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波斯人信札
[book_author]孟德斯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5641
[book_dec]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1689—1755)的书信体小说。小说没有完整具体的故事情节,也没有称得上典型的人物形象,有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小故事。作品的主线是写两个波斯人郁斯贝克和里卡在路易十四统治的末期和摄政政府初期在法国的旅游生活。他们给国内友人以及妻妾、阉奴写信,报导他们在法国的所见所闻,同时他们也收到来自波斯的书信,讲述东方色调的闺房中妻妾、阉奴的悲惨生活。小说就是由这两大类共160封书信组成。作者通过这两个波斯人之口,猛烈抨击法国专制制度的暴虐,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教会的虚伪说教;揭发上流社会妇女享乐腐化以及在政治舞台上的幕后活动;讽刺新闻界的夸夸其谈;嘲笑法官的无知和律师的狡猾。作者不只满足于揭露和讽刺,还对政治、经济、法律、宗教、文化、艺术等发表议论,提出很多有利于资产阶级的改革意见,主张法国建立英国式的君主立宪政体。 波斯人信札是启蒙时期的一部重要作品,它集中地反映了当时人民群众反对君主专制的进步思想,为法国政治变革作了前导。它同时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给读者以文词优美、说理清晰、讽刺尖锐、轻松活泼的感觉。作品也有其局限性,主要表现在作者反对君主专制,但并不反对君主政体,把改革社会的希望寄托在开明的君主身上。他反对宗教,但他并不是一个无神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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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作者序
我并不是在这里写一篇献词,也不是替这本书请求保护: [1] 如果书是好的,人们一定会去读它;如果书不好,那么人们读与不读,我更不必计较了。
我把第一批信拿出来,试一试公众的口味;在我的文书夹中,还有大量别的信,日后可以发表。 [2]
但是,这得有个条件:我不愿人们知道我是谁;如果人们知道了我的姓名,我将从此缄默。我认识一位女子 [3] ,她走路的姿态相当好看,可是别人一看她,她就瘸了。毋须将我自身的缺点提出来供人批评,这作品本身的缺点已经够多了。如果人们知道我是谁,就会说:“他的著作和他的性格不相称;他应当把时间用在更适当的地方:一个庄重的人犯不着干这样的事。” [4] 批评家们绝不缺少这一类感想,因为作这类感想用不着很多的智慧。
在这本书中提到的那几个写信的波斯人,曾经和我住在一起,朝夕相共。由于他们把我当作另一世界的人看待,他们什么都不瞒着我。的确,从如此辽远的地方迁移来的人,毋须再保守什么秘密。他们将大部分的信札给我看,我抄了下来。甚至趁他们不注意,我看了几封别的信,而那些信他们本来决不会向我公开的,因为信的内容使虚荣心与嫉妒心受到很大的损伤。
所以我仅仅做了翻译工作。我的全部困难,在于使这作品适合法国的风俗。我尽可能减轻了读者对于亚洲语言的负担,我把读者从为数无穷的、高雅无比的词句中援救出来,否则这些词句会使读者一直厌倦到云端上去。 [5]
但是,我给读者所做的事还不止这些。我删去了长篇大论的客气话,东方人在这方面的豁达大度,亦不亚于我们。我省略了无数的繁文缛节;那些细节非常经不住光天化日的照耀,它们只应当在两个朋友之间自生自灭。
如果发表书信集的作者,大部分都像我这样办,他们的著作可能会全部消逝。
有一件事常常使我诧异:这些波斯人,对于法国的风俗习惯,有时竟和我一样熟悉;甚至其中细微的情况,他们也都了解;并且我深信,许多游历过法国的德国人所注意不到的事物,他们全都注意到了。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们在法国居留甚久;更何况一个亚洲人在一年之间熟悉法国人的风俗,比一个法国人用四年工夫熟悉亚洲人的风俗容易,因为法国人性格开朗,喜欢倾吐衷曲,正等于亚洲人沉默寡言、秘而不宣的程度。
按一般习俗,允许翻译者,甚至允许最野蛮的注释家,将原作赞扬一番,指出它的功用、优点和高妙之处,而把这一番话,作为翻译品或注解录的卷首点缀。我并没有这样做,人们很容易猜测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最好的理由之一,就是写这一番话是非常可厌的,何况放在本身已经非常可厌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说放在一篇序文中。
* * *
[1] 在封建时代的法国,文人学者完成一部著作以后,在一般情况下必须将它献给国君或权贵,在卷首写上一篇阿谀之词,得到贵人的保护和经济上的支援,始能出版。到十八世纪,由于资本主义逐渐发展,文艺与学术著作的出版,逐渐脱离封建势力,而落入商贾的手掌。《波斯人信札》的作者之所以敢不写献词,不求保护,是因为他没有打算在法国发表他的著作,而是不声不响地送到当时欧洲最繁荣的商业城市之一阿姆斯特丹去出版的。
[2] 这篇初版的序文,本身就是一篇文艺性的虚构作品,和《波斯人信札》集中所有信札的性质与笔调是一致的,和后面“附录二”所收的那三篇解释性的“感想”完全不同。因此序中说作者手头还有大量未发表的“信札”,并非事实,而“感想”中说这部书不可能有续篇,倒是事实。在孟德斯鸠后代子孙所珍藏的丰富的遗稿中,学者们只发现了一些为数甚少的“信札”残稿(见本书“附录一”),并没有足以出《波斯人信札》二集的比较完整的材料。也许作者在一七二一年写初版序文时,打算写一部续集(当时并无成稿);可是在一七五八年版的“感想”(“附录二”)中,作者的经验证明,写《波斯人信札》的续集,完全无此必要。
[3] 据考据家说,这位“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孟德斯鸠夫人。有些传记家说这位夫人本来是瘸的,她要是发现别人在注意她走路的姿态,心一慌,就会瘸得更厉害。
[4] 孟德斯鸠发表《波斯人信札》时,还担任着波尔多城法院院长的职务。他认为这样的著作和法院院长的庄严身份是不相称的,所以初时出现的《波斯人信札》的版本不具作者姓名。
[5] 这句话在一七二一年的版本上作:“会把读者一直送上云端。”总而言之,意即:会让读者感到莫名其妙,厌倦到不知如何是好。
[book_title]信一 郁斯贝克 [1] 寄友人吕斯当
(寄伊斯巴汗 [2] )
在高亩 [3] ,我们只逗留了一天。朝拜了生过十二位先知的圣母 [4] 的坟墓,接着又赶路。昨天,从伊斯巴汗出发以来的第二十五天,我们到达大不里士 [5] 。
为求知欲所驱使,我和黎伽宁愿离乡背井,置平静生活的安乐于不顾,辛辛苦苦,出来寻求贤智之道;在这样的波斯人之中,我们可能是最早的两个。
我们出生于一个繁荣的王国,但我们不曾以这王国的疆界作为我们知识的疆界,也不以为东方的光明,是照耀我们的惟一光明。
对于我们的出游,别人有何议论,请你来信见告。光说我爱听的话,那倒大可不必,因为我估计并没多少赞成我的人。来信寄埃塞垅 [6] ,我在那里将逗留若干天。
再见,亲爱的吕斯当!请你放心,无论我到天涯海角,永不失为你的忠实朋友。
一七一一年,赛法尔月 [7] 十五日,于大不里士。
* * *
[1] 贝克,奥斯曼帝国统治伊斯兰教国家时期的贵族爵位。
[2] 伊斯巴汗,波斯古都,一七二二年为阿富汗人所毁。
[3] 高亩,波斯地名。
[4] 此处指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之女法蒂玛。伊斯兰教什叶派尊法蒂玛为“圣母”。
[5] 大不里士,波斯地名,今伊朗西北部城市。
[6] 埃塞垅,土耳其地名。这是郁斯贝克和黎伽在从波斯到欧洲的旅程中所经过的大城市之一。
[7] 回历二月。回历即伊斯兰教太阴历,一年三百五十四日,十二个月,单月三十日,双月二十九日。
[book_title]信二 郁斯贝克寄黑阉奴总管
(寄伊斯巴汗,郁斯贝克家内院 [1] )
你是波斯最美丽的女子的忠心看守者;我在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2] ,交托了给你;只能为我而开的那些森严的禁门,钥匙全在你手中。我心爱的宝藏 [3] ,由你照管着,因此我的心在充分的安全中,可以高枕无忧。你守卫在黑夜的沉寂里,你守卫在白昼的喧扰中;你不倦地小心谨慎,使摇摇欲坠的贞操与德行,随时得到支援与稳定。在你看守下的妇女,如果想不守本分,你就使她们打消这种妄念。你是恶癖邪行的大敌,忠心耿耿的表率。
妇人们受你管制,而你又服从她们的指挥;你盲目地执行她们的各种意旨,而使她们也盲目地遵守后房内院的法律。你替她们做最卑贱的服役,并且引以为荣;你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地顺从她们合法的命令;你伺候她们,就像是她们的奴才的奴才。但是,把权力颠倒过来,当你认为关于贞洁与卑谦的戒律有所弛懈的时候,你就要和我自己一样,以主人的身份发号施令。
你须永远记住,你是从极卑不足道的地位被我提拔起来的;在我的奴才之中,你本来是最微末的一个,我把你放在你现在的地位,将我心头的欢乐 [4] 托付给你。在那些和我同床共枕的妇人跟前,你要保持极其卑下的身份;但同时要使她们感觉到,她们是处于绝对服从的地位。各种无邪的乐趣,不妨供她们享受;设法宽慰她们的忧虑;用音乐、舞蹈、美酒娱悦她们;劝她们常常聚会。如果她们要到乡下去,你可以带她们去;可是,在她们面前出现的男子,你必须叫人把他们打跑。 [5] 鼓励她们保持清洁,洁净的身体是洁净的灵魂的形象。你要时常对她们提到我。我愿意在这因为她们而显得更美丽、更迷人的地方,等待将来和她们重聚。
再见。
一七一一年,赛法尔月十八日,于大不里士。
* * *
[1] 在古代的波斯,除了衣食无着的穷人以外,普遍实行一夫多妻制。不但国王的后宫充满嫔妃和看守这些不幸的妇女的太监;一般有钱有势的人家也常有成群的妻妾禁闭在内院后房,由若干相当于太监的阉奴看守着。阉奴大部分是黑种人,也有白种的阉奴。由于白阉奴面貌比较清秀,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不许他们直接伺候后房妇女。
[2] 指后房妇女。
[3] 指后房妇女。
[4] 指后房妇女。
[5] 按古代波斯的风俗,每逢妇女出行,均须蒙上面幕;有钱人家的妇女,不但蒙面,而且坐在密封的轿里,奴仆持棍棒吆喝开道。街上行人,尤其是男子,必须远远地回避;如有回避不及者,即棍棒交加,格杀勿论。
[book_title]信三 莎嬉寄郁斯贝克
(寄大不里士)
我们曾经命令阉奴总管带我们下乡。他会告诉你,我们没有遇到任何意外。我们不得不下轿渡河的时候,按照惯例,坐在箱 [1] 中;两个奴人用肩扛着我们,这样就躲开了众人的视线。
亲爱的郁斯贝克,在伊斯巴汗你的后房中,我如何能活下去呢?那些地方,不断地令我回想起过去的欢乐,使我的欲望天天受到猛烈的新刺激。我从这几间屋子,徘徊到那几间屋子,不停地寻找你,永远找不到你;而过去的幸福,到处给人留下残酷的回忆。有时,我到了生平第一次将你抱在怀中的那个地方;有时,我走到你解决有名的群芳争艳的地点。那时,我们每人都自以为比别人更美。我们费尽心机,盛装修饰,然后走到你面前。你很高兴看见了我们的美容术所产生的奇迹;你赞美我们争宠之心热烈到如此程度。但是你不久就叫我们去掉人为的艳丽,显出更自然的娇媚;你使我们前功尽弃。我们不得不脱掉使你感觉不便的衣饰,在你眼前显现自然的本相。我丝毫不把羞耻放在心上,一意争取宠爱。幸福的郁斯贝克,多少娇姿媚态展现在你眼前!我们看见你,在无穷欣悦之中,徘徊了许久许久,因为你心中犹豫,久久不能决定;每一种新的娇媚,要求你新的赏赐;一瞬之间,我们各个遍体盖满了你的吻印;你好奇的视线,一直射到最隐秘的角落;片刻之间,你叫我们变换了千种不同的姿势;不断地下新的命令,不断地有新的服从。我对你实说,郁斯贝克,我之所以希望博得你的欢心,因为一片热情比虚荣心更为强烈。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成了你心中的主宰;你占有了我。你离开我,又回到我身边,而我也懂得如何笼络你。胜利完全属于我了,绝望属于我的那些敌手。我们觉得,仿佛世上除了我们两人以外没有旁人,因为周围的一切,已不值得我们理会。也算是天幸,我的那些敌手竟有勇气留着不走,她们亲眼看见,我如何接受你的百般爱宠!假如她们真看见了我的狂欢极乐,她们就会察觉我的爱情和她们的爱情之间,如何不同;她们会明白,她们虽能和我争妍斗媚,却不能和我比赛感觉的锐敏……可是,我说的是什么!这一篇徒然的叙述又能产生什么影响?从未被爱过固然不幸,始乱终弃却是侮辱。你离开了我们,郁斯贝克,去浪游蛮荒绝域。被人热爱的好处你都看得一文不值?唉,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损失!我长吁短叹,谁也听不见;我泪下如雨,而你不能引以为快;爱情好像仍然活在后房内院,但是你越走越远,因为你冷漠无情!啊,亲爱的郁斯贝克,如果你懂得享福该多好啊!
一七一一年,穆哈兰月 [2] 二十一日,于法蒂玛后房。
* * *
[1] 箱,轿的一种。
[2] 回历一月。
[book_title]信四 赛菲丝寄郁斯贝克
(寄埃塞垅)
终于,这黑魔 [1] 下了决心,置我于绝望之境:他用尽方法要抢走我的婢女赛丽得——热情地服侍我、用一双灵巧的手把一切都布置得很美妙的赛丽得。这一分离使我痛苦,但他 [2] 不肯就这样满足,还要使我大为丢脸。这奸贼认为我对赛丽得的信任是出于罪恶的动机;又因他经常被我赶出房门外,在门后边呆得腻烦了,所以胆敢瞎说他听见或看见了我自己连想也想不起来的事。我真是倒霉极了!我深居简出的生活,我的品行,都不足以避免他对我嚣张浮夸的猜疑。一个卑贱的奴隶,居然在你面前对你深爱的我大肆攻讦,而且逼我为自己辩护!不,我可不能降低身份,来和他分辩;对于我自己的品行,我所要求的保证,不是别的,而是你自己,是你对我的爱和我对你的爱;此外,亲爱的郁斯贝克,如果必须对你直说,那么就只有我的眼泪了。
一七一一年,穆哈兰月二十九日,于法蒂玛后房。
* * *
[1] 指黑人阉奴总管。
[2] 指黑人阉奴总管。
[book_title]信五 吕斯当寄郁斯贝克
(寄埃塞垅)
你是伊斯巴汗纷纷谈论的对象:人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谈你的出走。有些人以精神上的轻率,作为你出走的原因;另一些人则说你心中有愁苦之事。只有你的一群朋友在替你辩护,可是谁也没有被他们说服。人们不能了解,你何以能抛开你的那些妇女,离别父母、朋友、祖国,而到波斯人从未到过的风土气候中去。黎伽的母亲简直无法劝慰,她向你索还儿子,她说你把她的儿子抢走了。至于我,亲爱的郁斯贝克,我觉得我自然而然地有这种倾向:赞成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无法原谅你的远别;而且,无论你用什么理由向我辩解,我心里决不会欣赏那些理由。
再见吧,请你永远爱我。
一七一一年,莱比尔·安外鲁月 [1] 二十八日,于伊斯巴汗。
* * *
[1] 回历三月。
[book_title]信六 郁斯贝克寄友人耐熙
(寄伊斯巴汗)
从埃里望起,又赶了一天路程,我们就离开了波斯,进入土耳其人管辖的地界。十二天之后,我们到了埃塞垅,在这儿将要逗留三四个月。
耐熙,我必须对你实说:置身于狡猾的奥斯曼人 [1] 中间,举目不见波斯,使我心头隐隐作痛。我越进入这异教徒的国土,越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异教徒。
祖国、家庭、朋友一一涌现在我心头。我的温情苏醒了过来。某种不安的情绪使我更加慌乱,并且使我明白,为了安逸起见,我又何苦这样多所营求呢?
可是使我最心痛的,却是我那些女人。一想起她们,我不禁万分忧伤。
耐熙,这倒并不是说我爱她们。在这方面,我已麻木不仁,因而失掉了任何欲望。生活在群雌粥粥的后房内院,我曾经预先防范,不使爱情发生;即使发生了爱情,也要用新的爱情抵消旧的。但是,我的态度虽冷淡,却还产生了一种暗暗的嫉妒,并吞噬我的身心。眼看一群女人留在那里,几乎由她们自己在做主;替我负责看守的,只是一些卑怯的灵魂 [2] 。即使我的奴隶们忠于职守,我已经不容易高枕无忧。万一奴隶们不忠,那还了得?我远游他方,什么可悲可忧的消息都可能接到!对这种祸患,我的朋友们束手无策,因为可悲的后房隐秘不能使他们知道,而且他们也无能为力。与其严刑重罚,致使家丑外扬,不如装聋作哑,秘而不宣,这岂不更是我万分欢迎的办法吗?亲爱的耐熙,我把满肚子的愁闷都寄托在你心上了。在我目前的情况下,这是惟一的安慰。
一七一一年,莱比尔·阿赫鲁月 [3] 十日,于埃塞垅。
* * *
[1] 奥斯曼人,即土耳其人,因土耳其昔称奥斯曼帝国。波斯人和奥斯曼人皆信奉伊斯兰教,但宗派不同,因而此地称奥斯曼人为“异教徒”。
[2] 此处指阉奴,也就是下边一句中所谓“我的奴隶们”。
[3] 回历四月。
[book_title]信七 法蒂玛寄郁斯贝克
(寄埃塞垅)
亲爱的郁斯贝克,你走了已经两个月,我在心灰意懒之中,还不能相信你已去了这么久。我跑遍后房,就像你没有离开,我的迷梦一点也没有打破。一个妇人将你抱在怀中,已经成为习惯。除了专心给你一些温柔的证据以外,她不干别的事。就出身而论,她是自由的人,由于爱情的炽烈,她却成了奴隶——这样一个妇人,她爱你,你说叫她怎么办呢?
和你成为夫妻以前,我的眼睛从未见过男子的面孔。我能看见的男子,你还是第一个。因为我并不把那些丑怪的阉奴算作男子,他们身上最起码的缺点,就是他们不是男子。把你端正的面目和他们残缺不全的嘴脸相比较的时候,我不能不感到幸福;尽我想象所及,没有任何事物,比你身上惑人的魅力更能使我欣喜了。我对你起誓,郁斯贝克,假如能允许我离开这里——离开这因为我的身份关系而必须把我禁闭的地方,假如我能摆脱周围的看守者,假如能允许我,在这万邦之都 [1] 的众多男子之中,任意挑选一个,郁斯贝克,我对你起誓,我挑选的一定是你,而不是别人。世界上值得爱的人,除你以外,不可能还有别人。
请勿以为你在远方,我就不注意修饰你所珍爱的美丽容貌。虽然我不应当被任何人看见,虽然我的修饰目前无助于你的幸福,我却仍然设法维持献媚取宠的习惯。每晚就寝,我决不会不先用最诱人的香液洒在身上。我回想到过去的幸福日子,那时你常常到我怀中。这是使我欣幸的幻梦,它诱惑我,使我看见亲爱的意中人。我的想象力在欲念中迷了路,同时却又因为不断的希望而怡然自得。有时我想,你艰苦的旅程使你厌倦,不久你会回到我们这里来。这样的幻梦既不出现于睡眠中,也不出现于神志清醒的状态,长夜漫漫,就这样消磨过去。我在身边找你,仿佛你在躲避我。最后,在我身上焚烧着的火焰,终于将这些迷人的魔影消除,使我清醒过来。那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兴奋……郁斯贝克,你也许不信,我不可能再在这种情况下过日子。火焰在我的血管里燃烧。我所深深感觉到的一切,有什么不能对你表白!而一言难尽的情感,为什么偏又使我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呢!郁斯贝克,在那些时候,我宁愿以世界帝国作为代价,交换你的一吻。一个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可是又不能和可以满足她这种欲望的惟一的人在一起,这是何等不幸!她孤立无援,又没有任何使她转移心思的事物,于是不得不生活在长吁短叹和如怒如狂的热情之中,并且习以为常。她自己固然远远谈不到幸福,就连为另一个人的快乐而服务,也没有这样的优越条件。因为,她在后房是无用的装饰品,她之所以被保存,是为了她丈夫的体面,而不是为了她丈夫的幸福!
你们男子汉心肠真狠!我们有热情而自己无法满足,你们却对此大为快意。你们拿我们当作麻木不仁的人来对付,然而我们要是真的麻木不仁,你们就又会大发雷霆了。你们以为我们的欲望经过长期压抑之后,一看见男子就会受到剧烈的刺激。要使自己见爱于他人并非易事。你们不敢期待凭自己的长处能获得一切,却先使我们的官能处于绝望的境地,作为你们达到目的的捷径。
再见,亲爱的郁斯贝克,再见。你可以相信,我这一生不为别的,就只为爱慕你。你占有了我整个心灵,而你我别离,不但绝不至于使我遗忘你,反倒加强了我的爱情,如果我的爱情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
一七一一年,莱比尔·阿赫鲁月十二日,于伊斯巴汗内院。
* * *
[1] 指伊斯巴汗。
[book_title]信八 郁斯贝克寄友人吕斯当
(寄伊斯巴汗)
我在埃塞垅,来信已收到。我这次出行,会引起大家议论纷纷,这是早在我意料之中的,然而我毫不因此而感到不快。我有我谨慎的打算,敌人有敌人谨慎的打算,你说叫我听谁好?
我从极年轻的时候开始,已经出入宫廷。可以说,我的心并未受宫廷生活腐蚀,甚至曾经作了伟大的计划:我敢在宫廷之间,保持我的良好品德。看见邪恶所在,我必远而避之;但是稍后我又接近邪恶,因为要加以揭露。我将真情实理,一直呈到国王御座之前,因为我在御前所说的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语言;我使谄媚者张皇失措,同时使偶像及其崇拜者惊奇不已。
但是,我发现我的真诚惹起了他人的敌视,我招致各部大臣的嫉妒,而并未邀得君王的青睐,在这腐化的宫廷里,支持我的仅仅是薄弱的德行。于是我决定离开宫廷。我假装对于科学感到极大的兴趣,并且,弄假终于成真,兴趣确实发生了。从此我百事不管,隐居在乡下的别墅中。可是这一态度,也有不便之处:我的敌人们随时可以欺弄我,而我几乎失却一切自卫的办法。根据一些秘密的通风报信,我严肃地考虑到自身的问题。我决定出国远游,反正我早已离开宫廷,这也可以算我出国的好借口之一。我去见了王上,陈述我学习西方科学的愿望;我向他委婉解释,我的旅行对他可能有用。我博得他的好感,总算走成了。我从敌人手中挽救了自己。
吕斯当,这就是我出游的真正缘由。让伊斯巴汗去议论纷纷吧,但在那些爱我的人之前,请不要替我辩护。我的敌人们作种种恶意的解释,你可置之不理。这是他们目前对我所能作的惟一的危害,我真是太有福气了。
现在大家都在议论我。久而久之,人们不免完全将我忘却,并且我的友人们……不,吕斯当,我不愿作此伤心的想法。友人们一定永远爱重我,我相信他们对我永远忠实,正如我相信你一样。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 [1] 二十日,于埃塞垅。
* * *
[1] 回历六月。
[book_title]信九 阉奴总管寄伊璧
(寄埃塞垅)
你跟随旧主人到处旅行,走遍各行省、各王国。忧愁悒郁的情绪,不可能在你身上落下痕迹。因为你无时无刻不看见新鲜事物,所见的一切,都使你心旷神怡,时间过去了,而你毫不觉得。
我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我被关在可怕的监牢中,周围的一切天天如此,心上的忧郁永远不变。五十年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日子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使我呻吟不已。我这一生,去日虽多,却不能说曾经有过一刻清静、一天安心。
当初,我的第一个主人打定了残酷的计划,要将他的那些妇人交给我看管,并且百般威胁利诱,强迫我从此以后永成残缺不全的人。那时,我对最艰苦的差役发生了厌倦,打算牺牲我的情欲,借以换取安逸和富裕的生活。我真倒霉!在我分神的脑海中,我只看见补偿,没有看见损失。因为我当初希望,由于无力满足爱情,正好借此挣脱情网。唉!人家在我身上灭绝了情欲之果,而没有消除情欲之因。于是,远远不曾使我减轻情欲的负荷,周围的一切,反而不断地刺激我的情欲。一进后房,一切都引起我对于我所丧失的事物的悔恨:我觉得无时无刻不在兴奋中,千娇百媚,好像为了使我懊丧,才故意出现在我眼前。我的不幸真是到了极点,因为在我眼前,永远有一个幸福的男子存在。在那心烦意乱的时期,我每次将妇人领到主人床上,每次替妇人脱掉衣裳,回来的时候,心中必定燃烧着无可奈何的狂怒,灵魂充满可怕的绝望。
我悲惨的青春就是这样度过的。除我自己以外,我没有一个心腹,我满怀苦闷和忧郁,不得不忍气吞声,以前我企图用那么温柔的眼光观看女人,那时只好用严厉的眼光去看她们。如果被她们看穿,我就完了。她们利用我的弱点,什么便宜不想占?
记得有一天,我伺候一个妇人洗澡。我情不自禁到失却了全部理智,竟敢用手接触某一可怕的地方。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认为我生命的末日到临了。幸亏我还算运气,避免了酷刑和惨死。可是那个美人,手中掌握了我的弱点作为把柄,使我付出很高的代价,来换取她的缄默:对于她,我的权威完全丧失;从此她强迫我冒了千百次生命危险,去做委曲求全的事。
最后,青春的火焰熄灭了:我老了,在这方面进入平静的境界;我用漠不关心的眼光看那些女人;过去她们鄙视我、折磨我、使我痛苦,现在我以同样待遇好生回敬她们。我永远记得,我是为了指挥她们而生在世上的,遇到对她们发号施令的机会,我仿佛觉得自己重新成了男子汉。自从我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她们,并且通过我的理智发现她们的全部弱点以后,她们就成了我憎恨的对象。虽然我替别人看守她们,但是她们唯唯听命,对于我不但是一种乐趣,而且是暗暗的欢喜。我剥夺她们的一切,仿佛她们为我而受罪,因而我总能得到间接的满足。我在后房内院好比在我的小小帝国中一样,于是我的野心——我身上所剩的惟一热情,也稍稍满足。我看见周围的一切都依靠我来进行,无时无刻不需要我,心中很高兴。我甘心情愿,负担全体妇人对我的憎恨,这憎恨巩固了我在后房内院的职位。因此,她们并不是和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打交道,她们最天真无邪的乐趣,我总是先意承志地满足她们。我在她们面前,永远像一座不可动摇的栅栏:她们出主意、订计划,我突然间出来拦阻。我以“拒绝”武装自己;我满腹顾虑,好比刺猬遍身是刺;我三句不离口的无非天职、德行、廉耻、谦虚等字眼。我不断地对她们谈女性的软弱和主人的威权,使她们懊丧绝望。接着,我又自怨自艾,说我如此严厉,实在出于无奈,好像我要她们了解,我除了她们的利益,除了对她们十分关心之外,没有别的动机。
我并非没有数不清的不顺心的事,这些喜欢报复的妇人,并非不设法夸张我给她们受的气:她们的反击是可怖的。我和她们相互间的优势与劣势,一涨一落,如同潮水一般。她们经常把最令人感觉羞辱的差使派到我头上,她们对我装出无比的鄙视,并且不管我年老,为了毫不重要的事,一夜之间,叫我起来十次。我不停地被命令、差遣、役使、摆布,累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她们在轮班训练我,好像她们的花招层出不穷。她们常常喜欢使我加倍地干活。她们叫人向我透露一些假秘密:时而有人来说,在墙外发现了一个年轻男子,时而有人听见了可疑的声音,或拾到了一封信。这一切使我手忙脚乱,她们反而引为笑乐:见我如此庸人自扰,她们高兴之至。又有一次,她们将我拴在房门外,昼夜不放。她们善于伪装害病,伪装不省人事、惊慌恐怖。她们并不缺少借口,使我服服帖帖,让她们牵着走。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盲目服从,百依百顺:像我这样的人敢说一个“不”字,那才是闻所未闻;而且如果我迟疑不决,不服从她们,她们就有权力惩罚我。亲爱的伊璧,我宁愿不要老命,也不甘心受此屈辱。
上述种种,尚非全部情况。我从来没有把握,如何博得主人片刻欢心。在主人心中,有许多妇人都是我的仇敌,她们一心想要置我于绝境。她们和主人亲密的片刻,主人决不会听信我的话;在那些时刻,她们要什么就获得什么;在那些时刻,理亏的反正总是我。我把对我怀着怒意的妇人领到主人床上去。你以为女人会在那里替我说话吗?你以为我的利益会占优势吗?她们的眼泪,她们的婉转呻吟,她们的拥抱接吻,甚至她们的欢乐,都使我提心吊胆,因为她们正处于耀武扬威的地位,她们的妖媚对于我是可怕的。我过去的服务劳绩,被她们当前的服务,在片刻之间,一笔勾销。对于这神魂颠倒、身不由己的主人,我无法通过任何事物保证他对我的信任。
晚上就寝时,还保持着主人对我的好感;早上一起床,已经失宠了——这样的事,我已经遭遇不知多少次!那一天,我在后房附近受了鞭笞,丢尽了脸,究竟为了什么事?原来我把一个妇人送入主人怀抱,那妇人等主人情焰上升,马上就泪如泉涌,诉述怨愤,并且很巧妙地配以间隙,使得怨愤的严重性随着她所激发的情欲的增长而更加严重。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如何招架得住呢?在我最不提防的时候,我掉入了陷阱,成了热情缠绵和婉转呻吟中所订条约的牺牲品。亲爱的伊璧,我一直生活在这种残酷的情况下。
你多么幸福!你伺候的对象,限于郁斯贝克一个人。讨他的欢心在你并不是难事,你也不难将他对你的好感保持到你生命的末日。
一七一一年,赛法尔月最后一日,于伊斯巴汗内院。
[book_title]信十 米尔扎 [1] 寄友人郁斯贝克
(寄埃塞垅)
只有你,当黎伽和我远离的时候,能使我的损失得到补偿;也只有黎伽,能够安慰我对于你的遥念。我们很想念你,郁斯贝克,因为你在这儿是我们交游场中的灵魂。心投意惬的交谊,除非用暴力,否则是决不会破裂的!
我们正在这儿纷纷争辩,所争论的经常是道德方面的问题。昨天,有人提出:人之所以幸福,是否由于官能的满足与快感,还是由于道德实践?我常听你说,人生在世,本应道德高尚,而正义之感,乃是与生俱来的人特有的品质。尊意如何,务请指教。
我曾和几位毛拉 [2] 谈过,他们引经据典,满口《古兰经》,使我失望。因我并非以真正信徒的身份和他们交谈,而是作为人,作为公民,作为人父,去和他们谈的。
再见。
一七一一年,赛法尔月最后一日,于伊斯巴汗。
* * *
[1] 米尔扎,波斯对官吏、王族、学者的尊称。君主用此尊称时,放在本名后边,文人学士用此尊称时,放在本名前面。但是在这封信里,米尔扎却借作私人专名。
[2] 毛拉,伊斯兰教职称谓,有时亦指一般博学通经之士。
[book_title]信十一 郁斯贝克寄米尔扎
(寄伊斯巴汗)
你放弃自己的理智,而要试试我的理智;你卑躬屈节,和我商讨,以为我能教你。亲爱的米尔扎,你对我的友谊,比你对我的良好看法,更使我感觉欣幸。
为了不辱尊命,我以为毋须用极抽象的理论。有些真理,仅用劝说不足以服人,还须令人有所感触。道德真理就是如此。下列一段历史,也许比精微的哲学更能使你感动。
从前,阿拉伯有一小小民族,名叫穴居人。他们的远祖是古代的穴居人,如果相信历史学家的话,据说三分像人,七分像兽。我所说的穴居人却并不如此丑怪。他们并不像熊一般遍体长毛,他们并不尖声呼啸,他们也有两只眼睛。可是他们如此恶劣,如此残暴,乃至彼此之间,没有丝毫公平与正义的原则。
他们的国王系出外族,他想纠正他们恶劣的根性,对待他们十分严厉。但是他们发动叛乱,杀死了国王,灭绝了王室。
事变之后,他们会合在一起,推举政府。经过无数分歧与争执,建立了一些官职。但是,官员刚刚选定,大家立刻觉得他们令人不能忍受,于是又把他们统统杀死。
人们摆脱了新的束缚,一味按照他们的野蛮本性行事。各人认为再也不必服从任何人,各人关怀的只是自身利益,毋须过问别人的利益。
众口一词,作出这样的决定,使大家感到极度欣幸。他们都说:“我干什么去给漠不相关的人拼命劳动?我光替自己想,这样就可以过幸福日子。别人是否幸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设法获得所需要的一切,并且只要我应有尽有,所有别的穴居人艰难贫困,毫不放在我心上。”
那时正是播种的月份。人人说:“我只耕自己的地,地上长麦子,够我吃就行;更多的产量,对于我没有用处;我决不自讨苦吃,劳而无益。”
在这小小的王国里,土地的质量并不一致。有些地区多山,土质贫瘠;另一些地区低洼,有溪流灌溉。这一年,天气十分干旱,以致高地一无收成。同时,可以灌溉的土地却大大丰收。这样一来,山区居民几乎全部饿死,因为洼地居民冷酷无情,不肯分给他们粮食。
第二年,雨水特别多,高地异常丰饶,而低地被水淹没。于是又有一半人大闹饥荒,可是这些倒霉家伙发现别人也和他们以前一样:冷酷无情。
在主要的居民之中,有一个人的妻子非常美丽。他的邻人爱上了她,并且把她抢走。两人吵得很凶,在大骂大打之后,他们同意去找另一个穴居人,请他决断。那人在共和国存在的时期,曾经多少有点威信。两人跑去找他,各有一番理由,打算向他陈述。那人对他们说:“这女子属于你,或属于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我的地要耕。我不能疏忽了自己的事,糟蹋我的时间,而替你们排难解纷,为你们的事卖力气。我请求你们让我安静一点,别再拿你们吵架的事来麻烦我。”话一说完,他就和吵架的两人分手,去种自己的地。两人之中,掠夺人妻的那个比较强壮,他发誓宁死不肯交还妇人。另外那个,眼看邻人如此不顾正义,仲裁者如此冷酷,心中深为难受,满怀懊丧,走向归途。在路上,他发现一个妇人,年轻貌美,正从泉边汲水回来。他这时已经没有妻室,路上的女子很中他的意。等到他听说这女子就是他打算请为仲裁、而对他的不幸如此无动于衷的那人的妻子,他就觉得这女子更加合他的心意。他把那女子抢了就走,带到他家中去了。
有一个人拥有一块相当肥沃的地,他非常仔细地耕种着。他有两个邻人,勾结在一起,将他从住宅中驱逐出去,强占了他的田地。两人之间缔结了联盟,谁要是来抢夺那块地,他们一同抵御。于是,确确实实,他们彼此支援,并且继续了数月之久。可是两人中的一个,觉得一切本可独占,老是与人均分,实在不胜其烦,他就杀死另一个,成了田地的惟一主人。他的天下并不久长:另外有两个穴居人,前来袭击,欺他势孤力弱、不能抵御,把他杀死。
一个穴居人,身上几乎一丝不挂,看见有羊毛待售,他打听什么价钱。商人心中盘算:“当然,我的羊毛,也就只能希望卖到两斗 [1] 玉米的钱。可是我要抬价四倍,借此获得八斗玉米。”购者无可奈何,只好听他要价,照价付钱。“我很高兴,”商人说,“现在我可以得到麦子了。”“你说什么?”购者问道,“你需要麦子吗?我有麦子出售。就怕价钱会使你吃惊。因为你明白,现下几乎到处饥荒,麦子贵到极点。可是,还我钱来,我给你一斗麦子。否则,哪怕你饿死我也不愿脱手。”
就在同时,一种凶恶的疾病在地方上肆虐。从邻国来了一位医生,本领很好。他对症下药,病人一经他手,无不霍然而愈。疾病停止以后,他到经他医治过的病人家中,向他们索取酬金,然而他到处碰钉子。他回国去了。回国之后,由于长途跋涉,他感觉劳顿不堪。可是不久以后,他听说同样的疾病又在那里出现,并且变本加厉,危害那忘恩负义的国土。这一回,那儿的居民不等医生前去,倒先跑来找他。医生说:“滚吧,不义的人们!你们的灵魂中有一种毒素,比你们想治疗的病毒更能致命。你们不配在大地上占一位置,因为你们毫无人道精神,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公道的规则。神祇责罚你们,如果我反对神祇正义的忿怒,我认为那就是触犯神祇。”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三日,于埃塞垅。
* * *
[1] 此处仅指一种量器,姑且译为斗,取其广义,而其容量并不恰恰等于一斗。
[book_title]信十二 郁斯贝克寄米尔扎
(寄伊斯巴汗)
你明白了,亲爱的米尔扎,穴居人如何由于自己的恶劣根性遭受灭亡,如何成了他们自己背信弃义的行为的牺牲品。那许多家庭之中,只有两家未罹民族的灾难。原来在那地方,有两个很奇特的人。他们有人道精神,认识正义,崇尚道德。两人以正直之心互相结合,同时也因鉴于别人的心太腐化而更加亲密。他们眼看满地悲惨的景象,直觉得可怜可悯,于是这又成了他们加强团结的理由。两人以同样的勤勉,为他们的共同利益而操劳。他们之间的分歧,只是温和、亲爱的友谊所产生的分歧。这样,他们两人远离了不配与他们为伍的同胞,在国内最偏僻的角落度着平静幸福的生活。田地被那两双道德高尚的手耕种着,好像自然而然地生产了庄稼。
他们爱他们的妻子,同时也被妻子温柔地热爱着。他们集中注意力,用德行教养他们的子女。不断地给他们指出本国同胞的重重苦难,使孩子们正视这一可悲的覆辙,他们尤其使孩子感觉到:个人的利益永远包括在公共利益之中;要想和公共利益分离,等于自取灭亡;德行对于我们不应当成为一种负担;不应当把德行看成畏途;并且,以正义待人,等于以仁慈待己。
不久,他们得到了有德行的父亲应得的快慰,那就是有了和他们自己相像的子女。在他们注视之下长成的年轻一代,通过幸福的婚姻,繁衍了起来。人数不断增加,团结却是照旧。至于德行,丝毫不因人数众多而衰落。正相反,由于更多的范例,所以加强了德行。
谁能在此设想这些穴居人的幸福呢?这样公正的人民,必定见宠于神祇。他们张开眼睛认识了神祇,也就学会了敬畏。“自然”在风俗习惯中原来留下了一些过于粗糙的事物,于是宗教就来使之柔和。
他们制礼作乐,以娱神祇。节日一到,男女青年,戴着鲜花,用舞蹈和田园音乐,来歌颂神祇。接着就摆开庆筵,酒肴虽然俭素,欢乐并不因此稍减。就在这种集会上,天真的“自然”开始发言;在这些场合,人们学习着以真心真情,互相授受;在这些场合,羞红了的天真面孔,倾吐着爱情的衷曲,可巧又被人听见,不过立刻获得尊长的首肯;在这些场合,慈母们乐于预料那些未来的夫妇如何恩爱、如何忠贞。
大家到庙中去,向神祇求福。所求的并不是发财致富,也不是优裕阔绰——这种愿望和幸福的穴居人的身份不相称——他们只希望他们的同胞都富裕。他们跪在祭坛下边,只是为了祈求尊长健康,兄弟团结,妻子多情,子女孝顺。姑娘们来到神前,贡献她们温柔的祭品:她们的心。而她们所求的只是一种神恩,那就是能使一个穴居人的男子因为她们而获得幸福。
傍晚,羊群离开草地,倦耕的牛已经拖着犁归来。这时候,人们聚集在一起,一边吃清淡的晚餐,一边歌唱当初的穴居人,行为如何不义,遭遇如何悲惨;又歌唱懿行美德,如何随着新的一代而复兴,并且带来了幸福;他们颂扬神祇的伟大,神降恩惠给祈求的人;如果对神不知敬畏,必定触犯神怒;然后他们又描述田园生活的乐趣,永远纯洁的生活如何幸福。不久以后,他们沉沉入睡,他们的睡眠从未被操心和忧郁所打断。
大自然不但满足他们必需的一切,也同样满足他们的欲望。在这幸福的地方,贪婪是从来没有的。人们互相馈赠,赠者却总以为自己在占便宜。穴居族人民把自己看成一家人,牛羊几乎永久混在一起,把各人的牛羊分开是他们认为惟一不必多此一举的事。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六日,于埃塞垅。
[book_title]信十三 郁斯贝克寄米尔扎
对你谈穴居人的德行,我想永远是谈不完的。有一天,一个穴居人说:“我父亲明天得去耕地,我要比他早起两小时。等他下地,就会发现他的地已经耕过了。”
另有一人心中寻思道:“我仿佛觉得,我妹妹看中了一个年轻的穴居人——我们的亲戚。我得向父亲提出,玉成这段姻缘。”
有人跑来告诉另一个穴居人,说他的牛羊被一伙贼人偷走了。那人说:“好不气人!因为其中有一头通身洁白的小母牛,我本打算将它献给神祇。”
另有一个人说:“我得上庙去谢神,因为我弟弟健康恢复了,父亲那么钟爱弟弟,我也十分疼他。”
还有人说:“有一块地和我父亲的地邻接,种那块地的人们天天让猛太阳烤着。我得上那儿种两株树,使那些可怜朋友有时可以到树荫下休息。”
有一天,几个穴居人聚集在一起,一位老人在说一个年轻人,怀疑他干了件坏事,并且在责备他。另一些青年穴居人说:“我们不信他犯了这罪行。可是,如果真有那回事,让他在他全家人之中最后一个死去!”
有人来对一个穴居人说,他家里遭一群外邦人抢劫,把什么都抢走了。这人答道:“如果他们合乎正义,愿神祇让他们能享用那些财物,比我更久。”
穴居族那么繁荣,不能不引起别人眼红。邻近各民族啸聚成群,找了个无聊的借口,决定掠夺穴居族的牛羊。穴居人一知道这消息,就派遣使者,跑去向他们这样说:“穴居族有什么对不起你们?难道他们抢了你们的妇女,偷了你们的牛羊,蹂躏了你们的田地吗?没有的事。我们是公正的,并且我们敬畏神祇。你们到底想要我们的什么?你们要羊毛做衣裳吗?你们要牛羊乳喂养羔犊,要我们地上出产的果子吗?放下你们的武器,到我们这边来,我们把这些都给你们。可是,如果你们怀着敌意,进入我们的国土,那么我们就指天为誓,必定以不义之民看待你们,必定用对付野兽的手段对付你们。”
对方以鄙夷的态度,拒绝了这一番言语。这些野蛮的外族人,全副武装,侵入穴居族的地域。他们以为穴居人除了天真纯朴之外,束手无策。
但是穴居人决心保卫自己,他们将妇女和儿童围在当中。使他们惊奇的是敌人的凶狠寡义,而不是敌人人数众多。一股新的热血充满了他们的心:这一个愿意为父亲而战死;另一个愿意为老婆子女去牺牲;也有的为兄弟;也有的为朋友;总之,大家都为了穴居族的人民。一个人牺牲了,先由他亲近的人上去接替,接替者除了为公共事业之外,同时也有私仇要报。
非正义与德行之间的战斗,就如上述。那些卑怯的族类,所求的无非赃物,并不以逃亡为可耻,面对穴居人的勇敢,尚未接触,就大败而去。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九日,于埃塞垅。
[book_title]信十四 郁斯贝克寄米尔扎
穴居人鉴于族中人口一天比一天增加,认为推选国王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们一致认为,必须将王冠戴在最公正的人头上,大家的眼光集中在一位年高德劭的可敬的老者身上。他不愿参加那次集会,躲在自己家中,满心忧愁。
大家派代表去通知他已经被选为国王,他说:“使我对穴居族犯此过错,使大家相信在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公正,必定拂逆天意!你们给我这顶王冠,如果非如此不可,我也只好接受。但是你们可以预料,我必悲痛而死。因为,当我来到世上,看见穴居人都是自由的,今日却眼看他们作了顺民。”说到这里,他泪如泉涌。他又说道:“倒霉的日子,我为什么活得这么久?”接着,他用严厉的声音喊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啊,穴居人!你们的德行,开始对于你们成为沉重的包袱。在现况之下,你们既无首领,必然是在不知不觉中具有美好的品德,否则不能生存下去,否则可能重蹈祖先的覆辙。可是道德的束缚对于你们也许太严峻了,你们宁愿拜倒在君主之前,服从他的法律,这比你们严肃的风俗反而灵活一些。你们知道到了那时,你们大可以满足奢望,发财致富,在卑鄙的享乐中懒洋洋地打发日子;你们也知道,那时你们将以不犯重大罪行为满足,至于美德,就根本不谈了。”老人停顿了一下,他的眼泪比以前流得更汹涌了。他说:“唉!你们打算叫我干什么?我怎么能命令一个穴居人,让他去做一件什么事?难道你们愿意他因为我的命令而去完成一桩道德高尚的举动?即使没有我,单凭他自然的倾向,他本来也能这样做。啊,穴居人!我年寿已尽,脉管中血液冰凉,不久就要和你们的列祖列宗重新见面。为什么你们愿意我使祖辈难过,非让我告诉他们,说我留在你们颈上的枷锁并非美德。”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十日,于埃塞垅。
[book_title]信十五 黑阉奴总管寄黑阉奴亚隆
(寄埃塞垅)
我祷告老天,请它把你带回到这儿,并且使你避免种种危难。
虽然所谓友谊这种关系,我几乎从未经验过;虽然我彻头彻尾闭塞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而你却曾经使我感觉到,在我胸膛中还有一颗火热的心。对于受我管辖的那群奴隶,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我以喜悦的心情看你从儿童长大成人。
当年,时间一到,主人的视线投射在你身上了。刀子将你和“自然”分割开的时候,“自然”的热力在你身上尚远未抬头。 [1] 我姑且不说,当时我是否替你抱不平,还是见你升到我的地位而感觉高兴。我平息了你的哭喊。我认为你开始了新生命,你从永远听命于人的奴隶地位,进入了将要使人听命于你的奴隶地位。 [2] 我经心着意地教育你。教导总难免严厉,因而在很长的时期内,你竟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可是,你确乎被我热爱,我不妨告诉你,我爱你,犹如父亲爱儿子,假如父子之称,能适用于你我的命运。
你将周游基督教徒所居住的各国,他们从未有所信仰 [3] ;你在那些地方不可能不受许多玷污。先知的目光,在千百万敌人之间,如何能注视你呢?我愿我们的主人在回来时,到麦加 [4] 去朝真:在那天使的圣土上,你们各位都要净化一番。
再见。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十日,于伊斯巴汗内院。
* * *
[1] 意谓亚隆受阉割时,身为童子,人情未通,不知自身遭受的残酷到什么程度。
[2] 当了阉奴,可以指挥奴婢,甚至管束后房妇女。
[3] 指伊斯兰教的信仰。
[4] 穆罕默德诞生地,靠近红海。
[book_title]信十六 郁斯贝克寄三墓 [1] 守者毛拉麦哈迈德·阿里
(寄高亩)
你何以生活在坟墓中,神圣的毛拉?按你的身份,本当以星辰为栖息之所。你深自隐匿,想必恐怕遮天蔽日。和太阳一般,你纯洁无瑕;然而,也正和太阳相似,你以云霞自蔽。
你的法术深邃无底,赛过海洋;你智慧敏锐,赛过阿里 [2] 的双锋宝剑朱化卡;九天之上,诸神之间,发生种种事情,你都知道;你在我们神圣先知的胸前,辨认古兰经文,遇有费解的章句,天使一名,奉命离开宝座,展开翼翅,飞翔而下,替你讲解经文,阐明奥义。
通过你的帮助,我可能和舍拉芳 [3] 发生亲密的来往。因为,说到最后,十三伊玛目 [4] ,你岂不是天地交界的中心,地狱与天堂之间的交通枢纽?
我的周围是一群尘俗的人民。请允许我和你一起净化;请准我抬头向往你所居住的圣地;把我从恶人之间区别开来,正如我们在朝阳初升时,将黑线和白线分开一样;请你帮助我,给我指导;请你照顾我的灵魂;请以先知们的精神,使我灵魂陶醉;以天堂的法术,使它得获滋养;并请允许我,将灵魂的伤痕,呈奉在你脚边。
请将你神圣的手谕,寄到埃塞垅,我在此地将作数月逗留。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十一日,于埃塞垅。
* * *
[1] 三墓,指圣女法蒂玛,以及波斯古君塞斐一世与阿拔斯二世之墓。
[2] 阿里(600—661),伊斯兰教史上第四任哈里发,穆罕默德的堂弟和女婿,圣女法蒂玛是他的妻子。
[3] 这里指的是穆罕默德的后裔。
[4] 伊玛目,伊斯兰教职称谓,系阿拉伯语音译,意为“领袖”、“权威”等。此处指伊斯兰教什叶派的主要支派之一,十二伊玛目派,此派尊奉阿里及其直系后裔中的十二人为穆斯林的伊玛目,所以文中称“十三伊玛目”。
[book_title]信十七 郁斯贝克寄麦哈迈德·阿里
神圣的毛拉,我不能平息我的急躁情绪,等不及你崇高的手谕。我心中有些疑问,必须加以澄清。我感觉自己的理智迷失了方向,请你把它引入正途吧。光明的源泉,请你来照耀我;用你神圣之笔,击碎我向你提出的困难;使我对自己发生怜悯,同时对我将要向你提出的问题感到惭愧。
根据什么,我们的立法者不让我们吃猪肉,不让我们吃一切他所谓“污秽”的肉类呢?根据什么,他不准我们接触任何尸体,并且,为了净化我们的灵魂,他为什么命令我们不停地沐浴?物件本身,仿佛无所谓纯洁与不纯洁。我不能设想,物件有任何特质与纯洁或不纯洁的理由是不可分离的。污泥显得肮脏,无非因为它妨害我们的视觉,或其他一种官能;可是在污泥本身,它并不比黄金或钻石肮脏。认为接触尸体就是玷污自己,无非由于我们对于尸体具有自然的反感。倘如不沐浴的人身体并不妨害别人的嗅觉与视觉,别人如何能设想他们身体不洁?
神圣的毛拉,物体纯洁与否,惟一的判断者,应当是官能感觉。然而,同样的物件可能给人不同的感觉。使这些人发生快感的东西,可能引起另一些人的反感。因此,官能的见证,在此地不能作为定则,除非你说关于这点,各人不妨随意乱想,任便决定,把与自己有关之物,加以洁与不洁的区别。
圣洁的毛拉,这样说来,岂非推翻了神圣的先知所划分的种种区别,推翻了天使们手写的法律的一切基本要点?
一七一一年,主马达·阿赫鲁月二十日,于埃塞垅。
[book_title]信十八 先知的侍者麦哈迈德·阿里寄郁斯贝克
(寄埃塞垅)
你总是向我们提出一些别人已向神圣的先知询问过千百遍的问题。何以你不读博士们的《传习录》 [1] ?何以你不汲取这一切智慧的纯洁源泉?否则你的种种疑问都可以得到解决。
不幸的人们,你们永为尘世的事物所纠缠,从未定神注视天上的事物。你们尊敬毛拉的身份,却不敢自己做毛拉,又不敢跟随他们!
秽浊的人们,你们绝不能深入永恒的奥秘,你们的光明和地狱的阴暗近似,你们思想中的各种理辩,犹如在炎热的舍尔邦月 [2] ,赤日当午,你们双足扬起的尘灰。
因此,你思想的最高点,还够不上一个最小的伊玛目 [3] 的起码程度。你的徒然的哲学是预告雷雨和黑暗的一道闪光,而你在暴风雨中随风飘荡。
答复你的难题,容易得很,只要对你叙述我们神圣的先知某日所遇到的事就行。那时,他被基督徒所诱惑,被犹太人所折磨,将这两种人混淆在一起。
犹太人阿勃底亚斯·伊勃沙龙问他,何以上帝不准人们吃猪肉。穆罕默德答道:“这不是没有理由的,猪是肮脏的畜生,待我说来,令你信服。”他用污泥捏成人形,掷在地上,对它喝道:“起来!”立刻有一人站立起来,并且说:“我乃雅弗,挪亚 [4] 之子是也。”圣先知问道:“你死的时候,头发就这样白吗?”他答道:“不,但你喊醒我时,我以为最后审判之日来到,大为惊慌,以致头发顿时变白。”
上帝 [5] 的使者 [6] 对他说道:“好吧,你把挪亚方舟的故事,从头到尾对我讲来。”雅弗遵命,将头几个月所发生的种种,详详细细,如实叙述。接着,他这样说:
“我们将各种牲畜的粪秽,堆在方舟的一边;这就使方舟大为倾斜,我们害怕得要命,尤其是妇女们,哭哭啼啼,闹得不亦乐乎。我父挪亚求教于上帝,上帝命令他牵来大象一匹,使象面对着倾斜的那边。这庞大的牲畜,排泄秽物,如此之多,乃至生下了一头猪。”
你相信吗,郁斯贝克,从那时起,我们就忌猪肉,并且视猪为污秽的牲畜?
可是,由于猪天天在秽物堆中乱搅,方舟之中,掀起了令人难忍的臭味,以致猪自己也禁不住大打喷嚏,于是从它的鼻子里出来了一只老鼠。老鼠碰到什么就咬什么,使挪亚不能忍受,他想又该求上帝指教了。上帝命令他重重地打一下狮子的前额,狮子一个喷嚏,从鼻孔里喷出一只猫儿。这些牲畜也仍然是肮脏的,你信不信?你以为如何?
某些事物不纯洁,而你不能察觉其理由,这是因为你对于许多别的事物一概无知,并且你不知道在上帝、天使和世人之间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你对永恒的历史是无知的。天上所写的书,你一本也没有念。你所知道的,无非天上书库中极小部分。像我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时候,虽然已经非常接近天书,但也仍然只能说是在黑暗与阴影里。
再见,但愿穆罕默德在你心中。
一七一一年,舍尔邦月最后一日,于高亩。
* * *
[1] 《传习录》,补充与注释《古兰经》的经典著作。
[2] 回历八月。
[3] 伊斯兰寺院的阿訇。——作者注
[4] 详见《旧约·创世记》洪水故事。
[5] 这里指的是伊斯兰教所信奉的安拉。
[6] 指穆罕默德。
[book_title]信十九 郁斯贝克寄友人吕斯当
(寄伊斯巴汗)
我们在多珈只停留了八天。赶了三十五天路程以后,我们到达士麦那 [1] 。
从多珈到士麦那,其间没有一座值得挂齿的城市。我看见奥斯曼帝国 [2] 的弱点,不胜诧异。这一病体,它自己支持的方法,不是温和适度的控制,而是强烈的药剂,因而日益精疲力竭,外强中干。
那些巴夏 [3] ,他们的官职全仗金钱赂买,他们倾家荡产,始到任所,对于治下的州县,蹂躏掠夺,有如对付被征服的国土。军队横蛮无礼,胡作非为,无人过问。要塞毁败,雉堞崩坍;城市荒凉,乡村凋敝;农商各业,完全废弃。
政府虽然严峻,有罪不罚,却也甚为普遍。种地的基督徒,征税的犹太人,随时可以遭受强暴欺凌。
土地所有权不确定,因此之故,耕种经营,热情大减。任何产权,任何契约执照,经不起当政者恣肆妄为,皆成为一纸空文。
这些野蛮人,荒废百艺到此程度,乃至行军作战之术亦漫不经意。欧洲各国正在精益求精,而他们愚昧无知,依然如故。新的发明,必须在给他们千百次危害以后,他们方知采用。
海上航行,他们毫无经验;驾船操舵,也笨拙不灵。听说有一小撮基督徒从岩石中跳出来, [4] 使所有的奥托曼人都急得满头大汗,使奥托曼帝国陷于疲惫不堪之境。
他们自己没有能力经营商业,只好勉强让永远勤劳进取的欧洲人前来经营。他们靠这些外国人发财致富,还以为给外国人以莫大的恩惠。
我穿越了这广阔的国土,所见城市,只有士麦那堪称富强,而它的富强是由欧洲人一手造成的。此城与众不同,决非土耳其人之功。
亲爱的吕斯当,关于这一帝国,确实的概念即如上述。不出两个世纪,此地将成为某一争城掠地者耀武扬威的战场。 [5]
一七一一年,莱麦丹月 [6] 二日,于士麦那。
* * *
[1] 亦作伊兹密尔,土耳其海港,在爱琴海之滨。
[2] 亦称奥托曼帝国,即土耳其帝国。
[3] 伊斯兰教国家高级官吏称谓。奥斯曼帝国时期,用于称呼帝国高级文武官员,只属个人,不世袭。一九三四年土耳其宣布废除此称。这里指的是土耳其省长或州督。
[4] 指一五六五年奥托曼帝国在围困马耳他岛战役中的失败。
[5] 孟德斯鸠的预言恰好应验了: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三年之间,巴尔干半岛各国联军向土耳其进攻,使土耳其丧失一部分疆土。
[6] 回历九月。
[book_title]信二十 郁斯贝克寄妻莎嬉
(寄伊斯巴汗后房)
你冒犯了我,莎嬉,我觉得胸中怒气滂渤,假如你不趁我远出未归,及时端正操守,平息我猛烈的妒火,使我不再因此深感不安,那么你就应当留神你的骨头。
我听说有人见你独自一人,和白阉奴那底在一起。那底将用他的脑袋,作为不忠不信的代价。按照老规矩,你不许在房中接见一个白种阉奴,有的是黑种阉奴供你使唤,你何以连这点都忘记了?你说阉奴并不是人,你说你守身如玉,不至于因阉奴外形与人酷似,引起你的邪念:你这是空口说白话。这些话,对你对我都不足够。对你不够,因你所干的事乃是后房法律所禁止的;对我不够,因为你给我丢脸,你抛头露面,让人看见……我说什么?让人看见?也许让狡诈的人,用罪行玷辱了你,甚至因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用遗憾与绝望玷污了你。
也许你会对我说,你始终是对我忠诚的。呸!你能对我不忠吗?你如何能瞒过这些黑阉奴的警惕?他们见你如此生活,已经很惊异。你如何能粉碎那幽禁你的重门深院?你吹嘘你的德行,但这是不自由的德行;而且也许你的邪念,已经将你自夸不休的忠贞,不止千百次地减损了价值。
我有理由猜疑你的一切,但愿你并没有这样做;但愿那奸人并未将他亵渎神明的手,放在你身上;但愿你拒绝了在他眼前展陈出他主人喜爱的一切 [1] ;但愿由于你衣裳在身,他与你之间,总算还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障;但愿他在你面前忽然产生神圣的敬意,因此不敢仰视;但愿他胆子不够大,想到自找惩罚,不禁发抖。即使上述种种都是事实,他也仍然做了一件违反天职的事。你这次破坏了天职,一无所获,并未实现你荒唐的意图。万一为了满足此种意图,你可能再干出什么事来?万一你能逃出这神圣的地方,你又将干些什么?神圣的后房,对你是无情的监狱,而对于你的女伴们,这是适宜于躲避一切邪行的安身处,这是神圣的庙宇,女性在此庙中,不复软弱无力;即使自然给你们各种不利条件,你们也成为不可征服的了。万一听你自作自为,仅仅用你对于我的、已经受了玷辱的爱情,以及你已经如此丢脸地背弃了的天职,作为你的防御,你又将干些什么?在你生活着的国度中,风俗何等圣洁,它将你从最卑贱的奴隶们的狂妄行为中抢救出来!你应当感激我使你的生活受到拘束,因为只能用此方式,你才配再活下去。
你不能忍受阉奴总管,因为他经常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又因他给你贤明的劝告。你说他丑陋到如此程度,以致你一看见他,不能不感觉难受;仿佛在这种职位上,应当安插最漂亮的人物似的。真正使你痛心的是,那令你丢脸的白阉奴已不在总管的职位上。
但是,你的第一女奴,对你干了什么事?她告诉你,你和年轻的赛丽得 [2] 这样狎昵是很不体面的。这便是你怀恨的理由。
我本应当是个严厉的审判官,莎嬉。而现在,我只是在设法发现你清白无辜,我只是这样一个丈夫。我对于我的新夫人洛克莎娜的爱情,并没有占尽我对于你的一份温柔,你的美丽,也不亚于她。我把我的爱情,分给你们两人,而洛克莎娜不但貌美,德行也好,这是她惟一的优点。
一七一一年,助勒·盖尔德月 [3] 十二日,于士麦那。
* * *
[1] 指莎嬉的身体。
[2] 见前“信四”。
[3] 回历十一月。
[book_title]信二十一 郁斯贝克寄白阉奴总管
你一拆开此信应当发抖,或不如说,你在允许那底狡黠欺主的时候,就应当发抖了。你,在你冷清无聊的老年,假如敢抬眼一看我那些惹不起的爱情对象 [1] ,就算你犯罪;你,你亵渎神明的脚本决不准走到那可怕的门口 [2] ,因为里边隐藏着不许任何人瞧见的、我的爱情对象;你居然允许你治下的人,干你自己所不敢胆大妄为的事,而你却看不见雷霆霹雳就快要落在你自己和你那些人的头上?
而且,你们是什么人?无非我手中随意可以捏碎的卑贱器物。懂得唯唯听命,你们始能存在。你们在世上,仅仅为了生活在我的法律之下,或者为了我命令你们死的时候,立刻就死。你们一息尚存,无非因为我的幸福、爱情和嫉妒,用得着你们卑鄙的手脚。总之,除了顺从,你们不可能有别的命运;除了我的意志,你们不可能有别的灵魂;除了使我快乐,你们不可能有别的希望。
我知道在我的妇人之中,有几个不安心忍受与她们天职有关的那些严肃的法律,并且以此为苦;她们因为经常有个黑阉奴在她们跟前而感觉烦闷;她们厌倦这些丑怪的人物,这些人物的责任就是使她们不背离丈夫;这些我全知道。但是你,你助成了这种混乱,必将受到令一切辜负我的信任者发抖的惩罚。
面对天上各位先知,面对其中最伟大的先知阿里,我起誓:如果你放弃责任,我必将你的生命,和我脚底下的昆虫一样看待。
一七一一年,助勒·盖尔德月十二日,于士麦那。
* * *
[1] 指后房妻妾。
[2] 指后房内院。
[book_title]信二十二 亚隆寄阉奴总管
(寄伊斯巴汗内院)
郁斯贝克离开后房越远,他越回头向着他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女人;他叹息、流泪;他的痛苦越来越尖锐,他的猜疑越来越厉害。他要增加看守的人数。他要派我回去,跟他同来的黑人一齐回去。他不再替自己担心,他替比他自己宝贵一千倍的东西担心。
因此我将生活在你的法律之下,替你分操一份心。天老爷!为了一个人的幸福,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自然”仿佛将妇女置于附属地位,然后又将她们从附属地位挽救出来。两性的关系发生扰乱,因为双方的权利本来是相互的。我们的作用是在男女之间造成新的和谐,因为我们将憎恨放在妇女与我们之间;而在妇女与男子之间,我们安放了爱情。
我的面孔将变得很严厉。我将用阴森森的眼光,射向四周。我嘴唇上,将不再有快乐的表情。外表平静,精神不宁。我毋须等老年的皱纹,就将显出老人的忧郁。
跟随主人在西方,我本可以很高兴,可是我的意志以主人的利益为定。他要我给他看守女人,我将忠心耿耿地去看守。我知道我当如何对付女性;如果不使女性成为空虚无聊,她们就开始变得十分高明;侮辱女性,并不比毁灭她们容易。
我投身于你的目光注视的范围。
一七一一年,助勒·盖尔德月十二日,于士麦那。
[book_title]信二十三 郁斯贝克寄友人伊邦
(寄士麦那)
经过四十天航程,我们到达了里窝那。这是一座新的城市,它见证了托斯坎纳 [1] 地方公爵们的天才,他们将一片池沼地上的乡村变为意大利最繁荣的城市。
此地妇女享受着很大的自由。她们可以隔着一种名为“妒忌” [2] 的窗子观看男子;她们天天可以出门,由老妇人陪伴着;她们只戴一层面幕 [3] 。她们的姐夫妹夫、舅父伯父、侄儿外甥,都可以去见她们,丈夫几乎决不因此而表示不满。
一个伊斯兰教徒初次看见基督教城市,真觉得洋洋大观。姑且不提一看便知、触目皆是的事物,比方建筑物、服装以及主要的风俗习惯的区别。甚至在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中,我也感到奇特,但是不能用言语表达。
我们明天就动身去马赛,但并不打算久住。黎伽和我的计划是即刻到巴黎去,那是欧洲帝国 [4] 的首府。旅行者总是寻找大城市,大城市乃是外国人公有的祖国。
再见,请你深信勿疑,我永远爱你。
一七一二年,赛法尔月十二日,于里窝那。
* * *
[1] 今意大利中部地区,昔为大公国,以佛罗伦萨为首府,一八六○年并入意大利。
[2] 一种百叶窗。
[3] 此处指古代的意大利,今日意大利妇女并不戴面幕。至于波斯古代妇女,出门时须戴四层面幕。
[4] 这是广义的说法,其实就是指全欧洲。
[book_title]信二十四 黎伽寄伊邦
(寄士麦那)
我们来到巴黎已经一个月了,可是整日忙碌,始终未停。费尽周折,我们才定居下来,而且找到联系的人,置备了初时件件皆缺的必需品。
巴黎之大,实不下于伊斯巴汗。房屋如此之高,几乎令人认为屋内居民都是星相家。这一高耸入云的城市,房舍彼此重叠,有六七层之多,你可想见,城中人口必然极端稠密;也可想见,如果大家都到街上,必然拥挤得不亦乐乎。 [1]
你也许不相信,我到此地已经一个月,尚未见过一个安步缓行的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法国人更善于利用他们的机器 [2] :他们不但奔跑,简直是飞。我们亚洲的缓慢的车乘,步履安详的骆驼,会使法国人急得气闭倒地,不省人事。至于我,天生不适宜于这种气派,常常从容缓步,不改常态。可是有时气得我满腔冒火,像一个基督教徒;有时被人从头到脚,溅一身泥水,那倒也罢了,但是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别人定时、规则地经常用肘撞我。一个人从我后面走来,超过我,撞得我向后转;又有一人,从对面走来,一下撞得我复了原位;我走了不到百步,已经腰酸背驼,比走了几十里还疲乏。
请勿以为我目下已经能够将欧洲的人情风俗向你彻底谈论一番;这一切,我自己尚只能有浅薄的概念,我在此经过的时间,只够勉强使我对于一切惊奇不已。
法国国王 [3] 是欧洲最强大的君主。他并不和他的邻人西班牙王一般拥有金矿,但他却比西班牙王更富,因为他的财富以臣民的虚荣心为来源,而这一富源比起金矿来更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人家曾经见他从事或支持大规模的战争,除了卖官鬻爵之外,并无别的基金,而由于人们骄傲到出奇, [4] 法王居然军队薪饷照发、要塞防范周密、水师装备齐全。
而且这位国王是个大魔法师:他的势力,甚至在臣民精神生活上,也能起作用,他随心所欲,左右臣民的思想。倘若国库中只有一百万埃居 [5] ,而他需用两百万,他只要说服臣民,一块埃居实值两块,大家也就相信。倘若有艰巨的战争需要支持,但当时国库一空如洗,他只要使臣民脑中有一个概念,拿一张纸片当银子,大家立刻深信不疑。他甚至使人相信,只要他用手一碰,各种病痛均可消除。他在人们精神上所能发挥的威力,竟大到如此地步。
关于这国王的种种,上面所说的不应当使你诧异,因为另外有个魔法师,比他更强有力。那人左右国王的精神,实不下于国王左右臣民的精神。这魔法师名为教皇。有时他令国王相信,三等于一,人们所吃的面包并非面包,所饮的酒并非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为了使国王永不懈怠,毫不抛弃信教的习惯,他不时给他某些加强信仰的佐证,借此训练他。两年前,他给国王送来了一篇大文章,他称之为《宪章》 [6] ,并且要想强迫国王和他的臣民相信其中所包含的一切,否则就受重罚。在国王方面,教皇成功了:国王立刻顺从,并且以身作则,表率臣民。但臣民之中,有一些人起来抗拒,声言他们丝毫不愿相信那文件中的一切。这一次抗拒运动的策动者是一些妇女,这一抗拒分裂了整个朝廷、整个王国和所有的家庭。那《宪章》禁止她们读一本所有基督徒自称从天上带来的书 [7] :确切地说,就是他们的《古兰经》。妇女们见女性受了侮辱,大为气愤,鼓动一切,起而反对《宪章》。她们争取了男子,和她们站在一起。男子在这问题上,倒并不要求什么优先权。不过人们也应当承认,那伟大的穆夫提 [8] 理论不差;而且,伟大的阿里在上, [9] 他 [10] 想必知道我们神圣法律上的各条原则。因为,既然妇女天生比我们低微,而且众位先知曾经说过,妇女不能入天堂,那么她们何必多事,非读这本专门指点天堂之路的书不可?
关于国王,我听人讲起种种事实,简直出于奇迹,我信你一定犹豫,难以置信。
据说他由于邻邦皆缔结同盟,与他为敌,因而与邻邦交兵构战时,在国内被无数无形的敌人包围。又据说他搜索这些敌人,已有三十年之久,而且即便他所信任的某些托钵僧 [11] 不辞辛苦、悉心搜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这些敌人和他生活在一起:他们就在他的朝廷上,都城里,军队中,法庭上。然而据说他终将无法破获他们,抱憾而死。这些敌人,在一般情况之下,可以说是存在的。个别地说,却又并不存在,因为这是一个团体,然而没有固定的成员。无疑地,这位君主对待降服之敌不够宽宏,因而上苍降罚,使他有看不见的敌人,而且敌人的天才与命运都比他强。
我将继续写信给你,告诉你一些与波斯人性格及天才相去甚远的事物。负载你我二人的确乎是同一个地球,但我所在国的人民和你所在国的人民却大不相同。
一七一二年,莱比尔·阿赫鲁月四日,于巴黎。
* * *
[1] 在一七一三年,巴黎有七十万人口,九百条大小街巷,两万四千所房屋。
[2] 此处指人的身体。
[3] 指法王路易十四。
[4] 新兴资产阶级的暴发户,腰缠万贯,遍身铜臭,但在封建社会地位不高;因此他们不惜巨款,捐官买爵,装点门楣,并以此自傲;法王也乐得利用他们的弱点,大事搜刮聚敛。
[5] 法国古代银币,上铸盾形,故又名盾币。
[6] 罗马教皇格来蒙十一于一七一三年颁布了《宪章》,谴责法国冉森派教士关于《新约》的著作。
[7] 指基督教《圣经》。
[8] 穆夫提,本为伊斯兰教领袖之意,此处隐射罗马教皇。
[9] 此为惊叹句,相当于:皇天在上!
[10] 指罗马教皇。
[11] 托钵僧,音译为达尔维什,本为伊斯兰教苏菲派教职称谓,此处指当时得宠于法国国王的耶稣会派天主教士,他们和上述冉森派天主教士是敌对的,而信中所谓无形的敌人,即指冉森派。
[book_title]信二十五 郁斯贝克寄伊邦
(寄士麦那)
我接到你侄儿磊迭来信。他对我说他要离开士麦那,游历意大利;他说他旅行的惟一目的在于求知,借此能更进一步,不愧为你的侄子。我祝贺你有这样的侄子,日后必将成为你老年的安慰。
黎伽在给你写长信,他对我说他在信中大讲这个国度 [1] 。他精神活泼,故而见闻明快。至于我,思想较慢,尚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无可奉告。
我们常以充满友情的谈话提到你:承你在士麦那盛意款待,并承你经常予以友谊的协助,凡此种种,都使我们说也说不完。
但愿你,慷慨的伊邦,到处遇到像我们一样忠实和知心的朋友!我盼望不久和你再见,和你在一起重度欢快的日子,韶光在两个好友之间流逝得何等轻快!再见。
一七一二年,莱比尔·阿赫鲁月四日,于巴黎。
* * *
[1] 指法国。
[book_title]信二十六 郁斯贝克寄洛克莎娜
(寄伊斯巴汗内院)
你多么幸福,洛克莎娜,能生活在波斯这样和美的家乡,而不是置身于蛊毒的风土气候中,和那里不识羞耻、不重美德的居民为伍!你多么幸福!你生活在我的后房,等于居住在天真无邪之境,任何人不能侵犯你。你要想失足,亦不可能,这是你的幸福,因此你很快乐。从来没有人,用放浪的目光玷辱过你;即使你的公公,在筵席上虽说比较自由,亦从未见过你的樱口,因为你总用神圣的带子,掩在口上,决不疏忽。幸福的洛克莎娜!你在乡间时,总有阉奴走在你前面,如有大胆狂徒,敢不迅速回避,一概格杀勿论。我自己,虽然天将你赐给我,玉成我的幸福,但你捍卫你的珍宝,毫不松懈;为了占有这珍宝,我费尽千辛万苦! [1] 新婚之初,见不了你一面,令我惆怅欲绝!见面之后,又使我不胜焦急!可是你并不满足我的焦心,正相反,你为你受了威胁的贞操进行固执的抗拒,这就更刺激我的急躁情绪,因你把我和你不能见面的一般男子混淆起来。有一天,我在奴婢群中找不到你了,她们也欺弄我,将你隐藏起来,使我没法找你,你还记得吗?又有一天,你眼看自己的眼泪不发生效力,就借了你母亲的权威,要想遏制我的爱情热狂,你还记得吗?你用尽一切方法之后,只好铤而走险,你还记得吗?你手执匕首,吓唬你的多情夫君,如果他再强求你献出你认为比丈夫更珍贵的东西,那么你就要把他刺死。这场爱情与贞操的斗争延续了两个月之久。贞洁的顾虑,你未免过分加以夸张了,甚至你被屈服之后,还不甘心投降。你将摇摇欲坠的处女之宝,一直捍卫到山穷水尽。在你目中,我是侮辱你的敌人,而不是你的多情夫君。你有三个多月之久,见了我就满面羞红。你那无地自容的神情,仿佛在谴责我占了你的便宜。我甚至不能从容不迫地占有你,因为你将美妙之处一概对我隐藏起来,于是我只陶醉于大恩,而不能获得小惠。
如果你是长大在此地 [2] 的,早就不至于如此慌乱。在此地,妇女摒弃了一切拘谨的态度;她们当着男子抛头露面,好像在自寻失身之道;她们眼波流盼,寻求男子;她们在寺院中、散步的路上以及她们自己的住处和男子见面;役使阉奴的习俗,此地向来没有听说过。你们之间,存在着高贵的纯朴和可爱的贞洁,这都是此地所没有的,此地只有粗鲁厚颜的态度,对此情况,令人无法习惯。
是的,洛克莎娜,如果你在此地,眼看此间女性下贱无耻到可怕的地步,你不免会感到和自己受了侮辱一样,你不免对于这恶俗可憎的地方避之不及,并且你将后悔不该离开你现在的温暖的安身处。在这安身处,一切都纯洁无瑕,你可以对自己放心,没有任何使你战栗的危害,总之你可以安心爱我,不必害怕一旦失却你对我应有的爱情。
你施最艳丽的脂粉使容颜更为焕发,你以最珍贵的香露洒遍全身,你穿上最华丽的衣裳,你用舞姿的曼妙和歌喉的婉转压倒后房佳丽,你用姿色、温柔与愉悦的心情和她们作富有风韵的战斗——在那些时候,我不能设想,你除了讨我欢心之外,还有其他目的。并且,我见你粉颊绯红,低声下气,或美目顾盼,博我青睐,或甜言蜜语,渗我心肺——在那些时候,洛克莎娜,我如何能怀疑你的爱情!
可对于欧洲妇女,我又能作何感想呢?她们涂脂抹粉的艺术,全身的衣装,细心的修饰,专心致志和经常不懈的讨人欢心的愿望,都不外乎是她们品德上留下的污点,同时,也是对于她们丈夫的侮辱。
洛克莎娜,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她们胡作非为,已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虽然她们的举止使人如此设想。我也并不以为她们放荡到可怕的程度,绝对破坏了夫妇间的守则,因而令人不寒而栗。堕落至此的妇女,为数极少,因为,妇女们都在心中铭刻着某种性质的贞操观念,这是和她们的家世与身份分不开的,教育虽然削弱了这种观念,但并未加以摧毁。她们不妨放松外表上非有不可的贞洁的义务,可是一到最后关头,就会发生自然的反抗 [3] 。因此,我们将你们紧紧地禁闭着,派这许多奴隶去看守,你们的欲望如果飞得太远了,我们就大力加以约束。这种种,并非我们怕你们彻底不忠,却因为我们知道,纯洁不嫌过分,而小小的污点却可以破坏纯洁。
我替你抱怨,洛克莎娜。你的贞洁,久经考验,应当有一个永不别离,而且能满足你的仅仅用德行压抑着的欲望的丈夫,才不辜负你。
一七一二年,赖哲卜月 [4] 七日,于巴黎。
* * *
[1] 在封建时代的波斯,妇女们受“贞操教育”的愚弄,即使结婚之后,亦不肯让丈夫亲近,必须经过长期挣扎,始肯让步。其实此种“挣扎”,仍然是封建社会的男性对于女性的玩弄手段。
[2] 指法国。
[3] 生理上的反抗。
[4] 回历七月。
[book_title]信二十七 郁斯贝克寄耐熙
(寄伊斯巴汗)
我们此刻在巴黎,这是太阳城 [1] 傲慢的敌手。
从士麦那启程时,我托友人伊邦给你寄去盒子一只,里面有几件薄礼,此信亦由伊邦转上。我和他虽相距五六百里 [2] ,我常给他去信,而我接到他来信也很方便,就如他在伊斯巴汗,我在高亩。我的信件先寄马赛,从马赛不断有船开往士麦那。寄往波斯的信,由每天前往伊斯巴汗的亚美尼亚骆驼队带走。
黎伽身体十分健康。体格强壮、年纪轻、天性的快乐心情,使他战胜一切考验。
可是,我自己呢,身体却不佳。我身心俱敝,忧思郁积,日甚一日。由于健康减退,我远望祖国,益觉身在异邦,举目皆非。
不过,亲爱的耐熙,我请求你,设法使我的女人们不知道我的现况。因为,假如她们爱我,免得她们落泪;假如她们不爱我,我绝不愿意她们得此消息,益发胆大妄为。
倘如我那些阉奴以为我情况危急,他们和女人狼狈为奸也可以逃避惩罚,那么他们对于能使顽石点头、死者复苏的女性的甜言蜜语,立刻会失去抵抗。
再见,耐熙,我乐于对你表示信任。
一七一二年,舍尔邦月五日,于巴黎。
* * *
[1] 指伊斯巴汗,意谓只有巴黎能与波斯的京城伊斯巴汗相比。
[2] 此地所谓一“里”,约当今的四公里。
[book_title]信二十八 黎伽寄×××
我昨天见到一件事,相当奇特,虽然在巴黎这种事情天天发生。
傍晚时分,居民集合起来去表现一种戏剧场面,听说名为“话剧” [1] 。大的活动在高台上进行,名为“舞台”。在两旁,称为“包厢”的那些小角落里,可以看见男男女女,一起表演各种哑剧,和我们波斯通行的哑剧大致相仿佛。
这边,一个情场失意的伤心女人在表现她的惆怅;另一女子,神情比较活泼,目光注视她的情人,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那男人也用同样目光盯她。各种热情全刻画在人们脸上,而各种表情,虽然哑口无言,却更有声有色。在包厢里,女演员 [2] 只露出半身,通常都携有袖筒,将手臂掩藏起来,态度端方。在下边,一大队人站着,他们嘲笑舞台上的人,台上的人也笑台下站着的人。
然而最辛苦的却是另外几个人,他们年纪都不算很大,经得住劳累,所以被雇专干这一行。他们不得不到处乱跑。他们从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角落里钻来钻去,以惊人的矫捷,奔上若干层楼,他们出现在楼上、楼下、各处包厢中,简直可以说与泅水一样忽而不见、忽又出现,他们时常离开这一剧场赶到另一剧场去表演。甚至有些带拐棒的人,敏捷到令人不敢置信的地步,来往一如常人。最后,人们到另一些客厅里,那里在演一出特殊的喜剧:一开始互相鞠躬行礼,接着互相抱吻。据说泛泛之交,也可以允许互相紧抱,使人喘不过气来。似乎在那地点,能启发人们温爱的柔情。确实,据说在其中实行统治的公主们,并不粗暴;每天除了在两三小时之内,她们相当难以接近,别的时间,她们是平易近人的,据说那是一种容易消除的狂醉。 [3]
上述种种,在另一场所也大致相同地发生,那场所名为“歌剧院”。所不同者,无非在前一场所,人们在说话,而在这一场所,人们在唱歌。前些天,一位友人领我到某位主要女演员的化妆室中。我和她相见甚欢,以致次日,我就收到她这样一封信:
先生:
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子。以前我一直是歌剧院中最有品行的女演员。在七八个月之前,我在你昨日所见的化妆室中。我正在上妆,扮为狄安娜 [4] 的女祭司,一个年轻的神甫来找我。他毫不尊重我的白袍、白纱和束发带,竟玷污了我清白之身。我竭力向他说,我为他作了重大牺牲,但也枉然。他笑了起来,他说他觉得我非常尘俗。可是现在我身体已这样粗大,简直不敢再上舞台。因为在面子问题上,我是想象不到地多心的。我始终以为,对于一个出身清白的姑娘,使她失掉体面比使她失掉贞操更不容易。我既然有这样的顾忌,你想那年轻神甫,如果不先应允和我结婚,如何能随心所欲呢?他这冠冕堂皇的动机使我不拘通常小节,一开头就干了本该最后进行的事。但是,既然他的背信弃义叫我丢尽了人,我不愿再在歌剧院生活下去。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剧院的薪水也不大够我生活。因为眼下我年纪渐大,风韵不如从前,我的薪水虽然一直仍旧,倒好似一天比一天减少了。从您的一个随从人员口中,我听说贵国十分重视女舞蹈家;又说如果我在伊斯巴汗,马上可以发财。如果您肯提拔,带我上贵国去,那么您的善举绝不会落空,凭我的德性与品行,我决不辜负您的仁慈。
谨启。
一七一二年,沙瓦鲁月 [5] 二日,于巴黎。
* * *
[1] 原文Comédie,此处译为“话剧”系针对歌剧而言。巴黎原有(现在仍有)国立的话剧院(一六八○年创立)和歌剧院(首创于一六七一年)之别;而话剧院并非专演喜剧,亦常演古典悲剧,不过无音乐与歌舞而已。因此,通常所谓巴黎“喜剧院”,应当译为“话剧院”,更切合实际情况。
[2] 广义的说法,其实是指观众。观众一边听戏,一边与人眉来目去,大演哑剧,故亦为“演员”。
[3] 这里所谓“另一些客厅”,是剧院为演员们招待宾客预备的,在当时这些地方也成了有名的社交场合。这里所谓“公主们”,是指出名的女演员,她们除了每天两三小时在台上演剧时十分紧张、脾气难惹外,其余的时间也都平易近人,而舞台上的一阵狂醉一下台就消除了。
[4] 罗马神话中之月亮和狩猎女神。
[5] 回历十月。
[book_title]信二十九 黎伽寄伊邦
(寄士麦那)
教皇是基督徒的首领。这是个古老的偶像,人们给他焚香,无非习惯使然。他在往昔,甚至令各国君主望而生畏,因那时他能随时摘下他们的王冠;并且不下于我们正大堂皇的各位苏丹,轻而易举摘下伊里梅特与格鲁吉亚各国国王的王冠。但是现在已经无人怕他。他自称最早的基督徒之一,即所谓圣保罗的继承者,而且他所承袭的财产无疑是极为富足,因为他拥有无量的宝藏,并且统治着很大的地方。
主教们是法律工作者,他们隶属于教皇,在教皇的权威之下,从事两种不相同的职务: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和教皇一样制订教规与戒律;当他们单独行动的时候,除了使人如何设法免遵教规以外,没有别的事可做。你一定会知道,基督教负担着无数清规戒律,非常难于实践。人们认为,实践教规太困难,不如由主教们来使人免除此种实践。为了公益,大家决定这样办。如此一来,倘或有人不愿实行莱麦丹 [1] ,或不愿办理关于婚姻的各种手续,或要打消许下的愿心,或想违反教律而缔结婚姻,有时甚至愿意翻悔立下的誓言,大家只要去找主教或教皇,他们立刻会下令许你免除。
主教们自己却不主动制订什么信条。有数不清的博士,其中大部分是修道士,他们之间引起了关于宗教的几千条新问题。人们先让他们去争辩,许久以后,才下一个决定来结束他们的战争。
因此,我可向你保证,从来没有任何王国,内战之多能和基督王国相比。
首先提出某一个新倡议的人,开始时被指为“异端邪说”。每种“异端”各有名称,对于参加的人,仿佛是一种盟号。可是,不愿成为“异端”,亦听尊便,只要将争端平分为两派,对于控诉别人为异端的原告提出一种分辩。并且无论如何分辩,无论这种分辩能否使人听懂,它可以使一个人洁净如白雪,于是这人不妨自称为“正统派”。
上述情况,仅适合于法国与德国。因为我听说在西班牙与葡萄牙,有某些教士,丝毫不理会什么是开玩笑,他们烧死一个活人和烧稻草一般轻易。如果落在这种人手中,你要是曾经到过珈里斯 [2] 省,要是一向手执数珠,口中祷告上帝,身披两块毡毯,用两条带子系着,那就算你运气!如果没有这一切,仅仅是一个穷苦小百姓,那可就很不好办了。他和异教徒似的发誓,说他是个正统派,那时,对方很可以不同意他的“正统”的质量,仍将他作为异端活活烧死。他即使能分辩,也没有用处。毫无分辩的余地!等人们想起听他分辩,他早已成了灰烬。
别的裁判者推测被告可能无罪,而上述的裁判者总推想被告有罪。如遇疑难,他们的准则就是从严处理,显然因为他们认为人都是恶劣的。可是在另一方面,他们对于人又有很好的看法,认为人们永不会说谎,因而他们接受十恶不赦的人、下流娼妇或操无耻贱业的人作证明。在他们的宣判书中,他们先对那穿硫磺衬衣的罪人 [3] 作小小的赞扬,并且说看见罪人穿得那么破烂而不胜气愤,说他们心肠很软、怕看流血,说他们作此判决、万分无奈。然而,为了安慰自己,他们将那些受难者的财产充公,从中自肥。
众先知的子孙们所居住的地方何等幸福!上述各种凄惨现象,在我们幸福的土地上从未有过。众天使给我们送来的神圣宗教 [4] ,以真理捍卫自己,而不需要上述各种残暴手段,借以维持自身。
一七一二年,沙瓦鲁月四日,于巴黎。
* * *
[1] 莱麦丹是回历九月,也叫斋月,本月全体穆斯林须斋戒。此处为借用,指的是基督教的斋戒。
[2] 珈里斯,西班牙省名,为当时欧洲基督徒巡礼的著名圣地。
[3] 被宗教法庭判处火刑(活活焚毙)的人,身涂硫磺,以利燃烧。
[4] 指伊斯兰教。在这一段里,作者原注说:“波斯人是伊斯兰教徒中最宽宏大量的。”
[book_title]信三十 黎伽寄伊邦
(寄士麦那)
巴黎居民好奇到荒诞不经的程度。我初到巴黎,大家把我看成天上派来的人一样,男女老幼,无不以目睹为快。我一出门,大家都到窗口来看;我一到杜伊勒里 [1] ,四周立刻围上一圈人;妇女们以千百种不同的服装颜色排成一条彩虹,围绕着我;我一到戏院,劈头就发现百十对眼镜 [2] 瞄准我的面孔;总之,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被人观看过。有时我不禁微笑,听那些几乎向来足不出户的人纷纷议论:“说句实话,他可是十足的波斯神气。”我到处发现自己的肖像:所有的铺子里,所有的壁炉架上,到处是我的化身。人家就怕不能畅快地看我。可真了不起!
这么大的荣誉不能不令我为难:我不信自己是个稀奇古怪的人;况且,即使我自命不凡,却也决想不到一个对我说是完全人地生疏的大城市会因为我闹得鸡犬不宁。于是我决定脱下波斯服,改穿欧洲装,且看改装之后,我容貌上是否还剩下什么令人赞美之处。这一尝试,使我认识了自己的真实价值。我脱下了全身的外国打扮之后,人们对我的估价再正确没有了。我真该抱怨裁缝,他使我在一刹那间失去了公众对我的注意与重视,因为服装一换,我突然进入了骇人的虚空。有时我与众人相处一小时之久,别人竟不看我一眼,也不让我有开口的机会。然而,假如有人偶然告诉大伙我是波斯人,我马上听见周围乱喳喳地说:“啊!啊!先生是波斯人吗?这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有波斯人呢?”
一七一二年,沙瓦鲁月六日,于巴黎。
* * *
[1] 杜伊勒里王宫前的广场与花坛,为当时巴黎时髦的散步场所。花园今仍在,王宫早已在大革命期间拆除。
[2] 此处指有小柄、用手执的眼镜;看远处时往鼻梁上一架,看毕随手取下。
[book_title]信三十一 磊迭寄郁斯贝克
(寄巴黎)
亲爱的郁斯贝克,我目前在威尼斯。人们不妨游遍天下城市,而一到威尼斯仍然大吃一惊。看到这座城市,看到它的教堂和高塔,全从水中钻出来,看到熙熙攘攘的男女在这本来只合水族聚居的地方,人们总不免称奇。
然而这十丈红尘的城市,缺少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那就是活水。 [1] 在那里不可能进行一次合乎教规的沐浴。我们神圣的先知憎恶这城市,他从天上看下来,一见这城,不免怒容满面。
否则,亲爱的郁斯贝克,我很高兴在这城中生活,我的心智在此日渐成熟。我学习经商的诀窍;明白君主们的利益所在,认识了他们政府的形式;甚至欧洲的迷信,我也不肯疏忽;我钻研医学、物理、天文;我研究各种艺术。总之,我在故乡有乌云蔽日之感,如今则恍然从云中钻出来了。
一七一二年,沙瓦鲁月十六日,于威尼斯。
* * *
[1] 意大利的威尼斯是建筑在海滨的美丽城市,那儿缺乏淡水,须从远处运去。
[book_title]信三十二 黎伽寄×××
日前我去参观一所房子,其中大约有三百人,在里边获得相当简陋的食宿。我一转眼就参观完了,因为里边的教堂和屋舍都不值得一看。里边的人倒是相当愉快:有些人在玩纸牌和别的我不认识的游戏。我出来时,上述人中的一个也出来了,他听我打听去玛莱的道路,那是巴黎最僻远的市区,他说:“我正往那儿去,我给你带路,跟我来吧。”他带我行走,非常巧妙,使我解除种种困难,把我从车马丛中敏捷地救援出来。快要走到时,我忽然为好奇心所驱使,向他问道:“好朋友,我能否知道你是谁?”他答道:“我是盲人,先生。”“怎么!”我说,“你是盲人!你为何不请刚才和你玩牌的那位好心人领我们来呢?”他答道:“那位也是盲人。在你碰见我的那所大宅中,四百年以来,一直有三百个盲人。 [1] 可是,我得和你告别了,这就是你打听的那条街。我要钻到人丛中去,我要走进这教堂,我敢保证,在里边,我将妨碍大家更甚于大家对我的妨碍。”
一七一二年,沙瓦鲁月十七日,于巴黎。
* * *
[1] 巴黎盲人收容院,创立于一二五四年,院名“十五二十收容所”,当初圣路易创设此院时,原为收容在战争中失明的三百名骑士。
[book_title]信三十三 郁斯贝克寄磊迭
(寄威尼斯)
巴黎酒价极昂,因为酒税甚重。法国人好像是想寓禁于征,借此执行神圣《古兰经》中禁饮的戒律。
一想到这种饮料所能发生的悲惨后果,不禁令我把它看成自然给人类的最可怕的赠品。倘有什么东西能腐蚀我们君主的生命与声誉,那就是他们的狂饮无度:这是他们不义与残暴举动的最毒的源泉。
即使羞辱了人类,我亦必须说出:教规禁止我们的君主饮酒,而他们如此狂饮无度,甚至对于人类说,也算是堕落。与此相反,基督教规并不禁止君主饮酒,却不见得因此而造成他们任何过错。人的精神本身就是矛盾的:在放怀痛饮、肆无忌惮的时候,人们对戒律作暴怒的反叛,而宗教律令,本为端正人的品行而设,却时常只能使人增加罪过。
但是,我反对饮用使人失去理性的酒浆,却不谴责那些能使人快乐的饮料。东方的人们 [1] 寻求医治忧愁的方剂,与医治最危险的疾病同样地经心着意,这是他们贤智之处。一个欧洲人倘遇不幸之事,除了拿起一个名叫塞纳克 [2] 的哲人的著作阅读一番,没有别的办法。而亚洲人比欧洲人更合乎情理,而且在这方面更通晓医道,他们采用饮料 [3] ,令人怡然自得,忘记痛苦的往事。
使人痛苦的事莫过于自解自慰,以病痛为不可避免、药物为无用、命运为不可更改、天意为不可违背,并且以为人生本来是不幸的。这就是用人生本来就可怜这种想法来嘲笑减轻痛苦的意愿。不如令心智脱离思索,不从人的理性,却从人的感性方面去医治。
精神与身体结合之后,不断受身体的虐待。倘如血液运行太缓,呼吸不够洁净,或其量不足,人即陷于消沉忧郁。但如服用饮料,使身体改变上述状态,精神恢复接受欢乐印象的能力,它看见自己的机器可以说是恢复了动作与生命,就暗暗欣喜。
一七一三年,助勒·盖尔德月二十五日,于巴黎。
* * *
[1] 法国文学中,所谓“东方”,通常是指近东与中东,包括波斯在内。
[2] 古罗马哲人,生于公元前一世纪。
[3] 比如咖啡。
[book_title]信三十四 黎伽寄伊邦
(寄士麦那)
波斯妇女比法国妇女美丽,而法国妇女却比波斯妇女妖娆。人们不可能不爱前者,也不可能不喜欢后者;前者比较温柔纯朴,后者比较使人愉快。
波斯女子之所以气色如此红润,是由于她们在波斯过着有规则的生活:她们既不赌博,也不熬夜;酒不沾唇,足不出户。应当承认,后房内院,与其说宜于行乐,不如说宜于养生。因为后房生活平静,毫无刺激,充满服从与尽职的气氛;即使是乐趣,也是庄重的;即使是欢喜,也是严肃的;这种欢乐,永远只是作为权威或服从的标志而被寻味着。
至于男子,在波斯也没有在法国这样愉快。在这里,我看到不同阶层和不同处境的人都精神自由、意态畅适,而波斯男子们却没有这种情况。
在土耳其更糟,那儿有些家庭,自从帝政奠基以来,世代相传,谁也不曾笑过一次。
亚洲人这种庄重态度,在于他们相互往来太少:他们谁也不找谁,除非拘于礼节,不得不见面。友谊,这种心心相交的关系,在此地使生活甜蜜,而亚洲人几乎不知道有这回事。他们深居简出,家中总有一群人等待着他们;这样一来,各人的家庭几乎都是孤立的。
一天,我和此地某人谈起这问题,他对我说:“在你们的风俗中,我最看不顺眼的是这点:你们不得不与奴隶们一起生活,那种人在思想上、在心中,永远感觉自己身份卑贱。这种卑怯的人削弱你们得之于自然的道德感,从你们童年时代起,他们纠缠着你们,消灭你们的道德感。归根结底,你们应当摆脱成见。替别人看管妇女,引以为荣;执行人间最卑贱的役使,引以为傲;正因他们忠心耿耿(这是他惟一的品德),所以益发可鄙,因为他们之所以忠心,实乃出于羡慕、嫉妒与绝望;身为两性之渣滓,向两性报复之心急如烈火;低头受强者虐待,但愿有弱者供他欺弄;以残缺不全、丑陋畸形,作为自身的特殊光彩;正因根本不值得重视,才为人另眼相看。总而言之,他固守在门口,片刻不远离,比门臼和门闩更为坚固;守在这可耻的职位上五十年之久,反而洋洋自得,负担着主人的嫉妒,施尽卑贱的伎俩——这样一个可鄙可怜的人,从他那里能得到什么教育呢?”
一七一三年,助勒·希哲月 [1] 十四日,于巴黎。
* * *
[1] 回历十二月。
[book_title]信三十五 郁斯贝克寄大不里士宏明修道院托钵僧仁希德表兄
崇高的托钵僧,你对基督教徒作何感想?你是否以为到了最后裁判的日子,他们将与不忠不信的土耳其人相同,给犹太人当驴子骑,驮着他们大步奔向地狱?我很明白,他们绝不能到众先知所住的地方去,而伟大的阿里之所以来到人间,也绝不是为了他们。然而,由于他们福薄,在本地没有礼拜寺,你以为他们就因此要受永恒的惩罚吗?由于他们未奉行上帝不曾启示给他们的一种宗教,你以为他们就因此要受上帝的责罚吗?我可以告诉你:我时常观察这些基督徒,我曾经询问他们,看他们对于伟大的阿里——人间最壮美的阿里——是否有点概念,我发现他们从未听说过。
他们和从前我们的众位圣先知用宝剑砍杀的那些不忠不信之徒毫无相似之处。那些人之所以被斩,因为他们拒不肯信上天的奇迹,而基督教徒却类乎生活在偶像崇拜的黑暗世界中的那些人,因为那时,神圣的光明尚未照亮我们伟大先知的面孔。
况且,倘若仔细考察他们的宗教,即可发现其中某些成分,类乎我们各种教条的种籽。我常常钦佩天意的奥妙,好似天上愿意给基督徒作准备,以便日后大家改变信仰。我听人提到他们的博士所著的书,名为《胜利了的多妻制》 [1] 。在那本书中,关于基督徒应当奉行多妻制,已经得到证明。他们的洗礼乃是我们的法定沐浴的一种形象,而基督徒的错误无非他们以为初次沐浴有很大的效能,因此从此不必再沐浴了。他们的神甫和修道士一天祈祷七次,和我们一样。他们希望能享天堂之福,在天堂上,通过人身复活,他们可以尝到千种乐趣。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有固定的斋戒期,也有苦修,希望通过苦修邀得上天怜悯。他们崇敬善良的天使,提防凶恶的天使。对于上帝通过他的服务者 [2] 的工作而显示的奇迹,他们非常轻信。和我们一样,他们承认自己功德不够,在上帝左右,必须有人替他们斡旋。我到处看见穆罕默德教义,虽然我并未看见穆罕默德。任便你说什么,真理总要穿破周遭的黑暗,夺围而出。有朝一日,“永恒” [3] 将要看到大地上所有的人全是真正的信徒。时间消磨一切,也必定连错误一起消灭,所有的人必将惊奇地发现自己全站在一面大旗之下。一切将归于消灭,即使是圣法 [4] 也不例外,因为神圣的范例将从地上送到天上,存入天上的档案。
一七一三年,助勒·希哲月二十日,于巴黎。
* * *
[1] 此书为路德派的神学博士李塞所著,发表于一六八二年。
[2] 指教士们。
[3] 指上帝的精神,万化之主。
[4] 指宗教的经典。
[book_title]信三十六 郁斯贝克寄磊迭
(寄威尼斯)
饮用咖啡在巴黎极为普遍,有许多公共场所出售咖啡。这些场所,有的供人谈论新闻,有的供人弈棋。其中有一家善于调治咖啡,以致喝咖啡的人机智大增;至少顾客从那儿出来,没有一人不自以为比进去时机智增加了四倍。
可是,这些风雅之士最令我感觉不顺眼的地方,在于他们专在幼稚可笑的事情上玩弄才智,而不贡献给祖国。例如,我刚到巴黎,看见他们正在进行热烈的争论,题目之细小微末几乎令人不能想象:希腊某位古老诗人 [1] 的名誉。两千年来,无人知道诗人的故乡,也不知道他逝世的年月。双方承认这是个极好的诗人,问题无非在于他的功绩大小,大家意见不一致。各人都想给诗人规定一个价格,可是在这些分配名誉的人之间,有的占了上风。于是就争吵起来!争吵得很凶,因为双方用和气的态度,互相如此粗暴地谩骂,开如此辛辣的玩笑,以致我不但赞美争辩的题目,而且也佩服争辩的方式。我心里想:“倘如有人,轻率冒昧,到一个希腊诗人的辩护者面前,诽谤某正直公民的名誉,他势必大受反攻。我相信,替死人名誉辩护的那番微妙的热心,为了辩护活人,势必更将炽烈起来!”我又想:“可是无论如何,上帝保佑我,千万不要招致那些希腊诗人鉴定者的恶感,两千年来的墓中生活,仍不能保证那位诗人免受这些人的深切憎恨!他们目下向空挥拳。万一面临敌人,他们怒火炽烈,又将如何得了?”
上述的人是用通俗语言 [2] 辩论的。必须将他们和另一类争辩者加以区别,后者使用一种野蛮的语言 [3] ,因此那些舌战者似乎更加猛烈,更加执拗。在某些市区 [4] ,这类人黑鸦鸦地挤成一团,他们以“分辨”为食粮,以“理辩”与错误的结论为生活。这一种饿死人的职业却也有它的出息:曾经见到整个民族,从本国被驱逐出来,渡海到法国定居; [5] 为了应付生活上的需要,他们随身所带的只是令人生畏的争吵本领。
一七一三年,助勒·希哲月最后一日,于巴黎。
* * *
[1] 指希腊大诗人荷马。
[2] 指普通法文。
[3] 指拉丁文。
[4] 指巴黎拉丁区,学校集中之区。
[5] 指爱尔兰神甫在英国君主迫害之下曾出亡到法国。
[book_title]信三十七 郁斯贝克寄伊邦
(寄士麦那)
法国国王 [1] 已经很老。在我们的历史上,一个君主在位这样久,从无此例。据说他有极高的本领,能令大家惟命是从;他用一贯的天才,治理家庭、朝廷和国家。人家常听他说,全世界的政府之中,土耳其人的政府和我们尊严的苏丹的政府最合他的心意,可见他对于东方的政治是何等重视。
我研究了他的性格,发现其中若干矛盾为我所不能索解。比如,他有一个大臣年方十八,又有一嬖爱的妇人,年已八十; [2] 他爱自己的宗教,但谁要是说必须严格遵守教规,却又使他不能忍受;他虽然逃避城市的喧扰,很少与人交谈,但是从早到晚致力于一件事:使大家都谈论他。他喜欢打胜仗,喜欢战利品,但是他怕见自己的军队由很好的将军率领,正如这将军所率领的是敌兵那样使他担心。我想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极度的富有,决非任何君王所敢希冀,同时穷困的程度亦非普通人所能忍受。
对于替他服务的人,他喜欢有所赏赐。但是他酬劳左右侍奉之臣的殷勤——或者不如说酬劳他们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和酬劳坚苦作战的将领们,却是同样地大方。他常常喜欢一个替他解衣脱靴或进餐时捧奉食巾的人,甚于一个替他攻城夺地或替他打胜仗的人。他不以为君王的伟大就在于恩赐得当;并且,不考察他所赏赐有加的人有何长处,而认为既然他看中那人,即使没有长处,也就变成有长处了。因此,他曾经以一笔小小的年金赏给一个败退二十里的人,又以都督的美缺赏给另一个败退四十里的人。
他讲究豪华,尤其在经营宫室方面。御苑中的雕像,多于大城市的居民。御林军之强大,无愧于无敌国王的御林军。他的军队多至无数,他的富源大到无穷,他的国库取之不竭。
一七一三年,穆哈兰月七日,于巴黎。
* * *
[1] 指法王路易十四,生于一六三八年,在位共七十二年(1643—1715)。
[2] 此处作者故作讽刺性的夸张,事实上法国一七一三年并无十八岁的大臣,只有在一六九一年,巴勃希欧男爵二十三岁任枢密院秘书。至于八十岁的宠妇,是指曼德侬夫人(1635—1719),本为诗人司卡龙的寡妇,替路易十四教育子女。路易十四在王后死了以后,和曼德侬夫人秘密结婚。
[book_title]信三十八 黎伽寄伊邦
(寄士麦那)
在男子之间,这是个大问题:不给妇女自由,是否比给她们自由更有益处。我觉得,反对与赞成,双方都有许多理由。欧洲人说,使心爱的女人不幸,这不能算厚道。我们亚洲人却回答说,制裁女子是“自然”给予男子的特权,如果加以放弃,那才有点卑贱。如果有人对亚洲人说,将许多妇女禁闭起来是件麻烦的事,亚洲人回答说,十个听话的女子比一个不听话的女子要少麻烦些。他们也提出相反的意见,说欧洲女子既不忠贞,她们的丈夫就不见得幸福。欧洲人却回答说,亚洲人如此夸耀女子的忠贞,但在情欲畅足之后,总不免令人发生厌腻之感。又说我们 [1] 的女人过分地专属于我们,这样高枕无忧的占有使我们毫不能再有所希求与恐惧。又说妇女略带风骚,正如食盐一般,可以刺激口味,防止腐化。一个比我更贤智的人,恐怕也不免难于作出决定。因为,亚洲人固然善于设法平静自己的挂虑,欧洲人却也善于使自己不发生任何挂虑。
欧洲人说:“总之,万一我们成了倒霉的丈夫,我们总有办法以情人的资格在别处补偿损失。一个男子若要有理由抱怨妻子不忠,除非世上只剩了三个人。只要有四个人,他总能达到目的。”
自然的法则是否要女子顺从男子,这是另一问题。日前有一个对妇女很殷勤的哲学家对我说:“不,自然从未规定这样一条法则。我们加于妇女头上的威力是真正的暴虐。妇女任我们肆行暴虐,无非因为她们比男子温和,由此之故,比男子更富于人道与理性。这些优点,如果男子通理性的话,本应使妇女得到优越的地位;男子却不通理性,所以妇女失掉了优越地位。可是,男子施于妇女的仅仅是暴虐的权力,这是真实的;妇女在男子方面具有自然的威力,这点却也是真实的;她们的权威就是美丽,那是不可抗拒的。我们男子的权威并非各国都有,而美丽的权威则四海皆同。为什么我们有特权?难道我们比谁都强?但这是真正不公道的事。我们用各种办法毁伤妇女的勇气,如果男女教育平等,力量亦必相等。不妨考验妇女们未经教育削弱的各种才能,就可知道究竟我们男子是否比她们强。”
虽然和我们的风俗习惯大相抵触,但是应当如此承认:在最文明的民族中,妇女对于丈夫一直是有权威的。在埃及,这种权威由法律规定,作为对于伊希丝 [2] 的尊敬;在巴比伦,则为了尊敬塞弥拉弥施 [3] 。人们说罗马人号令列国,而俯首于他们的妇人之前。我不提索洛马德人 [4] ,他们真正被女性奴役;但他们过于野蛮,因此不足为训。
你看,亲爱的伊邦,我沾染了此地的风尚。此地人们喜欢发表奇特的意见,并且利用一切机会故作惊人之论。先知解决了这问题,并规定男女两性的权利,他说:“妻子应当尊重丈夫的荣誉,丈夫亦应重视妻子的体面,然而丈夫优于妻子一等。”
一七一三年,主马达·阿赫鲁月二十六日,于巴黎。
* * *
[1] 指波斯男子。
[2] 伊希丝,埃及女神,司医药、庄稼与婚姻。
[3] 塞弥拉弥施,古代传说中亚述与巴比伦的王后,巴比伦城及其悬圃的创立者。传说她的战功与勋业,远出她丈夫尼纳士王之上。
[4] 古代北欧民族,三世纪为哥特族所灭,一部分并入斯拉夫族。
[book_title]信三十九 哈奇·易毕寄改信伊斯兰教的犹太人彭·约如哀
(寄士麦那)
彭·约如哀,我觉得大凡非常之人快要降生的时候,必定有显赫的迹象,形成预兆,仿佛“自然”痛苦骤然发作,而万能的上苍产彼巨人也很费力。
奇妙的事情无过于穆罕默德的诞生。上帝用天上法令,开始即已决定,派遣这位伟大的先知来到人间擒缚撒旦。所以早在亚当之前两千年,上帝创此光明,并在穆罕默德祖先之间,令首选人物 [1] 世代相传,彼此承袭,一直到穆罕默德本身,借以确实证明,他是历代族长的后裔。
也由于这位先知,上帝不愿妇人不洁不净,男子不经割礼 [2] 而生男育女。
他 [3] 一到人世,已经割治;呱呱坠地之后,就已满面笑容。那时地震三次,就像大地自己在分娩;众多神祇,匍匐不起;列国君主,倾覆失位。路西法 [4] 被投入海底,他泅泳四十天之久,始出深渊,逃上加拜司山巅,在彼处以可怖之声大呼众天使。
那天晚上,上帝在男女之间隔以鸿沟,男女双方莫能逾越。巫师魔士之术均失效应。人闻天上有声,这样说道:“我派遣我的忠实友人降生人间。”
据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思本·阿本证明,当时百鸟成群,云涌风起,队队天使,簇集团聚,皆以抚养此儿为己任,并且彼此争这权利。众鸟啁啾,说它们易于采集四方果品,所以哺育小儿,实较方便。风声喃喃,也在发言:“抚育之责,非我辈莫属,因为我辈能从各处吹送最爽快的气息,使这小儿舒适高兴。”云说:“不,不,小儿将由我们照顾,我们随时使小儿不忘清新的水。”说到此处,众天使愤然大呼:“我等尚有何事可做?”这时天上有声朗朗入耳,一场纷争才告结束,天上的声音说:“此儿绝不可从世人手中抢夺过来,因为哺养他的乳房,抚摸他的手,他居住的屋,憩息的床,凡有助于他的一切,都将获得幸福。”
亲爱的约如哀,既然有这些显著的证明,除非铁石心肠,方能不信先知的神圣法则。上苍还能用什么办法表示告知的神圣使命是天定的?莫非必须颠倒自然,使需要说服的人统统灭亡不成?
一七一三年,赖哲卜月二十日,于巴黎。
* * *
[1] 宗教与政治上的领袖。
[2] 伊斯兰教(以及犹太教)规矩:男子行将成年,必先割去性器官的包头外皮,谓之“割礼”。
[3] 指先知穆罕默德。据传说,这位先知和他的继承人阿里,初生之时,身上洁净如同已经受了“割礼”一般,所以不需要再举行割礼。
[4] 路西法,原为地位最高的天使,后堕落成魔鬼。
[book_title]信四十 郁斯贝克寄伊邦
(寄士麦那)
一个大人物死了之后,人们聚集在礼拜堂内,有人致追悼词赞扬死者。但在演说中,关于死者的功德,很难作正确的评断。
我很想禁止丧仪,因为替人洒几滴眼泪,应当在那人出生的时候,而不该在他逝世的那天。对于行将死亡的人,在他弥留的时候,铺陈一切仪式,摆出一套阴惨的排场, [1] 即便家人的悲泣,朋友的哀痛,除了向临危者夸张地表示,他这一死将造成何等损失,此外又有什么用处?
我们盲目到这地步,以致不知道何时应当悲痛,何时应该高兴:我们悲,几乎永远是假悲;我们乐,几乎永远是假乐。
我见那莫卧儿 [2] 蠢头蠢脑,每年坐在大盘秤上,像公牛似的让人称他的体重;我看见人民因为这位王爷日益笨重而高兴,也就是说他日渐失却统治能力——当我看见这些情形时,伊邦,我对于人类的荒唐觉得可怜。
一七一三年,赖哲卜月二十日,于巴黎。
* * *
[1] 西俗,在人将断气时,点燃素烛,放在床前;如系教徒,则去请教士,来替将死者作最后忏悔。
[2] 莫卧儿,古时印度斯坦北部某国国王。关于这逸闻,作者显然受到一六八二年在法国出版的《土耳其、波斯、印度,六次旅行记》的影响,此书作者是达维尼哀。
[book_title]信四十一 黑阉奴总管寄郁斯贝克
尊荣的大人,黑阉奴伊斯麦尔最近死掉了,我不能不另找一个人接替他。由于目前阉奴极端稀少,我曾想利用您在乡间的黑奴中的一人,可是直到目前,我尚未劝服他,令他情愿献身于这职位。由于我认为归根到底,这是于他有利的,所以日前我想对他用点严厉手段,于是协同您的花园总管,我下令不问他自己愿意与否,必须使他就范,以便他能替你办最贴心的差使,并且能和我一样,生活在他连看也不敢看的可怕的后房内院。但他大声号咷起来,好像谁要剥他的皮。他闹得那样凶,以致挣脱了我们的手,躲避了决定命运的刀子。我刚听说,他打算写信向您求饶,声称我之所以作此打算,是出于无餍足的报复欲望,因为他自己说曾经对我开过尖刻的玩笑。但是,我对您起誓,面对十万位先知:我的举动,完全为您的利益服务,这是我最重视的事,除此以外,我丝毫没有其他考虑。
我匍匐在您脚边。
一七一三年,穆哈兰月七日,于法蒂玛后房。
[book_title]信四十二 法仑寄尊严的主人郁斯贝克
尊荣的大人,要是您在这儿,我将遍体披着白纸出现在您眼前。即使这样,恐怕也写不尽您那黑阉奴总管——人群中最恶劣的一个——自从您启程以后对我的种种凌辱。
他妄称我对于他的不幸身份曾经加以嘲笑,以此为借口,他在我头上施行无穷无尽的报复。他嗾使您那残酷的花园总管来和我作对,此人自从您走以后,强迫我执行不堪其苦的劳役,不止千次,我想我的命要断送了,然而我片刻也未失却替您效劳的热诚。不知有多少次,我心里想:“我有一位满怀慈祥的主人,为什么我却是世上最不幸的奴隶?”
我应当实说,尊荣的大人,我本来没有想到还会遭遇更大的悲运。可是那奸诈的阉奴总管,愿将他的恶行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前几天,他自作主张,命令我献身于看守您那些神圣女人的工作,也就是要我遭受对于我比死亡还残酷千倍的腐刑。有些人一生下来即遭不幸,从他们残酷的父母手中受到此种待遇,他们也许还能自慰,因他们除自己的情况以外,根本不知道有别的情况。可是,有人要把我从人的地位排挤出去,要剥夺我的人性,如果我不死于这野蛮举动,亦不免悲痛而死。
崇高的大人,我以万分自卑的心情,吻您的脚。您的德行向来为人所敬重,请您设法令我身受恩德,不要让别人说,在您的命令之下,世上又增加了一个不幸的人。
一七一三年,穆哈兰月七日,于法蒂玛花园。
[book_title]信四十三 郁斯贝克寄法仑
(寄法蒂玛花园)
见到这神圣的字迹,你可以从心里领受快乐了。你嘱总阉奴和花园总管二人,吻此手谕。我不准他们对你采取任何行动。通知他们购买阉奴一名,补充缺额。你必须克尽厥职,犹如永远在我跟前,因为,你必须知道:我愈仁慈,你若借此胡作乱为,惩罚亦必愈重。
一七一三年,赖哲卜月二十五日,于巴黎。
[book_title]信四十四 郁斯贝克寄磊迭
(寄威尼斯)
法国有三种身份不同的人:教士、军人、法官。每一种人都极端瞧不起另一种人。例如某人因太愚蠢受人鄙视,实际上,往往无非他是个法官而已。
即使最卑不足道的手艺人,无不争夸自己所选择的手艺。他把自己的行业看得比别的行业高多少,也就把隔行的人看成比自己低多少。
埃里望省有一妇人,受到某君主一点恩泽以后,在她给君主祝福时,不下千遍地请求老天,使那君主做埃里望省总督。世上的人,或多或少,全像埃里望省的那个妇人。
我曾在一篇笔记中,读到有一条法国船在几内亚海岸抛锚,船上几个执事的人想上岸去买绵羊。他们被领去见当地的国王,国王那时正坐在树下,给他的子民审理讼案。他坐在宝座上,也就是说坐在一段木头上,顾盼自雄,不下于坐在伟大的莫卧儿皇帝的宝座上;左右有三四名手执木头标枪的卫兵,一顶万民伞式的阳伞给他遮住烈日;他和他的御妻——那位王后,除了他们的黑皮肤以及几个指环以外,身上别无装饰。这位王爷,不但可怜得很,而且非常虚荣,他问这几个外国人,在法国人们是否时常谈论他。他以为他的大名,必已从南极传到北极。他和古时有一位霸主 [1] 不同,那位霸主,据说曾经使全世界噤若寒蝉,而他却以为应当使全宇宙都谈起他。
每当鞑靼的可汗进膳以后,传令官大呼全世界的君主可以去吃饭了,如果他们愿意。这野蛮人吃的无非乳类,居住并无房屋,谋生手段仅仅是抢掠,而他居然把世界各国国王看作他的奴隶,并且每天辱骂他们两次,习以为常。
一七一三年,赖哲卜月二十八日,于巴黎。
* * *
[1] 指亚历山大大帝。
[book_title]信四十五 黎伽寄郁斯贝克
(寄××)
昨天早晨,我尚未起床,听见有人打门,其势汹汹。忽然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个人。我和那人曾经略有往还,这时,他神色十分仓皇。
他的衣服连简素都远远够不上,假发歪戴, [1] 不梳不理,黑色上衣的破绽也来不及找人补缀。平时,他惯以谨慎老成的态度,设法遮掩他服装的破旧,这一天可就顾不得了。
“起来吧,”他对我说,“今天这一整天,我需要你。我有千百样东西要买,而且很乐意请你同去。首先,我们应当去圣道诺雷街去找一个公证人,和他商谈,他正在代人出售一块土地,价值五十万利勿尔 [2] ,我要他优先卖给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顺便在圣日耳曼郊区稍停,在那里我租了一所两千埃居的公馆 [3] ,我希望今天签订租约。”
我一穿好衣服——几乎尚未完全穿好,那人就叫我匆忙下楼。“我们先去买一辆车,配备马夫和马。”他说。果然,不到一小时,我们不但买了马车,还买了价值十万法郎的用品。一切进行迅速,因为那人毫不论价,从不计算,所以他不需要更换地方。这一切使我如在梦中。我细看那人时,发现他身上又贫又富,复杂错综,非常奇特。这样一来,使我不知如何理会。可是到了最后,我打破沉寂,把他拉到一旁,向他问道:“先生,这许多东西谁来付钱?”“我呀,”他说,“请到我房中来,我给你看无量的宝藏,可以令最大的君主也会羡慕的财富。但是不至于使你徒然生羡,我将永远和你同享。”我跟他去。我们上了他的六层楼 [4] ,又架起梯子,爬到第七层,那是一间四边通风的小室,其中只有两三打土盆,满盛各种溶液。“我起了个大早,”他说,“先做了二十五年来天天做的事,就是去看我的作品。我看见了不起的日子终于来到,这一天我将比地球上任何人更富有。你瞧见这朱红的溶液吗?它目前已具有哲学家们 [5] 所要求的一切性能,可以使金属变质。我从里边掏出这些你看见的小粒,按色泽,这已经是真金,虽然按分量说,还不算十全十美。这个秘密,尼古拉·弗拉美 [6] 找到了,可是雷蒙·吕尔 [7] 和一百万别的人却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可落在我手中了,我今天成了幸福的得道之人。但愿老天使我专为老天的荣光而享用天赐的财富!”
我转身就走出来,下楼,或不如说从楼梯上跳下来,气得我快发疯了,我把那个富到这程度的人撇下在他的病院里 [8] 。
再见,亲爱的郁斯贝克。我明天去看你,而且,倘若你愿意,我们一同回巴黎。
一七一三年,赖哲卜月最后一日,于巴黎。
* * *
[1] 古代欧洲,男子戴假发,好比戴帽。在法国,假发一直保持到十八世纪末叶。但假发亦非人人能戴,没有钱的穷人与毫无社会地位的平民就不能戴。
[2] 利勿尔,法国古代的记账货币。
[3] 比较讲究的私人大宅。
[4] 原文作五楼,但按中国习惯系指六楼,因法国平地那一层不算在内。
[5] 指兼营炼丹的古代“哲人”。
[6] 尼古拉·弗拉美(1330—1418),本为巴黎文人,兼事投机营业,奇富,传说为点金石之发明者。
[7] 雷蒙·吕尔(1235—1315),“圣芳济派”僧侣。
[8] 此地所谓病院,系泛指一般贫苦人的栖身之处。这封信描述当时法国(其实不仅法国)某种奇特的人:神经错乱,疯疯癫癫的丹客(炼丹家)。在黄金万能的社会里,这种人往往以毕生精力、时间和物力,追求制造黄金的秘诀,结果难免破产发疯。
[book_title]信四十六 郁斯贝克寄磊迭
(寄威尼斯)
我看见这里有些人在宗教问题上争吵不休,然而我觉得他们所争执的,实际上也就是谁最不信奉宗教。
他们不仅不是较优秀的基督徒,甚至也不是较好的公民,而使我有所感触的也就是这一点。因为,无论你生活在何种宗教中,遵守法律,热爱人类,孝顺父母,永远是首先第一的宗教行为。
在事实上,信教者第一个目标,岂不是在于取得他所宣扬的那宗教的创立者——那位神祇的欢心?欲达此目的,最有把握的办法,无疑是遵守社会的规矩,尽人类的义务。因为,无论你生活在何种宗教中,只要你假定有一种宗教,你也就完全应当假定上帝热爱人类,既然上帝为了人类幸福,建立了这宗教。如果上帝爱人类,我们也爱人类,必能使上帝高兴。就是说,对于人类,要尽人道与仁善的义务,不要破坏保障他们生活的法律。
这样做比奉行这种那种仪式可以有更大把握使上帝高兴,因为各种仪式本身并不包含丝毫仁慈,仪式之所以好,无非假设上帝命令如此,并且不能不重视这命令。然而这一点就引起了大大的争论。在这方面,我们极容易搞错,因为必须在两千种宗教仪式之中,选择某种宗教仪式。
有一个人,天天向上帝这样祷告:“主啊,关于你,人们作吵闹不休的争执,我一点也不懂。我愿意按照你的意志为你服务,可是我所请教的每一个人,都要我按照他的样子为你服务。我向你祈祷时,不知道应当用何种语言。我也不知道应该采取何种姿势:有人说我应当站着向你祷告;另一人叫我坐下;又一人非让我跪着不可。不仅如此,有些人认为我必须每晨以冷水沐浴;按另一些人的意见,如果我不把身上皮肉割去一小块 [1] ,你就会用憎恶的目光看我。有一天,我偶尔在一家商贩客栈 [2] 里吃了兔肉。旁边有三个人,他们把我吓得发抖。他们三个全对我表示,说我严重冒犯了你。其中一个人说,因为兔子是肮脏的畜生;另一个说,因为那兔子是被窒息而死的;最后那个人 [3] 说,因为我吃的不是鱼。有一婆罗门教徒从旁走过,我请他判断,他对我说:‘他们都错了,因为显然你没有亲手杀死兔子。’‘那倒的确是我亲手杀的。’我对他说。‘啊!你干了件上帝决不饶恕、可憎可鄙的举动。’他用严厉的声音说,‘你如何知道你父亲的灵魂不附在这动物身上呢?’凡此种种,主呵,置我于不可思议的困惑之中。我连头都不能动一下,否则就怕冒犯你。然而我愿意取得你的欢心,并将你给我的生命用于此。我不知道我对不对,可是我相信为了达此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你令我出生的社会中,我应当过善良公民的生活;在你赐给我的家庭中,我应当过善良父亲的生活。”
一七一三年,舍尔邦月八日,于巴黎。
* * *
[1] 指割礼,伊斯兰教(以及犹太教)规矩:男子行将成年,必先割去性器官的包头外皮,谓之“割礼”。
[2] 结队旅行的商贩们歇脚的客店。也泛指一般外国人聚居的旅店。
[3] 这三个人,第一个是犹太人,第二个是土耳其人,第三个是亚美尼亚人。——作者注
[book_title]信四十七 莎嬉寄郁斯贝克
(寄巴黎)
我有一件重大的消息告诉你:我和赛菲丝言归于好了。因我们两人不和而形成分裂的后房重新团结。在这些充满着安宁的处所,缺少的就是你一个人。来吧,亲爱的郁斯贝克,到这儿来使爱情高奏凯歌。
我敬了赛菲丝一席盛宴。你母亲、你的各位妻子和你的几位主要的妾都应邀出席,你的舅母们、表姊妹们也到了;她们是骑马来的,身上盖着面幕和衣服组成的黑色云层。
次日,我们启程到乡间去,希望在那边更自由些。我们骑上骆驼,我们四人合成一小间 [1] 。由于这次出游是突然决定的,我们没有时间派人到附近去喝“古鲁克” [2] 。可是,永远勤快多谋的阉奴总管,采取了另一种谨慎的措施:他在隐蔽我们的布幔上面又加了一层帘子,厚到使我们绝对看不见任何人。
到了必须过渡的河边,我们每人按照习惯,进入一只箱笼,由人抬到船上,因为据说河上到处是人。有一个好奇的人,过分走近我们被关闭之处,受到了致命的一击,使他从此永远不见天日。另外有一个人,被人发现一丝不挂,在河边洗浴,亦遭受相同的命运。你那些忠心的阉奴,为了你和我们的体面,牺牲了那两个不幸的人。
但是请听我们惊险故事的下文吧。我们到达河水中流时,狂飙骤起,密云蔽空,情况如此可怕,以致舟子们开始绝望。面临这一危机,我们妇女,几乎全都吓昏,不省人事。我记得听到阉奴们的争吵声,其中有人说应当将危险的情况通知我们,并将我们从囚笼中放出。可是他们的头子,始终主张宁死不肯使主人受此耻辱;又说有谁再敢作此狂妄建议,他将以匕首直穿其胸。我有一个奴婢,惊慌失措,完全不能自制,不穿衣服,向我奔来,打算救我,可是一个黑阉奴粗暴地将她抓住,把她赶回原处。这时我就昏晕不省人事,等到危险过去以后,我才苏醒过来。
对于妇女,旅行是何等不方便!男子可能遭遇的只是生命危险,而我们却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既怕失节,又怕丧命。
再见,亲爱的郁斯贝克。我永远仰慕你。
一七一三年,莱麦丹月二日,于法蒂玛内院。
* * *
[1] 用布幔围成的小间。
[2] 高呼“回避”,就是所谓“喝道”。
[book_title]信四十八 郁斯贝克寄磊迭
(寄威尼斯)
勇于求知的人决不至于空闲无事,虽然我并不担负任何重要职务,却总是忙个不停。我以观察为生,白天所见、所闻、所注意的一切,到了晚上,一一记录下来。什么都引起我的兴趣,什么都使我惊讶。我和儿童一般,官能还很娇嫩,最细小的事物,也能给我大大的刺激。
你也许不相信,在各种社交场合和人们聚集的所在,我们到处受到和悦的款待。我想我沾黎伽的光不少,因为他精神勃勃,天性愉快,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大家也同样地喜欢找他。我们的异国状貌已经不再令人感觉唐突,甚至大家发现我们多少有点礼貌,因而大为惊奇,这使我们高兴。因为法国人想象不到,在我国的风土气候之中也会产生像样的人。然而,说句实话,他们的错误想法值得加以纠正。
我在巴黎附近一所别墅中住了几天,主人是一个有声望的人,家中来了客人,使他非常高兴。他的妻子十分可爱,她不但很谦虚,并且有快乐的心情。深居简出的生活使我们波斯妇女失去了这种心情。
身为外国人,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无过于按照我的习惯,对于不停来到别墅中的成群宾客加以观察,在他们身上,我不断发现新鲜事物。首先,我注意到一个人,简单朴素,合我心意。我就和他亲近,他也和我亲近,因而我们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
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间,我和他两人单独交谈,对一般人的谈话不理不睬。我对他说:“在我身上,你也许发现好奇心胜于礼貌,但是,请允许我对你提出若干问题,因为我情况毫不明了,周围的人也分辨不清,实在无聊。我左思右想已经有两天了,在这些人之中,没有一个不令我苦思力索而不得其解,如同身受拷问,已经二百次。叫我猜度一千年也猜不出他们的究竟,他们比我们君王的后宫佳丽更令我莫测真相。”他回答道:“你尽管问,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可以告诉你。况且我认为你为人谨慎,不至于随便泄漏我的言语。”
我问道:“这人是谁?他滔滔不绝,对我们讲他如何邀宴权贵。他和你们那些公爵如此熟悉,和你们各部大臣的攀谈机会如此之多,我听说大臣们是很难接近的。按理这样的人非具有优秀品质不可,但是他的尊容如此猥琐,简直不能给优秀人物增光。况且,我看他毫无教养。我是外国人,可是我觉得各民族间,一般地说,好像有一种共同的礼貌,我在那人身上却丝毫没有找到。你们的优秀人物是否都比一般人缺少教养?”
他笑着答道:“这是个包税商 [1] 。比有钱,他在众人之上;比出身,他在众人之下。如果他下决心永不在家吃饭,他可以到巴黎饭菜最讲究的人家去吃。他傲慢无礼,你也看出来了,可是他家里有个极好的厨子。所以他倒不是毫无良心的,你听他今天夸奖厨子,夸了一天。”
我问道:“这穿黑衣的胖汉,那位太太特地叫他坐在她身边,何以他的服装如此凄惨 [2] ,可是神气如此欢欣,面色如此红润?别人一和他说话,他就殷勤微笑。他衣饰比较简素,然而你们妇女的衣饰,还不如他收拾得整齐。”他答道:“这是个宣教的法师,更糟的是,他同时又是导师 [3] 。就像你现在所看见的样子,关于妇女们的事,他比丈夫们知道得更详细。他认识妇女们的弱点,妇女们也知道他有他的弱点。”我说:“什么?他嘴上老离不了一件事,就是他所谓‘天恩’。”他答道:“他并不老说那个。在漂亮女子的耳边,他更愿意说他如何动了凡心。当众说法,他咆哮如雷;个别接触,他温顺如羔羊。”我说:“好像大家对他另眼看待,照顾十分周到。”“怎么?对他另眼看待?这是个不可缺少的人。他使深居简出的生活过得更甜蜜些:他给人们出些零碎主意,待人殷勤仔细,或者做一些引人注意的拜访;他比交际场上的老手更善于给人治愈头痛症。这是个非常好的人。”
“可是,倘你不嫌我啰嗦,请你告诉我,我们对面那个衣服如此不整齐的人是谁?这人有时扮装鬼脸,所用的语言也和别人不同。他说话并无风趣,可是为了卖弄风趣,故意说东说西。”他答道:“这是个诗人,也就是人类中的滑稽角色。这路人自称一生下来就是如此。这倒是真的。而且他们一生几乎永远如此,也就是说,在千万人中,几乎永远是最可笑的人。所以大家对他们毫不留情,对于他们,尽量表示轻蔑。我们对面这位,肚子饿急了,才到这里来。这一家的主人与主妇待他都很好,因为主人主妇的好心与礼貌,对谁也不缺少。他们成婚那日,这诗人替他们编写祝婚之歌。那是他生平最好的作品,因为碰巧婚姻美满,正如他所预祝。”
他又说道:“你深于东方的成见,也许不会相信:在我们法国,也有美满的婚姻,也有德行严肃、贞洁自持的妇女。我们正谈到的这两位,他们夫妇之间享受和平生活,谁也不能扰乱。大家都爱戴他们,尊敬他们。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仁善的天性使各种各样的人都到他们家中,受他们款待,因此他们往还的人,有时竟是坏人。并不是我不赞成他们的行径,因为我们必须和各式各样的人在一起生活。世上所谓值得来往的人,往往只是具有更精细、更讲究的不良癖好的人。而这种不良癖好犹如毒药,最精细的也就是最富于危险性的。”
我轻轻问他:“这个神色这样悒郁的老人又是谁呢?我起先把他当做外国人,因为除了服装与众不同之外,他对于法国发生的大小事件均加指责,连你们的政府也不满意。”他对我说:“这是个老军人,他使听众不易忘却,因为他讲起自己的战绩总是冗长无比。法国打了些胜仗,而他没有参加,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或者有人夸耀一次围城之战,而没有提他如何飞壕越堑,他也不能忍受。他自以为对于我们的历史如此不可缺少,以致他设想他的故事完结之处,我们的历史也该结束了。他身上受过几处创伤,他认为那是君主专制政权解体的标志。有些哲学家说,我们只能享受现在,过去不值什么;而他恰好相反,他享受的只是过去,他只生存在以前参加过的几次战役中。英雄应当活在他们身后的时代中,而他却呼吸在早经流逝的光阴里。”我问道:“为什么他离开了军役?”我的朋友回答道:“他并未离开军役,却是军役离开了他。人们给了他小小的职位,在那职位上,他将对人讲他过去的冒险故事,以终其余年。可是他绝不会有所进展,功名禄位,对于他说,此路已经不通。”我问他:“那又为什么呢?”他答道:“我们法国有句格言,意思说,在低级职位上志气消磨尽了的军官,决不应再提升。我们把他们看作精神拘束于细节的人,他们习惯于微小的事物,较大的事反而不能胜任。我们认为,人生三十,倘不具备作为将军的各项品质,此生就不能再有。假如不能突然之间凭借一目了然的眼力,掌握方圆数十里曲折起伏的地形,假如不能随机应变,打胜仗时充分利用优势,受挫折时尽量设法挽救,那么这些才干,他以后也绝不能再得。正是因此,我们以显要的职位,给那些不但具有英雄胆略而且具有英雄才能的伟大、高超、得天独厚的人物;我们也以卑下的职位,给那些才浅智短的人。在这些人之中,包括那些把青春断送在一场默默无闻的战争中的人,他们所能完成的至多是他们毕生所做的一套,很不应当在他们衰老的时候,开始给他们重大的任务。”
过了一阵,好奇心重新支使我向他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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