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波谢洪尼耶遗风
[book_author]谢德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76809
[book_dec]《波谢洪尼耶遗风》是作者最后一部作品。描绘了农奴制改革前地主生活的广阔画面。迫于80年代的反动局势,这部作品的艺术风格、情节描述和人物刻画不再采取夸张、怪诞、尖刻讽刺的形式,而是运用一般现实主义的手法,但思想上仍然忠于革命民主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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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01 家
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正处在农奴制的鼎盛时期。①农奴制不仅渗透到有领地的贵族和不自由的群众之间的关系中(农奴制这个名词,按其狭义而言,指的就是这种关系),而且一般地渗透到一切社会生活方式中,把各个社会阶层(特权阶层与非特权阶层)一古脑儿卷进那屈辱无权、尔虞我诈、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的漩涡。你会怀疑地问自己: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人们除了痛苦的无权地位、毫无保障的屈辱生活的无尽折磨,再没有别的值得回忆的往事和瞩望的前景,他们怎能活下去?然而,可惊的是,你却回答说:不过,他们还是活下来了!而更可惊的是:跟这无尽的痛苦并行不悻的竟还有一种所谓被谢洪尼耶的“欢乐”,遗老们到如今还在不无隐痛地怀念着它。农奴制和波谢洪尼耶的“欢乐”结了不解之缘,以至当前者崩溃时,后者也就随之而在抖嗦中结束自己可耻的存在。它们同时被装进一口棺材,送到墓地,至于在它们的合葬墓上产生出别的什么制度和别的什么欢乐,这是另外的问题。不过,据说,产生出来的东西并不十分美妙。
①农奴制统治从十六世纪到一八六一年,在俄罗斯存在了三个多世纪,其间以十八世纪最为酷烈。一七六○年,政府授权地主,可以将农奴发配到西伯利亚,可以罚他们去当兵,而从一七六五年起,地主还可以罚农奴去服苦役。
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昔日的弊端虽然已经成为陈迹,但是某些迹象却证明,它在消失之际,却把它的毒素遗留下来,形成了新的弊端;社会关系尽管在形式上起了变化,实质上却原封未动。当然,旧秩序的目击者和同时代的人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认为,单是在形式上废除了旧秩序就是莫大的进步,但是,一代一代的青年人看到历来的生活基础稳固如初,却很难跟这种换汤不换药的现象妥协,因而流露出一种焦急的情绪;由于其中饱含着觉醒的因素,这种焦急的心情便显得更加痛苦……
我出生和度过童年时代的地方,可说是闭塞的波谢洪尼耶中最闭塞的角落。那里的自然环境本身就仿佛是为了演出农奴制这出神秘剧而缔造的。那完全是沼泽与荒林间的一个角落。因此,那里的居民,照老百姓的说法,被叫做“土包子”或者“井底蛤螟”。然而,就地主方面来说,他们的人数却很多(所谓经济农民①的村子,几乎一个也没有)。自古以来,有权势的人霸占了江河两岸被他们看中的财源:森林、牧场,等等。小百姓栖息在荒凉的角落里,那里,自然界所提供的便利条件,相形之下,非常有限,然而这种地方谁也不屑一顾,因此,农奴制的神秘剧可以在那里毫无阻碍地演出。庄稼汉的背脊大大地弥补了地力的贫瘠。在我们庄园的四周,散布着为数可观的贵族之家,其中有一些是好几个地主家庭聚居一处,而又各立门户。这大多是些没落的家庭,因此在它们那里便出现了农奴制下特殊的活跃景象。往往是四、五个小地主的庄园比邻而居,或者隔街相望;因此邻居们彼此拜访,几乎成了日常的生活习惯。出现了一派欢乐、宴饮、热闹的景象。每天总有人家里来了客人,而哪里有客人,那里就有歌声、有酒肴款待。这就得花得起钱,或者拿得出不花一文弄来的酒食。因此,为了满足这寻欢作乐的目的,就得不断地榨取庄稼汉的最后一滴血汗。至于庄稼汉,他们自然不能闲着不干活儿;他们象蚂蚁一般在附近四地里奔忙。农村的景致也因此而显得生气勃勃。
①一七六四年,叶卡德琳娜二世没收修道院的田产,将农民交给一个特设的机关所谓经济院管理。这些农民被称为经济农民。
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总的外貌是平原上遍布着针叶林和沼泽。每个多少有点儿眼光的土著地主都霸占了如许之多的土地,即使将农奴们的劳动强度提到最高点,也没法耕完它们。树林烧掉了,树根腐烂了,到处是暴风吹倒的树木和刮掉的枯枝;沼泽里升起瘴气污染着周围的空气;道路即使在最热的夏天也干不透;一个个的村落挨着地主的庄园①,象一所所独家的住宅,村落和村落之间的距离很少有超过五、六俄里②的。只有小庄园的附近有些亮晃晃的空地,而且只有这种地方的土地才全部开辟成了耕地和牧场。因此,小地主名下的农民被牛马般的劳役③弄得如此筋疲力尽,以至凭外表就能立刻在一群农民中把他们辨认出来。他们比别人更畏缩、更瘦削、更衰弱、更矮小。一句话,他们是所有受苦受难者中被折磨得最厉害的人。许多小地主名下的庄稼汉只能在节日里为自己干活;平日里只好在夜间干。因此,夏收的农忙期,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场苦役。
①在旧俄时代,地主的庄园通常建立在镇子边上,农民的村落则建立在镇子的周围。每个村落一般只有三几家农户,因此地主庄园附近往往有许多村落。
②一俄里合两华里多。
③劳役是农奴制最残酷的剥削方式之一。农奴给地主从事无偿劳动,一周往往达五、六日之久。
一座座的森林,象我上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没有得到开发,少数地主只求从出售林木中取得大量现款,而不去设法使林木资源变成经常的收入(而且这种“常规”一直保存到今天)。我们庄园附近盖了两座玻璃工厂,几年内就胡乱地砍伐了一大片树林。但是谁也不把他贪财的手伸到沼泽地去,致使沼泽面积不停地延伸,达几十俄里。冬季里,沼泽上还可以通行无阻,夏季里,就得绕道而行,几乎要增加一倍路程。尽管是绕道而行,毕竟还得挨着沼泽的边缘前进,因此这样的地方便铺上了没有尽头的垫板,直到今天我脑子里还记得这些垫板路。夏天最热的时候,空中潮气弥漫,成群的虫蚋扰得人畜不得安宁。
河流很少。只有一条珍珠河,就是这条河也没有什么出色之处。此外还有两条小河:一条叫陀螺河,一条叫号陶河①。它们蜿蜒在泥泞的沼泽中间,缓缓流动,在有的地方形成一个个的死水塘,在另一些地方又被茂密的水草完全掩盖住,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处可以看到一个个的小湖,湖里有最平常的小鱼,可是在夏天,无论骑马坐车,还是徒步,都不可能走近这些小湖。
①这名字自然是我杜撰的——作者
每当黄昏时分,沼泽上空便升起浓雾,一团团蓝灰色的浓雾笼罩了整个地区。然而,这沼泽地的瘴气对卫生的有害影响,却没人过问。不过,一般来说,就我的记忆所及,流行病在我们那地方倒也少见。
无论森林里,还是沼泽地带,都有许多飞禽走兽,但是枪猎的事却不大有,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山鹬和大鹬一类美味上等野禽,我从没见过。我记得的只有大野鸭,那还是这一带绝无仅有的一个枪猎者、经济农民鲁卡偶尔以低得几乎等于白送的价钱卖给大家享用的呢。不过,犬猎者(当然是地主们)倒相当多,然而这种狩猎活动常常把秋播作物地践踏得一塌糊涂,所以它们就成了邻里间无穷无尽的纠纷,甚至诉讼的祸根。
当时的地主庄园(我说的是中产地主),外表既不雅观,设备也不舒适。它们通常建立在各个村落之间的中心地带,以便就近监督农民;此外,总是选择地势较低之处兴工,为的是冬天可以暖和一些。宅子几乎是同一个格局:一溜长方形的平房,样子很象长形的五斗柜;墙壁和顶棚都不粉饰,窗户颇有古风,开窗时,把下半扇提起,底下用木棍撑住。贵族家庭,有的亲眷众多,家奴成群(大半是女奴),加上时来时往的客人,上上下下,全挤在这种包括六、七个地板不牢固、墙壁没粉刷的房间的长区形宅子里。根本没有花园。宅子前面辟出一个小小的庭园,四周长着修剪过的洋槐,庭园里栽满“贵族的骄傲”①、“沙皇的鬈发”②和大爪草一类花草。宅子侧边,靠近牲畜栏的地方,挖一个小水池,做牲口的饮水塘,脏得惊人,臭得要命。宅子后面,辟一个简陋的菜园,种些浆果灌木和最值钱的蔬菜:芜菁、俄国大豆、甜豌豆之类,我记得,小康之家是拿它们来做饭后的甜食的。自然,比较富足的地主(顺便说一句,包括我们家在内),庄园就大得多,但大体的格局却是一模一样的。那时候,地主们考虑的不是美观,也不是舒适,甚至不是宽敞,而是弄个温暖的角落,住在里面能吃饱喝足就行了。
①即剪夏罗。
②即百合花。
我记得,只有一个庄园与众不同。这庄园耸立在珍珠河的高岸上,那高大的石砌宅邱隐没在大花园的绿荫丛中,从那儿望出去,我们穷乡僻壤中唯一的美丽景色——春汛时浸水的草地和远处的村落便展现在眼前。这个庄园(它名副其实地叫做“乐园”)的主人,是一个古老贵族中已经堕落而且完全衰败了的代表人物,每年冬天,他住在莫斯科,夏天,到庄园来避暑,但跟邻里素不往来(这已经成了波谢洪尼耶贵族积久成习的特点:穷贵族从富贵族那里只能得到轻蔑和羞辱)。在我们穷乡僻壤的居民中间,流传着关于“乐园”的花圃、温室和其他豪华设备的种种近乎神话的故事。那里有布置着小瀑布、假山和铁桥的水池,有装饰着石膏像的亭子,有养马场,附设练马场和供马跳跃、奔驰的大围场,有自己的戏班子、管弦乐队、歌咏班。这位堕落的贵族跟一个法国二流女伶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布里米什共享这一切设备。布里米什在戏剧方面并无什么出众的才华,但是她能分毫不爽地分辨lagrandecochonnene①与laPetitecochonnerie②之间的分别。他跟她一起欣赏家庭音乐,观察雄马和雌马交尾,看赛马,吃水果,闻香花。后来他正式娶了谢丽娜。他死后,他的领地便落到了她手里。
①法语:露骨的淫荡表演。
②法语:轻微的淫荡表演。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但是在她丈夫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年夏天由一个长着大屁股、两道好象描出来的弯弯眉毛的法国男子陪伴,到“乐园”来消暑。她象丈夫在世时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同邻里往来,多半躲在家里,跟那个大屁股法国男人想出一些新的食谱,烹制好了,对饮共食。但是农民们倒是喜欢她和大屁股法国男子,因为他们的举止合乎贵族身份。他们不讹诈人,自己不到树林去采蘑菇,也不阻止别人到他们的树林去采蘑菇。他们很大方,买东西不还价;给他们送去一篮浆果或者蘑菇,索价二十戈比,他们二话不说,立即照付,好象二十戈比算不了一回事似的。如果送东西去的是女孩子,他们还另外送一条缎带给她。解放农奴的诏令颁布的时候,谢丽娜是全县第一个依法办事的人,她不抱怨,不叫嚷,不申诉,该拿出去的她全拿出去,而且自己也不吃亏。她也没忘记家奴:年轻的,她不等限期届满就放了他们;年老的,她给他们造座木头房子,分块小菜园,送点养老金。
九月里,他们离去以后,邻近的地主们来到“乐园”,给园丁和他的下手几个小钱,弄一些花种、花秧和接枝,这样一来,我们县里便破天荒第一次出现了大丽菊。蜀葵一类的名花,我母亲甚至计划学“乐园”里的样儿,在我们的园子里辟几个花坛。
至于我出生和十岁前几乎没离开过的庄园(名叫红果庄),它虽不特别美观和舒适,但也多少显露了追求美观和舒适的倾向。主人的住宅是一座三层楼房(第三层称做大阁楼)。宽敞而暖和。最下一层是石砌的,做作坊、库房之用,还有几个家奴的家眷也住在这里;其余两层,住着主人一家和为数众多的内室奴婢。此外,还有几间厢房,一间作下人的食堂,其余住着管事、管家、马车夫、花匠和一些不到内室去当差的奴仆。宅院里有一座大花园,纵横交错的小径将它划成几个同样大小的园圃,栽了樱桃树。小径两边是小小的丁香丛和狭长的花畦,种满了玫瑰花,这是用来做玫瑰露、熬玫瑰酱的。那时已经有了修剪树枝的时髦风尚(这种时髦风尚竟从凡尔赛传到了……波谢洪尼耶!),所以花园里几乎没有树荫,整个园子暴露在阳光下,因此谁也不乐意在那里散步。
还开辟了大片的菜园和果园,里面有温室、暖房和防霜棚。水果产量丰富,特别是浆果,产量之多,使主人宅子里从六月底到八月中简直变成了工场,从早到晚忙着处理它们。连正房里的桌子上都堆满了浆果,丫环们围桌而坐,挑选的挑选,清洗的清洗,一堆刚处理完毕,另一堆又送了上来。如果是在今天,单是这件活儿就得支付一大笔工钱。这当儿,仆人们在一棵很大的老菩提树的绿荫下,由母亲亲自监工,在砖头搭成的方形炉灶上熬着果酱,用的是最好的浆果和最大的水果。挑剩的水果用来酿造甜酒、露酒和果子汁等等。奇怪的是,连主人都不趁浆果和水果还很新鲜的时候痛痛快快吃一顿,好象生怕贮藏不足似的。至于“贱骨头们”,那就根本不准他们吃一点儿(我现在还记得采集浆果时,母亲是多么担心那些“下贱女人”偷食果子啊);即使遇到浆果多得所谓采不完的好年景,母亲宁可让它长期堆在地窖里发霉,也不叫大家尝尝鲜果的滋味。大量鲜美的果实招引得数不清的苍蝇,成群结队地满屋子乱窜,闹得人不得安生。
为什么要储备这样多的食物,我始终弄不清楚。这种现象无以名之,只好称做“贪得无厌”。由于贪心不足,即使眼前的食物堆积如山,也总嫌太少。人的肚子的容量本来有限,可是贪婪的想象力却把它扩大到无法填满的程度,因而老觉得未来的日子受着极大的威胁。根据一年中消耗的储藏食品的数量,可以看出那节省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仿佛老是惦着:现在“时辰”未到,将来总有一天,脚下会出现一个神秘的无底洞,叫你不得不填了又填,填个没完。地窖和仓库经常进行检查,而每次都发现储藏食品总有一半左右坏掉。然而就是这样,也没有使人们对坏掉的食物感到可惜。他们把坏掉的食物回回火,重新调制一番,又保存下去,只是到了根本无法下咽的时候,才下决心拨给下人食堂。奴仆们吃了这种施舍物,往往接连几天“闹肚子”。那个时代是严峻的,然而决不能说是合情合理的。
在各种食物都煮好了、腌好了、浸好了、泡好了的时候,在冻鸡、冻鸭、冻鹅送进地窖里和夏收的储藏物摆到一起的时候,在沼泽冻结、雪橇路通行无阻的时候,波谢洪尼耶的欢乐——今天的人只能从口头传说和故事中得知其详的那种欢乐便开始了。
这种欢乐我以后再讲,现在且先向读者讲讲我在生活道路上的最初几步,以及那使我们家庭具有某些典型特征的环境。我想,许多出生于定居一地的贵族(他们不同于做官的、经常客居在外的贵族)家庭,并且经历过这里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我的同辈人,一定会在我讲的故事里找到一些他们觉得很熟悉的特点和形象。因为波谢洪尼耶贵族的一般生活方式是到处皆然的,不同的地方,仅限于某些个别的特点,它们是由各人的内在品质所决定的。然而主要的差别在于:有的人生活得很“如意”,也就是说吃得比较好一点,喝得比较足一点,日子过得非常清闲;有的人恰恰相反,他们提心吊胆,省吃俭用,克制自己,提防别人,一毛不拔。前一种人处心积虑,一心想当贵族代表,一旦如愿以偿,又往往弄得倾家荡产;后一种人不求功名,却窥伺着破产者,暗中欺骗他们,并且要弄卑劣手腕,最终使自己成为殷实人家,甚至大富豪。
[book_title]02 我的诞生和幼年时代——体质的培育
听别人说,我是用波谢洪尼耶最常见的接生方式生下来的。那时,我们的贵族太太们(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统治阶级的女代表们)既不到京城,甚至也不到省城去作产前检查,只是满足于当地的土法接生。我的哥哥姐姐全靠这办法来到世上;我也不例外。
母亲生我以前的三周光景,家里派人进城去请接生婆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婆婆,她来时,随身带着从一位圣徒(他的遗体安息在县城的大教堂里)的神龛①中取来的肥皂和一罐软油膏。这就是她的全套接生装备,如果不算她的热忱、经验和“好手气”的话。产妇临产,万一遇到难产,人们便打开教堂里圣障的中门,捧着圣像,绕教堂走几圈。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的接生费用便宜得出奇。全部待遇是:她住在产妇家的时期(有时是两三个月),供给她膳食;给她在产妇卧室里搭一张床铺,因此,她的血液也滋养了这个房间的臭虫;临了,如果生产顺利,便付她一张十卢布的钞票,到了冬天,再装一两车食物,自然是连好带坏都有,送到她城里的家中去。除了这些待遇,有时还派给她一名使女,无偿地伺候她一年半载,不过,在这段时间内,使女的吃喝穿戴由她负担。
①圣徒死后将他的干尸装在金属匣里。
可是,等到用不着她的时候,她就得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处付出代价。至少,在我们家里是这样的。我们家的人平时管她叫“臭婆娘;无底洞”,待到下次女主人要生产时,她才又变成“亲爱的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
“你这是打算把火鸡送给那个奥婆娘吗?”母亲看见门廊里放着一两对准备送走的冻火鸡,气急败坏地质问女管家。“送她两只老公鸡,够她填无底洞啦。”
这位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心地善良,动作敏捷,性情开朗,很爱讲话。我长到八岁时才认识她,那时我们的双亲已经跟她断绝往来(他们认为再不需要她效劳了),但是她仍然那么亲热地抚爱我,那么亲切地管我叫聪明孩子,抚摩我的小脑袋,使我不禁深受感动。我们家里没有抚摩孩子的小脑袋的习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别人的抚爱才对我起了这么大的影响。而且她不仅使我一个人,也使我家伺候过她的八个使女——我母亲生过八胎——个个都对她有极好的印象。她们谈到她,总是赞不绝口,而且回来的时候都长胖了(有一个甚至还怀了孕)。她们在她家里喝浓浓的白菜汤,粥里浇的是牛油,不是亚麻子油。她叫她们的名字,只用爱称,不用卑称,而且她从来不在主人面前说她们一句坏话。
她住在城厢她自己的一栋破房子里,靠接生所得为生。她有过一个丈夫,不过,在我认识她的时候,他已经有十来年没有音讯了。但是看来她是知道他的下落的,所以每逢大节日她都要送些白面包到监牢里去。
“我丈夫脾气古怪,”她说,“我们合不来。他做裁缝,挣的钱很多,可他连一个子儿都不拿回家——全送到酒馆里去了。我们也生过几个孩子,可是这些天使般的小乖乖全部死了。死得真冤枉:有的从长凳上跌下来摔坏了,有的给开水烫死了。我干的这一行老得在县里跑米跑去;丈夫呢,白天呆在酒馆里,夜里不是醉倒在沟里,就是蹲在拘留所里。我们凑合着雇了一个佣人。可是孩子还是没有人照管。临了,有一天我接了生回家来,佣人迎着我说:‘普罗霍尔-谢苗尼奇(就是我丈夫)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没有回家就没回家吧,可是从此他就好比石沉大海,一去不返了。剩下我孤单单一个人,起初难受极了。我想,唉,这下我完了!可是结果相反,我的日子反倒比先前好过了!”
也真凑巧,正当我们家里最后确定用“臭婆娘”这个绰号称呼乌里扬挪-伊万诺夫娜的时候,已经有五、六年没生育的母亲,出乎意外地怀了第九胎。由于她的年纪已经不轻,所以这一次她想到莫斯科去生产。只好请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陪她一起去。家里人派我进城去接她,我就在那里认识了她。这个善良的妇人非但不念旧恶,而且在我们到了莫斯科、找来一位“带着钳子、手术刀和凿子”的有学问的产科医生时,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死活不让他接近产妇,并且靠着一块肥皂,第九次解救了自己的病人,使她复了原。但是她这一次效劳却使我的父母“大破其钞”。他们付给她的报酬不再是一张红票子,而是一张白票子①,此外,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给她送去一车食物,谢肉节②前又送去一车。同时,照例派了一名使女去替她干活。
①红钞票值十卢布,白钞票值二十五卢布。
②四旬斋前的一星期。
总之,没有花多少钱,我就平平安安地降生到人间来了。洗礼也完成得同样顺利。那时有位客居在我家的小市民,朝圣香客德米特里-尼古内奇-巴尔哈托夫,大家认为他是县里料事如神的人物。
顺便说说,我降生前,母亲间他,她这一次怀的是男是女,他学鸡叫了几声,说:“小公鸡,小公鸡,爪儿失!”问他是否快要生了,他使用小勺子舀蜂蜜(当时正在喝茶,他喝的是加蜂蜜的茶,因为斋戒期不可吃砂糖),画到第七勺,他停住手,说:“就在这个时辰!”“他的话真灵验:你妈果真在七天后生了你,”后来乌里扬娜-伊万诺夫娜对我这样说。此外,他还预言过我的前程,说我将来要征服许多仇敌,又说我将来是个追逐姑娘的能手。因此,每当妈妈生我气的时候,她总是一边打,一边骂我:“我就要按你这个无敌英雄!”
这位德米特里-尼古内奇是请来做我的教父的,同时还请我一个亲姨妈来做我的教母;关于我的亲姨妈们的事,我以后再讲。
顺便说一下:后来我不止一次看到我的教父拄着拐杖,随着人群走在捧着十字架和圣像的宗教行列的后尾。他穿着一件类似神甫穿的长内衣的别致衣服,系一条绒绣花的宽腰带,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但是我并没有去认他,因为我的双亲已经和他闹翻,管他刚放荡鬼。总之,我家一天富似一天,从前的那些座上客就不知不觉地从我们家里消失了。不过,除了这个总的情况之外,说句公道话,巴尔哈托夫尽管料事如神,又有“朝圣香客”的美名,却未免过多地朝女仆的卧室张望,这使母亲颇不高兴;她严密地监视着“臭婆娘们”的品行。
我的奶娘是我家的女农奴冬娜,后来我很爱偷偷溜到村子里去看她。她给我煎鸡蛋,请我吃奶油;不管是煎蛋还是奶油,我都要吃个饱,因为在家里只让我们吃个半饱。乡下女人很乐意做奶娘,因为第一,这可以免除一个时期的劳役;第二,奶大了少爷或小姐,往往能使她自己的孩子中有一个得到自由。不过,主人释放的多半是女孩子,因为要是放掉一个男孩子(未来的缴租人),那便被看成是一笔损失;小丫头嘛,就是到了成年,顶多也只能卖五十卢布纸币。在这方面,我的奶娘很不走运。她家里穷,她的女儿达苏特卡虽然“得到了自由”,却没能嫁给外商的自由农民。因此,她嫁到一个同村人家后,重又做了农奴。
我对保姆们的印象非常模糊。我们家里几乎经常换保姆,因为我母亲本来就很厉害,加上她又有一条独特的看法:凡是不肯从早到晚干得精疲力竭的农奴,都是好吃懒做的饭桶。
“你长得太胖,不能再当保姆,瞧你那一身膘!”她说,而且毫不延宕,立刻改派这个保姆去洗衣、织布,或者绣花、纺线。
真奇怪,在我小时候带过我的许多保姆当中,竟没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一般说,我们的全部家庭生活建筑在十足的现实的土壤上,幻想的因素是没有的。孩子们不得不凭自己的想象力独立地寻求精神食粮,创造自己特有的神奇古怪的世界,它跟人民的生活和民间传说毫不相干,可是它却充满了种种荒诞不经的奇想,其中心内容无非是发财,更多的是当大官。当大官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因为在我们家里,一谈起大官,即使是个退职的大官,大家也不仅会肃然起敬,而且还会诚惶诚恐呢。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收到贵族长一封邀请他参加选举的信,信封上写着“某某大人收”(我父亲年轻时候在彼得堡做事,曾经升到六等文官,但是他的老同事中,有许多人晋升得更高,身居要津)。这引起了无穷无尽的猜测和惊诧。父亲把信封放在衣袋里,逢人便拿给他看,有一个星期之久。
“谁知道是怎么搞的——一家伙擢升到大人①了,”他说。“既然从前有过这样的事——为什么现在不会有呢?我呆在我的红果庄,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在那边,说不定我的哪位老同事突然给我悄悄儿上了一本。保罗-彼得罗维奇②当朝的时候不就有过这样一件事吗:皇上问一个人,‘您叫什么名字?’那人回禀:‘某某叶将格拉夫……’可是皇上没听清楚,又问:‘格拉夫③?’那人重说了一遍:‘叶符格拉夫……‘皇上的话是圣旨!这时皇上说:‘恭喜你做了伯爵!’从此,叶符格拉夫伯爵就抖起来了。说不定,现在也会这样哩。”
①帝俄时代对三、四等文官才尊称“大人”。
②即保罗一世,一七九六至一八○一年的沙皇。
③“格拉夫”的意思是伯爵。
虽然我不能说,我能够回忆起来的童年时代的事情特别多,况且我有许多哥哥姐姐,在我还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听听、瞧瞧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念书了,但我的脑子里毕究还保存了一些相当鲜明的印象。我还记得从课桌旁不断传来儿童的号哭声;记得一群女家庭教师,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怀着现在的人无法理解的残忍心,挥舞拳头,乱打学生。我记得。父母对此无动于衷。好象做梦似的,在我面前闪过了卡罗丽娜-卡尔洛夫娜、亨利塔-卡尔洛夫娜、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以及法国女教师达兰别尔莎,这位法国女教师什么课也不会教,却老是喝香草酒,象男子那样骑着马到处跑。她们打起学生来简直没有一点人性,连我们那严厉的母亲都管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她是莫斯科一个德国皮鞋匠的女儿)叫做泼妇呢。因为她在我家教书的时候,孩子们的耳朵经常是伤痕累累。
我童年时代所处的环境,就卫生、整洁和营养方面来说,是没法称赞的。虽然我们家里宽大、明亮、空气流通的房间有的是,但那是正房;孩子们却经常住得很挤:白天呆在一间不大的课室里,夜里一齐睡在同样狭窄的、天花板低矮、到了冬季又被炉火烤得闷热难当的儿童卧室里。卧室里面摆着四、五张小床,地板上、毡毯上睡着保姆们。臭虫、蟑螂、跳蚤,自然少不了。这些虫子倒象是我们家里的朋友,人类具有歼灭力量的手只是偶尔触动它们一下。当这些虫子扰人太甚的时候,人们便把床抬出去,用开水四处烫一烫;对付蟑螂的办法则是在冬天把它们冻死。
夏天,在新鲜空气的影响下,我们还多少有点生气,可是到了冬天,我们却被紧紧地封闭在四堵墙壁中。我们呼吸不到一点儿新鲜空气,因为宅子里没有装气窗;在生炉子的时候,开了窗子,房间里的空气才变得新鲜一点。平常照例是不让我们乘雪橇到外面去玩的,只有在礼拜天,才有一辆带篷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离家五十来沙绳①的教堂去望弥撒,可就是在那儿,我们也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这种教育使人变得柔弱不堪。很可能就是因为受了这种极不卫生的条件的影响,我们所有的孩子,后来都很消瘦、虚弱,而在对生活中的意外事件进行斗争的时候,往往不太顶得住。有一种生活,它的全部过程不外是接踵而至的苦难,这种生活是可悲的;然而,还有一种生活,活着的人自己对它似乎毫不关心,这就更其可悲。一个人,带着病态的灵魂、忧郁的心情、羸弱的躯体,整个儿沉浸在他自己所臆造的虚无缥缈的幻境中,而现实生活展示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也就不能从中得到半点实际的乐趣。什么叫幸福?是什么构成内心的宁静?为什么内心的宁静可以使生活充满欢欣?是哪一种恶毒的魔法使这充满奇迹的大千世界对他一个人来说却变成了荒漠?——这就是经常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他将徒劳地寻求答案。
①一沙绳合我国六市尺多。
根本就谈不上整洁。我刚才已经提到过,孩子们住的房间里到处有臭虫、跳蚤一类的小虫,而且经常一连几天都不打扫,因为谁也不关心这种事儿;孩子们穿得不好,衣裳多半是用各种旧衣服改的,或者把大孩子穿不下的给小孩子穿;衬衣很少换洗。再加上穿着又脏又臭、打着补丁的破衣裳的奴仆,您便可以想象出贵族子弟早晚在其中厮混的那并不美观的环境了。
至于饮食,也可以用同样的话来说:又差又少。我们家的家风与其说是吝啬,不如说是聚财心切。拿进来的,永远嫌少;拿出去的,总是怕多了一点儿。一戈比-戈比地积攒,凑足了十戈比,又想攒成一卢布。“你想过财产是怎样积少成多的吗?”这句话从早到晚响彻在各个角落里,使所有人的心跳得更快,给全部日常生活增一添色彩和内容。这是一种大家无条件地服从的信条。连家奴们听了这聚财之道的金玉良言,也不仅不憎恨,而且还怀着一种景仰的心情;虽然主人一文一文地积攒的钱财其实是从他们身上刮去的。
早上,通常给我们每人喝一杯加牛奶的茶,那牛奶照例是去了油脂的,有些发青,尽管牛棚里养着三百多头母牛。每人还给极小一块家里烤的白面包,就着菜吃;吃了这些就不再开早饭,所以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午饭时间),孩子们简直吃不到一点东西。午饭的食物主要是隔夜的残羹剩菜。有时间得出它们的馊味。我们特别不喜欢吃腌家禽,因为夏季里,怕它们完全坏掉,几乎每天拿这种东西喂我们。食物由妈妈分给孩子们,但是每个孩子分到的那份饭菜却少得可怜(母亲的宠儿除外),以致那些靠月粮①养家活口的女仆,出于怜悯,常常在围裙下面藏几个奶渣饼和麦饼,偷偷塞给我们吃。我现在还记得制订菜单的情景。在女仆室里,饭桌上摆着隔夜的食物,包括薄粥汤在内。妈妈和厨子在这里商量怎样将那些剩菜“加加工”,供明日午餐之用。若是昨天剩下的食物不够,那么就添一点新鲜的食品,到了明天,没吃完的新鲜食品又会得到同样的处理。也就是“加加工”,供下一天午餐之用。以此类推,天天如此。只有运到大节日,或者来了贵客,才不再吃残羹剩菜。有几种好一点的食物保存在地窖里,那是为不速之客而特地准备的。不速之客登门时,家里人就跑到地窖里去,拿出一点鱼冻肉冻,或者稍为热一下就能上席的食物,仿佛要以此表示;瞧,这是我们的家常便饭!
①有两种供给家奴伙食的办法。有些家奴(只限于在院子里干活的家奴,在内室伺候主人的家奴不在此内),地主允许他们用主人的饲料养一头母牛和两只绵羊,并划出一小块地给他们种莱。还按月发给他们每人一定数量的面粉和糁子,这叫做月粮。其余的家奴在下人食堂吃饭。前一种家奴认为自己比较幸运。我还记得发月粮的事;但是,因为这种供给办法被认为不很上算,所以后来我们家里索性取消了它,让所有的家奴一律到下人食堂吃饭。我现在还记得他们因为这一做法而怨声载道,甚至落泪的情景——作者
但是,每个礼拜天,当我们看到端给神甫和神职人员当点心吃的包子时,连我们这些没吃过饱饭、没尝过美味的孩子也感到纳罕。这种包子的馅儿用一周间积存的各种剩菜拌成,使下人食堂里充满了发臭的咸牛肉特有的味儿。因此,这种包子就叫做“神甫包子”。此外,吃点心用的食器也是很特别的、专供神甫用的;灰色的斑驳的盘子、用钝了的刀子、折断了的叉子、蹩脚的玻璃茶杯和高脚酒杯。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们那位神甫也实在特别,正如当时人们说的,就是那么一种胚子。
尽管如此,妈妈在家的时候,伙食方面好歹还能凑合过去;可是当她上莫斯科或者到别的田庄去一段时期,留下父亲当家的时候,我们就倒了大楣。在这种时候,母亲通常留给父亲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供各项开销之用,又把教堂执事叫来,吩咐他,如果留给老爷的钱不够花,就从教会经费中借一点给他。父亲为人并不吝啬,但是他想讨好母亲,便竭力保住交给他的这张钞票,不去兑开。因此,他节省到了不近情理的程度。邻里们都知道这个,所以母亲不在家时,他们决不上我家串门。这种努力节省的结果几乎总是带来辉煌的成绩:父亲成功地把留给他的钞票原样交还给母亲,因为即使有急用,他也宁肯从教会经费中借支一点儿,而不愿把那一百卢布的钞票兑开。不过,我们虽然饿着肚皮,却也得到了一种补偿:我们可以在父亲面前大发牢骚;可是在母亲面前,说一句极其轻微的不满的话,马上就会遭到残酷的报复。
营养不足对儿童身体的发育固然有害,但是,那分配食物的办法,从精神方面来看,对儿童的影响更其有害。这方面完全不按一视同仁的原则办事,而由偏心所支配。在我们家里(不过,我这里主要指一家之主的母亲),孩子们被分为两种:可爱的孩子和可恶的孩子,而且,由于生活中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吃喝,所以“可爱的孩子”比“可恶的孩子”所占的优越地位便主要表现在饮食方面。母亲分配食物,给“可爱的孩子”挑大块的、新鲜一些的,给“可恶的孩子”的总是回过锅的、风干过的硬块儿。有时,她给“可爱的孩子”挑完了食物,便对“可恶的孩子”说:“你们自个儿拣吧!”她的话刚落音,饥饿的“可恶的孩子”们便你抢我夺,丑态百出。
母亲一面向盘子俯着身子,一面皱眉蹙额盯着孩子们,看他们闹成个什么样儿。这时,多半会有一个“可恶的孩子”感觉到妈妈凝神注视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同时意识到所谓自由挑选食物,不过是猫儿耍弄老鼠的把戏,他便自我牺牲地拣了一块最坏的。
“你怎么不挑一块好一点儿的呀?喏,旁边那一块,你瞧,多肥啊!”母亲用假情假意的亲热声调对那个“可恶的孩子”说;泪水快要从这个不幸的孩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了。
“好妈妈,我不饿!”那“可恶的孩子”回答,竭力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儿,还神经质地嘻嘻笑着。
“不饿!那你干吗撅着嘴巴?你给我小心点儿!我可看透了你,你装老实!”
但是有时候,“可恶的孩子”不幸起了逞逞勇气的念头,竟然拿叉子在莱盘里戳来戳去,想找一块好一点儿的。突然之间,传来了呵斥声:
“你乱翻什么,坏蛋!你倒是想出了新花样,居然用叉子在菜盘里乱戳!把你的盘子递过来!”
接着,一块实际上已经烧焦了的、毫无营养价值的、象木片似的东西放到了这个“可恶的孩子”的盘子里。
总之,每吃一顿饭,“可恶的孩子”都要用忧郁的眼光望着“可爱的孩子”的盘子,常常是眼里噙着泪水,忍着忍着,还是哭了。可是他们一哭,后脑勺准得挨几巴掌,还要被罚站着吃饭,或者不准吃菜,而且一定是不准吃他们爱吃的那盘菜,等等。
对甜食也是这样处理。冬季里很少给我们吃甜食和水果,但是到了夏天,浆果和水果多得要命,孩子们每天都能分享一些。通常,所有的孩子表面上分得公公平平的,可是暗地里,母亲却又偷偷塞给“可爱的孩子”一份浆果和水果,而且,比给“可恶的孩子”的当然要新鲜得多。母亲和“可爱的孩子”们窃窃私语着,“可恶的孩子”们很容易猜出这是在说他们的坏话……
还有一种做法也在“可恶的孩子”们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母亲一向亲自采集水果:桃子、杏子、李子、西班牙樱桃,等等。她到温室去的时候,往往随身带着一个“可爱的孩子”,在那边给他吃刚采摘的水果。请你们想想,当采集水果的行列捧着装满成熟的桃子、樱桃等等的托盘、瓦盆和木钵出现在果园门口的时候,那些“可恶的孩子”的脑子里会描绘出什么样的图画吧!而且在这行列里还有个“可爱的孩子”跟在母亲背后,蹦蹦跳跳地走回来呢……
是的,现在一想起这些厚此薄彼的事,我就感到不舒服,何况,把子女分成“可爱的”和“可恶的”两类,还不限于儿童时代,而是终生如此,这就显得太不公道……
“不过,你写的不是真事,是一种杜撰的地狱生活!”人们也许会这样对我说。我写的很象是地狱的情景——这一点我不打算辩解,但是同时我必须说明,这地狱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这不过是“波谢洪尼耶遗风”而已。当我再现这些往事时,我可以诚心诚意地具结保证:这些都是实情。
然而,我并不否认,那时候也还有着另一种生活,平和的甚至充满了同情的生活。这种生活我以后也会写到。在这本《言行录》里,你们将看到对各式各样的生活环境和真情实事的描写,就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所称之为“遗风”的生活秩序。
[book_title]03 道德教育
概括的说,教育环境的总貌是异常严酷的,而最坏的是,鄙俗到了极点。但是,道德教育甚至比体质的培育更糟。且先从我父母的相互关系讲起。
我已经讲过,我父亲四十岁上娶了一个还没有脱离孩子气的少女。这是后来不能和睦相处的第一个主要根源。其次,父亲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札特拉别兹雷家——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啊!母亲呢,论出身,是商人的女儿,加上她父母嫁她时没有完全如约拿出陪嫁。一两夫妇无论在性格、教养和习惯上都没有共同的地方,而且,因为母亲是从莫斯科嫁到乡间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家庭里,所以婚后最初一段时间里,她的地位极其孤立和低微。人们又以异常粗鲁甚至残酷无情的态度使她感觉到这种卑微的处境。
最初一个时期,特别使她难堪的是几个大姑小姑,她们住在离父亲世袭庄园不远的地方,以极其仇视的态度对待年青的女主人。由于她们全是“怪物”,所以她们的纠缠采取了十分荒谬而恼人的形式。比如说,她们忽然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同时斜眼瞟着母亲。或者,母亲一出场,她们便窃窃私语:“做买卖的女人!做买卖的女人!”同时又笑得前仰后合。或者,她们问父亲:“好兄弟,您快用年轻老板娘的陪嫁钱买地了吧?”她们做得这样过火,父亲尽管性格软弱。有时也不免大发脾气,高声骂道:“你们这些刻薄鬼,刻薄鬼!你们的舌头怎么不烂掉!”至于母亲,她自然怀恨这些姑子,所以后来,她以并不亚于对方的残忍方法进行报复,证明她对这些侮辱的记忆有多么牢固。
然而,到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角色已经调换了。母亲成了家里发号施令的头号人物;姑子们被整得服服帖帖,扮演着寄人篱下的角色。父亲在家里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不过,他意识到自己的屈辱,一有机会便给母亲一顿无补于事的咒骂和斥责,出点闷气。他们几乎整天不见面。父亲足不出户的待在书房里,翻阅旧报纸;母亲则在自己的卧室里写事务来往的信,清点钱财,跟村长总管之类人物商议事务,等等。只有吃午餐和喝晚茶的时候,他们才出来,可是立刻闹得天翻地覆。不幸,这些场面孩子们也一一看在眼里。咒骂总是由父亲开端,他是个性格软弱的人,沉不住气,往往会无缘无故地首先挑起家庭的争吵。他谩骂,翻老账,含沙射影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母亲几乎总是默默地听着,她的上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周围立刻静了下来:仆人们踮着脚尖走路,孩子们低着脑袋吃饭;只有家庭教师们满不在意。她们公开站在母亲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儿说(但又恰好让母亲听见):“苦命的女人啊!”
这种场面几乎天天重演。我们一点也不明白个中道理,但是我们看出,实力在母亲这一面,同时也看出,准是她在某方面把父亲欺侮得太厉害了。不过,我们总是冷漠地听着这种恶言相待的家庭争吵,它实在引不起我们任何感情;我们对母亲有的是本能的恐惧,对父亲也毫不同情,因为他不仅不能保护我们任何一个孩子,连自己也无力保护。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们仅仅在名义上是父母的子女,我们心里对于他们相互关系的一切事都无动于衷。
事情不能不如此,因为父母对我们的态度太不正常。父亲也罢,母亲也罢,都不照顾孩子,他们几乎不了解自己的子女。父亲是因为丧失了过问家事的权柄;母亲是因为整个身心沉浸在生财之道中,无暇旁顾。她只有在家庭教师告发了我们,不得不惩罚我们的时候,才来找我们。她气势汹汹地跑来,咬着下嘴唇,不容哀求,恶狠狠的,举手便打。我们不知道父母的慈爱为何物,如果不把那些赐予“可爱的孩子”的、不道德的、使“可恶的孩子”羡慕不已的小思小惠算做慈爱的话。不过,也还有这么一种值得说一说的父母的慈爱。母亲办理“正经事”的时候,总是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在那里,她听取村长和总管的报告,接受代役金①,订立售卖粮食、棉纱、麻布等等产品的合同旧常的现金结算也在那里进行。母亲不喜欢有人看见她清点现金,不过,“可爱的孩子”不在此限。他们发现母亲“关上了房门”,便在她的卧室外面轻轻地踱来踱去,而母亲感觉出他们的畏怯的脚步声,立刻心软了。
①代役租是农奴制剥削的主要形式之一,地主向农民收取一定数量的实物和现金。有时地主让他的有手艺的家奴到城里去干活,赚的钱缴给地主,也叫做代役金。
“谁呀?”卧室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是我,好妈妈,我是格利沙……”
“那就进来吧。进来看看你的老妈妈忙成什么样儿啦。瞧,马克西姆什卡(他是附近田庄上的总管)给妈妈送来了多少钱。我们把这些钱放进匣子里,以后,再凑一些钱,拿去办点正经事。坐下来,好乖乖,仔细看看,多学学。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坐着,别碍手得脚。”
格利沙坐了下来,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感到无限的幸福,因为他明白,好妈妈的心向他敞开了,好妈妈爱他。
不消说,这个“可爱的孩子”把他的所见所闻转告了兄弟姐妹,孩子们中间便展开了奇特的谈话。
“她攒这么多钱预备填什么无底洞呀!”“可恶的孩子”中的一个惊叫道。
“全是替他们,喏,替这些‘可爱的孩子’,替格利沙、替娜齐卡攒的!”另一个“可恶的孩子”回答。
“格利沙,你去对母亲说。好妈妈,您别光替我们攒钱,您还有别的孩子……”
“哼,他才会去说呢!”
如此等等。
这就是能淋漓尽致地描述母爱的仅有的几句话。
我们孩子们对父亲十分冷淡,而且总的来说,全家人都是这样,也许只有老仆人例外,他们记得父亲还在独身时的景况。与此相反,我们却象怕火似地害怕母亲,因为她象个最高执法官,惩办人总是罚不当罪,只会从严,不会从轻。
总之,各式各样的体罚成了主要的教育手段。虽然不常动鞭子,但是比较方便的拳打脚踢却是家常便饭,“可恶的孩子”被揍得简直没法生存。我幼年时和大多数哥哥姐姐不在一起(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我和最小的姐姐相差三岁),因此,大家都逃不脱的狂暴的殴打,我比别的孩子挨得少一些。但是,当我也长到该念书的时候,我的一个姐姐念完女子学校回到了家里,从此灾难便落到了我的头上;她打人打得十分残酷,仿佛要为她从前的挨打受气泄恨似的。在这种教育方法统治下,上课时常常传来孩子们久久不能平息的呻吟声,下课后孩子们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所以,整座宅子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句话,这是一部真正的儿童蒙难史。如今,在我写到这些往事的时候,亲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儿童感受到的最微小的痛苦都会引起父母心神不安;因此,这类苦难就成了骇人听闻的奇谈了。但是,这部儿童蒙难史的创作者自己决不会意识到他们是恶魔,而且在旁人眼里,他们也不会得此恶名。老话说:“不打不成人。”唯一的限制就是:只要不打死就成!然而,谁能够说出,有多少“没打死”的生命过早地送进了坟场?谁能够确定,在这些少年蒙难者中,有多少人的整个未来的生活被殴打和践踏得不成样子?
如果说不公道的、严酷的惩罚会使儿童的心灵变得冷酷无情,那么,他们耳闻目睹的那些谈吐和行为便会把他们引上放荡的邪途。遗憾的是,长辈们甚至认为不必在我们面前稍加克制,常常恬不知耻地公开端出一些隐秘的内情;那倒是理解整个生活秩序的一把钥匙。
当时的地主对待农奴的通常的态度,一言以蔽之,是“发脾气”。这倒好象是一种自然的权利,如今这权利已经根本被人忘却。现在任何一位所谓“老爷,都很清楚,不管他发脾气还是不发脾气,结果都是一样:“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在农奴制度盛行的时候,“发脾气”这句话却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和实际的效果。主人“发脾气”,奴仆只会“惹人生气”。这可说是一种玄妙的循环,当时一切并不复杂的关系必然地在这个循环圈里打转。至少,我们孩子们每次碰到奴仆们,总是看到他们惊恐的面孔,听到他们同样的私语:“太太发脾气啦”,“老爷发脾气啦”……
吃饭的时候。主人首先是对厨子发脾气。我们的厨子是个老年人(本来还有几个年青的,但是让他们出门挣代役金去了),耳朵不大灵便,又相当邋遢。如果菜烧得太咸。他们叫他上来,对他说:菜里盐少了,背上就该多放些盐——挨打;如果汤里发现蟑螂,他们又叫厨子上来,强迫他把蟑螂吃掉。有时,母亲找不着她早上订午餐时亲眼见过的一块食物,便又找厨子来,说:你把那一块弄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送给了你的姘头?总之,很少有一顿饭,这倒楣的老头儿不惹老爷太太发脾气的。
除了厨子,他们也对伺候用餐的侍仆发脾气。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该这样迈步,不该这样上莱,不该这样看人。“你还敢强头倔脑的,前两天刚挨过骂,你就忘记了?”——“你怎么象没睡醒似的,悠悠忽忽,难道要象前几天那样让你清醒清醒?”——这样的问话和翻老账是不停的。吃饭的时候,打人不方便。因此笃信上帝的父亲,常常采用宗教界的惩罚办法。他要是对那个“不该这样迈步”的瘦高个儿生气,就罚他跪在自己身边,或者命令他不停地磕头,直到主人吃完饭为止。
不过,家人相聚时倒也并非每次都吵得不可开交,并非每次都是主人生气而仆人惹人生气。间或也有交战双方相安无事的日子,这时,口角便让位给谈家常。唉!那些内容龌龊、方式卑鄙的谈吐给儿童幼稚的脑子里留下的东西,几乎比最下流的对骂还要肮脏。话题不外是生财之道及其种种骗人的伎俩,或者亲朋邻里的秽闻轶事。
“你知道他是怎么发财的吗?”他(或她)先提出问题,然后大讲其勒索钱财的详情细节,讲到得利的一方,便称之为“骗子”或“聪明人”,而讲到受害的一方,则称之为“糊涂虫”或“笨蛋”。
或者:
“你的眼睛干吗瞪得那么大?”有时,母亲对某个孩子说,“你大概是在想:爸爸妈妈快死了,等他们一死,他们累断脊骨、流尽血汗挣来的钱财,我们马上就花光它!放心吧,小坏蛋!我们死了,全都留给你们,什么也不会带进棺材里去的!”
有时又加上一段威胁话:
“蠢货,你要我把你送到苏兹达尔修道院去吗?好吧,送就送!我这样办,谁也不能派我不是,因为我是母亲。我爱怎样处置孩子就怎样处置!你放心等着吧,等父母死了,他们的财产会留给你这个小骗子的。”
谈到亲朋邻里的行为,她的评价几乎不超出这样两句话:
“他一夜到天亮都睡在他姘头的窝里!”
或者:
“象样的野男人全不要她,她就去偷神甫……”
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毫无不满之意,而且一点也不想掩盖话里的龌龊含意,倒象是谈的最寻常的事儿。“骗子”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称赞:“真有办法!”反之,“糊涂虫”不仅得不到任何同情,还会激起一种荒谬的幸灾乐祸的心理;这种心理用一句特有的警句来表达便是:“就得这样教训教训那些笨蛋!”
然而,这种交谈很少仅仅限于议论邻里的长短。往往是谈着谈着便转到家人的互相攻讦。他们从闲话邻里开始,然后逐渐把话头引到自己人身上。狂风暴雨的场面出现了,责骂之声不绝,隐私公开地搬上了舞台……
说来罪过,除了这一类谈话,有时(大多在节日里)竟会发生神学上的争论。举个例子说、我记得有一次过基督变容节①(我们教堂的守护神节),为了祭祷歌②中的一句“向你门徒显示你的荣耀,如囗”,他们发生了争论:“囗”③是什么意思呢?是一种特殊的光吗?有一次,一位邻近的地主太太,我们县里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很想弄清楚“囗”④是什么意思?是囗⑤吗?父亲对她说:“您怎么搞的,太太,您祷告上帝,却不明白这不是一个字,是三个字:囗……等于我们说‘囗’⑥……”他刚说到这里,她就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①纪念耶稣在门徒面前变容的节日(八月六日),参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七章。
②祭祷歌是正教教会在庆祝节日或纪念圣者时唱的颂歌。
③据说耶稣变容时,“脸面明亮奴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参见《马太福音》第十七章),“如囗”即指这种“圣迹”。
④囗是教会斯拉夫语,意思是(为我们),与俄文(锁链)一词有点近似,但词义不同。
⑤囗是教会斯拉夫语,意思是(为我们),与俄文(锁链)一词有点近似,但词义不同。
⑥囗是教会斯拉夫语,意思是(为我们),与俄文(锁链)一词有点近似,但词义不同。
“你去讲你的三个字吧!还不知道谁的祷告上帝更爱听呢。我可是只用一个字祷告,我的祷告上帝能听见,你用三个字祷告,上帝可不听你那一套。”等等,等等。
大人的谈话,当然也成了我们孩子们谈心的材料。我们最爱谈的话题是妈妈添置了哪些产业;猜测她死后,谁会得到什么遗产。我们不大谈父亲的领地,因为比较起来,它只是全部产业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已经预定全部留给波尔菲里大哥(我小时候几乎没见过他,因为那时他在莫斯科读大学,出了学校便直接进衙门做事去了);其余的孩子们不得不指望母亲的恩赐。在这一点上,母亲只好向父亲让步,尽管波尔菲里不是她的“可爱的孩子”。然而,在我们孩子们当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安排是公平合理的,他们并不太乐意承受母亲的“恩典”。
“红果庄可是块宝地,别看它只有三百六十一个农奴!”天字第一号“可恶的孩子”斯杰班哥哥向往地说。“去年,单说粮食就卖了一万卢布,还有,空地租出去了,又卖了牛油、鸡蛋、棉纱。还有好多好多树木!别处的田庄,给不给随她,这儿可是我们自己的、应得的一份。祖传的应得的一份,非分不可。至于后沼镇,大倒大,就是没出息!”
“不能这样说,后沼镇也不坏嘛,”“可爱的孩子”格利沙振振有辞地反驳道,“再说,爸爸想把红果庄全部产业留给札特拉别兹雷家的长子。应该尊重老人。”
“什么爸爸!挂名爸爸!他恐怕想都没想过把红果庄留给我,难道我不是扎特拉别兹雷家的人吗?你们等着瞧吧,她准会把沃洛戈德那个只有一百农奴的小村子扔给我,说:‘拿去吃喝玩乐吧!’满热,包尔,索尔替尔①——别再想多得一点啦!”
①法语:吃喝玩乐,
“扔给我的准是梅这卡那边的一个小村庄!”薇拉姐姐忧心忡忡地说:“带着这样的陪嫁,谁肯娶我呢?”
“不会,梅连卡那边的村庄是给刘勃卡的,你呢,把维特鲁日县的四十个农奴分给你,就算不错啦!”
“可是,也许她忽然大方起来,说:梅连卡和维特鲁日那边的村子一齐给刘勃卡!这可是了不起的一份呀!”
“她会把布勃诺沃庄园和它附近的村子分给谁呢?这才是了不起的一份呢!前几天我们坐车经过那儿,看见到处堆着麦垛!赶车的阿连皮说:‘简直象个乌克兰①!’”
①意为象个大粮仓。
“布勃诺沃自然是给格利沙的!他替母亲暗中监视我们,总要给他好处的。会给你吗,小密探格利沙?”
“好妈妈赏给我什么,我都满意,”格利沙垂下他的小眼睛,温顺地答道。
“前几天我和薇拉算了算她从各处田庄上得到的收入。算呀算呀,算下来有五万……真的!”
“她攒这么多钱,填什么无底洞呀!”
“前两天彼得-朵尔米顿托夫从城里来了。他们关在屋子里写遗嘱。我本想在门外偷偷听个清楚,可是刚听到‘至于他,因其件过不孝……’,这时传来他们轻轻推开圈椅的响声,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逃走了。不过,不管听完没听完,那个他一定是指我!她准会送我上图腾的奇迹创造者①那儿去的,保险这样!”
①指修道院。
“她会把后沼镇分给谁呢?”苏菲亚姐姐担心地问。
“分给你呀,苏菲亚,分给你,听话的小姑娘……乖乖儿等着吧!”斯杰班尖刻地说。
“事实上,她总不能把它带进坟墓里去呀!”
“不,诸位!这件事不能不管!得向彼得-朵尔米顿托夫探听个明白!”
“我已经问过他:谁分什么,怎么分法。那精灵鬼笑了笑,说:‘全给您,斯杰班,瓦西里依奇:兄弟姐妹一概不给,全给您!’”
有时,蠢货斯杰班也施展一点狡计。他向家奴们要几个装着毫无用处的符-之类的护身香囊,长久带在身上,希望能迷住好妈妈的心儿。有一回,他捉到一只青蛙,斩断它的脚爪,把它活埋在蚂蚁窝里。后来,他给大家看一块小小的白骨头,要人相信,这就是被蚂蚁啃光了的那只青蛙身上的骨头。
“这个诀窍是温卡裁缝告诉我的。他说,‘就这样办吧,您一定会看到您妈妈对您改变态度!’说不定她真的会……说:‘斯杰班,上我这儿来,我的可爱的儿子!现在我把布勃诺沃和那边的村子给你……’她还可能分点钱给我。精灵鬼,爱怎样就怎样享福去吧。”
“你等着吧!”格利沙听着这些大话,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哭一场,仿佛人家真的抢走了他的布勃诺沃似的。
因为有进谗言的人,所以这些幼稚的谈话,母亲全知道,虽然不是经常(她很少有工夫过问这种事),但有时也少不了痛斥斯杰班哥哥一顿。
“你又在骂自己的亲娘吧。你这个没情没义的蠢货!’她对他呵叱道,“前几天挨的打还不够吗,你这个可恶的东西!”
她说完,就又给斯杰班哥哥一顿毒打,打得感觉迟钝的“蠢货”也泪如泉涌。
这里需要说说,告密和进谗言的风气在我们家里非常盛行。仆婢,特别是掌握点实权的仆人,爱进谗言,孩子们也爱进谗言。不仅是“可爱的孩子”爱进谗言,就是那些“可恶的孩子”,为了讨取一时的欢心也干这种勾当。
“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他管您叫母马!”上课的时候有人告诉家庭教师。不消说,听了这种告密,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是决不会轻饶这个“罪人”的。她凶神恶煞似地揪住他的两只耳朵,一边用尖利的指甲掐他的耳垂,直拍得出血,一边说:
“看你还叫不叫母马!看你还叫不叫母马!格利沙,过来,亲亲我,好孩子!就是这样。以后要是有谁再说我的坏话,你就告诉我。”
我在前面说到了主人向那些惹他们生气的仆人发脾气的种种方式,但是我还只讲了男仆,他们遭到毒手的时候,相对说来,还是比较少的。女仆——特别是被当时的厚颜无耻之徒称之为“姑娘”①的丫头,她们的处境更为悲惨。
①这个叫法使我想起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地中海一个所谓stationsd-hiver(法语,冬季疗养地——译者)过冬。听说城里有一家小旅馆,是勃朗尼策县(在莫斯科东南——译者)的一个俄国老妇人开的,我当然到那里去了。当我谈到雇佣人的事时,那位讨人喜欢的老妇人答道:‘您叫一个姑娘吧——还不是跟佣人一样!’听了这话,我怎能不高兴呢。这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作者
“姑娘”不但是一种任人摆布的东西,而且是一种廉价的东西,这种低微的身价又大大地增加了她那任人摆布的特性。人们谈到“姑娘”,常说:“比焖萝卜还贱”,或者“一个小钱买两个”,而且对她的操劳的评价也与这种话差不离。男家奴还受到一定的重视。一则因为他们大多会一点手艺,或者是个不大容易找到替身的老手。二则因为即使他们没有手艺,但是他们深知老爷的习惯,会递裤子,动作熟练,对答如流,等等。三则因为男家奴可以随时送去当兵,顶正式征兵的名额;收据卖掉,还能赚一大笔钱①。从“姑娘们”身上是弄不到这一类好处的。她们之中,只有少数人当上了女管家、太太的私房丫头,或者在莫斯科铁匠桥学得一手缝纫手艺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器重。其余的则是一群无足轻重的人,每一个都可以轻易地由另一个所代替。她们纺纱、绣花、织袜子、编花边。一到成年,她们便由等着空缺的少女所接替。
①地主送家奴去当兵,取得收据,在正式征兵时,将收据卖给别人去顶替名额,从中渔利。
因此,她们的饮食粗劣,衣衫褴褛,睡眠不足,干活儿却几乎不让她们歇手①,累得筋疲力竭。这样的“姑娘”,每个地主家里都有许多。
①自然,也有一些地主家里,婢女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但那里却大都带有后宫色彩——作者
我们家里的“姑娘”不下三十个。她们白天从事各种缝纫和编织的活儿,天一黑又被赶进那间不大的女仆室里,在油烛头的微光下纺纱,直到夜里十一点钟才收工。女仆室也是她们吃午饭、晚饭,在地铺上倒头就睡的地方。
由于牛马般的工作和极坏的饮食,婢女们常常闹病,个个没精打采,面黄肥瘦。好看的一个也没有。很多人具有惊人的忍耐心,她们俯首听命,内心热诚地相信:她们在现实生活里虽然被无情地剥夺了快乐和慰藉,但死后一定能得到补偿。在基督受难周的最后几天里,因为受到每日祈祷的感染,这个信仰显得特别坚定,整个女仆室里充满了低沉而虔诚的叹息声。接着,复活节到了,唯有这一天,男女奴隶们容光焕发,好象农奴制度已经废除了似的。
但是,最无耻、最可恨的莫如对“姑娘”们的那种不遗余力的刺探活动。
大多数地主家都有一条规矩。不准男仆与婢女结婚。理由很简单:“姑娘”出了嫁,便不再是婢女;到时候她要生孩子,就不能继续伺候主人了。有的人说得更下流:你推备的种马再多也不够她们这些母马使!主人要“姑娘”们干的活儿,永远比要求已婚女仆干的活儿多:更多的棉纱,更多的花边……因此,保护丫头们的童贞自有其直接的好处。
刺探活动的花样到了恶劣透顶的程度。设置埋伏,夜间窥伺,搜查脏内衣,等等。一旦发现了罪证,立刻采取酷烈的惩罚。有时,不等怀孕的女罪人(当时人们称之为“抱着篮子的贱货”)养下孩子,便把她送到一个遥远的村子去,嫁给一个农民。而且二定是个家口众多的穷鳏夫。总之,经常发生这种惨不忍睹的悲剧阿是谁也没想到这是悲剧,反而振振有辞地说,对这些“臭婆娘”非如此不可。
我们孩子们是这些悲剧的目睹者,我们亲眼看着这些悲剧,非但不感到恐惧,而且无动于衷。好象我们也认为非如此惩办这些“臭婆娘”不可似的……
不过,也有一些自由派地主。他们不侦察丫头是否怀了孕,但同样不准她们嫁人,因为“姑娘”无论失了多少孩子。仍然可以当她是“姑娘”使唤,直到她死掉为止;至于她的孩子,可以送到遥远的乡村去,算作农民的子女。他们施展这些诡计,纯粹是为了取得更多的纱线。更多的花边。
现在的人可能对我说,这全是过去的事;明日黄花,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去提它。我自己也知道,上面写到的事实的确是明日黄花。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它还非常鲜明地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是不是因为除了具体的事实之外,在这悲剧性的往事中。还有某些东西远没有成为明日黄花,如今仍然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沉重负担呢?具体的事实消失了,但它对人们的性格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过去某些习气已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难道这些影响、这些习气已经随着上述事实一同化为乌有了么?
临了,我不能不在这里再谈谈我们的道德教育中的一个重大缺点。我这里指的是跟大自然的完全隔绝。
世上有些幸福的儿童,他们从襁褓时期起便亲身感受到和大自然母亲的接触,大自然在每个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的人面前,处处慷慨地展示出它形形色色的宝藏。我看《孙子巴格罗夫的童中》①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坦白地说,我几乎是带着嫉妒的心情看完的。诚然,抚育过巴格罗夫童年的大自然,比我们灰暗的穷乡僻壤的贫乏的大自然,要光明得多,温暖得多,内容丰富得多;但是,为了使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的光辉照彻儿童的心灵,他必须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密切接触自然,这种接触一经迷住了尚在摇篮中的孩子,便会充溢他整个身心,随后伴着他度过一生。如果没有这种接触,如果在儿童和大自然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而生动的联系(它能促使儿童首先对宇宙生命的伟大奥秘感觉兴趣),那么,最鲜明、最绚丽的囹景也不能使他动心。与此相反,只要有了这种接触,只要不把儿童关闭在不透空气、不见阳光的环境中,那么,纵使是贫乏的大自然,也能使儿童的心灵得到欢乐,受到感染。
①《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是俄罗斯作家阿克萨柯夫(1791-1859)的主要作品之一。出版于一八五八年。
至于我们,只有在上莫斯科或由一个领地搬到另一个领地去的长途旅行时,才偶尔有机会接触大自然。其余的时间,我们完全困守在黑暗和沉寂中。我们谁也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家里好象连猎枪也没有一支。一年中,母亲只准举行两三次类似PartiedePlaisir①的活动,让全家人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者到邻村一个大池塘里去捕鲫鱼。
①法语:游玩、野餐。
那里的鲫鱼,味道鲜美极了,个儿也大得惊人,但是这种捕鱼活动的着眼点纯粹出于经济上的打算,跟熟悉大自然毫不相干。即使从饱口福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也很少尝到鲜鱼的滋味,因为捕到的鱼几乎立刻全部用盐腿上,晒干了储藏起来,日子一久,便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因此我们家吃不到新鲜的野物和飞禽一般说,除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一份食物外,决不许额外增加供给。我们只吃过腌过、煮过、热过的野味。唯有黄猫瓦西卡是个例外,家里人为了让它多捉老鼠,就有意不好好喂它。我还记得有两条狗,普鲁东卡和特列左尔卡,用链子挂在下人食堂旁,不让它进屋于里去。
总之,我们家里摈弃了一切足以引起想象力和求知欲的食粮。不许说一句多余的话,事事都要考虑利害得失。甚至于连迷信和忌讳也不讲究,但这并非受自由思想的支使,而是因为讲究了这些便会丧失时机,增添麻烦。举例来说,假如村长来报告,能从下星期一起开镰收割黑麦就好了,可惜那一天不是黄道吉日;那么,母亲准回答说:“开镰吧,开镰吧!管它吉日不吉日,万一下星期一麦子掉起粒儿来,谁赔偿我们的损失?”人们只害怕鬼;谈到鬼,他们便说:“谁知道,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真有,怎么办?!”至于家神,他们确实知道,它住在阁楼上。这两种迷信没有人反对,因为它们无损于任何正经事。
在宗教方面也只限于遵守普通宗教仪式。每逢礼拜日必定去望弥撒,大节日的前夕便在家里作晚祷,举行技水祭,并且严格督促孩子们尽力划十字、叩头。父亲每天早上关在书房里作祈祷,然后一面从书房往外走,一面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块硬梆梆的圣饼。但是这一切完全是虚应故事,丝毫也不能使人感到高呼“我们的心归顺主!”时所应有的感情。膝头跪在地上,额角磕碰着地板,然而心却宛如古井死水,纹丝不动。只有在复活节,整个宅子寂然无声,这才多少令人感到内心的宁静和恬适……
那时候,神甫完全受地主的支配,地主对神甫抱着半鄙视的态度。教堂,跟其他事物一样,属于农奴主,从而神甫也属于农奴主。地主高兴,神甫就有口饭吃,地主不高兴,神甫就饿肚子。我们教堂的神甫略通文墨,是由下级神职人员提升上来的。他是个善于持家、为人正派的老人,他跟所有的农民一样,下地耕田、刈草、割麦、打谷。平时,他满酒不沾,遇到大节日却烂醉如泥。人们对他很不客气,甚至当面管他叫万卡①。我记得,他宣读福音书的时候,父亲常常大声纠正他的错误,使整个教堂都能听见。我还记得每年复活节举行晚祷时照例要发生的丑剧。神甫要关上圣障的中门,父亲不让关,双方争得几乎动武。祈祷结束后,神甫走上讲经台,向父亲屈膝告罪,恳求宽恕。自然,主持圣礼的收入也是和这种待遇相称的。主持一次晚祷,付给他二十戈比,一次拔水祭,付给他十戈比。而赏给其他神职人员的则是几枚磨损得连“斑点”都已看不出的铜币。
①万卡是伊凡的车称。
我虽然几乎完全没有受过宗教训练,但是我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完福音书的时候,它竟对我起了震撼心灵的作用。不过,关于这个,留待我以后讲述学习情况时再谈吧
[book_title]04 地主庄园的一天
七月初;清晨五点多钟。女仆室的窗板撑起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从院子里涌进房间。苍蝇成群结队在空中飞来飞去,特别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蝇群,一片营营嗡嗡声。女仆们已经起身,收拾好地铺上的毡于,聚集在桌边吃早饭。这一次桌上摆着一碗燕麦糊糊。大家争先恐后地用木勺子舀着糊糊喝。十分钟后,早饭吃完;丫环们走进摆着绣花架和花边架的工作室。女仆室里只留下一个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环担任,她收拾食器,打扫房间,然后一边编织长袜,一边警觉地谛听着,注意太太卧室里是否响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的脚步声。
工作日开始了,但是工作暂时进行得十分拖沓。因为还没有听到太太严厉的呵斥声,丫环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闲聊天。绣花的针,编花边的小木轴,慢吞吞地移动着。
时间虽然还早,可是太阳已经渐渐晒热了工作室。这将是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们谈论着太太今天会作什么安排。如果派她们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浆果,或者吩咐她们到果园里去摘浆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们整天坐在绣花架和花边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单是暑热和闷气就够受了。
“听说,黑麦地里藏着一个逃兵,”丫环们交换着情报,“前两天,达舒特卡出村到树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从黑麦地里跳出来,拦住她,抢了她带的面包和一点牛奶,才放她走。”
“你看,他没有胡来吗?”
“没有,她说,他役有把她怎么样,光是抢走了她的吃食。听说,这个丘八还是本地人呢,维里坎诺沃庄园里那个叫谢辽日卡的前导马骑手。”
“可是洛姆村那边有熊。要是太太派我们到那里去,熊准会请我们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说。
她是个终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环,年纪已经二十四五,身长却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①,长着一对猫眼睛,挺着个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强迫她干的活儿和身强力壮的丫头一样,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较低的绣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罢了。
①约合我国二市尺七寸。
“听说,”闲谈中有人问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个乡下女人拖到窝里,让她过了整整一冬,真有这种事吗?”
“怎么役有!她还当了熊的厨娘呢①!”听的人取笑说。
①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被熊吃了。
这时,值日的小丫环飞快地跑进工作室,小声报告大家:
“太太!太太来了!”
丫环们的喧闹声顿时沉寂下来。她们埋下头干起活儿来了;绣花针敏捷地闪动着,编花边的小木轴来回敲打着。门口出现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没梳头,没洗脸,穿着油污的上衣。她打着哈欠,在嘴上划着十字①。有时,她这么站一会儿就走了,有时,她还要检查一下干的活儿。遇到后面一种情况,少不了一清早就听到两三下掌嘴的响声。特别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环,她们正在学手艺,因此常常把活儿做坏。
①俄人迷信,打哈欠时在嘴上划十字,意在避邪。
不过,这一次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会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女仆室走去。穿着破烂的上衣和油污的围裙的老厨子,正背着双手在那儿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来。桌上摆着几盘“隔夜的”剩菜和一锅隔夜的汤。旁边放着比较新鲜一点的食物:一块腌牛肉、半只熏鹅、牛头肉、牛油、鸡蛋、几块砂糖、面粉,等等。太太开始吩咐了。
“我们的汤好象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吧?”她察看着锅子问道。
“是呀,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太太。都发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烧新鲜汤吧。新鲜牛肉还有吗?”
“新鲜牛肉全吃光了。”
“怎么?好象还有一块吧?你还说过,准备给老爷做肉饼的。”
“两个肉饼,老爷已经吃了两天啦。”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牛肉?老是在买,买,可是问起你来,总是没有了,没有了……”
“当然啦,吃掉了——就没有了,”厨子用讥讽的口吻说。
“啐!真没有办法,宰只鸡吧……不不,还是这样吧:烧一锅腌牛肉白菜汤,让鸡多活几天。……口头再到马雅洛沃村去买一、两普特①牛肉。……你给我小心点儿,老家伙……哼,‘当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贵,吃不起啦,四个卢布(纸币)一普特……你给我位省点,别乱糟蹋!好,热菜就这样定了,凉菜有些什么呢?”
①一普特约合我国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冻还剩下一点儿,差不多没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细察看剩下的肉冻。盘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冻,当中有几块残存的牛脑髓和牛头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厨子呀。把剩下的肉冻化开,再倒进模子里,加点牛头肉,就做成新鲜的肉冻了。”
太太放下牛头肉,接着说:
“昨天的调味汁大概也没有了吧……不,你先说说,昨天的牛肝还有吗?”
“牛肝没啦,太太。”
“我亲眼看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两步跳到厨子紧跟前。
“说!你把牛肝弄到哪儿去了?”
“是我的错,太太。”
“弄到哪儿去了?说!”
“狗吃掉了……我没有看管好,太太。”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头瓦西里苏什卡!赔我的牛肝,哪怕你给我生出来!”
“您看着办吧,太太。”
厨子站在那里,望着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踌躇一阵,终于跟既成事实妥协了。
“嗯,我们今天就不用调味计了,”她拿定主意。“你就这样告诉大家。老家伙拿调味汁给他姘头吃了。瞧吧,老爷不叫你罚跪才怪呢。”
接着谈第二道热菜。太太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只剔得干干净净的羊腿,上面连一丝肉影子也找不出来。
“没有了也只好没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来了一只兔子;看来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给您出个主意吧。那只留着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还可以放些时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净了食指,握住拳头,将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①,伸向厨子,说:
①一种表示轻蔑的手势。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么,有臭味了!总共才冰镇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儿没有冰吗?”太太声色俱厉地对女管家说。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气多热呀,”女管家替自己辩解说。
“不是天热就是天暖……你们就知道说这种话!老母狗,我这就派你去管火鸡,让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财产会有什么下场!那么,就这样办:把牛腿热一热,当今天的第二道热菜。豁出去了:没有调味汁,我们多吃点牛肉好了。以后来了客人,再烤新鲜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贵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临了还骂你!他们还随身带来一大群臭男仆、臭女仆,你全得供他们吃,供他们喝!还得用好饲料喂他们的马!他们坐的车子是用六匹马拉的……得喂多少干草,多少燕麦呀!”
“这是免不了的……”
“你也给我小心点,吉莫什卡,那只羊腿千万别扔掉。上面还有一点肉,刚下来做凉杂拌儿倒挺合适。昨天的白面点心一点没剩下吗?”
“一点没剩下,太太。”
“那就做草莓糕吧。说实话,莓子放在地窖里不吃,都长霉了。再去领两三块糖,一两个鸡蛋……好了,好了,你别唠叨啦!够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块腌牛肉,拿出两个鸡蛋、三块糖,又用指头在一块牛油上划了一条线,并且因为厨子想多要一两牛油争论了老半天。
厨子离开后,她向钢盆走去;那铜盆的顶端挂着一个有活动拉杆的铜制盛水器。太太洗脸的时候,女管家随侍在她背后。太太用的肥皂散发着酸气;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么样?看出什么苗头没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吗?”太太问。
“我还说不准,”女管家回答,“从外表看,是有了。”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给最穷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罗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见他们常常呆在一起。对了,还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麦地里发现了一个逃兵。”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听到“逃兵”二字,脸色立刻发白了。她停止洗脸,把湿漉漉的面孔转向女管家,问道:
“逃兵?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报告我?”
“离这儿不远,在黑麦地里。一个叫达舒特卡的乡下姑娘到狐穴林去采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拦住她,所说是抢走了她的面包。达舒特卡认出了他。原来是维里坎诺沃庄园那个前导马骑手谢辽日卡……您记得吗,他还吓唬过他们的村长,说要杀死他呢。”
“你为什么不报告我?到处都有逃兵荡来荡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
太太伸出两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么好报告呢,这是村长管的事呀!我对村长说过。你去报告太太吧。可是他说,报告太太有什么用!他也许是怕您心烦。”
“怕我心烦!怕我心烦,嘿,多会体贴人!要是那个逃兵放火烧庄园,谁负责?告诉村长,一定要抓到那个逃兵!天黑以前带来见我!带着达舒特卡到她看见逃兵的那块地里去搜查。”
“人都割草去了,谁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儿①。替主人干活的那些人②,不要叫他们去。让那些给自家割草的汉子③去——让他们怨他们自己。谁叫他们尽图快活;养出这些逃兵来!”
①指劳役租和代役租的两种农民。
②指劳役租农民。
③指代役租农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干手脸,心情稍微乎静了一些,重新跟阿库丽娜谈起话来。
“今天把那些母马赶到哪儿去呢①?还是让她们留在家里?”她问。
①母马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给使女们派什么活儿。
“听说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们到树林去摘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们路上注意,见了逃兵就逮住。”
“吃过午饭再去吗?”
“给她们每人发一块面包,一撮盐,再给她们两三斤燕麦粉,大伙儿一道吃——够她们吃啦。回来再吃晚饭……来得及填饱肚子的!还有,你要好好监视李普卡……对我负责,如果出了事……”
当女仆室里演着这一幕一幕戏的时候,瓦西里-彼尔菲雷奇-札特拉别兹雷正关在书房里张罗圣饼。他象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正教教士一样做着奉献祈祷:喃喃地念着规定的祈祷文,高高地举起双手,深深地行着鞠躬礼。但这并不妨碍他不时窥察窗外的动静:是否有人穿过院子,有没有偷走东西。他的眼睛特别尖利地监视着果园的大门。眼下正是浆果成熟的时期。果然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你上哪儿,上哪儿去,小混蛋?”他的吆喝声穿过敞开的窗户,传到一个小男孩的耳里;这小厮违反规定,走近了为防盗而筑起的果园栅栏。“瞧我揍你!你是谁家的?说,谁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还没落音,那孩子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仿佛钻进地缝里去了似的。
老爷转回半个身子,准备继续做祷告,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了从果园里出来的老园丁的妻子身上。她双手藏在围裙底下,看样予她手里好象拿着什么东西。老爷正要吆喝,可是园丁的妻子及时发现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从围裙底下拿出来。原来她两手空空,并没偷东西。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在我们那一带以聪明和知书识礼闻名。他懂法文和德文,虽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许多藏书。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旧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①,全套《标准历书》,一部《勃留斯历》②,一部《祈祷指南》,最后,还有一部艾卡茨豪森③的《自然之谜》。最后那一本是他心爱的读物,大家因为他读过这本书而对他非常钦佩。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出名的教徒,熟悉教会的各种仪式,懂得什么时候必须深深地膜拜,什么时候必须表现出深受感动的表情,还能勤恳地随着神职人员诵读祈祷经文。
①德语:《口语字典》。
②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一位学者,曾在俄国传播哥白尼的学说,他所监制的历本在当时流传甚广。
③卡尔-艾卡茨豪森(1752-1803),德国神秘论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当时已译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谜》,在内地贵族圈子里流传甚广。
时钟敲了八点。外面开始感到炎热的暑气。孩子们齐集在下人饭堂里,各就各位,喝着早茶。他们每人面前摆着一杯淡茶和一块薄薄的自面包。那茶是预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颜色有些变白。不用说,“可爱的孩子”们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师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监督孩子们喝茶,她从清早起就在搜寻着她该处罚的对象。
“我的茶,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压根儿没有放糖,”蠢货斯杰班说,尽管他在没开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声是得不到回音的旷野的呼声。
“没有放糖,你干脆就别喝吧,”玛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断然答道。
“您敢不让我喝茶!我们雇您来,不是要您不让我们喝茶的,是要您听我们的话的!”斯杰班含着眼泪反抗说。
“啊!我是你们‘雇’的!你敢撒野!……不准你喝茶!”
“不准你喝,不准你喝!您就知道这么嚷嚷!我偏要喝,马上就喝!”
“不准你喝!你要是认错,请求宽恕,我也许饶了你,但是现在……不准你喝!”
斯杰班推开茶杯,屈服了。
“那您让我吃块面包吧!”他请求说。
“面包……你可以吃!”
这样,一天刚开始便有了牺牲者。
喝完茶,孩子们走进课室,坐下来读书。即使是酷热的夏天,也不让他们休息。
这当儿,安娜-巴甫洛夫娜,仍旧穿着油污的上衣,披头散发,坐在她的卧室里,也在喝茶。她喜欢独自一人喝茶,因为这样她就可以随意放糖,外加一小壶浮着一层发红的奶皮的鲜奶油。房间还没打扫,侍女拍打着鸭绒被褥,细小的羽毛在空中飞扬;苍蝇扰得人不得安宁;但是太太对这种闷热的气候已经习惯了,尽管她额角上和敞开的胸膛上冒着汗珠,她也并不觉得气闷。侍女一边铺床叠被,一边报告说: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点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维里卡诺沃的谢辽日卡。基国什卡木匠昨天夜里庆贺他的命名日,自个儿喝醉了不说,还灌醉了厨娘马尔法。他们唱歌,骂太太是一团肥肉。”
“他们的酒是哪儿来的?谁拿去的?从哪儿拿去的?马上去把他们给我叫上来,基留什卡,马尔法,一齐叫来!”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独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锅里一样。什么事都得她管!什么都得她收藏,什么事都得她操心!才八点钟,可是她已经办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给丫环们派活儿,听取大家的报告,回答大家的问题。连那些臭女仆也比她清闲得多啊!就拿阿库丽娜管家来说吧——她什么福没享过!跑跑地窖,跑跑仓库,该付的付,当收的收……有事项多再跑一趟。或者拿丫环们来说吧……眼下她们到树林里去摘马林果,在那边失声尖气地唱歌,彼呼此应地吆喝,或者跟当兵的勾勾搭搭……没什么心事!树林里挺凉快,风不大,又没有苍蝇打扰……*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吃面包,冲燕麦粉……吃得饱饱的!可是她呢,整天脚手不停,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会儿听这个说话,一会儿吩咐那个做事:全靠她一个人,全靠她一个人。别的女人还有丈夫帮忙,譬如阿历山德拉-费多罗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无实!他不是关在书房里,就是在走廊上荡来荡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现在又出来一个逃兵,可是谁管!要是他钻进庄园里来,放把火,杀个人,怎么办……当兵的嘛,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基留什卡那个下贱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儿来的呢?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里,越想越可怜自己,竟至大声地议论起来。
“要是我欺负了谁,”她说,“偷了谁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惩罚了谁,或者把谁打成了残废,杀死了谁,倒也罪该应得……可是这样的事我都没干过啊!为什么上帝单单忘掉了我——我实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顺父母;孝顺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报。唯独我一个人——做了好人却一场空:管你孝顺不孝顺——反正是好心无好报!我出嫁的时候,给我的陪嫁值不了几个钱,现在呢,瞧,我挣到了一份什么样的产业:怎样挣到的呢?全凭我伸着脖颈、挺着胸膛、拼着脊背挣来的:这儿奔走央求,那儿摇尾乞怜……请监护院①里的看门人闻鼻烟!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里那个精瘦的小职员:‘亲爱的,给我开个证明书吧!’我就是这样挣到这份产业的啊!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我的劳苦谁会感谢我!劳碌奔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我死后,谁也不会想到为我举行安魂祭!我临终时,也不会有人守着我,埋我的时候……恐怕连象样的棺材也不会做一口,弄几块木头随便拼凑个匣子……前几天我问斯焦普卡②:我死了,斯焦普卡,你会高兴吧?……他笑了笑……他们全是这样。也许有个孩子会说:好妈妈,我要哭你。……可是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①沙俄时代管理教养院、孤儿院、养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枫构。
②斯杰班的卑称。
倘若不是侍女闯进来,报告她基自什卡和马尔法在女仆室听候发落的话,真不知这些恼人的思虑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不一会儿,女仆室里展开了一场思想交锋。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
“您倒真有这一手呀,基利尔-菲拉迪奇!您喝过酒吗?”她说,却和罪犯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是,基留什卡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属于“死不悔改”一类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为他准备了一顶红帽子①。
①指送去当兵。
“喝过,太太,”他平静地回答,好象喝点酒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儿。
“是庆贺您的命名日吗?”
“是的,庆贺命名日。”
“您还请马尔法-瓦西里耶夫娜喝过几杯吗?”
“请她喝过,她是我的婶娘……”
“请您告诉我,您的酒是那儿来的?”
“喜鹊尾巴上捎来的吧。”①
①“喜鹊尾巴上捎来的”是一句戏谑的俏皮话,意思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里表示说话的人不屑于告诉对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双手发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紧跟前。
“请您别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强硬的口吻警告说,挡开了太太的双手。
“说,流氓,酒是哪儿来的?”她大声吆喝,整个宅子都听得见。
“从拿酒的地方拿来的。”
安娜-巴甫洛夫娜仿佛失掉知觉似的呆呆地站了一会。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饶,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头再收拾你!”太太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我滚!至于你,”她对马尔法说:“马上就治你的罪!马上给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鸡:在那边,你可以更加随便跟那些庆贺命名日的人去灌黄汤……”
接见完毕。一天的工作进入高xdx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进行活动。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分给每个孩子一小块圣饼,喝完茶,便回书房里去了。孩子们死背着功课。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记她还没有梳头,也退回到卧室里。
她锁好房门,坐在一张大写字台旁,把钱匣子拖到面前来。这个钱匣子一向放在写字台上,正好对着她的床头,因此,她随时都能看见它。钱匣子里,除了银钱,还存放着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齐齐的重要信件。各处田庄的往来信件另外扎成一束;法院、监护院、大孩子们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别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点现金,查明分文不短。随后,她解开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检查是否有忘记办了的事,有没有需要写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这需要花许多时间,但都毫不拖延地办完了。在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满可以自称为楷模。她总是今日事今日华。她的记性很好,什么小事她都记得,但她并不依仗记忆力,无论办一件什么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证明文件。村长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这个习惯,从来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东西。她有相当多的诉讼案件,全部进程她记得一清二楚,连她所信赖的、深知案情机密的彼得-朵尔米东迪奇-莫吉里采夫,县地方法院的官吏,也从来不敢将她出卖给她的对手,因为他知道,她能凭着自己的敏感,察觉出他的背信弃义的行为。
一般说,与其说是莫吉里采夫指导她打官司,毋宁说是他听取她的意见,然后将这些意见写成合乎法律规定的文书,并指点她向什么机关、什么人行多少贿赂。在行贿方面,她总是唯他的指点是从,因为她意识到,为了打赢官司,多行贿总比少行贿的好。
这一次要办的事相当多,因为今天有机会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个田庄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张灰黄的纸,裁做四块。她舍不得用纸,总是尽量用零碎纸头写信。为了节省邮资,她宁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机会才写信。在这方面,也象在别的方面一样,表现出极其严格的节约。
她的笔头在四开的小纸片上迅速地滑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一个想法都用命令式,简短而确切地表达出来,使要说的话全部容纳在那张小纸片的正面。然后把信折成一个结的样儿,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时托人捎走。火漆是要花钱买的,只有万不得已时才用。人们甚至想出一个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来信上的火漆印刮下来,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随便滥用,这种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够用的。
“财产全靠这样积攒起来,”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扬说,“这里省一戈比,那里挣一戈比——积少成多,攒起来就是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瓦西里-波尔非雷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刮来信上的火漆印,连信封也要保存起来,因为把信封翻过来,那干净的一面也许还可以用来写一封短信。
要办的事终于全部办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着似乎还有一件事想办而没有办。后来也终于想起来了:她到现在还没有梳头。可是,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园丁的声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来的桃子都拣了两大盆呢。”
园丁的话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刚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头的念头打断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惊呼道:“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不让人喘一口气!去吧,谢尔盖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这个园丁,待他比待别的家奴温和。第一,他负责守护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买他来时花了不少钱。因此,为了退一时之快而“花掉”已经投放的本钱,对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经说过,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温室去检收水果时,差不多总要随身带一个“可爱的孩子”。现在她也这样办了:
“喂,怎么样,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课做得怎样?”她走进课房里问道。
孩子们乒里乓唧推开凳子,争先恐后跑来亲吻好妈妈的手。
“今天我们没什么可吹嘘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势地说:“教义问答——不行,《诗学》①——甚至非常……”
①一种特设的课目,被称做《诗学》——作者
“你瞧,我到温室去,本来想带你去,可是现在……”
“哦,不!”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看出安娜-巴甫洛夫娜不喜欢她的评语,便改口说,“我希望我们以后改正。格利沙!天黑以前你能回答我《诗学》上的功课吗?”
“能回答,”格利沙满脸通红,两眼含泪,嘟囔着说。
“那好,你可以跟妈妈去了。”
格利沙向妈妈投了一瞥哀求的眼光。
“既然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答应了……快站起来吻她的手!说:merci①,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您多么仁慈……对,就是这样。”
①法语:谢谢。
两分钟后,蠢货和“可恶的孩子”们看见格利沙在窗外跳跳蹦蹦,跟着母亲匆忙地穿过正院向那“洞天福地”奔去。
温室相当宽敞。共有两座,每座又按水果的品种分隔成若干间:桃子、杏子、李子、莱茵克洛德李子①(当时叫匈牙利李子)各占一间。温室旁有一座育苗暖房和几座防霜棚。此外,温室外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四周密密地种着修剪过的枞树,这块空地叫做“陈列场”,陈列着一排排装满各种水果的瓦盆。温室里的窗户已经卸下,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成熟的水果的香气,吸进去都舍不得呼出来。赤日当空,炎炎似火。安娜-巴甫洛夫娜高兴极了;果子结得很多,个个都长得很饱满。园丁交给她两盆从树上掉下来的水果,她点收着,一个一个地放到另外两个空盆里。在红果庄,水果都是严格数过数的;桃树刚“结果儿”使精确地点过数,以后不管长得好坏,即使是没长熟的,园丁都得保管好,交给太太点数。当然,也容许有损耗,但损耗的数量必须是极小的。
①一种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坏的桃于挑出来,赏给格利沙一个。他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妈妈,多好吃啊!”他带着陶醉的神情一边赞赏着,一边亲吻好妈妈的手儿,“这种桃子叫什么名字?”
“叫橙黄桃。现在我们到每间温室里去看看,再吃点别种桃子。谁受我——我就爱他;谁不爱我——我就不爱他。”
“别这么说,好妈妈!大家全爱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讲情。不过,你别太痴心啦,好乖乖:以后你会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树上,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果树行列的后面爬到树顶上去,那里的桃子比树下部的熟得透。采摘开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着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着,从一间走到另一间;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边,没熟的(可以做果酱)放在另一边。工作进行得很慢,但水果却采得很多。
“这些带酸味的大白桃,这些花斑桃,是我在‘乐园’里弄来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对格利沙说。
采摘结束了。托盘和瓦盆都堆满了鲜红、多汁、气味芬香的果子。由五个人组成的采摘队,每个人的腋下夹着、头上顶着贵重的收获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却不忙着回家,她一会儿看看马林果树,一会儿看看杨梅,一会儿又看着醋栗。全熟透了,杨梅甚至差不多快没有了。
“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说,举起两手轻轻一拍①。
①表示惋惜的手势。
“今天就该摘啦,可是您把丫头们派到树林里去了!”园丁答道。
“这么多的马林果我们怎么办呢?”她苦恼地说。“要摘、要洗、要煮、要腌。”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几个丫头吧——她们一下子就收拾好了。”
“你说得倒好,老家伙:你管的只有一桩事,我呢,成天这里那里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气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①去侍奉上帝!”
①指那里的修道院。
“哎呀,好妈妈!”格利沙惊慌地叫道,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陷入了伤感的境地,继续满腹牢骚地唠叨着,说她一定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里给自己盖一间修道室,辟一个小菜园,买一头小牛,安安静静过日子。清闲自在,无牵无挂;她不管别人,别人也不管她。可是你瞧现在!水果偏偏长得这么多,两个月工夫未必能处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两三个星期的时间。除此以外,还有多少事要办啊——她得到处奔走,大家要跑来请她指示这指示那!不,她受够了!也该想想拯救灵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声地诉说着这一切,看到连花钱买来的园丁谢尔盖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满意。但是正当她唠叨得最起劲的时候,一个小丫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果园的门口,向她报告,说老爷“发脾气”啦,因为已经两点多钟,还没有开午饭。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因为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对于按时开饭这一点是非常认真的。他一昼夜只吃一顿正餐,他要求两点钟准时开午饭。这一日本以为他要大吵大闹一场(因为按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但是看到那么多香喷喷的水果,老主人的心乐开了花。他站在阳台上,遥遥地向走近来的采集队伍划着十字;最后他走到台阶上,在那里迎接妻子。是的,这一切都是她挣来的:在他单身的时候,他有一个很小的果园,栽着几十棵浆果树,间种了几棵品种极其平常的苹果树。现在,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家业”在县里几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为它而自豪。因此他现在不仅不再冲着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儿”、“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划着十字亲热地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颊亲亲她的面颊。
“好妈妈,你采了那么多的水果啊!”他拍着大腿说。“喝,今年的收成多好啊!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您分给我一个小桃子吧……喏,就这个也行!”
他从树上落下来的桃子中挑了一个摔得最烂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盘上。
“拿一个好一点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劝他,“这个到晚上会烂掉一半的!”
“不,不,不,这一个就行了!要是烂了,我就把烂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酱。”
这一顿午饭破例地吃得很顺利,厨师、仆役居然没惹老爷太太生气;连蠢货斯杰班也逃过了惩罚,虽然他由于没有调味汁竟说了一句“今天的调味汁大概是母鸡偷去吃了吧”。这句轻率的俏皮话招来的不是惩罚,而是比较和缓的威胁:
“我今天不想弄脏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说,“要不然,蠢货,你说这种话,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饭后,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躺下来,一直休息到傍晚六点钟;孩子们跑进园子里,但没有玩多久,因为一个钟头以后,他们又该坐下来读书,直到六点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卧室里,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个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来,她还不能安心休息。还没有躺一个钟头,她那警觉的耳朵已经听到了喧闹声,于是她猛然从鸭绒被里钻了出来。一群农民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从村子里走来了。这是那个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仆室的台阶跑去。
逃兵很瘦,一脸怒气。他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条纹麻布裤子,上身穿着一件褴褛的衬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躯。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反绑在背后的两手无力地攥着两只拳头。他被人推着搡着向前走去,大叫大嚷着:
“我是官家的人——不许你们打我……我要是高兴,我自己会去见长官……不许你们打我!别人能打我,你们不够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为捉拿逃兵耽误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也气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继续挥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说,“太太会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这时太太已经来到台阶上,在那儿等着。全家的人纷纷涌到院子里,连孩子们也在女仆室的窗前看热闹。远处,一个奉命赶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环,正朝马厩那边跑去。
“喂,过来,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啊呀呀,一个多么漂亮的花花公子:这的的确确是维里坎诺沃的谢辽日卡……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称怎么叫法……把他的身子扳过去……对,就是这样!喝,穿得多时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旧毫无意义地咆哮着,“不许你们打我……”
“我们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护你,官家的财产应当好好保护呀。回头我们按规矩给你戴上木枷,派一辆大车,趁晚上天凉快的时候送你进城。再从那儿送你回团队去……叫你穿过队列……尝尝鞭子、短棒的滋味①……这在你们的歌子里是怎样唱的?……”
①沙皇俄国军队中对逃兵施行一种夹鞭刑:将逃兵押着,在两列士兵中间来回走动,两边的士兵在逃兵经过自己面前时,便用鞭子抽他。
“‘穿过青翠的树林,穿过青翠的树林,好小子!’”一个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听见没有?唔,我们就这样办:给你戴上木枷,可爱的朋友,趁晚上凉快送你……”
“我是官家的……”逃兵又开始嚷叫,但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大概是想到“穿过队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乱了。也许,他已经实地尝过这种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这样的款待(因为开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惩罚的),将来就决不会再有什么称心的日子过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饶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声跪下去,语无伦次的哞哞地说,“你怜悯怜悯当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啊!这怎么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颧骨……唉,仁慈的主啊!”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类把戏,她知道这类把戏只是一种过场,演完过场戏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我无权无势,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头头是道地说,“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门,我也不会逮住你。你本来可以在别处安安生生、舒舒眼服过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经济农民那里……他们会给你面包、牛奶、鸡蛋……他们是自由人,自己当家作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我的朋友,我无权无势!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仆人!你是仆人,我也是仆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个忠仆,我可是个忠仆!”
“好大娘!你还是瞧瞧……”
“不用了,你干的事你自己该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却开了小差,这可不是说说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开小差!要是你们全开了小差,法国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见我们的士兵跑光了,那会怎样呢?我们靠谁去抵抗那些恶棍呢?”
“行行好,饶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吧:你看,我们派了多少庄稼汉去提你,为了这件差事,他们整整耽误了一天的活儿!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时节啊!捉了你一整天,晚上还得为你派车,派两个人押送……庄稼汉又得损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两天两宿的时间!你这个下流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害得大家鸡犬不宁!”她忽然大发雷霆。“喂,你们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脚铐起来!狗杂种,还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么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么好-嗦的!”
两个马夫跑过来,将逃兵推倒在地上,开始给他的手脚带上木枷。木枷又干又硬,夹得逃兵的骨头疼痛难当。
“木枷!带木枷啦!”窗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担忧!”安娜-巴甫洛夫娜继续教训道:“难道我该放了你,随便你到处乱钻?请便吧,亲爱的,去偷吧,抢吧,放火吧!要是在城里,人家早把你……真没想到!整个早上我忙得象泡在开水锅里一样,刚准备歇口气儿——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个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给我滚……下流东西!带他去吃点东西,要不然他兴许会饿死的!九点以前准备好大车——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下过这道命令后,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卧室走去,她希望钻进鸭绒被里哪怕稍微歇口气也好;但是时钟已经指着五点半;再过半小时“姑娘”们就从树林里回来了,随后,村长要来……没时间睡了!
“滚,你们这些淘气鬼!功课还没做完,可是你看他们钻到什么地方来啦!瞧我收拾你们!”她对孩子们吆喝道;他们还一直挤在女仆室的窗口旁,瞧着戴木枷的逃兵勉强挪动脚步被人领到下人饭堂去。
她回到卧室里,坐在窗前。现在她可以整整歇半个小时了,但是这一回猫儿瓦西卡来找她的麻烦了。它在院子里悄悄地走近一个目标,纵身一跳,扑到它身上。一只小鸟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这恶棍,老捉小鸟——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唠叨说。“谷仓里、地窖里、库房里,耗子成堆,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鸟。不成,得另外找一只猫!”
瓦西卡的行径虽然激起了她的愤怒,但她还是颇有兴致地观看它玩弄那只小鸟的游戏。瓦西卡用牙齿叼着牺牲品走到路旁,放下它。小鸟还是活的,但已经不行了,它半死不活地摆动它的小脑袋,吃力地拍着揉皱了的翅膀。瓦西卡一会儿跑到一旁,用爪子洗脸,一会儿,当小鸟刚动弹一下时,它又立刻向自己的牺牲品扑过去。它轻轻咬几下小鸟的翅膀,又跑开去。瓦西卡好象担心小鸟真的还没断气、又不下决心去咬断小鸟的喉管,一连捉弄了好几次。拔掉小鸟羽毛的工作开始了。
“唉,凶恶的东西!唉,卑鄙的东西!”安娜-巴甫洛夫娜喃喃地说,“你瞧它干的好事……狠心鬼!你们想想,人类中不是也有这样的卑鄙东西吗!一忽儿扑过来,一忽儿又跑开去,一忽儿咬你一口,一忽儿又让你松口气。我记得,一个高等法院的书记官就象这样耍弄过我。他说:‘您以为您的案子有理吗,太太?’我说,有理。‘那你放心好啦,如果您的案子有理,我们的判决也会于您有利。过一个礼拜再来听消息吧!’可是过了一个礼拜,又是:‘您以为……’他就这样老吊我的胃口。磨来摩去,弄去我许多钱……我去找科长,我说:干吗耍这一手?科长回答说:‘您还是耐心一点吧;他那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为了开头不刁难您,以后办您的案子爽快一点,非如此不可。’果然:判决下来……于对方有利!我去找他,说:‘我的案子您是怎么办的,伊凡-伊凡尼奇?’他只是哈哈大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说:‘您放心,太太,我故意把判决词写成这个样儿,枢密院看了,准会改判!’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他们先绑住你的手脚,再接你,花样可多啦!”
瓦西卡终于拔光小鸟的羽毛,吃了它。这时远处出现了一群挎着篮子的丫环。她们唱着歌,有几个没想到太太的眼睛已经盯住了她们,还在从篮子里拿浆果吃。
“光知道贪嘴!”安娜-巴甫洛夫娜嘀咕道。“那家伙是谁呢?是长子阿利什卡——就是她!还有一个!你看她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满嘴巴的吃……这准是纳达什卡……瞧着吧,我非把你们……用开水狠狠烫一顿不可!”
十分钟后,女仆室里挤满了人,开始点收浆果。交来的不多;有的交来半篮,有的只是在篮子底上装了一点儿。只有小矮子波里卡交来满满一篮子。
“怎么啦,美人们!你们在树林子里荡了十个钟头,就采回了这么多浆果吗?”
“熟透了的浆果还很少,”丫环们替自己辩护。
“哦。为什么波里卡摘了满满一篮呢?”
“兴许是她运气好。”
“哦,哦。你过来,长子,张开你的臭嘴,对着我哈口气片
阿利什卡走到太太跟前,对她脸上哈了口气。
“有马林果的气味:嘿,还有你,纳达什卡:过来,亲爱的,过来!”
纳达什卡照阿利什卡那样做了。
“怪事!主人家要浆果,没熟透,她们嘴里倒尽是马林果的气味!”
“上帝在上,真的,太太……”
“不许用上帝发誓。我自己在窗口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你们在桥上一边走一边往你们的臭嘴里塞浆果!你们以为太太离得远看不见,可是她——她看得清清楚楚!该打!该打!罚你们明天纷一整天纱!”
响起了啪啪的掌嘴声。接着丫环们把马林果倒进一个篮子里,送到地窖去,同时给孩子们留下了一部分;他们已经下课,此刻正在宅子前面的一长溜露台上跑着玩儿。
时钟敲了七点。孩子们分到了美味的水果;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茶桌上也摆了一个前几天摘下的桃子和一小碟马林果。茶炊在下人食堂里卜卜响着;开始喝晚茶,光景跟早上一样,不同的只是这一次老爷太太也在场。安娜-巴甫洛夫娜向家庭教师查问孩子们学得好不好。
“今天挺好,”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说,“连斯杰班-瓦西里依奇的功课都答得不坏。”
“好,喝茶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对“蠢货”说。“你们大家都喝吧……快喝吧!你们用心读书,应该心疼心疼你们;亲爱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您带他们到村子里去散散步吧!让他们呼吸点乡村的空气!”
安娜-巴甫洛夫娜和瓦西里-波尔菲雷奇两人单独留下来。他慢吞吞地一颗颗地吃着马林果,说:“新鲜果子——今年第一次吃到!熟得早!”后来,他同样慢吞吞地拿起一只桃子,削掉腐烂的地方,把好的切成四块,不慌不忙地一块一块地吃着,说:“虽说烂了一小块,可是好的地方还是不少!”
安娜-巴甫洛夫娜见他磨磨蹭蹭,心里急得象开了锅似的。
老头子虽然心情很好,想聊聊天,可是又没有什么好聊。安娜-巴甫洛夫娜巴不得赶快离开。她不爱听丈夫说废话,再说她也没工夫。眼看着村长就要来了,得听取他的报告,布置他明天该做什么。因此,她在这儿简直如坐针毡,当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说到:
“年年不同:今年马林果丰收,明年杨梅丰收。有时苹果多得搞不尽……全看上帝高兴……”
这时,她拖着沉甸甸的身子从圈椅里站起来,预备走了。
“哟,跟我谈谈都不愿意啦!”老头子很委屈地说,“咄,魔鬼!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没闲工夫听你胡扯!”安娜-巴甫洛夫娜边走边冷冷地答道。“我的事情多得要命,没有时间跟你瞎说八道!”
“妖精!魔鬼!”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但不久便安静下来,转身向站在他背后听候差遣的侍仆柯尼亚什卡说;
“的确是这样,老弟!去年黑麦长得好,今年黑麦差些,可是燕麦丰收。当然,燕麦不是黑麦,可是不管怎么说,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我说得对吗?”
“对极啦,老爷,”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亲自动手,在他自用的小壶茶里沏了一壶茶,因为没有旁的谈话对象,他便一边喝茶,一边跟柯尼亚什卡聊天。
这当儿,孩子们簇拥着家庭教师,在村子里规规矩矩地散步。工作日还没有结束,村子里空空荡荡;一群村童远远地尾随着少爷小姐们。
孩子们议论开了。
“瞧,安季普卡造了一座多么好的房子,可是现在却空着!”斯杰班对大家讲道,“他以前是个穷光蛋,喝酒喝得很厉害,后来他不知从那儿弄到一个圣像——打那时起,他就发家了。酒也戒了,钱也有了。家业越来越大,买了四匹马,一匹强似一匹,还买了牛羊,又造了这座房子……临了,请准了由劳役租改为代役租,做起买卖来……母亲老纳闷儿:安季普卡怎么这样走运呢?有人告诉她,说安季普卡有一个圣像,给他带来了运气。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了他的圣像。那时,安季普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意送钱给她,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干。她说:‘你向别的圣像祷告也是一样……’这样,她没有把圣像还给他。从那时起,安季普卡又穷下来了。他开始喝酒,发愁,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好好一座房子空着,他却带着一家子住在后边茅草屋里。从今年起,他又改成了劳役租,一个星期以前,他还在马房里受过惩罚……”
“这是卡吉卡的房子,”刘勃卡接着说,“昨天她割完草回家去,我在果园栅栏旁看见她,又黑又瘦。我问她;‘怎么样,卡吉卡,跟了庄稼汉,日子过得美吗?’——‘有什么好说的,我会向上帝替您的好妈妈祷告一辈子的。死了也忘不了她的恩德r’”
“她的房子……你们瞧!一根好木头都没有!”
“活该,”苏菲亚斩钉截铁地说,“要是丫头们个个都……”
整个散步时间消磨在诸如此类的谈话中。没有一座房子不引起议论,因为每座房子都有一段故事。孩子们不同情庄稼人的遭遇,他们认为庄稼人只有忍气吞声的义务,没有抱怨的权利。相反,母亲的行为,她对农民的态度,却得到了他们无条件的赞赏。他们称赞她“有办法”,说她“会挑好的吃”,说倘使没有她,他们现在只好靠父亲那三百六十个农奴过穷日子。连“可恶的蠢货”也参加了歌颂的大合唱……札特拉别兹雷家现在拥有三千名农奴,这个数目使孩子们惊异到了这步田地。
“她弄到了多大一份产业啊!”斯杰班兴高采烈地叫道。
“所以我们应该感激她一辈子!”格利沙接口说。
“要是没有她,我们算个什么!”“蠢货”仍旧快活地嚷道,“还不是些普普通通的扎特拉别兹雷!‘您有多少农奴,札特拉别兹雷先生?’——‘三百六,先生……’哼,这么点儿!”
“现在你们对她的看法就对了,”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称赞孩子们。“你们这种优美的感情,我也会告诉你们的好妈妈的。你们的好妈妈是个劳苦星。你们的好爸爸老了,百事不干;她呢,从早到晚都在为你们操心,全是为了使你们过得好些,使你们将来的生活有保障。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她不久就要取得一件新的成就。我听说,尼基茨柯耶庄园要出卖,你们的好妈妈已经在谈判这宗买卖。”
这消息引起了热烈的喝彩。孩子们欢跃着,鼓着掌,失声叫喊着。
“尼基茨柯耶庄园有好几个村子,还有五百名农奴呢!”斯杰班赞叹道。“妈妈真行!”
“是四百八十三名农奴,”格利沙纠正哥哥的话;有关这宗买卖的谈判,他已经知道一些,但暂时还没有向旁人透露其中的秘密。
夕阳西下,宅子里渐渐暗淡下来,女仆室里甚至相当黑了。丫环们聚集在桌旁,喝着清水汤。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在这儿,盘腿坐在木柜上跟费陀特村长谈话。费陀特年近七十,但他精神矍铄,如果庄稼人说的是实话,那么他的手打起人来还相当重呢。他拄着拐杖,恭恭敬敬站在太太面前,从容不迫地回答她的问话。安娜-巴甫洛夫娜很赏识这个村长;她深知他不是个姑息农民的人,他手上的拐杖不是不派用场的。此外,她知道,有些人,不仅由于恐惧,而且由于良心的驱使,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是农奴。这样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在农事安排方面,她尊重他的经验,而且往往听从他的忠告而收回自己的成命。简单一句话,这是两个能够推心置腹、彼此很少猜疑的人。
“西洛沃村的活儿干完了吗?”安娜-巴甫洛夫娜问道。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垛最后一个干草垛。我吩咐他们,不干完不准回家。”
“干草好吗?”
“今年的干草特别好;又干又脆。……就是收成不算太多,不过,割得比哪年都干净!”
“我担心牲口吃不到春天!”
“怎么说呢,太太……这要看我们怎么个喂法……要是我们随便把饲料扔给牲口——就会不够,要是精打细算,就够了。牛也可以喂春播作物的草秸。今年燕麦收成就很好。我以前对您说过,别把荒地全租出去,应该等些时候……”
“得啦得啦,看上帝份上,请原谅!天无绝人之路……明天的活儿你打算怎样安排?”
“得派男人到符拉兑金诺去割草,派娘儿们到伊公诺沃去收黑麦。”
“收黑麦!太早了吧?”
“今年节期来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这个时节,马林果还没影儿,可是今年所有的马林果树都结满了透熟的果子。”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来的只遮了个篮子底儿。”
“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个篮子装得满满的也装不完。”
“你们听见没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转身向丫环们说。“就这样办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麦。讲完了吗?”
村长踌躇着,仿佛还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似的。
“还有什么事吗?”太太警觉地问道。
“有一点儿小事……不过只能我和您单独谈……”
安娜-巴甫洛夫娜脸色发白,几乎跑着向卧室走去。
“还有什么事,快讲!快说!”
“我们地里发现了一具死尸,”费陀特低声报告。
“这日子真难过!刚刚出了逃兵,现在又发现了死尸……谁看见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是米亚诺沃村的安东看见的。他说,‘我经过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太阳已经落山,发现“他”吊在一棵白桦树枝上。’”
“吊死的?”
“吊死的。”
“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干吗要对别人讲!我已经严格命令安东,不准他对任何人说。您要不要亲自问问安东?我怕您要问他,已经带他来了……”
“不用了。你这样办吧:你不是说,死尸吊在靠近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里么?那地方,我们的树林和维里坎诺夫家的树林是一样的。你马上带领安东,再带上村子里的米海依尔做他帮手,三个人一道,立刻去把这个吊死鬼从我们的白桦树上取下来,挂到维里坎诺夫家的白桦树上。明天,天一亮,你们再去一趟,要是有脚迹,你们就想法灭掉它,不让人家发觉。白天里,你们再去看几趟:维里坎诺夫家的人发现这个吊死鬼恐怕又会把他移到我们这边的白桦树上来的。你给我当心点!走漏了消息,你负责!老头儿,忙了一天,你也够累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辛苦你啦!”
“没什么,太太,干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没什么!越累越有意思!”
报告结束;女管家给村长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块撒了盐的面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视着愈来愈浓的黄昏,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阵。半小时后,她看见三个人影从村里钻出来,朝维里坎诺沃庄园那边走去,她确信她的命令已经有一部分执行了。
饭厅里终于传来了盘子和勺子的叮当声。
仆人报告,开晚饭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饭的食品完全跟午饭一样。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每一道菜,暗暗记住还剩下几块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够明天吃一天,汤也剩得相当多,这使她非常满意,只是肉冻全吃光了。不过,平心而论,肉冻吃了三天也够了!可以换换口味,趁那半只成鸡还没有放坏,美美地吃它一顿吧。
工作日结束了。孩子们吻过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顶楼儿童卧室去。但是女仆室里还没有安静下来。丫环们象着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发出解除魔法的咒语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卧室去的时候,对她们叫道。
临睡前,她打开钱匣,检查里面的财物是否原封未动。然后,她追忆是否还有什么事忘记做了。
“我今天真的没梳头吗?”她问侍女。
“是,您没梳头……”
“竟会有这样的事!不过,说实话,成天跑来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愿明天不要忘记才好:你提醒我……”
她脱掉上衣、罩衫,钻进鸭绒被里。但是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唉,我今天还没有在额头上画十字呢……唉,”多么罪过啊!嗯,上帝饶了这一回!萨什卡:给我掖掖被子……掖紧一点……行了!”
一刻钟后,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梦乡里。
地主庄园的夏季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季里,在外部条件的影响下,画面虽有改变,但农奴们的辛劳实际上并没有减轻,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浓,黑暗和窒息达于极点。
谁能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一些人贪婪、虚伪、专横和残忍无情,另一些人却被摧残到了玷污人类形象的境地,两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
[book_title]05 启蒙
我的哥哥和姐姐们是怎样发蒙的——我记不得了。在我们的家馆最兴盛的那段时间,我和我最小的姐姐相差四岁,因此,不管愿意不愿意,只好单独教我。
我们家的孩子分成三班。大哥大姐住第一班,后来,他们进了官立学堂。住第二班的是两个哥哥和三个挨次各小一岁的姐姐,尽管斯杰班哥哥已经十四岁,而苏菲亚姐姐刚满九岁,但他们却一同跟几个家庭教师学习。他们所学的课程无疑是各不相同的,但是用什么巧妙的办法使这同一个班的课桌后面发出的不同的读书声得到和谐——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斯杰班哥哥好象是我们这个圈子之外的人物。父母对他的态度非常严厉,为了在他身上少花些学费,甚至迟迟不肯送他上正规学校(大哥十二岁便进了莫斯科寄宿学校)。幸亏他天资优异,所以当母亲终于决定送他到莫斯科去念书的时候,他居然考上大哥那个寄宿学校的四年级。二姐薇拉和三姐刘勃卡也跟他同时被送进莫斯科一所女子学堂。一年后,格利沙和苏菲亚也用同样的办法打发走了。
家里只留下了第三班,或者,更确切地说,留下了两个年级不同的学生:我和尼古拉弟弟,他还很小,自从格利沙离开之后,母亲便把她全部的爱移注到他的身上了。至于我个人,既不是“可恶的孩子”,也不在“可爱的孩子”之列,而象俗话所说,不上不下,自成一体。总之,我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我的童年,我不爱见人,所以当母亲偶然遇到我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很奇怪:我怎么会忽然在路上冒了出来。
我还记得小哥哥小姐姐离家的情景;这次离别给了我一个压抑的印象。整个宅子仿佛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以前虽然时常听到哭声,有时候也还传出孩子们的喧闹;闪过孩子们的小脸,进行过审问和惩罚——现在突然一下子全没有了,一点响声也没有了,而更坏的是充满了某种诡秘的耳语声。连吃饭也不用挪动桌子,因为一共只剩下五个人了:父亲、母亲、两个姑姑和我。
我在哥哥姐姐们住过的空房里一连徘徊了好几天,每个角落我都仔仔细细看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有谁在呼唤我,我东张西望,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然而这纯粹是我的幻觉,徒然增加了我的孤独的苦闷。呆在这些空寂的房间里,是非常难受的,因为寂静不但弥漫了孩子们的住所,也充溢着整个宅子。且不说仍然过着幽居的平庸生活的父亲,就是母亲,在孩子们离去后不知怎的也变得安静起来,她关在卧室里,不是噼噼啪啪打算盘,写信。就是摊开纸牌,卜凶问吉。
不过,因为我是贵族子弟,而且满了七岁,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得考虑我的学习问题了。
但是,家里只剩我一个孩子,母亲不愿意为我一人破财。因此她决定不聘家庭教师,而在等待大姐毕业归来之前,便利用家里的人才给我发蒙。
我认为,在这里附带说明一件事,决非多余。我很小便在哥哥姐姐们身边咿晰牙牙学说法国话和德国话,记得每当庆祝父母的命名日和生日时,家庭教师总逼迫我背诵祝寿诗,其中一首我现在还记得。这首诗是这样的:
Onditassezcommunement
Qu-enparlantdecequel-onaime,
Toujoursonpaneeloqhemment.
Jen-approuvepointcesysteme,
Carmoiquivoudraiencejour
Vonsprouvermareconnaissance.
Moncoeuresttoutbrulantd-amour,
Etmaboucheestsanseloquence.①
①法语:有人说,谈起心爱的人总是口若悬河、娓娓动听。我认为这话不能相信,因为今天我想向您表达我的感激心情,但我的心被爱情燃烧,我的嘴便失去了娓娓动听的辞令。但是,无论哪种文字,即使是俄文我也不会读和写。
话说回来,在大孩子们离开以后不久,早上十点左右,做完祷告,便吩咐我到课房去。我们家的农奴画师巴威尔在那里等我;母亲让他教我认字母。
我现在好象还看见这位巴威尔立在我面前。他高大、瘦弱,大概有痨病,一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孔,一头淡黄的头发。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从来不跟谁顶嘴,信上帝信得与众不同,极其虔诚。他在苏兹达尔修道院学会了绘画,当过一个时期的代役租农民,在好几个修道院里画过圣像;最后,母亲考虑到她那分散在各处田庄上的四、五个教堂里的活儿很多,便把巴威尔叫回家来,要他不停地画神像,有时也叫他给家里的人画肖像,不过这些肖像他画得很不成功,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父亲很喜欢他,时常到他的画室里去看他,指导他如何工作。母亲也不找他的“麻烦”。他的妻子,出身于小市民的家庭(为了爱巴威尔,她甘愿跟着他做农奴),也是个善良、温顺、多病的女人。主人既不找她的“麻烦”,也不用重活儿去折磨她,但是因为她擅长烤肉面包,所以就派她当家里的面包司务和教堂里的圣饼司务。总而言之,他俩的日子比别的农奴过得轻松点儿;甚至当月粮制取消的时候,他们也仍然能领到月粮,而且在宅子底层拨给他们一间房,供他们专用。
巴威尔穿着黄色的粗毛呢常礼服,系着洁白的领带,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到课房里。他手里拿着一本识字课本和一根红色的“教鞭”。他教我用古音念字母。课本第一页上,用大号铅字印着“囗①”,每个字母附有一幅相应的图画:囗旁画的是囗,囗旁画的是囗,囗旁画的是囗②,等等。接下去,字母一页比一页上小:字母后面有带一个元音的、两个元音的、三个元音的音节,然后是词汇,最后是一些完整的喻世箴言。识字课本到这里结束,巴威尔的“学问”也至此达到尽头。
①古文,意即字母。
②是俄文头三个字母的古音。旁边画的囗,是西瓜,囗是老爷,囗是人名。
我很快读完了识字课本;象囗……这一类音节,我念得非常清晰,三周后,我已经能流利地念那些喻世箴言。
巴威尔报告母亲,说我学好了,当着母亲的面,我体面地通过了生平第一次考试。母亲很满意,但她接着提了一个问题;
“以后怎办呢?”
“以后听您的吩咐。”
“不是也得习字吗?”
原来,巴威尔虽然识得世俗文字的楷体,却写不来。他只会写题圣像用的教会斯拉夫语的行书……
这一天我又高兴又自豪。我不再象往常那样藏在屋角里,我穿房入室,四处奔跑,高声叫着:“囗”,吃午饭的时候,母亲给我好吃的食物,父亲抚摩我的头,当时客居在我家的两位亲姑姑也送了我整整一盘苹果、土耳其长角果和蜜糖饼干。平常她们只在命名日才送人这种礼品……
但是母亲却堕入了沉思。她原以为,她只要派定巴威尔照料我,交给他一本书,我的学习问题便有了着落,可是突然之间,刚开了个头,她的算盘便打错了……
然而,她是一个很会想办法的女人,这件事也没有难倒她。她想起大孩子们留下的书本、拍纸簿,其中也有习字帖,于是她立刻拿出这些破旧的学习用品,一一翻寻。找出习字帖之后,她亲自在纸上划好格子,叫我到她卧室隔壁一间房里,让我坐在桌旁,由她尽其所能地教我运笔的方法。
“嗯,这是竖笔划……照着样子写吧!先学竖笔划,以后再往下学,”她说着走开了。
我记得,这个自学习字的最初经历,对我是多么大的折磨。羽毛笔在我的手指间晃动;不时从我手里滑出来。墨水蘸得太多,不出一刻钟,画好格子的四开纸头已经弄得墨迹斑斑。我上半截身子不知为什么紧张得不自然地弯曲起来。此外,我听见母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喃喃自语着,一边继续翻阅课目纲要。一想到她随时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发现我的鸦涂,我便吓得魂不附体。
我这样整整写了一个钟头,竭力牢牢抓住羽毛笔,尽量把竖笔划写得同我面前的习字帖上的笔划差不多。但是,由于用力过度,羽毛笔反而越发握不住。末了,母亲从她的卧室里过来,看了看我写的字,出乎意外,她没有生气,只是说:
“胡画了这么些竖道道儿!唔,不要紧,凡事开头难。你看你这一竖!看来,写竖笔并不那么简单,必须多写多练!要紧的是,笔不要握得太死,手指自然一点,身子也坐得自然一点,别弓着脊背。唔,不要紧,不要紧,别害臊!上帝是仁慈的!去玩玩吧!”
大约有三个星期的光景,我每天埋头苦干,一连受两个钟头的折磨,直到取得若干成果,方才罢手。羽毛笔晃动得不再那么厉害,手在桌上移动时不再那么笨拙了,墨迹减少了,一连串的竖笔划不再象摇摇欲坠的篱笆,而是相当的整齐了。一句话,我已经在向往描摹那种带圆圈尾巴的花体字了。
象对待我的兄长们一样,母亲也打算送我去住那个有八个年级和一个预修班的莫斯科寄宿学校。进预修班的要求非常有限。神学课——要求能读到《旧约》中的《列王记》,并且熟悉最主要的祈祷词;俄文课——要求能正确读出和写出词品的基本概念;算术课——要求会加减乘除。至于地理、历史、外语,一律免试。母亲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否送我进预修班呢?这只须把邻村利亚包沃的一位神甫请来,在人学考试前是来得及帮我补习这些功课的。
但是,如果送我上学,便不得不为我付出一大笔学费:九年中,每年要付六百纸卢布。这样一想,她便吓坏了。她一算,总共要花五千四百卢布,数目太大,她愤愤地啪啦一声将算盘珠一拨,气冲冲地推开了算盘。
“休想!”她叫道,“不算他,已经有七个蠢货吊在我的脖子上,每年为他们白花四千多卢布,现在又出了第八个!”
按照这样的考虑,她决意暂时不作任何决定,且等大姐归来再说,在这期间,只聘请利亚包沃村的神甫来教我,看情形再说。
“这本书给你,”一天她对我说,同时把一本《旧约故事一百二十四篇》放在桌上。“明天利亚包沃村的神甫到我们家来,我同他谈一下,让他教你。你自己也该看看哥哥姐姐读过的书。这些书也许有用处。”
利亚包沃村的神甫来了。他跟母亲商议了好半天,最后约定:他每周来我家三次(利亚包沃村离我们家六俄里),每次教我两小时。讲好每月付给他八卢布的学费,外加西普特面粉,上课的日子由主人家供膳。
作完祈祷,接着开始正式上课。
瓦西里神甫的教学方法和当时所有的教师没有两样。上完课,他从《旧约》中挑出两三页,从《简明俄语语法》中挑出两三节,指定我自习,他下次来时便“提问”这些指定的作业。只有算术中的各种规则必须讲解。不过,以前哥哥姐姐们上课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过,许多东西我已经知道,至于祈祷文和圣训,从小家里人就逼着我背得烂熟。因此,根据讲好的条件,神甫必须同我“坐满”两个钟头便太多了,后一个钟头,我们往往用来聊天。多半是我问长问短:瓦西里神甫的教区里有多少农奴、多少村庄、村庄都叫什么名字啦,在圣诞节、复活节和守护神节日,他主持圣礼、唱赞美歌,能挣多少钱啦,他是否常常为死者举行四旬追荐仪式啦,神甫、助祭和执事之间怎样分配进款啦,等等。为什么这些东西使我感到兴趣,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我们家里那种积攒钱财的家风对我的影响吧。
瓦西里神甫很满意他的教区:他每年从教区方面收人五百卢布,此外,他还经营一份教会拨给他的土地。靠这些进款,在当时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何况他只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在神学院毕业了。但是,县里还有更富足的教区,所以他对我数落那些教区时,不免有些眼红。
“拿号陶河畔的尼柯拉教区说,谢苗神甫去年单是给人家举行结婚仪式就有五十次。算算吧,如果一次五卢布,合下来该有多少钱!他那个教区单是一片耕地上就有一千二百个农奴。他的农民全是经济农民。那些人干活认真,也愿意干活。他的土地,除了法定的领地之外,有许多是善男信女捐赠的。他还有一个养鱼的湖,湖里的狗鱼又肥又大。县长、司书、村长——全是他的朋友。亲自下地扶犁的事——他一辈子都没干过!他只消在头一天悄悄给村长打个招呼,第二天天黑以前,地就耕妥了。即使要请人喝两口,他也不用花钱买酒,因为他兼做包税商的业务,而尼柯拉教区又有酒馆子。当然,有时他也带把镰刀下地去解解闷儿,割几镰做个样儿,就回家了。此外,他还养蜂,买卖马匹,放债收利。去年他嫁第五个女儿,陪嫁光是现款就有五百卢布,奶牛、女人的各式各样衣裳还不在内。他到省里去,花两、三百卢布为他女婿在城里弄了个神甫位置。你瞧,人家谢苗神甫是什么气候!”
“可是您的教区里有八家地主呀!”我顶了他一句。
“地主又怎样!地主倒是地主,可是从他们手里能得到什么好处?你的妈妈也是个财主,可是她舍得给神甫很多钱吗?做一次晚祷才给二十戈比,有时还只给十五戈比。可神甫要站一个半钟头呐,累得够呛。一整天不是耕地,就是割草,回家已经够累的了,晚上还要你站着唱一个半钟头的圣歌!不,我还是离开我的地主们远些的好。第一,他们给你的好处等于零;这且不说,第二,他们还老骂你是种马、放荡鬼。”
这样,我渐渐地打听出当时神职人员的日常生活的详情细节。他们在神学校里学些什么,怎样取得神甫和助祭职位,怎样献身于神职,什么是教区监督司祭、宗教管理处、宗教法庭①,等等。
①沙俄时代的宗教法庭,除了办理宗教诉讼案件之外,还管理教会其他事务。
“为了弄个地盘,就得请求父亲把他的位置传给你,或者人赘到有女儿待嫁的老神甫家,”瓦西里神甫讲道。“宗教法庭里有乡村教区的名单,里面开列了有女儿待嫁的老神甫。我父亲是个教堂执事,他立刻要把他的位置传给我,可是我在神学校毕业时品学兼优,我不甘心当个低级的小执事。我在省里游荡了四、五年,老想找个好未婚妻。我忍受了贫穷的煎熬——那境况连童话里都没讲过。我身无分文,可是没有钱寸步难行。人总是嫉妒的、贪婪的。我在宗教法庭里花了许多钱,四处寻找未婚妻,可是,不是女方有缺陷,就是教区不中意:女方的老人要靠它过日子。末了,上帝指引我到了利亚包沃。没什么,我跟我妻子过得挺和睦,不愁吃穿。”
“您愿意把自己的位置传给您的儿子吗?”
“眼前还没有这个打算。上帝保佑,我自己还……再过十来年也许会吧。再说,我的大儿子不想吃教堂的饭,他想进世俗衙门混点事。唔,他在一位长官家找了个教书的差事,那位长官答应替他想办法呢。”
“小儿子呢?”
“小儿子准备当僧侣。不是人人都高兴当僧侣的,但是,谁要是当上了,就不愁没有好处。他要是念完了神学院,那么,不当教授,也能当个神学校的校长。可是,要爬到主教地位,却同骆驼穿过针眼一样难。”
“他要是上我们省来该多好!”
“但愿如此!那我会敲起钟来迎接我儿子呢!”
“听说,受封为主教的时候,要诅咒父母,这是真的吗,神甫?”
“唔,由他们咒骂去!一般人总要挨几句骂的……”
有一次,正当我们这样闲谈的时候,被母亲撞见了,她对瓦西里神甫大为生气。可是神甫向她解释说我差不多已经学会了全部功课,接着又突如其来地建议,是否叫小少爷学一点拉丁文,这样母亲的怒气才平息了。
“嗳,那再好没有啦!”她大声叫道,“照规定,进预修班虽说不考拉丁文,可是学一点到底……”
“我们可以给他补习一年级的课程;以后也许还可以上别的课。比方说,分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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