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Y的悲剧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4980
[book_dec]哈特家族以疯狂、恶毒著称,在邻居眼中是“可恶”的人。所以,当有一天这个家族的代表人物,专制、暴戾的哈特老太太被谋杀时,没人感到特别的不安、伤心,除了她在第一次婚姻中生下的女儿,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路易莎。同时,路易莎又遭遇两次毒杀阴谋,只是侥幸脱险。案件中的诸多线索都指向哈特老太太的第二任丈夫,约克,然而,约克早在几个月前就已自杀。陷入困境的萨姆巡官只得求助于老演员哲瑞·雷恩,一起名副其实的悲剧渐渐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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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幕
[book_title]第一景
陈尸所
2月2日,晚间9时30分
在那个非比寻常的二月下午,深海拖捞船拉维尼亚D号自冗长的大西洋旅途归来,驶过沙钩岬,向汉考克港尖鸣汽笛,船首推波船尾迤俪地一路推进下湾。船上渔获不多,肮脏的甲板有如一片杀戮战场,腥臭的大西洋海风令人反胃,船员们诅咒着船长、海洋、鱼群、铅黑的天色和左舷侧那片斯塔登岛的不毛海岸。酒瓶在人手间传递,水手们在恶臭的防水衣下哆嗦。
一个靠在栏杆上、忧闷地凝视着蓝色海浪的大个子,突然挺直了身子,通红的脸孔上两眼暴突,大声叫嚷起来。船员们往他食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三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黑黑的、无疑是死人的遗体,在海湾里时浮时沉。
船员们兴奋不已。“左满舵!”掌舵的人身体向舵轮一靠,吆喝一声。
拉维尼亚D号开始笨拙地向左舷移动,每一个关节都吱吱嘎嘎地响着,像只警觉的野兽环伺着猎物,一圈圈地越来越逼近那个物体。船员们又乐又兴奋,用钓竿拍打海水,等不及要钓取这天的渔获中最诡异的一条鱼。
十五分钟以后,那物体摊在潮湿甲板上一泡腥臭的海水里,外观凌乱,腐烂不成形,但无疑是个男人。从尸体的腐烂状况看来,这个人显然已经在深海底下受潮水冲刷好几个星期了。此时船员们双手交握背后立在甲板上,一片沉默。没有人去碰一下尸体。
就这样,全无气息的鼻孔灌着鱼臭气和咸风,约克·黑特开始他最后的旅程。污秽的拖捞船,是他的棺架;身着满是鱼鳞的粗布服、一脸胡子未刮的粗鲁船员,是他的护柩人;水手们的轻声诅咒和吹过窄湾的风声,则是他的弥撒曲。
拉维尼亚D号湿漉漉的船鼻,轻轻地划过满是浮渣的水面,缆绳系上贝特利岸边的一个小船台。从海上带回来一件意外的货色,船员们比手画脚,船长喊破了喉咙,港口官员点头会意,简略地查看滑溜溜的甲板,小小的贝特利港署办公室电话震天价响。约克·黑特则安眠在一块防水焦油布底下。
但这种安宁为时不久。救护车匆匆赶到,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抬走湿漉漉的遗体。丧葬队伍离开海面,响亮的警笛奏起挽歌,约克·黑特被人从下百老汇载往专供认领遗体的市立陈尸所。
他的一生诡异又神秘。去年12月21日,即圣诞节前四天,住在纽约市华盛顿广场北边的老埃米莉·黑特,向警方申报她的丈夫失踪。他在那天早晨无人留意时,走出那栋藏骨塔般代表黑特家族财势的红砖华厦,末与任何人道别,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老头子不知去向,老埃米莉·黑特对她丈夫的失踪也无从解释。人口遗失处提出的说法是,黑特遭人绑架,可能会有人来要赎金,但是这个说法不久就被打破,因为老头子的富有家族并未接到任何所谓绑匪的只字片语。报纸上还有其他各种说法:其中一个指称黑特被谋杀了——举凡涉及黑特家族的事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黑特家族坚决否认这种可能;约克·黑特是个从不得罪人的小人物,是个没有什么朋友的安静老人,而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没有任何敌人。另一家报纸或许是根据黑特家族出奇诡异热闹的历史,推断老头子只是离家出走——逃离他专横的妻子,逃离他那群令人厌烦、高经叛道的孩子,逃离他那叫人神经衰弱的家。可是这个说法后来也不被接受,因为警方指出,他的私人银行户头并无任何异动。也由于这项事实,关于有一个“神秘女子涉及此案”的臆测也不攻自破。对这种暗示极为愤怒的老埃米莉·黑特,断言她丈夫已经六十七高龄了——处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极不可能为了追求一团小小的欲火而离家叛族、抛弃财产。
经过五星期不眠不休的追查,警方下了一个结论——自杀。看来,警方这次说对了。
由纽约市警察局凶杀组的萨姆巡官担任约克·黑特这场粗暴葬礼的牧师,委实称职不过。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大不丑:一张坚硬丑怪的脸孔,破鼻子,塌耳朵,硕大的体架上长着大手大脚。你会以为他是退役的重量级拳王,他的指关节因为长年打击罪犯而破碎结瘤,他的头有发有红:灰白头发,严正的眼色,沙岩般的红脸。他给人的感觉是实在、可靠,他颇有脑筋,作为一名警察,算是相当坦率诚实;然而经过长年几天指望的奋战,也已经见老了。
这次这个案子倒是不太一样。从申报失踪,寻人未果,到发现遭鱼啃食的尸首,还有充足的指认身份的证据,一切都公开明朗。但是既然有他杀的说法存在,巡官认为,他就有责任解人疑惑,让此事尘埃落定。
纽约郡法医谢林医生向助手示意,赤裸的尸体马上从解剖台移到推床上面。谢林的肥短德国身材弯向一座大理石水槽,洗净双手,消毒一番,然后彻底把手擦干。等他把又肥又小的手掌擦拭满意之后,便掏出一根满是齿痕的象牙牙签,开始若有所思地掏起牙齿来。巡官吹口气,差事终于办完了。一旦谢林医生开始挖蛀牙洞,那就表示谈话时间到了。
他们一同跟在推床后面走到陈尸所的存尸柜,没有人开口,约克·黑特的尸体被倒在一片平板上。助手转身探询:推进壁柜吗?谢林医生摇摇头。
“怎么样,医生?”
法医拿开牙签,“很明白的案子,萨姆。从肺部可以看出来,那个人几乎是碰水以后马上死亡的。”
“你是说他马上淹死?”
“非也,他不是淹死的,是中毒死的。”
萨姆巡官对着陈尸板皱眉。“那么这是谋杀了,医生,我们判断错了。那遗书可能是有人布置的。”
谢林医生藏在老式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珠炯炯发亮,丑陋的秃头上戴着一项灰色的小布帽。“萨姆,你实在是个直脑子,中毒不一定就是谋杀……对,他体内残留有氢氰酸,这代表什么?我会说这个人站在船缘上,吞上氢氰酸,然后掉进或跳进水里。补充一句,是海水。那是谋杀吗?萨姆,你原先就说对了,是自杀。”
巡官一副看法幸得证实的表情,“好极了!那么他是差不多在碰水的时候死亡——死于氢氰酸,嗯?太好了。”
谢林医生靠在陈尸板上,睡眼惺忪起来,此人常常一副困倦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谋杀。没有可疑的迹象。海水有防腐存证的作用,你不知道吗,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只有几处骨头淤伤和肌肤擦伤,无疑是尸体和海底沉积物碰撞的结果。明显的碰伤,而且鱼也享受了一顿。”
“恩哼,可是他面目模糊,那可是事实。”死者的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破烂不堪。“在这之前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尸体总不会就这样漂流五个礼拜吧,可能吗?”
“道理很简单,真是幼稚,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法医捡起从尸体上剖下来的一件破碎湿漉的外套,指指衣服背面的一处大窟窿,“鱼咬的吗?呸!这个洞是某种又大又尖的东西造成的。萨姆,尸体曾经被水底的沉树暗桩给卡住,最后浪潮或是其他波动才把他解开,或许是雨天前的暴雨也说不定。难怪你们五个星期都找不到他。”
“那么从发现尸体的地点,”巡官沉思着说:“很容易就可以把来龙去脉拼凑起来。他吞下毒药,从,比方说,斯塔登岛的渡船上跳水,顺着窄湾漂流出去……尸体上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呢?我还要再看一下。”
萨姆和谢林漫步到一张桌子旁。上面摆着几样东西:
一些腐烂破碎无法再用的纸张,一根石南制的烟斗,一盒泡湿了的火柴,一个钥匙链,一个被海水浸渍的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一把大大小小的钱币。桌子的另一边还摆着从死者左手的无名指、或称订婚指上取下来的一只沉重的图章戒指,图章上有两个银镂的姓名字首字母YH。
但是在这堆海滩残余物当中,巡官仅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一个烟草袋。那是鱼皮制的,有防水作用,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早先已经从里面找到一张没被海水渍损的折叠纸张。这是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上面的留言是用不褪色墨水写的,笔迹工整近乎完美,像打字机打的字一样整齐、清晰。
留言仅有一句话:
19XX年,12月21日
敬启者:
我是在神志全然清醒的状况下自杀的。
约克·黑特
“简单扼要,”谢林医生评论道,“好个血性男子。我要自杀了。我意识很清楚。毫无赘言,这是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萨姆。”
“唉,省省吧,再讲我就要痛哭流涕了,”巡官不耐烦地咕哝,“老太太来了,通知她上来认尸。”他赶紧从陈尸板末端拉过来一条厚布把尸体盖起来。谢林医生喃喃地念了一句德语,站到一边去,双眸闪闪有光。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进入停尸间:一名女人和三个男人。这名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头,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指挥若定。她年纪很大,看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蓝眸凛然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短的下巴显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黑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人家”,“怪物”,“刚愎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威尔逊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
她目中无人地直往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若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背后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挑、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黑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那张破碎、无以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露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她的面容一阵子,然后转而审视她身边那几个男人。那个高挑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黑特的独生子康拉德·黑特。康拉德的长相和他母亲类似,带着掠夺性;但他同时又是软弱、放荡的,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一眼死者的脸孔以后,就把眼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了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于约克·黑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即已认得。一个是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高大灰发,显然已年过七十,带着单薄的削肩。米里安医生细看死者脸孔时,并无一点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不甚高尚的人物,非常瘦长薄弱,这是崔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是黑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崔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覆着皮革的木制义肢。崔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哽咽不停。
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满载风霜的手按在黑特太太的臂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摔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崔维特船长即时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自尸体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伸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黑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略略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座椅时,做出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她舔一下细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完一顿美宴。米里安医生一语不发地取代她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黑特和崔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身上的厚布。谢林医生以职业性的存疑眼光在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衣服。”她的声音和嘴巴一样,紧绷又顽强。
“还有,黑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她走到桌边。她用指头缓缓拾起那只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宇条,一眼就读毕遗言,然后又冷若冰霜,近乎冷淡地点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望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被死者的遗言所激动:他摸索衣服的内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黑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也不望一下她先生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瘦骨鳞峋喉头的毛披肩。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里。他望一眼陈尸板,米里安医生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纳克·黑特吗?”
老医生看也不着萨姆就回答:“我想是,确实是。”
“年过六十的男性,”谢林医生出人意料地开口,“小手小脚。很旧的盲肠切除疤痕。动过手术,大约是胆结石,六年或七年前的样子。对不对,医生?”
“对,十八年前我自己帮他切的盲肠。另外那个——胆汁输导管结石,并不是很严重的病,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医生执行的手术……这是约克·黑特。”
老女人说:“康拉德,安排葬礼。不公开。对新闻界发个简短声明。不收花圈。立刻执行。”她开步向门走去。崔维特船长状似不安地蹒跚尾随,康拉德·黑特叨叨几句似是勉为从命的话。
“等一下,黑特太太,”萨姆巡官说,她止步回头盯着他。“别走得这么快,你先生为什么自杀?”
“我说,这——”康拉德怯怯地开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地撤退。老女人走回原处,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贴近,巡官甚至可以闻到她口鼻气息的微微酸味。“你要做什么?”她用尖酸清晰的口吻说:“我丈夫自杀你不满意吗?”
萨姆十分惊愕,“怎么——是,当然。”
“那事情就结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来打扰我。”她使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然后就走了。崔维特船长仿佛松了一口气,跌跌绊绊地跟着出去。康拉德咽一下口水,一脸病容地随后跟上。米里安医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好了,先生,”门关上以后,谢林医生说:“这下子你可知道怎么守分了吧!”他咯咯笑起来,“老天,什么女人!”他把陈尸板推进冷藏柜。
萨姆巡官无可奈何地大骂一声,雷霆万钧地撞出门去。
门外一个眼尖的年轻人逮住他厚实的臂膀,开始和他齐步疾走,“巡官!你好,嗨,嗨,晚安,我听说这什么——你发现了黑特的尸体?”
“见鬼。”萨姆带着怒意。
“是,”记者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刚刚看到她风声雷动地出来。下巴抬得老高!目中无人……听我说,巡官,你会来这里准没好事,我知道。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没事,放开我的手,你这小狒狒!”
“还是那么坏脾气,亲爱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说,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萨姆把两手塞进口袋,俯视他的访问者。“你敢,”他说,“我就把你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你们这些混蛋,永远不知满足吗?去你的,是自杀!”
“我以为巡官并不同意——”
“滚蛋!证据确凿,告诉你。现在滚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脚。”
他大步踏下陈尸所的阶梯,扬手招来计程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从第二大道的方向跑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嘿,杰克!”他喊道:“黑特案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没有?”
刚才纠缠萨姆的人耸耸肩,目送巡官的计程车驶离路旁。“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看到了,但是没什么。总之,这可有后续文章可做了……”他叹口气,“唉,谋杀或非谋杀,我只能说——感谢上帝,让疯狂的黑特家族存在!”
[book_title]第二景
黑特公馆
4月10日,星期日,下午2时30分
疯狂的黑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黑特一家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因《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联想,给黑特一家取了一个这样的称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大过于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黑特角色的一半疯狂,也不及他们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私下评语——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老的家族之一,但他们从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根深蒂固下来。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要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酒差点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领导一场新诗舞会,或主持一个文评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姬儿,三名黑特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她美貌、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子好像有她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也有周末在阿迪隆达克山野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次和某某有钱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如此古怪、放荡、不依常轨、又难以预测,但是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姬儿过得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愎、又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血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在她火热的视线下日渐消融。甚至包括她的律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正确数字。值此战后的纽约,闲言报章杂志蓬勃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陈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然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热闹的历史——老埃米莉·黑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黑特太太,就有新闻。”
早在约克·黑特跳进下湾冰寒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黑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几近四十年的岁月里,像条狗一般被鞭笪,像匹马一般被使唤。在他妻子的锐齿利舌下,他早已自我萎缩,失去个性,变成一个终日被追剿的幽魂,先被禁锢在一个放荡、无理、刻薄、又疯狂的环境里。
他的身份从来说是“埃米莉·黑持的丈夫”——至少自从他们在五光十色的纽约举行婚礼以来,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当时半狮半鹜像是装饰品上最流行的图案,椅罩还是客厅里不可或缺的行头。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住宅的第一天——不用说,她的房子——约克·黑特就了然自己的命运。当时他还年轻,也许他曾试图抵抗她的刚愎,她的火爆脾气和她的专制。也许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经稳重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离婚的;因此,老实说,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黑特些微体贴的举止,而且,她也应该收敛自少女时代即震撼纽约的不当言行。即便他试过,他的命运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运,也毁灭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约克·黑特曾经是一名化学家——虽是年轻、贫穷、初出茅庐的科学新手——而且也是一名曾经发表撼世新发现的研究工作者。结婚的时候,也正在做一些化学胶的实验,这是当时后维多利亚时代化学界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气焰下,化学胶、事业和声响,全告消弭。年复一年,他变得愈来愈愁眉不展,最后,只有在埃米莉准许他于自己房间设立的实验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渐渐变成一副空壳子,可怜兮兮地依赖他妻子的财富过日子(而且无时不被提醒这点),成为她一群不循正轨的子女的父亲,但是他对这群捣蛋鬼的牵制力,比家里的仆佣还不如。
芭芭拉是黑特子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埃米莉放荡不羁的血统当中最有人样的。她是个三十六岁的老处女,高挑修长,发色淡金,她是这群后辈里唯一基因没有被腐蚀的;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尤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这使她和其他手足更显不同。三个黑特子女当中,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资质,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亲那边传承的不正常元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才变成天才的点缀,而且被发挥在诗文上面。她已经被公认为是当代首席女诗人——文学界毫无异议地称呼她为诗歌的无政府主义者,具有独创性精神的波希米亚浪人和具备无尽诗歌天分的知识分子。她是无数深奥难解、才气焕发的诗集作者,加上哀愁、聪慧的绿眸子,她已经成为纽约知识界的阿波罗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来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亲的男性版本,典型的黑特家疯狂分子。他曾经上过三家大学的劣等生名单,三次都因为恶毒又疯癫的恶作剧被赶出校门。有过两次毁婚上法庭的记录。有一次开快车撞死行人,最后靠他母亲的律师七手八脚、大笔贿赂,才免了一罪。还有无数次因不正常的血液受酒精加热沸腾起来,把他的黑特家独门脾气发作在无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断过一次鼻梁(已由整形医生整过形),弄折过一次锁骨,还有算不清的针缝和淤伤。
但是他也照样冲不破他母亲的钢铁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颈背,一把将他从一团混沌中给拎出来,安排他和一个名叫约翰·格利的稳当、可靠、的确值得人赞赏的年轻人一起做生意。但这并没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断绝,他还是常常回去和他们鬼混,全靠格利一手稳住他们的中介事业。
他在某个神智比较清醒的时刻,邂逅并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轻女子。当然,婚姻并没有改正他的疯狂生涯。他的妻子玛莎,一个与他同龄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了她所面临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独断的黑特屋檐下,受丈夫欺凌忽视,她原本活泼的脸庞,很快就长出一副无时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约克·黑特一样,她是这座炼狱里一名失落的幽魂。
可怜的玛莎与善变的康拉德结合,简直就别想期望得到快乐;她仅有的一点点欣慰,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奇和四岁的比利……然而这也不由得人不忧喜参半。杰奇是一个狂野、任性、又早熟的少年,也是个充满鬼点子的粗暴小子,对发明残酷把戏别有天分,不只对他母亲,也是对他姑姑们和祖父母的捣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样学样。精疲力竭的玛莎,每天活着就是一场在为他们收拾残局的无尽搏斗。
至于姬儿.黑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远的社交新人。她只为感官而活。姬儿是我所知最邪恶的女人——她双倍的邪恶、因为她从来不兑现她美丽的嘴唇和挑逗的动作所许下的诺言。”姬儿二十五岁。“她是一朵欠缺气质的兰花,一个彻底卑鄙的人物。”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总而言之,姬儿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样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冰冷坚硬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杀的约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恶异端的姬儿,懦弱无助的玛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而事实还不仅止于此,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如此无量凄惨的人,比起她来,其他人的怪端异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称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为虽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胖,对她处身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无动于衷。她的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于被环绕在恶名昭彰黑特家族当中,她不但没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黑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她就被当做制造丑闻的工具,其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伴随她走过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的又盲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年纪增长愈加严重,最后会变成完全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一语成。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从主宰她命运的黑暗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露易莎·卡比安面临全然耳聋的最后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就在含苞初放的年龄,其他女孩子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露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有力的桥梁,听觉,也落在她身后,黑暗之神竟毫无余地地将它一燃净尽。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看来,她倒不如死掉。
虽然摇摇欲坠,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恶性重大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她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于正常母女。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女儿的不幸是她母亲造成的。在她降生时,曾经有人怀疑她的父亲汤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说他的血统不良,报应在小孩子身上。但是等到卡比安和惊世骇俗的埃米莉离婚,之后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的疯狂黑特族以后,世人终于确定错在女方。在这时也才回想起来,而且这点更加强了错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次生的一个儿子一切正常。新闻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与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那个儿子也不知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约克·黑特钳制得紧紧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结的病果,接进她位于华盛顿广场的祖厝……历经一个世代的狼藉声名,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一场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剧中;比较起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这出戏乏力的序幕。
这出苦剧,在约克·黑特的尸体从海湾里捞起来以后两个多月后开场。
开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征兆。黑特太太的管家兼厨娘阿布寇太太,惯例在每天下午饭后,替露易莎·卡比安准备一杯蛋酒奶。蛋酒奶这档事纯粹是老太太虚张声势,露易莎除了心脏稍弱以外,身体健康得很,而且年四十免不了虚胖一些,其实并不欠缺蛋白质。但是黑特太太的旨意不可违抗,阿布寇太太只是个下人,哪里敢吭一声;露易莎在她母亲的铁腕控制下也温驯得可以,每天午饭后,就尽责地到一楼餐厅饮用这杯母赐甘露。这项长期习惯所具有的重要性,我们会在以后的事件看出端倪。连做梦也丝毫不敢违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布寇太太,总是把盛蛋酒奶的高玻璃杯摆在餐桌的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远——露易莎每天下午总能恍如可见地找到,毫不迟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悲剧,或者应该说几近悲剧,发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个气候温和的周日,一切如常……直至事件爆发。下午2时20分——萨姆巡官在事后小心查证了确切的时间——阿布寇太太在屋后厨房调好蛋酒奶(在警方询查时,她怒气冲冲地透露了作料内容),亲自以惯用的托盘把饮料送到餐厅,摆在餐桌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然后,职责已毕——离开餐厅返回厨房。她作证指出,她进餐厅时,里面空无一人,她在摆放蛋酒奶的时候,也不见任何人进来。到此为止一切明晰。
其后发生的事就有点难以重建,警方所得的证词并非完全精准。其中有一段人仰马翻的混乱时间,没有一个人能客观冷静地观察并指陈确切的位置、言语和次序。萨姆巡官只能勉为其难地推断,大约是2时30分的时候,露易莎在铁腕老夫人的陪同下,从卧房出来,下楼到餐厅喝蛋酒奶。她们在走廊停下脚步,女诗人芭芭拉·黑特随她们下楼,也在她们身后止步观看,事后她说不上来为何如此,仅能说她模糊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在此同时,康拉德懦弱的小妻子玛莎,也满面忧色地从屋后某处走下走廊。玛莎嘴里正无力地叨念:“杰奇跑到哪里去了?他刚刚又到花园践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秒间,在走廊停下脚探头张望。
恰巧还有第五号目击者,他也探首餐厅看见事件的经过。这位就是独脚老海员,崔维特船长,黑特家的邻居,曾经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于两个月前到陈尸所去悼亡认尸。崔维特船长在通餐厅的两道走廊中的第二道出现——不是可以看见主要穿堂的那一道,而是看见紧接餐厅的图书室的那一道。
他们最初目击的景象并无任何出奇。玛莎的大儿子,十三岁的小个子杰奇,独自在餐厅里面,他手上正握着那杯蛋酒奶,两眼盯着杯子。老太太怒眼圆睁,开口斥喝一声,杰奇畏罪地转头,立即察觉眼前的观众,他鬼灵精的脸孔突然扭曲,一股决心恶作剧的神情跃上狂野的双眸,他把玻璃杯举到唇边,迅速吞下一大口奶浆。
接下来的是一片混乱。瞬息之间——就在他祖母赶上前去,恶狠狠地一巴掌打了小男孩的手,尖声怪叫:“你明知道那是露易莎姑姑的,你这臭无赖!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偷她的东西!”同时——杰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浪子脸大惊失色。玻璃杯跌破在地板上,蛋酒奶洒得餐厅的排砖上到处都是。然后,那两只在花园搞得满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开始号叫起来。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他们顿时领悟,那不是耍赖的哭叫,而是道地的、炙痛的哀号。
杰奇单薄倔强的身体开始抽搐,两手痉挛,他痛楚加剧,喘息粗重,脸色出奇地灰黯。他尖叫着,整个人跌落到地板上。
走廊上一声呼应的尖鸣,玛莎飞奔而入,她面无血色,两膝落地,才恐慌地看到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随即昏厥过去。
叫声惊动整座屋宅。阿布寇太太跑来了,还有她丈夫乔治·阿布寇——佣人兼司机;以及又高又瘦的老女仆维琴妮亚;和周日一早就纵酒作乐,搞得蓬头乱发、满脸通红的康拉德。一脸苦恼的露易莎被忘在一边,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她似乎从第六感意识到事有差错,便蹒跚向前,鼻翼翕动,搜寻她母亲的位置,然后惶恐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黑特太太是第一个从小孩抽筋和玛莎昏厥的惊吓中恢复神智的人。她跳到杰奇身边,把失魂的玛莎拖开,托起杰奇的颈子——此时他已经脸色乌紫——用力扳开他僵硬的下颚,把她一根瘦骨嶙峋的老指头探进杰奇的喉咙。他噎了一声,随即呕吐。
她玛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布寇!赶快打电话叫米里安医生!”她嚷道。乔治·阿布寇快步跑出餐厅。黑特太太的眼睛又趋黯淡,她毫不迟疑地重复急救措施,小男孩再度呕吐。
除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似乎都动弹不得,他们只是瞪着老太太和扭动不安的小男孩。崔维持船长对黑特太太的强悍应对赞许地点头后,便走开去寻找那个又聋又瞎的女子。露易莎感觉他碰触她柔软的肩膀,似乎认出来是谁,便把手探进他的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这场戏最重要的段落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只耳朵带斑点的小狗——小比利的宠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摇头摆尾地溜进餐厅。一看到洒得满地的蛋酒奶,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一头凑过奶浆里。
女仆维琴妮亚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小狗。
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他发着抖,痉挛了几下。然后四条腿僵直起来,他的肚皮只骤然鼓胀一下,就倒地不动了。很显然,这只小狗再也无福享受蛋酒奶了。
住在附近的米里安医生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在那些目瞪口呆的黑特家人身上,几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老医生显然熟识他的病人。
他仅瞧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痉挛发抖的男孩,便板起脸孔。“立刻送上楼。你,康拉德,帮我把他抬上。”此时眼光已然清醒的金发康拉德,露出一眼惊怖的神色,抱起儿子走出餐厅,米里安医生紧随于后,手上的医药箱已经打开。
芭芭拉机械式地跪下,开始揉搓玛莎麻木的双手;黑特太太沉默不语,脸上的皱纹像岩石一样坚硬。
裹着和服睡袍睡眼煌松的姬儿一头撞进餐厅。“到底在闹什么?”她打了个呵欠,“看到老医生和康拉德还有小煞星上楼……”她杏眼圆睁,马上住口,她已经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溅的蛋酒奶,昏迷的玛莎。“怎么……”没有人留意她,也没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她嫂嫂毫无血色的脸孔。
一位穿着洁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这是露易莎的护士,史密斯小姐,事后她告诉萨姆巡官,她这段时间都在楼上的卧房里看书。她一眼览尽全局,忠厚的脸庞立刻罩上惊恐的神情。她看着黑特太太,老太太像一座花岗岩兀立不动;看看露易莎,小姐站在崔维特船长身畔不住颤抖;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嘘一声示意芭芭拉走开,便跪下来以专业的姿态动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没有人启口。他们仿佛被同一根神经所触动,全部一起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太太,但是黑特太太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此时她一手环抱着露易莎颤抖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观望史密斯小姐着手照料玛莎的敏捷动作。
仿佛过了一世纪,众人才稍有动静。他们听见米里安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他慢慢走进来,放下医药箱,瞥一眼玛莎,后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渐苏醒,他点点头,转向黑特太太。
“杰奇已经脱离危险了,黑特太太,”他平静地说:“谢谢你,反应机敏。他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呕吐无疑也使他免于重病,他不会有事的。”
黑特太太高傲地点点头,然后又昂起下巴,以似有兴趣却又冷又谈的态度盯着老医生,她从他口气里听出某种严重的意涵。但是米里安医生走开去,先检查死掉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体,最后用从他箱子里取出的一个小药水瓶盛起一点浆液,旋紧盖子,然后收起来。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护士点点头便走出餐厅。他们听见她上楼向幼儿房走去,杰奇正躺在里面的床上呻吟。
然后米里安医生向玛莎弯下身,扶她站起来,用镇定的口气叮嘱她放心——四周沉寂一如墓园——懦弱的小女子脸上闪过一瞥奇异、但绝对不是懦弱的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离开餐厅,跟在史密斯小姐之后也上楼到幼儿房去。她上楼时与她丈夫擦身而过,两人都不置一言,康拉德踉跄着走进餐厅坐下。
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进门是一种信号,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里躲进老太太的臂弯。
“好!”黑特太太叫着:“老天在上,现在大家把事情搞清楚。米里安医生,蛋酒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把小鬼搞成那样?”
米里安医生低声说:“番木鳖碱。”
“毒药,呃?我就晓得,看那只狗就知道了。”黑特太太恍如长高了好几英寸,她扫视全场,“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混蛋!”芭芭拉叹一口气,把她的纤纤玉指放在一把椅背上,整个人就着椅背靠着。她母亲用令人发寒的语气尖刻地继续说:“那杯蛋酒奶是露易莎的。露易莎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喝一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布寇太太把蛋酒奶放在餐厅桌上,到那个小流氓进来抓起杯子这段时间内,在那饮料里下毒的,很明显知道露易莎会来喝!”
“妈,”芭芭拉说:“好了吧。”
“闭嘴!杰奇贪嘴救了露易莎一命,几乎把自己的命弄丢了。我可怜的露易莎安全无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实仍然存在。”黑特太太把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子紧抱胸前,露易莎发出抽噎般不知所云的声音。“没事,没事,亲爱的,”老太太安慰她,仿佛露易莎听得见似的,她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然后声音又尖酸刺耳起来,“是谁给蛋酒奶下毒的?”
姬儿嗤之以鼻,“别这么戏剧化,妈。”
康拉德软弱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妈,我们谁会——”
“是谁?你们所有的人!你们都讨厌看到她!我可怜不幸的露……”她环抱露易莎的手握得更紧了,“怎么?”她怒气冲冲,老骨头因激动而颤抖不已,“说啊!是谁做的?”
米里安医生开口:“黑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弭,双眸转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要你的意见时,米里安,我会问你,不要插嘴!”
“这,”米里安医生冷冷地回答:“恐怕办不到。”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米里安医生回道:“我有职责在身,这是件刑事案,黑特太太,我别无选择。”
他缓缓走向房间一角,那边的柜子上有一支分机电话。
老太太张口结舌,她的脸色变得和杰奇原先一样乌紫,一把推开露易莎,她大步向前,抓住米里安医生的肩膀猛力摇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噢,不,你不可以,可恶,好管闲事!把这公开,是吗?越公开,越——不准碰电话,米里安!看我——”
无视于老女人狂乱地扯他的臂膀,恶言诅咒频频落在他的白头上,米里安医生仍镇静地举起电话筒。
米里安拨号给警察总局。
[book_chapter]第一幕
[book_title]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4月17日,星期日,中午12时30分
萨姆巡官颇有兴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创造田地,他老人家确实成绩斐然,特别时每次他到离大都会数英里之遥,位于威斯彻斯特郡的哈德逊河一带时,心里尤其有这种感触。
由于肩上担负官职重任,萨姆巡官甚少有机会产生宗教或美学的心思,但是即令俗务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对周围的美景无动于衷。
他的车子艰辛地爬上一条羊肠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城垛、壁垒、绿叶攀生的尖塔和蓝天白云交织的人间仙境;而远远之下与其相映的,是哈德逊河的闪烁波光和层层蓝波上点缀着的点点白帆。巡官深吸入腑的空气,夹着木香、松香、和甜美的花香,艳阳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风拂着他的灰发。一边驱车转过路上一个意外的弯道,巡官拼凑隽永短句似地想,有无犯罪,这美景仍令人感觉活着是一件快事。这是他第六次探访哲瑞·雷恩先生令人惊羡的住所哈姆雷特山庄,此刻他心里一边想,这个惊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留连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桥前——哲瑞·雷恩先生庄园的前哨口——煞住车,像个小男孩似地向站岗的人招手,那是位满面笑容的矮小老头,手上拉着古老的桥栓。
“嗨!”萨姆喊道:“好天气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吗?”
“是,先生,”守桥人高声回答:“是,先生。进来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您随时可以进来。这边请!”他跳上桥,用力拉开一座吱嘎作响的闸门,示意巡官把车开过充满古趣的小木桥。
巡官满意地叹一口气,踩下油门。这么好的天气,我的天!
这里的地形很眼熟——一条完美的碎石子路,一片正在转绿的灌木丛,然后突然间,像一幕旖旎梦境,一片草原铺陈在古堡面前。这座古堡不但以雷霆万钧之势耸立在哈德逊河畔数百英尺的高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顶峰杰作。这个设计曾被当代批评家大事贬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只愿设计钢筋水泥摩天大厦的年轻人,都瞧不起这座建筑,它的创作人被嘲笑为“古老守旧派”、“脑袋落伍”和“装腔作势”——最后这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新派剧评人讲的。对他而言,任何早于尤金·欧尼尔的剧作家,任何先于里斯利·赫尔德的演员,都是“贫乏无聊”、“老菜式”、“古体旧风”和“平淡乏味”。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着细心经营的花园,有排列整齐的紫杉,有山形屋顶农舍的伊丽莎白式村庄,鹅卵石,小步道,护城河,吊桥,还有超拔一切之上、层岩垒石堆砌起来的巨堡本身。这是十六世纪的精华,老英格兰的一部分,是从莎士比亚剧作中萌生出来的……这是安然生活在他丰硕的历史成就中的老绅士再自然不过的排场陈设。
即使最尖刻的批评家也不能否认,他对永恒的莎剧有过伟大的贡献,他几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带给他庞大的财富、显赫的名声,还有私底下无穷的快乐。所以,这是退休的戏剧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当另一位老者打开环绕庄园高石墙的沉重铁门时,萨姆巡官私忖,不管纽约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么想,对他而言,这才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离喧嚣的纽约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车板,车子嘎一声停下来。在他左边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惊愕的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灵亚利欧喷水池……令巡官出神的,是那个在池子里用一只棕色粗糙的手泼水的怪人。自从认识并多次造访哲瑞·雷恩先生几个月以来,巡官每次看到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里那种诡异不真实之感。那只泼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皱巴巴,赤裸裸,长着几根毛发,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这个奇特的怪物整个裹在一件皮围裙里,像铁匠的漫画造形。
驼背老人抬起头来,他细小慧黠的眼睛一闪。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么?”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辉历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担任他的假发师和化妆师四十年——他把两只小手搭在弯曲瘦小的臀部。“我在观察一只金鱼,”他用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稀客啊,萨姆巡官!”
萨姆钻出车子,伸了伸懒腰,“我的确不常来,老先生好吗?”
奎西一只手像蛇似地探进水里,一会儿湿滴滴地握着一只扭动不已的小东西伸出水面。“真漂亮的颜色,”一边观察,干瘪的嘴唇还啧啧有声,“你是说哲瑞·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脸不满,讶异地说:“老先生?他比你年轻啊,萨姆巡官,你知道,六十岁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后头那个——冷死人哪——那个冰冷的湖里游了整四英里,你办得到吗?”
“呃,可能没办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别踩到郁金香花床,“他在哪里?”
金鱼丧失了勇气,突然警觉地不再扭动,老驼背近乎遗憾地把它丢回水里,“在那些女贞树后面,他们在修那些树,他对园林的美感十分讲究,我是说雷恩先生。这些园丁们喜欢——”
巡官没把话听完就笑着越过老人身边——但是不忘在擦身而过时抚一抚那丑怪的肉峰,因为萨姆巡官实在是非常讲究实事求证的人,奎西大笑,又把两只禽爪般的手探进水里。
萨姆拨开一棵修成几何形的女贞树,从那后面传来一阵忙碌的唏蔌裁剪声,还有雷恩与众不同的深沉愉悦嗓音。他跨过树丛,向一位穿着横条花裤,被一群园丁围绕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亲临现场,”巡官一路宣布,一边伸出一只巨掌,“唉呀!唉呀!你怎么从不见老?”
“巡官!”雷恩高兴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兴见到你!”他丢下一把沉重的树剪,握住萨姆的手,“你怎么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庄晃荡好几个小时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诉我的,”巡官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后面那座水地那里。”
“在戏弄那条金鱼,我敢保证,”雷恩笑道,他像根细弹簧似地一弯身,在巡官身边坐下来,“巡官,你发福了,”他评论道,盯着萨姆膨胀的身材,“你应该多运动。我敢说,打从我上回见到你,你少说也增加了十磅。”
“你讲得一点也没有错,”萨姆咕哝道:“抱歉,没有还嘴的余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只提琴。”
他又妒又羡地看看他的伙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样子,除了长及颈项的一头银发,他看起来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极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轻,毫无皱纹。灰绿色的眼眸慧黠深沉,无一丝老态。敞开的白色衬衫领底下,喉头坚韧结实。呈日晒的棕色。他的脸,既稳若泰山,又能瞬息应变,是一张成熟强壮的男人脸。甚至他的声音,具权威性,又有共鸣,必要时还能舌枪唇剑——那声音在无数观众的耳里听来,简直性感无比。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出众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闪断言道:“你从城里长途跋涉而来并非无故,这个推论很简单,因为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实上,自从隆斯崔事件(编者注:指萨姆巡官与哲瑞·雷恩先生于《X之悲剧》中合作调查的哈利·隆斯崔谋杀案)以后,你就没来过。你那闲不得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他那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巡官的嘴唇。这位演员先生耳朵完全听不见,就是自为这项晚年变故迫使他自剧院退休。以他对新事物惊人的应变能力,他很快就自学了读唇术,而他读唇的能力之好,多数与他接触过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缺撼。
萨姆面有愧色,“不要这样说嘛,不要这样说嘛,雷恩先生……事实上,纽约是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你有兴趣试试手气。”
“一件罪案,”老演员沉思地说:“不会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读到报上的报道了!对,就是那一家子疯黑特。有人企图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结婚生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严肃,“我对她特别感兴趣,巡官,那是显现人类有能力超越身体残障的出色范例……显然你们还没破案。”
“对,”巡官恼怒地说,从地上使劲抓起一把草,周围的美景似乎在转瞬间丧失了情趣。“完全没有进展,一点线索也没有。”
雷恩专注地看着他。“报上的报道我都读了。”他说:“也许有些细节受到歪曲,或者有所遗漏。无论如何,我是知道一些关于这一家,还有蛋酒奶下毒,和小孩子馋嘴差点酿成悲剧——所有表面上的事实。”他一跃站起来,“吃过中饭了吗,巡官?”
萨姆抓抓刮得光溜溜的淡蓝色下巴,“呃……我不是很饿……”
“什么话!”雷恩一把抓住萨姆健壮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为惊讶,他竟已被半拉离单地。“来吧,别扭扭捏捏的。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来杯冰啤酒,再一边讨论你的问题,你喜欢啤酒,没错吧?”
萨姆挣扎着起身,一副饥渴的模样,“我不能说我喜欢,可我也不愿说我不喜欢……”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样,半推半就,也许可以说服我的小总管法斯塔夫,给我们来一两滴,譬如说,马爹利三星白兰地……”
“使不得!”巡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天,你真是知人肺腑,雷恩先生!”
哲瑞·雷恩先生信步走向沿途种满花朵的通道,心中暗笑他的客人兴奋得眼睛都快蹦出来了。
他们穿过环绕古堡周围村落的树林,那些低垂的红屋檐和鹅卵石街道,那些窄街巷弄,还有尖塔和山形屋顶,处处都迷人不已。巡官看得目眩神摇,直到看见几个身穿二十世纪衣着的男女,才觉得心定一点,虽然已经数次造访哈姆雷特山庄,这却是他第一次进到村子里。
他们在一座有直棂窗户、门外招牌摇晃的低矮棕色建筑前止步。“你可听过美人鱼酒馆,就是莎士比亚,班约翰逊,罗立,法兰西斯,鲍蒙特,和其他人聚会的场所?”
“好像听过,”巡官不确定地说:“在伦敦,以前男生闲逛、开派对的地方。”
“正是,在齐普赛得的布来德——靠近佛莱德街。你在那里可以搜集到和周日做礼拜一样多古典雅趣的名字。这,”哲瑞·雷恩先生弯身作揖接着说:“就是那家不朽酒馆的忠实复制品,巡官,我们进去吧。”
萨姆巡官展颜一笑。镶着木梁天花板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人声喧哗,而且充满强烈的良质啤酒香气。他赞许地点头,“如果三四百年前那些男生去的就是这种地方,雷恩先生,那我也举手赞成。嗯!”
一个红光满面、圆腹滚滚、啤酒桶腰围上高高地绑着一条洁白无渍围裙的小矮子,急忙上前来招呼他们。
“你记得法斯塔夫吧,我天下无双的法斯塔夫?”雷恩问道,拍拍小老头光秃秃的脑袋。
“当然记得!”
法斯塔夫——法斯塔夫——微笑敬礼,“大杯啤酒吗,雷恩先生?”
“对,也给萨姆巡官来一杯,还要一瓶白兰地,还有,来些好吃的。随我来吧,巡官。”
他领前穿过拥挤的房间,向嘈杂的客人们这边颔首那边微笑。他们找到一个空桌的角落,在一条教会坐席似的长板凳上坐下。担任酒馆老板再尽职不过的法斯塔夫,不但监督准备了一顿可口的午餐,还亲自端上桌来。巡官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把他的丑鼻头埋进啤酒泡沫里钦将起来。
“现在,巡官,”等萨姆吃下最后一口菜,并倒尽瓶底最后一滴白兰地以后,老演员说:“告诉我你的问题在哪里。”
“困难就在这里,”巡官怨怒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如果你看报的话,你知道的其实就和我差不多。你看过报上关于几个月前老太太丈夫自杀的消息?”
“是的,报纸上免不了都是约克·黑特背叛亲族的报道,告诉我,你抵达现场时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萨姆把背靠在坐席的核桃木高椅背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调查番木鳖碱被掺入蛋酒奶的正确时间。厨娘兼管家阿布寇太太,于大约2时25分把玻璃杯放在餐厅的桌上,依我推算,五至十分钟以后,黑特太太和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进来,发现小坏蛋杰奇正灌下一大口他姑姑的饮料,到此为止看不出什么。”
“是没什么,”雷恩说:“依我所知,你对记者们指出,就周围的情况看起来,任何人都有机会在那饮料里下毒。你有没有问过小孩子,他是在什么时候进入餐厅?”
“当然问过,可是你知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能怎么办?他说他是刚好在他祖母和露易莎姑姑见到他之前进去的。我们一直没查出来,谁可能在小孩子之前溜进餐厅过。”
“原来如此,小孩子完全复原了吗?”
萨姆巡官哼着鼻子,“怎么不复原!要杀死他,一口毒药还不够呢。什么孩子!那种小鬼,看了就想把他活活掐死。说他并没有要偷那坏蛋酒奶——噢没错,当然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喝下饮料。说:‘埃米莉奶奶吓了我一跳,我就把它喝下去了。’就是这样。不幸他没有多喝一点,真是的。”
“我打赌你自己小时候也不是什么斯文的小公子,巡官,”雷恩哈笑道:“蛋酒奶被下毒的那段时间,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报纸上没说清楚。”
“呃,先生,那是一团乱,你知道。这个船长,崔维特——他正好在隔壁房间,图书室里面,在看报纸,但是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然后姬儿·黑特——她在楼上的卧房,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下午两点半了哪,你看!”
“年轻女士可能前一晚出游了,”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表示,“我相信是参加那种所谓的狂欢酒会去了。异端一个,我看是。其他人呢?”
萨姆用十分消沉的眼光瞧一眼白兰地酒杯,“呃,这个叫露易莎的女人——怪胎一个——通常在午饭后小睡片刻,她和她老母亲睡在楼上同一间房间。总而言之,原来在花园里跟下人找碴的黑特太太到楼上叫醒露易莎,然后在差不多刚好两点半时,两人一起下楼去喝蛋酒奶。花花公子康拉德——小孩子的老爸——在房子东边的侧巷散步抽烟,说他头很痛——八成是宿醉未醒——需要透透空气。作诗的那个女孩儿,芭芭拉·黑特——据我所知,她是个名人,而且是那一群里面唯一像个人样的,雷恩先生,一个有脑筋的好小姐——她在楼上工作室写作。史密斯小姐,即露易莎的护土,卧房在露易莎房间的隔壁,俯视东厢的侧巷——说她在她的房间里读周日报纸。”
“还有其余的人呢?”
“几个仆役。管家阿布寇太太——她在后面的厨房,和女佣维琴妮亚在收拾午餐的杯盘。阿布寇太太的丈夫,乔治·阿布寇,在后头的车库给车子打蜡。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起来没什么希望,可不是?”
雷恩点点头,他的眼睛紧盯着巡官的嘴唇。“你说的那个独脚船长崔维特,”他终于开口,“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巡官?他星期日下午两点半在那个房子里做什么?”
“噢,他呀,”萨姆咕哝道:“他以前是个船长,已经住在黑特家隔壁好几年了——是退休以后买的房子,我们已经调查过他了,放心,钱多得很——他用自己的货轮行船三十年,在南大西洋碰上一次暴风雨以后被迫退休。大浪把他卷倒——腿上伤了好几处,大副没料理好,等到抵达码头只有锯断的份儿,是个很有历练的老家伙。”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巡官,”雷恩口气温和地说:“他怎么刚好在房子里?”
“慢慢来,好不好?”萨姆嚷嚷:“对不起,我本来心情好得很,直到你提醒我这档事……。崔维特常常来黑特家,听说他是约克·黑特唯一的真心朋友——两个寂寞的老怪物正好凑在一块儿,我看是同病相怜。据我所知,崔维特对黑特的失踪和自杀相当痛心,但是他没有因此就不上黑特家,他有点对这个露易莎·卡比安惺惺相借,你知道——或许因为她是个从无怨言的甜女孩,又横遭不幸,而他是个少一条腿的残废。”
“很可能,身体的缺憾确实能帮助人建立友情,那么这个好心的船长就是在等着探望露易莎·卡比安?”
“正是如此。他每天都去看她,他们很合得来,连那个老魔女都赞许此事——她还高兴竟然有人会关心那个又聋又哑的女儿呢——倒是天晓得其他人在不在乎那个女孩子。他两点左点进来,阿布寇太太告诉他露易莎在楼上午睡,他就到图书室去等。”
“巡官,他们怎么沟通?毕竟,那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讲。”
“哇,他们有些办法,”巡官闷闷地说:“你知道,她一直到十岁才完全聋了,同时他们也教导她许多事情,然而多半时候,崔维特船长只是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很喜欢他。”
“真可怜!好了,巡官,至于毒药本身,你有没有追查番木鳖碱的来源?”
萨姆笑一声,“没什么像样的运气。我们自然一开始就紧抓住那条线索,可是结果是这样,你知道,约克·黑特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丧失对化学的热衷——据我所知,他年轻的时候是赫赫有名的化学家,他在他屋子里搞起一间实验室,过去整天都泡在里面。”
“那是他处在如此恶劣环境的避难所,确有道理,所以说番木鳖碱是从实验室来的?”
萨姆耸耸肩,“我想是吧,可是,连那里我们也碰上麻烦。自从黑特失踪以后,老太太就把实验室锁起来,严格地命令,谁也不准上那里去,像是对他的回忆的一种纪念之类的,她要让房间保持黑特离开时的原貌——特别是两个月发现他的尸体、确定他已经死了以后,更是如此,你懂吧?只有一把钥匙,她随时带在身上,实验室没有其他入口——窗户全装了铁栏杆,嗯,我一听说有实验室这档事,就马上跑去看个究竟,而且——”
“你跟黑特太太要的钥匙?”
“对。”
“她随时都带在身上吗,你确定?”
“据她声称如此。总之,我们在里面黑特钉的一排架子上,发现一瓶番木鳖碱药片,所以我们想毒药是从那瓶子里来的——把一片药片丢进蛋酒奶,比带粉末或溶液方便。可是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实验室的?”
雷恩没有马上回答,他用一根修长、白皙有力的指头对法斯塔夫比了一比,“再来点啤酒……这是一个修辞上的问题,巡官。窗户有铁栏杆封住——一定有人嫉妒黑特这个避难管道——门上锁,而唯一的一把钥匙随时都在黑特太太身上,嗯……不一定需要什么太神奇的解释,有蜡模这种东西。”
“当然,”萨姆嗤之以鼻,“我们怎么可能没想到。雷恩先生,我推想,有三种可能。第一,下毒的人可能早在约克·黑特失踪以前就从实验室偷了番木鳖碱,那时房间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出,毒药被一直保留到上星期日……”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继续讲,巡官。”
“第二,如你所说,有人做了一个锁的蜡模,复制一把钥匙,所以能够进出实验室,在犯案前不久取得毒药。”
“或者之前很久就取得,巡官,对不对?”
“或者第三,毒药根本是取自外面其他来源。”萨姆从法斯塔夫手上接过一杯满溢起泡的啤酒,一饮而尽,“太好了,”他打着嗝说:“我是说啤酒。这些,我们都竭尽所能调查了。关于这钥匙理论——接下来的步骤——广泛追查所有钥匙匠和五金行……还没有任何发现。至于外在的来源——我们还在查询中,到今天为止,也没有成果。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雷恩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客人愈来愈少了,美人鱼酒馆里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你有没有想到,”一段沉默之后他说:“蛋酒奶可能在阿布寇太太送进餐厅之前就被下了毒?”
“圣母玛利亚,雷恩先生,”巡官低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当然想到了。查过厨房,可是里面没有一点番木鳖碱或毒药的痕迹。虽然阿布寇太太确会把蛋酒奶留在厨房桌子上几分钟,先到贮藏间去拿点东西。女佣维琴妮亚也曾经到客厅去一分钟,去掸灰尘。所以也有可能有人乘阿布寇太太没看见的时候,溜进厨房在饮料里下毒。”
“我开始同情你的困境了,”雷恩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而且开始与你有同感,巡官。那个星期天下午,没有其他人在黑特公馆里了吗?”
“依我调查,没有了,但是前门没锁,任何人都有可能不受察觉溜进来再溜出去。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酒奶的事,所有认识黑特家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那一家人里,还有一个人事发时不在家——康拉德·黑特两个孩子的私人家教文德格·皮瑞。你有没有调查他?”
“当然。皮瑞星期天休假,他说上周日早上他去中央公园散步很久——整天都自己一个人,一直到下午很晚才回到房子里,那时我已经在那里了。”
“他对有人企图下毒这个消息反应如何?”
“好像很惊讶,而且在明了全局以后,似乎颇为担忧,我想。他无法提供任何解释。”
“我们好像,”哲瑞·雷恩先生深刻的五官上笑容消失了,双眉紧皱,“陷入更深的迷雾里了。至于动机呢?整件事的谜底可能就在这里。”
萨姆巡官像个大力上被捆住了有力难施一般,毫无顾忌地怒吼起来,“那群该死的家伙每一个都可能有动机。黑特一家子全是神经病——真的就像疯子一样,全家都是,也许除了女诗人芭芭拉,甚至她也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是她的不正常是诗人式的。你知道,黑特太太的整个生活围绕着她这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像只母老虎一样把她看得紧紧的,睡在同一间房间,简直到了喂她吃饭、替她穿衣的地步——奉献一切以免露易莎麻烦到别人,这大概是这只凶老猫唯一具有人性的地方。”
“而且,其余的子女当然不免嫉妒,”雷恩灼亮的眸子一闪,低声说:“确实如此。感情冲动,性格狂野,加上缺乏道德管束的暴力倾向,不错,我们开始看出其中的可能性了。”
“我早一个星期前就看出来了,”巡官嗤之以鼻道:“老太太的全副心力都在露易莎身上,其他的孩子当然嫉妒得要死。这无关乎甜蜜、温馨,和‘我爱你,亲爱的妈咪’之类的情感,”巡官一脸讥讽地嘲笑道:“我怀疑那哪里有爱,那只是傲气和一种争强好胜。而且,就露易莎这方面来看——要记得,她不是他们的亲姊妹,雷恩先生,他们同母异父。”
“那的确有很大的差别。”雷恩同意。
“差别可大着呢。譬如说,最年轻的姬儿,就不愿意与露易莎有任何瓜葛,声称露易莎的存在给家里蒙上一层阴影,她的朋友们都不喜欢来访,因为露易莎那种样子使每个人都很不自在。那种样子!她难道是故意的,可是对姬儿来说没有一丁点区别,对她没有区别。她如果是我女儿,”萨姆的手啪一声往大腿上一打,“康拉德也是一样——一天到晚吵着要他妈妈把露易莎送去什么疗养院,免得在家里碍手碍脚,说她使他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正常!”巡官冷笑,“那只鸟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桌子底下摆一箱烈酒,两边膝盖上备坐着一个荡妇。”
“还有芭芭拉·黑特呢?”
“这又得另当别论了,”萨姆巡官似乎对女诗人情有独钟,他喂一口啤酒,舔了舔下鄂,在雷恩狐疑的目光注视下,用十分温情的声调回答:“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好女孩,雷恩先生,通达事理。我不是说她有多爱那个聋子,只是从我各方面观察所得,芭芭拉同情她,试图帮忙她生活得有趣味一点——是我们所认为,一个心地真正善良的女人该有的行为。”
“黑特小姐显然又俘虏了一颗心,”雷恩说着,站了起来,“来吧,巡官,去透透空气。”
萨姆挣扎着起身,松一松腰带,然后领先他的主人走进古趣而窄小的街道。他们漫步回到花园,雷恩陷入沉思,两眼迷离,双唇紧闭,萨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亦步亦趋。
“康拉德和他妻子不太合得来,我看,”雷恩终于开口,跌坐在一张古锈的长凳上,“坐吧,巡官。”
萨姆坐下,像个倦于思考的人,四肢乏力,“他们是合不来,猫狗不相干地各过各的生活。她告诉我,一旦有办法,她就要带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可怕的房子’——情绪非常激动,她确实——我从露易莎的护土史密斯小姐那里,得到有关她的一些颇有意思的情报。几个星期前,玛莎和老太太有过一次摩擦,好像是黑特太太打那两个孩子,玛莎气愤填膺,咒她婆婆是‘恶毒的老巫婆’,骂她多管闲事,说她但愿老太太死掉——你知道女人激动起来的那一套。总而言之,两个人几乎是剑拔弩张,史密斯小姐把孩子们拉出房间——两个小孩吓呆了……玛莎平时懦弱得像头绵羊,你知道,可是把她惹恼了,那可凶得很,我有点替她难过,她住在一间‘精神病院’里,要是我,我跟你说,我才不让我的孩子在那种环境长大。”
“而且黑特太太是个富婆,”雷恩仿佛没有留心听萨姆的故事,兀自忖思道:“可能有金钱的动机在背后……”他的表情愈来愈阴沉。
他们无言地坐着。花园里冰凉如水,小村庄传来一阵笑声。巡官把两臂交握胸前,盯着雷恩的脸,显然对他眼前所见不甚满意,他低吼道:“怎样,你的判决是什么,雷恩先生?看出什么端倪吗?”
哲瑞·雷恩先生叹口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摇头,“不幸我不是超人,巡官。”
“你是说你——”
“我的意思是,我看不出一点所以然来。是谁在蛋酒奶里下毒?甚至找不出一个讲得通的道理。证据啊,证据——仍不足以构成一个清晰的假说。”
萨姆一脸伤心,他原先就害怕的,就是这种结果。“有何建议吗?”
雷恩耸耸肩。“只有一个警告。一朝是凶手,永远是凶手,无疑还会有谋害露易莎·卡比安性命的事发生。当然,不是马上,但是总有一天,等凶手认为他处境安全时……”
“我们会尽可能防范。”巡官的语气并非很有信心。
老演员突然站起他挺拔的身子,萨姆吓了一跳,抬头望他,雷恩面无表情——显然脑中萌生了什么生意。“巡官。据我所知,米里安医生从餐厅地板上的有毒蛋酒奶取了一些样本?”萨姆点头,好奇地看着主人。“法医有没有检验那个样本?”
巡官松了一口气。“噢,”他说,“这个啊,有啊,我叫谢林医生在市实验所化验了。”
“谢林医生有没有报告他的分析结果?”
“哎,哎!”巡官说:“怎么了?这没什么神秘的嘛,雷恩先生,他当然报告了结果。”
“他有没有说蛋酒奶的毒药剂量足不足以致命?”
巡官鼻子哼一声,“致命?还会有不致命的道理?医生说,那饮料里的剂量足以杀死半打人。”
一会儿之后,雷恩恢复正常愉快的表情,只有一点点失望的神情残余在脸上,巡官从那双灰绿色的眸子里读到了挫败。“那么,我所能建议——对你这趟冗长旅程的可怜酬赏,巡官!”哲瑞·雷恩先生说,“就是你确实需要好好看住疯狂的黑特家族。”
[book_title]第二景
露易莎的卧房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0时整
从一开始,黑特案件就带着一种悠缓的步调。这不是那种如火如荼连跟接踵的一连串犯罪,不是一系列叫人眼花缭乱的事件,更不是急鼓繁弦那种类型。它十分、十分地缓慢,几乎是以一种懒散的速度踱着步,而且由于它的迟缓,更令人感觉有一种残酷无情的意味,好似死神的游行。
就某方面来说,事件之所以演变迟缓应有其重要性,然而在当时,包括哲瑞·雷恩先生在内,没有一个人察觉或甚至揣测到这一点。约克·黑特在十二月失踪,二月时发现他的尸体,四月间有人企图毒死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然后,将近两个月之后,在六月一个亮丽的星期日早晨……
雷恩舒舒服服地隐居在他哈德逊河上的城堡,早已把黑特案和萨姆巡官来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新闻界对下毒案的热衷先是逐渐消退,到最后报上对整件事情根本只字不提,虽然萨姆巡官做了最大的努力,仍找不出进一步的线索可稍加指点谁可能是下毒的人。热潮平息,警方的调查也跟着平息。
直到六月五日那一天。
哲瑞·雷恩先生从电话得到通报时,正四肢横陈躺在古堡的空城墙上做裸身日光浴,老奎西吃力地爬上角楼旋梯,鬼怪似的脸孔力竭发紫。
“萨姆巡官……”他气喘吁吁,“……来电话,雷恩先生!他一他……”
雷恩警觉地坐起来,“什么事,奎西?”
“他说,”老人喘着大气,“黑特家出事了!”
雷恩棕色的身体前倾,弯着细腰。“终于来了,”他缓缓说:“什么时候?是谁?巡官怎么说?”
奎西擦擦汗湿的额头,“他没说,他很激动,巡官真是的,他对我大叫大嚷,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家这样——”
“奎西!”雷恩站起来,“赶快说。”
“是,雷恩先生。他说如果你要了解事况,马上到黑特家去,他说,在北华盛顿广场,他会替你保留现场一切物证,但是要快,他说!”
雷恩已经奔下旋梯去了。
两小时以后,在雷恩称之为德罗米欧——雷恩喜好用莎剧人物的名字来称呼他的熟人——脸上老是挂着微笑的年轻司机操纵下,雷恩的黑色林肯大轿车在下第五大道的繁忙车阵中穿梭。当他们穿过第八街,雷恩可以看见华盛顿广场那边万头攒动,警察忙着维持秩序,拱桥下的高速公路为之阻塞。两个摩托车骑警挡住德罗米欧的去路。“不准从这边过!其中一名警察嚷道:“转回去,走另一条!”
一个胖嘟嘟红脸孔的警官跑上来,“雷恩先生的车吗?萨姆巡官交代通行。好了,小伙子们,这是正式命令。”
德罗米欧转了一个弯驶上威弗利路。那里警方已经围起警戒线,整个广场北段,从第五大道到马克道格街,交通都被切断。对街公园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记者和摄影人员像蚂蚁一样穿梭不息,到处都是警察和严阵以待的便衣人员。
风暴的漩涡所在立刻一目了然,德罗米欧把轿车开到它面前停下。那是一栋三层楼,方方正正,鲜红色的砖造建筑,一座显然十分古老的旧式房子——是广场马车时代的遗迹,大窗户重帘深垂,屋顶上有带饰刻的飞檐,一排高起的白石台阶,两侧各有一个铁栏扶手,台阶衔接大门底部两旁,站立着两头锈斑斑的铁铸雌狮。台阶上站满了警方人员,白色镶板的大门敞开着,从人行道可以望见里面一个小小的前厅。
雷恩状颇哀伤地走下轿车。他穿着一身凉爽的亚麻套装,戴着一顶麦秆帽,白皮鞋,手上握着一根手杖。他举头望一眼大门,叹口气,然后举步登上石阶,一名男子从前厅探出头来。
“雷恩先生吗?这边请,萨姆巡官正在等您。”
巡官本人——一脸深红阴暗的颜色——在屋内迎接雷恩。那是一个令人肃然的室内景观:一条长而阴凉的走道,又宽又深,两侧是一面面紧闭的房门,走道正中央是一条通向二楼的老式核桃木楼梯。此外,与外面喧嚣的街道恰成对比,屋内沉静得像座坟墓,四周无人——至少就雷恩双眼所能及,连个警察也没有。
“好了,”萨姆悲声说:“这下发生了。”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出妥当的字眼,“这下发生了”仿佛是他仅能言传的最终评论。
“是露易莎·卡比安?”雷恩问。这个问题似乎多余,既然两个月前才有人企图谋害她的性命,除了露易莎·卡比安,还可能是谁?
萨姆巡官懊恼地回答:“不是。”
雷恩惊愕得近乎滑稽。“不是露易莎·卡比安!”他惊呼:“那是谁……”
“老太太,被谋杀了!”
他们站在阴凉的走廊上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都找不到慰藉的神色。“黑特太太,”雷恩已经重复念到第三次了,“太奇怪了,巡官,似乎有人企图谋杀黑特全家,而非仅针对某个人。”
萨姆急躁地走向楼梯,“你认为如此?”
“我只是这样想,”雷恩有点局促地说,“显然你并不同意。”他们并肩迈上阶梯。
巡官步履沉重,仿佛深怀痛楚,“我不是不同意,我只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毒死的吗?”
“不是,至少看起来不像,你待会儿可以亲自瞧瞧。”
到了楼梯顶,他们停下脚步。雷恩眼神锐利起来,他们站在一条走道前,旁边全是紧闭的房门,每一扇门的门口都站着一名警察。
“这些是卧房,巡官?”
萨姆闷应一声,举步弯过楼梯口旁的木头栏杆。他忽然身子一紧,硬生生煞住脚步,雷恩则不留意地撞了上去。
原来有一名在走廊西北角背靠房门站着的大块头警察,因为背后的门突然打开而“啊哟!”一声往后退。
巡官松了一口气。“又是那两个该死的小鬼,”他嚷嚷,“霍肯,看在老天分上。你不能把那两个乳臭小子看紧在幼儿房里吗?”
“是,长官,”霍肯喘着大气回答,看来正身陷困境。一个小男孩一路又呼又叫的,从警官两条肥腿中央冲出来,以一副势不可挡的决心奔下走道。霍肯才刚平衡住身子,马上又被另一个更小的小男孩撞过去,这个看起来不过刚会走路的年纪,兴高采烈地学着第一个的模样,又呼又叫地也从警官两腿中央急急冲出。警官紧追而上,背后跟着一个苦恼满面的女人尖声大叫:“杰奇!比利!噢,你们这些孩子——不可以这样!”
“玛莎·黑特?”雷恩小声地问。她其实是个颇为美貌的女人,但是眼角布满了鱼尾纹,一脸生气早被折磨殆尽的样子。萨姆点点头,沉着脸旁观这场混乱。霍肯英勇地和十三岁的小男孩杰奇搏斗。从他的叫嚷当中,显然比利想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尖叫,一边踢警官的腿,害得警官又痛又恼。玛莎·黑特握住小儿子,后者模仿他哥哥,也狂野又精力旺盛地直踢警官的膝盖。就在这样一团拳打脚踢、面红耳赤、又蓬头乱发的混局中,四名斗士消失在幼儿房门后。从穿透门墙的尖声叫嚷听来,混战尚未平复,只是转移战场而已。
“那,”萨姆巡官挖苦地说:“只是这个综合神经病和诡异阴森的家庭的一个样本而已,两个小恶魔早把我们搞得像置身地狱……到了,雷恩先生。”
正对楼梯口有一扇门,离东向的走道墙壁不到五英尺远。那扇门半掩着,萨姆状颇严肃地推开,然后站到一边去。雷恩在门槛上稍稍驻足,眼睛闪烁着警戒的神色。
房间几呈正方形,是一间卧房。穿过房间正对面那面墙上有两扇凸出去的窗户,俯视北边房屋后面的花园。靠近窗户那面东向的墙有一扇门,萨姆解释,那扇门后是私用浴室。雷恩和萨姆立足的房门是位于房间与走道隔开那面墙的左边,雷恩注意到,右边是一个又长又深的衣橱,难怪外面楼梯口上来的走道变窄了,因为衣橱占据了额外的空间,然后沿着衣橱往东边接下去的走道,紧接着又是另一间房间。
从雷恩站立的地点,可以看见两张床——都是单人床的大小——靠着右手边的墙摆着,两张床中间用一张大床头桌隔开来,桌子与两边的床各有大约两英尺的间隔。靠门这张床的床头板上有一盏小灯,靠里面的那张床则没有灯,左手边那面墙正中央,与两张床铺正对面的,是一座老式巨型的石砌壁炉,虽然近旁一个铁架上挂着整套的火炉箱,但看起来一副废弃良久的样子。
这些观察是靠直觉而且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的。这样很快地看一眼家具的大致陈设以后,雷恩的眼光回到那两张床上。
“死得比去年的死鳍鱼还要僵,”萨姆巡官咕哝着说,他靠着门柱站着,“好好瞧吧,真漂亮,是不是?”
靠门的这张床上——即有灯的那张床——躺着黑特太太。萨姆的评语简直多余,老太太一身睡衣十分狼狈,她以扭曲的姿态躺着,无神的眼睛圆睁,面容突兀,青筋暴露,而且脸色发紫,是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像生物的生物。她的前额有几道极为特殊的痕迹——几道血痕直伸八零乱干枯的白发。
雷恩眯眼观察那些血痕,面露疑惑,然后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张床。那张床是空的,仅有一堆干净的睡衣在上面。
“露易莎·卡比安的床?”
萨姆点头,“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睡觉的地方,但是我们已经把她移出这个房间,今天早上稍早的时候,她被发现躺在这边地板上,昏迷不醒。”
雷恩扬起银白的双眉,“被击昏的?”
“我想不是,等一下再告诉你详情。她在隔壁房间——史密斯小姐的卧房,那位护士正在照顾她。”
“那么卡比安小姐平安无事?”
萨姆面容严肃地微微一笑,“有趣,呃?根据过去的事件,大家都会假定,无论这房子里是哪一个人在搞鬼,一定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没事,反而是老太太被算计。”
背后的走道上有脚步声,两个人都迅速回头,雷恩的面容焕发起来,“布鲁诺先生!真是幸会。”
他们热烈地握手。纽约郡的地区检察官沃尔特·布鲁诺,是一个中等高度,戴无框眼镜,健壮,长相严肃的男人。
他看起来很疲倦,“很高兴见到你,雷恩先生,除非有人不幸归阴,否则我们好像都不会见面。”
“完全是你的错,跟萨姆巡官一样,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你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吗?”
“半个小时了,你认为如何?”
“还不知道,”老演员仍然在观望死者房间四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检察官整个人靠在门柱上,“我刚刚见过那个叫卡比安的女人,可怜的东西。尸体是今天早上六点钟史密斯小姐发现的——她就睡在隔壁房间,可以看见屋后的花园和东边的走道……”
“地理解说吗,布鲁诺先生?”雷恩喃喃问道。
布鲁诺耸耸肩,“说不定有重要性。总之,露易莎向来起床相当早,史密斯小姐通常在六点钟起床,进来探视她有什么需要。她发现黑特太太的样子,和你现在所见一模一样,躺在床上;而露易莎倒在地上,大致在她自己的床和那边那座壁炉的中间,头朝向壁炉,两脚差不多是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空地。来吧,我指给你看。”他正要迈步走进卧房,但是雷恩一只手按在他臂膀上。
“我想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说:“而且我认为,我们愈少在那地板上走动愈好。请继续说。”
布鲁诺好奇地看看,“噢,你是指这些脚印!呃,史密斯小姐一看到老太太死了,她以为露易莎也死了,所以尖叫起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的叫声吵醒了芭芭拉和康拉德·黑特,他们跑进来,看了现场一眼,什么也没碰——”
“这点你确定吗?”
“嗯,他们的口供相符,所以我们不得不相信。——什么也没碰,他们确信黑特太太死了,事实上,她已经僵硬了,然而,他们发现露易莎只是昏迷而已。他们把她从这里抱进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康拉德打电话给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还有警察,没让任何人进来这里。”
“米里安宣布黑特太太死亡,然后到护士的房间,”萨姆补充说:“去照顾那个聋哑的,她不在那里,我们还没有机会和她谈。”
雷恩深思地点头,“到底卡比安小姐被发现时是什么样子?我要听更精确的描述,布鲁诺先生?”
“她被发现时,四肢张开,脸朝下。医生说她昏倒了,她的前额有一个肿包,米里安的理论是,她昏倒时前额撞到地板,这说法对案情没什么帮助。她现在清醒了,但是还有点头昏,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母亲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个问题,米里安还不准我们通知她。”
“尸体已经检查过了吗?”
“除了米里安原先的检查。据我所知,只是表面上看一看而已,”布鲁诺说,萨姆点头同意,“还没正式检查,我们在等法医,谢林是有名的慢郎中。”雷恩叹口气。然后他坚定地再转向房间,往下看。他的目光停留在铺满整个房间的绿色短毛地毯,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些白色粉末状的足印,彼此间的距离颇宽,它们似乎起始于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区域,虽然从雷恩所站的地点看不见。足尖朝向通走廊的房门,而且在靠近老太太床脚一带的绿地毯上,足印最为清晰,愈靠近房门就愈模糊。
雷恩步入房间,循着足印的路线观察。他在面对两张床中央的空间前停下来,这样他可以仔细检查足印起点所在,现在他看清楚了,足印始终撒满在两床之间的绿地毯上一层厚厚的白粉末上;粉末来源之谜也很快就解开,靠近露易莎·卡比安床脚地上,有一个几近全空的又大又圆的白滑石粉厚纸板金——根据盒子上的说明,那是爽身粉,两床之间的地毯上,无一处没有滑石粉。
雷恩刻意避免碰到足印和粉末,侧身蜇步两床之间,以便对床头桌和地板有个比较清晰的观察。显然滑石粉盒原来是摆在床桌的桌缘,因为桌上有白色粉末的残痕,而且桌上一角有一个圆形的粉环,显示粉盒在翻倒之前是陈放在该处。粉环后方数英寸的木桌面上有一个新的凹痕,仿佛是被硬物用力敲击所致。
“依我看,”雷恩评断,“盒子原来没有盖紧,所以落地时盖子掉下来。”他蹲下身从桌脚拾起一个粉盒盖子,“你们当然早都已观察过这一切了?”萨姆和布鲁诺疲惫地点头。
白纸盒盖顶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条细细的平行线,那些线条是红色的。雷恩抬头狐疑地看看两人。
“是血。”巡官说。
血线所在的盒盖部位垮下去,仿佛造成血线的物体曾用力重击,以致连盒盖的边缘也被打扁了。雷恩点点头。
“毋庸置疑,两位先生,”他说,“显然粉盒受到重击而从桌上扫了下来,桌面和盒盖部有重击的痕迹,落在靠近卡比安小姐床脚的地毯上,由于盖子掉开,粉末撒得到处都是。”
他把凹垮的盒盖放回原来抬起的地点,两眼搜视不停。有太多东西要看。
他决定先检查足印。在两床之间粉末最厚的地方,有几个大约各相距四英寸的鞋尖印,与死者床略呈平行地从床头走到床尾,对着壁炉的方向而去。差不多在粉末的边缘上,有两个被厚厚的滑石粉印得清清楚楚的鞋尖印,鞋印从该点开始蜇过死者的床走向房门,鞋跟和鞋尖明白可见,从足印间的距离看来,步伐愈拉愈长。
“基本上证明,”雷恩低声说:“留下脚印的这个人,一绕过床以后就开始拔脚快跑。”
看来像跑步的足印,印在没有撒到粉末的地毯上——是沾跑者鞋底的粉末造成的。
“就表面观察,巡官,”雷恩抬起头来表示,“我说你运气不错,这些是男人的脚印。”
“我们可能运气不错,也可能并非如此,”萨姆咕哝道,“不知怎的,我不喜欢这些脚印的样子。简直太明白了!总之,我们已经从几个比较清楚的脚印采了尺寸,是七号半,或八号,或八号半鞋,窄足,两只鞋的后跟都磨损了。我的手下此刻正在房子里搜索相符的鞋子。”
“终究,事情可能相当简单,”雷恩评论道,他转回两床之间近床尾一带,“那么,我猜,卡比安小姐被发现时,是躺在靠近她床的床脚,在粉末区域的边缘,几乎就在那个人的脚印改变方向的那点?”
“对,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脚印,你可以看得出来。”
雷恩点头。从撒了滑石粉的地方到露易莎·卡比安倒下的地点,有一些女人赤足的脚印,那些赤足的脚印始于聋哑女床边床单掀开来的角落,沿着她的床沿直到床尾。
“这点应该毫无疑问,我猜?”
“一点疑问也没有,”布鲁诺回答:“他们已经证实是她的脚印,这部分很容易证明,显然她爬下床以后沿着床缘走到床尾,然后在那里发生了某件事使她昏厥。”
哲瑞·雷恩先生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有什么事骚扰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黑特太太的床头,倾身细看那死了的女人。他花费一段时间观察原先就注意到的,死者额头上的奇特痕迹,那是数条深而细的垂直线,长短各异,彼此平行,而且向一边微微倾斜——倾向床头桌的方向。那结线条并未横贯整个额头,它们开始于眉与发际之间,然后伸入又直又硬的白发里。
血是从这些怪异的线条里涌出来的。仿佛为求证实,雷恩的目光流向床头桌底下的地毯,他点点头。在那里,半隐桌底,弦面前上,躺着一只打坏的旧曼陀林琴。
他蹲下来瞧个仔细——然后转头看他的两位同伴,布鲁诺检察官酸酸地笑一下。“你发现了,”他说,“凶器。”
“是,”雷恩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原来是这个,你可以看到,钢弦的下半有血。”其中一条弦已经断了,所有的弦都生锈了,仿佛很久没有人拉过,但是红色的鲜血印倒是错不了。
雷恩拾起躺在粉末当中的曼陀林琴,一边捡起一边观察。原来躺卧的粉末上,琴身的印记鲜明,他还从观察中看出,乐器底部边缘有个很新的凹损,看起来和桌面的凹痕相符。
“怎么样,真是个了不起的凶器,雷恩先生?”萨姆巡官用恼怒的语调说:“用曼陀林琴杀人,我的天!”他摇着头仿佛对犯罪的日新月异大为惊叹,“下次他们会用百合花。”
“奇异,非常奇异,”雷恩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这位无所不在的黑持太太,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额头上……这件凶案引人之处,先生们,倒不是武器的选择,而是这件武器根本没有足够的致命力,我是说,从打击痕迹的深度判断,应该不至于致人于死,是的,的确非常奇异……这个节骨眼我们用得上谢林医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地毯上与原先一模一样的地点,然后注意力又转向床头桌。他没看到什么碍眼物品:一盅水果(在比较靠近又聋又哑又瞎那位女士的床边),一个时钟,翻倒的爽身粉盒的余迹,两片沉重的书档中间夹着一本旧《圣经》,一瓶凋萎的花朵。
水果盅里有一只苹果,一根香蕉,一串早产的葡萄,一只橘子和三只梨子。
纽约郡的主任法医,里奥·谢林医生,谈不上是什么性情中人。点缀他官职生涯的无数千奇百怪的尸首——自杀、谋杀案受害者、无名尸、实验室的尸骸、毒瘾犯,还有许许多多在不明状况下断气、骇死,或暴死的——自然已使他变得相当铁石心肠。他对“洁僻”这种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胆量和他操弄手术刀的手指一样坚韧,他的同事常常怀疑,在他甲壳般的官样外表下,是否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然而,从来没有人加以证实过。
他昂首阔步走进埃米莉·黑特太太的最后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检察官点头致意,对萨姆闷哼一声,对哲瑞·雷恩先生不知所云地叨叨几句,对卧房周遭测览一眼,神色确然地留意一下地毯上的脚印,然后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丢——哲瑞·雷恩先生颇为惊骇,因为包裹砰一声落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脚印没关系吗?”谢林医生猝然开口。
“可以,”巡官说:“所有的东西都拍照存证了。还有我要告诉你,医生,下一次你最好改进一点。打从我通知你,已经整整过了两个半小时——”
“ESisteinealteGechichte,dochbleibtsieimmerneu,”短简身材的医生说了串德语,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译没有他的原句典雅:虽然这是个老故事,可是恒久如新……平心静气点,巡官,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前檐往上一推——他的头和鸡蛋一样秃,而且他对这点相当敏感——便无精打采地绕过床铺,毫不在乎地乱跺脚印,着手工作。
笑容从他的小胖脸上消失,老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变得十分专注。雷恩注意到,当他看见死者额头上的垂直血痕时,他紫蓝色的嘴唇努了起来,并在一眼看见地上的曼陀林琴时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的白头捧在他两只健壮的手之间,开始投开头发,迅速地触摸头骨各处。
显然事有不对,因为他的面容僵硬起来,并扯开凌乱的被单,花了一分钟检查死者的身体。
他们沉默地观望。显而易见,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愈来愈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语喃喃念着,“见鬼啊!”好几次摇头摆脑,努嘴咬唇,不时又哼一小段饮酒歌……突然间,他转过身面对众人。
“这女人的私人医生在哪里?”
萨姆巡官走出房间,两分钟以后回来,身后跟着米里安医生。两位医生像决斗者似的,极端正式地相互致意,米里安医生很有威仪地绕过床铺,两人同时俯身尸首,拉起单薄的睡袍,边检查尸体,边低声交谈。这时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土、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进房间,从床头桌上一把攫起水果盅,又迅速走了出去。
萨姆、布鲁诺和雷恩无言旁观。
最后医生们挺起腰身,米里安细致的老脸上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法医把他的布帽拉低,盖住满是汗珠的额头。
“你的判断呢,医生?”检察官向。
谢林医生愁眉苦脸,“这女人不是死于重击。”哲瑞·雷恩先生一脸快意地点头。“米里安医生和我都同意,打击本身除了吓她一跳,不足以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那么,”萨姆巡官怨声低吼:“到底是什么让她送命?”
“哎呀,巡官,你若要抢先一步,”谢林医生颇有愠色地说:“你急什么?是曼陀林琴让她送命嘛,虽然是间接因素。呀?怎么回事?那一击导致她严重惊吓,为什么?因为她很老了——六十三岁——而且米里安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可不是吗,医生先生?”
“噢,”巡官应道,看起来心情舒缓了些,“我懂了,有人敲她的头一棒,那一棒吓破了她衰弱的心脏,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说来,她可能根本是在睡眠中死的喽。”
“我看并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没在睡觉,还非常非常清醒。”两位医生一齐点头同意。“有三点证明。第一,请注意她的眼睛是开着的,睁大直瞪,受了惊吓,可见是清醒的,巡官……第二,你们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表情,”这样的措辞委实温和,埃米莉·黑特衰老的五官,因极端痛苦和突来的惊骇扭曲不堪。“甚至双手都半握着拳,指头勾张……第三,这点比较隐晦,”
雷恩走到床边,指着死人额头上由曼陀杯琴弦造成的血丝,“这些血痕的位置。毫无疑问地证明,黑特太太被袭击时是坐在床上的。”
“你怎么晓得?”萨姆巡官颇不服气。
“怎么,这很简单。如果她遭击时正在睡觉——换句话说,是躺下来的,而且从她大致的姿态看来,是仰卧平躺的——那么钢弦的伤痕就不会只出现在额头的顶部,而会连下半部也有,还应该会在鼻子上,或许甚至连嘴唇上也有。由于血痕只局限于顶部,可见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势。倘若这点成立,我们立即可以结论,她人是醒着的。”
“真是高见,先生。”米里安医生说,他僵直地站着,修长的手指紧张地绞来绞去。
“实在只是很粗浅的观察罢了。谢林医生,你估计黑特太太是什么时间死亡的?”
谢林医生从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签,开始钻研起他的牙缝,“死了六小时了,也就是说,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死的。”
雷恩点点头,“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医生,就是凶手攻击黑特太太时所在的确实位置,你能就这点再详尽地说明吗?”
谢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凶手站在两张床之间——而非老太太床铺外面那一边,我这是根据尸体的位置和她额头上的血丝来推断。你看呢,米里安医生?”
老医生吓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赶忙回答。
萨姆巡官烦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这档子事……不知怎的,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脏是好还是烂,用曼陀林琴这么打一下怎么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说——如果某人确实有意要杀人,即使他选的是一个奇怪的凶器,总也要选一个能致命的才对呀。”
“晤,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萨姆,”法医回道:“用曼陀林琴这种看起来相当没分量的武器用力一击,是有可能杀死像黑特太太这种健康状况不良和高龄的女人,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这一击,却是相当微弱。”
“尸体上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吗?”雷恩问。
“没有。”
“毒药呢?”检察官质询道:“有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征兆,”谢林医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是,我应该做个解剖,马上就做。”
“你可以赌你的德国靴子,非做不可,”萨姆巡官趁机报复一下,“确定这里没有人再乱投毒药。我实在搞不懂这个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个聋子,现在又有人一棒打死老女魔,我得四处瞧瞧有没有毒药的迹象。”
布鲁诺一双锐眼炯炯有光,“这当然是谋杀,即使打击本身不是直接死因——仅是打击引起的惊吓。有件事可以确定:有人有杀人企图。”
“那么为什么打得这么轻呢,布鲁诺先生?”雷恩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检察官耸耸肩。“而且为什么,”老演员接着问:“选这种非常不正常的凶器?——曼陀林琴!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要从头上一棒打死黑特太太,那为什么明明这间房间里就有好几样重武器,他偏偏还选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没想到这点。”正值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炉旁那套火钳子和床边桌上那对沉重的书档时,萨姆喃喃自语。
雷恩转身略扫一眼房间,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背后,谢林医生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米里安医生仍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检察官和萨姆看起来愈来愈困惑了。
“还有,顺便问一下,”雷恩终于开口喃喃问道:“曼陀林琴原来就放这房间里吗?”
“不是,”巡官回答:“是从楼下图书室的玻璃柜拿来的。约克·黑特自杀以后,老太太就把它保存在那里——是她寡妇人家的另一样珍藏,琴是约克的……嘿,说到这里——”
这时哲瑞·雷恩先生的手突然扬起来示意静默,他的眼睛眯成一线。谢林医生正要拉起床单覆盖死去的女人,就在扯紧床单时,一样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反射而熠熠发亮的小东西,从床罩的布褶里掉到满是粉末的地毯上。
雷恩大步踏前抬起来。
那是一个皮下注射器。
他们全围上来,为这重要的发现精神振奋起来。雷恩小心地握在注射器的筒端,嗅嗅已经沾过药的注射针,再把它举高向着光线。
谢林医生二话不说就把注射器从雷恩手上抢过来,和米里安医生退到一扇窗边。
“空针筒,”法医喃喃自语:“上面这个数字6是什么?针筒里的沉淀物可能是——可能是……”
“什么?”雷恩迫不及待地问。
谢林医生耸耸肩,“我得化验才知道。”
“尸体上没有注射的针孔吗?”雷恩仍然不放松。
“没有。”
霎时间,雷恩像中枪似的,胸膛挺得笔直,两眼闪着灰绿色的光芒……萨姆张口结舌。哲瑞·雷恩先生的面容激动起来,他大步冲向房门,一路喊着:“护士——房间——”
众人鱼贯赶上。
史密斯小姐的房间紧连死者房间。众人进入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沉静的画面。
睁着盲眼,胖胖的身体松懈安适地躺在床上的,是露易莎·卡比安。抚着聋子额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肥胖的老护士。露易莎机械地从手上的一串葡萄摘着葡萄粒塞进嘴里,毫无兴味地咀嚼着,近床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史密斯小姐不久前从死者卧室捧过来的水果盅。
哲瑞·雷恩先生二话不说,他抢进房间,一把将露易莎手上的葡萄夺下来、动作之蛮横,史密斯小姐惊呼失声从椅子跳起来,那位又聋又哑又盲的女子从床上坐直起来,蠕动着嘴唇,平时空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开始像受惊动物一样地呜咽,手探出去寻找史密斯小姐,迅速抓紧后者的手。她哆嗦的肌肤活络起来,手臂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吃了多少?”雷恩冲口问。
护士一脸苍白,“你把我吓坏了!—……一把吧。”
米里安医生快步赶到床边;那女人一感到他碰触自己的额头,呜咽立刻停止。
他缓缓开口:“她好像没事。”
哲瑞·雷恩先生用手帕按按额头,手指头显然还在发抖。“我担心我们晚来一步,”他有点沙哑地说。
萨姆巡官用力提起拳头,大步跨向前,瞪着水果盅,“毒药,呃?”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盅水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有苹果、香蕉、橘子和三颗梨子。
“是,”雷恩应道,他深厚的嗓音低沉,“我确定是。各位先生,依目前摆在眼前的事实,整个案子的局势已经……改观。”
“到底在——”布鲁诺开口,一副仓皇失措、大惑不解的样子。雷恩不予理会地扬扬手,仿佛无意于此刻多做说明,他注视露易莎·卡比安,在米里安医生安抚之下,她已经安静下来,茫茫然地躺在床上。四十年的横逆似乎没有在她光滑的容颜上留下什么痕变,就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颇有姿色,小巧尖俏的鼻子,弧线优雅的樱唇。
“可怜的东西,”雷恩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转身面对护士,目光锐利起来,“刚才你从隔壁房间的床头桌把这盘水果拿过来,”他说:“那个房间惯常摆着水果吗?”
“是,先生。”史密斯小姐不安地回答:“露易莎特别爱吃水果,那边床头桌上随时都摆着一盅水果。”
“卡比安小姐有没有对什么水果特别偏好?”
“噢,没有,只要是时令的水果她都喜欢。”
“原来如此。”雷恩状似困惑,他欲言又止,咬咬唇,然后俯首沉思。“黑特太太呢?”最后他又开问:“她也吃水果盅里的水果吗?”
“只有偶尔。”
“不是常常?”
“不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各种水果都喜欢吗,史密斯小姐?”他问得很沉着,但是布鲁诺和萨姆都听出其中别有用意。
史密斯小姐也意识到了,她缓缓回答,“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不,先生,她有一样最讨厌的水果,她不喜欢梨子——已经好几年没吃了。”
“啊,”哲瑞·雷恩先生说:“太好了,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吗,史密斯小姐?”
“噢,是的,好多年来这一直是家里的一个笑话。”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十分满意,他点了好几次头,投给史密斯小姐友善的眼光,然后,从靠护士床边的桌子,低头看那盅从露易莎·卡比安房间拿过来的水果。
“她不喜欢梨子,”他喃喃地说:“注意看,巡官,我敢说这些梨子得仔细检验一番。”
盘中三颗梨子里有两颗十分完美——金黄,圆熟,坚实。第三颗……雷恩把它拿在手里好奇地转动,梨子已经开始腐烂,外皮有棕色的斑点,而且每个斑点都软软、烂烂的。雷恩轻叹一声,把梨子举近右眼不到三英寸的距离。
“正如我所料,”他自语,以微带胜利的姿态转向谢林医生,“给你,医生,”他说着,把三颗梨子交给法医,“你会发现烂掉的那颗果皮上有针孔,除非我真的看走眼了。”
“毒药!”萨姆和布鲁诺同时惊呼。
“不应该说得太早,但是——我想是的,没错……为了确定起见,医生,三颗都化验,等你确定是哪一种毒药以后,让我知道,到底梨子腐烂是由毒药引起的,还是梨子在注射毒药以前就腐烂了。”
“的确,”谢林医生说,像捧宝似地捧着三颗梨子迅速离开房间。
萨姆巡官慢吞吞地说:“这其中有异……我的意思是,如果毒药是下在梨子里,而老太太不吃梨子——”
“那么谋杀黑特太太可能只是件意外,根本不是预谋的——毒梨子事实上要害死这个可怜的女人!”布鲁诺做结论说。
“对,对!”巡官喊道:“对,布鲁诺!凶手潜进房间,把毒药注射到梨子里,然后老太太醒过来——懂吧?甚至她可能认得凶手——记得她脸上的表情吗。所以呢?一挥!她头上中了曼陀林琴一记,一命呜呼。”
“对,现在终于有点眉目了,毒梨子无疑就是两个月前在蛋酒奶下毒的同一个人的杰作。”
哲瑞·雷恩先生未发一言。他眉宇之间微带疑惑。史密斯小姐似乎惊惶不已,至于露易莎·卡比安,对于官方刚才认定她已经是第二次谋杀企图的对象这件事,全然无知——露易莎·卡比安以一种生于黑暗与绝望环境特有的执拗,紧紧抓住米里安医生的手指。
[book_title]第三景
图书室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1时10分
这中间有一段插曲。警察四处搜寻,其中一名心神不定的手下跑来向萨姆巡官报告,注射器和曼陀林琴上都找不到指纹。谢林医生忙碌地进出,监督移尸的工作。
在陈尸所人员穿梭忙碌之际,哲瑞·雷恩先生只是安静又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多半时间看着露易莎·卡比安毫无表情的面容,仿佛想从上面找出这个谜题的解答。布鲁诺检察官在一旁说,既然到处都找不出指纹,那么凶手一定戴了手套,这话雷恩好像也没听到。
最后秩序似乎恢复了,谢林医生带尸体离开,巡官关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门,哲瑞·雷恩先生立即开口问:“有没有人告诉卡比安小姐?”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米里安医生说:“我以为最好等到……”
“她目前的健康状况没有危险吧?”
米里安医生努起薄唇,“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的心脏虚弱。但是乱局已经大致平息,而且,终究也是得让她知道……”
“怎么和她沟通?”
史密斯小姐安静地走到床边,探手摸索枕头底下,她挺起腰时,手里已经握着一套奇怪的器具。那是一个扁平有沟槽的板子,有点类似算盘,还有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有许多小金属方块,像多米诺游戏牌,每一个方块后面都有一块突出的部分可以插进板子的沟槽。方块的表面有一些突起且相当大的圆点,以特别而且各式各样的组合排列在方块上。
“点字法?”雷恩问。
“是,”史密斯小姐叹气道:“每一个方块代表点字法的一个字母,这块板子是特别为露易莎定制的……她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为辅助外行人读这种盲人的“书写”语言,每一个方块的表面除了突起的圆点,都还绘着一个平面的白色英文字母——亦即该方块所代表的点字法字母的翻译。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如果你不介意,史密斯小姐……”他轻轻地把护士推到一边,拿起板子和方块,俯视着露易莎·卡比安。
所有人都感觉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个可悲的、不平凡的女子会怎么反应?显然她早已意识到周围非比寻常的紧张气氛。她雪白美丽的手指不断地蠕动——不久前她就把手抽出米里安医生的手掌——雷恩微带心悸地发现,那些蠕动的指头像昆虫的触角,那是有智慧的摆动,在迫切地寻求答案。她的头焦虑、短促地左右抽搐,让人更加强了人类与昆虫相类的联想。她的瞳孔很大,但是呆滞无神——是盲人的眼眸。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没有人留心到,其实就整个外观而言,她长得和正常人并没两样,可能还算讨人喜欢——她颇为丰满,顶多五英尺四英寸高,有着丰厚的棕发和健康的肤色。
但是吸引众人注意的,反而是她奇异的表情——鱼眼一样的双眸和静止、空茫、几乎没有生命的面容,还有蠢蠢蠕动的手指……
“她好像很激动,”萨姆巡官喃喃地说:“瞧她的手指头,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那——那不是紧张引起的,她是在说话,在问问题。”
“说话!”检察官惊呼。
“是啊,”雷恩说:“聋哑人的手语,布鲁诺先生。她这么焦躁地在表达什么,史密斯小姐?”
胖护士颓然跌座椅子上。“我——这叫人心里愈来愈不安,”她哑着嗓子说:“她反复又反复地在说:‘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回答?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
一片静默中,哲瑞·雷恩先生轻叹一声,把那女子的双手拉过来握在他强壮的手里。那两只手先是疯狂地挣扎,然后才松软下来,她的鼻翼扇动,仿佛尝试嗅出他的味道,很奇异,可能是雷恩的碰触中有什么东西让她安心,或者她感受到一般动物可以嗅得出来、但多数人类无法感知的微妙气味,她神情放松了,手指从雷恩的手掌里滑落……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是谁。
雷恩即速从盒子里挑了一些方块,排出一连串的字句;他把板子摆在露易莎的腿上,她双手迫不及待地抓住,指尖拨弄着金属方块。
“我是一个朋友,”雷恩的信息这样写着:“我要帮助你。我有一些不愉快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一定得勇敢。”
她喉间发出一种便咽的声音,悲凉凄侧,绞人心弦,萨姆巡官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在她身后的米里安医生整个人都僵硬了,然后露易莎·卡比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又开始舞动起来。
史密斯小姐愁眉苦脸地翻译。
是。是。我很勇敢。发生了什么事。
雷恩的手指探进盒子里,重新排列字母,构筑新的字句……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你的一生是一首勇者的史诗。再接再厉。发生了一件大悲剧。你的母亲昨晚被杀了。”
触摸点字板的双手做出一个痉挛的动作,板子从她腿上掉下来,小金属块散落在地板上。她昏过去了。
“哦,全都出去,所有人!”正当众人眼中充满悲悯的神色想靠上前时,米里安医生嘶喊道:“史密斯小姐和我会处理。”
他们止了步,看着他垂垂老矣的手臂奋力将她软趴趴的身体从椅子上抱起来。
他们不安地疾步走向房门。
“我要你负责看守卡比安小姐,”萨姆巡官低声对医生说:“一刻也不准离开她。”
“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什么也不负责!”
他们遵命离开,雷恩走最后面。他轻轻会上门,站在门外沉思良久,然后仿佛很疲惫的样子,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摇摇头,垂下双手,跟在检察官和萨姆巡官身后下楼。
楼下黑特家的图书室紧接餐厅。图书室老旧而且带着皮革的香味,里面的收藏主要是科学与诗方面的书籍,图书室显然常被使用,家具都非常陈旧。那是房子里最舒适的一个房间,雷恩发出满意的叹息,埋身在一把扶手沙发里。
萨姆和布鲁诺也坐下来,三个男人未发一言,面面相觑,房子里十分安静,只听见巡官鼾声似的鼻息。
“好了,各位,”最后他们开口说:“真是难题。”
“怎么看都是个有趣的难题,巡官,”雷恩应道,他更加往扶手椅内部坐过去,伸伸两条长腿,“顺便问一下,”他喃喃说:“露易莎·卡比安知不知道两个月前有人想谋害她?”
“不知道,没有必要告诉她,她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是,当然,”雷恩玩味了一下,“是太残忍了,”他同意。
他突然站起来,穿过房间去检视一个由类似座台的东西架起的玻璃箱,箱子里空无一物。“这个,我猜,就是原来放曼陀林琴的箱子。”
萨姆点头。“而且,”他阴沉地说:“没有指纹。”
“你们知道吗,”布鲁诺检察官说:“毒梨子这档事——假设梨子真的被下了毒——使整个事情单纯了很多。”
“紧追梨子这条线索不放,呃?至少我们知道他是冲着露易莎来的,”萨姆沉吟道:“好吧,开始工作吧。”
他起身走向通走廊的房门。“嘿,墨修,”他喊道:“叫芭芭拉·黑特下来这里谈话。”
雷恩走回原先的那座扶手沙发。
芭芭拉·黑特本人绝对比她画上的照片讨人喜欢多了。
照片尖锐的蚀刻线条加深了她细瘦的五官,然而看本人,五官虽然细瘦,却有着女性的温柔,这种纯粹属于外在的美貌,名摄影家寇特在诠释比较属于灵性的气质时,决定予以抛弃的那种美。她非常高挑端庄,显然已经年过三十,举止优雅,几乎带着音律。她有一种由内里焕发出来的光辉,那盏火花似隐似现地照亮了她的外表,并使她的一举一动带着亲和力。女诗人芭芭拉·黑特给人的感觉,不只是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具有纤细感情的不寻常人物。
她向萨姆巡官点头,对检察官鞠躬,当她看见雷恩时,两只美目圆睁。“雷恩先生!”声音却保持着低沉平静,“你也来探查我们家的秽水坑吗?”
雷恩脸红了起来。“见怪了,黑特小姐。很不幸,我这个人天性好奇。”他耸耸肩,“你不坐吗?有些问题要问你。”
她马上认出他来,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能直呼他的姓名,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这种事他经常碰见。
她坐下来,恶作剧地敛起双眉,扫视周遭几位质询官。
“好吧,”她轻叹一声说:“如果你们准备就绪了,那我也准备就绪了,开火吧。”
“黑特小姐,”巡官猝然开口,“告诉我你对昨晚的事知道多少。”
“非常少,巡官。我大约凌晨两点钟回来——我去参加我的出版商家里开的一个无聊宴会,与会男士们不记得礼节为何物,或者说,他们不胜酒力,总之,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到处都静悄悄的,我的房间,就你所知,是在前面,俯望公园,正好穿过走道——和家母的房间相对。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楼上所有卧房的房门都关着。我很疲倦,马上就上床睡去了,我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六点钟,被史密斯小姐的尖叫声吵醒,事实上,就是如此。”
“嗯。”巡官应了一声,皱起眉头。
“我同意,”芭芭拉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说:“这个陈述并不很精彩。”
她转头注视哲瑞·雷恩先生,仿佛预期他的询问,他也确实发问了,但是这个问题似乎令她吃惊,她眯起眼睛凝神注视雷恩。雷恩问:“黑特小姐,你和你弟弟康拉德,今天早上跑进你母亲的房间时,有没有人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带?”
“没有,雷恩先生,”她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们一眼就看出母亲已经死了。把露易莎从地板上抬起来以后,我们绕过那些向着房门的脚印,而且避免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带。”
“你很确定你弟弟没有踩到?”
“相当确定。”
布鲁诺检察官站起来,弯曲松弛一下酸疼的大腿,开始在芭芭拉眼前来回踱步,她耐心地等着。“黑特小姐,我直说了。你是个聪慧过人的女人,不用说,你一定了然于心——呃——你家里有一些成员不太正常,有鉴于此,你一定也很感遗憾……我要请求你,暂时把对家庭的忠诚考虑放在一旁。”他在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前停下脚步,他一定已经感到自己要问的问题只是徒劳,因为他急忙接着说:“自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能对两个月前的下毒和昨晚的谋杀提供任何解释,当然,我们迫不及待洗耳恭听。”
“我亲爱的布鲁诺先生,”芭芭拉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知道谁谋杀我母亲?”
“没有,没有——只是个理论罢了,只是……尝试清除阴硬……”
“我可没有任何理论,”她垂视自己修长雪白的手指,“布鲁诺先生,大家都知道。家母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暴君,我想许多人多少在某个时候,都曾有过想报复她的冲动,但是谋杀……”她哆嗦一下,“我不知道,似乎难以想象,取一个人的性命——”
“哦,”萨姆巡官悄声说:“那么你相信,确实有人想要谋杀你母亲?”
她吃了一惊,眸光一闪地抬起头来。“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巡官?如果她是被谋杀,自然……我假定有人有这种意图……哦!她突然住口,紧紧握住椅座,“难道你的意思是——那根本是个失误?”
“那正是巡官的意思,黑特小姐,”布鲁诺说:“我们相信你的母亲是意外被杀——是临时起意。我们相当确定,凶手进入那间卧房的目的不是要谋害你母亲,而是要谋害你的异父姐姐露易莎!”
“但是为什么,”她惊魂未定,雷恩又以温和的语调紧接着说:“为什么有人会想伤害楼上那位可怜的苦命女子,黑特小姐?”
芭芭拉突然举起手来掩住眼睛,她喃喃念着:“可怜的露易莎。”她茫茫地瞪着房间另一端的玻璃箱座台,“她的生命这么空虚,悲惨,总是当受害者。”她咬着唇,以一种意志坚决的神情看着他们,“正如你所说,布鲁诺先生,对家庭——我的家庭——的牵绊应该置于一旁。谁会想去伤害那个至少值得一丁点同情的无助东西。我必须告诉你,雷恩先生,”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说:“除了家母和我以外,我的家人向来厌恶露易莎,痛恨她。”她的声音带着火气,“人类最根本的凶残本性,那种忍不住要踩死残足昆虫的冲动……哦,太可怕了。”
“是,是,”检察官应道,利眼盯着她,“是不是所有属于约克·黑特的东西,在这个家里都是禁忌?”
她双掌合著面颊。“是,”她低声回答:“家母对我父亲回忆的尊重,比对我父亲本人的尊重还要深切。”她沉默下来,或许回想起太多不愉快的过去,她的表情哀伤而且微带讥嘲,“父亲死后,母亲试图以督促我们对他凭吊,来弥补她对他一生的专横霸道,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被神圣化。我想过去几个月来,她渐渐了解到……”她没再说下去,望着地板出神。
萨姆巡官来回踱着沉重的脚步,“我们仍然没有找出什么线索,你父亲为什么自杀?”
悲痛的神色掠过她的脸。“为什么?”她语调呆滞地复述,“为什么一个人,当他生命中唯一的兴趣被盗窃、被扼杀,精神上活得像一名贱民,他为什么要自杀?”一种愤怒,同时又痛苦的意味夹杂在她语音里,“可怜的父亲,一辈子被牵制管辖。他的生命不属于他,他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讲话的余地,他的子女不服从他,不理会他,残酷……然而,人实在很奇怪——母亲心底深处其实怜爱他。据我所知,他们当年相遇时,他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我想她之所以对他霸道,是因为她以为他需要人家撑他一把,她以为,任何人只要比她弱势,都需要她撑一把。”她叹口气,“结果非但没有把他撑起来,反而折断了他的背脊,他变成遁世者,几乎像一介幽魂。除了隔壁那个古怪的老好人崔维特船长,父亲没有任何朋友,然而,连崔维持船长也无法解除他的孤寂。我愈讲愈漫无边际了……”
“正好相反,黑特小姐,”雷恩温和地说:“你说的正好切中要旨,大家遵从黑特太太对你父亲的曼陀林琴和实验室的禁令吗?”
“没有人敢不遵从母亲的命令,雷恩先生,”芭芭拉低声回答:“我可以发誓。大家连想都不敢想去碰那把曼陀林琴或进去实验室……不,太疯狂了,有人竟然确实如此做,哦——”
“你最后一次看见曼陀林琴在那个玻璃箱里,是什么时候?”巡官质问。
“昨天下午。”
“那是不是,”布鲁诺仿佛刚刚得到一个灵感似的,有点急切地问:“房子里唯一的一样乐器?”
雷恩利眼看他,芭芭拉一脸讶异。“是,确实是,”她回答:“但那有什么重要性……我猜这不关我的事。我们不是一个音乐家庭,母亲喜好的作曲家是索沙,家父的曼陀林琴是他大学时代的纪念品……以前有一架大钢琴——那种华丽的陈饰品,整个都是漩涡花纹和镶金装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洛可可风格——但是几年前母亲叫人把它丢掉了,她很不高兴——”
“不高兴?”布鲁诺纳闷。
“你知道,露易莎没办法欣赏。”
布鲁诺皱起眉头,萨姆巡官的大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了一阵,掏出一把钥匙,“认得这个吗?”
她遵从地端详了一下,“是一把弹簧锁钥匙,不是吗?我不敢说我认得,它们看起来都很像,你知道……”
“嗯,”萨姆喃喃应道:“是你父亲实验室的钥匙,在你母亲的随身物当中发现的。”
“哦,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唯一的一把钥匙?”
“我相信是,我知道自从父亲自杀以后,母亲就随身带着它。”
萨姆把钥匙放回口袋,“那和我听到的吻合,我们必须去查一查那间实验室。”
“你以前常去你父亲的实验室吗,黑特小姐?”布鲁诺好奇地问。
一片生气洋溢在她的脸上。“我确实常去,布鲁诺先生。我是父亲科学神龛的朝拜者之一,他的实验令我惊奇,虽然我永远没办法完全理解。我常常和他一起在楼上花上一整个钟头,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种时候他活得最尽兴。”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玛莎——我弟媳,你知道——也同情父亲,她有时候也看他做实验,还有,当然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
“所以你对化学完全外行。”巡官用一种不甚同意的语气逼问道。
她微笑,“哎,哎,巡官,毒药吗?任何人都会读标签嘛,你也知道。不,我确实不懂化学。”
“根据我所听到的,”哲瑞·雷恩先生的评论,在巡官听来是令人不耐烦的毫无相关的,“你在科学方面所欠缺的才能,你用诗文才气把它弥补了,黑特小姐。你呈现给我们一幅有趣的画面,你和黑特先生:诗乐女神幽特琵坐在科学之神赛西亚足下……”
“风马牛。”萨姆巡官刻意咬文嚼字地说。
“哦,确实,”雷恩面带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的评论不是只为了炫耀我的古典知识,巡官……黑特小姐,我有意追究的是,赛西亚是否曾经坐在幽特琵的足下?”
“我希望你能把它翻译成美国话,”巡官咕哝道,“我也想知道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雷恩先生是要问,”芭芭拉有点腼腆地说:“父亲对我的作品的兴趣,是否也与我对他的实验的兴趣一样大。我的回答,雷恩先生,是正面的,父亲总是给我最衷心的赞美——然而,我猜想,是针对我的名利成就大于对我的诗文本身,他常常对我的诗困惑不解……”
“我也是一样,黑特小姐,”雷恩微微一鞠躬说:“黑特先生有没有尝试过写作?”
她用眉尖做了一个断此念头的表情。“几乎没有,他的确曾试写过一次小说,但是我想最后无疾而终,他从来没有办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久——当然,除了他那些永恒的蒸馏器、酒精灯和化学品的实验以外。”
“好了,”巡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说:“雷恩先生,如果你们闲谈完毕,我想言归正传,我们不能在这里泡一整天……黑特小姐,你昨晚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吗?”
“这我不敢说。我忘了房子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所以我按门廊上的夜铃,夜铃直通阿布寇夫妇在阁楼上的房间,大约五分钟以后,乔治·阿布寇慢吞吞地下楼来帮我开门,我立刻上楼去,阿布寇还在楼下……所以我不敢说我是不是最后一个回来。或许阿布寇知道。”
“你怎么会没有钥匙?放错地方?遗失了?”
“你实在很追根究底,巡官,”芭芭拉叹着气说:“不是,不是放错地方,不是遗失,也不是被偷。就如我所说,我只是忘了而已,钥匙在我房间的另一只皮包里,我睡前查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其他问题?”一小段沉默以后,巡官问布鲁诺。
检察官摇摇头。
“你呢,雷恩先生?”
“在你用那种方式把我压下来以后,巡官,”雷恩做出一个哀伤的微笑回答:“没有。”
萨姆以干咳代替致歉,说:“那么就到此为止,黑特小姐。请不要离开这栋房子。”
“不会,”芭芭拉·黑特疲惫地说:“当然不会。”
她起身走出书房。
萨姆扶着敞开的门,注视地离开。“真是,”他喃喃对说:“不管我怎么跟她谈,她还是那么优雅。好了,”他挺挺胸膛,“我们再来和这群疯子交锋吧。墨修,叫那对阿布蔻夫妇下来长谈吧。”
那名刑警遵命走开,萨姆关上门,一只拇指勾在皮带环上,移身落座。
“疯子?”布鲁诺重复道:“阿布寇夫妇在我看还算正常啊。”
“哪里,没这回事,”巡官嗤之以鼻道:“只是外表看起来正常。内里可是疯的,他们非疯不可。”他咬牙切齿,“任何人住在这栋房子里都非疯不可,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要发疯了。”
阿布寇夫妇是一对又高又壮的中年人,他们看起来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兄妹还比较贴切。两个人都五官粗大,粗糙的皮肤上,毛孔又大又油腻,两个人都出身农家,显然继承了好几代浓缓血液和迟钝脑袋——两个人都寡言厉色,毫无笑容,仿佛房子里无所不在的幽灵,早把他们震慑住了。
阿布寇太太很紧张。“我昨晚十一点钟上床,”她说:“和乔治——我先生。我们不爱惹事,关于这件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巡官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是不,你们两个?”
“不是,”妇人开口道:“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夜铃响起来。乔治起床,穿上外裤和衬衫下楼。”巡官阴沉地点头,也许他原来期待他们会撒谎。“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回楼上来,说:‘是芭芭拉——她忘了钥匙。”阿布寇太太吸一下鼻子,“然后我们就再回床上去,其他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上。”
乔治·阿布寇缓缓地点着他那乱发丛生的头颅。“正是这样,”他说:“上帝作证,句句实话,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叫你说话你才说话,”萨姆说:“现在——”
“阿布寇太太,”雷恩出乎意料地插嘴,她以女性专有的好奇眼光打量雷恩——这位女性唇上带着胡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黑特太太房间的床头桌上是不是每天都会摆着水果?”
“是的。露易莎·卡比安喜欢水果没错。”阿布寇太太说。
“现在楼上有一盅水果,那是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我随时保持盅里都是新鲜水果,黑特太太交代的。”
“卡比安小姐对所有种类的水果都喜欢吗?”
“是,她——”
“称先生。”萨姆巡官沉着脸更正地。
“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吗?”
“呃……还好,她很讨厌梨子。从来不吃,家里的人常常拿这个来取笑。”
哲瑞·雷恩先生慎重地看一眼萨姆巡官和检察官。“那么,阿布冠太太,”他用和蔼的语调接着说:“你的水果是在哪里买的?”
“大学街的苏顿市场,每天送新鲜的货来。”
“除了卡比安小姐,其他人吃这些水果吗?”
阿布寇太太昂起她的方块头来,眼睛瞪得老大,“这是什么问题?当然其他人也吃水果,我向来都从订货里拿一些出来给其他人吃。”
“嗯,有没有人吃昨天送来那一批当中的梨子?”
管家的脸上开始疑云密布,显然,关于水果喋喋不休的询问使她紧张起来。“有!”她发怒似地骤然应道:“有!有……”
“称先生。”巡官说。
“有……先生。我自己吃了一个,我吃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阿布寇太太,我跟你保证。”雷恩用抚慰的口气说:“你吃了其中一颗梨子,其他人都没吃吗?”
“那两个坏——那两个孩子,杰奇和比利,一人吃了一颗。”她低声说,情绪缓和了些,“还吃了一根香蕉——他们吃起东西像秋风扫落叶。”
“而且不会肚子痛,”检察官插嘴置评,“总而言之,了不起。”
“昨天的水果是什么时候拿到卡比安小姐的房间的?”
雷恩用同样和蔼的语调问。
“下午,吃过午饭以后——先生。”
“所有的水果都是鲜货?”
“是啊,是啊,先生。盘里本来还有几颗前天剩下的,可是我把它们挑出来了,”阿布寇太太说,“然后再把新的放进去,真的,特别是水果,如果水果过熟,或者,你知道,被别人碰过,她都一概不吃。”
哲瑞·雷恩先生显得吃惊,他好像要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然后就定定地站着。那妇人呆呆地瞪着他,她丈夫在她身边两脚挪来挪去,抓着下巴,一到很不自在的样子;巡官和布鲁诺似乎也被雷恩的反应搞糊涂了,他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很确定她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我很确定。”
雷恩叹口气,“昨天下午你放了几颗梨子在水果盅里,阿布寇太太?”
“两颗。”
“什么!”巡官失声大喊:“怎么,我们发现——”他看着布鲁诺,布鲁诺看看雷恩。
“你知道,”检察官喃喃地说:“那真是太离奇了,雷恩先生。”
雷恩语调沉着地继续问:“你发誓是两颗吗,阿布寇太太?”
“发誓?为什么?我说两颗就是两颗,我当然知道。”
“确实,你应该知道,你亲自把水果盅拿去楼上的吗?”
“我每次都是自己拿上去的啊。”
雷恩微微一笑,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手坐下来。
“喂,你,阿布寇,”巡官低吼道:“昨晚是芭芭拉·黑特最后一个进来的吗?”
被这样指名一叫,那位司机兼佣人明显地发起抖来,他湿润一下嘴唇,“呃——呃——我不知道,先生,我开门让黑特小姐进来以后,只在楼下绕了一下——确定所有的门和窗户都上锁了。我亲自把前门锁上,然后就到楼上去睡觉,所以我不知道谁进来了,谁还没过来。”
“地下室呢?”
“没有人用,”阿布寇回答的口气比先前坚定,“已经被关起来,而且前后都钉死好几年了。”
“原来如此,”巡官说,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去大嚷:“皮克森!”
一名探员粗声回答:“是,长官?”
“下去地下室,各处查看一下。”
巡官关上门走回来。布鲁诺检察官正在问阿布寇,“你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在清晨两点钟检查门窗?”
阿布寇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说:“那是我的习惯,先生,黑特太太经常告诉我要小心门户,因为卡比安小姐——她害怕小偷。我上床前已经查过了!但是我想再看一下比较安心。”
“两点钟的时候,是不是所有的门窗都关着、锁着?”萨姆质问。
“是,先生,密不通风。”
“你们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年,”阿布寇太太说:“到上个复活节前夕为止。”
“好吧,”萨姆咕哝着说:“我想就是这样。雷恩先生,还有别的问题吗?”
老演员坐在扶手椅中伸了伸腿,眼睛盯着管家和她先生。“阿布寇先生,阿布寇太太,”他说:“你们觉不觉得黑特这一家很难侍候?”
乔治·阿布寇几乎变得生气蓬勃起来。“难,你说?”他嗤之以鼻,“那还用说啊,先生,古里古怪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
“难讨好得很。”阿布寇太太一脸阴沉地回答。
“那你们为什么,”雷恩语调愉悦地问:“还这么坚持地替他们工作八年之久?”
“哦,那个啊!阿布寇太太回答,那口气仿佛认为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对题,“那没有什么神秘嘛,待遇很好啊——实在太好了,所以我们就留下了,换谁来不也都是这样吗?”
雷恩似乎颇为失望,“你们有没有人记得,昨天是否看到曼陀林琴在那边那个玻璃箱里?”
阿布寇先生和太太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摇摇头。“不记得。”阿布寇说。
“谢谢你们。”哲瑞·雷恩先生说,然后巡官就叫阿布寇夫妇出去了。
女仆维琴妮亚——从来没有人想到要问她姓什么——是一个长着一副马胜的高高瘦瘦的老处女。她绞着双手,差点就要哭出来。她已经替黑特家工作了五年。她喜欢她的工作。她爱她的工作。这里的薪水……哦,先生,我昨晚很早就去睡了……
她什么也没听到,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被打发走了。
探员皮克森的大饼脸上一副恶心的表情朝洋洋地晃过来,“地下室里没什么可疑的,老大,看起来好像好多年没有人进去过了——灰尘有一英寸厚——”
“一英寸?”巡官不表同意地复述一句。
“呃,也许少一点。门和窗户都没被碰过,到处灰尘,都没有脚印。”
“改掉你那老爱夸张的毛病,”巡官吼着,“总有一天,一个小鼹鼠丘会被你讲成一座大山,那就真的事态严重了。好吧,皮克森。”刑警才从门槛上消失,一名警察进来行个礼。“嗯,”萨姆没好气地问:“要干什么?”
“外面有两名男子,”警察说:“他们要进来,说他们一个是家庭律师,一个是那个康拉德·黑特的合伙人什么的,让他们进来吗,巡官?”
“你们这些蠢蛋,”巡官嚷嚷,“我整个早上一直在找这些鸟儿们,当然让他们进来!”
一出戏剧,而且是闹剧,伴随两位新客登上图书室。他们显然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可是如果只有两人在一起,他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只不过有了姬儿·黑特的存在,所有亲善的可能都不翼而飞了。眼袋和口鼻周围都已经残留浪荡余迹的美丽、激情的姬儿,显然在前厅遇见两位男士,她走在两人中间,和他们一起进来,左右各挽着一只强壮的手臂,哀伤地望着他们,忽左忽右,挺着胸脯,垂着嘴角地接受他们时断时续的安慰……
雷恩、萨姆和布鲁诺冷眼旁观这幅画面。这名年轻女子深谙玩弄男人、卖弄风情之精髓,这一点一目了然。她身体的每一个微妙的摆动,都给人以性的暗示,而且有一种半推半就的快感。她把两个男人当做击剑来戏耍,让他们互相对峙,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上,使他们无意识地相互抨击,利用她母亲死亡的悲剧,把他们更拉近自己,但是让他们彼此更加针锋相对。总而言之,哲瑞·雷恩先生暗中思忖,这个女人须加提防。
姬儿·黑特同时也心怀恐惧,她对付两个男人的高明手腕,其实是习惯大于当下的算计。她高挑,丰满,几乎像天后赫拉的体态——同时还怀着畏惧。她的眼睛因无眠和害怕而充血……仿佛刚刚意识到她眼前的观众似的,她突然嘴巴一噘,放掉两个男人的手,转而为她的鼻尖补妆。……在她踏入门槛的一瞬间,她已经把一切收入眼底,她其实很害怕……
两个男人也意识过来,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僵硬。这两个男子的外形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家庭律师彻斯特·毕格罗其实不算矮小,但是站在康拉德·黑特的生意伙伴的约翰·格利身边,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毕格罗肤色阴暗,留一提黑色的小胡子,有个乌青的下巴;格利肤色柔美,麦色的头发,匆匆刮净的颚下有一些淡红的短毛。毕格罗动作简短、迅速;格利迟缓、不慌不忙。律师聪明的长相有一种机灵、几乎可以说是阴险的味道;然而格利却有着一张热诚又稳重的脸蛋。而且高个金发的那位也比较年轻——比他的对手至少年轻十岁。
“你要和我谈吗,萨姆巡官?”姬儿用微弱无助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意思要现在和你谈,”萨姆说:“但是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坐吧,男士们。”他对检察官和哲瑞·雷恩介绍姬儿、毕格罗和格利。姬儿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她的声音一样微小、无助。律师和商业捐客决定站着,神情颇为紧张。“好吧,黑特小姐,你昨晚在哪里?”
她缓缓转身仰头看着约翰·格利,“我和约翰——格利先生,出去了。”
“细节。”
“我们上戏院,然后去参加一个午夜派对。”
“什么时候回家?”
“很早,巡官……今天早上五点。”
约翰·格利满脸通红,彻斯特·毕格罗不耐烦地、短促地挪动一下右脚,却露齿而笑,排牙整齐细小。
“格利送你回家吗?啊,格利?”
捐客正想开口,姬儿却哀怜地插嘴道:“哦,没有,巡官,是——呃,实在很难堪。”她肃容端正地望着地毯,“你瞧,大约早上一点钟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和格利先生吵了一架——他自命为一人道德重整委员会,你知道……”
“姬儿——”格利说,他的脸和他的红领带一样红。
“所以格利先生就弃我而去,真的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他恼火得不得了,”姬儿以甜美的声音继续说:“然后——呃,在那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喝了一些琴酒,和一个满身汗垢的肥仔狂欢了一番。我倒是记得穿着晚礼服走在大街上,昂首高歌……”
“然后呢。”巡官沉着脸。
“一个警察把我叫住,把我送上一辆计程车,好善良的一个年轻人呢!又大又壮,波浪一样的咖啡色卷发……”
“我认识这些警察,”巡官说:“接着说!”
“等回到家时,我已经比较清醒了,天才开始亮,广场上又美又清新,巡官——我爱清晨曙光……”
“我相信你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然后呢,黑特小姐,我们可不能在这里浪费一整天。”
约翰·格利脸涨得通红,他握起拳头,作势要横跨地毯而来。毕格罗的表情则令人费解。
“就是这样,巡官。”姬儿说着,垂下眼帘。
“是吗?”萨姆外套长袖底下的肌肉鼓涨,他要是恼羞成怒起来那可非同小可,“好吧,黑特小姐,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到家的时候,前门是不是锁着?”
“让我想想……我想是,是锁着!花了我好几分钟才转动那只该死的钥匙。”
“你上楼到卧房去时,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事?”
“不正常?巡官,你讲这话令我震惊。”
“你知道我的意思,”巡官咆哮,“奇怪。特别。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哦!没有,巡官。”
“你有没有注意你母亲的房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是关着。我进去自己的房间,扯掉衣服,倒头就睡,一直到早上才醒来。”
“可以了。好吧,格利,你早上一点钟弃黑特小姐而去以后,上哪里了?”
避开姬儿直率好奇的注视,格利嗫嚅地说:“我在城里散步。派对在七十六街上,我步行好几个小时,我住在第七大道和第五街之间,回到家时——我知道,天开始亮了。”
“嗯。你和黑特合伙多久了?”
“三年。”
“你认识黑特家多久了?”
“从我大学时代开始。康拉德和我是室友,我从那时候开始认识他家人。”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约翰,”姬儿温柔地说,“我那时候是个小黄毛丫头,你那时人可真好,你那时真的那么好吗?”
“不要在那里喝花腔女高音,”巡官吼道,“格利,站到一边去。毕格罗,据我所知,你的公司负责处理黑特太太所有的法律事务,老太太是不是有任何商场上的敌人?”
律师有利地回答:“你和我所知略同,巡官,黑特太太是一个——嗯!——一个颇为特殊的女人。无论任何方面都不因循旧规。敌人?当然有,所有在华尔街活动的人都有敌人,可是我想还不至于到——不,绝不可能——还不至于有人很她到动手谋杀她的程度。”
“这情报有帮助,那么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难过,非常难过,”毕格罗说,撇着唇,“真是很难过。而且,你知道吗,对这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一点点也没有。”他停了一下,又紧接着说:“两个月前有人企图毒害卡比安小姐那件事,我也是想不出一点道理来,我想我那时就告诉过你了。”
地方检察官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算了,巡官,这样一点头绪也没有。毕格罗先生,有遗嘱吗?”
“遗嘱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
有人敲门,他们全转过头去。巡官步履沉重地踱到门口,把门打开两英寸大。“哦,墨修,”他说,“什么事?”
大个子墨修低声说些什么。巡它应了一声,“不行!”语气非常坚决。他突然呛笑几下,然后当着墨修的脸把门砰一声关上,然后走到布鲁诺检察官旁边耳语几句,布鲁诺一脸按捺不住的样子。
“啊——毕格罗先生,”布鲁诺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对黑特太太遗族正式宣读遗嘱?”
“星期二下午两点,葬礼结束以后。”
“好,到时我们再聆听细节,我想就到此为止——”
“布鲁诺先生,稍等一下,”哲瑞·雷恩先生语气平和地说。
“没问题。”
雷恩转向姬儿·黑特,“黑特小姐,你最后一次看见通常放在这里的那把曼陀林琴,是什么时候?”
“曼陀林琴?昨天晚上晚饭后——正好在我和约翰要出门以前。”
“那么你上一次去你父亲的实验室,是在什么时候?”
“约克那个怪味房间啊?”姬儿耸耸她漂亮的肩膀,“好几个月以前,对,很多个月了,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地方,约克也不喜欢我去他那里,你知道——父女各自尊重彼此的隐私之类的。”
“原来如此,”雷恩说,脸上毫无笑容,“自从黑特先生失踪以后,你有没有去过楼上的实验室?”
“没有。”
他鞠了一躬——似有似无地微微欠身,“谢谢你。”
“没事了。”萨姆巡官猝然说。
两个男人和那位女孩活泼利落地离开书房。在外面的走廊上,彻斯特·毕格罗殷勤地握住姬儿的胳膊肘,她仰首对他微笑。约翰·格利闷声沉吟,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信步走进客厅,他站在原地踟躇了一下,然后状颇迟疑地在前厅来回踱步,几个驻守该处的刑警漫不经心的眼光随着他的背影游移。
图书室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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