。”
话是没错,可这种打招呼的方法还真是出人意料。
不过,她跟格兰特打的招呼更是离奇,听得罗伯特心里稍稍平衡了点。在这个春日的下午,老太太看到苏格兰场的人出现在她家起居室里,没有惊奇,没有紧张,而是干巴巴地说:“你不应该坐那把椅子,你太重了。”
当她女儿介绍本地警探哈勒姆时,她只是吝啬地歪了歪头,扫他一眼,显然没打算在这人身上浪费她宝贵的精力。看表情,哈勒姆显然也被她不同寻常的表现惊得不轻。
格兰特向夏普小姐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来告诉她。”她说,“母亲,有一个女孩正在大门外的车里等着,探长想让我们见见她。她家住在艾尔斯伯里附近,前段时间她失踪了一个月,回到家时身体很虚弱,她说有人扣留了她,要她当女佣,她不当,她们就把她锁起来,殴打她还不给饭吃。她详细地描述了扣留她的人和地方,结果正好咱们母女俩完美地符合条件,她说她被锁在我们家带圆形窗口的阁楼里。”
“太有趣了!”老太太从容不迫地坐到一张帝国牌沙发上。
“我们用什么打的她?”
“听说是训狗的鞭子。”
“我们家有训狗的鞭子吗?”
“我记得好像有条‘狗链子’,必要的话倒是可以当鞭子使。但重点是探长想让我们与那个女孩见面,好让她确认我们是不是囚禁她的人。”
“您不同意吗,夏普太太?”格兰特问。
“恰恰相反,探长,我非常期待与她见面,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虽然有时我这个沉闷的老太婆睡醒后会性情大变,脾气暴躁,但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是天天都这样。”
“那么,如果您不介意,我要带——”
哈勒姆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去传话,但是格兰特摇头拒绝。显然,他想亲眼看看女孩进大门后的反应。
探长出去的时候,玛丽恩·夏普向她母亲解释了布莱尔在场的原因,最后还不忘补充道,“他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罗伯特又一次感受到来自老太太明亮的浅色眼睛的压力。他敢用全部身家打赌,夏普老太太随便哪天抽出一上午,都能把七个人暴打一顿。
“我同情你,布莱尔先生。”她冷漠地说。
“为什么,夏普太太?”
“我认为布罗德莫精神病院的案件有点超出你的能力范围。”
“布罗德莫精神病院!”
“精神失常的犯罪嫌疑人。”
“我觉得这类案件很刺激。”罗伯特反驳道,不甘心受她侮辱。
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淡淡的欣赏在她脸上一闪而过。罗伯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老太太好像突然就喜欢他了,不过就算如此,她也没舍得对他说句好听的,依旧用那沙哑的嗓音说着刻薄的话:“也是,米尔福德的消遣又少又没意思。我女儿天天在高尔夫球场追着块古塔胶到处跑——”
“现在都不用古塔胶了,母亲。”她的女儿插嘴辩解。
“话说回来,在我们那个年代,米尔福德什么消遣也没有,我不得不靠打除草剂消磨时间,这就像淹死跳蚤一样,是种合法的施虐行为。你会把跳蚤淹死吗,布莱尔先生?”
“不,我会捻死它们,不过我有个姐妹曾经拿着一块肥皂满世界地抓跳蚤。”
“肥皂?”夏普老太太兴味盎然地问。
“她用肥皂柔软的一面拍打跳蚤,然后跳蚤就嵌进肥皂里了。”
“真有趣!我从没见过这种办法,改天一定要试试。”
他听到玛丽恩在跟一旁备受冷落的警探找话说:“你的高尔夫打得非常好,警探。”她如是说。
他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刚才一直在做梦,如今即将梦醒,梦里所有的怪诞不经都变得无所谓,因为他很快会回归到现实世界。
但显然这是他的错觉,现实就是现实,格兰特探长去而复返。他先走进来,密切注意着在场有关人员的一举一动,然后扶着门,引进一位女警和一个女孩。
玛丽恩·夏普慢慢站起来,好像是调整好了心态,准备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她的母亲仍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超然事外,好像她只是个旁观者,虽然已近垂暮之年,但是她腰板挺得笔直,那姿态竟不亚于任何一个花季少女,她双手着膝,泰然自若,就连那几缕桀骜不驯的头发也丝毫不影响她绝对的威严,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女孩身穿校服,脚蹬一双略显幼稚的黑色低跟学生鞋,看上去比布莱尔预想的要小。她个子不是很高,也不漂亮,但就是有一种,怎么说呢,特殊的气质。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眼间距很宽,脸蛋是人们常说的心形脸,头发是鼠灰色,额前留着弧度好看的刘海儿。她两颊的颧骨下有浅浅的凹进,神奇地凹出了模特才有的精致和立体感,让整张脸蛋显得既富有魅力又饱含悲怆。她的下嘴唇很厚,嘴巴却很小,她的耳朵也很小,而且长得非常靠后。
说到底就是个掉在人堆里也找不到的普通女孩,一点儿也不像什么大事件的女主角。罗伯特想知道她穿其他衣服的样子。
女孩先看了看夏普老太太,而后又看向玛丽恩。她的目光淡淡,既不惊讶,也不得意,只是眼底一片漠然。
“对,就是这两个女人。”她说。
“你确定?”格兰特问道,接着又补充说,“你要明白,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
“确定,非常确定,我怎么可能认错?”
“囚禁你,拿走你衣服,逼你缝床单,用鞭子抽你的就是这两位女士?”
“对,就是她们。”
“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夏普老太太说道,语气波澜不惊,就像人们平素说“真是幅了不起的肖像”一样。
“你说我们带你去厨房喝咖啡。”玛丽恩问。
“是的。”
“你能描述一下厨房的样子吗?”
“我没太注意,只记得厨房很大,地面好像是石头的,还有一排铃铛。”
“火炉是什么样的?”
“我没注意火炉,但老女人热咖啡时用的是淡蓝色搪瓷锅,锅边是深蓝色,底部掉了一些漆。”
“英国人谁家没有那样的锅,”玛丽恩说,“我们家有三个。”
“这女孩是个处女吗?”夏普老太太略有些好奇地问,那语气像在问别人,“这是香奈儿的吗?”
谁也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在场的人一时间都震惊了,罗伯特看到哈勒姆义愤填膺,女孩满脸通红,他下意识地以为玛丽恩一定会对此表示抗议,非常不赞同地喊一声“母亲”,但是她没有,她在沉默,难道她也认同她母亲的想法,还是说她跟老太太生活得太久,已经对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行为有了抵抗力。
格兰特冷着脸说这个问题与案件无关,毫不掩饰语气中强烈的谴责之意。
“是吗?”老太太说,“如果我失踪了一个月,我母亲最先问的肯定是这个问题。不过,多说无益。既然现在女孩已经指认了我们,你打算怎么做?逮捕我们?”
“哦,不,事情现在还没到这一步,我想让凯恩小姐到厨房和阁楼看看,以便验证她的说法。如果她没说谎,我会把这案子报告给我的上司,由他开会决定接下来的事情。”
“我懂了,探长做事谨慎,着实让人佩服。”她慢慢站起身,“好吧,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去继续睡觉了。”
“你不想看着凯恩小姐指认现场吗?听听——”格兰特第一次不淡定了,他急忙问道。
“哦,我一点儿也不想。”她微微皱眉,仔细地捋平黑色长袍上的褶皱,“人们能分裂看不见的原子,”她有些恼火地说,“却至今没能发明不起褶皱的布料。我非常肯定,”她继续说道,“凯恩小姐会说就是那间阁楼,事实上,她说不是我才觉得奇怪呢!”
她开始朝门口走去,渐渐靠近女孩。女孩眼神终于有了波动,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女警见状,立即上前一步,护着她。夏普太太继续不急不慢地走了几步,最后在距离女孩约一码的地方停住,与她面对面站着。她也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孩的脸,足足打量了五秒钟。
“我们之间都是殴打与被殴打的关系了,居然还这么不熟悉,真是令人苦恼。”终于,她幽幽地开口说,“希望事情结束前,我能更了解你一些,凯恩小姐。”她转过身对罗伯特微微鞠了一躬,“再见,布莱尔先生,希望你保持住此刻的心态,继续认为这事很刺激。”哈勒姆打开门,她没有理会其他人,径直走了出去。
她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一大截,罗伯特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对她很是敬佩,那是一种对有无法无天性格的女主角那样的兴趣。
“夏普小姐,我们需要让凯恩小姐到有关地方看看,对此你没有异议吧?”格兰特问。
“当然没有。不过在此之前,我有话要说。在你带凯恩小姐进来以前我就想说这话,现在既然她在场,让她听听也好。我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我从来没有让她搭过便车,我和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带她进过这栋房子,也从来没有囚禁过她。希望大家都能清楚这一点。”
“好吧,夏普小姐,也就是说你全盘否定了这个女孩的说法。”
“从头到尾,完全否定。那现在你要来厨房看看吗?”
[book_title]三
格兰特和女孩跟着玛丽恩·夏普和罗伯特去察看房子,哈勒姆和女警在起居室里等候。女孩指认完厨房之后,他们上到第一个楼梯拐角,罗伯特说:
“凯恩小姐说第二段楼梯踩着‘硬邦邦的’,但是从第一段楼梯往上一直铺着同样的地毯。”
“只铺到拐弯的地方,”玛丽恩说道,“能‘看到’那点儿。转过弯后看不见的地方铺的是粗毛地毯,维多利亚时期的房屋都是这样,既不丢面儿,还能省钱。现在的人如果家里不富裕,会直接买块便宜的地毯从头铺到尾;那个年代不同,人们很在意邻居的看法,所以在人前用的都是极尽奢华的好东西,背后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女孩关于第三段楼梯的描述也没有错误,通往阁楼的那几级台阶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铺。
那个至关重要的阁楼是个低矮的方形小房间,房间的天花板为了迁就外面石板屋顶的形状,从三面陡然斜下。房间里仅有的光源是从一扇圆形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窗外下方的石板屋顶边缘围着矮矮的白色护墙。窗户共有四格,其中一格的玻璃上有处很严重的星状裂纹。整个窗户最初的设计就是封闭的,根本无法打开。
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件家具也没有。罗伯特心想,作为一个如此方便实用的储藏室,这里空成这样不太正常。
“我们刚搬来时,这里并不是空的,”玛丽恩说,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后来我们发现半数时间都得靠自己打扫,就把里面的东西处理掉了。”
格兰特半信半疑地看向女孩。
“原先那里有张床,”她指着离窗户较远的角落说,“床边有个带抽屉的木制橱柜,门口的角落里堆着三个空旅行箱,其中包括两个手提箱,一个平顶衣箱。原来还有一把椅子,我砸窗逃跑失败后被她拿走了。”她提到玛丽恩时面无表情,情绪没有一点儿波动,好像那人根本不在场,“窗户那儿就是我砸的。”
在罗伯特看来,那裂纹应该很早就有,不像是近几个星期砸的;但这无法否认裂纹存在的事实。
格兰特走到离窗户较远的角落,弯下腰察看光秃秃的地面。其实那里的痕迹那么明显,根本不需要特意走到近处,罗伯特站在门口都能清楚地看到原先放床的地方有脚轮印。
“那里原来有张床,”玛丽恩说,“后来让我们处理掉了。”
“怎么处理的?”
“我想想……对,我们把它送给了斯特普尔斯牧场主的妻子。她的大儿子长大了,不适合再跟其他孩子挤在一起,她就在阁楼上整理出一间房给他住。我们家的奶制品平时都从斯特普尔斯哪儿买,那地方在这儿看不到,但其实并不远,穿过四块田地,再越过那边的高地便是。”
“夏普小姐,你闲置不用的行李箱平日都放哪里?你有专门存放箱子的储藏室吗?”
玛丽恩今天第一次犹豫了。“我们的确有个平顶的方形大衣箱,平时用来存放我母亲的东西。我们继承这栋房子时,在我母亲现在住的那间卧室里曾有个非常值钱的双层衣橱,我们把它卖了,换上了那个大衣箱,衣箱上还盖着一块印花棉布。我自己的手提箱则放在一层楼梯拐角的橱柜里。”
“凯恩小姐,你还记得手提箱的样子吗?”
“是的,一个是棕色皮包,边角上有类似护边护角的东西;另一个是那种有条纹带的美式帆布盖包。”
嗯,说得真够详细的。
格兰特在房间里四处察看一番,站在窗前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我们能看看放在橱柜里的手提箱吗?”他问玛丽恩。
“当然可以,”玛丽恩回答,但她看上去有些不快。
一行四人下到一层的楼梯拐角,玛丽恩打开橱柜后退到一边让探长检查。罗伯特给他们让地方时,竟无意中捕捉到女孩脸上一闪而过的快意,他深深地震惊到了,这还是那张平静甚至略显稚气的脸蛋吗?这个端庄的女孩是父母眼中的好孩子、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可她竟然会有这种野蛮、残忍的情绪,看得人触目惊心。
橱柜里面有架子,架子上放着家用亚麻布,橱柜底层放着四个手提箱。两个是可扩展的,材质分别是压制纤维和生牛皮;另外两个一个是带有护角的棕色牛皮包,一个是方形的帽盒式手提包,包盖是帆布的,包的正中间有条五颜六色的宽带子。
“这里有你说的那两个手提箱吗?”格兰特问。
“是的,”女孩说,“就是那两个。”
“今天下午我不想再去打扰我的母亲,”玛丽恩突然生气了,“我承认她房里那个箱子很大,而且是平顶的;但是过去三年它一直在我母亲房间里,从来没有被移动过。”
“很好,夏普小姐。现在请带我们去车库看看吧。”
房子的后面原来有个马厩,很久以前被改建成了车库,一行四人就站在车库前审视着那辆饱经风霜的灰色汽车。女孩在做笔录时有对车辆进行过描述,格兰特将那段非常不专业的文字一字不差地读了出来。这辆车的确符合条件,但如今英国符合这种条件的汽车起码不下千辆吧,罗伯特很不以为然,这根本不能算作证据。“其中一个轮胎的颜色与其他不同,不像是原装的。我站在路边时,这个不一样的轮胎就在我这边,是个前轮。”格兰特读完停了下来。
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看到汽车左前轮的颜色较深,事实摆在眼前,倒是无须多言了。
“非常感谢,夏普小姐,”格兰特把笔记本合上放好,终于开口说道,“感谢你一直这么有礼貌,这么合作,你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接下来这几天,如果我需要找你进一步谈谈,应该随时都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哦,当然可以,探长,我们没有离开的打算。”
她有些太过于善解人意了,好在格兰特并不在意。
女孩回到女警身边,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跟着格兰特和哈勒姆也走了,哈勒姆总觉得他们是在非法侵入私人领地,临走时还一副满怀愧疚的样子。
玛丽恩送他们去门厅,布莱尔独自待在起居室里。玛丽恩回来时手里端着一个茶盘,茶盘上放着雪莉酒和杯子。
“我就不留你吃晚饭了,”她放下茶盘,往杯里倒着酒说,“一半是因为我们家的‘晚餐’十分简单,可能不合你的习惯(你知道吗?你姑姑做的饭可以说是名满米尔福德,连我都听说过);一半是因为——好吧,因为如我母亲所说,你可能不太擅长涉及布罗德莫精神病院的案子。”
“关于这一点,”罗伯特说,“你应该清楚,从证据上看,你们的处境非常不利。那个女孩可以把任何物品说成是你家的,如果你们恰好有这种东西,那对她而言就是非常有力的证据,如果没有,那也不能证明什么,人们只会说你销毁了证据。就拿刚才的手提箱来说,如果你没有那几个箱子,她可以说是你处理掉了,因为她在阁楼里见过它们还可以进行描述。”
“可她并没有见过,却还是描述对了。”
“她描述了两个手提箱,仅此而已。如果你的四个手提箱是一个系列,那她说对的概率可能只有五分之一,但是那四个箱子恰好不是一个系列,还都是常见的款型,她说对的概率就很大了。”
他端起放在旁边的雪莉酒,喝了一大口,惊奇地发现味道还不错。
她对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虽然日子过得节俭,但从来不在酒上省钱。”罗伯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心想他的表情就那么明显?
“那车胎的事情又怎么说?她怎么知道那个轮胎不一样?这件事太离奇了!她怎么会认识我和我母亲,怎么会对我们的房子这么熟悉?我们从没开过大门,就算她自己打开了大门——姑且不说她一个女孩怎么会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她自己开门看到里面的情形,她也不可能认识我和我母亲。”
“有没有可能她认识以前在这儿工作过的女佣或园丁?”
“我们从来没请过园丁,因为院子里只有草,没有别的。至于女佣,我们已经有一年没有女佣了,只有牧场那边的一个女孩一周过来一次,帮着做些粗活。”
罗伯特同情地表示,房子这么大却没人帮忙一定很辛苦。
“的确如此,不过我这人对家务管理、布置房屋之类的事情不太讲究,而且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所以即使有些不便我也不在意。克劳利老先生是我父亲的表亲,但我们都不认识他,我和母亲以前一直住在肯辛顿的一处寄宿公寓里。”她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你可以想象我母亲有多受‘欢迎’。”那抹苦笑慢慢消失,“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是那种乐天派,一直坚信自己能一夜暴富。有一天,他投机失败,输得连第二天买面包的钱都拿不出来,于是他自杀了,留下我母亲一个人面对一切。”
罗伯特心想怪不得夏普老太太脾气那么古怪。
“我没有接受过专门的职业训练,所以平时只能做些零活维持生计,当然,我做的不是家务活,我讨厌这类工作。在肯辛顿有很多适合女性的工作,我在很多地方帮过工,做过灯罩,搞过假日咨询,还在花店和装饰品店待过。克劳利老先生去世时,我正在一家茶馆工作,就是那种供人们喝早间咖啡和八卦的地方。是的,确实挺不容易。”
“什么挺不容易?”
“我天天跟一堆茶碗茶杯打交道不容易。”
小心思被看穿了,罗伯特感觉有些狼狈,他一般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就拿琳姨来说,她一贯看不懂别人的心思,给她解释也是白搭。不过好在玛丽恩并没有注意他的窘状。
“最近我们才算渐渐安定下来,结果就发生了这种事。”
从她下午向他请求帮助以来,罗伯特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她站在了同一战线,心中一股浓浓的“战友情”油然而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女孩要为自己开脱。”他说,“我们必须对这个贝蒂·凯恩做进一步调查。”
“有一件事我很确定,她性欲旺盛。”
“这是女人的直觉吗?”
“不是。我没那么女子气,也没什么直觉。只是因为她的眼睛是那种不透明的深蓝色,就像褪色严重的海军蓝,在我认识的人中,眼睛颜色跟她一样的,无论男女都那样,从来没有过例外。”
罗伯特对她宽容地笑笑,心想,这还叫不女子气。
“不要因为这不符合你们律师的逻辑就不以为然,”她又说,“你可以看看你自己的朋友,注意观察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米尔福德丑闻事件的男主角,杰拉尔德·布伦特,他确实有双石板蓝色的眼睛;还有那个白鹿酒馆的侍者亚瑟·沃利斯,他每周要交三种不同的罚款;还有——可恶的女人,她的逻辑明明很荒谬,却是言之有理,让人无力反驳。
“她失踪的一个月都去干了什么,想来实在让人好奇。”玛丽恩说,“不过,一想到有人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我就非常满足。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客观地看待她。希望有一天我能见到那个男人,跟他握握手。”
“男人?”
“眼神这么犀利,一定是个男人。”
“好吧,”罗伯特准备离开,“我想格兰特应该不想把这案子移交法院,整件案子自始至终只有你们两个当事人的说法,双方谁也没有佐证。对你不利的是她的陈述,她的陈述太过详细;对她不利的是她的故事本身可信度不高,在这种情况下,法院很难做出判决。”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移交法院也好,不移交也罢,都已经在苏格兰场留下案底,而且这种事情早晚会被传开,不查清真相的话,将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
“哦,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会让事情真相大白。现在,我们可以先等一两天,看看警方打算作何处理,他们比我们更有能力查明真相。”
“作为一个律师,你对警方居然会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真让人感动。”
“相信我,虽然诚实是一种美德,但是苏格兰场很早就发现,它更是一种资产,不诚实对他们没什么好处。”
“如果案件真的被移交到法院,”她跟他一起走到门口,问道,“并且法院也做出判决,我们会怎么样?”
“应该是两年监禁或者七年劳役,我不太确定,得回去查查看。我说过我对刑事诉讼程序不在行。”
“好的,请一定查查看,”她郑重其事地说,“这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罗伯特突然觉得她这种嘲弄的习惯有点儿讨喜,这种胸怀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毕竟她现在正面临一项刑事指控。
“再见!”她说,“你真是个好人,你的到来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罗伯特向门口走去,想到自己起初差点儿将她推给本杰明·卡利,不禁赧颜汗下。
[book_title]四
“亲爱的,今天工作忙吗?”琳姨一边问他,一边将餐巾展开,仔细地铺到她那圆润丰满的大腿上。
这句有道理没含义的问话是他们晚餐开始的序幕,就像她在腿上铺餐巾,或是伸右脚试探脚凳的位置一样——琳姨腿短,餐桌下常年放着一个矮凳供她搁脚。她并非真的想听他回话,更确切地说,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问了问题,自然也听不到他的回答。
罗伯特温暖地看着她,她的脖子很短,圆圆的脸庞健康红润,一头蓬蓬的铁灰色鬈发上箍着几个大发夹。到传闻中的法兰柴思走了一遭回来后,他对这个可敬的小老太太有了全新的认识,越发觉得她安静平和的脾气难能可贵。琳姨的名字是琳达·贝内特,她的全部生活由食谱、电影明星、教子教女、教会义卖构成,她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完美,每日过得幸福又满足。她每天都很认真地读报纸,不过据罗伯特所知,她只读女性专栏(诸如“怎么用旧的儿童手套做胸花”这类文章)。收拾罗伯特读过的报纸时,她有时会停下来看两眼新闻标题,然后像模像样地评论一番。(“男子结束八十二天斋戒”——哼,真是个傻瓜!“巴哈马群岛发现石油”——亲爱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煤油涨了一便士?)不过说归说,她似乎从不相信报纸的报道,认为根本不存在那样一个世界。对她而言,世界就是罗伯特·布莱尔和以他为中心十英里以内的地方。
“亲爱的,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她喝完汤后问道。
根据往日的经验判断,罗伯特听出这个问题与“亲爱的,今天工作忙吗”不是一类。
“我去了趟法兰柴思,就是位于拉伯洛路的那栋房子,她们需要一些法律意见。”
“那些奇怪的人?你认识她们?”
“我不认识,只是给她们提供一些建议。”
“希望她们能付钱给你,亲爱的,你知道吗?她们可是穷得叮当响。那家的父亲以前好像搞什么进口,捣腾花生之类的东西,后来喝酒把自个儿喝死了,一分钱也没留下,只剩下娘儿俩相依为命,可怜见的!夏普老太太在伦敦一个寄宿公寓当管理员,赚点儿微薄的工资勉强维持生活,女儿没有正经工作,天天干些杂活,五花八门什么都干。法兰柴思的老头死的时候,那娘儿俩还有她们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家具都要露宿街头了,真是老天保佑!”
“琳姨,你从哪儿听到这么多小道消息?”
“亲爱的,这不是小道消息,是真的,实打实的真事!我忘记是谁说的了,那人以前在伦敦跟她们住同一条街,反正这是绝对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你知道,我可不是个爱八卦的人。那房子漂亮吗?我一直想看看那大门里面是什么。”
“不仅不漂亮,还非常丑。不过她们有些家具还挺不错。”
“我敢说,她们的肯定没有我们的保养得好,”她喜滋滋地说道,一双眼睛自豪地看向墙边,那里整齐地排放着完美的餐具柜和漂亮的椅子。“牧师昨天还说呢,如果不是因为这房子家庭氛围太浓,别人一准以为这是个展览馆。”说到这里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接下来这几天你能不能对克里斯蒂娜多多包容一下,我觉得她又要被‘拯救’了。”
“哎,可怜的琳姨,你一定觉得她很无聊,不过我正有些担心呢,今天我喝上午茶时,在茶托里发现一个粉色的小纸卷,上面写着‘愿上帝守护我’,旁边还画着复活节百合花。所以说,她又换教会了?”
“是啊,好像是因为她发现卫理公会派教徒都是伪君子,所以准备加入班森面包店楼上的‘圣地’,现在她随时都可能被‘拯救’,今天整个早上都在扯着嗓子唱赞美诗。”
“她不是一直都在唱吗?”
“平时她唱的不是‘耶和华之剑’这种,只要她唱什么‘珍珠王冠’或者‘黄金之路’,那就一切正常,一旦她哪天开始哼唱‘耶和华之剑’,她的烘焙工作就要轮到我做了。”
“没关系,亲爱的,你的手艺跟克里斯蒂娜一样好。”
“哦,不是,她的手艺没我好,”克里斯蒂娜端着一道肉菜走过来,她个子很高,体形偏胖,头顶乱糟糟的直发,眼神有些呆滞,“你的琳姨只有一样东西做得比我好,罗伯特先生,那就是十字面包,这是事实!还有,这里不欢迎我,自有欢迎我的地方。”
“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娜!”罗伯特连忙安抚道,“你知道我们不能没有你,如果你要离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随你去,不为别的,只为你的奶油挞。说到这个,我们明天有奶油挞吃吗?”
“奶油挞不能给不思悔改的罪人吃,而且好像没有奶油了,看情况吧。在此期间,罗伯特先生,你要好好反省自己,不要总是打击别人。”
琳姨看着她走出去关上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年了,”她陷入遥远的回忆,“她刚从孤儿院来这儿那会儿才十五岁,小身板干瘦干瘦的,可怜的小家伙!吃茶点时她吃了整整一条面包,还说一生都会为我祈祷,你还别说,我真的相信她为我祈祷过。”
贝内特小姐蓝色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
“我希望她先把奶油挞做好,再去拯救自己。”罗伯特无情地说,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今天的电影怎么样?”
“哎哟,我总也不能忘记他有过五个妻子。”
“谁有五个妻子?”
“吉恩·达罗,亲爱的,他是‘有过’五个妻子,一次一个,不是‘有’五个妻子。我必须得说,他们发放的宣传单信息量非常大,可是也容易让人们理想幻灭。他是个学生,我是说,在电影里,他很年轻,很浪漫;可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那五个妻子,结果整个下午都感觉很不好。他看上去也很迷人。人们说他抓着第三个妻子的手腕,把她吊在五层的窗户外,但我不相信有这种事。一方面,他不够壮,看起来小时候像是患过肺病,瞧那病恹恹的模样,细瘦细瘦的手腕,哪能吊动一个人,更别说是吊在五层楼外了……”
琳姨自顾自地絮叨着,她那柔和的嗓音一直伴随他们吃完布丁,罗伯特听得没了耐心,索性转念考虑起法兰柴思的事情,一直到起身去起居室喝咖啡时他才回过神。
“那种衣服多合适啊,要是那些女佣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好了。”琳姨说。
“什么最合适?”
“一种围裙。她在主教家里做女佣,穿着那种傻乎乎的棉布衣服,真是合适极了。住在法兰柴思的人有女佣吗?没有?嗯,这也没什么奇怪,上一个女佣被她们饿死了,她们只给她——”
“琳姨!”
“我向你保证,早餐她只能吃烤面包皮,她们吃牛奶布丁时……”
牛奶布丁到底引发出怎样的滔天大罪,罗伯特没有去听,虽然晚饭吃得很愉快,但他突然感到很疲惫、很沮丧。如果迷糊善良的琳姨觉得讲述这种荒谬的故事无伤大雅,那么一旦真有丑闻产生,米尔福德的闲话会传成什么样子啊!
“说起女佣——黄糖用完了,亲爱的,你今晚用糖块将就将就吧——说起女佣,卡利家那个小女佣惹上麻烦了。”
“是说有人害她惹上麻烦了吧。”
“对,亚瑟·沃利斯,那个白鹿酒馆的侍者。”
“什么?又是沃利斯!”
“是啊,他玩得有点儿过了,是吧,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结婚,相比之下结婚多便宜!”
但是罗伯特没有在听,他想起了法兰柴思的起居室,想起那里破旧的房间和早已失去光泽的家具,想起那里的椅子上因无人收拾散落着各种东西,想起自己因不认同别人的思维而略遭嘲弄。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没人拿个烟灰缸追着他到处跑。
[book_title]五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赫塞尔廷先生顶着那颗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脑袋来找罗伯特,说是哈勒姆警探正在办公室等着想见他一面。
整个事务所能当得起“办公室”三个大字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正对门厅的赫塞尔廷先生的房间,他平日就是在这里对事务所员工发号施令。平心而论,其实罗伯特的房间和后面纳维尔·贝内特占的那间小屋子也是办公室,只不过里面铺着地毯,放着桃花心木桌而已。“办公室”后面正儿八经地设了间等候室,大小与贝内特占的那间小屋子差不多,不过事务所的客户都不太喜欢进等候室。访客进“办公室”说明来意后,一般都会待在那儿闲聊,一直聊到罗伯特有空接待他们。那间小小的等候室很早以前就被塔夫小姐占用了,她需要帮罗伯特回复信件,在那儿既不受访客干扰,又能避开那个探头探脑的勤杂工。
赫塞尔廷先生回去接警探的时候,罗伯特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些坐立难安,学生时代结束后,他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那时的他每次去看考试成绩公示时,内心都万分煎熬。现在他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陷入困境的事情如此不安,难道是因为他平日的生活太过寡淡,以至于稍微不同就扰乱了他的心情,还是因为过去一周他一直考虑夏普母女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把她们当陌生人了?
他振奋精神,决定心平气和地接受哈勒姆带来的消息,无论好坏。哈勒姆小心翼翼地表示,苏格兰场的意思是基于现有证据,他们不会提起诉讼。布莱尔注意到他用了“现有证据”一词,心里细细斟酌一番。警方没有放弃这个案子——苏格兰场有放弃案子的时候吗?——他们只是按兵不动而已。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苏格兰场按兵不动并非什么好事。
“是因为他们缺少补强证据吧。”他说。
“他们找不到那个让她搭便车的卡车司机。”哈勒姆说。
“这一点他们肯定一早就知道。”
“的确,”哈勒姆赞同道,“没有司机愿意冒着被解雇的危险承认这种事,尤其是搭便车的还是个女孩,运输公司的老板对这方面要求得很严格。这案子牵扯到一个女孩,女孩还遇到了麻烦,警察又在调查取证,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主动承认见过她。”他接过罗伯特递过来的烟,“他们需要那个卡车司机,”他说,“或者像他一样的证人。”紧接着他又补充道。
“对,”罗伯特若有所思,“你对那个女孩了解多少,哈勒姆?”
“那个女孩?我也不知道,人还不错,好像挺诚实,让人看着感觉像看到了自己女儿。”
罗伯特意识到,哈勒姆的回答代表了许多人的观点,一旦此案成立,他们要面临的就是这种状况,证人席中每个对女孩抱有好感的男人都会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儿。她不是什么孤苦无依的流浪儿童,而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女孩,这恰恰能激发人们强烈的认同感。她那一身得体的校服,鼠灰色的头发,不施粉黛的脸蛋,迷人的颧骨,率真的眼睛,完美地符合控方律师心中的受害人形象。
“跟其他的同龄女孩一样,”哈勒姆说,他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对她没什么坏印象。”
“所以说,你不以眼睛的颜色来评判他人。”罗伯特心不在焉地说,他还在想那个女孩。
“啊!怎么可能不!”哈勒姆的回答有点儿让人意外,“据我观察,如果一个人的眼睛是淡蓝色,那么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给他定罪,不必等他开口承认,这种人都是花言巧语的骗子,相信我准没错。”他猛吸一口烟,继续说道,“现在想想,他们有时还会杀人,虽然我并没有见过几个杀人犯。”
“多谢提醒,”罗伯特说,“以后遇到淡蓝色眼睛的人我一定保持距离,以保安全。”
哈勒姆咧嘴一笑,“只要你不露财就没事。淡蓝色眼睛的骗子都只是图财,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不会害命。真正的杀人犯看的不是眼睛的颜色,而是眼睛的位置。”
“位置?”
“是的,它们的位置不对称。我是说,眼睛的位置。杀人犯的两只眼睛好像分别属于两张不同的脸。”
“你不是没见过几个杀人犯吗?”
“是没几个,但是我读过所有的案件资料,还研究过他们的照片。说起来真是奇怪,写谋杀的书居然都没提及这一点,这种情况明明很常见,我是说眼睛位置不对称的情况。”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理论。”
“是的,是我个人观察的结果。有时间你也应该试试,实在有趣得很,目前我的理论已经进入实践阶段。”
“在大街上实践?”
“那倒不至于。我都是看谋杀案的卷宗,一有新案子,我就等着看照片,每次看到照片,我都会想:‘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看了照片你发现犯人的眼睛非常对称呢?”
“这种一般是人们常说的意外杀人,这类谋杀常常情况比较特殊,无论是谁处在那种境地都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如果说,纳泽·邓布尔顿有个德高望重的牧师,他尽职尽责地为人们服务了五十年,一众教友为表感谢组织了一场演讲,在他们演讲时,你发现照片中的牧师眼睛非常不对称,这时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这人一定是妻贤子孝,薪资尚可,不问政事,远离庙堂,与当地大人物相处甚欢,还总能得其所想——他没有任何杀人动机。”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哼!”哈勒姆一脸嫌弃地说,“跟你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白瞎了我的好理论。”他起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说,“我还以为律师会很乐意学些辨认陌生人的技巧呢!”
“你只是在荼毒一颗纯洁的心灵,”罗伯特毫不留情地抨击他,“以后我再也没办法客观地审视我的客户了,肯定总惦记着人家眼睛的颜色和位置。”
“嗯,这也算是一种收获,你也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法兰柴思事件’的进展。”罗伯特收敛情绪,认真地说道。
“要是给你打电话,”哈勒姆说,“估计全镇的人都该知道了。”
“无论如何,非常感谢!我必须立刻告诉夏普母女。”
哈勒姆离开后,罗伯特拿起电话。
正如哈勒姆所说,他不方便在电话里讲太多,只能告诉她们情况比较乐观,他会立刻赶去与她们会面,这样应该能让她们宽宽心。而且——他看看手表——这个时间点夏普老太太一般都在休息,也许他能避开这个老巫婆,而且他还存了点儿小心思,希望能有机会和夏普小姐促膝长谈一番。
但是,电话无人接听。
他不屈不挠地拨了足足五分钟的号,拨得总机的接线员十万个不乐意,结果还是没人接听电话。夏普母女不在家。
就在他等着接线员拨号时,纳维尔·贝内特晃了进来,他像往日一样,穿着粉色衬衣,打着紫色领带,裹着花呢外套,简直是丑得天理难容,人神共愤。罗伯特边听电话,边打量他,心中感慨万千,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一天,传统稳重的他退居二线,这个贝内特家族的小伙子成为事务所的大老板,那堂堂的布莱尔&海伍德&贝内特律师事务所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知道这小伙子有点儿才气,但是要在米尔福德生活单凭一点儿才气远远不够,这里秉承的理念是“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成年人就该有成年人的心态;而纳维尔似乎一直沉迷于自己的小圈子,丝毫没有要面对现实的打算,也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仍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十足的好奇,这一点从他那张扬的穿衣风格上可以看出。
倒不是说罗伯特想让这小伙子穿上传统庄重的黑色西服,他自己就穿了一件灰色的花呢外套,而且他的客户多是乡下人,特别看不上那种一本正经的“城市”衣服(玛丽恩·夏普打电话时一时失言,称呼一个穿衣比较“城市化”的律师为“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小矮个儿”);但是花呢也分很多种,纳维尔穿的那种显然不讨人喜欢,甚至可以说让人难以忍受。
“罗伯特,”电话还是没打通,罗伯特只好作罢,他放下听筒,听到纳维尔对他说,“考尔索普财产转让案的相关文件我已经处理好了,如果你这边没什么事,下午我打算去一趟拉伯洛。”
“你不能给她打电话吗?”罗伯特问,纳维尔跟拉伯洛主教的三女儿订婚了,订婚仪式既简单又时髦。
“哦,我不是去找露丝玛丽,她去伦敦了,要在那儿待一个星期。”
“阿尔伯特音乐厅有抗议集会?”罗伯特闷闷地问,他的情绪有些低落,明明有好消息要告诉夏普母女,却打不通她们的电话,这让他很郁闷。
“不是,这次是在市政厅。”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活体解剖?”
“有时候你真落后得可怕,罗伯特,”纳维尔严肃而又耐心地解释说,“如今除了几个怪人之外,已经没有人反对活体解剖了。这次是因为本国政府拒绝为爱国人士科托维奇提供政治避难。”
“据说这个所谓的爱国人士在自己的国家里正在被通缉。”
“是的,他的对手在追缉他。”
“是警方在通缉他吧,因为两起谋杀案。”
“不是谋杀,是执行死刑。”
“纳维尔,你是约翰·诺克斯(著名宗教改革领袖,创办了苏格兰长老会,身列日内瓦“宗教改革纪念碑”的四巨人之一——译者注)的信徒吗?”
“天哪,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他信奉人可以自救那一套。我知道,这种观点现在有些‘过时’,但是如果要在露丝玛丽对科托维奇的看法和政治部对他的看法之间做个选择,我会支持政治部的立场。”
“谁都知道,政治部的立场就是外交部的立场,他们只做外交部要求做的事情。如果我再把科托维奇事件的始末给你解释一番,就该赶不上看电影了。”
“什么电影?”
“一部法国电影,我到拉伯洛就是为了看这部电影。”
“你知道吗?很多法国电影在英国广受好评,甚至被传为惊世之作,其实它们在法国国内的口碑并不好,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经过法兰柴思的时候,可以帮我在那儿的信箱里留张便条吗?”
“应该可以,我一直都想看看那高墙里面是什么样子,现在谁住在那儿?”
“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女儿。”
“女儿?”纳维尔重复道,耳朵顿时竖得老高。
“中年女儿。”
“呃,好吧,我去拿衣服。”
罗伯特找来一张便条,没写别的,只写了自己之前没能联系上她们,现在需要出去办点儿事,大约一个小时回来,一回来就立刻给她们打电话,还说苏格兰场根据当前情况无法立案,只能按兵不动。
纳维尔胳膊上搭着一件丑得令人发指的套袖大衣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抓起便条后又风风火火地冲出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句“琳姨今晚让我过去吃饭,告诉她我可能会晚到一会儿”。
罗伯特戴上他的暗灰色礼帽步行去玫瑰皇冠酒店见客户,这次的客户是个上了年纪的农民,也是英国最后一个慢性痛风患者。到达酒店时老人家还没到,他竟然隐隐有些急躁,这可不太正常,平日的他性情温和,脾气也好,干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甚至可以说有些懒散。这时罗伯特突然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在此之前,他对所有事情都一视同仁,有条不紊地处理了一件又一件,不着急也不带情感;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一个集中的兴趣点,所有其他事情都要以它为先,为它让路。
酒店大厅有一些罩着印花棉布的椅子,罗伯特随便找了一把坐下,旁边的咖啡桌上放着几本卷了边儿的杂志,其中只有一本名为《守卫者》的周刊是最新一期,他极不情愿地拿起那本杂志,发现其中的书页纸质很粗糙,摸起来一点也不舒服,纸张边缘裁剪得也不整齐,看得他怪别扭。杂志里的内容是常见的抗议、诗歌和迂腐的评论,在众多表达抗议的文章中,纳维尔准岳父的文章无疑可以拔得头筹,他用整个专栏四分之三的版面抨击了“万恶的”英国政府,只因为它拒绝为一个流亡的爱国人士提供政治避难。
这位拉伯洛的主教很久之前就已经将基督教哲学做了引申,他坚定地相信失败者才是正确的,他在巴尔干半岛革命者、英国罢工委员会以及地方监狱所有的常客(唯一的例外是屡教不改的惯犯班迪·布雷恩,他强烈地鄙视这位声名远扬的主教,却十分敬重镇长;对班迪而言,眼泪就是一氧化二氢,最感人的故事在他眼中就只是故事,他总是能毫不留情地展开犀利的分析)中间饱受欢迎。那些惯犯异常真挚地说,那位老朋友什么都信,你可以尽情地吹捧他。
罗伯特平日一直感觉这位主教挺有意思,但是今天他没有别的感受,只觉得十分恼火。他读了两首诗,发现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于是他又把杂志扔回咖啡桌上。
“英国政府又犯错误了?”本·卡利碰巧路过,他在罗伯特旁边站住,朝那本《守卫者》扬了扬头。
“嘿,卡利!”
“矫情!”这个小个子律师轻蔑地说道,被香烟熏黄的手指翻着杂志,“喝一杯?”
“不了,谢谢,我在等温亚德老先生,他现在很少四处走动。”
“是啊,可怜的老头,都是父辈的罪孽,非己之过而己食其果,着实糟糕透了!前些天我看到你的车停在法兰柴思外面。”
“是的,”罗伯特回答道,同时心里有几分怀疑,本·卡利不可能那么迟钝,如果他看到了罗伯特的车,那他肯定也看到了警车。
“我对她们一直很好奇,如果你认识她们,正好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传言?”
“她们真是女巫?”
“你觉得呢?”罗伯特轻声问。
“反正我听说那些乡下人都认为她们是。”卡利说道,一双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罗伯特看了一会儿,然后转移目光看向大堂,好像在搜寻什么。
罗伯特知道这个小个子男人在暗示他知道一些有用的内幕消息。
“唉,”罗伯特说,“谢天谢地!好在电影之类的娱乐消遣传入后乡下不再有猎杀女巫这种事情了。”
“你信不信,只要你给这些中部地区的愚民找个猎杀女巫的借口,他们肯定会全力以赴,依我看,都是一群天生低能的人。你的老朋友来了,那我先走了,改天见。”
罗伯特有个很大的优点,他总是诚心诚意地对待别人,也总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别人解决问题。温亚德老先生的事情说得颠三倒四,絮絮叨叨,但罗伯特一直非常耐心地倾听,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他不知道老先生为此十分感激,在遗嘱里赠予了他一百英镑的财产。处理完温亚德先生的事情后,他一分钟也没耽搁,直奔酒店的电话而去。
酒店里人多口杂,最终他决定去西恩巷的汽车修理厂打这一通电话。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街道,心里盘算着,事务所离得有点儿远,而且这会儿应该已经关门了;如果她,不,是她们请他去进一步细谈,去汽车修理厂会比较方便取车;她们很有可能会请他去,肯定会请他去,当然会请他去了,因为她们一定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比如如何找出那个女孩的破绽,这一事件是否会被立案等,之前听到哈勒姆带来的消息后他如释重负,以至于还没考虑过——
“晚上好,布莱尔先生,”比尔·布拉夫那庞大的躯体从狭窄的办公室门口挤出来,露出一张和蔼、热情的大圆脸,他殷勤地问,“你来取车吗?”
“暂时不取,我想先在你这儿打个电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随便打。”
斯坦利从车底探出他那张干瘦的脸问:
“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斯坦利,我已经好几个月没下赌注了。”
“我在一匹叫‘美好希望’(赛马名——译者注)的母马上输了两英镑,这就是赌马的后果,下次你有消息——”
“下次我下注的时候就告诉你,不过马就是马,知道多少消息也变不成别的。”
“只要不是母马就行——”斯坦利说着又钻进车底下。罗伯特走进汽车修理厂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小,但是很明亮,屋里温度有点儿高。他拿起电话拨出去。
玛丽恩接听了电话,她听起来很热情、很高兴。
“你简直无法想象你的便条让我们多么宽慰!我和母亲上周一直在捡麻絮,对了,现在的监狱还让犯人捡麻絮吗?”
“好像已经不了,据说现在犯人们做的事情更有建设性和教育意义。”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职业疗法吧。”
“应该是这么回事。”
“对我来说,没有一种强制缝纫工作能帮我改善性格。”
“这个因人而异,他们可能会找一些适合你做的工作,强迫犯人做他们不喜欢的工作不符合现代思潮。”
“头一次听你挖苦别人。”
“挖苦?”
“对,感觉就像纯酿的安哥斯图拉苦酒。”
嗯,她提到了酒,那下一步就该邀请他去她家喝一杯了吧?
“对了,你侄子真讨人喜欢!”
“我侄子?”
“就是来送便条的那个小伙子。”
“他不是我侄子,”罗伯特感觉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已经老到当人叔伯的年纪了吗?“说起来算是我的一个远方表亲,不过很高兴你喜欢他。”这样下去不行,他得主动出击,“我们需要找时间见个面,讨论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为保险起见——”
“当然,我们可以在早上购物时顺便去事务所拜访你,你觉得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应该可以做些私人调查之类的事情,这事不方便在电话里细说。”
“的确如此,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星期五上午去找你,不知你方不方便?星期五是我们一周一次的采购日,你那天会不会很忙?”
“不会,星期五正好,非常方便。”罗伯特强忍下心中的失望。
“中午可以吗?”
“可以,非常好。那就这么定了,时间是后天中午十二点,地点是你的办公室。非常感谢你的支持和帮助,再见。”
她干净利落地挂断电话,全然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絮絮叨叨,拖泥带水。
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需要我帮你把车开出去吗?”见他走出办公室,比尔·布拉夫问道。
“什么?哦,车啊,不用了,我今晚不开车,谢谢。”
他像平日一样沿商业街往家走,心里感到有些失落。一开始他的态度非常明确,他不想去法兰柴思,这次她自然会想避免给他造成不便;而且他将她们的事情定位为一笔应该在办公室解决的正常生意,无关个人,了解到这一点后,她们自然不会让他牵涉过多。
好吧,他重重地坐到起居室壁炉旁那把最讨他喜欢的椅子上,打开当天的晚报(早晨在伦敦印刷的),心里想着,等她们星期五去办公室时,他要多多表现一番,争取消除当初拒绝她的不美好回忆。
在安静的老房子里坐着,他的心里也变得宁静,克里斯蒂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祈祷和冥想,这两天她一直都是这样,琳姨在厨房里准备晚餐。莱蒂斯来信了,她是他唯一的姊妹,战时开了几年车,后来爱上一个寡言少语的高个子加拿大人,有了五个金发小孩,现在他们一家住在萨斯喀彻温省(加拿大中部省份——译者注)。“亲爱的罗伯特,快点儿来吧,”她在信的结尾写道,“趁孩子们还没长大,趁你自己还没发霉,你很清楚琳姨对你的影响多不好!”他仿佛能听到她说这话的声音,她和琳姨一直都是各有所见,互不认同。
想起以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微笑,心情也好了很多,可惜好好的气氛被纳维尔的到来破坏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她是那样的!”纳维尔质问道。
“谁啊?”
“夏普家那个女人!你为什么没跟我说?”
“我没想到你会与她见面,”罗伯特说,“你只需要把信塞进门口的信箱就可以了。”
“门口没有信箱,所以我就摁了门铃,她们不知去哪儿刚回来,反正是她开的门。”
“我以为她下午睡觉。”
“我看她一点儿也不需要睡觉,她根本不属于人类,而是冰与火的结合。”
“我知道她是个非常无礼的老太太,但是你应该体谅她,她以前生活得很苦——”
“老?你在说谁?”
“当然是夏普老太太。”
“我根本没见到夏普老太太,我说得是玛丽恩。”
“玛丽恩·夏普?你怎么知道她叫玛丽恩?”
“她告诉我的,这名字非常适合她,对吧?她只能是玛丽恩。”
“你们只在门口见了一面就变得这么熟络了?”
“哦,她让我进去喝茶了。”
“喝茶!你不是着急去看法国电影吗?”
“当一个像玛丽恩·夏普这样的女人邀请我喝茶时,我什么也不着急。你注意过她的眼睛吗?瞧我说的,你当然有注意,你是她的律师嘛!她的眼睛多美,那种介于淡灰和淡褐之间的颜色,还有她的柳叶弯眉,轻盈得像长了翅膀,像是天才画家的神来之笔。为此我在回家的路上作了一首诗,你想不想听?”
“不想。”罗伯特果断地拒绝,“你电影看得怎么样?”
“哦,我没去看。”
“你没去看!”
“我不是说我跟玛丽恩喝茶去了嘛!”
“你是说你在法兰柴思待了整整一下午!”
“应该是吧,”纳维尔喃喃道,像是在睡梦中呓语,“天哪,感觉像是才过了几分钟。”
“你不是对法国电影一腔热情吗?”
“玛丽恩就是一部法国电影,即便是你也必须承认这一点!”罗伯特感觉“即便是你”这几个字眼格外刺耳,“既然你可以与真实同在,为何还要去追逐虚无?真实是她的品质,不是吗?我从来没遇到过比玛丽恩更真实的人!”
“那露丝玛丽呢?”罗伯特咬牙道,如果琳姨在场,她肯定知道,罗伯特这是“怒了”。
“哦,露丝玛丽很可爱,我会娶她,两者不可相提并论。”
“是吗?”罗伯特装出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
“当然,人们不会娶玛丽恩·夏普那样的女子,这跟没人娶风和云,或者圣女贞德是同样的道理。将婚姻与那种女子相联系的想法都是一种亵渎。对了,她一直在说你的好话。”
“她真是个好人!”
他的声音很冷淡,纳维尔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
“你不喜欢她吗?”他诧异地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远房表亲。
那个随和、宽容又有些懒散的罗伯特·布莱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吃晚饭还饱受挫折和冷落的疲惫男人。
“在我看来,”他说,“玛丽恩·夏普只是个身材瘦削、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她和她那粗鲁无礼的老母亲一起住在一栋丑陋的老房子里,偶尔像其他人一样需要点儿法律意见。”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后悔不已,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在背叛自己的朋友。
“可能因为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纳维尔表示谅解,“你一直比较喜欢那种有点儿蠢笨的金发女郎。”他这话语气平平,并没有恶意,感觉就像人们在陈述一个有点儿沉闷的事实。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
“所有差点儿跟你结婚的女人都是那个类型。”
“我从来没有‘差点儿’跟谁结婚。”罗伯特生硬地说。
“那是你的想法,莫莉·曼德斯可是差点儿就把自己嫁给你了。”
“莫莉·曼德斯?”琳姨端着雪莉酒走进来,一张脸在厨房里忙活得红彤彤的,“那姑娘傻乎乎的,以为薄煎饼是用烤盘做的,还总是拿个小化妆镜照来照去。”
“那次多亏琳姨你才逃过一‘劫’,是吧,琳姨?”
“亲爱的纳维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老在壁炉前蹦跶,往里添点儿柴火。你看的法国电影好看吗?”
“我没去看,我在法兰柴思喝茶来着。”说完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罗伯特,觉察到他情绪不太对。
“跟那些奇怪的人一块儿喝茶?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山,莫泊桑,母鸡……”
“亲爱的,你们还谈了母鸡?”
“是的,我们深入探讨了浓缩在母鸡脸上的罪恶。”
琳姨听得云里雾里,只好向罗伯特求助。
“亲爱的,如果你要跟他们打交道,我是不是应该请牧师或者他的妻子来一趟啊?”
“我认为将这种无可救药的事情托付给牧师的妻子不是很合适。”罗伯特面无表情地说。
琳姨对此有些半信半疑,不过她是要操持一大堆家务事的人,没空操心这么多。“雪莉酒不要喝太长时间,否则我辛辛苦苦烤的东西就该坏了。好在克里斯蒂娜明天就该出来了,谢天谢地,据我观察,她的救赎时间一般都不超过两天。亲爱的,虽然你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我应该不会去拜访法兰柴思的人。除了因为她们是陌生人而且非常古怪,还因为我对她们怕得不得了。”
没错,这才是人们提及夏普母女时该有的反应。本·卡利今天这档事儿无意中提醒了他,法兰柴思的事情一旦对簿公堂,他也不能保证陪审团会毫无偏见,做到完全的公平正义,他必须想办法保护夏普母女,星期五与她们见面时,他要建议她们请个私家侦探展开私人调查。警方的工作量太大,确切地说,过去十多年里警方一直处于过度工作的状态,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定私家侦探的调查会比传统的官方调查更有效率。
[book_title]六
但是到星期五早上他才发现,此时再想办法保护法兰柴思为时已晚。
他考虑到了警方的办事效率,考虑到了流言的传播速度,独独没有考虑到《早间话题》。
《早间话题》是近年来新近传入英国报界的通俗小报的代表,它的办报宗旨是,只要销量足够高,赔偿根本不算啥,通俗来讲,如果能把报纸能卖五十万英镑,那么就算赔偿两千英镑也是绝对划得来的买卖。它的新闻标题比别人黑,配图总能引起轰动,消息比谁都敢写,文字的不负责任程度在英国报业无人能及。佛里特街(英国几家报馆办事处所在地,代指英国报业、英国新闻界——译者注)的同行对它嗤之以鼻,私底下给它起了少儿不宜的外号,除此之外却也无计可施。报界提倡自主审查,各家报纸根据自己的判断和品位决定要刊登的内容,如果有哪家“流氓”报纸不守原则,胡说八道,报业也没有权力对其进行制约。在过去十年间,《早间话题》每日净销售额高达五十万英镑,是整个国家迄今为止销量最好的报纸。早晨搭乘通勤列车的上班族里十个人有七个在读《早间话题》。
法兰柴思事件正是被《早间话题》公之于众。
星期五那天清晨,罗伯特去了趟乡下,有个老太太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要修改遗嘱。她的这种修改遗嘱的戏码平均每三个月都要上演一次,但是她的医生曾明确表示老太太“可以长命百岁,并且到那天还可以一口气吹灭一百根蜡烛”。话说回来,人家一个八十三岁高龄的老太太大清早上紧急召唤他,他作为一名合格的律师,总不能对客户摆摆手说别闹了。于是他拿上几份空白的遗嘱文件,去汽车修理厂取了车,开去了乡下。尽管他又跟那个脾气暴躁的老顽固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老太太就是不能理解四份遗产无法平均分成三份,这明明是个基本事实——他的心情还是非常愉悦,因为春日的乡村非常美丽。他又想到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见到玛丽恩·夏普,索性高兴地哼了一路小曲。
他决定不去计较玛丽恩喜欢纳维尔的事情,毕竟一开始想把她推向卡利的是自己,做人要公平。
早晨的车马行人来人往,罗伯特大大方方地将车开进汽车修理厂停好,想到这个月的一号已经过了,应该向布拉夫支付一些费用,他悠闲地向旁边布拉夫的办公室走去。进了屋,布拉夫不在,倒是斯坦利正在翻弄一些单据和凭证,他的双手大得出奇,显得前臂又细又瘦,看上去极不协调。
“想当年我还是皇家通信兵的时候,”斯坦利见他进来,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说道,“一直认为管账的家伙都是些没出息的笨蛋,但现在看来,我似乎不该那么想。”
“有什么东西找不到吗?”罗伯特问,“我顺道来付个账,通常比尔都会把单据准备好。”
“应该就在这儿,”斯坦利说,手指仍在快速地翻找,“你自己找找看。”
罗伯特对这里熟门熟路,他随手拾起一些被斯坦利翻得乱七八糟的纸张,从中寻找自己需要的单据,他记得比尔平时都把那些单据理成整齐的一沓放在下面。在他把那堆杂乱无章的纸张拿起后,看到一张女孩的脸,那是一张照片,刊登在一份报纸上。他一时没认出这是谁,只觉得很眼熟,于是就停下来多看了一会儿。
“找到啦!”斯坦利高兴地叫道,他从一个夹子下抽出一张纸,然后将散落各处的纸张拢成一堆,桌面立刻空了,《早间话题》的头版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暴露在罗伯特眼前。
罗伯特震惊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报纸。
刚才拾起的那些纸张还在他手里,斯坦利准备问他要,结果一扭头看到他愣神的样子。
“小姑娘长得不错,”不明所以的他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让我想起当年在埃及认识的那个女人,她的眼间距也很宽,嗯,是个不错的孩子,说起谎来一套一套的。”
说完,他继续整理纸张,罗伯特继续愣神。
“就是这个女孩?”
报纸头版上方用巨大的黑色字母写着这几个字,字的下面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占据了整个版面的三分之二,照片下面又继续写着:
“就是这栋房子?”
字体较之前更小,但是依旧很醒目,接着是一张法兰柴思的照片。版面最下方有一小段文字说明:
女孩回答是,警察怎么看?详情请见内页。
他翻开报纸。
果然,原原本本的故事,除了没有夏普母女的名字。
他返回头版,震惊地盯着上面的照片。昨天,法兰柴思还只是一栋围在高墙之内的房子,毫不起眼,遗世独立,就连米尔福德小镇的人也不知道它的真实面貌;而今天从彭特斯到彭德兰,从书报摊到报刊店,它的身影无处不在,它的面貌无人不晓,它的单调丑陋与上面照片中女孩的纯洁无辜形成鲜明的对比。
女孩的照片只露头肩,有点儿类似于证件照,一看就知道是照相馆的作品。她的头发刻意整理过,穿的衣服像是一件晚礼服,没穿校服的她看起来——少了点儿纯洁?多了点儿成熟?都不是。他绞尽脑汁地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她看起来少了点儿——禁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那身校服就像修女服一样,让人无法把她看作一个女人。这样想来,完全可以围绕校服的保护属性写一篇论文,从防护和伪装两方面展开论证。现在没有了校服,她身上微微散发出一种成熟女人的气质。
但是即便如此,那也依旧是一张青葱稚嫩、楚楚可怜的面孔,光洁的额头,分得很开的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微微噘起的嘴巴。罗伯特心中一凛,拥有如此脸蛋的人讲述的故事,有谁会去质疑呢?
“我能借一下这份报纸吗?”
“尽管拿去,”斯坦利说,“我们上午茶期间看过,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
罗伯特很惊讶,“不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吗?”他指着头版问道。
斯坦利瞥了一眼女孩的照片,“不觉得,只是让我想起埃及那个女人和她连篇的谎话而已。”
“所以你是不相信她说的了?”
“你以为呢!”斯坦利轻蔑地说。
“那你觉得女孩失踪那段时间都去哪儿了?”
“如果我没记错,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我非常确定——呃,去掉‘非常’,只是‘确定’——她去鬼混了。”斯坦利说完便出去招呼顾客了。
罗伯特拿起报纸离开,心情异常沉重,虽说现在至少还有一个人不相信女孩说的故事,但究其原因,那似乎是由往日的记忆和当前愤世嫉俗的心理所致,于案情进展并无多大帮助。
另外,虽说斯坦利只是读了故事,并未注意其中的人名和地名,但毕竟只有百分之十的人会这样读报(据权威调查所得),其余的百分之九十必定是一字一句地细读,连个标点符号也不肯错过,而且他们现在必定已经讨论得唾沫四溅,不亦乐乎。
回到办公室,罗伯特得知哈勒姆一直在打电话找他。
“请进吧,顺便关上门,”他对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的赫塞尔廷老先生说,这老头一见他回来立马跑来打听消息,“看看这个。”他一手拿起电话,一手将报纸在赫塞尔廷面前展开。
老先生看到那份报纸,一脸的好奇和新鲜,他伸出一只手在上面比画着问,“这就是那份大名鼎鼎的报纸啊!”问完后,他聚精会神地读起报纸,那认真劲儿就像在看新文件似的。
“咱们现在的处境都不太妙啊!”电话连通时哈勒姆说道,说完这句他就开始痛骂《早间话题》,一直骂到词穷才作罢,“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最后他气愤地说,他这话自然是在为警方抱不平。
“苏格兰场那边有消息吗?”
“今天早上九点钟格兰特给我打过电话,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忍着,每次一出事,警方总是会跟着成为箭靶子,在这种情况下,你也做不了什么。”
“还真是做不了什么,”罗伯特说,“人家有言论和出版自由。”
哈勒姆又满腔怨气地将报界批判了半天,这才问他,“你那边的人知道了吗?”
“应该不知道,我很确定她们平时不看《早间话题》这种报纸,事发突然,应该也没人特意跑去给她们送一份,不过大约十分钟后她们会来我这儿,到时候我给她们看。”
“说起来,这会儿我还真有点儿同情那个牙尖嘴利的老女人。”罗伯特啧啧说道。
“《早间话题》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不是说那家的父母,我是说那女孩的监护人非常反对曝光吗?”
“格兰特说女孩的哥哥对警方不采取行动的做法非常不满,自作主张跑去找了《早间话题》。那家报纸就会搞‘锄强扶弱’这一套,天天嚷嚷着‘《早间话题》会为你伸张正义’。我记得他们曾经追着一条新闻连续报道了三天。”
跟哈勒姆通完电话后,罗伯特陷入沉思,虽说这事曝光对双方都是打击,但是换个角度看,双方也都没讨到好处,还处于平局阶段。一方面,警方接下来必定会加大搜集证据的力度;另一方面,公开女孩照片对夏普母女并非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定某天某地的某个人会指着女孩的照片说“她那天不可能出现在法兰柴思,因为我在某某地方见过她”。
“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罗伯特先生,”赫塞尔廷先生感慨万千,“而且依我说,这家报纸也真是可怕,怎么能这样攻击别人?”
“报道里说的那栋房子,”罗伯特说,“是法兰柴思,就是夏普老太太和她女儿住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前几天她们向我寻求法律帮助,我还去过那儿。”
“你是说她们是我们的客户?”
“对。”
“但是这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啊,罗伯特先生,”罗伯特听到他有些惊慌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这与我们的主营业务相差太远,完全不搭边儿,我们没有能力——”
“我想,我们有能力帮助任何客户对抗像《早间话题》这种报纸。”罗伯特冷静地说。
赫塞尔廷先生看着桌上那份气焰嚣张的报纸,他显然正在有犯罪嫌疑的客户和一份可耻的报纸之间做着痛苦艰难的抉择。
“看完报纸,你相信女孩的故事吗?”罗伯特问他。
“我感觉她编不出这样的故事,“赫塞尔廷说,“毕竟故事内容这么详细。”
“的确非常详细,但是上周那女孩被带去法兰柴思指认现场时我见过她——就是我喝完下午茶就匆匆离开的那天——她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连个标点符号也不信!”他很庆幸自己清楚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在说话的同时他也终于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他不相信这个女孩。
“但是如果她从没去过法兰柴思,那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那里,而且还对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不知道,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法兰柴思无疑是最不可能的地方,那栋房子本来就在很少有人去的乡下地区,位置又偏僻,外观也不起眼,虽说旁边有条道路,却是车辆、行人稀少。”
“的确。不过虽然不明白这些都是如何办到的,但是有一点我很确定,有人故意而为之。我们所要做的,不是要选择相信哪个故事,而是要选择相信哪些人。我非常确定夏普母女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但同时我也相信那个女孩编不出这样复杂的谎言。这些就是我对此事的看法。”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你,蒂米,你需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蒂米是眼前这位老员工的乳名。
无论是因为这一声“蒂米”,还是因为那一通长篇大论,反正赫塞尔廷先生没再表示反对。
“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到那两个犯罪嫌疑人,”罗伯特说,“我听到她们已经在门厅里了,你能去把她们带进来吗?”
赫塞尔廷没答话,只是默默地离开办公室,罗伯特将报纸翻过去,让写着“女孩坐船偷渡”标题的版面朝上,希望能尽量减少对两位来访者的刺激。
夏普老太太沉睡已久的社交意识终于觉醒了,为了表示对这次会面的重视,她戴了一顶黑色缎面平顶帽,乍一看像个学识渊博的博士。看到夏普老太太是这种形象,赫塞尔廷先生如释重负,显然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个客户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样子,她与其他客户没什么不同。
“你先别走,”赫塞尔廷听到罗伯特对他说,接着又听到他对两位来访者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赫塞尔廷先生,他是我们事务所资格最老的员工。”
今天夏普老太太非常优雅,每次她展现优雅的一面时,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维多利亚女王的风范。赫塞尔廷终于完全放了心,他投降认输。罗伯特的第一场战斗以胜利告终。
赫塞尔廷离开后,罗伯特注意到玛丽恩有话要说。
“今天早上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说,“我们去商业街的茶馆喝咖啡——我们是那儿的常客——那儿原本有两张空桌,但是图洛夫小姐看到我们后慌忙将椅子推到桌下,说是两张空桌已经被人预订了。如果她的表现没那么局促,或许我就相信她了。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难道流言已经传开了?”
“她没有听到流言,”罗伯特遗憾地说,“而是看到了今天早上的《早间话题》。”他翻出报纸的头条,“对于这个不幸的消息我感到非常痛心,不过目前你们只能忍耐,打落牙齿和血吞。我想你们应该还没有看过这份恶毒的报纸,很抱歉我们的会面一开始就要接触这么敏感的话题。”
“噢,天哪!这不是真的!”玛丽恩惊呼,她看到了法兰柴思的照片,情绪非常激动。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夏普母女二人全神贯注地读着报纸内页的内容。
“也就是说,”夏普老太太最终开口说道,“我们没有办法针对此事采取补救措施。”
“没有,”罗伯特说,“这里所有的陈述都没有错误,而且整篇报道只有对事实的陈述,没有主观评论。即便是有评论——我肯定很快就会有的——因为案子尚未进入司法程序,也无法指控对方。他们有自由评论的权利。”
“整篇报道就是一篇长长的评论,暗中指责警方玩忽职守,没有履行职责。他们以为是我们从中动了手脚,难不成我们还去贿赂了警察?”
“我认为他们在暗示警方不公,偏袒有钱的坏人,导致可怜的受害者无处申冤。”
“有钱。”玛丽恩苦涩地重复道。
“只要家里的烟囱超过六个都算有钱。如果你没受到太大惊吓,还可以正常思考,我们来分析分析。我们知道女孩从没去过法兰柴思,她不可能——”
“你知道她没去过?”玛丽恩打断他的话。
“是的。”罗伯特回答。
她垂下眼帘,咄咄逼人的挑衅渐渐散去。
“谢谢你。”她轻声说。
“如果女孩从没去过那儿,她怎么可能见过你们的房子……她必定是看见过,至于怎么看见的,我们不得而知;她不可能只是在重复别人的描述……她到底是怎么看到的?”
“我想,从巴士上层应该可以看到,”玛丽恩说,“但是双层巴士不跑米尔福德线;从垒高的干草堆上应该也可以,但是这个季节不对。”
“干草有季节,”夏普老太太沙哑着嗓子说,“但货运没季节,许多卡车装载的货物堆得不比干草堆低。”
“对,”玛丽恩说,“这样看来,女孩失踪前搭的便车可能不是小汽车,而是卡车。”
“只有一点讲不通,如果女孩搭的是卡车,她肯定是坐在驾驶室里,就算里面再拥挤,人们也不会让她坐到外面的货堆上,尤其是那天晚上还下着雨,你们还记得吧……有没有人去法兰柴思问过路,卖过或修理过东西,也许女孩认识他们呢?”
但是没有,母女两人都很确定,在女孩放假期间没有人去过。
“那就只能说明女孩之所以了解法兰柴思,是因为她在某种情况下站得很高,能越过围墙看到里面的情况。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在什么时间、以何种方式做到的,即便知道,可能也无法证明,所以,我们要做的是证明她那段时间在其他地方,而不是纠结于她怎么会在法兰柴思。”
“这样做成功的概率大吗?”夏普老太太问。
“比曝光之前大一些,”罗伯特指着《早间话题》的头版说,“所谓塞翁之马,焉知非福。我们自己肯定不可能为了打听事发当月女孩的行踪去刊登她的照片,既然现在他们,她的自己人刊登了,我们也会因此受益。他们将整个故事广而告之,是我们倒霉;但同时女孩的长相也被公之于众,运气好的话,也许某地的某人会发现图文不符,在故事提到的时间里,照片的主角不可能在其所声称的地方,因为他们在别处见过她。”
玛丽恩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夏普老太太单薄的背也变得没那么僵硬。
最初的不幸最后却可能成为她们的救星。
“关于私人调查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做?”夏普老太太问,“你应该清楚,我们没有多少钱,请个私家侦探需要花费不少钱吧?”
“的确,因为私人调查不好控制预算,实际费用超出预期的情况时有发生。不过,我个人会先去拜访有关人员,看能不能确定调查方向,以便追踪她的行为活动。”
“人们会直接告诉你吗?”
“哦,不会。他们可能也不了解她的意图,不过只要他们对她有所谈及,根据零碎的信息也能拼凑出一幅相对完整的画面,这是我的想法。”
一时间,没有人接话,周围陷入了沉默。
“你是个极其善良的好人,布莱尔先生!”
夏普老太太言谈间再显女王风范,但感觉又有些不同,似乎她在惊讶、在意外,似乎她这一生很少有人对她如此和善。她表达感谢时虽然拘谨别扭,却清晰有力地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你知道我们很穷,也许永远也无法完全支付你的费用;我们也不是你想为之辩护的那种人,但你还是竭尽全力帮助我们,我们对此非常感激。”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调查?”玛丽恩问道。
“午饭后。”
“今天?!”
“越快越好。”
“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夏普老太太说,她站起身,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报纸,“我们真的很喜欢在法兰柴思的隐居生活。”
罗伯特看着她们出门驾车离开,把纳维尔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拿起电话拨出去,他想让琳姨帮忙打包行李。
“你从来不看《早间话题》吧?”他问纳维尔。
“你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纳维尔说。
“那你看看今天的。喂,琳姨!”
“有人想起诉她们吗?如果是的话,那对我们而言可是一大笔收入。遇到这种情况,人们一般都是庭外和解,还有一项专门资金——”纳维尔说着说着戛然而止,他看到了桌上的报纸。
罗伯特打着电话偷偷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年轻的远房表亲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心里很是得意。他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都标榜自己处惊不变,气量非常;现在看来,真遇到事时他们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好琳姨,你能帮我打包一下行李吗?只要一晚上的……”
纳维尔已经翻开报纸内页开始读故事。
“应该就是去趟伦敦,我也不确定,反正用那个小箱子就行,东西尽量少放,如果你真心为我好,不要把可能用到的东西都放进去,上次你竟放了瓶近一磅重的消化粉,我什么时候用过那种东西……好吧,那就让我得溃疡吧……是,我大约十分钟后回去吃午饭。”
“这个卑鄙该死的蠢货!”这位堂堂的诗人忍不住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及他的知识分子形象。
“嗯,你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看法!对什么有什么看法?”
“对女孩的故事。”
“我必须要有看法吗?显然就是个精神错乱的青春期少女在哗众取宠!”
“如果我说这个所谓的青春期少女是个非常安静、普通,而且让人颇有好感的女学生,一点儿也不哗众取宠呢?”
“你见过她?”
“对,我上周去法兰柴思就是因为她,当时苏格兰场带她去跟夏普母女当面对质。”醒醒吧,年轻的纳维尔,跟你谈论母鸡和莫泊桑又怎么样,她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的可是我!
“你是去代表她们的吗?”
“当然。”
纳维尔突然放松下来,“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站在她那边,要跟她们作对呢!这下就好了,我们可以齐心协力,一起对抗这个——”他用手指轻轻弹着报纸——“这个小丫头片子。”听到“小丫头片子”这个典型的纳维尔式用语,罗伯特不禁哈哈大笑。
“你打算怎么做,罗伯特?”
罗伯特说:“我不在这段时间,需要你能代为处理所里日常事务。”说完他发现纳维尔的注意力早已回到“小丫头片子”身上,于是他索性也走过去一起看,照片中的女孩异常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整体而言,这张脸蛋很有魅力,”罗伯特说,“你怎么看?”
“我看,”大审美家纳维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我看那是红颜祸水!”
[book_title]七
韦恩家在艾尔斯伯里郊区,那里到处弥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尚未开发的土地边缘突兀地坐落着一排排半独立式住宅,住宅建筑风格迥异,各具特色,有的谦逊低调,有的张扬冷淡。韦恩家的房子属于谦虚低调那一类,红砖垒成,简陋原始,那摇摇欲坠的样子让罗伯特替他们狠捏一把汗。但是就在他一路开上去,挨家挨户地寻找正确的门牌号时,他渐渐为房子外面那些用心的装饰所折服。房屋本身其貌不扬,无甚特色,但对每一个主人而言,从他住进去那一刻起,那栋空荡荡的小房子就表现出“充分的美感”,他发现了这种美并给以用心的培养。小小的花园个个美若仙境,处处流淌着诗情画意。
纳维尔真应该来这儿看看,罗伯特心想,同时为又一片美景减缓车速,他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美驻足;这里蕴含的浓浓诗意比他钟爱的《守卫者》杂志一年的累积还要多。纳维尔天天挂在嘴边的词汇全部汇集于此:形式,韵律,色彩,姿态,设计,影响……
或许,在纳维尔眼中,这只是一些位于艾尔斯伯里郊区的普通花园,花园里栽种着一些植物,仅此而已。或许吧。
三十九号有些不同,房前没有花园,只有一片普普通通的绿草地,草地旁有一座假山,仅此而已。当然,三十九号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的窗户没有窗帘:窗户上方没有素雅的镂花窗幔,两侧没有轻薄的白色帘布,所有的窗户就那么勇敢地面对阳光、空气和人们好奇的眼神。跟周围那些好奇的邻居一样,罗伯特也感到非常惊讶,隐隐感到这个家庭有点儿不同寻常。
他摁下门铃,同时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被误认为推销员,他是来求人办事的,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见到韦恩太太时,罗伯特整个人震惊不已,他顿时感觉那些无遮无挡的窗户没那么惊人。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早已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养母形象,她应该是头发花白,长相普通,宽脸盘,看起来很通情达理,给人感觉端庄踏实,和蔼可亲,甚至还可能围着围裙,或者穿着家庭主妇常穿的碎花罩衫。可是韦恩太太完全不符合这种形象,她苗条、优雅、年轻、时髦,肤色健康,脸颊红润,美丽依旧,风华不减当年,而且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那是罗伯特见过的最明亮、最智慧的眼睛。
韦恩太太开门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她脸上顿时升起一丝戒备,扶着门的手下意识地将刚打开的门关上一点儿,但是看清来人后,她似乎打消了疑虑,稍稍有些放松。罗伯特向她解释自己的身份,她一直认真而耐心地听着,没有中途插话,良好的素养令他心生敬佩,他的客户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无论男女。
“你没有义务跟我谈话,”解释完来意后,他说道,“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不会拒绝,我已经告诉过格兰特探长今天下午代表客户来见你。”
“哦,如果警方知道此事而且不介意——”她让到一旁请罗伯特进屋,“我知道,作为那些人的律师你必须全力以赴,我们没什么可隐瞒的,一定知无不言,如实作答,但如果你想见贝蒂,恐怕不行,我们已经把她送到乡下的朋友家,让她暂时避避风头,莱斯利这次是好心办了坏事。”
“莱斯利?”
“莱斯利是我儿子,你请坐。”他们来到一间整洁舒适的起居室,她请他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他非常愤怒,认为事实明明就摆在眼前警方却不采取行动,一气之下做了错事。他一直很疼爱贝蒂,一直到他订婚前,他们兄妹的关系都很亲密。”
罗伯特竖起耳朵,他专程跑来就是为了打听这类消息。
“订婚?”
“是的,他跟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订婚了,就在新年后不久,我们都很开心。”
“贝蒂也很开心吗?”
“她没有嫉妒,如果你想问这个,”她用那双聪明的眼睛看着他,“我想她很怀念他们曾经在一起形影不离的日子,但是她接受得很好。她是个好孩子,布莱尔先生,相信我。结婚前我是个老师——不是很优秀,所以一有机会就结婚了——我对女孩了解很多,贝蒂从来没让我担心过。”
“嗯,我知道,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你儿子的未婚妻是她的同学吗?”
“不是,她们不认识,她和家人不久前才搬来这附近住,我儿子在一场舞会上认识了她。”
“贝蒂去参加舞会吗?”
“去,但不是那种成年人参加的舞会,她还是个小孩子。”
“所以她以前从来没见过你儿子的未婚妻?”
“说实话,以前我们都没见过她,直到有一天我儿子突然把她带到我们跟前。我们都很喜欢她,不介意那些。”
“他这个年纪成家是不是有些早啊?”
“哦,这事的确有些荒唐,我儿子今年才二十岁,那个女孩也才十八岁,但是他们在一起很快乐。我结婚时也很年轻,婚后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女儿,但是后来有了贝蒂,她的到来填补了那份缺憾。”
“她离开学校后想干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就我看来,她没有特别擅长的事情,应该会早早嫁人。”
“因为她很有魅力?”
“不是,因为——”她顿了一下,显然在重新组织语言,“没有个人爱好的女孩更容易走向婚姻。”
罗伯特心想,不知她原本要说的话是不是与石板蓝色眼睛有关。
“贝蒂开学前没有按时回家,你以为她是在逃学?她不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吗?”
“我的确以为她在逃学,她越来越厌倦学校的生活,还总说返校第一天就是在浪费时间,这倒是真的。所以我们认为她只是‘不放过一点儿可利用的时间’,莱斯利听说她没回来,也说她是在‘耍花招’。”
“我懂了,她假期里穿的是校服吗?”
韦恩太太脸上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她看着他,拿不准他问这话的动机。
“不,不是,是便装……你知道她回来时只穿着一条裙子和一双鞋吧?”
罗伯特点点头。
“居然会有女人那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如果你亲眼见到那些女人,韦恩太太,你会觉得更难以置信。”
“但是,穷凶极恶的坏人看起来不都是温良无害的样子吗?”
罗伯特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想知道女孩回到家时身上的瘀青是不是新近形成的。
“噢,是,那些瘀青很新,有的才刚刚‘变青’。”
罗伯特微微有些诧异。
“应该也有旧的吧?”
“有那么多严重的新伤,即便有也看不出来。”
“那些新的瘀青是什么样子的?像是鞭子抽的吗?”
“哦,不是,她是被人动手殴打的,就连那张小脸也没能幸免,下颌红肿,一边太阳穴还有一大块瘀青。”
“警方说让她讲述事情经过时,她情绪崩溃,变得歇斯底里。”
“那时她还病着没有痊愈,她向我们讲完事情经过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再给警方讲时情况就好多了。”
“我相信你会坦白回答接下来这个问题,韦恩太太:你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贝蒂的说法产生过怀疑?哪怕是一瞬间都没有?”
“没有,我为什么要怀疑她?她一直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即便不诚实,她又怎么能编造出那么长、那么详尽而且一点儿漏洞也没有的故事?警方什么问题都问了,却一直没有明确态度,让人看不明白他们到底相不相信贝蒂的说法。”
“她第一次向你们讲述事情的经过是什么时候,当时她就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吗?”
“哦,没有,我们花了一两天才把事情梳理清楚,她先说了个大概,然后想起什么细节再作补充,像阁楼的窗户是圆的这类细节都是后来才想起的。”
“她昏迷那些天记忆没有受到影响。”
“没有,我认为不可能会有影响,贝蒂很聪明,有惊人的记忆力。”
确实有够惊人的!罗伯特默默地想,同时继续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很小的时候就能自己看书——当然,她看的是童书——然后凭借记忆描述出书页上大部分内容。玩记忆游戏时,就是那种在茶盘上放东西的游戏,因为她总赢,我们不得不把她排除在这个游戏之外。所以肯定没有影响,她肯定会记得自己看见过什么。”
好吧,还有一个游戏,参与者会喊:“变暖和了!”罗伯特心想。
“你说她一直是个诚实的孩子——大家也都认同这一点——但一般而言,小孩都有沉迷于幻想不能自拔的时候,贝蒂有过这种经历吗?”
“从来没有过!”韦恩太太坚定地说,她似乎并不觉得这种事情很有趣,“她不可能这样。”她补充道,“在贝蒂眼中,真实的东西才有意思。就算小时候玩布娃娃开茶会的游戏,她也从来不愿像其他小孩那样假装盘里有东西,必须要求有真的道具,哪怕只有一丁点儿面包也行,当然,她要的东西一般更好,可以说是她在耍小手段,这孩子总有些贪心。”
她能够如此公正地谈起自己讨人喜欢的宝贝女儿,这份胸怀让罗伯特佩服不已。难道是因为当过老师的缘故?无论原因为何,这种不盲目溺爱孩子的做法着实可贵,只可惜她这份理智的爱没能在女儿身上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不想在一个让你不适的话题上过多纠缠,”罗伯特说,“不过,你能给我讲讲她的亲生父母的情况吗?”
“她的亲生父母?”韦恩太太惊讶地问。
“是的,你们两家很熟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从没跟他们见过面。”
“但是在她父母去世之前,贝蒂已经在你们这里待了——多少——九个月,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贝蒂来这儿不久她妈妈的信就跟着来了,说是她过来只会打扰孩子的生活,让孩子不开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孩子跟着我们,等她回到伦敦再说,她还说希望我每天能在贝蒂面前提提她。”
罗伯特心里深深地同情这个已经死去的陌生女人,为了让她唯一的女儿过得幸福快乐,宁愿自己忍受痛彻心扉的骨肉分离之苦。贝蒂·凯恩,这个战时被疏散的孩子,得到过多么宝贵的爱与关怀。
“她刚来的时候适应得快吗?还是一直哭闹着找她母亲?”
“她是会哭闹,不过那是因为吃的不合胃口,我从来没见过她为找不到母亲哭闹。她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喜欢上了莱斯利——那时她只是个小婴儿——注意力全放在莱斯利身上,因此可能忘记了忧伤。莱斯利那时候才四岁,正是保护欲很强的年纪,他现在仍然这样,所以我们才会遇到今天这种麻烦。”
“《早间话题》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是你儿子去找的报社,但是最后时刻你有没有改变主意去——”
“天哪,当然没有!”韦恩太太愤愤不平地说,“我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情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报社派了一个记者跟莱斯利回来,他们想从贝蒂那里获得第一手资料,当时我和丈夫不在家,后来——”
“贝蒂很乐意提供资料?”
“我不知道她乐不乐意,当时我不在场。我和丈夫从头到尾对此事都毫不知情,直到今天早上莱斯利把一份《早间话题》送到跟前,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得不说,早上莱斯利那孩子还有点儿挑衅的意思,但是眼见事情竟发展到这种地步,他现在也不太好受。布莱尔先生,我向你保证,放在平时,我儿子绝不会去找《早间话题》这家报社,这次要不是因为他实在太生气——”
“我知道。我非常清楚他们的手段,那些‘请把你的麻烦告诉我们,我们会为你伸张正义’的口号很容易让人上当。”他站起身,真诚地说,“你真是个好人,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她显然没料到罗伯特会有这番表示,愣愣地看着他,满脸疑惑又有些吃惊,仿佛在问:我说了什么给你那么大的帮助?
他向她打听贝蒂的亲生父母以前在伦敦的住址,她告诉了他,又补充道:“那儿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块空地,据说是某个新建筑方案的一部分,只是还没开始动工。”
离开时他在门口遇到了莱斯利。
莱斯利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而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特点无意中拉近了他和罗伯特的距离。在见到他之前,罗伯特对莱斯利全无好感,以为他是个莽撞冒失的毛头小子;见面之后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眼前的这个男孩长相清秀、气质温和,一双眼睛羞涩而真诚,柔软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的母亲向他介绍罗伯特并且说明其来意后,他的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罗伯特,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敌意;不过正如她母亲所说,他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挑衅,而且显然今晚他有些良心不安。
“殴打我妹妹的人都必须受到惩罚,谁也不能逃脱。”他恶狠狠地说,看到好好的年轻人露出这种表情,罗伯特不禁有些唏嘘。
“我同意你的观点,”罗伯特说,“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连续两个星期每天晚上被人痛打一顿,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早间话题》的头版上,如果我是个年轻的女孩那更会如此。”
“如果你连续两个星期每天晚上都被人殴打,却没有人为此做点什么,那么只要有人愿意仗义执言,无论是什么样的小报,你都一定很乐意曝光自己的照片。”莱斯利给出一个中肯的评论,然后越过他们进了屋。
韦恩太太看向罗伯特,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罗伯特见她态度有些软,立刻抓住机会说道:“韦恩太太,如果你哪天发现贝蒂的故事有不真实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因为怕麻烦,而选择按下不提,息事宁人。”
“不要有那种希望,布莱尔先生。”
“难道你真的会选择息事宁人,然后让无辜的人受苦?”
“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会怀疑贝蒂的说法,如果我一开始就选择相信她,那么后来也不可能去怀疑她。”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也许某天你会突然发现这里或那里‘不太合理’。你有一颗天生善于分析的头脑,可能某天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你会突然间灵光一闪,发现一直以来让你隐隐有些疑惑的某些东西会浮出水面。”
他们一起走到大门口,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与她告别,这时惊喜地发现他刚才那番话起了作用,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番话里不知哪个细节触动了她,在她那冷静且善于分析的心里留下小小的疑问。
那个细节是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后来回忆起来只能用神奇的心灵感应来解释,他上车前一秒停下,然后问道:“她回到家的时候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吗?”
“她只有一个口袋,在裙子上。”
“那里面有东西吗?”
她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只有一支口红。”她平静地说。
“口红!她这个年纪用口红有点儿早吧?”
“亲爱的布莱尔先生,现在的女孩子十岁就开始试用口红了,这是她们在下雨天的一种新的消遣方式,就跟以前偷穿妈妈的衣服一样。”
“好吧,也许是这样,这还要多谢伍尔沃斯这种零售商。”
她微微一笑,再次向他道别,在罗伯特驾车离开时转身走回屋里。
那支口红有什么问题,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罗伯特开出坑坑洼洼的梅多赛德巷,驶上艾尔斯伯里通往伦敦的主干道,路上他一直在思考,难道是因为法兰柴思的恶人给了她女儿口红?她觉得这事有古怪?
他居然能够察觉到她潜意识里的不安,让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自己会问及女孩的口袋,问题就那么不经他思索,脱口而出。他根本没想过要了解女孩裙子口袋里的东西,甚至都不知道裙子上有个口袋。
原来口袋里有一支口红。
而这支口红的存在给韦恩太太造成不小的困扰。
好吧,这也算是一项小小的发现,加上之前其他信息,这一趟拜访总算有点儿收获。起码他现在知道,女孩记忆力惊人,一两个月前她被兄长突然订婚的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她有些贪婪,她厌学,她喜欢“真实”。
最重要的是,她的家人,包括理智冷静的韦恩太太也不知道她的想法。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原本在一个年轻男子心中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却在一夜之间被取而代之,面对这样的事情,她居然能够坦然接受,丝毫没有过激的反应,这根本让人难以置信,但是贝蒂就“接受得很好”。
罗伯特为此感觉备受鼓舞,这说明贝蒂·凯恩这个人并不像她的脸蛋那般天真无辜。
[book_title]八
罗伯特决定好好利用他在伦敦这一晚,多方查访,尽力做到一石多鸟。
首先,他需要别人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他的老同学凯文·麦克德莫特能够给予他最大限度的支持和帮助。凯恩对犯罪行为的了解已经达到无所不知的程度;同时作为一名辩护律师,他跟各色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对人性了解广泛,见解独到。
麦克德莫特是会在六十岁前死于高血压,还是能在七十岁荣登大法官之位,此时两种情况机会均等,罗伯特真心希望是第二种情况,因为他很喜欢凯文。
当年在学校,他们因为共同的志向——都想“从事法律工作”而认识,但是最终成为朋友并能一直维持良好的关系则是因为两人性格互补。对麦克德莫特这个爱尔兰人来说,总是一脸镇定的罗伯特既有趣又刺激,疲倦时还很安静。对罗伯特而言,凯文具备凯尔特人所特有的张扬与浮夸,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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