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津轻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6294
[book_dec]津轻地区位于日本本州岛北端,太宰治在这里度过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这里的人与景更成为太宰治日后诸多作品的原型。一九四四年,已经有了四次自杀未遂经历的太宰治回到这个睽别许久的故乡,一扫往日的阴霾愁绪,赏山水、访旧友,展开了一场自我治愈的巡游。 此行,太宰治本是受人所托为故乡津轻创作风土记,可他不仅用幽默自嘲的口吻讲述了偕友人登高、吃蟹、饮酒、畅谈的经历,更以少有的温柔笔触,为读者描绘了这片他生命中仅存的光明之地,使得本书收获了可以媲美小说的效果。“正因为我是血统纯正的津轻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讲津轻的坏话。但是,如果其他地方的人听到我讲这些坏话,因而全盘尽信并且瞧不起津轻,我想自己还是会觉得不大高兴。再怎么说,我毕竟深爱着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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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津轻雪花的种类
粉雪
粒雪
绵雪
水雪
硬雪
糙雪
冰雪
(引自《东奥年鉴》)
[book_title]唯有再见才是人生
吴明益
一九〇二年,二十二岁的鲁迅赴日,两年后进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成为仙台唯一的中国学生。二十多年后,才有那篇知名的《藤野先生》,以及里头所回忆的“幻灯片事件”。
《藤野先生》里鲁迅陈述的日本经历成为鲁迅传奇的一部分,文章中提及课堂上观看日俄战争的其中一张幻灯片,引起日本同学欢呼,让鲁迅意识到自己同胞的麻木病源,也成为他弃医从文的关键。许多论者认为,鲁迅后来到东京着手翻译俄国与东欧文学,参与革命活动,写出《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都跟这个“幻灯片事件”有关。彼时一代文学家太宰治尚未出生。
一九四四年,三十五岁的太宰治受日本内阁情报局与文学报国会将所谓的“大东亚共同宣言”予以小说化的委托,开始阅读鲁迅,并且于暮冬之际赴仙台探寻鲁迅事迹。翌年,日本战败,《惜别》出版。
太宰多数小说都有很浓厚的个人色彩,但《惜别》却是“他传”,写的是鲁迅在仙台的生活。太宰治虚构了一位名叫田中卓的医师,在记者的来访下,回忆和鲁迅相处的点点滴滴。太宰为了写作鲁迅,将七卷本《大鲁迅全集》(改造社)细读过,作为他理解鲁迅的基础。小说中鲁迅对田中的自白,内容显然都来自于鲁迅的作品。与此同时,太宰治还读了两本鲁迅的传记,分别是太宰治评述“像春花一样甘美”的《鲁迅传》(小田岳夫),以及“像秋霜一样冷峻”的《鲁迅》(竹内好)。
《惜别》在日本文学界的评价并不高,竹内好甚至批评太宰误读鲁迅,但我却认为它是一部极有意味的作品。原因之一在于,这部受政府委托的著作里,太宰借鲁迅之口,某种程度上批判了军国主义思想。其次是,太宰也借由鲁迅的文学观,发挥了自己的文学观。更有意思的是,在接受委托写作的同年,他也受了小山书店之邀写作故乡,这就是你手中这部美丽的重访(或告别)故乡之书——《津轻》。
普通读者对太宰治的认识,多半建立在《人间失格》与《斜阳》这两部作品上。放荡酒色、心灵矛盾、哀伤为人的挣扎,是太宰文学的典型。而他五次自杀的经历,也常让人与其小说联想在一起。相对地,阅读《津轻》将是完全不一样的明亮经验。
《津轻》分为“序章”及“正文”(《巡礼》《蟹田》《外滨》《津轻平原》《西海岸》五章),乍看像是以地理与特色进行“导览”的游记,实质上则不然。太宰认真阅读了大量地方历史文献,再穿插访友经验与回忆片段,写出了这部“不只是游记”的作品。
书中内容我自不必赘述,但不妨提醒读者注意几个部分:论者多半认为太宰治的忧郁性格,与他的家族有关。选择文学为志业的太宰,很想逃离父亲与兄长的权力环境(他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是地方名绅,也是县议员、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银行与铁路),而《津轻》正好为此观点,埋藏了情感线索。
另外,读者当会发现,除了嘲弄、戏谑的“无赖派风格”外,太宰写景与叙事都十分出色。《津轻》与《惜别》里的景色都十分温暖,那些小酒馆、渔村巷弄、堤川、观澜山,在港口缓缓落下的粉雪、粒雪、绵雪、水雪、硬雪、糙雪、冰雪(只有雪国的子民才能分得清楚),以及水色浅、盐分淡,隐隐飘着海潮香味的蟹田海岸……他是如此努力想展示自己故乡的美与自己文化气质的根源。此外,太宰的历史观、文学观与思想,也在这部书里与故旧的饮宴讨论中,很自然地铺展开。
比方说在与阿竹重逢的那段,太宰刻意把拉杂的寻人过程都写出来,却让人紧张地期待。他提到“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的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的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指的就是十三岁起就照顾他的阿竹,这是对一个女佣的最高礼赞。而当他与好友N君谈及故乡的“歉收年表”,看到每隔几年就出现的凶年,太宰不禁义愤。他说津轻人将歉收说成“饥渴”,而“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就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甚至大胆批判了政府无能。
引用京都名医橘南谿《东游记》中的几则奇幻故事,更让我仿佛看到眼神天真澄澈的少年太宰——毕竟太宰留下的照片,眼神总是如斯忧郁。
太宰或许不能理解鲁迅留学时所受到的歧视,以及作为一个没落帝国的子民,在日俄战争中所受到的刺激,但他显然很努力地想理解这个影响中国的作家,并且与他在文学中对话。研究者藤井省三曾为文讨论过太宰的《惜别》,提及小说里鲁迅写了一段文章给“我”,内容正是《摩罗诗力说》的部分段落。“我”回应说:“我觉得,该短文的主旨,指出了与他从前说的那种‘为帮助同胞的政治运动’的文艺多少有些差异的方向,不过,‘不用之用’一词让人感到丰富的含蓄。终归还是‘用’。只是不具有像实际的政治运动那样对民众的强大指导性,而是渐渐地浸润人心,发挥使其充实之用的东西。”“我”并进一步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文艺这种东西,就会像注油少的车轮那样,无论开始时怎样流畅快速地运转,都可能马上就损毁。”
或许,这才是太宰治抵抗家族权力,对时局与自身情感的迷惘,依靠酒精、毒品、放纵情欲外,真正支持他的根本力量?他希望自己的文学是不断滚动人生的润滑剂,是无用却能浸润人心的物事。
太宰与鲁迅的相似之处,还在于他们对父亲形象的抵抗。在这特别的一年里,他或许短暂地从多重的纠结情感里抽身出来,体验了人跟土地的纯粹情感。
只是他终究选择再次告别。
在太宰治的遗作《Good-bye》的前言中,他提到唐代于武陵的诗:“人生足别离。”劝酒的人说,不要再推辞斟满酒杯了啊,因为“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太宰说他有一位前辈将诗句翻译成“唯有再见才是人生”,相逢的喜悦转瞬即逝,离别的伤心却黯然销魂、如影随形,因此我们一生都得活在告别中。
我将《津轻》视为一部“告别”之作,因为那个太宰归去的故乡,正是他要道别的故乡。而他写鲁迅的作品名为《惜别》(这是藤野送给鲁迅照片背后的题字),则是太宰文学精神的另一面向:他一生中多次想以死亡与世界告别,在我看来,正是太宰“惜别”这个世间之故。那个他想离弃的生命,就是他燃烧的生命;而他离去的故乡,正是他留恋的母土。关于这点,你手上的《津轻》正是美丽的明证。
[book_title]序章
某年春天,我首度到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趟。那段三星期左右的旅行,堪可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记上一笔。津轻是我生长的故乡。在那二十年的岁月里,我只去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这几座城镇,其他的村镇一概毫无所闻。
我出生的金木町坐落于津轻平原的正中央,居民有五六千人。这座城镇虽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却难掩一股想跟上摩登都市的作态气息。说好听点,这座城镇好比清水一般恬淡;讲难听点,便是肤浅又爱慕虚荣了。由这里南下十二公里左右,在岩木川的河畔有一座名为五所川原的市镇,那里是这一带物产的集散地,听说居民超过一万人。除了青森和弘前那两座大城以外,这周遭就没有其他城镇的人口破万了。说好听的,那里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倒过来讲,则是嘈杂闹腾。偌小的市镇,不但嗅不到农村的悠然恬静,反而早已悄悄渗入了都市特有的那股令人胆寒的孤寂。打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夸大譬喻,拿东京来说吧,若说金木是小石川,那么五所川原就相当于浅草。我姨母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比起亲生母亲,我更喜欢腻着这位姨母,因此时常来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可以说在我进中学以前,除了五所川原和金木町之外,根本没去过津轻的其他城镇。直到几年后,当我前往青森市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时,那段区区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简直是一趟非比寻常的远征之旅。我甚至把当时满腔的雀跃兴奋,添油加醋地写成了小说。 (1) 文中的记叙并非尽如事实,而是充满既哀伤又逗趣的虚构,不过大致就是我当下的感受。在此节录一段如下:
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这个少年先搭马车再换火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四十公里外县厅所在地的小城市考中学。那一天,少年穿着的服装委实古怪而教人同情。那一身前所未见、散发着孤寂氛围的罕见服饰,是他经年累月巧思的结晶。他特别中意一件白色的法兰绒衬衫,当时自然也穿在了身上,而且这天的衬衫还带着犹如蝴蝶翅膀的大领子,并像穿夏季的开襟衫时外翻盖住西服外套的领子那般,将大领子拉出和服的领口外面披着,看起来倒有点像小孩子的围兜。然而,那副装扮看在可悲又紧张的少年眼里,只怕宛如一位如假包换的贵公子。他下身穿着一件久留米 (2) 藏青底带白条纹的短裙裤 (3) ,再套上长袜和亮锃锃的黑色系带高筒靴,最后还披上了斗篷。
由于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又疾病染身,因而少年的日常生活都由温柔的兄嫂悉心照料。少年央求手巧的兄嫂想法子把衬衫的领子放大,兄嫂笑了他,少年着实动了怒,对于没人能了解自己的美学深感委屈,险些掉下泪来。“潇洒与典雅”,这两个词语涵盖了少年所有的美学……不不不,就连他的整个生命与人生目的,也尽皆涵括在内。他披挂斗篷时故意不系扣子,让斗篷颤巍巍地眼看着就要从偌小的肩头滑落下来,他认定这就叫摩登。真不知道他究竟打哪里学来这么些花招呢。或许这种摩登的思维乃是出于本能,即便没有榜样可供学习,亦能靠自己发想而得吧。
少年自出生以来,这几乎是头一遭踏进较为像样的城市,他因而在装扮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少年由于过于兴奋,一到达这处坐落于本州岛北端的小城市,霎时连开口讲话都变了个人似的,用了早前从少年杂志上学到的东京腔。但是,当他在旅舍安顿下来,听到女侍说话后赫然发现,这里说的仍是与他家乡完全相同的津轻腔,少年顿时感到有些失落。毕竟故乡与这座小城市,仅仅相隔不到四十公里罢了。
文中提到那座海边的小城市,便是青森市。说来,那是三百二十年前的事了。宽永元年 (4) ,外滨 (5) 的町奉行官 (6) 开始经营此地,力图将此地打造成津轻第一海港,据说当时这里已有上千户人家。后来,此地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 (7) 等地有了频繁的海运往来,这才逐渐发达起来,成为外滨最为繁盛的港口;又过了数百年,依据明治四年 (8) 颁布的《废藩置县令》 (9) ,青森县于焉诞生,并且成为县厅的所在地,守卫着本州岛最北边的门户,更不消提这里和北海道函馆市之间的铁路渡轮 (10) 早已闻名遐迩。如今,青森县的户数似乎已经超过了两万,而人口数也超过了十万。然而,看在游客的眼里,那些特色并不足以让旅人对此地抱有好感,原因在于这里的房舍遭逢多次火厄,市景已变得十分破陋。如此景象虽非此地所愿,但问题是旅人来到这里,实在遍寻不着哪个地方称得上是市中心。灰扑扑又煞风景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丝毫引不起游客想上前一窥堂奥的欲望,只会让人心浮气躁,急匆匆地穿过这座城市。然而,我却在这样的青森市住了整整四年。不单如此,在我的人生当中,这四年可说是格外重要的时期。有关我彼时的生活样貌,已在我初期的小说《回忆》中做了详尽的描绘:
尽管成绩并不理想,我在那年春天仍然考上了中学。我穿着簇新的裙裤、黑色的袜子和系带高筒靴,放弃了此前的毛毯,将厚毛料的斗篷潇洒地不系上扣子,就这么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小城市。我在一位远亲家开的和服店里卸下了行囊,从此在这一户挂着破旧店帘的屋子里,住了一段很长的日子。
我的个性很容易得意忘形,在进了中学以后,就连去公共澡堂,我也总得戴上校服帽,穿上裙裤。当我这副模样映在街边的窗玻璃上时,我还会笑着向自己的镜影轻轻地点头致意。
即便如此,学校却没有丝毫乐趣可言。涂上白色油漆的校舍位于市区的边缘,紧邻后方有个面向海峡的广阔公园,连在上课的时候,也能听见海浪和松涛哗哗作响。宽敞的走廊、挑高的教室天花板,在在使我感到十分惬意,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的教师们对我施以粗暴的虐待。
从开学典礼的那一天起,我就被某位体操教师揍了。他说我气焰嚣张,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这位教师在入学考试时恰是我的面试官,当时他曾语带同情地对我说:“你没了父亲,想必也没法好好读书吧。”听得我难过地低伏着脸。正因为如此,他的施暴愈发刺伤了我的心灵。其后,我陆续遭受了多位教师的殴打,他们以我嬉皮笑脸、打呵欠等种种理由,对我施以体罚。甚至还告诉我,我在上课时打呵欠的声音之大,已经成了教师办公室里众所皆知的趣闻了。我实在难以想象教师在办公室里居然会谈论如此莫名其妙的事。
有个和我来自同一座城镇的同学,某天把我叫到校园一座沙冈后面,给了我几句忠告:“你的态度看起来确实有些趾高气扬,若再那样继续挨揍,肯定要留级的。”我听了一时语塞。当天放学后,我独自沿着海岸急急回家。浪花一阵阵漫过我的靴底,我边走边叹气。当我用西服袖口抹去额上的汗水时,一张大得吓人的灰色船帆,就这么摇摇摆摆地从我眼前驶过。
这所中学现今仍一如既往地位于青森市的东侧,而那座广阔的公园便是合浦公园。这座公园紧邻着学校,说是学校的后院亦不为过。除非遇上暴风雪大作的冬日,我每天上下学总是抄近路走,穿过这座公园沿着海岸步行。鲜少有学生走这条路。于我而言,走这条近路格外神清气爽,尤其初夏的早晨更是如此。此外,我寄宿的那家和服店,便是寺町的丰田家。这家在青森市首屈一指的老铺已经传承了将近二十代。丰田伯父已于几年前过世,他对我比亲生孩子还要疼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三年来,我曾去过青森两三趟,每回必定为这位伯父上坟,也总是住在丰田家,这已经是惯例了。
在升上三年级的某个春日清晨,我在上学途中倚着朱漆木桥的圆栏杆,发怔了好一会儿。桥下那条和东京隅田川同样宽广的大河缓缓地流着。我从来不曾像这样走神。我老是觉得背后有人在窥看自己,所以随时随地总要摆出某种样态。就连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逐一标上了注解,比方:他在困惑地望着手掌,他在挠着耳背喃喃自语……因此对我而言,根本不可能出现“忽然间”抑或“不知不觉地”之类的举动。我在桥上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以后,这股寂寞的感觉令我雀跃不已。当我沉浸在这股兴奋之际,仍不忘思考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我踩着咔嗒咔嗒的鞋声渡桥,种种往事随之涌上心头,继而联翩浮想。到最后,我叹着气这样想:我能成个大人物吗?
(中略)
无论如何,我在心中语带强迫地告诉自己:你必须比其他人更优秀才行!事实上我真的努力苦读了。自从升上三年级起,我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虽说既要名列前茅,又不被讥为只会考试的书呆子并不容易,可我不但没有受到这样的嘲讽,甚至握有摆平同学的窍门,就连一个绰号“章鱼”的柔道主将都对我言听计从。有时候我会指着搁在教室角落的大纸屑罐,对他说:“章鱼,还不快钻进罐里去? (11) ”他便依言照做,边笑边把脑袋瓜伸进去,那笑声在纸屑罐里发出古怪的回音。班上长相俊美的同学们大都对我同样百依百顺,甚至连我拿剪成三角形或六角形或花瓣状的膏药贴在自己满脸的痘痘上,也没有任何人敢讥笑我。
那些痘痘委实让我烦心不已。那个时期,我的痘痘一天多过一天。我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伸出手掌探触脸上痘痘的变化。虽然我买来各式各样的药膏,却始终不见起色。去药店买药时,我都得把那种药膏的名称写在纸条上拿去询问,佯装是受托前来买药的。在我眼中,那些痘痘象征着情欲,令我羞愧得感到前途一片黯淡,甚至想过不如一死百了。家里人对我这张脸的恶评,同样到了一个极致的地步。听闻我那位已出嫁的大姐甚至说过:不会有人愿意嫁给阿治的!我只能一股劲儿地拼命抹药祛痘。
弟弟也为我的痘痘很是忧心,曾经好几度替我去买药。我跟弟弟从小感情不睦,在弟弟考中学时我甚至暗自祈求他落榜,直到兄弟俩一同离乡背井之后,我才逐渐懂得弟弟的善良。弟弟长大之后变得沉默寡言,十分内向。他也时常写些小品文投稿到我们的同人杂志,但内容无非是无病呻吟。与我的成绩相较,他对自己略逊一筹的分数感到非常苦恼,我若出言安慰,只会惹得他愈发不悦。还有,他也相当厌恶自己的发际线形似富士山的美人尖,并且深信就是因为额头太窄,所以脑袋瓜才不灵光。唯独这个弟弟,我愿意包容他的一切。当时的我与人相处的模式,不是隐瞒一切,便是开诚布公,只有这两个极端。我们兄弟俩可说是畅所欲言,无话不谈。
在某个看不到月亮的初秋夜晚,我们来到了港口的码头,迎着拂过海峡的凉风,聊着红丝线的传说。那是学校的国文教师在课堂上讲给我们学生的一个故事:“我们右脚的小趾上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红丝线,它的另一端往远方长长地延伸出去,系在某个女孩的同一根脚趾上。无论两人相隔多么遥远,抑或多么接近,甚至是在大街上遇见,这条红线都不会缠成一团,而我们命中注定要娶到那个女孩当媳妇儿。”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相当兴奋,一回到家里立刻讲给弟弟听了。这天晚上,我们同样在海浪的拍打和海鸥的叫声中,聊起了这个故事。我问弟弟:“你的夫人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用双手抓着码头的栏杆晃摇了两三下,难为情地说:“她正走在院子里呢。”我觉得那种脚上趿着在院子里穿的大木屐、手中轻执团扇、凝目欣赏夜来香的少女,跟弟弟特别般配。接下来轮到我说自己的妻子了,可我只望着黑漆漆的海面说了句:“她系着一条红腰带……”然后便语塞了。横渡海峡的渡轮宛如一间庞大的旅舍,许许多多的舱房都亮着黄色的灯光,从海平面缓缓地出现。
两三年后,我这个弟弟死了。我们还在一起念书时,特别喜欢去那座码头。即便在下雪的冬夜,我们兄弟俩依然打着伞去那座码头。雪,静静地飘落在港口深不见底的海上,那情景真是美极了。近来连青森港亦是船舶辐辏,那座码头也塞满了船只,根本毫无景观可言。还有,那条酷似东京隅田川的宽广大河,即是流经青森市东部的堤川,它会在前方不远处注入青森湾。我所谓的河流,充其量只是堤川流入大海前的一小段,而其缓慢的流速,仿佛格外踌躇不前,甚至就快倒流回来。我望着那段缓慢的河流茫然愣怔。若是用个显摆的比喻,可以说我的青春也仿佛是河水流入海里之前一样。也因此,在青森生活的这四年,成为我难以忘怀的时光。关于青森的回忆,大抵就是如此了。此外,位于青森市以东十二公里左右,一处名为浅虫温泉的海边,同样是我永远难忘的地方。在此再次摘录同一篇小说《回忆》里的一节:
入秋之后,我带着弟弟从那座城市出发,前往搭乘火车三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的一处位于海边的温泉胜地。家母带着我那染病初愈的小姐姐,在那里租了一间屋子,希望借由浸泡温泉帮她调养身子。我在那里住了好久,努力准备升学考试。我向来被称作秀才,为了保有这顶头衔,非得在中学四年级考进高中,让大家瞧瞧不可。但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抗拒上学,并且日益严重,然而在无形压力的驱赶下,我依旧继续奋发苦读。我天天都从那里搭火车上学。到了星期天,朋友们会来找我玩,我们必定会一起去郊游,在海边找一块平坦的岩石,搁上锅煮肉和啜饮葡萄酒。弟弟嗓音优美又会唱很多新歌,我们要弟弟教唱后齐声合唱,玩累了就在那块岩石上睡觉,一睁开眼却赫然惊觉海面涨潮,原先与陆地相连的岩石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离岛,我们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呢。
或许这时候可以来上一句俏皮话——我的青春终于要流入大海了!浅虫一带的海水尽管清澈见底,但这里的住宿质量却有待商榷。坐落在天寒地冻的东北渔村的旅舍,理所当然具有渔家的野趣,绝不该有所苛求,但分明是乡下,却给人一种世故而滑头的感觉,好似一只不知天地之大的井底蛙,实在教人坐立难安。该不会仅只我一个人感受到那股难以忍受的傲慢吧?话说回来,正由于那里是故乡的温泉胜地,我才敢口无遮拦地说些难听话。虽然我最近没住过这处温泉乡,希望住宿费用不会贵得让人咋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显然说得有些过火了。我已经好久没在这里住宿,只在搭火车经过时,由窗口眺望这座小镇的家家户户。这段有感而发只是凭着贫穷艺术家一点点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我并不想把自己这个直觉强加于读者身上,甚或希望读者最好别相信我的直觉。我想,今天的浅虫必定已然改头换面,再度成为一处不喜张扬的休养胜地了。此时,我脑中忽而掠过一个疑问:会不会是青森市一些血气方刚的风流客,在某个时期促使这座天寒地冻的温泉乡莫名地爆红呢?那些人身在茅屋却沉醉于浅薄的幻想当中,以为纵如热海、汤河原的旅馆老板娘也不过如此呢?这些话不过是我这个偏执的穷文人,近来在旅途中常搭火车经过这座充满回忆的温泉乡却没有下车,于是借此一隅发发牢骚罢了。
津轻一带的温泉胜地以浅虫温泉最有名,其次或许是大鳄温泉。大鳄位于津轻的南端,接近青森和秋田的县界。比起温泉胜地的名声,这里的滑雪场更是享誉全日本。大鳄的温泉由山麓流出,此处仍保有津轻藩的历史遗韵。我的至亲们经常来这里泡温泉舒展身心,我少年时代也常来这边,印象却不如浅虫温泉那段日子来得鲜明。话说回来,尽管在浅虫温泉的一幕幕往事记忆犹新,倒未必都是愉快的回忆;对大鳄温泉的记忆虽然模糊,反而却十分教人怀念。不晓得是否一处傍海,另一处依山的缘故。我已有将近二十年不曾造访大鳄温泉了,如今旧地重游,会否亦如浅虫温泉一样,带给我犹如都市的残杯冷炙过后的宿醉呢?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挥开对此地的依恋。跟浅虫相比,这里与东京的交通相当不便,这一点对我来说,反而是祈求它保有原貌的唯一寄托。这座温泉乡的附近还有个叫碇关的地方,是旧藩时代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卡,所以这一带的历史遗迹也很多,想必亦根深蒂固地留下了津轻人昔日的生活样貌。我因而认为,这里不会那么轻易地遭到都市的现代化侵袭。另外,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是,从此地向北十二公里的弘前城,城上的天守阁迄今仍完整地保留下来,一年又一年的阳春时节,它总在樱花的簇拥中彰显着自己依旧矗立此地。我深信只要这座弘前城始终巍然屹立,大鳄温泉就不会舔吮了都会的残沥而宿酒难醒。
弘前城。这里曾是津轻藩历史的中心。津轻的藩祖大浦为信 (12) 于关原会战 (13) 中加入德川军,于庆长八年 (14) 由天皇下诏,成为在德川幕府中仅次于德川家康将军的诸侯,赐领四万七千石俸禄。他立即在弘前的高冈规划与修筑城池,直到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 (15) 的时候才终于竣工,于是有了这座弘前城。从那个时候起,历代藩主皆以这座弘前城作为根据地。到了第四代的津轻信政 (16) ,将同族的津轻信英 (17) 分家,迁至黑石,由弘前和黑石两藩协同统治津轻。这位津轻信政被誉为元禄时代七位明君中的巨擘,他施行仁政,将津轻变得耳目一新。无奈到第七代津轻信宁 (18) ,遇上了宝历 (19) 年间以及天明 (20) 年间的几次大饥荒 (21) ,又使得津轻一带顿时沦为人间炼狱,藩府的财政也捉襟见肘,前景黯然无光。在这样晦暗的年代中,第八代的津轻信明 (22) 和第九代的津轻宁亲 (23) 依旧毫不放弃,力图挽救颓势,直到第十一代的津轻顺承 (24) 时代,这才总算挣脱了危机。接着来到第十二代的津轻承昭 (25) 时代,功德圆满地奉还了藩籍 (26) ,从此诞生了今日的青森县。这段经纬既是弘前城的历史,亦为津轻这地方的历史大略。我原先打算在后续篇幅才详述津轻的历史,可现在我想写一些自己对弘前的回忆,作为这部《津轻》的序章。
我曾在这座弘前城的城邑住过三年。虽然我在弘前高中 (27) 的文科读了三年,但当时我的一门心思全扑在义太夫 (28) 上了。这种说唱曲艺令我备感新奇。每天一放学,我便绕去一位精擅义太夫的女师傅家。记得我最初学的应该是《朝颜日记》 (29) ,现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时我也有模有样地学了《野崎村》 (30) 《壶坂》 (31) 以及《纸治》 (32) 等曲牌。至于我为何会起心动念,学起这种不合身份的怪玩意儿?我虽不打算把责任净推给这座弘前市,可还是想让弘前市承担一部分责任——原因在于这里是义太夫风气极度盛行的城市。市内的剧场经常举办业余爱好者的发表会,我也曾去听过一次。城里的大老爷们慎重其事地穿上和服正装 (33) ,一丝不苟地表演义太夫的唱段,尽管唱得不大高明,却都一本正经地演唱,态度真挚,没有半点拿腔拿调。青森市自古以来不乏风雅人士,有人苦练小曲 (34) ,只为博得艺伎一句“大哥唱得真好啊”的夸赞,甚至还有机敏的人把自己的这项才艺当成政治或商场上的武器。在弘前市,诸如为了学习无益的说唱曲艺,不惜拼得浑身是汗却别无他求的可怜老爷们,可说俯拾皆是。也就是说,如今在弘前市,似乎还有这种真正的傻子。又如《永庆军记》 (35) 这部古书中亦有记载:“奥羽两州 (36) 人心愚昧,甚或不知顺服强者,只知彼为先祖之敌、此为鄙贱之人,仅凭一时武运而显耀威力,坚不屈从。”弘前人就具有这种真正的愚人气概,纵使节节败退亦不懂得向强者鞠躬哈腰,只管固守自矜孤高而沦为世人笑柄。我在这里受到了三年的熏陶,诱发出不可救药的思古幽情,不仅热衷于义太夫,更成了一个性格浪漫的男子。下述文章 (37) 便是最佳的佐证。这是我以前写的小说其中一节,在虚构的情节中依然秉持了一贯逗趣的风格,可我不得不苦笑着坦承,我当年的生活样貌大致就是这个模样:
在咖啡厅里喝葡萄酒还算不上什么,后来竟又学会了大摇大摆地和艺伎一同上传统料理餐馆吃饭的本事。少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相信这种潇洒又带点流氓气的举止,便是最高尚的趣味。到城邑街区古老而宁静的传统料理餐馆吃过两三次饭之后,少年爱打扮的本能忽又冒了出来,而且这回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在看了《消防队斗殴事件》 (38) 那出剧作之后,他就想穿上建筑工人 (39) 的工作服,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可欣赏后院景致的餐馆包厢里,扬声吆喝着:“嘿,大姐,今儿个可真美呀!”于是他兴冲冲地着手打点那身行头。藏青色的围裙马上就到手了。他在围裙前方的兜袋里塞了个样式古老的钱包,两只手就这么揣在怀里走在街上,看起来还真像个颇具派头的流氓。他买了硬扁腰带 (40) ,就是那种使劲一勒便嘎吱作响的博德腰带 (41) 。他还去和服店定做了一套唐栈 (42) 单层和服,结果做出来一件莫名其妙的成品,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建筑工还是赌徒或是店员的服装,成了件四不像。总而言之,只要看起来像是舞台上的戏服,少年就很满意了。时序刚入夏,少年赤着脚丫趿上麻绳里子的草鞋。到此为止还算说得过去,可少年这时又冒出了一个鬼灵精怪的主意。他想要一条贴腿裤 (43) 。他看到戏里的建筑工穿着藏青色的贴身棉长裤,自己也想要一条。戏里的演员啐了一句:“你这个丑八怪!”衣摆一撩,利落地挽到了臀后。当时那条惹眼的藏青色贴腿裤,就这么烙印在他的眼底。单穿一条裤衩可不成!少年于是踏遍了城邑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求购那种贴腿裤,可哪里也没卖的。“听我说,喏,就是泥水匠穿的那种紧身的藏青色贴腿裤嘛,这儿没卖吗?没有吗?”他拼了命地说明,找遍了和服店和布袜店,然而店家纷纷摇头笑着说:“哦,那东西呀,现在只怕……”当时已经相当炎热,汗流浃背的少年依然到处寻找,总算遇上一个店主告诉他好消息:“我家虽然没卖,不过拐进巷子里有一家消防用品专卖店,你去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买得到。”听到这话,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早前居然没想到这上头去。提到建筑工人,其实他们还兼做救火义工,如今改称消防员。原来如此,真有道理!他立刻依照店主告诉他的信息,精神抖擞地赶往巷里的那家商店。店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消防水泵,连消防队旗都有。他一时胆怯了,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询问:“有没有贴腿裤?”对方立刻回答:“有。”并随即拿出一条藏青色的贴腿棉裤。裤子倒是没错的,坏就坏在沿着裤腿两侧还缝上了红色的宽边条纹,亦即消防队的标志。他毕竟没有勇气穿着这种裤子走在大街上,无奈之下,不得不忍痛放弃。
纵使在傻子的原产地,如此愚蠢的笨蛋只怕仍属罕见。就连抄录这段原文的笔者自己,也看得有些闷闷不乐了。我方才是否提到了,那条跟艺伎们一起吃饭的传统料理餐馆所在的烟花巷叫作榎小路?毕竟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逐渐淡忘了。不过,那里是位于宫坡下方的榎小路,这我倒还记得。另外,我满头大汗到处寻找藏青色贴腿裤的地方,就在城邑里一处名叫土手町的最热闹商圈。青森也有一处气氛相似的烟花巷,叫作滨町。我认为这个名称没什么特色。至于相当于弘前市土手町的商圈,在青森名叫大町。这个名称我同样觉得不怎么样。在此顺带将弘前和青森两市的町名列出来,或许能意外窥见这两座小城市的不同特色。弘前市的町名有: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炮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等等;至于青森市的町名如下:滨町、新滨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町、荣町。
但是,我绝没有因此认为弘前市是上等城市,青森市是下等城市。比方鹰匠町、绀屋町等具有古朴风情的地名,并非是弘前市独有,相信在日本全国各地的城邑市镇,必定也有这样的名称。不过,弘前市岩木山的景色,倒是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来得优美。可是请别忘了,津轻出身的小说家葛西善藏 (44) 先生曾经如此教诲同乡的晚辈:“你们千万不可以骄傲自大啊!岩木山看起来之所以壮丽,是因为岩木山周围没有更高的山岳。只消去其他地方瞧瞧,这样的峰峦随处可见。就因为周围没有高山,这才造就出那片壮丽的风光。千万不可以骄傲自大啊!”
历史悠久的城邑都市,在日本各地可以说多不胜数,为何弘前城邑的居民们那般执拗地为其封建性感到自豪呢?毋庸赘言,与九州岛、西国、大和 (45) 等地相比,津轻这里几乎可以说都是新开发的地区,哪里有值得向全国夸耀的历史呢?即便把时间拉到近代的明治维新时期,这个津轻藩可曾出现过哪些保皇志士吗?而藩府的心态又是什么呢?说得露骨一些,津轻藩充其量只是跟在其他藩国后面亦步亦趋罢了,根本没有足以拿出来说嘴的优秀传统。可弘前人却固执地端起架子,无论面对任何强悍的势力始终深信“此为鄙贱之人,仅凭一时之运而显耀威力,坚不屈从”。据闻,本地出身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 (46) 阁下归乡之时,必定身穿和服与毛织斜纹裙裤。因为他很清楚,倘若身穿戎装回乡,乡亲们必定会瞪大眼睛叉着腰斥骂:“他算什么东西?不过碰巧时来运转罢了嘛!”因此他回家省亲时,必定明智地换穿和服与毛织斜纹裙裤。即便这不尽然是事实,这种传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弘前城邑的居民们就是拥有一身莫名的凛然反骨。说穿了,我其实也有一副同样难以对付的硬骨头。或许不能把这个当成唯一的因素,可总之我到今天始终没能脱离大杂院 (47) 的生活。几年前,我接到了某家杂志社索稿,希望我根据“寄语故乡”的主题写几句话,我给的回复是:
“爱之深,恨之切。”
我在这里说了不少弘前的坏话,但这些并不是因为厌恶弘前,而是笔者对自身的反省。我是津轻人,我的历代祖先都是津轻藩的子民。正因为我是血统纯正的津轻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讲津轻的坏话。但是,如果其他地方的人听到我讲这些坏话,因而全盘尽信并且瞧不起津轻,我想自己还是会觉得不大高兴。再怎么说,我毕竟深爱着津轻。
弘前市。目前当地的居民有一万户,总共五万多人。弘前城和最胜院 (48) 的五重塔已被指定为国宝。据说田山花袋 (49) 曾经赞誉樱花时节的弘前公园为日本最美的景致。弘前师团 (50) 的司令部也设在这里。另外,有个叫“拜山”的民俗仪式,民众于每年阴历的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一日前后三天之内,上山参拜位于津轻灵峰之岩木山顶的奥宫,参拜的人数多达数万,往返时都要穿过这座城市,那几天整个市镇满是人潮,热闹极了。以上便是旅游指南里简要介绍弘前市的信息。可在我看来,如果在介绍弘前市时只提到这几项,实在没法让我服气。我因而试着依循年少时光的种种回忆,竭力让弘前的样貌透过我的描写得以跃然纸上;可我想了老半天,净是一些乏善可陈的琐事,写来总不顺心,到头来竟然写成了大出自己意料的连篇恶言,把笔者自身给逼上了穷途末路。这是因为我太在意这座津轻旧藩的城邑。这里本该是我们津轻人的精神原乡,但依照我前文的介绍,根本还没把这处城邑居民的性格讲解清楚。
天守阁的四周有樱花环绕,这并不是这座弘前城所独有的景致,日本全国各地的城池多数都长满了樱花,不是吗?单是因为旁边有一座樱花掩映的天守阁,就认定大鳄温泉还留有津轻的气息,这未免过于武断了吧?我方才一时得意忘形,愚蠢地写下了“只要这座弘前城始终巍然屹立,大鳄温泉就不会舔吮了都会的残沥而宿酒难醒”的文字;可经过了一番仔细的推敲,那似乎只是笔者以华丽的辞藻堆砌出放荡的感伤而已,令我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仿佛抓不到任何依靠。说到底,都怪这座城邑不争气!往昔藩主世袭的城池就坐落于此,可县厅的所在地却被另一座新兴城市给抢走了。日本全国各县的县厅所在地大都选在藩国的城邑,然而青森县的县厅却不是设在弘前市,而被青森市夺去了这份殊荣。我甚至认为,这是整个青森县的悲哀。
我对青森市绝对没有偏见,能够看到新兴城市的繁荣景象也备感欣慰。我只是生气这座弘前市分明落败了,却还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想帮落败者加油打气是人之常情,我想方设法要回护弘前市,尽管文辞拙劣,仍竭尽全力振笔疾挥,却终究没能写出弘前市最关键的优点,以及弘前城得天独厚的强项。我在此重申:这里是津轻人的精神原乡!这里应该有不同凡响之处!这里应该有日本各地都找不着的独特并且了不起的传统!我确实有一股强烈的急切,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办法具体描绘出来,自傲地展现给读者看。这令我万分懊悔,心焦如焚。
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天的黄昏,当时还是弘前高中文科生的我独自走访了弘前城。当我站在城前广场一隅眺望岩木山时,陡然惊觉一座梦幻的城镇在我脚下悄悄地铺展开来,令我顿时心头一凛。我此前一直以为,这座弘前城只是孑然孤立于弘前街市的边缘,没有想到,瞧,城脚下竟有一处我从未见过的古典小镇!镇上连栋相依的小巧屋舍,屏声敛息地蜷缩着,就和数百年前一模一样。年少的我宛如身在梦中,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声:“唉,连这种地方也有小镇呢!”
那一刻,我领略到经常出现在《万叶集》 (51) 等和歌集里的“隐沼” (52) 一词的意涵。不知道为什么,我当下对弘前,对津轻,似乎都有了顿悟。只要这座小镇存在,弘前就绝不会成为俗庸之地。虽说如此,但这仅仅是我自以为是的看法,或许读者根本一头雾水,然而现下的我也只能强硬地主张:正因为弘前城拥有这处隐沼,这才堪称为稀世名城。只要隐沼之畔繁花满枝、白墙雪壁的天守阁默然耸立,这座城必然是天下名城,并且,在这座名城近旁的温泉,也永远不会失去淳朴的特质。对此,我想套用一句流行语:我尝试“抱持高度的信心” (53) ,与这座心爱的弘前城诀别。想想,叙述自己的至亲是那么困难,而谈起故乡的本质也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究竟该赞扬,抑或该贬损,我真的不知道。我在这部《津轻》的序章中,就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分享了我年少时代的回忆,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拼凑出一连串冒渎的批评,可我对这六座城镇的看法究竟是否真确呢?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闷闷不乐起来。也许我口出狂言,罪该万死吧。在我过往的人生当中,这六座城镇是我最为熟悉,也是养成了我的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的地方,或许这反倒成为我探讨它们时的盲点。我此刻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绝不是讲述这些城镇的最佳人选。在以下的正文中,我会尽量避免谈起这六座城镇。那么,我就说一说津轻的其他城镇吧。
我在序章的开头写过:“某年春天,我首度到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趟。那段三星期左右的旅行,堪可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记上一笔。”而今,我即将踏上归途。这一趟旅行,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了津轻的其他城镇。此前,除了那六座城镇之外,我真的从来不曾去过其他地方。读小学的时候,我在远足或郊游时到过邻近金木町的几个村落,然而那些并没有让现在的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成为怀念的记忆。即使上中学时的暑假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也成天懒躺在二楼西式房间的长椅上,一边就着瓶口猛灌汽水,一边随手翻阅哥哥们的藏书,从不外出旅游。即使上了高中,一放假总要去东京找最小的哥哥 (54) 玩(我这个哥哥学习雕刻,二十七岁的时候去世),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读大学,此后有十年之久都不曾返乡。所以,此一趟津轻之旅对我来说,不能说不是一桩重大的事件。
关于我此次旅途中造访过的各个村镇的地势、地质、天文、财政、沿革、教育、卫生等方面,我想尽量避免提出以专家自居、佯装精通的见解。即便提出了若干看法,亦不过是临阵磨枪、借花献佛而已。倘若有人想了解得更为透彻,请咨询当地的专家。我有我另外的专长,世人姑且将它称为“爱”。这是一项研究人与人心灵交流的科目。在这趟旅程中,我主要钻研的是这个课题。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研究,我想,只要终究能把津轻目前的生活样貌,如实地传达出来,那么作为昭和年代的“津轻纪行”,这篇文章应当就算及格了吧。唉,只盼真能如我所愿。
(1) 文中指的是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刊载于《妇人画报》的小说《时尚童子》,描写一名喜欢奢华衣服的男子。
(2) 久留米:江户时代日本福冈县的久留米藩,以生产高质量染色花纹棉布而闻名。
(3) 裙裤:套在和服上,从腰遮覆到脚的长版有褶裙裤。
(4) 一六二四年。
(5) 外滨:从秋田县的能代平原到青森县的津轻半岛,再延伸至下北半岛一带的海岸线。通常是指津轻半岛东岸的北滨。
(6) 町奉行官:日本江户时代幕府授予武士的一种公职,职权与现在的警察及法官等相当。
(7) 近江为现在的滋贺县,越前位于福井县中北部地区,越后为新潟县,加贺为石川县南部地区,能登为石川县北部地区,若狭则在福井县西南部地区。
(8) 一八七一年。
(9) 《废藩置县令》:一八七一年七月,明治新政府为了达成中央集权化而废除了藩属制度,改设府县以统一全国。起初设立三府与三百零二县,再经整并多县,直至年底成为三府七十二县。
(10) 铁路渡轮:指往来于青森和函馆间的青函渡轮,于一九○八年三月七日首度启航,至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三日结束服务。
(11) 日本渔民会利用章鱼穴居的习性,使用笼子或壶罐诱捕章鱼。
(12) 大浦为信:即津轻为信。参见本书第151页。
(13) 关原会战:战国时代末期庆长五年(一六○○年),发生于日本美浓国关原地区的一场会战,东西两方联军的主帅分别为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德川军于一天内大获全胜,从此取得天下。
(14) 庆长为一五九六年至一六一五年间的年号。庆长八年为一六○三年。
(15) 津轻信牧(一五八六—一六三二):弘前藩第二代藩主,津轻为信之三男。其政绩包括建盖弘前城、发展城,奠定了藩政制度的基础。
(16) 津轻信政(一六四六—一七一○):第三代津轻信义之长子。曾任越中守,亦为元禄七明君之一,致力于奠定藩政体系,政绩包括产业面的建设,例如开发新田、整治岩木川、屏风山造林等,并对文化产业多有贡献。
(17) 津轻信英(一六二○—一六六二):津轻信牧之二男、第三代津轻信义之弟、第四代津轻信政之监护人,后为第一代黑石津轻氏。
(18) 津轻信宁(一七三九—一七八四):第六代津轻信着之嫡长子。相传于天明大饥荒时应变无能,导致领地人口骤减八万人,相当于三分之一。
(19) 宝历:日本年号,用于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四年间。
(20) 天明:日本年号,用于一七八一年至一七八九年间。
(21) 发生于天明二年至四年间(一七八二—一七八四)之大饥荒。
(22) 津轻信明(一七六二—一七九一):津轻信宁之长子,弘前藩第八代藩主。
(23) 津轻宁亲(一七六五或一七六一—一八三三):由黑石津轻家过继给津轻信明的临终养子。所谓临终养子是指江户时代武士门第之当家主尚未有子嗣,却因意外或急病而即将死亡之际,为了避免香火断绝而紧急收养儿子的手段,若是当家主恢复了健康,亦可终止这项领养关系。
(24) 津轻顺承(一八○○—一八六五):黑石藩第九代藩主,松平伊豆守津轻信明之三男,其后接任津轻藩第十一代藩主。
(25) 津轻承昭(一八四○—一九一六):熊本藩主细川齐护之四男,津轻藩第十一代藩主津轻顺承之四女常姬的赘婿。
(26) 藩籍:藩属的领地和人民。
(27) 弘前高中:旧制官立高校,为弘前大学的前身。太宰治于一九二七年四月至一九三○年三月间于该校就读。
(28) 义太夫:净琉璃小调的简称,由竹本义太夫推广的净琉璃之其中一派,一种使用粗杆的三弦琴伴奏的说唱曲艺。
(29) 《朝颜日记》:净琉璃曲牌《生写朝颜话》的俗称。
(30) 《野崎村》:净琉璃曲牌《新版歌祭文》上卷后半段的俗称,男女主角阿染与久松在整出剧中最为经典的段落。
(31) 《壶坂》:净琉璃曲牌《壶坂灵验记》世态剧的其中一节,作者不详,于一八七九年首演。
(32) 《纸治》:纸屋治兵卫的简称。由净琉璃曲牌《网岛殉情录》改编而成的《纸屋治兵卫殉情记》之俗称。
(33) 和服正装:江户时代武士的全套正式礼服,亦为义太夫净琉璃小调里的太夫身穿的礼服,引申为态度拘谨的比喻。
(34) 小曲:以三弦琴伴奏演唱的简短民谣。
(35) 《永庆军记》:《奥州永庆战记》的简称,作者为户部正直,自序写于元禄十一年(一六九八年),共有四十卷与附录一篇。
(36) 奥羽两州:陆奥和出羽两地区的合称。陆奥的领地大致是现在的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秋田县东北地区的鹿角市与小坂町;出羽的领地大致为现在的山形县和秋田县,但不包含秋田县东北地区的鹿角市与小坂町。
(37) 引自《时尚童子》。
(38) 《消防队斗殴事件》:歌舞伎剧目《神明惠和合取组》之俗称,竹柴其水的作品,根据文化二年(一八○二年)真实发生在芝神明宫的建筑工人兼消防员和相扑选手的斗殴事件改编而成,于一八九○年首演。
(39) 从事需要爬高处工作之土木、建筑工人,以前多半兼任消防员。
(40) 硬扁腰带:双层缝制的扁硬窄幅男用和服腰带。
(41) 博德腰带:博德(现在的九州岛福冈市东半部)特产的和服腰带,材质为熟绢,使用平织方法制成,质地坚韧。
(42) 唐栈:由印度传入日本的一种条纹棉布,又称栈留条纹布。
(43) 贴腿裤:工匠、建筑工人、车夫穿着的细筒贴身防寒棉裤。
(44) 葛西善藏(一八八七—一九二八):日本小说家,生于青森县弘前市,之后陆续住过青森、五所川原、碇关等地,为《奇迹杂志》的同人,被誉为破坏性之艺术至上主义的私小说家,代表作有《悲哀的父亲》《带着孩子》《湖畔手记》等。
(45) 大和:现在的奈良一带。
(46) 一户兵卫(一八五五—一九三一):生于青森县弘前市的日本军人,曾参与西南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历任第六旅团长、师团长、将军,最后接任教育总监,亦曾执掌学习院院长、明治神宫宫司职位,为人高风亮节,深受国民敬爱,被誉为继承了乃木希典将军(一八四九—一九一二)之遗风。
(47) 大杂院:一户户连栋相依的细长型大杂院,以现代住宅来形容,可以说是公寓式的平房。
(48) 最胜院:金刚山光明寺,建于一六六七年,属于真言宗智山派,院地内的五重塔已被列入重要文化资产。
(49) 田山花袋(一八七一—一九三○):日本小说家,生于群马县,为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代表作包括《棉被》《生》《田舍教师》,亦留下不少随笔与旅行记事,如《东京三十年》等。
(50) 弘前师团:第八师团。辖区范围包括青森县、秋田县、岩手县、山形县与宫城县的栗原郡、登米郡、本吉郡,被誉为日本陆军之“最强师团”(师团为陆军部队可独立作战的固定编组单位中,规模最大的各职种联合作战部队)。
(51) 《万叶集》:日本现存最古老的诗歌集,共二十卷,由大伴家持统合汇编,收录内容为四世纪至八世纪中叶的诗歌,以短歌为主,共约四千五百首,书中收录和歌数量较多的歌人包括额田王、柿本人麻吕、山部赤人、山上忆良、大伴家持等。
(52) 隐沼:隐藏在茂盛草木中的池沼。
(53) 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预测战况时经常使用的表述。
(54) 意指三哥津岛圭治,于一九三○年六月东京美术学校(现在的东京艺术大学)在学期间过世。
[book_title]巡礼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旅行呢?”
“因为苦闷啊!”
“你成天嚷嚷着苦闷呀苦闷的,这话谁信哪?”
“正冈子规 (1) 三十六、尾崎红叶 (2) 三十七、斋藤绿雨 (3) 三十八、国木田独步 (4) 三十八、长冢节 (5) 三十七、芥川龙之介 (6) 三十六、嘉村礒多 (7) 三十七。”
“什么意思?”
“那些家伙死掉的年纪呀!他们就这么一个接一个死了。算算,我也快到那个年纪 (8) 了。身为一个作家,这个年纪正是紧要关头。”
“那就是你所谓苦闷的时候吗?”
“什么呀?别瞎说了!你多少总也明白一些吧?不说了,再讲下去就像故弄玄虚了。喂,我出门旅行啦!”
或许是我多少长了些年纪,总觉得向人解释自己的感受,未免有装腔作势之嫌(况且那大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虚伪文辞),因而什么都不想说了。
某家出版社和我熟识的编辑以前就问了我几次:要不要写一写津轻呢?再加上我也想在有生之年看遍自己生长之地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就在某一年 (9) 的春天,以一身乞丐般的装束从东京出发了。
出发的日期是五月中旬 (10) 。使用“乞丐般”这样的形容,我想应该是一种主观看法,可即便客观来说,我的装束也并不怎么称头。我连一套西装都没有,只有勤劳服务 (11) 的工作服,而且还不是去裁缝铺特别定做的,只是妻子拿家里现成的棉布块染成藏青色后拼凑出来的夹克外套和长裤,成了看来颇为古怪的工作服。而且布料刚染完的颜色的确是藏青色没错,可穿上它外出一两次后,马上就变成了带紫的奇怪颜色。即便是紫色的女用洋装,也得穿在绝色佳人的身上才好看。我就在这条紫色的工作裤上,缠上人造羊毛短纤的绿色绑腿,再穿双白粗麻布的胶底鞋,头上戴的同样是人造羊毛短纤的网球帽。向来注重衣着的我,人生中头一遭以这副模样出游。不过,背包中到底还是塞进了用母亲的遗物重新缝制、绣有家徽的单层外褂和大岛绸的夹衣 (12) ,还有一件仙台绸的裙裤。毕竟保不准会遇上什么正式的场合,届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搭乘十七点三十分由上野车站出发的快车。随着夜色渐沉,寒意愈发袭人。我在那件貌似夹克外套底下只穿了两件薄衬衫,而长裤里面更只有一条裤衩。且不说我没料到今晚的严寒,就连穿着冬季外套还备了毛毯盖腿的人都嘟囔着:“冷死了!今天晚上怎么冷成这个样子呀!”这个时节在东京,路上已可见到有些性急的人早早换上哔叽 (13) 布料的单层和服了。我一时大意,竟忘了东北的严寒,只得尽量把全身缩成一团,成了如假包换的龟缩模样,喃喃自语:正是!这就叫“灭却心头” (14) 的修行!然而愈近拂晓,冻寒更是有增无减。彼时的我已然放弃了“灭却心头”的修行念头,满脑子打转的只有现实而庸俗的主意,一心巴望着快快到达青森,找个旅舍盘腿坐在暖炉旁,惬意地喝上热酒。火车在早上八点钟抵达青森,T君来车站迎接。我早前已事先捎信知会他了。
“我还以为您会穿和服来。”
“那已经过时了。”我尽量以谈笑的语气说道。
T君带着女儿来接我。我这才猛然想到,早知道就该给孩子带点礼物。
“总之,先去我家歇一下吧?”
“谢谢。不过,今天我想在中午之前赶到蟹田的N君家。”
“我知道,我听N先生说了,他正在恭候大驾。总之,在开往蟹田的巴士发车之前,先到我家歇个脚吧!”
我先前那个盘坐在暖炉旁喝热酒的庸俗愿望,居然奇迹似的实现了!到了T君家,屋里的地炉已升起熊熊炭火,铁壶里也热着一壶酒。
“远道而来,辛苦您了。”T君恭敬规矩地向我行礼,“您用啤酒吗?”
“不,我喝清酒。”我轻声干咳。
T君曾待过我家,主要负责管理鸡舍。他与我同龄,所以我们常一块儿玩。我当时还曾听外祖母 (15) 这样批评T君:“那小子会骂女佣,真不知道该说他好还是坏。”后来T君去青森市上学,又进了青森市某家医院工作,很受病患和同事们的信赖。前些年他曾出征到南方的孤岛打仗,去年因病返乡。病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那家医院工作。
“你在战地的时候,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T君立即回答,“在战地喝到满满一杯配给的啤酒。我会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吸啜,喝到一半想离开杯缘喘口气,可嘴唇却牢牢巴着杯子不肯放,怎么样也没法放开杯子。”
T君曾是一位嗜酒之人,现在却滴酒不沾,还不时轻咳几声。
“你身子怎么样了?”
T君在很久以前曾罹患肋膜炎,这次在战地时又复发了。
“我从战地回来,现在算是在后方服务。如果没有那段生病受折磨的经历,如今在医院医治病人时就无法面面俱到。这回我可真有了深刻的体悟。”
“看来,你的医德愈来愈崇高了!老实说,你那个胸疾……”我开始有了醉意,竟大放厥词向医生教起医学来了,“根本是精神的疾病,只要忘了它,就会好起来的,有时候也得痛快地喝个够呀!”
“您说得是,小酌怡情。”他说着,笑了起来。看来,我那毫无根据的医学论述并未得到正规医生的认同。
“您要不要用些饭菜?只是青森这时节没什么当令的鲜鱼。”
“不了,谢谢。”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一旁备妥的菜肴,“看起来都十分美味可口呀!给你添麻烦了,只不过我不大想吃东西。”
这趟津轻之旅,我在心中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对吃食要清心寡欲。我并非圣贤,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实在很难为情,但是东京人对食物的欲望实在超过限度了。可能我生性守旧,尽管觉得俗谚所说的“武士肚饥叼牙签” (16) 那种近乎自暴自弃、打肿脸充胖子的愚蠢心态相当滑稽,却依然深深地喜爱这句话。我觉得武士大可不必叼牙签装派头,但这就叫男子汉的气魄。所谓男子汉的气魄,往往会以滑稽的形式呈现出来。听说有些一没骨气、二没干劲的东京人,到了乡下就语气夸张地哭诉住在东京的人都快饿死了,然后央求乡下人拿出白米做饭给他们,米饭上桌就千恩万谢地扒饭大啖,同时不忘逢迎拍马,堆出猥琐的笑意涎着脸恳求:“还有什么可吃的吗?有芋头吗?真是太好了,好几个月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我还想顺便带点回家,能不能分一些给我呀?”
我确信每一个东京人都配给到分量相同的粮食,却单单只有那些人抱怨快要饿死了,这实在很奇怪。也许他们的胃囊比别人大上一号吧。总而言之,哭求索讨食物简直不成体统。且不说值此非常时期,就该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而自我牺牲,至少无论身在任何时代,都应当秉持一个人的尊严。我还听说,就因为有少数例外的东京人去到外地就胡说一通,抱怨帝都粮食缺乏,因而外地人都瞧不起东京的来客,当他们全是一群来劫掠食物的家伙。我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劫掠食物才来到津轻的。尽管我这身紫色的装束真像个乞丐,可我是个崇奉真理和爱情的乞丐,绝不是讨食白米饭的乞丐!——我不惜用上台讲演的夸张语调、外带摆个亮相说这段话以加强戏剧效果,也非得维护所有东京人的名誉不可!这是我这趟来到津轻前下定的决心。万一有人对我说:“来来来,这是白米饭,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听说东京没东西吃吧?”即便他是由衷的好意,我也只吃一小碗,还要回敬一段话:“大概是吃惯了吧,我觉得还是东京的米饭好吃。就连下饭菜,也恰好会在吃光的时候发了配给。我的胃好像也跟着缩小许多,吃一点就觉得饱了,妙哉妙哉!”
没想到我那套乖僻的心思,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我走访了津轻各地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白米饭呀,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尤其是我那位高龄八十八的外祖母,更是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东京是个什么好东西都吃得到的地方,就是想弄点好吃的给你,也想不出来该弄什么才对。我本想给你吃点酒糟腌瓜,可不晓得怎么回事,这阵子连酒糟都找不到了。”外祖母这番话让我备感幸福。事实上,我这回见的都是些对吃食不怎么在意的老实人。为此,我感恩老天爷赐予我的幸运。没有人把美食特产硬塞给我,叫我这个也带走,那个也带走,多亏如此,我才得以一路轻装,逍遥自在地继续旅程;可当我回到东京家里一看就傻了,因为此行所到之处的主人家,都已体贴地先我一步,把包裹寄到家里来了。这些是题外话。总之,T君并没有特别殷勤地劝酒让菜,更丝毫没有提及东京目前粮食供应的状况。我们主要聊的话题,还是我们两人以前在金木町的家中一起玩耍的往事。
“话说,我真把你当成好兄弟哩!”
这实在是粗鲁、失礼、讽刺、装腔又摆谱的狂妄之语。话一出口我就局促不安了——我就找不到别的好说的了吗?
“那样反倒教人不愉快了。”T君像是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在金木町是你家的用人,而你是主人。如果你不这样想的话,我可不高兴了。说来奇怪,日子都过去二十年了,我到现在还常梦见你在金木町的家,连上战场时也做过梦——完了!我忘了喂鸡啦!然后就从梦里惊醒。”
巴士发车的时间到了,T君陪我一起出了门。外头已经不冷,天气很好,再加上我喝了热酒,别说不冷,额头都还冒了汗呢。我们聊到了合浦公园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青森市的街道干燥又洁白,哦不,醉眼惺忪看到的朦胧景象还是闭口不提才好。青森市目前正倾力发展造船工业。我半路顺道去给中学时代照顾过我的丰田伯父上了坟,然后就赶去巴士车站了。假如是以前的我,可能会随口邀T君同行:“走吧,跟我一起去蟹田吧?”可我毕竟长了些岁数,多少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要不就是……唉,那种复杂的心情暂且按下不表。总之,我们双方都已成为大人了。所谓大人,就得忍受孤独,即使友情浓厚,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相互客套。为什么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呢?答案是:不为什么。只因为已经遇过太多受骗上当、丢人现眼的事了。不能相信别人,这是从青年蜕变成大人的第一堂课。大人就是曾经受骗上当的青年所映出来的身影。我保持沉默,向前走去。这时,T君突然开了口:
“我明天会去蟹田,搭明天一早的第一班车去。我们就在N先生家碰面吧!”
“医院那边呢?”
“明天是星期天。”
“唉,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看来,我们心里都还保有当年的那个纯真少年。
(1) 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日本俳人与歌人,生于四国松山,以简明浅显的写生文辞确立了日本派俳句。对友人柳原极堂一八九七年创立之《杜鹃杂志》支援不遗余力。提倡写生文,发起根岸短歌会,极力改革短歌,奠定了短歌诗坛之“阿罗罗木派”的基础。
(2) 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日本小说家,生于江户,明治文坛的大家,发起砚友社并发行文学同人志《我乐多文库》,代表作为《金色夜叉》。
(3) 斋藤绿雨(一八六七—一九○四):日本小说家与评论家,生于三重县,明治文坛的大家,师事假名垣鲁文学习剧作,以充满讽刺、诙谐与戏谑的作品风格而受到瞩目,代表作有《油地狱》《捉迷藏》等。
(4) 国木田独步(一八七一—一九○八):日本小说家与诗人,生于千叶县,初期文风属于浪漫主义,逐渐转为写实与知性,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代表作包括《武藏野》《春鸟》《源老头》《篝火》《少年的悲哀》等。
(5) 长冢节(一八七九—一九一五):日本歌人与小说家,生于茨城县,师事正冈子规,为《马醉木杂志》之同人,歌风纤细而清澄,写生文小说《土》为其代表作。
(6) 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三期、四期《新思潮》同人,作品《鼻》获得夏目漱石肯定而跃上文坛,发表多篇充满感性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包括《罗生门》《地狱变》《齿轮》《轨道列车》等。
(7) 嘉村礒多(一八九七—一九三三):日本小说家,生于山口县,将个人生活暴露在作品中,形成独特的私小说写法,代表作有《业苦》《崖下》等。
(8) 指一九四四年,作者该年三十六岁。
(9) 指一九四四年。
(10) 太宰治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二日至六月五日前往津轻旅行。
(11) 勤劳服务:为了社会利益而无偿从事公益活动,此处指太平洋战争时日本政府推行之征集劳动力的政策。
(12) 夹衣:有内里的和服外褂。
(13) 哔叽:一种精纺布料,表面光洁平整,多为素色斜纹。
(14) 语出“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得心中火自凉”。意指无论遇到任何苦难,只要内心能够超越外在,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15) 太宰治的父亲是入赘女婿,位于津轻金木町的津岛家是太宰治母亲的娘家。在本书第202页对此有详细说明。
(16) 形容武士即便穷困潦倒而无从果腹,也会叼着牙签假装刚已饱餐一顿。亦即,注重体面的武士即使陷入贫困,亦佯装安于清贫。
[book_title]蟹田
津轻半岛的东海岸以前就被称作外滨,船舶往来十分热闹。从青森市搭乘巴士沿着东海岸北上,途经后潟、蓬田、蟹田、平馆、一本木、今别等村镇,就到达以源义经 (1) 的传说而闻名的三厩村,这段车程大约是四个小时。三厩村是巴士的终点。再从三厩村沿着滨海小径往北步行三个小时左右,方能抵达龙飞村。顾名思义,到此已是陆路的尽头,而这里的海角便是名副其实的本州岛最北端。然而,此处最近成为国防要地,绝对不能写出这地方的交通数据与其他具体事项。总而言之,外滨这一带保存了津轻地区最古老的历史,而蟹田町是外滨最大的村镇。从青森市搭乘巴士经过后潟和蓬田,约莫需要一个半小时,抑或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蟹田,这里是所谓外滨的中央地区。蟹田居民将近一千户,人口则是超过五千。放眼外滨一带,新近落成的蟹田警察局,可说是其中最为堂皇醒目的建筑物了。蟹田、蓬田、平馆、一本木、今别、三厩,也就是外滨的所有村镇都属于这个警察局的管辖范围。依照弘前人竹内运平 (2) 所著《青森县通史》 (3) 里的记载,蟹田的靠海处曾经是铁砂的产地,虽然现在已经绝矿了,但在庆长年间建造弘前城的时候,还用过由蟹田海滨的铁砂冶炼而成的铁材。此外,在宽文 (4) 九年发生虾夷暴乱 (5) 之际,甚至为了镇压而在蟹田海滨新造了五艘大船。另外,在第四代藩主津轻信政在位的元禄 (6) 年间,这里更被指定为津轻九浦 (7) 之一,并且派任町奉行官,主管木材出口事宜。不过,这些全是我事后翻查数据才知道的,以往我只晓得蟹田是著名的螃蟹产地,还有我中学时代唯一的朋友N君住在那里。我此次游历津轻想顺道叨扰N君家,因此出发前就捎了信去,信里头大概是这样写的:“请别费心张罗,装作不知道我要去就好。千万别来车站接我。倒是苹果酒,还有螃蟹,这两样就麻烦你了。”虽然我告诫自己此行只能粗茶淡饭,可唯独螃蟹是例外。因为我特别爱吃螃蟹。说不上来什么理由,总之就是特别喜欢。我爱吃的全是些螃蟹、虾子、虾蛄这一类没有任何营养的食物。另外就是,酒。我本该是对饮食恬淡寡欲的真理与爱情的使徒,可话题一旦转到这个上头,我那与生俱来的贪吃本性便全然暴露无遗。
到了蟹田的N君家,迎接我的是在一张红色猫脚大矮桌上堆得像座小山的螃蟹。
“一定要喝苹果酒吗?清酒和啤酒都不行吗?”N君难以启齿地问道。
怎么不行呢?那肯定比苹果酒好嘛!不过,已经是“大人”的我明白清酒和啤酒价格昂贵,所以才在信上客气地写了苹果酒。因为我听说津轻近年来盛产苹果酒,好比甲州 (8) 盛产的是葡萄酒一样。
“当然都可以喽!”我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
N君立刻如释重负:“哎,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实在不喜欢喝苹果酒。老实说,我老婆看了你寄来的信,她说想必太宰在东京喝腻了清酒和啤酒,这回想喝故乡风味的苹果酒,所以才在信里特别叮嘱,那就请他喝苹果酒吧!我告诉她没那回事!那小子根本不可能喝腻了啤酒和清酒,他肯定是跟我这个老兄弟客套啦!”
“不过,夫人说得也不算不对。”
“听听你说的!算了,不提了!先来清酒,还是啤酒?”
“啤酒还是摆到后头喝吧!”我也不客气地觍起脸来了。
“我跟你一样。喂,清酒啊!不够烫也不打紧,现在就拿过来!”
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
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
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
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9) (白居易)
我上中学时从不去别人家玩,不晓得为什么唯独常到同班同学的N君住的地方。N君当时寄宿在寺町一家大酒铺的二楼,我们每天早上都相约一起上学,到了放学回家,又一起沿着海边抄近路晃悠闲逛。即便下起雨来,我们也不撒腿狂奔,哪怕被淋成了落汤鸡也毫不在乎,照样优哉游哉地慢慢踱行。回想起来,我们两个都是不拘小节也没有心机的孩子,或许这就是两人友谊甚笃的关键所在。我们曾在寺院前的广场上跑步、打网球,还在星期天带着饭盒到附近的山里游玩。在我早期的小说《回忆》中出现的“朋友”这个角色,描写的多半都是这位N君的事。
N君中学毕业后就去了东京,记得他当时在某家杂志社工作。我比N君晚了两三年到东京上大学,从那时候起,我们又开始碰面了。N君当时在池袋寄宿,我则住在高田马场,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一块儿玩,只是这回玩的已经不是网球和跑步了。N君后来辞掉杂志社的工作,进了保险公司,就是因为那不拘小节的个性,跟我一样老是受骗,只得换工作。每一次遭受欺骗以后,我就会变得更加阴沉而退怯;可N君却相反,无论上当多少次,只会变得愈发从容和开朗。N君的率直令人佩服,可以说是个奇特的男人。就连我这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伴,同样深深折服于N君的直爽,这种优点想必是他祖上的遗风。
N君读中学时曾来过我金木町的家里玩,到了东京之后,他也常去我那个住户冢的小哥哥家坐坐,更在我这个哥哥二十七岁过世时,特意请假前来帮忙,我的至亲都非常感激他。后来,N君不得不回乡继承老家的碾米厂。可即使在接下家业之后,他那具有特殊吸引力的人望依然深受镇上年轻人的信赖,因此在两三年前选上了蟹田的町议员,还兼任青年团的分团长、某某协会的干事等各种社会服务工作,现在已经成为蟹田町不可或缺的一号人物。那天晚上,有两三个亦是当地头面人物的年轻人,相偕来到N君家喝酒。看来,N君确实颇受欢迎,俨然是当地的大红人。
芭蕉俳圣 (10) 传世的云游戒律 (11) 当中有一条:“不可贪杯豪饮,纵令赴宴应酬难以推辞,仍须止于微醺,严禁大醉生乱。”然而,那部《论语》中也有一句是“唯酒无量,不及乱” (12) ,依我的理解,意思是:喝多少酒都无妨,只要避免酒后失态。所以我甘冒不韪,并未遵从芭蕉俳圣的戒律。这下恰好顺理成章,因为只要不至于烂醉失态就可以了。我的酒量应当比松尾芭蕉强上几倍,况且也不是那种在别人家做客,还会喝到烂醉如泥的蠢蛋。正所谓“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13) 。于是,我开始尽情地酒到杯干。此外,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里头好像还有一条:“除吟作俳谐 (14) ,严禁杂谈,倘论及杂谈,不若闭目养神。”这道戒律我也没能遵守。
在我们凡夫俗子的眼里,我怀疑芭蕉俳圣的云游根本是为了宣传自己的门派而到外地出差的。他每到一处就举办俳宴,简直像是为了设立芭蕉门派的分部才巡游的。假如是一位门徒如云的俳谐讲师,想规定弟子只能谈俳论谐,若是聊起闲话不如去打盹云云,自然悉听尊便;可我的旅行既不想建立什么太宰门派分部,N君也不是为了听我的文学讲座才设宴款待的,更何况那天晚上来N君家做客的头面人物,也仅是因为我与N君为多年好友而同样当我是朋友看待,所以才来同席作陪敬酒,如果我还正经八百地把文学的本质翻来倒去讲个不停,一听他们聊起闲事便倚在壁龛的柱子上打起盹儿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举措。
我那天晚上关于文学的事一个字也没提,甚至没用东京腔,而是刻意用纯正的津轻腔说话,话题也全围绕着日常琐事和世俗杂谈打转。那个晚上的我,是以津轻津岛家的“叔父糟”身份和他们把酒言欢的(津岛修治是我出生时登记的户籍名字,“叔父糟”是本地对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特殊昵称),而且我那股认真劲儿,肯定会让某个同席喝酒的人暗自嘀咕:用不着这般费心吧。我心底其实隐约有个想法,希望能通过这趟旅程,让我重拾那个津岛“叔父糟”的身份。这个盼望来自于我当都市人时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当津轻人的我。换句话说,我为了弄清楚到底津轻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才踏上了这趟旅途;我为了探求何谓纯正的津轻人,以作为我人生的榜样,而来到了津轻。然后,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那样的人随处可见。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某个人有哪些值得效法之处。区区一介乞丐装束的贫穷旅人,没有资格做出那种狂妄自大的评判。再没有比那更失礼的事了。我更不是从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者由对我的款待当中发现了令人佩服的优点。我可没有带着一双如侦探般随时警戒的目光来旅行,相反地,总是蔫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下走路。然而,我的耳畔却时常传来低声嚅嗫,告诉我命定的归途,而我也深信不疑。我所谓的发现,就是这种没有理由,也没有形式,极度主观的东西。我其实并不在意谁怎么了、谁又讲了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哪轮得到我这样的人置喙呢?总之一句话,我眼里看到的并不是现实。“所谓的现实,应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强迫人家相信它。”这段神秘的话,我在旅行手札里写过两遍。
我原想谨言慎行,结果仍是抒发了蹩脚的感慨。我的思维乱成一团,多半时候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甚至还会撒谎,所以我很讨厌剖析自己的心情,总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拙劣伪装,直教我羞于见人。我明知道事后肯定会懊悔不已,可一兴奋起来仍不惜“鞭挞钝舌”,噘起嘴来叨叨不休、语无伦次,致使听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悯。这恐怕也是我宿命里的一种悲哀。
所幸,我在那个夜晚非但没有抒发蹩脚的感慨,更违背了芭蕉俳圣的遗训,并未闭目养神,而是欣赏着眼前那座最喜欢的螃蟹小山,和大家畅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N君那位娇小干练的夫人见我始终只拿眼欣赏桌上的螃蟹小山却迟迟不动手,猜我一定是嫌剥蟹壳太费事,于是利索地亲手为我剥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来的蟹壳里,宛如一种叫作水果什么的,就是那种保有水果原来形状、香气扑鼻的甘凉冻糕 (15) ,就这么忙着一只接一只地张罗给我吃。我想,这些仿佛刚摘下来的果实般新鲜清甜的螃蟹,应该都是今天早上刚从蟹田海边捕上岸来的。我并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饭的自我戒律,一连吃了三四只。这一晚,夫人给每位来客都送上了佳肴,连本地人都对这顿丰盛的饭菜连声赞叹。当那些头面人物离开之后,我与N君便从内厅换到了起居室,继续举杯对饮。这在津轻叫作“续席”,或许津轻腔读起来略有差异,总之就是家有喜事时,等到盈门贺客都回去了以后,剩下几个自家人就着没吃完的饭菜聚在一起同欢。N君的酒量比我还好,因此谁都不会酒后失态。
“话说回来……”我长叹一声,“你还是那么能喝啊!这也难怪,毕竟你是我师父嘛。”
老实说,教我喝酒的人正是这位N君,这话绝无半点虚假。
“嗯。”N君端着酒杯,一脸正经地点头,“这件事我也想过很多次了。每回你喝酒误了事,我就感到自责,真的好难过。不过呢,最近我又逼自己换个想法——就算没有我教那小子喝酒,他迟早也会变成酒鬼的,根本不干我的事咧!”
“是啊,就是这样,你说得没错!这绝不是你的责任!很好,说得对极啦!”
夫人稍后也来和我们一起聊谈两家孩子的事,气氛融洽的续席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声鸡啼报晓,我这才大吃一惊,赶紧回到卧房入睡。
翌日上午,我刚醒来便听到青森市T君的声音。他依约搭乘一早的巴士来找我了。我当即欣喜地一骨碌起了床。只要有T君作陪就教我放心,勇气百倍。T君还带来了青森医院一位喜欢小说的同事,还有该医院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也一道前来。后来在我洗脸的时候,从三厩附近的今别又来了另一位也喜欢小说的M先生。他好像是听N君说我来蟹田,于是带着羞涩的笑容过来了。M先生与N君、T君以及S事务长彼此好像都认识。他们已经谈妥待会儿就去蟹田山赏樱。
观澜山 (16) 。我照样穿上那件紫色的夹克外套、缠上绿色的绑腿出门了,可其实不必穿戴得这般煞有介事,因为观澜山就在蟹田町旁,海拔甚至不满一百米。不过,这座小山的视野倒是相当不错。那天阳光耀眼,天气特别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以远眺青森湾对面的夏泊岬,连隔着平馆海峡的下北半岛都近在眼前。一提起东北的海,南方人也许会想象是一片旋涡暗礁、怒涛惊天的恶海;实际上,蟹田这一带的海象非常平静,水色浅、盐分淡,还隐隐飘着海潮的香味。这是由融化的冬雪流淌入海的,几乎和湖水没有两样。至于水深,基于国防因素,我想还是不提为好。总之,浪花温柔地一波波拍抚着沙滩。海边不远处架起了许多渔网,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捞到渔获,诸如螃蟹、乌贼、鲽鱼、青花鱼、沙丁鱼、鳕鱼、鱼等各种鱼鲜。
这座村庄仍旧和往昔一样,鱼贩每天清早都拉着装满了鱼鲜的大板车沿街叫卖,扯开嗓门叫骂似的大喊:“乌贼呀青花来喔!呀青叶来喔!鲈鱼呀和花鲫来喔!”本地的鱼贩只像这样叫卖当天捕获的鱼鲜,绝不出售前一天卖剩的鱼鲜。那些剩货也许都送到外地去了。村里的人只吃当日现捕的活鱼。可若海象不佳,哪怕就那么一天没出海,整个村子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村民们只得将就吃鱼干和山菜。这种情况并非仅仅出现在蟹田,连外滨一带的渔村,甚至远及津轻西海岸的渔村也都是这样的。
另外,蟹田的山菜也很丰富。蟹田不仅是座海边的小村,还有平原和山丘。津轻半岛的东海岸由于山势逼近海滨,缺乏平原,连山坡上能开垦为水田和旱田的地方都很少,因此,翻过山脊到津轻半岛西部宽广的津轻平原居住的人们,就把这个外滨地区叫作“山阴”(亦即“山后”的意思),我觉得这个语意中多多少少透着一点同情。不过,至少蟹田这地方还拥有毫不逊于西部的肥沃田野。要是蟹田的居民发现自己竟让西部居民感到怜悯,只怕会被逗得咯咯发笑吧。蟹田有一条蟹田川,水量充沛,流速和缓,为此地灌溉出一片广大的农田。不过这一带尽管东风迅猛、西风强劲,歉收的年度也不少,只是不至于如西部居民想象的那般土地贫瘠。
从观澜山俯瞰而下,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犹如一条长蛇蜿蜒,入春后已犁过地的水田静静地在河流两岸铺展开来,形成了丰饶而备感慰藉的景观。这座山丘属于奥羽山脉一部分的梵珠山脉。这条山脉由津轻半岛的颈部向北延伸而去,直到半岛顶端的龙飞岬才没入海里。一连串高度自两百米至三四百米的低矮山丘逶迤绵延,而耸立于观澜山正西方那座青翠的大仓岳,则与增川岳同为这条山脉最高峰之一,可至多也仅七百米上下。不过,总有扫兴的实用主义者讲得冠冕堂皇:“山不在高,有树则贵。”因此,津轻人完全不必因山脉低矮而觉得难为情,因为这条山脉可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扁柏产地!
事实上,津轻人足以为傲的传统物产根本不是什么苹果,而是扁柏。明治 (17) 初年,美国人带来苹果种子在这里试种,后来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再从法国传教士那里学到了法式剪枝法后成果斐然,地方居民亦开始纷纷投入苹果的栽种。至于全国周知苹果为青森名产,则已是大正时期以后的事了。青森苹果虽不像东京的雷门米香,或是桑名 (18) 的烤文蛤那一类轻巧的“特产”,却远远不及纪州半岛柑橘的历史。我觉得关东人和关西人一提到津轻就想到苹果,似乎对这里的扁柏林不太了解。津轻山峦枝繁叶茂,纵于隆冬时节仍是青翠如雾,或许青森的县名便是起源于此。相传这里早在古代已名列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昭和四年 (19) 出版的《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亦有记载:
津轻大森林乃是藩祖津轻为信之德业,自那时以来,于严格的制度下培植出今日之郁郁苍苍,并被称为我国之造林示范区。天和 (20) 与贞享 (21) 年间,植林于津轻半岛沿日本海岸数里之沙丘间以避海风,并助岩木川下游地区之拓荒。此外,藩府承袭此项方针,致力于植树造林,也使得宽永 (22) 年间,屏风树林终于培育成功,继而开垦了八千三百多公顷之耕地。从此,藩内各地持续大力造林,最终拥有百余处大规模之藩有林。及至明治时代,政府重视林政,青森县扁柏林于是广为世人啧啧称叹。此地木材极适各种土木建筑,尤具抗潮特性。木材产量丰富,搬运便捷,因而愈发受到重视,年产额高达十四万五千立方米。
由于这部文献出版于昭和四年,因此今日的产量应该已是当时的三倍左右。以上是对整个津轻地方扁柏树林的记述,但并不能以此作为蟹田地方的骄傲。不过,从观澜山顶眺望到的蓊郁群峰,是整个津轻地区最为茂密的森林地带。前述《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中,还登载了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边甚至标注了说明:
这条蟹田川附近有被誉为日本三大美林的扁柏国有林。森林铁路由此地从海岸入山,每日装运大量木材至此,成为扁柏装运港的蟹田町因而相当繁盛。当地木材以质优价廉而闻名遐迩。
由上所述,蟹田人能不为此感到自豪吗?况且,成为津轻半岛脊梁的梵珠山脉不仅盛产扁柏,还生产杉木、山毛榉、橡树、桂树、栎树、落叶松等木材,并以山菜的种类繁多著称。津轻半岛西部金木町的山菜同样丰富多样,但蟹田这里也很容易在村镇近旁的山麓采到蕨菜、紫萁、土当归、竹笋、款冬、蓟菜、菇类等等。可以说,蟹田町有水田、有旱田,更有得天独厚的山产、海产。纵使这样的描述会给读者一种宛如击壤鼓腹之太平仙境的感觉,可是,当我从这座观澜山俯瞰蟹田町时,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懒洋洋、缺乏活力的状态。
我方才说的净是溢美之言,过于褒夸蟹田了,所以即便现下说上几句坏话,想必蟹田人还不至于揍我一顿。蟹田人性情温和,性情温和自然是种美德,可若因为居民无精打采使得整座村镇也跟着慵懒起来,则会使来此造访的旅人感到不安。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天然物产太丰饶,造就了蟹田町这片阒静死寂的模样。这对居民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举些例子,河口的防波堤像是修筑到一半就搁着没再动工了,为盖新房而整好的土地没再继续盖,就在红土空地上种了南瓜之类的作物。这些虽非全是站在观澜山上目睹的景象,但蟹田未免有太多半途而废的工程,直教人怀疑这里该不会有故意阻挠町政蓬勃发展的守旧谋士吧。
当我就这点询问N君后,这位年轻的町议员苦笑着说道:“甭提啦,甭提啦!”我立刻想起来——人世间最是不妥就属士族经商 (23) 与文士论政。我多嘴过问了蟹田的町政,换得町议员同情一笑的愚蠢结果收场。然后,我又想到了德加有过同样难堪的经验。法国画坛名匠埃德加·德加 (24) ,有回偶然在巴黎某歌剧院的走廊上,与大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 (25) 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德加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大政治家滔滔讲述自己长久以来高远的政治抱负:
“假如我当上了总理呀,一定会深感责任重大。我会断绝一切人脉情谊,选择苦行僧般的简朴生活,在官署附近的五层公寓租间小小的房间,只摆一张桌子和简陋的铁床。从官署下班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继续处理公务直到深夜,睡魔袭来就和着衣鞋倒床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立刻起床,站着吃蛋喝汤,然后就拿起公文包去官署上班。我肯定会过这样的生活!”
他如是慷慨陈词了一番,然而乔治·克列孟梭沉默不语,只用不敢置信的轻蔑眼神,再三打量这位画坛巨匠的面孔。面对射向自己的目光,德加根本无法招架。事后,德加深感羞愧,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这段难堪的经验。直到过了十五年后,他才偷偷告诉了自己寥寥无几的朋友中最投缘的保罗·瓦莱里 (26) 。这件事德加竟然深埋在心底长达十五年的岁月!看来,纵如桀骜不驯的画坛名匠,也招架不住职业政治家无心流露出的轻蔑眼神,那道目光直教人心如刀割,痛彻骨髓。我心中不禁对他寄予无尽的同情。艺术家谈论政治,必定会失言的,德加就是最好的见证。看来,区区一介穷文人的我,还是赞一赞观澜山的樱花、和津轻的朋友们聊一聊友谊,方能佑我无灾无难。
上山赏花的前一天,屋外西风呼呼地吹,吹得N君家的拉门晃个不停,我发表了自以为独特的高见:“蟹田真是个风城啊!”可今天的蟹田町仿佛在讪笑我前一晚的谬论,天气晴好,连一丝风都没有。他们说观澜山的樱花恰逢盛开,静静地、浅浅地绽放,用“烂漫”来形容并不贴切。花瓣薄得透明,纤弱婀娜,宛如经过白雪的涤洗后才款款绽开,甚至让人以为这是其他品种的樱花,娴静而婉约,诺瓦利斯 (27) 脑海里的蓝花 (28) ,或许便是这副模样。
我们一行人盘腿坐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上,揭开了野餐套盒,这些菜肴仍是出自N君夫人的慧心巧手,还让我们带了一大竹篓的螃蟹和虾蛄,此外,也没忘了啤酒。我开始尽可能用优雅的动作剥虾蛄、吮蟹腿,也夹了套盒里的佳肴享用。在套盒的菜肴当中,有一道是在长枪乌贼的身体里塞满乌贼卵,再蘸上酱油烤熟切成圈片,这道菜最是令我回味无穷。退伍军人的T君直嚷着“热啊,热啊”,说着便脱去上衣,裸了身体,开始做起军队体操。他把手巾绞成长条缠在额上,那张黝黑的面孔有点像缅甸的巴莫 (29) 长官。
那天聚在一起的几个人,尽管热情的程度稍有差异,但看起来好像都想问问我关于小说的心得。得等他们问了我,我才据实回答。我这是遵从芭蕉俳圣“有问必答”的云游戒律;可是,我却彻底违背了另一道更重要的戒律:“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结果,我恰恰干了那种卑劣的事。虽说想必芭蕉俳圣也曾单刀直入地批评过其他门派,可他毕竟没做出像我这样没半点功夫还横眉竖眼谩骂其他作家的厚颜行径。我居然犯下了如此惹人嫌又厚颜无耻的行径!
当他们问到某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作家 (30) 时,我竟一时脱口回答不怎么样。不晓得什么原因,那位作家从前的作品近年来颇受东京读书人的喜爱,可以说到了一种近乎敬畏的程度,还有人封他为文学之神,甚至让人隐约感觉到有股风潮在形成:读书人借由告诉别人喜欢那位作家的手段,当成自己品味高尚的佐证。我认为这叫“爱之适足以害之”,说不定那位作家很是困扰,唯有苦笑以对呢。实际上,我很早就拜见过那位作家恢宏的气度,却基于上文提过的津轻人愚昧心态,“只知此为鄙贱之人,此乃区区一时之运云云”,而不愿表现出赞赏,亦拒绝跟风随潮。直到近来,我重新拜读那位作家的多数作品,不禁由衷佩服他写得真好,可我并未特别感受到高尚的品味,反而推测这位作家的特点也就在于他的寡情。他所描绘的书中世界是心胸狭窄的小老百姓毫无意义的显摆作态,与其心情的起伏。其作品里的主角不时对自己的生存样貌做出“良心”的反省,可那样的情节尤其老套,直教人觉得与其这般口是心非地反省,还不如不做算了。作者尝试与青涩的“文学性”诀别,结果愈发突显其格局的逼仄狭窄。就连刻意营造的多处诙谐桥段,虽可看出他突破自我的企图,却因为里头掺着一抹神经兮兮的疑惧,以至于读者根本笑不出来。
我也曾耳闻有人将之赞誉为“贵族式文体”,可那种肤浅的评论简直是无稽,那才叫作不折不扣的“爱之适足以害之”呢。依我之见,所谓的贵族应当是豁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比方法国革命的时候,暴民们闯入了国王的寝宫,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 (31) 尽管是个昏君,面临险境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从一个暴民头上一把扯下了革命帽,往自己头上一戴,高呼一声“法兰西万岁”,结果就连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也被他那浑然天成的率真气度所震慑,不由自主跟随国王大喊“法兰西万岁”,居然没动国王一根汗毛便顺服地退了出去。真正的贵族,就应该拥有这般纯真无邪、未加修饰的气质。那种抿嘴拢衣、故作高尚的人,往往只是贵族的仆役罢了。大家可别再把“贵族式文体”这种可悲的形容词,套用到那位作家的身上了。
当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共享啤酒的那几位,好像都很崇拜那位五十岁的作家,直抓着我问那位作家的事。到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脱口说出前述的坏话,并且一开口就口沫横飞、眉飞色舞,最后还离题扯上“贵族式文体”。在座的人对我的观点丝毫没有共鸣。
“我们没有人提到‘贵族式文体’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自今别的M先生满脸困惑地喃喃自语,像是受不了醉汉的胡言乱语了。其他人同样交互使眼色,笑得十分尴尬。
“总之……”我的声音像在哀号,心里暗自反悔:唉,实在不该批评前辈作家。“绝对不能受男人的相貌所欺。路易十六可是个史上罕见的丑男子哩!”我愈讲愈离题了。
“可是,我喜欢那个人的作品。”M先生偏要明确表达自己的主张。
“在日本,那个人的作品算是还可以的吧?”青森医院的H先生彬彬有礼地劝解。
我的立场愈来愈不妙了。
“这个嘛,大概还不错吧……嗯,还算可以。话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作品却一个字也没提,太过分了吧?”我笑着说出了真心话。
大家都露出了微笑。我于是打蛇随棍上,侃侃畅论起来:
“我的作品呢,虽然没个章法,可我胸有大志。就因为这个大志太沉重,我这一路才走得这般磕磕绊绊的。在你们眼中,我虽是这副邋遢肮脏又蠢傻的模样,但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高雅。即便端上松叶形干糕饼、在青瓷 (32) 壶里插上水仙花做摆饰,我一点也不觉得那称得上高雅,那叫作暴发户作风,太没礼貌了!真正的高雅,是在沉甸甸的墨黑大石上搁一朵白菊花,花朵的下方必得是一块肮脏的大石头才行,那才是真正的高雅。你们都还年轻,总以为把穿了铁丝挺立的康乃馨插到杯子里这种女学生的情怀,便是高雅的艺术。”
我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可说是严切的真理。我确实是卑劣至极。就因为我有这种卑劣的恶习,才会在东京文坛中被当成肮脏的蠢人,令人不快,避而远之。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两手往腰后地上一抵,仰起头来说道,“我的作品太糟啦!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你们至少可以用对那位作家喜爱的十分之一,来认同我的作品嘛。都怪你们完全不认同我的作品,害我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你们行行好嘛!哪怕是二十分之一也行,拜托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在众人的笑声中释怀了。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站起身来,用饱经世故者特有的仁慈语调劝慰道:“咱们换个地方吧,如何?”
他说已经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馆为大家订妥午餐了。我使眼色问了T君:这样好吗?
“好啊,那就承蒙招待喽!”T君站起身,穿上衣服,“我们早就觊觎很久了。听说S事务长手上留有配给的上等美酒,咱们现在就去享用吧!总不成老是叨扰N先生家呀!”
我温驯地接受了T君的提议。这就是我在前面提过,只要有T君陪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的原因。
那家E旅馆的陈设相当不错,包厢的壁龛很讲究,厕所也挺干净的,即使自己一个人来投宿也不会觉得孤单。大致说来,津轻半岛东海岸的旅舍要比西海岸的来得高级,或许是因为自古就常接待许多的外地旅人。从前,来自各地的旅人要去北海道必得由三厩出海,因而这条外滨古道从早到晚忙着送往迎来。这家旅馆的餐食中也有螃蟹。
“这里不愧是蟹田啊!”某个人赞叹。
T君不喝酒,自己先吃起饭来。其他人都先喝S事务长的好酒,稍后再用餐。酒意渐浓,S事务长的心情愈来愈好。
“我啊,不管是谁的小说通通喜欢,读着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个写得真好!所以呢,我特别喜欢小说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小说家,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有个三岁的男孩,以后想让这小子当小说家,还把他的名字取了叫文男,文学的文、男子的男。这小子的头型,跟您还真像呢!恕我失礼,就是像您这样的扁头。”
这是我头一遭听到自己头骨的形状居然是扁的!本以为我对自身长相的种种缺点已经了如指掌了,却没留意到头型。这下子我开始疑心或许还有更多缺点自己没发现到的,再加上我方才还批评了其他作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然而S事务长的兴致却愈发高昂,一股劲儿地邀我去他家:
“您瞧如何?这里的酒也快喝光了,大家现在都去我家吧!来嘛,哪怕只坐坐也好,请见一见我老婆和文男吧!拜托了!您想喝的苹果酒,在蟹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请来我家喝苹果酒吧!好吗?”
S事务长的盛情我心领了,可自我听到“扁头”这个词语以后,顿时意兴阑珊,只想赶快回N君家睡上一觉。如果真去了S事务长家,这回别说是头盖骨,怕不连里头的脑子都要被看透了,一想到届时说不定还会落得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下场,心情就更沉重了。我照例拿眼朝T君问去,还做了心理准备,万一T君说去吧,我也只得去了。只见T君神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那就恭敬从命吧?很少看到S事务长喝得这么醉。他已经盼了很久,期待你的光临了。”
我于是答应去一趟,不再多想他讲我扁头的事了。我决定换个角度,把那句话当成是S事务长的风趣。看来,一个人一旦对容貌没了自信,连芝麻小事也会变得耿耿于怀。其实不单是对于容貌,或许我现在最缺乏的东西正是“自信”。
到了S事务长家后,津轻人极尽热情招待宾客的本性,便在S事务长身上展露无遗了,甚至是同为津轻人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打从一进屋,S事务长就一句赛一句地吩咐夫人忙东忙西的:
“喂,我把东京的贵宾带来啦!终于给带来啦!这就是贵姓太宰的那一位,还不快些向贵宾请安?快出来拜见呀!记得顺便送上清酒。哦不,清酒刚喝过了,把苹果酒端过来!啥?只有一升?太少了!再买个两升回来!慢着,把晾在廊檐下的鳕鱼干拿去蒸一蒸!等等,得先用铁锤捶软了才能蒸嘛!哎,你那捶法哪行哩?拿来给我!捶鳕鱼干得像这样,像这样啊!啊,疼死我啦!嗯,总之照这样捶吧!喂,拿酱油来!鳕鱼干怎能不蘸酱油哩?杯子还缺一只,不不不,缺两只,快拿来呀!慢着,这茶碗可以拿来顶着用嘛!来,干杯、干杯!喂,再去买个两升回来!等等,把小家伙带来,让太宰鉴定鉴定他能不能当上小说家!您瞧这小子的头型如何?这就叫扁头嘛!我就觉得和你的头型挺像的!好极好极!喂,把小家伙带到一边去!吵得人受不了啦!怎么能把脏兮兮的孩子带给客人看?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快,快去再买两升苹果酒!客人都要溜光啦!等等,你就在这里伺候客人吧!来呀,快给大家斟酒!苹果酒就央隔壁大婶去买吧!大婶不是说想跟咱们匀些砂糖吗?就拨一点给她吧!且慢,砂糖不能给大婶,咱们家的全得送给东京的贵宾!听见了没?不准忘啦!要全部送给贵宾!把砂糖先用报纸包上,再拿油纸裹好,最后缠好绳子才双手奉上!怎能让孩子哭嘛!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贵族可不是那个样子的哦!慢着,砂糖等贵宾要回去的时候再弄就好了啦!音乐、音乐!放唱片呀!看是舒伯特呀、肖邦呀、巴赫呀,啥都行!快放音乐!等等,啥?那是巴赫吗?停停停!太吵了,受不了啦!这还怎么聊天呀?换一张轻慢一点的唱片嘛!等等,东西都吃光了,去炸个鱼出来!那蘸料可是咱们家的拿手功夫,就不晓得贵宾喜不喜欢。等等,去炸个鱼,贝壳炖味噌蛋羹也一起送上!这玩意儿只在津轻吃得到。对对对,味噌蛋羹!味噌蛋羹再好不过啦!味噌蛋羹!味噌蛋羹!”
以上段落我绝对没有采取夸饰的描写技巧。这种犹如狂风怒涛席卷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轻人表达热忱的方式。所谓的鳕鱼干,是把大鳕鱼挂在大雪中冷冻干燥而成的,风味淡丽清雅,倘若芭蕉俳圣还在世,应该也会喜欢。S事务长家的廊檐下就吊着五六尾。席间,S事务长脚步颠簸地起身,扯下两三尾,再拿铁锤一阵乱捶,一个失手捶到了左拇指。然后,他又跌坐下来,爬过去给每个人续上苹果酒。到此,我终于明白了:S事务长绝不是想开个玩笑,也不是想幽个默,才说我有颗扁头,而是由衷尊敬头型扁平的人,真心觉得羡慕。这应看作是津轻人的鲁直与可爱。
还有,在他连连催促下终于送上桌的味噌蛋羹,我觉得需要为一般读者做个解释。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分别被唤作贝壳炖牛肉和贝壳炖鸡肉。我想,应该是“贝壳烧”的谐音 (33) 。这种烹煮法如今已不大常用了,但在我还小的时候,津轻这地方常拿体积较大的扇贝壳当容器盛肉烹煮。我想,从前的人或许深信这样可以从贝壳上逼出一些鲜美的汤汁来。总之,这可能是爱奴族的原住民所遗留下来的巧思。我们都是吃着这种贝壳炖菜长大的。
所谓贝壳炖味噌蛋羹,就是拿扇贝壳当炖锅,加入味噌和柴鱼花熬煮,最后打个鸡蛋就能上桌享用的菜肴,做法相当原始。事实上,这是给病人吃的餐食。若是生了病没有食欲时,就煮这种贝壳炖味噌蛋羹,浇在稀粥上给病人吃。可以肯定的是,这同样是津轻地区的特色菜之一。S事务长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频频催促夫人做来请我吃。我向S夫人恳辞自己真的吃不下了,然后离开了S事务长家。
我想请读者留意一件事——当天S事务长那种接待的方式,才是津轻人热情的表现,而且是地道津轻人才会有的反应。其实,我也时常出现和S事务长完全相同的反应,所以在这里才能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每逢有朋友远道来访时,我总是高兴得心头怦怦跳,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好在屋子里莫名地兜来转去,甚至还曾经一头撞上电灯,打破了灯罩。有时家里在吃饭,正好稀客来访,我筷子一扔,不顾嘴里还嚼着饭菜便跑去玄关迎接,反而让来客尴尬了。我实在没法让来客等候,自顾自地继续吃饭,那种花招我可使不出来。结果就像S事务长那样,原意是想竭诚款待,不惜把家里的所有好东西通通搬出来招待客人,岂料反倒让客人瞠目结舌,事后还得去向客人为自己的失礼致歉。这种掏心挖肺、倾其所有,甚至不惜奉上性命的热忱展现,看在关东人和关西人 (34) 的眼里,或许是种无礼且粗暴的行为,甚至会对其敬而远之。
在归途上,我觉得仿佛从S事务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宿命,深深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或许津轻人表达热情的时候,得先兑上清水稀释以后再端出来,否则太过浓稠,外地人只怕无福消受。东京人特别喜欢故作高尚,送菜时也得一道一道慢慢上。尽管我端出的不是“无盐平菇” (35) ,可我也像武将木曾义仲 (36) 那样,由于过度热情,不知已受过多少次傲慢的东京风流人士的蔑视,只因为我急着嗔怪对方:“快扒饭呀!快扒饭呀!” (37)
后来我听说,S事务长在那天过后的一个星期,每每想起味噌蛋羹那件事便羞愧得猛喝闷酒。据说平常时候的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腼腆而敏感。这也是津轻人的另一项特征。地道的津轻人平时绝不会是粗鲁的野蛮人,甚至比半吊子的都市人来得优雅与体贴多了。然而,这种情绪压抑却会在某种情况之下彻底溃堤,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演变成“这是无盐的平菇,快吃快吃”的好意催促,却招来那些无情的都市人皱眉不屑。当S事务长第二天把头垂得低低地喝酒时,一个朋友来找他,笑着问道:“怎么样?后来挨了夫人一顿骂吧?”
只见S事务长宛如羞涩的少女般回答:“不,还没有……”
看来,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挨骂了。
(1) 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幼名牛若丸,源义朝的九男,在源平会战中战功彪炳,后因遭到兄长源赖朝的忌妒并追杀,于走投无路下自尽。其具有传奇与悲剧性的生涯极受后人喜爱,成为诸多故事、戏剧与绘画的题材。
(2) 竹内运平(一八八一—一九四五):日本史学研究家,生于青森县弘前市。于国学院大学研修史学,曾于大阪、北海道、弘前任教,著有多部史学书籍,著作包括《东北开发史》(一九一八年)、《北海道史要》(一九三三年)、《青森县通史》(一九四一年)等。
(3) 《青森县通史》:一九四一年,东奥日报社出版。
(4) 宽文:一六六一年至一六七三年。
(5) 虾夷暴乱:沙牟奢允之乱。一六六九至一六七二年,北海道日高地区的虾夷族(爱奴族)首领沙牟奢允率领族人反抗德川幕府松前藩的动乱。
(6) 元禄:一六八八年至一七○四年。
(7) 津轻九浦:津轻的九座重要港口,包括青森、十三(北郡市浦村)、鲹泽、深浦,以上四座港口合称四浦,再加上蟹田、今别、野内(青森市)、碇关、大间越(西郡岩崎村),合称为九浦。
(8) 甲州:现在的山梨县。
(9) 摘自白居易五言律诗《劝酒十四首》之第二节。
(10) 松尾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江户前期的俳人,生于伊贺上野,出身武士家族,主君过世后勤勉向学,远赴江户后成为俳坛的中心人物。死前曾至各地游历,留下许多咏景俳句。后世尊称为“俳圣”。
(11) 俳人旅行时应遵守的规定,相传为松尾芭蕉所写,总共有十七条。
(12) “唯酒无量,不及乱。”语出《论语·乡党》。
(13) 摘自前述白居易的《劝酒十四首》。
(14) 俳谐:俳句中的连句,或连句之发句的总称。
(15) 此处应意指水果果冻。
(16) 观澜山:位于蟹田村镇北侧滨海的一座小山。
(17) 明治元年为一八六八年。
(18) 桑名:三重县北部的沿海都市。
(19) 一九二九年。
(20) 天和:日本年号,用于一六八一年至一六八四年。
(21) 贞享:日本年号,用于一六八四年至一六八八年。
(22) 宽永:日本年号,用于一六二四年至一六四四年。
(23) 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武士阶级(领有幕府薪饷者)改称为士族,明治政府为了打破阶级差异,推行一连串改革政策,使得士族失去俸禄,形同失业,只得纷纷转业为公务员、军人、教员等,其中不乏从商者,无奈没有经商之才纷以失败收场,后人便以此句讽喻可以预见不适任者必将失败。
(24) 埃德加·德加(一八三四—一九一七):法国画家,常以芭蕾舞者或出浴女子作为绘画主题,画风色彩丰富。
(25) 乔治·克列孟梭(一八四一—一九二九):法国政治家,在议会质询时极具煽动性,推倒了数届内阁,人称“法兰西之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接下总理之位领导法国赢得胜利。
(26) 保罗·瓦莱里(一八七一—一九四五):法国象征派诗人、思想家、评论家,主要著作为《哲学与艺术总论全集》。
(27) 诺瓦利斯(一七七二—一八○一):德国早期浪漫派代表诗人。
(28) 蓝花:典故出自诺瓦利斯的长篇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书中以蓝花作为憧憬浪漫主义的象征。
(29) 巴莫(一八九三—一九七七):缅甸的政治领导人与独立运动家,缅甸从印度独立后之第一任总理。一九三九年下野,一九四○年遭到逮捕,一九四二年逃离,得到日本军的庇护。该年八月接任缅甸中央行政府长官,一九四三年八月在日本的协助下带领缅甸独立,成为首任国家元首。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亡命日本,一度被拘留于东京巢鸭看守所,后来获释返国。
(30) 由后文推论,可能是作家志贺直哉(一八八三—一九七一),但是由志贺直哉的年纪推算,这时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或许是太宰治刻意将其年龄少写十岁。
(31) 路易十六(一七五四—一七九三,在位时间为一七七四—一七九二年):法国国王,于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失去王权,于一七九三年被送上断头台。
(32) 青瓷:表面施有青色釉的高级瓷器,胎釉中含有氧化铁的成分,窑烧后会呈现青绿色,或是含铁量不足,则会呈现淡黄色或黄褐色。
(33) 依原文,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会分别被叫成“牛のカヤキ(gyunokayaki)”和“鳥のカヤキ(torinokayaki)”,与贝壳烧“貝焼(kaiyaki)”的发音十分接近。
(34) 日本近现代的关东地区是指以东京为中心的茨城县、木县、群马县、埼玉县、千叶县、东京都、神奈川县;关西地区指大阪府、京都府、兵库县、滋贺县、奈良县、和歌山县(有时也包括福井县、三重县、鸟取县、德岛县)。
(35) 无盐平菇:出自《平家物语》第八卷《猫间》的典故。“无盐”原指未经盐腌的鲜鱼,知名武将木曾义仲以为凡是新鲜食品都可用“无盐”来形容,因此一次宴请贵为公卿的猫间中纳言时,吩咐侍从:“正好有无盐的平菇,快送上来吧!”显得土气十足。
(36) 木曾义仲(一一五四—一一八四):又名源义仲,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源义贤之次男。幼时,父亲遭源义平杀害,被人送往信浓国的木曾山,由中原兼远抚养长大,因此又有木曾义仲的别名。其后加入源氏军举兵,一度掌有重权,最后遭到赖朝氏歼灭。
(37) (续前述《平家物语》第八卷《猫间》)木曾义仲宴请猫间中纳言时,嫌其吃饭模样扭捏,因而开口催促:“快扒饭呀!”
[book_title]外滨
离开S事务长家回到N君家之后,N君和我又喝了些啤酒。这天晚上,T君也一起留宿在N君家,三个人一同睡在里屋。第二天一大早,我和N君还在熟睡的时候,T君已搭乘巴士回青森了,想必他工作很忙。
“刚才他咳嗽了吧?”我对N君说道。
T君在起身打理时轻轻咳了几声,我虽还没醒,却听得很清晰,并且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所以起床后便问了N君。
这时也醒过来的N君一边穿裤子,一边神情严肃地应道:“嗯,他咳嗽了。”
一般而言,酒鬼在没喝酒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咳嗽的声音不大对劲哪!”N君和我一样,虽然还在睡梦当中,但也清楚地听到了咳嗽声。
“靠意志力战胜呀!”N君用激励的口吻抛出这么一句,系上了裤腰带,“我们两个现在不也都治好了吗?”
N君和我都曾和呼吸道的疾病搏斗了好一段日子。N君以前哮喘很厉害,现在看来已经彻底痊愈了。
我在这趟旅行出发前,曾答应某家专为“满洲” (1) 士兵发行刊物的杂志社写部短篇小说,截稿日期就在这一两天,因此我向N君借用里屋,利用今天到明天整整两天的时间来赶稿。在这期间,N君则待在另一座屋子的碾米厂工作。到了第二天傍晚,N君来到我写稿的房间。
“写好了吗?至少写完两三张了吧?我再有一个小时就做完了。这两天干了整整一星期份儿的活计。一想到做完以后就能和你玩乐,我就干劲十足,工作效率倍增。再一下下就完了!加足马力冲刺吧!”说完,他马上回去碾米厂。但是不到十分钟,他又进来我的房间了。
“写好了吗?我再一下子就做完了。最近机器运转很顺利。你应该还没参观过我的碾米厂吧?那里脏得很哩!我看还是别进去吧。总之,加油啊!我就在工厂那边哟!”说完,他便回厂里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就连反应迟钝的我,此时也总算明白过来:想必N君很想让我亲眼看到他在碾米厂里勤奋工作的模样,所以才故意说他快做完了,让我趁他还没收工之前过去见识见识。当我察觉到他的用意之后,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连忙把稿子收一收,过了马路到对面的碾米厂。N君罩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灯芯绒外套,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座飞速旋转、教人看得头昏眼花的庞大碾米机旁。
“这里好热闹啊!”我大声说道。
N君回过头来,开心地笑了。
“稿子写完了吗?太好了!我这边也快了。进来吧!直接穿木屐进来就行。”
虽然N君说不必换鞋,可我好歹也长了脑子,知道不可以趿着木屐就踏进碾米厂里。就连N君自己,也换上了干净的草屐。我东瞧瞧西望望,就是没看到室内穿的草屐,只得站在门口傻笑。我虽想过不如赤脚进去,却又觉得恐怕N君会很过意不去,我这举动反倒显得矫揉造作,因此也没敢打赤脚。每当我做些符合常识的正确行为时,总是觉得难为情。这是我的坏毛病。
“这台机器好大啊!你居然一个人就能操作呢!”
我这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因为晓得N君跟我一样,对于科技知识并不在行。
“不,这个蛮简单的。只要把这个开关这样一扭……”
说着,只见他一连扭动好几个开关,随心所欲地操控那台庞大的机器,示范如何立刻停止运转、怎样使稻糠喷出来,以及让刚碾好的白米像瀑布般倾泻而下。
我的视线忽然被吸引到一张贴在碾米厂正中央柱子上的小海报上。一个面孔像酒壶的男子盘腿坐着,挽起袖子,端起一只大酒杯凑向嘴边,酒杯里还装着小巧的屋子和库房。那张奇妙的海报上还印有一段说明文字——喝酒伤身,倾家荡产。我盯着那张海报,端详良久。N君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望着我咧嘴一笑。我也回以咧嘴一笑,表示两人该各打五十大板,心中却涌出一股“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感觉。在碾米厂柱子上贴那种海报的N君,实在惹人怜爱。美酒无罪啊。那幅海报若是拿我为主角,顶多只能在那个大酒杯里装入我那寥寥可数的二十来本著作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以拿去挥霍掉的住屋和库房。至于旁边的说明文字,恐怕该改成“喝酒伤身,败尽著书”吧!
在碾米厂的最里面,还有两台相当大的机器没有运转。我问N君那是什么,他轻叹了一声:
“那个啊,是编草绳和织草席的机器,但操作困难,我实在弄不来。四五年前,这一带严重歉收,根本没人上门碾米,教我直发愁,每天只能坐在炉边猛抽烟,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买来这两台机器,摆在碾米厂的角落试了又试,可我手拙,怎么都弄不来,真让人丧气啊。到头来一家六口只得勒紧裤带过起小日子。回想起那时候,简直看不到明天哩。”
N君自己有个四岁的男孩。他妹妹死了,妹夫也在中国战死了,身后留下三个遗孤,N君夫妻自然接手照料,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听N夫人说,N君对这三个甥儿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三个遗孤中的长子进了青森的工业学校就读。有一回的星期六,这孩子居然没搭公交车,从青森大老远走了二十七八公里路,直到半夜十二点左右才回到蟹田,敲着门喊舅舅。N君跳起来冲去打开家门,忘我地紧紧抱住孩子的肩头,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啊?走回来的吗?是吗?走回来的吗?”然后劈头就朝夫人一长串号令:“快!快给孩子喝糖水!去烤年糕!把乌冬面热一热呀!”夫人只说了一句:“孩子累了,想睡了吧?”N君立刻发飙:“你说啥!”还夸张地挥舞着拳头。甥儿目睹舅舅和舅妈这番莫名其妙的争吵,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于是拳头还举在半空中的N君也忍俊不禁,夫人同样跟着笑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就这么不了了之。我觉得,从这段生活中的插曲,恰可看出N君宽厚的处世胸怀。
“人生在世,总是有起有落啊!”说着,我也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忽然热泪盈眶。这位心软的好友一个人在碾米厂一角笨拙地编织草席的孤独身影,仿佛历历在目。我很珍惜这位朋友。
那一晚,我们两人又以各自完成了一项工作的名目喝了些啤酒,谈论了家乡歉收的困境。N君是青森县乡土史研究会的会员,搜集了很多乡土史的文献。
“你瞧瞧,歉收的情况有多么严重。”N君说着,翻开一本书给我看,那一页记载的是一份很不吉利的一览表,也就是津轻歉收的年表:
元和一年——大凶
元和二年——大凶
宽永十七年——大凶
宽永十八年——大凶
宽永十九年——凶
明历二年——凶
宽文六年——凶
宽文十一年——凶
延宝二年——凶
延宝三年——凶
延宝七年——凶
天和一年——大凶
贞享一年——凶
元禄五年——大凶
元禄七年——大凶
元禄八年——大凶
元禄九年——凶
元禄十五年——半凶
宝永二年——凶
宝永三年——凶
宝永四年——大凶
享保一年——凶
享保五年——凶
元文二年——凶
元文五年——凶
延享二年——大凶
延享四年——凶
宽延二年——大凶
宝历五年——大凶
明和四年——凶
安永五年——半凶
天明二年——大凶
天明三年——大凶
天明六年——大凶
天明七年——半凶
宽政一年——凶
宽政五年——凶
宽政十一年——凶
文化十年——凶
天保三年——半凶
天保四年——大凶
天保六年——大凶
天保七年——大凶
天保八年——凶
天保九年——大凶
天保十年——凶
庆应二年——凶
明治二年——凶
明治六年——凶
明治二十二年——凶
明治二十四年——凶
明治三十年——凶
明治三十五年——大凶
明治三十八年——大凶
大正二年——凶
昭和六年——凶
昭和九年——凶
昭和十年——凶
昭和十五年——半凶
即便不是津轻人,看到这张年表,想必也忍不住要叹气吧。从丰臣秀吉于大坂夏季会战遭到灭亡的元和元年 (2) 至今约莫三百三十年的岁月,总共出现过大约六十回的歉收,粗略估计是每五年就会发生一次歉收。N君再让我看了另一本书,里头有一段如下的记叙:
及至翌年天保四年,自立春吉日起东风频肆,至三月上巳之节 (3) 积雪未消,农家仍需雪橇载运。时入五月,秧苗仅长一束,为赶及时序只得着手插秧,然连日东风愈强,虽为六月伏天,仍是密云重重天幕蒙蒙,青天白日几稀。(中略)每日早晚寒气逼人,六月伏天仍着棉衣,入夜尤冷。逢七月“佞武多”庆典时节(笔者注:津轻每年例行庆典之一。阴历七夕,于大型板车上装载依武士或龙虎形状打造之巨大彩灯,由当地青年们装扮成各种人物于大街上踏步载舞,拖行大彩灯车游行,且必定与其他城镇之大彩灯车互撞相击。传说此乃坂上田村麻吕 (4) 伐虾夷之际,造此大彩灯车诱出山中虾夷争睹,趁机一举歼灭,从此流传后世,然此传说不足为信。此庆典不限于津轻一地,东北 (5) 各地皆有相似风俗,比方东北夏季之“山车”庆典,亦相去不远矣),道路不见蚊声,屋内虽偶有所闻,却无吊挂蚊帐之需,蝉鸣亦甚为罕闻。及至七月六日暑气方出,临近中元才着单衣;十三日,早稻出穗甚多,地方狂喜庆中元;十五日、十六日日光涅白,犹如黑夜之镜;十七日午夜,舞者散去,来往行人疏寥,拂晓之时突降厚霜,压穗伏折,往来老少见之涕泣满襟。
这般况境,唯有“凄惨”二字形容。我们还小的时候,也曾听老人家讲述过“饥渴”(津轻方言将歉收说成是“饥渴”,也许是“饥馑”的谐音)时令人鼻酸的惨状,彼时虽然年幼,仍是听得心情沉重,撇嘴欲哭。阔别多年回到故乡,读到如此血淋淋的记录,我的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一种莫名的愤怒了。
“这样怎么行!”我说道,“政府大言不惭地高唱现在已经进入科学时代了,却没有能力指导百姓预防歉收的方法,简直是无能呀!”
“不,工程师们也在钻研各种研究,比方改良出可以耐受寒害的品种,也针对插秧的时间做过各种改进。现在虽然不会再发生像过去那样严重的饥荒了,但还是每四五年就会遇上一次歉收。”
“太无能了!”我把嘴抿得紧紧的,满肚子闷气不晓得该找谁发泄。
N君笑了:“世上还有人是住在沙漠里的呢!你再气也无济于事啊!就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反而还产生了独特的人情味呢!”
“也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情味嘛!连一处如沐春风的地方都没有。拿我来说,面对来自南方的艺术家时,我总觉得矮人一截。”
“就算这样,你也没输别人呀!自古以来,津轻这地方从未被外地人攻陷过。顶多挨揍,却不曾输过,况且连第八师团不也堪称是国宝吗?”
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就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如沐春风的美德固然令人羡慕,可我们只能努力以祖辈悲苦的血液作为肥料,培育出硕大而美丽的花朵。也许我不应长嗟短叹于昔日的愁苦,而该学习N君,坦率地为故乡栉风沐雨的传统感到自豪。何况从此而后,津轻总不至于还像过去那段辛酸的岁月一样,始终在地狱里轮回,不得超生。
第二天,N君领着我搭乘巴士沿外滨古道北上,在三厩投宿一夜,天亮后沿着浪花拍岸的海边小径步行到达本州岛最北端的龙飞岬。就连三厩与龙飞之间那些荒凉萧索的村落,也都令人同情地展现了津轻人的气概,天天无惧怒涛、抵抗强风,拼了命地养家糊口;至于三厩以南的各个村落,尤其是三厩和今别等地,更让我看到了在脱俗而明快的海港环境中,从容不迫的生活景象。唉,我根本没必要把自己笼罩在歉收的阴影下恐惧不安呀。为了帮本书的读者一扫阴霾,也为了祝福我们津轻人迈向光明的前程,请允许我引用佐藤弘理学士那令人拍手称快的文章吧!以下谨摘录其著作《奥州产业总论》的几个小节:
虾夷族版图遍及全局,遭击则匿于草里,受追则遁入山中之奥州。地形层峰叠嶂,境内处处均为天然屏障,以至于阻碍交通之奥州。周围有着受到北上山脉阻隔以至于未能发展、岬湾多如锯齿状海岸线的太平洋,以及风大浪高、海运不便的日本海,双海分置两侧之奥州。冬季降雪量大,为本州岛最冷之地,自古已遭受数十次歉收灾厄之奥州。相较于九州岛耕地面积占二成五,此地仅有微不足道的一成半之奥州。综上所述,不论从任何角度看来,奥州的天然条件皆极端不利,那么,现在的奥州该靠什么产业来养活六百三十万人呢?
无论翻开哪一本地理书籍,里面关于此地的记载皆是奥州地处本州岛东北边陲,食衣居住皆俭朴。且不说自古多以茅草、薄木板或杉树皮覆盖屋顶,如今仍有多数居民住在铁皮屋里,这些人裹布巾当衣服、穿灯笼裤 (6) ,粗茶淡饭,身处中下级阶层而甘之如饴。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奥州真的没有任何产业吗?以迅速发展为傲的二十世纪文明,难道唯独不曾普及于奥州吗?不,那是过去的奥州,假如要剖析现代的奥州,首先必须承认,今日的奥州具有和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意大利,同样旺盛的崛起力,无论是文化层面,抑或是产业层面皆然。幸蒙明治大帝对教育的垂念,不但使得教育迅速推行至奥州的每一座大城小镇,矫正了奥州腔的刺耳鼻音,更促进了标准话的普及,对从前沉沦于原始状态之蒙昧蛮族居住地赐予教化之光,令人耳目一新,积极投入开发与开垦,膏田沃野与时俱进,进而持续改良与改善畜牧、林业与渔业,使之日益畅旺。何况此地居民分布稀疏,未来发展可谓潜力无穷。
如同竹雀、野鸭、山雀、大雁等各种候鸟成群巡游此地觅食,大和民族于扩张时期亦由各地北上至奥州此地征服虾夷,或上山狩猎,或下河捕鱼,深受丰富资源的吸引而流连忘返。如是历经数代,人们各自择地而居,或于秋田、庄内、津轻等处平原种稻,或于北奥山地造林,或于草原饲马,或于海边专事渔业,奠定了今日繁荣产业的基础。奥州六县六百三十万居民,便是如此战战兢兢守住先人开发的特色产业,精益求精。尽管候鸟永远会流浪迁徙,但朴实的东北居民却早已定居,在此种稻、卖苹果,在紧邻蓊郁美林的翠绿大平原上放牧良驹幼马,抑或驾驶着满载新鲜渔获的渔船返回港口。
这番盛赞奥州的贺词,令我忍不住想奔到作者面前向他握手言谢。
第二天,我随着N君北上奥州外滨。临出发前,得先解决酒的问题。
“酒该怎么带去呢?要不要放个两三瓶啤酒到背包里?”听N夫人这么一说,我险些冷汗直流,暗暗反省自己为何生来会是个嗜酒如命的不正经男人呢?
“不,不用了!没有就算了!反正……也不是……非喝不可……”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通,连忙背上背包飞也似的逃出了门外。过一会儿,N君随后追上,我向他诚实招认:“唉,抱歉。我一听到‘酒’这个字眼就直冒冷汗,如坐针毡。”
N君似乎也有同感,红着脸嘻嘻窃笑:“我也一样。自己一个倒还能忍,可一见到你,说什么都不能不喝了。住在今别的M先生说,他早前已慢慢向邻居搜集一些配给的酒存起来了,要不要先绕去今别一趟?”
“真给大家添麻烦啦!”我叹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原先计划从蟹田搭船直奔龙飞,回程再步行和搭乘巴士,无奈那天一早就刮起了强大的东风,天气甚至可说相当恶劣,因此预定搭乘的定期轮班也不开了,只好改变行程,乘坐巴士出发。巴士上的乘客比意料中来得少,我们两个一路都有舒适的座位。沿着外滨古道往北行驶一个小时左右,强风逐渐缓了下来,还出现了湛蓝的天空,我还猜也许定期轮班会恢复行驶。总之,先绕去今别的M先生家,如果轮班恢复航行,一拿到酒就从今别港上船。我实在不想来回都走同一条陆路,那样未免太无趣了。
N君不停地在车窗前指着沿途的风景讲给我听,不过巴士渐渐靠近国防要塞,应该不宜将N君热心的说明仔细写在这里。总之,这一带已经完全看不到从前虾夷族住家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放晴,每一座村落看起来都干净明亮。宽政年间出版的京都名医橘南溪 (7) 的《东游记》 (8) ,有这样的记载:
自开天辟地以来,此地尚不曾如今日之太平。西起鬼界屋玖岛,东至奥州外滨,此乃号令不达之地。远古之时,屋玖岛称屋玖国,其名犹如异国,奥州亦有半数为虾夷族领地,及至近前,南部与津轻一带地名仍具诸多蛮名,可见该地曾为虾夷族之居所。外滨之道沿途村名,亦有诸如龙飞、月、内松岯、外松岯、今别、内越等等,均为虾夷语发音。如今内越一带风俗仍与虾夷族略微相似,津轻人亦唤其为虾夷种而蔑视之。依余之见,不仅内越一带,南部及津轻一带村民亦大抵为虾夷种。唯有及早蒙受皇化泽被,改正风俗语言之地,方得以世居数代之日本人自居。故礼仪文化迄今尚未启蒙,乃属天经地义。
自《东游记》成书至今,约莫时隔一百五十年,倘让作古多年的橘南溪搭上巴士,驶过今日笔直平坦的水泥马路,或许他会茫然纳闷,又或者他会惊叹昨冬之雪今何在?橘南溪的《东游记》与《西游记》可谓江户时代之名著,但正如其在凡例 (9) 中自承:
余游历乃为精进医学,相关医事可谓杂谈,载于另处以示同人。唯此书顺记旅途见闻,未曾正其虚实,必多有谬误。
亦即作者坦言文中记录只求勾起读者好奇心,便觉心满意足,深知其中必有不少无稽奇谈。且不说其他地方之轶事,单就外滨一带为例,即有如下记事:
奥州三马屋(笔者注:三厩的古称)位于松前渡海之津、津轻领地之外滨,乃日本东北尽头。古时源义经逃出高馆 (10) 欲渡往虾夷时来至此处,惜无渡海顺风而逗留数日,此间急切难待,遂将所携观音像置于海底岩石之上祈求顺风,忽而风向逆变,得以安然渡往对岸松前之地。其观音像今存此地寺院,是谓“义经祈风观音”。另岸边有一巨岩,岩体并排三窟形似马厩,是为源义经拴系坐骑之处,即地名三马屋之由来。
橘南溪对上述记载毫无置疑。此外,尚有如是记述:
奥州津轻外滨有一名曰平馆之地,此地北方有岩石面海而突,是为石崎之鼻。越过该处续向前行,有一深峡名曰朱谷,夹于群山峻岭之间,潺潺细流涓淌入海。此谷之土石皆为朱色,水色亦为朱红,朝阳映湿石犹若灿烂花海,赏心悦目。入海口之小石亦多为朱色。传闻此处海中之鱼,鱼体皆为通红。只因山谷遍地朱红,即言海中之鱼及小石皆为朱,且不言有情无情,实乃匪夷所思。
书中之奇闻异谈还不止这一段,尚且提到一尾名为“鱼翁”之怪鱼,栖身于北海之中,关于其慑人的记述如下:
体长竟达二三里 (11) ,无人曾睹该鱼全貌。偶浮于海面,望似浮现若干大岛,背鳍尾鳍隐隐可见。鱼翁吞噬二三十寻 (12) 长巨鲸,犹若鲸吞沙丁鱼,故此鱼一出,鲸群必东窜西逃。
另外,还有一则怪谈:
逗留三厩之际,一夜,该户近邻老人皆来与祖父祖母相聚,众人围炉而坐,聊谈山南海北故事。且说此二三十年前,松前之巨大海啸,令人惧怕胆寒,此际风平浪静雨亦远,只觉天色阴沉,夜夜时时有发光之物东西横过天穹,日渐增大。及至四五日前,于白昼亦有各路神佛飞越天边,有着衣戴冠御马者,有乘龙驾云者,尚有鞭骑乘犀象之类神兽者,且有着雪白素衣,抑或穿红戴绿者,满天形体或大或小、异类异形之神佛,东西向飞越。我等有幸日日出屋拜见如此不可思议之奇景。如此四五日后,某日黄昏抬眼远眺海面,隐隐可见白如雪山之物。众人奔走相告:“瞧啊!海上又有奇物出现!”雪山渐渐逼近,及至近处犹如扑越岛山之势,定睛却见原是惊天巨涛!“是海啸!快逃啊!”男女老少争相逃窜,须臾间海浪涌至,民房农田草木禽兽,尽皆卷入海底,海边村落竟无一人生还。众人至此恍然:诸神于云中飞行,实乃示警此一天灾,促民速速离去。
橘南溪以平易的文体,记叙了如此殊罕又如梦境般的故事。关于此地风光的具体样貌,我认为还是不写为妙,不如抄写古人的游记以飨读者。内容尽管荒诞无稽,然而宛如童话故事般的氛围,亦不失另一种乐趣,因而摘录了《东游记》里的两三则记事。顺道再多介绍一则我觉得小说爱好者应该会觉得特别有意思的记载:
余逗留奥州津轻外滨之际,当地官吏频频审问是否有丹后之人逗留。余问其何故,答曰津轻岩城山神甚为厌恶丹后之人。倘有丹后之人潜入此地,当即风云色变,雷雨大作,船舶无法出入,津轻领主甚为困愁。余四处赏玩之时,倘遇狂风连作,便有人责问是否有丹后人进入。但凡天候欠佳,官吏当即严厉审讯,倘有丹后之人在此,须立即驱逐出境。丹后之人一旦离开津轻界外,天候立即晴朗,风平浪静。不单当地习俗忌讳,官吏亦每每郑重其事,实属罕见。青森、三马屋以及外滨之道等港,最是厌恶丹后之人。余满腹狐疑,详问因何至此,答曰:当地岩城山为安寿公主出生之地,因而奉祀安寿公主为守护神。皆因当年公主流落丹后之国时,曾遭三庄太夫苛刻虐待,以致倘提及该地之人,岩城之神当即勃然大怒,呼风唤雨。外滨之道九十余里之内居民,皆仰渔猎和船渡过日,最是祈盼风调雨顺,为求天候晴好,当地人无不忌讳丹后之人。此说甚至扩及邻境,连松前南部等港口居民亦皆厌恶丹后之人,将其遣送出境。人之怨念竟至如此之深!
这话实在说不通,丹后人可真受委屈了。丹后国即为现在京都府的北部,那一带的人要是现在来到津轻,就得倒大霉了。安寿公主与厨子王 (13) 的故事,我们从小就从图画书看过,再加上森鸥外 (14) 的杰作《山椒大夫》,但凡喜欢小说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似乎并没有太多人晓得,那个悲情又凄美故事里的姊弟是津轻人,死后又被奉祀在岩木山。其实,我认为这段传说也有些启人疑窦。既然橘南溪可以未经查证,就写下了诸如源义经来过津轻啦,海里有身长三里的大鱼啦,石头的颜色染红了河水和鱼鳞啦等等,这或许同样属于“未曾正其虚实”一类不负责任的记录。话说回来,安寿公主和厨子王是津轻人的说法,也曾出现在《和汉三才图会》 (15) 里面“岩城山权现”的条目当中。由于《和汉三才图会》是以汉文书写,不大容易读,不过那个词条是这样写的:
相传,昔有本国(津轻)领主岩城判官正氏,于永保元年 (16) 冬,进京之时因谗言遭谪西海。本国有二子,姊名安寿、弟名津志王丸,与母同流浪,途经出羽 (17) 至越后直江浦云云。
起头处似乎信心十足,到后来却又不打自招了:“所谓岩城,与津轻的岩城山南北相隔八百里,以此奉祀令人生疑。”至于森鸥外在《山椒大夫》一文中,则是这样写的:“离开了岩代信夫郡之居所。”也就是说,我觉得大家把“岩城”一词,时而读作“iwaki”,时而读作“iwashiro”,然后加以穿凿附会,最后就把那则传说给套到津轻的岩木山上头了。不过,以前的津轻人坚信安寿公主和厨子王是津轻的孩子,并因太过痛恨与咒诅山椒大夫,以至于怪罪来到此地的丹后人是津轻天气变坏的原因,这看在我们这些同情安寿公主和厨子王的人眼中,倒也算是大快人心。
有关外滨的古代传说,暂且到此打住。话说,我们的巴士在晌午时分到达了M先生家所在的今别。如同前文所述,今别是个明亮甚至称得上现代化的港口小镇,居民接近四千人。N君领着我前去M先生家,出来应门的夫人说M先生不在。M夫人看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我有个毛病,每回看到别人家有这样的情况,总会立刻联想到该不会是我的缘故,害他们夫妻吵架了吧?虽曾不幸言中,所幸有时是我多心了。作家或报社记者的来访,往往会给平凡的家庭带来不安。这种事即便对作家来说,应当也是一种相当痛苦的经验。没有体验过这种痛苦的作家,脑子必定不灵光。
“他上哪里去了呢?”N君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卸下了背包,“总之,先借我们在这里歇一下吧。”说完便径自往玄关口的地板平台坐了下来。
“我去叫他。”
“哦,麻烦你了。”N君气定神闲地说道,“他在医院吗?”
“嗯,我想应该是。”面容姣好而婉约的M夫人轻声应答,旋即趿上木屐出了家门。M先生在今别的某家医院工作。
我也学N君一起坐在地板平台上,等待M先生。
“你先和人家打过招呼了吧?”
“嗯,是啊。”N君好整以暇地抽起烟来。
“不巧挑在午饭时间上门,恐怕不大妥当吧?”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没有的事,我们自己带饭盒来了呀。”N君若无其事地回答。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我想唯有西乡隆盛 (18) 可与之比拟了。
M先生终于来了。他难为情地笑着邀我们:“来,进屋吧!”
“不,没时间慢慢聊了。”N君站起身来说道,“如果船会开,我们打算现在就去龙飞。”
“是吗?”M先生轻轻点头,“那我就去问一问船会不会开。”
M先生特意去了趟码头帮我们打听,结果船班还是取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那位可靠的向导看起来并不觉得扫兴,“那,请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个盒饭吧。”
“嗯,坐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客套得连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不进屋里去吗?”M先生有些失望地问道。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N君很自然地开始解起了绑腿,“进屋里慢慢打算接下来该上哪里吧!”
M先生领着我们去了书房,房里有个小地炉 (19) ,炭火噼里啪啦作响。书架上满满都是书,连保罗·瓦莱里全集和泉镜花 (20) 全集都一册不缺。即便是一口咬定“故礼仪文化迄今尚未启蒙,乃属天经地义”的那位橘南溪大夫来到这里,保不准还会瞠目结舌呢。
“家里有清酒……”彬彬有礼的M先生才刚开口,已经先脸红了,“一起喝两杯吧!”
“不不不,怎好在这里就喝起来了……”话没说完,N君已嘻嘻笑着装迷糊。
“没关系的,”M先生敏感地觉察到了,“要让两位带去龙飞的酒已经另外备妥了。”
“是吗?”N君顿时两眼放光,“唉,可如果现在喝了酒,今天大概就去不成龙飞了。”语声未落,M夫人已默默地送来了酒壶。我自圆其说地心想,或许这位夫人并非对我们不高兴,而是原本就沉默寡言。
“那么,就小酌一两杯吧!别喝醉了。”我向N君提议。
“黄汤下肚哪能不醉啊?”N君端出前辈的架子训道,“看来,今天恐怕只能住在三厩了吧?”
“这个主意很好。你们今天就在今别好好逛一逛,一路走去三厩……呃,边走边逛的话大约一个小时吧?就算醉意醺然,都能轻轻松松地散步过去。”M先生也附议。决定了今天到三厩住一晚之后,我们就喝起来了。
从我踏进这个房间以后,有件事一直挂在心上。前些天在蟹田的时候,我曾脱口批评过一位五十岁的作家,现下发现他的散文集赫然摆在M先生的书桌上。即便我那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把这位作家说得一无是处,看来仍没有丝毫动摇M先生对这位作家的喜爱。忠实读者的坚定意志,还真是不容小觑!
“那本书借我看一下。”
我实在不服气,终于忍不住向M先生借来那本书随手翻阅,并就映入眼帘的段落虎视眈眈地开始细读。我原本计划鸡蛋里挑骨头后高唱凯歌,可我读的部分似乎恰好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晶,根本找不到可以见缝插针之处。我默不作声地读着,读完一页、两页、三页,最后总共读了五页,这才把书扔了出去。
“以我刚才看的地方来说,还算不错;不过,其他作品还是有写坏的。”我仍是嘴硬。
M先生的表情颇为欣喜。
“原因出在豪华的装帧上呀!”我更不认输地辩驳道,“用这种高级纸张,还用这么大的铅字排版印刷,就算是马马虎虎的文章,看起来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M先生没和我抬杠,只安静地笑着。那是胜利者的微笑。可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不甘心。能够读到好文章,让我释然了。这要比在鸡蛋里挑骨头后再高唱凯歌,来得更教人神清气爽。这不是谎言。我真心喜欢读好文章。
今别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叫本觉寺,从前有一位伟大的贞传和尚是这里的住持,因而声名远播。贞传和尚的事迹,在竹内运平所著的《青森县通史》中也有记载:
贞传和尚为今别新山甚左卫门之子,早年于弘前誓愿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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