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波浪上的塔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82188
[book_dec]这部小说被誉为松本作品中的长篇杰作。它和松本的其他长篇小说一样,具有思想性强、故事生动、情节引人、语言通俗易懂的特点。本书通过赖子和小野木的恋爱故事,歌颂了纯真的爱情。作为有夫之妇的赖子在家庭里享受不到真正的温暖和爱情,她对小野木的爱是真诚的,热烈的;而刚刚被任命为检察官的年轻的小野木,对赖子的爱是执着的,一往情深的。赖子的丈夫是个在政府官员和企业家之间牵线搭桥的情报掮客,由他起着主要作用的一起贿赂案被暴露并遭到起诉,而且检察部门步步深入,逼近到了政界的上层人物。小野木正是审理这一案件的主要检察官之一。这一案件的进展,构成了本书的另一条主线。它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暴露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book_img]Z_10221.jpg
[book_title]译者的话
本书作者松本清张,是日本着名作家,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早在六十年代前半期,我国就对他和他的作品作过介绍。他生于一九〇九年,曾从事过多种职业,一九五〇年发表处女作《西乡纸币》,一九五二年以《某〈小仓日记〉传》获日本纯文学奖——“芥川奖”,一九五六年退出他工作多年的朝日新闻社,进入职业作家生涯。
原从纯文学创作出发的松本清张,一九五五年以后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并开创了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先河,同时也写也了不少历史小说和一般的长篇小说。他认为,日本的纯文学作品如“私小说”之类,思想内容昧涩,创作手法单调,因而读者很少,不少“中间小说”也具有类似的通病。他主张,“大众文学是服务于趣味的文学”,“所谓趣味,并不是一味盘算投读者所好写出来的那种东西,而应当是作家的内在思想很充实,这种内在的思想反映给读者,使读者产生的一种感受。就是说,必须是作家和读者能共同享受的本质上的东西。”
基于上述文学主张,松本清张创作了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本书《波浪上的塔》就是其中之一。这部小说被誉为松本作品中的长篇杰作。它和松本的其他长篇小说一样,具有思想性强、故事生动、情节引人、语言通俗易懂的特点。
本书通过赖子和小野木的恋爱故事,歌颂了纯真的爱情。作为有夫之妇的赖子在家庭里享受不到真正的温暖和爱情,她对小野木的爱是真诚的,热烈的;而刚刚被任命为检察官的年轻的小野木,对赖子的爱是执着的,一往情深的。
赖子的丈夫是个在政府官员和企业家之间牵线搭桥的情报掮客,由他起着主要作用的一起贿赂案被暴露并遭到起诉,而且检察部门步步深入,逼近到了政界的上层人物。小野木正是审理这一案件的主要检察官之一。这一案件的进展,构成了本书的另一条主线。它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暴露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本书的结尾,既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也深刻地揭示了赖子丈夫的阴险和狠毒。象赖子这样一个纯真的女子,想要离开从事肮脏职业的寡廉鲜耻的丈夫,追求其正的爱情,结果因她与小野木的关系已张扬于世,痛悔自己毁掉了小野木的前程,竟被逼走上了绝路。赖子美好理想的破灭,正好象一座建在波浪上的宝塔,顷刻之间便覆没了。这正构成了对产生着她丈夫一类毒菌的社会的控诉。
松本清张以“与其追求文章的华丽,毋宁写出真实的文字”作为自己的创作信条,所以,他的作品在日本拥有广泛的读者,受到普遍的欢迎。但惟其注重“真实”,作品里便难免陈列有资本主义社会的污秽,相信阅读本书的读者自会加以甄别的。
赵德远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于洛阳
[book_title]短暂的旅行
一
第一天投宿名古屋,次日晚下榻木曾的福岛,最后住在上诹访。在上诹访落脚的旅馆,从窗子望出去,越过喜马拉雅杉树林,可以看到诹访湖。
沿中央铁路线作一次轻松的单独旅行,是田泽轮香子的愿望。从女子大学毕业后,曾想立即就作这次旅行,但因爸爸和妈妈都不答应,再加上连续举行毕业同学的聚会,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一个人去?”
爸爸刚开始听到这件事时,脸上现出不高兴的神情。
“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可不大好呢!”
爸爸是某政府部门的局长,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所以只能在早晨进行商量。而且这段时间也很紧张,往往是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汽车正等在外面。
“妈妈怎么说?”
其实爸爸早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却总爱这样讲。由于每天都在外面耽搁得很晚,家中的一应事物都尊重母亲的意见。
“妈妈说,只要爸爸同意。”轮香子答道。
“是吗?我考虑一下。”
爸爸这样说。他“考虑一下”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
四月过去,进到五月,才好不容易同意了。
“轮香子很向往木曾路吧?”爸爸问道。
“老早就想去了。若是一个人自由行动的话,我就选定那条路线。”
“太自由行动了可不好办。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看来爸爸已经答应了,轮香子准备什么条件都接受。
“四天三宿,再多了不成。”
“好。”
时间是短了点,但只好如此了。
“下宿的旅馆,由我来指定。怎么样?”
爸爸很胖,当上局长以后,白头发也多起来了。在轮香子看来,已经很有些派头了。两颊下垂,厚厚的嘴唇显得窄小了。
“简直象命令你们机关的人去出差!”
轮香子本来的打算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投宿。她心中悄悄地幻想着这样一种情景:象过去的旅行者那样,日暮而宿,住进随处碰到的旅店。狭窄的房间,裱糊在粗梁上的棚顶被烟熏得漆黑,铺的草席子已经陈旧发红。店主夫妇坐在炉边招待轮香子,从可伸缩的吊钩上摘下铁壶,沏上味道发涩的茶水。闲话的时候,后门被风拍着作响。
“一个人随便住进什么旅馆,那可不行!”
听到轮香子很不满意,妈妈插嘴说:
“就照你爸爸说的那样吧!若不然,就不准你去啦!”
在这种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有权威。爸爸把指定的投宿地点写到便条上。
这便是名古屋、木曾福岛、上谏访。从东京直抵名古屋,回来时走中央线,只是在轮香子原来预定的这条路线上,没有发生抵触。
而轮香子真正明白爸爸的用心,则是在到达名古屋以后。
在特别快车二等车厢停靠的月台上,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下车的旅客。一看到轮香子,就谦恭地靠近前来。
“对不起,您是R省(此处的“省”,系日本政府里的一个直属机构,相当于我国政府里的“部”)田泽局长的小姐吗?”
两个男子嘴角挂着和蔼的微笑。
“是的,我是田泽。”
轮香子稍微有些惊慌地答道。其中一个男子立即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旅行皮箱,双手抱在怀里。
他们讲了各自的姓名,但轮香子没有记住。在长长的站台里,其中一个在前面引路,径直走了出去。车站外面,有辆汽车正等在那里,仪表不俗的司机打开车门,向她鞠了一躬。
旅馆是一流的,安排给她的房间也很漂亮。陪到这里的两个男子送上名片,看到官衔才知道是县(“县”,日本的一级国家行政机构,相当于我国的“省”)政府的人。其中一个的头发已经稀疏。
“平素承蒙田泽局长关照。”
他们讲着致谢的话,仿佛把轮香子当成了局长夫人。
“已经对旅馆的人吩咐好了,请您放心休息吧。另外,听说您已预定明天去木曾的福岛,什么时候启程呢?”
从旅馆楼上的窗户望去,名古屋的灯火好象低处的海洋展现在眼前。轮香子没有感到自由旅行的乐趣。回忆起来,曾经引起兴致的,只有来此之前在东海道线上的那段旅途生活了。
旅馆服务员抱来一只垂着红色缎带的很大的水果筐。名片上印着轮香子闻所未闻的公司名字。
在木曾福岛的歇宿也是这样安排的。
这次,在能够看到木曾川由低处流过的车站月台上,并排站着三个堆满谦恭笑容的中年绅士。
“接到田泽局长的联系,您下榻的旅馆已经订好了。”
他们请轮香子舒适地坐在正中,车子向沿着河岸的道路滑去。刚下火车的人流让开了一条路,人们抬头看着车子。轮香子在心中喊着:啊!我真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轮香子早就所人说过,即使在R省的局长中,爸爸也是声望很高的局长。谅不会是爸爸存心向轮香子显露其在地方的权势吧!那么,便一定是出于关怀女儿旅途住宿的爱护之情了。不过,这样一来,轮香子倒好象被爸爸的手控制了各重要地点的自由。
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叫三留野的火车站,轮香子曾在那里下车,乘站前陈旧的出租汽车去了一趟马笼。这可以说是一次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因为并没有“通知”该地,就连爸爸的措施也出现了漏洞。
旧中仙道那段穿过山口的杉树路,马笼村房顶铺着石板的驿站,岛崎藤村(岛崎藤村(1872-1943)是日本近代着名作家之一,在日本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主要作品有《破戒》、《春》、《家》以及《黎明之前》等)的旧居,还有从妻笼到通往饭田的大平山口途中的茶馆,以及在茶馆里眺望到的景象,这一路上饱览的风光,总算使轮香子充分理解了岛崎藤村作品里描写的这样―个场面:“木曾路整个都在山里。有的地方是一路峭壁的悬崖,有的地方是临着几十公尺深的木曾川的河岸,有的地方则是盘过山尾的峡谷入口。一条公路横贯这个茂密的森林地带。”
时令正值五月开初,略呈黑色的杉木森林里透出了鲜嫩的新绿。在大平山口的茶馆,观赏了木曾峡谷和在初夏阳光下闪亮奔腾的木曾川。
鲜亮耀眼的白云下面,笼罩在淡蓝色之中的御岳山的轮廓隐约可见。轮香子则是孤影只身。
只有这一点是她得到的自由。晚上便情景迥异了,在崭新漂亮、与东京毫无二致的旅馆房间里,照例是满面谦恭势容的人跪坐在对面。
“今天晚上,由我们中的一个人留在搂下的房间里。请您放心安歇吧。”
轮香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哎呀,那可太过意不去了!”
“木。”对方是一副认真的面孔,“因为受到局长的委托。万一小姐遇到什么不便,我们就无法交待了。”
爸爸是不至于拜托到这种程度的。轮香子无论怎样请求,对方都执意不肯听从。
夜里,熄灯以后,木曾川河水的声音,犹如大雨倾盆一般响在枕边。轮香子想到楼下躺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在关照着自己,心里立时就感到很不是滋味,简直难以入睡。
什么地方好象正在举行宴会,弹着民谣《木曾节》曲调的三弦声不时地传到耳际。悬着粗梁的黑色天棚,陈旧得发红的草席子,炉中的火苗,这一切压根儿就没有见到。……
抵达上诹访这里以后也不例外。照样有嘴角挂着安详笑容的人前来迎接。尽管还是红日当空,却被立即带到了诹访湖边的旅馆。
这是一座西方格调的旅馆,四周是整洁的草坪,草坪里长着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杉。除去略显陈旧之外,确是高雅的建筑式样。听说这座建筑物是有来历的,二次大战前皇族们每每都在这里下榻。
惟有旅馆窗外的景致很美。湖水碧波粼粼,湖心光影闪闪。湖面上游动着黑色的叶叶扁舟。湖对岸,房屋的尖顶疏落有致,依稀可辨;背景处山势缓慢,间两侧绵延伸展开去。
“对面是冈谷镇,那一带是天龙川的汇合处。这边是诹访神社的上社,隔岸那片树林是下社。一到冬天,湖水结冻,沿湖面的中心线就会出现着名的冰堤现象。不知尊意如何,我们陪您乘车奔那边参观一下吧?”
轮香子早就厌腻了,因而拒绝了这种满面含笑提出的亲切建议。
待到剩下轮香子自己时,她悄悄地向旅馆女服务员打听了一下。女服务员把有名的地方泛泛地做了介绍。当她问到附近有什么别具一格的名胜时,女服务员略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说:
“在去下诹访的路上,有一座古代的小屋,若说别具一格,就是那儿了!”
“古代的小屋?”
“嗯。怎么说呢,就象一座乞丐临时搭的小窝棚。学校的学生什么的,常常好奇地到那儿去。”
“噢,是考古学上的遗迹呀!”轮香子明白了,“那一定是竖穴遗迹了!要是建有小屋的话,是后来复原的吧?”
“嗯,大概,好象是那么回事。”
轮香子产生了想去看看的念头。
“离这儿不远吧?”
“嗯,坐车大约要十分钟。”
“那么,就请你给我租辆车吧!”
室内桌子上,照旧放着送礼的水果筐。红缎带上缀着名片。名片上都是轮香子没听说过的公司招待所或营业所所长的名字。和在名古屋时一样,轮香子准备把这些水果也送给旅馆女服务员吃。
“您要的车来了。”
女服务员前来通知道。轮香子戴上镶有花边的手套,提起手提包,指着那只很大的水果筐说:
“这个,请大家吃了吧!”
“啊?”
“没关系的。我不需要这些。”
车子沿着公路向北开去。公路上行驶的公共汽车上,挂着“开往茅野”、“开往盐尻”之类的标志。轮香子喜欢在陌生的土地上观赏从未见过的地名。路面上不时掀起阵阵白色的尘埃。
“小姐是第一次从东京来的吧?”司机两眼注视着前方问道。
“是呀!”
轮香子望着两旁逐渐减少的房屋答道。
“您也是研究考古学的吗?”
“不,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司机煞费苦心地从一辆牛拉的货车后面超了过去。向右转了个弯,爬上一条很陡的小路。
一个村落立即出现在眼前,汽车就在那儿停下了。
“车子在这儿等您。从那条田间小路上去,小屋就在右边。”
司机打开车门,手里拿着帽子指点方向。
“好。谢谢!”
那里是一片不太高的丘陵,两边坡上是农田,一片低矮的树林,枝头开满白色的小花。看上去好似梨花。
轮香子走近一看,与梨花虽相近似,花瓣却略带红色。叶子也呈细长形状。
而更美的是,树枝繁茂的地方,一片翠绿,鲜嫩欲滴,小白花挂满枝头叶隙,粲若冬梅白桃。田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到齐腰高了。
经过复原的竖穴遗迹,就点缀在这片葱绿的麦田之中。原始的人字形屋顶,上面铺着茅草。轮香子穿过田间小路走到跟前。
轮香子这时才发觉,展现在面前的诹访湖竟低得出人意料。上诹访镇、下诹访镇和冈谷镇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湖面波光闪闪,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白色的游览船在湖中荡漾,导游广播和音乐声随风飘来。
轮香子凝视着这座人字形屋顶的小房,又读了竖立在那里的牌子上的说明。远处只有弯腰在麦田里干活的农夫,附近除轮香子外再无他人。
这座上古时代小屋的旁边,也长着低矮的树木,满枝头的小白花仿佛就要挤落坠到地上。
小屋的入口敞开着,轮香子想观赏一下内部。里面很暗,虽然心里感到有点紧张,她还是毅然迈步走了进去。屋内地面低于外部,这是竖穴的构造特征。
从明亮的外部突然走到小屋里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浑身骤然感到一阵凉气袭人。
里面好象也挂着一个什么东西,轮香子想看个究竟,等着眼睛习惯下来。这时,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在黑暗的角落里动了一下,轮香子吓了一大跳。
是个野兽躺在那里吧?轮香子禁不住就要大声喊叫出来了。
“对不起。”
已经坐起来的对方先开了腔。轮香子以为是个乞丐或流浪汉,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想要逃出去。这时,好容易才习惯下来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黑影。刚才他好象是用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当作枕头的。
“对不起。”对方又一次说道,“您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吗?”
二
对面站起来的男子,看样子有点惶恐,正急忙要把白色的帆布书包挎到肩上。
轮香子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我不是管理人员。”她否认道,“只是一个参观者。”
轮香子看到,这个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动作。在小屋入口处射进来的一窄条光线的反射下,他的面庞已经模糊可见。和听到的声音一致,他是个青年男子。
“这我就放心了。”青年说,“以前曾被管理人员狠狠地训过一顿呢!”
“哎呀,这里面不许进吗?”
轮香子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不,我是躺在里头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不是在这儿。由这里稍向南,有个叫茅野町的镇子,那儿有一处尖石遗迹的竖穴,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两个星期前,我曾钻进那座竖穴里躺着,被发现了。”
“您有这样的兴趣……啊,您是从事考古学的吧?”青年讲话开朗起来了,轮香子也不由得这样向他发问道。
“也并不是在学习考古。与学问、兴趣毫不相干,我只是喜欢到这些地方走走。”
眼睛已经习惯了小屋里的昏暗,轮香子完全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头戴登山帽,身着工作服,下穿扎住口的西服裤。一手里提着书包。书包恰象乡下小学生挎在肩上的那种。
喜欢象乞丐似地躺在这种地方,这究竟算一种什么样的情趣呢?轮香子心里捉摸着,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躺在这里,让您受惊了吧?”青年问。
“嗯。差点吓得跑出去。”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
“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轮香子点点头,表示回敬。
“小姐是学习考古到这里来参观的吗?”
“不。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好奇。”
“对不起,您是东京人吧?”
“是的。到诹访来玩,别的没什么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这里来瞧瞧。”
“啊,这太好啦。怎么样,觉得凉了吧?”
“嗯,已经习惯了。刚踏进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凉。”轮香子讲了切身感受。
“与外面的气温差三度左右。不过若是冬天,却比外头暖和呢!”
青年用手指着地中央挖的坑,说:
“这是炉灶的遗迹。那些上古时代的人们,就在这里面点上火,烧着用弓箭猎获的野兽或湖中的鱼,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欢快地说着话哩。”
“您对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兴趣吗?”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古代人的生活。若不象我这样睡上一夜的话,只凭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
“睡一夜?”轮香子提高了声音,“这么说,您是从昨晚就住在这儿的罗!”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从东京到这里来的。”
“啊,您是东京人?”
这次轮到轮香子来问这句话了。
“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节日。”
原来如此。轮香子也意识到了,这两天是连休。从学校毕业后,对星期几的感觉导经迟钝了。
这么说,这位青年是学生?不,着来不象学生。身上有一种很老练的稳重气派。大半是已有工作的人了,而且还是刚刚参加工作的。
“您休假的时候,总是特意从东京到这种地方来躺躺吗?”轮香子以略带吃惊的口吻问道。
“不,不一定只限于躺躺。”青年的声音里略含着笑,然后提议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刚到小屋外面,光线异常耀眼。蓝天和鲜绿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轮香子知道这是从温度略低的竖穴里才出来的缘故。
来到外面产生的新印象,并不仅仅是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学生,估计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虽然有帽沿遮着,仍能看出他是浓眉大眼,迎着阳光的皮肤倒并不很白。
青年以不无顾虑的目光凝视着轮香子。在她的经验中,这不是那种需要慌忙躲开的视线,而是一种悠闲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开极线,把身体转向复原的竖穴住宅。
“我们接着往下讲。”他把手放到挂在肩上的很不讲究的帆布包带上,“躺在这个竖穴里,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呢!觉得自己好象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别人都出去狩猎了,只有我留下来看家。”
轮香子笑了起来,但是从他的话外音里,知道了一个情况。这句话,在小屋里原本也可以讲的。之所以要把她带到外面来,是青年有意避开两人单独呆在圆形的昏暗住宅里。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站着的轮香子,很清楚他的用意。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梦呢!”轮香子说。从应酬的观点看,不能认为这句话优美而富有诗意。倘若想到那些使用石镞工具、拿石刀剥动物皮的、半裸体的、毛茸茸的原始人形象,轮香子说他在做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礼貌了。
“也许是那样。”对轮香子的这句客气话,青年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喜欢他们那种单纯的生活,节假日里常常到这些地方来消磨时间。当然,也去过一些尚未复原的竖穴遗迹。”
“在那种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吗?”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过夜。只是坐下来仔细观赏观赏。”
“仍然是以一种家庭成员的心理……?”
听到轮香子这句略带玩笑的话,青年放声笑了起来。
“并不总是那样。毕竟是相隔三千年以后的外来访问者了嘛。”
“这位访问者,”轮香子稍微踌躇了一下,“厌倦了现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吧?”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轮香子感到有点后悔,本来以为青年会随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却蓦地消失了。帽遮的黑影下,眼里好象掠过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反应,轮香子有点慌了。
“也许可以那么说,”青年好象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以格外爽快的声调说,“实际上也许是那样的吧。不过,我这样回答,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吧。”
“不,我可没有感到。”轮香子脸上泛起了红晕。她那句话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当然,原本是想提出一个抽象的、有机敏用心的问题,但说出口的话却显得轻率而生硬了。轮香子真想骂自己一通。
“这么大的规模,”为了赶快摆脱自己的这种心情,轮香子迅速改换了话题,“能住一家几口人呢?”
“这个……大概五、六口人吧!”
青年的语调已经恢复了。
“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这种竖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积高地上。后来逐渐伸入内地,仍旧建在这类高岗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聚集在一起。从这点来看,也许曾经组成过一个村落呢!”
“村落?那么,该有过村长那样的人吧?”
轮香子问得愈发不对路了。一旦受过挫伤的情绪,是不易马上恢复的。
“竖穴遗址中没有特别大的,从这点来看,大概还不曾出现过那样有权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青年说着。大约他发觉这不是对年轻女性该讲的话吧,接着又说:
“对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镇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却在征询轮香子的意见。
踏着青青麦田的小径,青年在前,轮香子随后。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脱去了浅色的工作服,裹在衬衣下的肩膀很宽阔。
挂在肩上的帆布书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脏得有点发黑,盖上象中学生那样用墨水写着T·O两个大写的罗马字母。
T·O……轮香子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两个缩写字应该是什么汉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轮香子脚下一滑,无意中缩短了同他的间隔。
“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点缀在枝头的无数小白花。这种花类似梨花,轮香子刚看到时,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在万物吐绿的现在,正是花梨花盛开的季节。见到这种花,立刻就会想到:这是到诹访啦!”
“您说是花梨?”
“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越过长高的麦苗传了过来。
“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个头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涩又硬,不能生吃。在这一带都是用糖泡过以后再卖。并不是太好吃的东西。”
轮香子感到这位青年对此地很熟悉。这恐怕正说明他常到这里来。她想,要么便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事是不便发问的。刚才的那件事还留在记忆里。
假如能发问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位青年在什么公司工作呢?正象他叫什么名字,凭那两个缩写的字母便可以满足一样,对于他的职业也并非不想得到某种暗示。这是一位节假日里常常逍遥自在地出去访问古代人住居遗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话,轮香子还想知道雇用着这种男子的公司的名字。
湖面已经平静下来。透过村落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水,坡下面有一段路与湖面是平行的。下到这条路上以后,青年便把身子转向轮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状的帽沿上。
“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馆吧?”他看着等候轮香子的汽车说,“再见吧,恕我失陪了。”
“哎呀,”轮香子不由得说道,“您如果去上诹访的话,来搭一段车吧?”
“谢谢。”青年微微低头表示谢意,“不过,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因为我这会儿要顺便到下诹访去。”
“真遗憾。我还想听您再给讲讲哪!”
轮香子看着青年洁白的牙齿说道。青年的脸上挂着稳重的笑容。
“这么说,明天休息您也在这一带参观喽?”
青年摇了摇头。
“明天要到富山县转转。”
“富山县?”轮香子睁圆眼睛,吃惊地问。
“那里有一处洞窟,在冰见那个地方。”
“那也是古代人的……?”
“对,住址。太远了,也许要请一天假。”
青年的声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轮香子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机打开了车门。
“再见!一路保重!”
轮香子从车窗里挥着手。在车子向下滑完那段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一直满面含笑地举着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书包,显得格外地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轮香子又偶然地见到了那位青年的白书包。
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当时,轮香子正坐在上诹访车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里等待发车。站台上,乘下行列车的旅客正涌向天桥的楼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发现了那个白书包。
青年还是昨天的装束,肩上挎着书包。然而,由侧面望过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却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甚至使轮香子觉得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青年的表情阴郁,没有一丝欢乐的形迹。他那向前移动的宽阔肩头,也显得格外寂寞。尽管这是短暂的目击,还是使轮香子从车窗探出了身子。
因为乘的是下行列车,说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线,到富山县的洞窟去。
“一路平安,‘古代人’!”
轮香子在心里默默祝福着。
三
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同到了东京。
傍晚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阳还是在空中。
“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
“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一切都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双腿。
“哎呀,怎么啦?”
妈妈没想到轮香子竟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只在眼角还剩着一丝微笑,表情疑惑地问道。
“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噘起了嘴巴。
“真是怪啦,什么事呀?”
“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去迎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地送礼,又多管闲事的呀。”
“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吧。”
妈妈皱了皱眉头。妈妈长着一副白白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也很叫人喜爱。
“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迎接的,都是哪些人呀?”
“当地的政府官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
“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
“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白色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
“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插进了腰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迎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中央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满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
“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骚。好不容易出去高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
“算啦,不要讲这些事吧!”妈妈高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挺好吗!”
“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激动了。
“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
“好了,好了。明白啦。”
妈妈好象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
“啊,妈妈。给您带来的特产。”
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
“谢谢。这是什么?”
“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
“啊,花梨呀。”
妈妈知道花梨。
“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
“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
“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白花呢!整个树上都开满了。”
“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
“嗯。衬着嫩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前面那位青年的身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高高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白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长高了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爽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水展现在眼前……
1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嗯。那只是在看到花梨花和竖穴遗迹的时候。”
“竖穴?”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
“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象很不满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
“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骚?”
发胖的爸爸勉勉强强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一把别致的、平时专供朋友们坐的椅子。
“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因此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
“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
“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坐进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日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受到,倒好象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
“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色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抗议。“不过,因为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
“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吸的烟灰长得快要落掉了,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去接了下来,“不是岀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高兴了。
“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象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欢爸爸,但在给人这种感觉的一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天夜里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
“嗯。”
“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是把轮香子的不满作为很不是滋味的话来听的,所以爸爸这会儿好象松了一口气,又用心周到地单单提起这件事。
“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种土产品的花梨,实系出于对那小小白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水的小小白花,曾使一位青年仁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上班了。
“郊外?哪儿呀?”
“深大寺。知道吗?”
“啊,只知道名字。”
“去吧!刚好在武藏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
“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
“好吗,去吧!我是把确定和你一块去作为一种乐趣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十六世纪桃山时代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顶端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色显得愈发庄重。
寺院坐落在武藏野内,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种着《万叶集》(《万叶集》,系日本现存最古的一套日本式诗歌集,共二十卷,内收各种体裁的诗歌四千五百首,跨越的时间为自仁德天皇(公元313年即位)时代至淳仁天皇(公元758年即位)天平宝宇三年(公元759年)止,共约四、五百年。)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交织着浓密的枝叶。
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
“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丁冬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个瀑布也是地下涌出的泉水形成的。
“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真实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水里,嘴上嚷着水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嫩绿不同,这里的葱绿却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吞没似的。
“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二、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
“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
“填饱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藏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
“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
“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一尝。
“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交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身穿西装,身段苗条的女方则是合体的白色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
“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
“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
“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同样利用涌出的地下水镇着汽水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满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主人只穿一件衬衣,正在等着她俩,他用手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
“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腰,把胳膊伸到箱子里。手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象用红铅笔划的线条。
“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菜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动也不动了。
“水质要中性,水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水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内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是就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
“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
“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菜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身旁那条溪水一直潺潺作响。水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草丛和树枝,“西装”和“白色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口里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乱躺在诹访竖穴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
[book_title]深大寺附近
一
青年的脸俯向斜下方,边看着小小的溪流,边朝这面走来。浅灰色的西报,式样合身,穿戴得体。树丛的绿叶和杂草把他的身躯烘托得十分醒目。
若说醒目,走在后面的白衣女子更显得光彩夺目。洁白的衣服,迎着初复的阳光,看去好似把光线都凝聚其一身了。而且,原因还并不仅限于此,她的脸尤其显得光艳照人。
青年并没有发现轮香子站在这里,指着潺潺作响的清澈流水,正和身后的女子说着什么。那位女子不停地微微点着头。虽然从青年的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但仍能看出她身段苗条,容貌端庄。
正在轮香子心跳加剧的时候,青年一面走一面把脸抬起来朝向这边。那张脸正和在诹访见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便是从那间竖穴小屋走到外面以后,轮香子才在耀眼的阳光下第一次看清他那张面孔的。
青年看到这边,眼里现出惊讶的神色。轮香子从正面迎着他的视线,看出了他那眼神的变化。胸中很不平静,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呀!”
青年先开了口。弄清站在那儿的年轻女性是谁,他那转瞬即逝的吃惊神色,立刻化成了开朗的笑容。
轮香子鞠了一躬。
“是您呀?”
不消说,这声音和那时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青年那时穿着不很干净的毛衣,拿着略脏的挎包,而现在却面目一新,完全是一副洗练的绅士派头。不知什么缘故,他那领带上的花纹首先映入了眼帘。
“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您。”青年说,他那微笑之中还带着纯朴的惊讶。
“我也觉得很意外,”轮香子说,“您在那儿走的时候,我差点喊出声来了。”
“这么说,您刚才就发现我了?”
“嗯。我正站在这儿感到吃惊呢。”
“我还以为是哪里的两位小姐站在这里呢,正心不在焉地瞧着,却不知道就是您。是了,那一次是我失礼了!”
说到这里,青年才发出了笑声。
“哪里,是我失礼了。多亏您,诹访成了我记忆中最有趣的地方了。”
“是吗?”
青年的脸上挂着笑容。
“越后,不,是越中吧,您去那里看洞穴了吗?”
轮香子这样问道,脑子里浮现出走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的这位青年的身影。
“嗯,去过了。相当痛快。夜里在回来的火车上,累得精疲力竭呢。”
“真了不起!”
轮香子想到,对方跑那么远的路,特意到洞穴里去躺一躺,的确是够辛苦的。
这两个人交谈的时候,青年身后那位女子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伫立在那里。视线投向细小的溪流,侧脸上微微浮现着彬彬有礼的笑容。她的态度显得十分友好,正在等待同伴谈话的结束,然而也是同时在拘谨地旁听着年轻女性的爽朗话语。
轮香子感到,那位比自己大约年长五岁的女子身上,有着一种稳重而又聪慧的风度。这不知为什么给她造成了一种轻微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正是眼下青春妙龄期往往容易产生的、仅因年龄之差而出现的那种自卑感。
“是加盐烤,还是油炸呀?”正躬身在菜板上操作的大师傅搭了腔。
“怎么做,小香子?”佐佐木和子似有顾虑地问。
轮香子扭过头看看案扳上的虹鳟鱼,共有四条,干干净净地摆在那里。
“就是呢,你喜欢哪样?”
“我喜欢加盐烤。”
佐佐木和子不时地把眸子转过去瞧着青年和那位女子。
“那么,我也来那个好了。”
这时,从后面传来了青年的声音:
“恕我失礼了。再见!”
荞面馆里屋是个简朴的日本式房间,可以在那里进餐。房子是陈年老屋,只要想到这是一家山间小吃店,就会感到万事如意了。
在这里坐下来,听着屋后传出的流水声,就好象下雨一般。
“刚才那人是谁呀?”
房间里有四张矮脚食桌,佐佐木和子把双肘支在靠壁龛的那张桌面上问道。一对大眼睛直视着轮香子的脸,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态。
“古代人。”
轮香子答道。她的眼里还留着青年和那位女子的身影。青年说了句“恕我失礼了”,便沿着长有许多树的斜坡缓步走了上去。那位女子向轮香子点头致意后,也跟在青年后面离开了。
“古代人?怎么回事?”佐佐木和子困惑得睁圆了眼睛。
“前些日子我到诹访去的时候,在那里遇见的。诹访湖附近有一处竖穴遗迹,我去那儿参观的时候,刚才那位青年,正在复原的竖穴小屋里躺着。我一问,他说这是一种爱好,休息的时候,常找那种地方去旅行。”
“嗖,真与众不同呢!‘古代人’这是你给加的绰号吧?”
“嗯。因为他自己也说,睡在那种地方,觉得好象家里人都出去狩猎了,唯独自己留下来看家嘛。”
“有趣!梦想回到原始社会,是个浪漫主义者哩。这是对烦杂的现代生活的反叛呀。”佐佐木和子拍手叫了起来,“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不知是个从事什么职业的人。名字的缩写字母是T·O,象中学生似地用墨水写在很脏的旧挎包盖上。”
“嗯,还真有点魅力呢!而且,今天出现在面前的,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年轻绅士派头,帅极了!正是原始的老古董和现代化共处于一体嘛。”
佐佐木和子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颚。
“还有,在现代化方面,则是带着漂亮的情人,在深大寺附近悠哉悠哉呢!”
“哎呀,是情人吗?”轮香子抬起服问道。
“真糊涂!要不是情人,就不会两个人单独跑到这地方来了。你以为是什么?”
“不清楚。”
其实,轮香子是有那种感觉的。不过,她不肯明确地断定为情人。
“我观察过了,”佐佐木和子眼里闪着光,“那位女子,说不定是太太。”
“太太?”
“不,不是那位‘古代人’的太太。对,尽管年龄相仿,但不是他的。”
“……”
“怎么,你不觉得她特别沉静吗?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与未婚女性不同。你看那白地的料子上,织着银色的竖纹,又用草绿、褐黄、玫瑰红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织成有凸纹的印度式的那种红白相间的小碎花,典雅中透着高贵,淡泊而不流于俗气。”
“观察得真仔细呢。”
“那自然,绸锻商的女儿嘛!”
的确不假,佐佐木和子的家是京桥专门经销绸缎的老铺子。
“她腰上系的带子,我看是那种叫‘盐濑’的厚丝织品,但带子上印染的朱红色图案特别突出。我的感觉是,她是一位在服饰上特别讲究色彩搭配的人,而且是结了婚的。”
轮香子只好沉默不语了。
“长得可真漂亮呢。”
佐佐木和子眯起一只眼睛瞧着轮香子。
“嗯,是一位美人。”
对于轮香子来说,遮在那位女子细白脸庞上的影子,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看你很没有精神呢!”
“可是,小和子。”轮香子脸红了,“你讲得不对头呀。那位‘古代人’,我想不会是那种人。”
“你真傻!”佐佐木和子说,“如果是光明磊落的关系,就会大大方方地向轮香子,向我都做介绍了。他不是没做介绍而悄然离去的吗?这一点,正是我进行推测的拫据呀!”
烧好的虹鳟鱼盛在盘里端上来了,而轮香子却一下子全然失去了食欲。
小野木乔夫正在向结城赖子介绍在诹访竖穴遗迹见到的田泽轮香子。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位年轻女性的名字,可是却赞不绝口地说,那位小姐似乎出身很好,性格也很开朗。
“真是意外,没想到马上又在这个地方碰到了她。”
脚下的路从寺院前面通过,一直伸到树林之中。结城赖子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但当她的目光落到茶馆橱窗里陈列的稻草编成的马时,却立即停住了脚步,说:“真好玩。买一个吧?”
“买它做什么?”小野木的言外之意是,连孩子都没有,买它给谁玩呢?
结城赖子以微笑的目光看着小野木的脸:“做个纪念嘛!和您到这儿来一趟……”
说着,她那修长的身姿便凑到了茶馆跟前。
小野木点起一支烟,在原地等着赖子。不一会工夫,赖子选中了一匹稻草编制的马,然后又向茶馆的老大娘问了几句什么。
“您看,可爱吧?”
赖子走出来,手心上托着马。纤细的手指向上拢起,那匹小马蹬开四条长腿,跃然掌上。
“为什么这儿卖稻草马,您知道吗?”
“不知道。”
小野木朝前走去。路旁溢满了涓涓流动的泉水。
只听结城赖子以悦耳的声音背诵道:
“赤驹山野容易放,
待寻归厩难收缰;
多摩群岭走夫君,
妾身不欲意彷徨。”
“这首诗出自《万叶集》呀!”说着,她悄声笑了。
“真知道得不少呢!”
“与检察官先生无关!其实,我也是从入门书上照抄照搬的。”
“在茶馆还问了些什么?”
“有紫丁香的地方”
“问到了吗?”
赖子轻轻摇了摇头。
“说是乐于此道的花迷们正在栽培,但现在正忙,所以还看不到。听说寺里盆栽的已经枯萎了。这是一种野生植物,栽在花盆里活不成。真想看看呀,据说现在正是开花季节。”
“比起紫丁香的花朵来,”小野木略带揶揄地说,“难道您不想看看它的根部吗?因为您很喜欢和服,总该想看看那种江户紫的原料吧?”
“还没喜欢到那种入迷的程度。”赖子笑了,边走边说,“不过,我很佩服,这些事您都知道呢!”
“请别小看人。尽管当检察官还是初出茅庐,可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比起根部来,”赖子说,“我还是想看看因《万叶集》而出名的开花部分。”
在道路快进入树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地下水蓄积成的池塘。池中有一座七福神之一的弁财天神小庙,水面上开着白色的睡莲,池边有红色的杜鹃。
一对老夫妇拉着孩子的手,正站在那里望着池水。
长有榉树、枫树、橡树的树林,遮天蔽日,把地面的野草都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路两旁,头年的落叶重重叠叠,在这层厚厚的朽叶下面,清澈的水流潜行而过。款冬在茂密的草丛里已经开始枯萎。
深大寺附近,到处都是涌出的泉水。这些地下水从泥土和落叶中渗透出来,在草丛里流动。流到狭窄斜坡处的,成了小小的瀑布,流到住户旁边的,或被引进流水管,或被引进池内存积起来,或者从粗糙石头叠起的水闸中流走。
走在路上,不断从林中的什么地方传来泉水咕嘟咕嘟涌出的声响。有一棵树被砍掉了下边的枝杈,高高的顶梢挂着一只养鸟的木箱子。树林下面很暗,朝上望去,阳光透过稠密鲜绿的嫩叶,象图案玻璃一样,发出翡翠般透明的光亮。
树林里十分幽静,杳无人迹。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红白两色的公共汽车,正从树木的空隙朝前驶去。
小野木乔夫停住脚步,朝后转过身去。结城赖子正从斜后方向走过来,所以便很自然地成了拥抱的姿势。
“有人来啦。”
赖子低声说了一句,闭上双眼。由于树叶的缘故,脸色显得很苍白。
小野木吸到了平时香水气味中夹杂着的女人嘴唇的淡淡香味。鸟儿搅动着上面的树叶飞走了,此外再没有一点儿人的动静。
赖子从袖筒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小野木的嘴唇。洁白的手帕沾上了淡淡的红颜色。然后又盯着小野木的脸着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前边去了。
路已到了崖壁中间,两侧都是塌方后露出的红土。崖上垂着无数条光秃秃的树根。
坡路的两旁,长着一丛丛叶子四周变白的山白竹。来这段路之前光线很暗,而坡上却是阳光普照。
“小野木先生。”赖子一面上坡一面说,“您与那样的小姐结婚正合适呢。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吗?”
听到这句话,小野木知道赖子心里还一直在想着那个年轻的姑娘。
二
走上崖壁塌陷而形成的坡道,一直遮在头顶的树木突然闪开,又可以直接看到太阳和蔚蓝的天空了。
道路很平坦,一片片剪得很低的草坪,象公园一样。实际上,既有亭榭,又开设着茶馆。似乎是出来郊游的幼儿园的儿童们,正在揪着小草嬉戏。
“怎么办?”
小野木问道,他的意思是折回寺院方向。
“一直往前走吧!”
结城赖子仍旧朝前迈动着双腿。在大多数情况下,发问一方总是小野木,而作答的是赖子,并且回答的方式总是以行动来表示。
两个人默默地逛着。小野木看了看赖子,只见她的半边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穿过公园走到街道上去,这中间有相当―段距离。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赖子一直保持着那样一副神态。
这条街道,是由三鹰通往调布方向的,公共汽车和各种机动车辆川流不息。眼前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牌子,一位老人正蹲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
“乘公共汽车吗?”
小野木这样问了一句,但赖子却摇摇头。
“再走走吧。”她的脚步仍没有放慢,“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只想走走呢。”
小野木又看了看赖子的表情。
街道的一侧已经没有房屋,是一片低矮的树林。从路面向里有一条小路。赖子独自走上了那条小路。
“往那边走,通到什么地方?”
小野木有点责怪地问道,而得到的回答却是:
“总会通到一个去处的吧!只要有路。”
这条小路的一边,原以为是低矮的树林,其实却是专门培植盆栽花木的花木匠的院子。自然,看不出那是一个院落,里边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名目繁多的各种树木。而且,那些树木都经过精心剪修,任意取过一棵来,都是可供观赏的艺术品。
小路的另一边是田地,麦子已经发黄。栽种树林的面积很大,种植庄稼的农田也很开阔。从那片树林的深处,不时传来剪枝的声音。
这条路上绝少碰到行人。只偶尔有农夫拉着架子车走过。路的尽头,西斜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真滑头呀,小野木先生。”赖子说。
“您指的什么?”
“前面我说的话,您避而不答呗!”
太阳的光线,这时正直射在赖子的脸上。
“啊,那件事呀!”
小野木轻松地应了一句。实际上,赖子自语般说的那句话:“您与那样的小姐结婚正合适呢”,从先前就一直闷在他的胸中。
“并不是耍滑头。因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路拐了个弯,可以望见田野里有一座新建的孤零零的公寓。左侧低矮的树林在这里到了尽头,代之出现的是苗圃。视野更加开阔,甚至能够望到远处的山峦。
“那位也和小野木先生的兴趣相同吗?”
不用说,赖子指的是在寺院旁见到的那位年轻姑娘。
“那倒不是。大约只是出于好奇才来参观竖穴遗址的吧。”小野木对并排走在身边的赖子说。
赖子不出声地笑了。
“看来象是身分高贵的小姐吧?”
“也可能。我连名字什么的都没有问过。恐怕还是个少女呢。”
小野木回想起向那位年轻姑娘介绍花梨花的情景。连当时的湖光山色也蓦地出现在眼前了,还仿佛看到了开满白花的树下正在劳作着的农夫的身影。
“看上去是位纯洁的好姑娘呀。”
赖子又说了一句。但是,小野木再没有吭声。
经过公寓前面的时候,透过窗子瞥见一位主妇正在准备晩饭。与房间相连的厨房,看得一清二楚。
在两人穿过之前,呆在公寓院子里的人一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们。
这条路从一片高地上通过。所以,房屋一消失,左右便是清一色的农田。再往前是杂树林,沿着斜坡伸展到谷底。这一带照样是人迹罕室,万籁无声。
“腿累了吧?”小野木说,“走得够远的了。”
使小野木略感吃惊的是,赖子徒步而行,竟能一直保持原来的姿态。任何时候赖子都有这样一种本领。
“小野木先生怎么样?”赖子微笑着反问道。
“有点累了。还是您能走啊!”
“您大概在考虑我以前是个做什么的女人吧?”
赖子这次低低地笑出了声。
路到了下坡,树林又遮住天空,挡住了阳光。小鸟搅动着树叶飞来飞去。
“对于了解您的情况,”小野木用皮鞋踏着树叶说,“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远处响起了枪声。附近的飞鸟哄地一声逃开了。
“哦,好象不是那样吧!”
“不,是真的。”
“过不了几天,又会问起什么来的。”
小野木没有回答。事实上很可能会那样的。
路到了一个陡坡,脚下有些发滑。杂有红土的路面,车辙隆起。背着阳光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
赖子盯着脚下怯步不前,于是小野木伸出手去帮她一把。她紧张得手掌都发白了。
从斜坡路往下走五六步,就没有滑倒的危险了。但小野木并没有松开手,却摆开姿势要用双手把她走下来的身体接住。
“不!”
赖子虽然反对,小野木还是搂住了她的脸。她的头便不再摆动了。
因为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小野木才放开她的脸。但那声音并没有朝这边来,而是从谷底繁枝密叶的另一侧走了过去。
“这下边有路呀。”
赖子一面把沾上口红的手帕叠好放进衣袖里,一面这样说道。
“您不是说,有路就会通到一个去处吗?”
小野木这话一出口,赖子立即答道:
“嗯,我是说过。”
“所以,现在就到了一个去处。”
又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二人来到一条白色的马路上。虽然好象还在树林里,却是一条清洁整齐的柏油路。路的一侧是低矮古老的石墙,石墙往上是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树木。不消说,这里的树林也是一片葱绿。
“那是什么呀?”
赖子仰头看着石墙上方,不知那是什么建筑。
“三鹰天文台嘛!”小野木说。
“哎呀,这就是三鹰天文台呀?”
赖子睁大了眼睛。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眼睛是非常动人的。
“您不常到这一带来吧?”小野木问。
“从没来过。”赖子摇了摇头,“真是带我来了个好地方呢!”
这样说,也是包括参观古老的深大寺在内的。
来到这里,太阳的阴影清晰可辨。天文台的树林遮住了阳光,使得路面很暗。另一侧是一条小小的峡谷,对面的地势逐渐上升,形成一个很高的斜坡。微弱的阳光只能照到谷底树木的尖顶和斜坡上的树叶。
身后传来鸣笛声,回头看去,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指示牌上写着“开往调布”。公共汽车过去以后,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扭过头从车窗看着他们二人。看来是赖子的姿容太引人注目了。
“到那边等公共汽车吧?”小野木说。但赖子却回答说“再往前走走”。两旁垂到头顶的绿叶赏心悦目,附近见不到一户住人的房屋。
“很久以前,”赖子开口说道,“我曾去过乡间。第一次到那个地方,却没有搭上公共汽车。在生疏的土地上,眼瞧着自己没有乘上去的公共汽车在远处逐渐消逝,当时的心情真是寂寞难耐呀!”
小野木很想问问那处乡间的地名,却没有开口。他知道赖子肯定不会讲的。
说来真稀奇,后面竟开过来一辆放空的出租小卧车。
小野木扬了扬手。
“到哪儿?”关上门以后,司机从座位上扭过头来问。
“一直往前,会到什么地方?”赖子问。
“调布。到京王线的调布车站。”
“从那里再一直往前走呢?”
“一直往前吗?”司机考虑了一会儿,“对啦,从狛江可以到多摩川。”
“多摩川……”赖子的声音有些激动,“那么,就请开到多摩川去吧。”
车窗两侧,有一会儿工夫掠过的全是树林。
“去多摩川,有什么事吗?”小野木问道。
“想看看大河,好久没去了。”
赖子握住小野木的手,放到膝盖上,用袖子遮了起来。乘车的时候,赖子总是这个习惯。
车子一度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上,越过调布的铁路道口以后,从那一带开始,便蹒跚地行进在一条异常狭窄的小路上了。两旁挤满了普通的住房,在刚刚看过树林的眼里,这般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住房里已经点起电灯,澄明的光芒投射在空中。
“从明天起,又要忙了吧。”赖子不无寂寞地说,“还是对各式各样的人进行审问吗?”
“嗯。“
“你们也有专门分工吧?什么民事、刑事啦,我都不大清楚。”
“那还早着呢!”小野木以淡漠的声调答道,“现在是什么都干。由前辈进行指导。大概不久就会各有分工了。”
“您喜欢什么?”
“这个……”
小野木笑了,没有回答。他不太愿意谈这方面的事情,眼睛看着窗外说:
“已经相当黑了呢I”
车子又开到了近似郊区的偏僻地方。附近好象有工厂,路上跑着好几辆后架上绑着饭盒的自行车。
汽车足足跑了四十分钟,前面才出现了一条河流。在这段时间里,小野木一直抚摩着赖子的手指。尖尖的指甲,不时地轻轻扎到他的指头上。
“开到多摩川的什么地方?”司机放慢车速问道。
车子驶上坡路,开到桥上。桥的前方,有一座魆黑的丘陵,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微弱的灯光。
“这座桥叫什么?”赖子问。
“登户大桥。”
桥上装有发黑的栏干。对面挂满了显示饭店名称的霓虹灯。
“它的下游也有桥吗?”赖子从车窗向外张望着问道。
“有。”司机停下车答道,“叫二子玉川桥。”
“噢。沿着这条河堤,能开到那儿去吗?”
“我想是能到的。”司机探头望了望,“以前没有来过。不过,既然有路,大概就能到吧!”
确实不假,堤上是有一条发白的路,能并排开过两辆汽车。河堤两面都是斜坡,坡上杂草丛生。堤外一侧,远处是疏落的人家;堤内是河床,到中间流水的地方,还有相当的距离。河水不多,闪着暗淡的光。河床里遍布杂草,只有靠近河堤的地方在暮色中还依稀可辨。
汽车打开前灯,在河堤上跑了起来。虽不是柏油路,却很平坦。路两旁的野草,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很白。
对岸正为夜幕所掩没,几乎看不到灯火。河堤下边,有的地方是农田,有的地方砌着石块。河堤的外侧,远远地能够看到幢幢黑影,那是正在施工中的楼房。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完全是一派日暮时分的萧条景象。
车子跑了一公里多,司机突然说了一声:
“哎呀!”
前方路面的正中央,屹立着两根门框似的木桩。
“糟糕!这条路到头啦。”
木桩前面,堤防象刀削一样地低了下去。
司机咂着响舌,挂上倒挡。因为闯进了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后退的路也不短。
赖子把小野木的手握得更紧。小野木扭头一看,赖子正在黑暗中发笑。
“我以为只要有路,就肯定会通到一个地方。可是,真有走投无路的路呢!”赖子悄声说道。
“走投无路的路……”小野木口里喃喃自语地重复着。
三
坐在小野木乔夫桌子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多日没有刮过的胡须,由下颚长到两腮。
这不是一张普通苍白的脸。皮肤的毛孔里沾满了泥垢,苍白之中显得脏而发青。小野木对这种脸色好不容易才适应了。
小野木身后便是玻璃窗,阳光射到他的背上,再往前刚好照到嫌疑犯的鼻子以下那半张脸。
小野木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文件。其中有解送书、陈述书、现场检验书、物品没收书、现场示意图、抢劫案件侦察报告书、犯罪搜查报告书、审讯记录等,简直象一座小山。
这座小山,全部是坐在对面这个垂着眼皮、而色苍白的嫌疑犯的有关文件。
桌子不只一张,宽敞的房间里整整摆了一排。和小野木相同的七名新任检察官坐在一边,七个嫌疑犯分别坐在正对面。检察官的椅子是宽大的转椅,而嫌疑犯坐的却是又小又硬的木椅。
不过,两种椅子都已陈旧,在这一点上倒有相同之处。
七名年轻的检察官和七个嫌疑犯正在一问一答。一位上了年岁的检察官,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缓步踱来踱去。不时地停下脚步,听听某一对的问答,然后又微笑着踱起步来。
坐在小野木面前的这个男人,名字叫柴木一郎。他的全部情况都记载在桌上的文件里。其中的经历调查书最为详细。
该犯原籍是岐阜县R郡R村。无业游民。到东京的第二个星期,犯下了需要来此受审的罪行。罪名是抢劫致伤罪,具体情况在所辖警察署送来的陈述书、搜查报告书等文件里已经详细记录在案。
这些文件,小野木事前都反复读过多次,对案情十分熟悉。
嫌疑犯身穿皱皱巴巴的衬衫,沾满污垢的衣领又黑又脏。
“你的经历?”
小野木开始审问了。既然看过文件,这些本是不消提问的,但作为检察官的审问,仍是必不可少的。
柴木一郎低声做了回答。他原先在滋贺县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因被裁减而失业。于是和当时房东家的一个名叫下田美代的女人一块儿来到东京,投奔她住在龟户的娘家,叨扰了大约有两个星期左右。
柴木一郎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讲得很干脆:
“来东京以后,就到处设法找工作。但因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只好整天闲逛。因此,钱就紧张了,终于走上了干坏事的道路。”
“你说来东京以后没有工作,”小野木说,“可是,若肯从事体力劳动的话,难道会没有工作吗?”
“出去打了两、三天零工,起早贪黑就不用说了,而且经常找不到活,这才想干点更安定的事务性工作,因此就没有找到正式工作。”
这时,小野木拿出一把菜刀给他看,刃上带着一个货签模样的纸片,纸片上写着“证第二号”。
“你是打算干坏事才买这把菜刀的吧?”嫌疑犯柴木一郎向那把菜刀瞟了一眼。阳光没有照到他的上半张脸,眼睛在阴影当中闪动了一下。
“不是。那是今年四月份在浅草的夜市上给下田美代买的,因为她说菜刀已经钝得不能用了。”
“下面,将就你的嫌疑事实进行讯问。”小野木把目光落在文件上说,“今年四月十七日,午后十时许,在江东区高桥X的XX号住宅区附近的路上,你威胁岸井辉夫,抢走了他的金钱和物品,对吗?”
“对。”柴木垂着头答道。
“把当时的情况讲一讲!”
“尽管在美代的娘家食宿,但仅有的一点儿退职金还是花个精光,腰里的钱只剩下七、八十日元了。于是便动了抢人家钱的念头,为了吓唬人,就把刚才您出示的菜刀藏到上衣里边,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了家。当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所以就暂且在高桥附近转悠开了。”
柴木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下去又说:
“就在这时,后来才知道名字的那位岸井辉夫先生,一个人走了过来,身上穿的衣服也满不错,我就跟在后边,想吓唬这位先生把钱拿出来。因为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心里犹豫了好几回。到小学校后边比较暗的地方,我就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拿出菜刀对着他。”
“后来怎么样?”小野木看着文件,催他往下说。
“我把菜刀在他面前一晃,说:把钱拿出来!他取出六、七张一百元的票子给了我。我还想夺他的钱,就说:把钱包也拿出来!他一声没吭就交出了钱夹子。我一拿到手就赶忙逃跑,在住吉町坐上电车,回到家里。回来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一千元的票子。”
“你拿到手的钱夹,是这个吗?”
小野木拿起挂着“证第五号”卡片的钱夹给他看。
“是的。”柴木一郎还是瞟了一眼,便点头承认了。
“其次,同月十九日,在品川区北品川X的XX号住宅区附近的路上,你曾企图抢劫流动商贩中田吉平的金钱财物,对吗?”
小野木翻着文件,粗粗看了一遍,抬起头来。
“对。”
柴木点点头。他点头的样子,不知什么地方有点象小孩子似的。小野木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嫌疑犯,有着非常质朴的性格。
“那么,你把当时的情形讲一下!”
“就象我刚才讲的,靠吓唬岸井先生抢来了一千七百日元。但因为美代生孩子还要用钱,就想再去抢点钱来。这次是乘国营电车,到品川火车站去了。正在车站到处转悠的时候,看到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好象要找旅馆。我就对他说‘大叔,我帮你找个好旅馆吧!’‘多谢你帮忙!’他说着就跟我来了。所以,把他带进一条黑胡同里,我就说:‘把钱拿出来!’那个男人说:‘别胡说啦,你要拉到顾客,到旅馆以后给你钱。’因此我就拿出藏在外套里的菜刀,用右手举起来说:‘不拿钱,你小心这个!’于是,那男子‘啊!’地大叫一声就想跑开,好象把脚歪进了下水沟。我知道他一嚷,有人赶来就坏事了,所以就什么也不顾地往前跑了一段,然后逃掉了。”
“当时用的菜刀,是这把吗?”
小野木又给他看了看“证第二号”菜刀。
“是。”嫌疑犯点头答道。
“对方,即中田吉平,受的伤是这样的,你看对不对?”
小野木把医生的诊断书念给他听了一遍。
“我举起菜刀,只是想威胁他一下。我想可能是那时受的伤。”嫌疑犯小声回答说。
“这个手帕,是怎么回事?”
小野木拿出一块标有“证第三号”、略微发脏的手帕。
“那个手帕是我的。挥动菜刀的时候,我觉得脸的右鬓角有点疼,用手一摸,沾着血。所以我才用那个手帕擦了擦。伤得很轻。”
“你是什么血型,知道吗?”
“O型。”
“用这把菜刀,另外还威胁过别人抢钱了吗?”
“没有。”
小野木知道,先辈检察官石井这时正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盯着自己这边。
他看了看文件。
“你和下田美代是什么关系?”
小野木把方才就应该讯问的问题,放到了最后。至于不得不放到最后的理由,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是。下田美代……”
刚说到这个名字,二十九岁的嫌疑犯就把脸稍稍仰起,似乎连声音都激动起来了。
“美代是下田武夫的妻子,今年三十七岁。他们夫妇有三个孩子,大的都十二岁了。据美代讲,丈夫对她不好,老是嚷着要离婚。这么一来,她丈夫武夫调到九州方面的公司去工作以后,再不想把老婆孩子接去。据说在那边有了情人,已经在一起同居。因为这些情况,美代也与丈夫闹僵了,也想跟他离婚。所以,从去年夏天开始,也说不上是谁主动,我们俩就发生了关系。”
柴木一郎的表情异常坦然。小野木的表情倒有点不自然了。
“这样一来,”小野木吸了一口气说,“你就是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了那种关系。对此,你不觉得是罪过吗?”
“我从未这样想过。”柴木一郎当即答道。
“哦,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一个给美代带来了不幸的男人,对他,我心里根本没产生过对不住的想法。”
小野木“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没有立即讲出来。想反问的话还多得很,但眼下却被对方的话压住了。
“可是,在我失业以后,”柴木又主动讲道,“美代才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认为自己也必须承担责任,因此就决定和美代同居了。”
“她丈夫那方面是怎么打算的呢?”
小野木紧盯着嫌疑犯的脸。他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目光突然变得可怕了,嫌疑犯柴木的表情很有些惊讶。
“美代提出和丈夫离婚,她丈夫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她的要求。”
“当初和美代发生那种关系的时候,你没有想到要和她结为夫妇吧?”
“因为年龄相差很大,所以并没想到要结为夫妇。但是,当我知道她已经怀孕的时候,就决心同她结合了。”
“美代的父母知道她有孕在身吗?”
“对她娘家的人,怀孕的事还一直瞒着。可是,肚子渐渐会大起来,再也无法隐瞒,于是事情便到了这个地步,我无论如何也得把美代接出来住了。”
“你刚才说,当初和美代发生关系的时候,并无意结成夫妻。那么,后来想和她结婚,是因为美代已经有孕在身吗?”
“是的。那是我的责任。”
说到“责任”二字时,柴木好似在忍受着什么,紧紧地抿住了嘴角。
“假使美代的丈夫不同意离婚,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丈夫不同意离婚,我也准备与她同居。生下来的孩子肯定是我的,所以,美代的丈夫也不会不离婚。即使不离婚,我也准备等到他们离婚,然后和美代结婚。”
小野木心里清楚,先辈检察官石井,这时正站在五、六步以外,细心地倾听着。
连小野木在内,这里的七名新任检察官,都是今年春天刚刚从司法研修所毕业的。
所谓司法研修所,是国家培养法官、检察官和律师的地方,要学习二年的课程。
研究生们要到法院、检察厅、律师协会去实践一遭,最后再回到研修所。打个比方,这就好象医生到医院实习。在检察厅,要对嫌疑犯进行实地审讯工作,这时要有先辈检察官担任导师给予指导。
这个阶段结束以后,即使被任命为检察官,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分配到地方检察厅的新任检察官们,都是齐集一堂,先处理比较简单的案件。先辈检察官们照旧守在一旁,虽也可以参加商量,但在决定量刑方面,是不容置疑的。这就是说,与研修所时代不同,在这一点上已经独立自主了。不过,先辈检察官依然跟在身边这一点,还颇有研修所的味道。
小野木意识到,略有些驼背的石井检察官,此刻正背着手站在跟前。他对眼前的嫌疑犯又进行了如下的讯问:
“你的犯罪动机和美代有关吗?”
“有。”
嫌疑犯面带辛酸的表情把头垂到胸前。
“由于上述原因,事情到了不得不把美代从娘家带出去同居的地步。这就得把家庭必需品准备好,但生活费却毫无着落。可是我仍然没有找到工作,为了搞到钱,除了干坏事没有别的办法。所以,终于犯下了这次罪行。”
“美代说,你这次犯罪,是由她引起的。因此,她的打算是,既要与丈夫武夫离婚,又要使生的孩子不给你添麻烦,准备自己把孩子扶养成人。对美代的这些话,你是怎样想的呢?”
柴木一郎低着头,没有作声。仔细看去,眼泪正滴落到膝盖上。掉下去的眼泪,在中途被太阳照得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工作人员出现在入口,踮着脚尖来到小野木身旁。
“小野木检察官阁下,您的电话。一位叫葛西的人打来的。”
小野木点点头,表示谢意,意思是马上就去。然后,才缓步走出房间。
电话在办公室里。书记员们有的在刻钢版,有的正在书写文件。
“喂!”
小野木拿起搁在一旁的听筒,贴到耳朵上。
“小野木先生吗?”传来了结城赖子的声音。
从审讯柴木一郞的时候起,小野木脑子里就紧紧地联想着赖子。因此,现在听到她的声音,自然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
[book_title]昏暗的窗口
一
“小野木先生吗。”
结城赖子声音的背后,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小野木乔夫由此知道,赖子是从某处街角挂来的电话。
“昨天给您添麻烦了。”
在小野木听来,赖子的声音含有一种特别的圆润。她低声讲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突出。
“哪里,是我失礼了?”
旁边的书记员们,有的在写文件,有的在专心致志地刻钢版。办公室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工作吗?”赖子问。
“嗯。”
“真辛苦呢!”赖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听听您的声音。您知道我这会儿在哪儿吗?”
“不知道。”
“就在您附近呀。”
“附近?附近的什么地方?”
“田村町。”赖子回答。
“噢,从那里走到这儿,只要三分钟左右。”
“……不过,不成呀!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今天司机把汽车停在旁边正等着呢。”
“……”
“喂,喂!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
“我现在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过您单位附近,所以下车来打个电话。别的没有什么事。只想对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谢。真是带我去了个好玩的地方呢!”
这是指深大寺。小野木眼前又浮现出走在翠绿树林里的赖子的身影。树荫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层层枯叶,遮盖着地下的涓涓暗流。
“就是这些。好了,我要挂断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着电话听筒,“下一次……您什么时候来电话?”
他是想问什么时候会面,但没法明讲出来。
“就是呢……”赖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电车通过的声响,“过几天吧。好,再见!祝您愉快!”
“再见!”
小野木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放下听筒,就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总是由赖子先打来,不能从这边挂过去。这倒不是顾忌到她的处境,而是因为她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小野木。
不仅是电话号码,结城赖子连家庭住址也没告诉过。小野木不无根据地认为她家似乎在涩谷。然而,即使是和她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的今天,赖子仍然明确地拒绝把家庭住址告诉给他。
所以,电话一直都是由赖子挂过来。小野木就是想打,也毫无办法。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对这件事,小野木多次责怪过赖子。
“再过些日子吧!”赖子每次都是这样安慰他。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面颊就现出一种凄清的神情,因此他总是在她的推托面前表示屈服。但是,每一次他都后悔。在一心想见到赖子的时候,只好徒自坐卧不宁。
在此之前,小野木不知把电话簿翻了多少遍。我到结城这个姓,查出属于涩谷电话局的号码。一共有八处。然而,八个号码都试着挂过电话,却全都不是。
也许是赖子讲了与夫姓不同的娘家的姓名;倘若怀疑的话,说不定竟是假名。小野木只有一次向赖子问过这件事。
“这个问题,您没有知道的必要嘛。”赖子当时这样说。“我是结城赖子,您只要相信我这个叫结城赖子的人就成了。羁绊着我的一切系累和环境,您都不要去管。小野木先生只看着我这么个女人就行啦。关于我家里人的情况,您就不必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席位一看,柴木一郎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着。小野木落座以后,嫌疑犯抬起眼皮滴溜溜地偷着瞧了一眼。小野木把文件一件压一件地重新放好。
“柴木,”他冲垂着头的对方说,“一般调查结束了。今天就进行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是。谢谢。”
嫌疑犯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去。然后又稍感惶惑地扫了小野木一眼。大约他已经敏感地看出小野木的表情与先前有些异样。
警察过来把柴木带走了。小野木望着柴木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考虑着量刑问题。看看传阅过来的下一份文件,原来是个专在商店行窃的女惯犯。一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于是便起身去吃饭。
小野木向侍者订了一份三明治,然后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里,桌子摆成“口”字缺一边的形状,同批的加藤检察官正坐在一端吃着咖喱饭。
“呀,辛苦了!”
加藤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然后又问小野木的午饭:
“就来吗?”
“啊。”
小野木坐到他的旁边。
“累了吧。你好象精神不佳,审问了好几个吗?”
加藤一面往口里送汤,一面把脸扭向小野水。
“不,只一个。”
“案情棘手吗?”
“抢劫致伤罪。为了女人,需要生活费,在路上动起了菜刀。”
“那个女人,是出卖肉体的,还是别的什么女人?”
加藤检察官用筷子戳着黄色的米饭。
“不是。在外地和房东家的女主人相好,后来到了东京,没有职业。”
“嗯。”加藤又看了看小野木,“女人的丈夫怎么样了?没追上来吗?”
“没有。丈夫又有了女人。好象根本就不进家门了。因此才一块儿跑了出来。”
侍者端来了三明治和红茶。小野木把饭接过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结城赖子此刻大概也正在某个饭店用餐吧?是独自一人吗?然而,他不愿想到还会另有第二个人。
“我审讯的案子是,”加藤说,“丈夫用棍棒殴打和别个男人相好的妻子。在乡下。”
小野木已经吃起了三明治。
“致伤三个星期。本人说,原来是想狠狼揍老婆一顿,要是那样就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究竟是有意杀人,还是无意?这个问题就微妙了!解送书上认定是有意。”
加藤把盘子一扫而光。擦了擦手。
“有趣!真是很好的学习哩!”他一边取出香烟,一边说,“妻子一方也讯问过了,但她说要和丈夫离婚,不过,不承认与其他男人相好这一事实,理由只是被揍得太狠了,心里害怕。警察方面却一直是否认的。”
加藤检察官兴致正浓,看样子很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如果不是办事人员进来说上司叫他,说不定他的话还会继续下去。
“伙计,”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加藤拍了拍小野木的肩膀,“下班回去的时候,喝杯啤酒吧!”
“好啊!不过,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
“看你情绪很成问题呢!怎么啦?”
“也许是累了。”
“那可得注意。索性再到乡下去转一趟嘛!”
加藤很了解小野木的兴趣。
小野木吃完三明治,啜着红茶。突然注意到一本厚厚的书丢在桌子上,就在加藤坐过的那个地方,看样子是他忘记丢下的。
小野木漫不经心地把书拉过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本很旧的案例集。加藤是个学习迷,似乎经常读这类东西。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好象是加藤放进去的。小野木把那一页掀开来。
这是一份《判决原件》,明治二十四年(即公元1891年。明治元年是1868年,即日本的明治维新那一年)的陈年旧帐了。小野木把它读了下去:
“对上述被告之蓄意杀人事件,业已审理完毕:
被告富田勘次郎,于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来,即与滋贺县XX郡XX村小杉与兵卫之次女聪结婚。虽察知聪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与川村金吉者私通,然并未强行阻止,而依然默许。其时,因有居住横滨之姓氏不详男子,屡屡来访聪。被告遂向聪询问该人系如何关系者。聪答系甥云云。被告不信,强以诘问事实。既如斯被疑,聪遂欲以死示洁白,乃持庖刀欲自刎。虽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层。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于聪不在时归宅,适值上述男子来寻聪,遂予挽留并请其入家内。然该男子却如逃离去……”
小野木吸了一口烟。烟雰在书本上弥漫浮动。眼睛却无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被告悄然跟踪离去之上述男子,认定其寄足某车铺,遂至车铺询问该男子之姓氏住所,且问及曾否为该男子与聪私通而行周旋。车匠答云,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随即约定尔来不再助其会面等,乃归宅。至该夜十一时,聪与被告自曲艺场归来,因提起自横滨来之某人,聪依然答以甥云。然聪所称甥者,实系情夫。聪自思付,执意恋慕之情,早属无可掩盖之事实,而始终隐蔽,徒使妒之更甚。遂于被告责问其不道义之时,聪始申明姓氏乃坂本喜太郎也。盖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请杀云云。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实,被告遂于兹怒心俄发、自不能押,乃生宁杀聪之意。翌日午前二时顷,持来预置于邻室衣拒下之切鳝庖刀,由聪横卧处旁,俄然刺贯其咽喉部,切断左右颈动静脉及气管,外又致伤数所,终杀害之。
绳之以法,当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条论处。
以上述理由,处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于东京地方裁判所,检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审之判决者也。”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书本。红色的纸条从书页之间露出头来。
与自己同批的这位检察官,大概眼下处理的案件与这个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夹了一张纸条代替书签。
小野木吸着烟,在那里坐了许久。眼前有些发黑。在这里吃饭的其他检察官们一个都不在了。微弱的阳光从窗子射进室内。由于紧邻的建筑物很高,所以只有极少的阳光泄露进来。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抬眼望去,驼背的石井检察官慢悠悠地出现在门口。因为面部略有些暗,只有眼镜闪着亮光。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来鞠了一躬。
“啊,小野木检察官。”
石井检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
“吃过饭了吗?”先辈检察官又问。
“嗯,已经吃过了。正要回办公室去。”
“年轻人,”小野木刚说完,石井留住他说,“方才你进行的抢劫致伤的审问……”
“是。”
“审得很好嘛!我稍微听了一下。”
“啊。”
小野木低下头。他知道石井检察官当时站在一边旁听了一会儿。
“过几天,”小野木说,“讨论定刑草案的时候,还请您多指教。”
“好哇!”石井答道。
小野木在返回办公室的楼道里走着。尽管受到前辈的称赞,他却无动于衷。只觉得四周一片昏暗。
然而,在这种昏暗之中,他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别想再次听听结城赖子的声音。
从机关下班以后,小野木独自从日比谷公园旁边穿过,朝银座方向走去。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车回去,想边走边考虑一些问题。
二
晚上,小野木在公寓里记下日记。
“赖子来电话。机关。”
最后这部分,记得最简单。只是备忘的字句。
昨天那部分是这样写的:
“与赖子去深大寺。偶遇在诹访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从深大寺转到多摩川。”
别的事情都写得相当详细,惟有出现赖子名字的部分,无一例外地都很简短。
小野木吸着香烟,翻看着前面的日记。因为是独身生活,屋子里十分清静。不知哪个房间的收音机,播送完新闻的最后一条消息,正在报告职业棒球比赛的结果。
“与赖子去向岛散步。”
“赖子来电话至公寓。”
“同赖子去观赏大海的夜景。”
有间隔两天的,也有相距十天的。
这种简要的记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以前写得更为详尽,也记有感情。从变得简洁的地方开始,意味着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文字上便开始失掉了自由。
日记写得很随便。那是记在一个类似帐本的厚笔记本上的,连去年那部分也都订在一起了。
“X月X日。天朗而风寒。傍晚去舞剧院观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一周前弄到的戏票。由今日起上演《在底层》,以取代《樱桃园》。……中途退场。”
从这一天起,赖子开始出现在日记上。
小野木当时的坐位在二楼,相当靠前。观众挤得满满的,开演前在走廊里转转就能看到,许多人都是在报刊上见过照片的文化界人士、新剧演员,以及一眼便能识别出来的新闻记者。
小野木并不特别爱好戏剧,他是想欣赏一下世界闻名的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并且真正的兴趣在于,因为以前曾读过高尔基的剧作《在底层》,所以一心想看看从剧本铅字上得到的印象究竟是怎样搬到实际舞台上去的。
开幕前,传来了居住在苏联的着名日本女演员的声音,这是开始解说剧本了。尽管播放的是录音,但倾听解说的观众席上却到处出现了窃窃私语。虽然这位女演员长期住在苏联,讲的日语却仍然十分优美。观众的悄声细语,就包含着对这件事的惊异,以及对往事的回顾。
小野木的左邻坐着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妇人,右边是一位蓄着长发的四十岁上下的绅士。
小野木发现,左边这位妇人面部的侧影,在微暗的灯光下很美,此外就没有再多去注意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已经开演的舞台。
舞台上是一个洞穴般阴森的地下室里的小客栈。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闲睡在很脏的床上,因为他那破碎的衣服垂落下来,观众席上发出一阵窃笑。语言虽然不通,但这个剧目是日本人早就十分熟悉的,所以和看新剧一样,随着舞台上的表演,观众眼里都带着感情。
舞台正面的左侧,挂着一张布帘,睡着一个快要死去的患有肺病的女人。过了一会儿,背着口袋的鲁卡老人出现在舞台上,向绝望的店客宣讲着基督的教诲。
小野木专心致志地看着。舞台表演超过了他从剧本上得到的印象。满员的观众席鸦雀无声,以至闭上眼睛便恍如置身于无人之境一般。观众全都一动不动地朝着舞台方向。
不过,只有一个人在微微地动着身体。这就是坐在小野木左边的那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妇人。
小野木注视着舞台,眼睛的左角隐约映进那位妇人的动作,觉得特别碍眼。她那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尽管动作很缓慢,却一会儿倾到左边,一会儿倒向右侧,有时还把头垂到胸前。
小野木以为这是一位不安静的女性。她的不安静甚至影响了自己双眸凝视前方的注意力。
演出正在进行。一会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会儿醉汉登场。小客栈的女主人瓦西里莎对自己的妹妹娜塔莎充满忌妒。从这时开始,小野木发觉身旁这位女性的动作有些反常。
出于礼貌,小野木一直不好意思明显地把脸转向身旁,但他还是看到她正把手帕捂在嘴上,闭着眼睛,扭动着身肢,好象就要忍受不住的样子。
只是她还在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苦楚。
小野木把目光从邻座女性的身上移开了一会儿。这一方面是想重新把自己融进舞台的意境,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这位女性会有同伴。她的左边便坐着一位胖胖的男子。小野木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胖男子似乎也正担心地不时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然而他却并不开口。由此判断,那个男子大约不是她的同伴。
妇人早就不朝舞台方向看了。低着头,把手帕贴在嘴上。身体依旧在不停地扭动。小野木这次看得很清楚,她把手帕的一角放进嘴里,正紧紧地咬着。虽然并没有看见,但可以想象,此刻连汗都流出来了。
小野木毅然地低声向妇人搭了话:
“您不舒服吗?”
妇人没有回答。手帕并未从嘴上拿开,似乎正憋住声音。她把脸朝下埋去,可以理解为这就等于点头肯定了。
小野木悄悄地环顾一下四周,剧场担任引路的工作人员连影子也见不到。许许多多观众的面孔,看上去象一排排朝一个方向摆放的石头。这简直就是一种压力。
这位妇人恐怕正是考虑到会影响其他观众,所以才对中途退场有所顾忌的。倘若站起身来,她的姿态肯定不会正常。在观众注视下将要承受的难堪,必定是她不肯离开座位的原因。
舞台上,娜塔莎正向布帘里张望,发现患肺病的女人已经死去,尖声叫了起来。那女人的当锁匠的丈夫在枕边失声恸哭。这是一个高xdx潮场面,已经接近第二幕的尾声。
小野木刚才就盼着快点落幕,看到妇人愈发难受的样子,便感到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
小野木低声对她说:
“对不起,看来您十分痛苦,请到走廊去好吗?这个剧场肯定会有医务室。如果方便的话,我陪您到那里去。”
出乎小野木的预料,妇人乖乖地点了点头。那一定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的缘故。剧场里静得出奇,观众们纹丝不动,这一切无形中造成了一种压迫感。小野木好象对此示威一样,鼓起勇气离开座位,走到过道上。
那位妇人影子似地紧随其后。来到走廊上,小野木才在明亮的地方第一次看清了妇人的面孔。她无疑是位身段修长、体态苗条的女性,但眼前的姿势却是低着头、弯着腰。富有雕塑感的面庞显得十分苍白。
小野木指着放在走廊上的长椅子,说:“我去问问医务室在什么地方。请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谢谢。”
妇人把手帕从嘴上拿开,第一次低声开口道谢。随后便侧身倚着靠背坐下,姿态自然,线条优美。
小野木朝站在对面的一位剧场引路姑娘走过去。
“有个急诊病人,想请你马上给领到医务室去。”
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年轻姑娘,用她那大眼睛看看小野木的脸,然后又望一下靠在长椅上的女子。
“是那位吗?”
小野木说声“是”,她便以敏捷的动作朝急诊病人走去。
“医务室在地下室,请到那儿去吧。”
引路姑娘一面搀着妇人走路,一面回过头对小野木说。语气之中把小野木认作了妇人的同伴。
小野木想开口说“我不是她的同伴”,但却没有说出口。当时的心情是,既已一块到了这里,索性帮忙到底,陪她到医务室去。事后想来,似乎可以说,小野木当时就已经被结城赖子吸引住了。
引路姑娘搀着她的胳膊,走下地下室的梯阶。小野木稍微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打算把她交给医生后,立即就返回剧场里去。远处传来了长时间鼓掌的声音。
医务室里,医生护士全都不在。
“我马上把大夫请来,请稍候一会儿。”引路姑娘不朝病人,而向跟在后面的小野木说。
医务室很狭小。看病桌子旁边就是进里屋的门框,里屋铺着两张草垫子,角落里叠放着供急诊患者使用的棉被。
引路姑娘大约正在寻找医生和护士,没有立即返回来。小野木感到自己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境地。
“当时,我曾想说:请您回到观众席去吧。但因为很难受,连这个话都讲不出来。而且,心里也很紧张,怕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后来,赖子谈起当时的情景,轻轻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医生和护士一起回来了。看样子方才是在看演出。
“怎么了?”
医生也冲小野木讲话。小野木不好说与己无关,便含混地说:
“是突然难受起来的……”
只这一句话,医生心里便有了数。他转向靠着椅子用手帕捂在脸上的妇人问道:
“您哪里不舒服?”
小野木虽然没有听到,但妇人确实小声做了回答,医生点了点头。
“是胃痉挛呢。那么,给您打一针吧!”
说着,又看了看小野木的脸。看来,医生、护土、引路的女孩子,统统都把小野木完全认作是病人的同伴了。……
“那时候,您为什么不逃开呢?”照旧是后来,赖子这样问过小野木。
“我总觉得,那样就回去有些不合适。心想,至少要照料到让您乘上汽车。”小野木这样回答。
“我当时想,这真是位好心人。”
“这家伙是个居心不良分子吧?……您心里没这样嘀咕吗?”
“没有。这我心里明白。因为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观察了小野木先生。这点辨别能力还是有的。”
“我乘上您的车,说出‘送到贵宅附近’的时候,您吃惊了吧?事过之后,连我自己都对这种勇气感到很惊讶。”
“不,当时那是很自然的。”赖子的措辞很巧妙。
其实,只能说当时那样做是顺理成章的。看到先坐进出租汽车的赖子仍然把身子俯伏在前座的靠背上,小野木实在放心不下。打过针以后,医生说,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并劝她躺在原处休息一下。可她却谢绝了,说要乘出租汽车回家去。连站在一旁的小野木都清楚,看来是她的洁癖使她一会儿也不愿躺在那种地方。
她坐进出租汽车以后,司机自然以为小野木也会跟着坐进去,所以仍然开着车门看他。在小野木看来,那个司机的表情和派头都很不可靠。赖子则仍旧把身体支在前面的靠背上,还是不能随意开口讲话。小野木突然对这个司机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不能让他开车把这位体弱乏力的美丽妇人单独带走。
小野木当即下定决心,坐了进去,自己把车门关上。
“我把您送到贵宅附近。要到什么地方呢?”小野木向俯着脸的妇人问道。
“涩谷。”妇人小声回答。
“涩谷!”
小野木对长相凶悍的司机说。……
“当时,看到司机的那副长相,我也有点不想坐他的车子。”这仍然是赖子后来的回忆,她说,“小野木先生说送到附近,坐在旁边的时候,我内心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太对不起您啦。让您放弃了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的莫斯科艺术院的演出……”
然而,倘若不是思想深处为某种东西所吸引的话,他既不会坐到她的旁边,她也一定会拒绝的。
车子由赤坂经过青山,驶下可以看见涩谷辉煌灯火的坡道。
“到涩谷的什么地方?”
小野木一面仔细观察身旁这位把头埋到胸前的妇人的情形,一面问道。
“松涛。”她稍微顿了一会儿答道。
出租汽车爬上道玄坡路,在环行线路的衔接处向右拐去。
“谢谢。到这儿就成了。”妇人抬起脸说。车子往来如穿梭,两侧是昏暗的住宅区,大多数人家都有围墙。
“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假如……您带着名片的话,失礼得很,能送给我一张吗?”
小野木拒绝了,但在妇人下车要走的时候,又给了她。实际上,他是惋惜就此与她断了缘分。名片上同时还印有公寓的电话号码。
小野木表示要“送到贵府跟前”时,她坚决地谢绝了。
小野木忘记返回车内,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目送她的身影逐渐消逝在夜幕里,过往汽车的灯光不时照到她的身上。小野木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吹拂的夜风,带有一种令人快慰的凉意。
三
那件事发生以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对于小野木来说,那天晚上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件偶然的巧遇。不过,他对中途放弃观赏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倒并不特别感到后悔。究其原因,并不在于当时是自己主动那样做的。似乎可以这样说,那会儿照料她,并把她送到涩谷夜晚的马路上,小野木从中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心里就象当时清风拂面一样地爽快。
那期间,小野木还是一名司法研究生,正处于修业二年的最后阶段。在这段时间里,他曾到法院、检察厅、律师协会去实习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选择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别选择了检察官,小野木并没有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要勉强说出原因的话,也只是因为叔父辈里有当过检察官的,乡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这位叔父,所以也曾有人劝自己从事同样的职业。这与大多数人的情况完全相同,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差不多都并非出自什么特殊的机遇。
小野木虽然没有特别的热情,但也没有什么抵触,这二年时间的进修就要结束了。不特别热心,这并不算什么罪过。他考虑过,当个检察官至少可以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总比满腔热忱地从事某项职业,最后又因中途失望而将其丢开要强。
只是在两种情况下,小野木的神经时常会产生一种受压抑的感觉。一种是,作为研修所教材的无数案例,他从中看到了被涂抹得一塌糊涂的人间形象;另一种是,在进入最后一项课目,即审问现行犯的实习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间罪孽。在小野木这样初出茅庐的新手看来,正好象一堵堵无从下手的巨大厚壁,以犯罪的形式耸立在面前。而应付这些的,只有一部铅印的《六法全书》(“六法”,指日本现行成文法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种法律,即宪法、刑法、民法、商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六法全书》则是一本以六法为主,收录了与此有关的各种特别法规、行政方面的法规,以及税法、产业法规等的法律全集)。以它为武器去解决人间罪孳的结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几乎因此而丧失了信心。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样的疑虑呢?小野木曾暗中试着审视过自己的周围。然而却没有观察到这种迹象,自然这不过是表面现象而已。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于用法律条文来裁断这人间的地狱。
比如,同批同学佐藤喜介便是这样。这位立志成为检察官的人,一开始就把检察官认作天职,为了以最优异的成绩从研修所毕业,在学业上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讲义,还读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汇编,企图把它们全部装进大脑。恐怕他是抱着这样的信条,即再也没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铅字组成的条文更权威的了。他大约既不会产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怀疑,也不会丧失坚定的信心。
从前,每当感到穷极无聊的时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遗址去消磨时日。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对考古学非常热心的老师,常常带领他们去参观发掘贝塚、竖穴、横穴等石器时代的遗址。时至今日,小野木竟对这些古迹着了迷,实在有些不可理解。总之,在被迫接触那些人世关系复杂透顶的罪孽之后,古代人那种简单纯朴生活的遗迹,便无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这种习惯,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是在第一次送赖子回家以后约一个星期左右。自然,当时还不知道赖子这个名字。电话打到了公寓:
“那天太感谢您了。我是从舞剧院乘出租汽车让您给送到涩谷的那个人呀。”
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小野木吃了一惊。
“因为讨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给您打这个电话。这也许有失礼貌吧?”
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倒是我失礼了。”
小野木颇为狼狈地回答说。若冷静地考虑起来,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也许正是他的行动才有失礼貌,因为毕竟是与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同车而行了。
小野木接电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
“这个……也许我太冒昧了,”妇人的声音有些踌躇,又继续说道,“本周星期六晚上六点钟,我在T会馆的休息厅里恭候您。无论如何想陪您进一顿晚餐。”
小野木有些意外,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您方便吗?”妇人又追问了一句。
“啊。这个……不过……”
“我姓结城。请您这样向服务台询问,我事先对服务台打好招呼。”
这是小野木第一次知道她的姓。
“当时,您把我当成强人所难的女人了吧?不过,我的心理是,若不那样是请不来您的。”后来,结城赖子对小野木这样说。
“不,纵然不那样讲,我也会来的。”小野木答道。
事实上,当时他并没有拒绝。岂但如此,到星期六的前两、三天里,简直有一种一日三秋的感觉。
在那之前,小野木曾经有过一次恋爱的体验,伹由于他和对方都有些情况,结果并没有成功。他后来才意识到,在那两、三天里,自己等待的心情,与那次恋爱期间某个时期的情况很有些相似。
星期六下午研修所没有课,到了傍晚时分,小野木早早就做好准备出发了。从拥有豪华的西方格调的宴会厅这点来看,T会馆是属于第一流的。因此,小野木有思想准备,去的时候穿了一身适称的服装。同时,也情不自禁地考虑到对方的环境,既然能使用这种场所,谅必是十分优越的。
楼梯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装配的金属部件闪着金光。小野木顺楼梯走上去,二楼便是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很阔气地摆满了漂亮的绿色靠椅。一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些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外国客人。天棚上悬挂着绕有蔓草花纹的枝形大吊灯。
小野木上楼之前,在服务台还经过了一道手续,那里的人郑重地鞠着躬,声调柔和地说了句“知道啦”,同时派出一名侍者为他带路。
从一片靠椅的绿浪之中站起来一位妇人,脸上挂满了笑容,但小野木并不晓得那是在向自己致意。身上穿的和服,白地上大胆地撒着黑色斑点,与她那婀娜的身姿十分协调。
细高的身段十分出众,即使陌生人走过她的身边,也难免要悄悄地看上几眼。
“我是正在恭候您的结城赖子。”
当那位女性摆动着衣袖,迎面向小野木鞠躬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感到有些眼花缭乱。
没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女子与剧场医务室里痛苦地俯首弯腰的那位妇人,竟会是同一个人。她看上去十分年轻,而且异常漂亮,显得光彩照人。
“欢迎您赏光。谢谢您忙中抽暇。”
她的嘴角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这一切使得小野木颇为惶恐。尽管在剧场里最初见到的形象也是这个样子,但此刻看上去,她那墨黑的眸子显得更加晶莹动人。
小野木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她不仅把当时的西装换成了和服。而且连头发的式样也变了。略呈波浪式的头发蓬蓬松松,有几缕短发自然地垂散到眉尖。
“那次您为什么那样打扮呢?简直令人认不出来啦。”后来,小野木曾试探地问过。
“您在剧场里看到的,是我那副很难看的样子吧?我心里很羞愧,并且感到不胜遗憾。因此,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小野木先生看看自己的漂亮形象。所谓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一回事啊!”结城赖子这样回答说。
“哦,这么说,您请我去赴宴,并不单单是为了酬谢呀?”
“当然也有那种因素。”赖子加重了语气说,“因为领受了您对我的一番好意,那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过,顺便也想让您改变一下印象,知道我不只是您在剧场里见到的那个样子。”
小野木觉得自己很理解她的这种心情。
“这就是女人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说吧?”
尽管理解,他还是多少带点挖苦的口吻发出了疑问。
“我只能对您申明一点,那并不是一种小小的虚荣心。”赖子说,“而且,您所讲的本能上的自我存在说之类,倘若面对根本无动于衷的异性,是完全不会起作用的。”
小野木对这一点也完全理解,女性平素是怯懦的,对不感兴趣的异性,总是怕惹起那种麻烦事。结城赖子假如对他无意的话,让他送到夜晚凉风吹拂的马路上以后,便可以永世不再照面了。
那次晚餐,是在T会馆预约的一间小房间里进行的。房间很豪华,别致的银白色冕形灯光在玻璃墙壁上交相辉映,室内十分明亮。
“啊呀,您原来是检察官先生呀。”结城赖子用乌黑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小野木,因为他在回答东道主的提问时,告诉她自己“是检察官的预备生”。
“现在还不是检察官。准确地讲,再过四个月,您那样称呼才合适。”
赖子对此很感兴趣地问了一些情况,小野木出于不得已,只好把研修所的安排详细做了说明。
“祝贺您!再过四个月,这近在眼前了呀。小野木先生……”赖子口里第一次吐出了小野木这三个字,“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的。”
“不,那倒不一定。”
虽说不无道理,但赖子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谦逊之辞。她充满自信地说:
“不。我完全相信。”
小野木此刻陷入了平索时常产生的疑虑之中。然而,对于初次会面的赖子,他根本没有勇气说明其中的原委。
相反,他却在心里捉摸着,这位女性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容貌美丽,化妆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因此,尽管看上去很年轻,大约也和自己的年龄相仿,可能在二十七、八岁左右。无论她那老练的动作,还是服饰方面的爱好和打扮,都能表明她的年纪,同时使人感到她已经结了婚。而且,所处的环境也一定十分富裕。
小野木心里曾多次动过念头,想问“您的丈夫在哪里工作”。但既然那是一个让妻子过着如此高雅生活的人,肯定不会是普通的工作人员。至少要担任着董事以上的职务;如果经商的话,必定是个投入了巨额资金的企业家。这使得小野木要发问的心情减掉了好几分。
思想上一旦迟疑,错过了机会,就莫名其妙地梗于心头,更难于出口了。这件事甚至一直拖到与赖子结识之后的许久许久。
他已经注意到,赖子本身也决计避而不谈自己丈夫的问题。不仅如此,就连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她也从不想主动加以说明。初次见面时,这样做还可以说得过去。然而,第二次以后就不免使人感到奇怪了。
在T会馆的进餐大约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这个时间不能说长,但也不能算短。小野木在这段时间里过得很充实,但也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
这也是一种空虚感,好似斑斓的色彩就要消逝得无影无踪一般。
“今晚能同您谈得这样多,实在有趣啊!”
赖子读书很多,话题丰富,审慎的评论恰到好处。这些都使小野木感到,她天资聪颖,感情深沉。能够与这样的人交谈如许的内容,真使小野木感到高兴。
“我希望允许我今后再见到您哩!”赖子拉开椅子站起来的时候说。
小野木说了句“我也希望如此”。不过,这只是一句应酬话,完全出于把她那句话作为礼节性语言的理解。小野木很有节制,并没有对她的话当真抱有期望。
“那时我以为,大概只此一回吧。”
依旧是后来,小野木对赖子讲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是吗?这样说,我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您一定很吃惊吧!”
“确实吃了一惊。不过……”
不过,确实很高兴。当把公寓电话挂断的时候,小野木感到消逝的色彩又重新出现在面前了。
第二次距头一回大约隔了十五天左右。按照她的愿望,在一家日本式饭店进的餐。饭店在赤坂附近,庭院比房屋占地面积要大许多。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间日本式的房间里。
头发斑白但举止优雅的老板娘,来到客人的房间问侯赖子,“您好吗?”老板娘双手支在席子上,神釆焕发的脸上带着微笑。
“谢谢。”
赖子今天的装束别具一格,穿着“盐泽绸”一类的和服,似乎故意打扮得平淡无奇。
“老板娘的生意也越来越兴隆,很不错呀!”
老板娘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便退了出去。小野木看出,赖子是这家饭店很珍贵的一位客人。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一直来吃饭的一家饭馆。今天晚上请小野木先生来,是为了预祝您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赖子讲出了聚餐的理由。“院子非常整洁,您不下去看看么?”
由于菜肴还在准备,需要稍候一会儿,小野木在房廊下穿上到院子里去的木屐。松树的枝梢上点缀着灯光,庭院里一派皎洁的景色。
赖子走在前面给小野木引路。她那沉稳皎洁的身影,仿佛罩着一层薄雾,看上去益发婀娜多姿。入冬的庭园树木和点景嶙石,宛如在一潭深水的水底,随着光影的晃动,显得明暗斑驳。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小野木从内心里明确地爱上了赖子。
[book_title]暗夜飘香
一
临近三月的末尾了。这意味着小野木就要从司法研修所毕业;作为一名正式的检察官,分配到各地方检察厅的决定也即将公布。
“若分到东京就好啦……”见面的时候,结城赖子这样说。沉静的眼神凝视着某一点,这是赖子心有忧愁的表示。小野木正是从这个时候了解到她的这一特点的。
“向哪位顶用的上司求求情,也不成吗。”赖子多次这样说过。
“唯独这件事是办不到的。”
小野木回答。他没有这种关系。而且他很清楚,即便有这种门路,也是毫无用处的。
从分配问题临近以后,赖子才知道检察厅的范围遍布日本的天涯海角。
“这要按成绩来决定吗?”赖子问。
“不,那不一定。第一期的先辈里,首屈一指的人还到札幌赴任去了呢!”
“第三,或者第四名呢?”
提这个问题,是因为赖子听说过小野木的成绩。
“这个嘛……”小野木歪着头,没有吭声。他估计自己很有可能留在东京,但没有对赖子讲出来。
毕业的同时,公布了分配地点。小野木分到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
“你真走运啊!”同批的佐藤拍着他的肩头说。
小野木应了句“谢谢”,又问:“你是哪儿?”
“大阪。”佐藤答道。佐藤的老家是仙台。工作分配并不取决于籍贯。
“大阪不是很好吗?”
听到小野木这样说,佐藤的脸上现出不无满意的神情。
“其实,我的未婚妻就在大阪附近的芦屋市。”佐藤洋洋自得地笑着说,“上司也是额外开恩呢!”
这当然是笑谈。上级不可能了解这类私情,即使了解,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听到你留在东京,有人高兴吗?”佐藤问。
“这个……”小野木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赖子的面影,但这是无法说出口的,于是便回答说“没有”。
佐藤问他:“不从九州叫个人来吗?”小野木的故乡是九州的大分县。
“不。哥哥完全没有问题,父母也不必接来照顾。暂时打算一个人生活。”
“将来,你会找个东京人的老婆吧!在东京定居,地点很理想;但找老婆,东京人可就就要慎重考虑了。”
“为什么?”
“老婆是关西的最好。首先是经济观念强,而且会体贴人。再加上住在东京。这是最理想的。”
佐藤还不着边际地说,再过三、四年,自己也准备请求调到东京来。
“大阪要有好姑娘的话,给你介绍一个吧。”
佐藤虽是笑着说的,但这未必不是认真的。他是一个好心人,和小野木又最要好。
“谢谢!”
小野木口上道着谢,脑子里却掠过了结城赖子的身影。不过,这时他还根本没考虑过能和她结婚。
事后见到赖子时,听说已经决定留在东京,她喜出望外,屏住气息睁大了眼睛。
“太好啦!”
似乎隔了好半天,赖子才说出这几个字。她那直视小野木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记得当时您曾说过,要立即回九州看看的?”后来赖子想起这件事,向小野木问道。
“是的。因为这毕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嘛!凡有故乡的人,在这种时候都必然想回家乡看看的。”
结城赖子对此没有作答。小野木还没有听说过赖子的故乡。当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赖子就说“我出生东东京”,但凭小野木的直感,看得出她的回答很不可靠。
这是赖子的一个秘密。这类带有神秘味道的事情,就象迷雾一样笼罩着赖子。
小野木动身回九州的时候,结城赖子到东京车站来送行。
第十五号月台是专发长途列车的站台。大概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月台上笼罩着一片忙忙乱乱踏上旅途的离情别绪。刚好又是黄昏时分,看来也助长了这种气氛。
赖子是穿着一身不惹人注目的西装来的。
在小野木的眼里,这个人的服装经常变换,样式非常多。这说明,她是一个过着豪华生活的女人。这一点曾使小野木产生过某种隐约的不安,但因为尚未考虑过同她结婚的问题,便有意地自我排解开这种朦胧的感觉。所以,她那一身不惹人注目的服装,倒使小野木感到很高兴。
“当时,您为什么突然决定了返回的火车时间呢?”有一次,赖子曾这样问过。
“看着您的表情,我才突然想做出决定的。因为在返回东京的时候,也盼望在月台上能见到您。”
列车开始在月台上滑动的时候,小野木觉得这样约定是做对了。在月台逐渐增加着亮度的灯光下,赖子那白暂的面孔一直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她的背后,为这列车送行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
人群里有一个人正从赖子身旁经过,并突然发觉似地向她鞠了一躬。
那是一个很体面的绅士,不过从逐渐远逝的车窗里却无法分辨清楚。能够看清的只是赖子并不知道有人朝她鞠躬,仍旧把脸面向列车这边。
小野木于次日晚回到故乡。这是一个地处耶马溪后身的小小山村。他就是从这里往返越过近二十四里的山路上的中学。
家前面有一条洁白的公路,不断有公共汽车出现在山背后,然后又消失在山荫里。这一情景,从桑园之间可以看得分明。即使在这样的山区,也跑起了从前根本没见过的大型公共汽车。
回到家乡的头三天里,实在无所事事。小野木给赖子写了一封信,但写不出投递地址。这是一封无法寄出的信,只好回东京后再亲手交给赖子了。
然而,在归途的火车上,他把那封信撕掉了。
“都写了些什么呢?”赖子问。
小野木没有讲。
“要是能收到就好了……”赖子现出一副遗憾的神情。“我想,那一定是带有山乡气息的。”
是的,在那山坳里,不断升起烧炭的白烟。它只留在小野木的眼前,赖子是无法知道的。
说到烧炭,小野木还保留着一个孩提时代的记忆。那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听说在烧炭小屋附近发现了一对情人自杀的尸体,人们都闹哄哄地前去观看,小野木也和小伙伴们一起跑去了。一棵刚吐嫩叶的树上,垂吊着白色的衣服。小野木只看了一眼便跑回去了。
整个村庄,一时间都在谈论这条消息。据说,那是一对从东京来寻找殉情归宿的青年男女,他们究竟有什么来历,现在的小野木已经不记得了。如今还记得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位女性在死前曾莞尔而笑地把点心分给村里的孩子们。
只要一提到山,小野木眼前便出现蔚蓝的天空,冉冉升起的烧炭的烟柱,还有那嫩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僵直的白色衣衫。即使向赖子描绘山色,这一点也自然不会写上去的。然而,小野木有一种感觉,仿佛总有一天要讲到这件事,而且只能对赖子一个人讲。
小野木滞留在乡间的五天里,赖子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尽管会见了过去的朋友,也到了度过童年的山间小路和沼泽地,却都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与东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了。
第六天,亲戚中有位长者要举行古稀祝寿活动,无论如何也要请小野木参加。不消说,父母和哥哥都劝他到场,但小野木还是以回机关上班来不及为理由拒绝了。实际上,回机关上班还有五天的余裕,他只是不忍心失掉与结城赖子在东京车站相会的机会。一想到徒然等来了约好的列车,却怅怅然扫兴而归的结城赖子的身影,他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赶上那列火车的。
小野木乘坐事前约好的那列火车回到了东京车站。然而,却不见结城赖子的踪影。小野木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在月台上停留到最后,一直到旅客和接人的人全部散尽为止。
“当时我大失所望,”小野木照样是在后来提到了当时的情景,“两只眼睛都有些看直了,以至瞧着东京的街头都是茫茫一片白了。”
“请原谅,实在对不起!”赖子赔着不是,“您不知道,当时我心里该有多么难受。不过,实在是无法抽身呀。请原谅我吧!无论您怎样责备,我都会接受的。”
第二天,赖子打电话约小野木会面。见面伊始,赖子就这样向小野木道了歉。
但是,赖子并没有明确说出“无法抽身”的缘由,仅仅热泪盈眶地请求谅解。小野木感受到赖子过着“受拘束的生活”,这好象还是第一次。
“怎么样,咱们现在到横滨去吧!”赖子当时这样约他。天色已近黄昏,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灰白色。
赖子说,她想去一个离东京稍远一点的地方,在那里和小野木共度一段时光。这大半也是赖子谢罪的表示。而在此之前,小野木确乎多少有些生气的样子。
汽车沿第二京滨国有公路奔驰。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小野木他们的车子也夹在车流当中,或者居高临下地观赏闹市区的灯火,或者瞧着黑魆魆的工厂,还可以眺望羽田机场上空正在扫动的探照灯的光柱。小野木把赖子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到了横滨,赖子提出要去看外国人的墓地,因为自己还一次也没去过。
来到墓地时,天已经黑了。他们让车子等在那里,然后下了车。这里的地势很高,海角上的灯光在漆黑的海面上自然地形成了条条曲线。
身后的坡路上还有行人。长长的围墙顺着斜坡起伏,空气里散发着不知名的花香。过路的人都议论着这花的香味。入夜了,一切都已寂然无声。载送他们的出租汽车关掉车灯停在那里。使人产生喧嚣之感的,只有漆黑的海面上那带有生息的点点灯火。
海风迎面扑来,夹杂着潮水的气息。
“赖子!”小野木叫了一声。
赖子却用自己的话岔开了,“分到东京太好啦!”这是在讲小野木的工作单位,“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睡觉也比以前香多了。”
赖子的手掌有些发凉。
“一想到若是札幌、鹿儿岛之类的地方,我的心就不寒而栗呀!”
一对年轻人好象正朝墓地里走来。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
小野木和赖子乘进了出租汽车。
“下面去哪儿?”从东京送他们来的司机回过头问道。
“离海近的地方。”赖子说。
车子顺着坡道开下去。街上的灯光又重新映进车窗。
一驶上宽阔的马路,立刻便看到左侧有一片排列整齐的黑魆魆的树林。右侧是高耸的旅馆,整个建筑物都灯火辉煌。
“这是公园。”司机报告道。
开进林木繁多的公园,下面的码头立即映入眼底。波涛撞击岩岸的声音响在耳际。远远地听到有人在呼叫,大约是在船上。许多灯火通明的汽船停在那里。
公园里的路灯发出一团团白光。地面上,被树木遮住的地方是一片片浓墨般的黑影。
走进阴影的时候,小野木突然停住了脚步。赖子刚站下吸了一口气,小野木就把她拥抱住了。二人先前正手拉着手,所以这个动作很简便,只消把赖子的方向转动一下。
小野木双手承受着赖子的体重,切实地感到接触到了她。赖子略挣扎一下,便用自己的嘴唇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小野木的亲吻。接触到的面颊、嘴唇,都热得烫人。她胸中的颤动传到了小野木的身上。
这便是第一次。从此,赖子就答应了。
二
结婚典礼从下午三时起在T饭店举行。
请柬上写着三时半由媒人致词,所以在那之前来宾差不多都到齐了。
婚礼采取鸡尾酒会的形式,来宾们都站立着。大厅里放了好多张桌子,来宾们站在周围,手拿酒杯,吃着菜,同时谈着天。在场的女人们都穿着镶有花边的礼服或华丽的西式服装。正面摆放着一套六扇的贴金围屏,围屏上装饰着很大的花朵。来宾们笑容满面地走动着,每个人都显得彬彬有礼,举措得当。
新郎是位年轻的政府工作人员,新娘则是一家大百货公司董事的女儿。二人正伫立在会场的门口,接受来宾的祝贺。左右两侧分别站着媒人夫妇、新郎和新娘的父母。
轮香子和朋友们正一起簇拥在桌子周围。对轮香子来说,新娘不仅是朋友,自己的父母还是媒人。眼下,爸爸那魁梧的身体穿着礼服,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正站在新娘的一旁。仪表堂堂的身躯,在一排人里显得十分突出。
作为R省的局长,爸爸对这类场面也许早已司空见惯了,而新郎又是自己的部下,来宾中也有许多年轻人是自己的下属。尽管他从容地微笑着,却令人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威严。
妈妈双目低垂地站在那里。很久没有这样浓妆艳抹过了,所以在习惯于妈妈日常打扮的轮香子跟里,也觉得妈妈漂亮起来了。相识的人都想象着说,妈妈年轻时肯定和轮香子一模一样。
“你母亲真漂亮啊!”
佐佐木和子和朋友们都对轮香子这样说。因为是朋友之间的议论,轮香子便没有去否定。无论在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妈妈到学校来参加教师和家长的联席会对她来说都是一件乐事。使她快活的是,同学们瞧见了都来对她说:你母亲长得真漂亮呀!
此刻正站在会场入口处的妈妈,由于化妆的缘故,看上去要年轻十岁。
妈妈曾不放心地说,镶有花边的礼服恐怕有点太鲜艳了,其实那是很淡雅的。然而,与父亲相比,还确实有点羞涩的神态。
“哎呀!”手里拿着鸡尾酒杯的佐佐木和子,两眼望着前方喊了起来,“你看,小香子!”说着,戳了戳轮香子的肩头。
一个伟岸的男子,正站在新郎面前,含笑向他表示祝贺。黑色的西服很合体地穿在他身上。
“那不是‘古代人’吗?”
那位青年来宾离开新郎,向他的父母点头致意,然后微微低着头走进会场。
轮香子吃了一惊。不错,正是那位青年。这张脸,在诹访曾意外相遇,在深大寺又曾偶然重逢。
“朝这边来啦!”佐佐木和子又拉了拉轮香子的衣袖。
来宾总共有二百多名。大厅里拥挤不堪,正适于躲在别人背后进行观察。
青年朝桌子这边走了过来。高大的身材十分显眼,颇带礼服格调的黑色西服给人以一种气宇轩昂的感觉。这和在诹访竖穴里站起来的那个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当时,他身穿满是皱褶的上衣,肩上挎着很脏的书包。
当时蓬乱的头发,今天也梳理得很平整。青年似乎没有发觉轮香子在场。也许已看到有一群衣着华丽的小姐,但目光根本没落到她的脸上。
“到他那儿去聊聊吧,”佐佐木和子笑眯着大眼睛与轮香子商量道。
“算了吧!”
轮香子说。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剧起来,这也许是因为刚才喝了不习惯的掺有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现在醉意涌上来了。
“其妙呀!”和子说,“‘古代人’先生竟会出现在这里,真没有想到。他和哪位有关系呢?”
进门时,他是向新郎表示祝贺的,因此可以判定与新郎有关。但轮香子却不清楚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瞧,眼看就要到跟前啦。”佐佐木和子告诉轮香子说。
青年从人群里缓步朝这边走来。目光投向来宾的面孔,大约是在寻找自己认识的人。
佐佐木和子蓦地转过身去,轮香子连制止都没来得及。
“您好!”和子向青年鞠了一躬。
青年突然停住脚步,眨着眼打量这位向自己问候的人,脸上有些困惑不解。那是记不起对方时常有的表情,虽然仍在微笑,但眼神却是含混的。
“前不久……”佐佐木和子笑着说,“跟您见过呀。”不提在深大寺,完全是出于礼貌,因为对方带着一位妇人。
轮香子虽在和子的身后,但已无计可施,只得转过身来面向青年,口里问候道:
“您好!”
青年看到轮香子,眼里立时显出吃惊的样子。
“呀!实在是……”突如其来的惊讶一消失,青年脸上立即现出亲切的笑容,“太意外了。没想到又会在这里见到您。”
青年郑重其事地向轮香子和她的朋友鞠了一躬。然后又对没有认出佐佐木和子表示歉意说:“失礼了!”
青年一时找不到可说的话,向四下里瞧了瞧,又说:“场面相当隆重呢!”
来宾比方才又增加了许多。大厅和毗邻的另一个房间都很拥挤,因而有的来宾甚至还等候在过道里。
“那个……”佐佐木和子抢在轮香子之前说,“您是今天这位新郎先生的朋友吧?”
青年把目光重新投向和子,同时也是对着轮香子,说:“是的。芝五郎是我的同批同学。”
芝五郎就是刚才很拘谨地站在会场门口的那位新郎的名字。
“是吗?我们是新娘子的朋友。”佐佐木和子介绍了自己这方面的关系。
“说起来,倒是这位轮香子姑娘更有关联。”轮香子突然意识到,“轮香子”这个名字青年该是第一次听到。青年的表情上似乎确实有了这种反应。
“轮香子姑娘的父亲,”佐佐木和子把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接下去说,“是这对新婚夫妇的媒人呢!”
青年脸上的意外表情比刚才愈发明显了。他直视着轮香子,瞪大眼睛问道:“这么说,田泽先生是您的父亲了?”
“是的。”轮香子把垂下去的头点了点。青年问话的语气,说明他知道轮香子的父亲。轮香子懂得,这次自己不得不报出姓名了。
“我叫田泽轮香子。请多关照。”
她颔首致意时,青年也稍显慌乱地还了礼。
“我叫小野木乔夫。请多关照。”
因为这同时也是对佐佐木和子讲的,所以她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补充道:“我是轮香子姑娘的好朋友。”
“您父亲的名字我拜闻过。”青年说,“听说是阿芝的领导。若是让阿芝来讲的话,简直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人物。”
青年微笑着说。芝五郎只不过是一个去年才进入R省的普通科员,所以即使把自己和局长比做霄壤之别,也并不过分。
当青年向新郎表示祝贺的时候,轮香子曾猜测他也可能和爸爸在同一机关,但听到青年这番话,才知道并非如此。
周围的来宾正彼此高声谈笑着。突然,欢声笑语戛然而止,音乐声起,预示着新郎新娘就要挽臂入场了。
掌声雷动,来宾们一齐朝那个方向望去。
轮香子的父亲田泽隆义站在新娘身旁,以月老的身分,把新婚夫妇向来宾们做了介绍。麦克风里传出父亲的声音,在轮香子听来也觉得是很老练的。态度从容不迫,语气风趣而有分寸。来宾中不时发出有礼貌的窃笑声。
下一项是来宾致辞,他们的演讲和风度,没有一个可与田泽隆义相匹敌。即便在这种场合,他那R省局长的身分,大约也是起了作用的。
然而,轮香子却对爸爸的讲话方式很不满意,觉得未免有些老练过了头。爸爸可能常把部下召集到一起进行训话,又时常出席各种会议,因而才熟谙致辞要领的吧!作为政府官员,在国会的一些专门委员会里还要向议员们做滴水不漏的答辩。
一位年轻的来宾,以新郎同事代表的身分致祝辞。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由于田泽局长阁下的大媒……”
这显然是意识到他们的顶头上司而发表的演说,轮香子听起来也感到十分别扭。还不止于此,她连自己的脸都红了。
众多的来宾肃然伫立了三十分钟左右。因此,当司仪宣布致词结束,请来宾们随便休息一下时,满屋子的客人都轻松地长吁一口气,随后就散开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以后,轮香子在另一个房间靠窗子的地方看到了小野木乔夫,小野木正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吸着烟。在远处看到这个情景,轮香子不甶得想起了他在上诹访车站月台上经过时的侧影。和当时一模一样,此刻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寂寞。他虽然没戴登山帽,也没穿弄脏了的工作服,更没挎着缀有T·O符号的书包。然而奇怪的是,在这位衣冠楚楚的年轻绅士身上,瞬息之间竟好象显现出了当时的那副形象。
佐佐木和子不知走散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会儿不在身边。轮香子毅然地朝小野木走去。
小野木察觉到临近跟前的衣袖的华丽色彩,抬起眼看了看,发现是轮香子,便站起身来。“呀!”方才那副表情即刻消逝,现出明快的神色。
“您不坐吗?”
轮香子让道。话讲得意外地爽快,而且自己先在沙发上落了座。
“好。”小野木乔夫熄灭香烟,在稍离开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最近还到古代遗址去转吗?”轮香子微笑着问。
“没有。”小野木面颊上泛起苦笑,“那以后再没去过。因为事情多,一直很忙。”
轮香子很想问问“您在哪儿工作”,但那样就显得太不客气了,所以没有勇气开口。
“不过,”小野木说,“我可没想到呀!不知道当时的那位小姐就是田泽先生的令爱。我以为回东京后再不会见到您了,没想到竟会这样屡次碰面。”
这使人想到,小野木眼前肯定也会闪现出以诹访湖为背景的花梨树的白花,以及那绿油油的麦田。然而,她根本无法知道,对于一起走在那条小路上的轮香子本人,小野木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只是凭想象知道,他必然始终把轮香子当成了一位稚气未除的小姐。
轮香子看到,爸爸正满面带笑地向两厢的来宾致意,同时朝自己这边走来。发胖的身躯穿着礼服,显得仪表非凡。
“爸爸!”轮香子站起来叫了一声。小野木也随后立起身来。
“啊,啊。”爸爸口里应着,点了点头,“轮香子,你母亲好象有事情。”
爸爸看了看小野木。
“爸爸,这位是小野木先生。原先在诹访结识的,今天在这儿碰到才知道是芝先生的朋友。”
爸爸“噢”了一声,朝小野木笑了笑。笑的时候,露出了结实而又洁白的牙齿。
“我叫小野木乔夫。”小野木毕恭毕敬地把头低下去表示致意。
“你是芝君的朋友?”爸爸点头回敬后,反问了一句。
“是,我们在大学是同批同学。”小野木拘谨地答道。
“噢?”爸爸眼角上聚起了皱纹。,和我是同一个母校。”
“后生晚辈。请您多关照。”小野木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哪里,彼此彼此!”爸爸又轻松地问道,“那么,你的工作也……?”
“不。”青年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说。“我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是刚任命的检察官。”
爸爸又“噢”了一声。
轮香子在一旁吃惊地看着小野木的面孔。
[book_title]夜晚漫步
一
轮香子和佐佐木和子听到停止营业的铃声,才走出百货商店。外面已是夕阳残照。
被遮去阳光的商店街已经灯光闪烁。这是一幅从黄昏向夜晚推移的、令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的图景。
两个人买东西时就商量好了:吃过饭再回去。随着拥挤的人流穿过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时候,佐佐木和子带着近似调皮的神情说:
“哎!叫上‘古代人’吧?”
“小野木先生?”轮香子有点吃惊。
“没关系嘛!总是两个人多没趣呀!他刚好是下班时间。”佐佐木和子看了看手表。
“这事……”轮香子没有明确表态。
穿过十字路口,到人行道上一放慢脚步,佐佐木和子便说:“我去打电话。趁他还没离去的时候,把他留住。”
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小记事本翻了起来。看样子她早把向小野木要来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嗯?好吗?”走向公用电话前,佐佐木和子在征求轮香子的同意。其实,那语气不是征求,而是强迫。
轮香子表情暧昧,拿不出明确意见,于是和子便笑眯咪地快步朝电话机走去,一面看记事本一面拨动了号码盘。佐佐木和子有个习惯,什么事只要心血来潮,马上就轻率地去实行,轮香子则总是被拖在这位朋友的后面跟着去做。虽然和子也了解这一点,但绝不在违背对方意愿的情况下一意孤行。这证明和子的判断力很强。看来眼下的情况便是如此,她知道叫小野木出来,轮香子是不会反对的。
电话好象已经接通了。轮香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注视着佐佐木和子的嘴角。眼前的行人络绎不绝。透过行人的缝隙,不时可以看到佐佐木和子的侧脸,正笑容满面地俯在听筒上。轮香子明白了,小野木还没有离开工作单位。
轮香子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工夫,佐佐木和子返回来了。
“他说来呢。”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太难为啦!”轮香子看了看朋友的脸,“他很吃惊吧?”
“不,一点也不。”佐佐木和子摇了摇头,“他说,现在正要回去,所以去也成。”
尽管佐佐木和子转述了小野木乔夫的回话,但可以设想,小野木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下来。一定是她在电话里坚持叫人家来的。
“我现在坐出租汽车去接他吧!”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有些兴奋,“刚才是这样约定的。小野木先生说,他在检察厅前面等着。来回二十分钟就够啦。”她看看手表,然后瞧着轮香子说:“你不一块去吗?”
“嗯……”轮香子的眼睛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乘出租汽车去小野木的工作机关,纵使是和朋友一道,这种见面的方式也不叫人喜欢。
“我在那边儿等你吧。”轮香子说。
“嗯?”佐佐木和子向四周看了看,好象在选择地点。然后问道:“到哪个吃茶店去等呢?”
“是呀。”轮香子考虑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地方,便说:“那么,就在千匹茶店的二楼等吧!”
“嗯,那里很好找呢!好,我得赶快去啦。”
佐佐木和子轻轻拍了拍轮香子的后背,就急步朝出租汽车停车场奔了过去。她那肩头都是兴冲冲的。
轮香子慢步走在人群里。
事情来得很突然。竟会出现在这儿和小野木一道吃饭的局面,这种事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夹杂在散步的人流里面,轮香子产生出一种预感,似乎今后会有一线光明和一个阴影投射到自己的人生中来。
在能够俯视银座马路的大玻璃窗的一角,轮香子坐下来静候。不一会儿,便看到下面人行道边停下一辆出租汽车。正应了她的直感,佐佐木和子首先下车,站在那儿微笑地看着车里。接着弓腰走出来的,才是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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