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流吧!我的眼泪
[book_author]菲利普·迪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1926
[book_dec]《流吧!我的眼泪》是美国科幻鬼才,雨果奖、坎贝尔奖获奖作家菲利普·迪克代表作,扭曲的现实、个体身份缺失、毒品效应……这本书将迪克科幻所有经典元素融合在一起,这本书被评为坎贝尔奖最佳长篇小说,并获星云奖和雨果奖提名 那一天,杰森·塔夫纳还是一个拥有三千万粉丝的大明星;后一天,他却躺在一家破旅馆的房间里,还被抹去了所有个人资料。在一个缺乏身份证明就是犯罪的国度里,他不得不在混沌中摸索,全力追踪事实真相。 小说描述了一个处于国民警卫队和警察专制统治下的社会,内中交织着名人效应、基因改造、时空扭曲和泛滥毒品,探索了爱和人性的本质。于1975年获得坎贝尔奖,并获雨果奖和星云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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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部
流吧!我的眼泪,泉眼里洒下泪千行!
永远流浪,剪不断的忧伤。
听黑鸟在夜里歌唱,
她唱得不堪,唱得心怆,
唱得人,日夜叹孤茫。 [1]
[book_title]一
1988年10月11日这天,星期二,《杰森·塔夫纳秀》还剩三十秒。控制室里负责监控设备和调度节目的技术员站在塑料罩后,及时停住正在滚动的制作人员名单,向准备离开舞台的杰森打了个手势,又拍拍手腕,指指嘴唇。
杰森会意,马上凑近长杆麦克风,流畅地说道:“嗨,请大家继续给我们寄明信片和V字头来函,多多益善!现在,千万别走开,请欣赏接下来的节目:《苏格兰狗的惊奇冒险》!”
技术员露出笑容,杰森也对他笑了笑。接着,咔嗒一声,本档节目的音频和视频信号同时中断。这正是时长一小时的《杰森·塔夫纳秀》,年度收视率排名第二的王牌音乐综艺节目。今天的播映到此结束,一切如常。
“我们在哪儿浪费了那半分钟?”杰森转过头,问身边的明星希瑟·哈特,她是当晚的嘉宾。杰森不明白,他向来是数着秒做节目的。
希瑟·哈特说:“宝贝儿,没事。”她将冰凉的右手放在杰森的额头上,擦掉他渗出的细汗,摩挲他垂在额边的沙色头发。
“您有没有意识到您有多大的号召力?”他们的经纪人艾尔·布利斯问杰森。艾尔一说话,就不由自主地贴了过来,他一向如此。“今天晚上,有三千万人瞧您拉起上衣门襟。这种事情可不多见。”
“我每个星期都会拉上衣门襟,”杰森说,“这是我的标准动作。你不是第一次看我节目吧?”
“可是今晚有三千万人哪。”布利斯圆乎乎、红扑扑的脸上,一粒粒激动的汗珠在发亮,“您想想看!我还没把重播时的观众算进去呢。”
杰森接过话茬,干脆地说:“就算到我挂掉那天,这档节目的重播费也不见得能付清。感谢上帝。”
“这还真说不准,也许今晚就是你的死期。”希瑟说,“场外的粉丝们挤成一团,山呼海啸的。等你一出去,他们就把你撕成小方片,像撕邮票那样。”
“他们中也有您的粉丝呀,哈特小姐。”艾尔·布利斯说,话语中的喘气声像条狗。
“都他妈该死!”希瑟刺耳地回了一句,“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不是有什么公共场所聚众滋事罪吗?”
杰森握住希瑟的手,用力地握住,握得她皱紧眉头瞪着他。杰森至今都无法理解她对粉丝的厌恶。杰森知道,所谓公众形象,都源于粉丝,没有粉丝,自己在社会上就连屁也不是。杰森明白得很,作为全球观众看在眼里的大明星,经营好大众形象,是他必需的生活方式,如此而已。“你就不该当明星。”他对希瑟说,“你走自己的路去,别干这行了。到强制劳动营去,给他们做社工。”
“哪儿都有人,那儿也是成堆的人。”希瑟冷冷说道。
电视台的两名特别警卫,晃着膀子走到杰森·塔夫纳和希瑟跟前。“我们已经尽可能清理出一条干净的通道了。”胖的那位喘着气说道,“塔夫纳先生,我们走吧。趁大门外的观众还没蔓延到这边之前,赶紧走。”胖警卫给身后的三个家伙打了个手势,他们马上大步流星,走进闷热拥挤的通道,在前面开路。沿着这条通道,可以一直走到夜色下的大街上,街边停靠着杰森的劳斯飞船。这艘昂贵的飞船凸显了主人的高调。此刻,飞船尾部的火箭发动机已经启动,颤抖地空转着。杰森心想,这艘飞船就像一颗跳动的机械心脏——只为他一人跳动的心,只为他这个明星跳动的心。好吧,必要时,为希瑟跳几下也无妨。
这是她应得的,她今晚唱得不错。几乎和那谁唱得一样好,杰森心里暗笑。他心想,见鬼,你真的不能否认,三千万观众打开3D彩色电视,绝不是为了欣赏什么嘉宾明星。每晚都有上千个明星在遍布全球的各档节目中作为嘉宾登台,当然也包括那些火星殖民地节目。
杰森绝对可以肯定,观众们打开电视,只是为了看他 表演。而他,永远都会准时出场。杰森·塔夫纳从未——将来也永远不会令他的粉丝失望。相形之下,希瑟是多么厌恨她的粉丝。
“你不喜欢粉丝,”当他们扭着身子,不时地低头躲闪着挤过那条闷热的、散发汗臭味的通道时,杰森说,“是因为你不喜欢自己。你私下觉得他们品位太低。”
“他们是蠢驴。”希瑟嘴里咕哝。在人挤人的推搡中,她不小心把头上戴的那顶大而扁的时髦帽子给弄掉了。帽子丢了,就像丢进了鲸鱼的肚子里,转眼便不见了。
“他们是庸人。”杰森在她耳边说,嘴唇几乎埋在希瑟明亮蓬松的红发里。希瑟这款瀑布式发型十分了得,引领时尚先锋,正迅速风靡于地球上每一个美女如云的沙龙中。
希瑟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别说那个词。”
“他们平庸,”杰森说,“他们弱智。因为——”他轻咬住她的耳垂,“庸人等于平庸加弱智。对吗?”
她叹了口气。“唉,老天,真想坐在飞船里巡游外太空。真想进入纯粹、绝对的虚空。那儿没有人的噪声,没有人的气味,也不用看着别人在你面前嚼九种颜色的口香糖。”
“你还真是打心眼里恨他们。”杰森说。
“没错。”她立马点了点头,“你也是。”她顿了一下,转身直视他的眼睛,“你明知道你那天杀的嗓子已经玩完了,明知道你如今只不过是在啃老本,明知道你真正辉煌的岁月再也不会重现。”忽然,她又轻柔一笑。“我们在变老吗?”她的声音仿佛遗世独立,盖过粉丝们的呼喊声和尖叫声,“在一起慢慢变老吗?像夫妻那样?”
杰森答道:“六型不会变老。”
“准会,”希瑟说,“他们准会变老。”她抬起手来,抚弄他的深褐色鬈发。“我的宝贝,你从多久前开始染发的?一年前?三年前?”
“快上飞船。”杰森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他把希瑟拉到面前,一路推到大楼外。很快他们便走上好莱坞大街的人行道。
“我自个儿会走。”希瑟说,“不过我要你现在就唱一段本位高B音。我还记得你……”
他把她整个人猛地塞进飞船,自己也钻了进去,然后转身帮船外送行的艾尔·布利斯关上舱门。飞船起飞,迅速升高,没入雨云笼罩的洛杉矶夜空。宽阔无垠的天际光芒明亮,犹如正午一般。这都是为你,为我,杰森想,为我们俩,为未来的每一天。时间会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因为我们是六型。无论他们 知道与否,我俩都是六型。
杰森心里不禁玩味,感到阴郁袭来。即使个中有隐藏的冷幽默,也一点都不好笑。这是事实,是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大众完全被蒙在鼓里。这一切从未曾公开过,即便现在事情落到如此糟糕地步——至少在设计者看来,真是糟糕和难堪——也瞒得滴水不漏。那些开天辟地的专家们,他们推测过结果,但猜错了。四十五年前,那美丽的过去,年轻的世界,那洒在华盛顿特区昔日盛开的日本樱花树上淅淅沥沥的冷雨。当时,那些崇高的试验正在进行,就连实验室里也仿佛充盈着春天的气息。至少,还有过那么一段美好时光。
“我们去苏黎世。”他大声说。
“我太累了。”希瑟说,“再说,苏黎世烦都烦死了。”
“你烦那栋别墅?”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希瑟亲自为他俩挑选的。这些年来,那儿一直是他们避世休假的去处,特别是为了躲开希瑟深恶痛绝的粉丝们。
希瑟叹气:“那栋别墅,那些瑞士手表,那面包,那鹅卵石,那雪顶土坡。”
“是雪顶高山。”他像是受了委屈。“那行,得了呗。”他赌气说,“我自己去。”
“顺便捎上什么人吧?”
她简直无法理喻,但他又忍不住问:“你想 让我捎上什么人吗?”
“浑身散发强大磁性,男性魅力永不消退,你能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姑娘直接勾到你那张黄铜大床上。但我也不是说你一到那儿就这德行。”
“老天,”杰森心里一阵反感,“又来了,还是老一套。难道你整天都在想这些没谱的事?”
希瑟转过脸,神色遽然认真,“你的外表你自己一清二楚。在现在这个年纪,你仍旧惊人地俊美。每星期有三千万人集体向你抛媚眼。观众们打开电视,根本不是冲你唱歌去的,他们只为了能多看一眼你那不可思议的相貌罢了。”
“这话放到你身上也完全合适。”杰森刻薄地说。他感到无比疲倦,渴望到苏黎世郊外那栋私密、安静、近乎隐居的屋子去。那栋房子也在等着他俩回去,似乎指望他们在那儿待上一辈子,而不只是一夜或者一星期。
“我的年纪可没写在脸上。”希瑟说。
他看着她,全神贯注。鬈发火红,皮肤白皙,有一丁点儿雀斑。罗马鼻高挺,眼窝很深,紫罗兰色的眼睛大而有神。她说得没错,从外表完全猜不出她的年纪。她也从未像他那样,尝试过电话乱交网络。其实,他也用得很少,远未到上瘾的程度。至少在他身上,还没有因为电话乱交而导致脑损伤或早衰。
“你是个天杀的超级美女。”杰森不得不承认。
“那你呢?”希瑟说。
他不会那么轻易动摇。他知道自己的魔力所在,这种与生俱来的魅力四十二年前直接内接在他的染色体上。诚然,他的头发几乎已完全变灰,确实也在染发,脸上也不能说没有一条皱纹。可是……
“只要声线依旧,”他说,“我就没事。就能得偿所愿。你把我想歪了。是你六型骨子里的冷漠基因在捣鬼吧。你还以为这冷漠是什么宝贵个性呢。算了,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苏黎世的别墅,那你到底想 去哪儿?你家,还是我家?”
“我想嫁给你,”希瑟说,“然后就不用再分什么你家我家,到哪儿都是我们的家。结婚后我会放弃唱歌,我们会有三个孩子,他们个个都像你这么英俊。”
“女孩也是?”
希瑟坚持:“他们都会是男孩子。”
杰森伏下身,吻了吻她的鼻尖。希瑟露出微笑,握住他的手,轻柔地拍着。杰森道:“今晚,我们去哪里都成。”他的声调低沉坚定,如慈父一般。这是他有意克制。这类声音通常会对希瑟产生有力影响,效用大过任何其他举动。他心想,这声音的效力,或许还是强不过直接转身离开。
她害怕的就是这个。他们吵架时,特别是在苏黎世那栋别墅里,没人听得见,也没人能干涉,他曾偶然在她脸上发现过这种恐惧。一想到自己会独自一人,她就害怕得发抖。他明白这一点,她也明白。但这种恐惧仅限于他们的私生活,和他们的公众生活无关。作为名副其实的职业艺人,他们完全可以在任何场合用理智控制情绪。无论内心如何愤怒不安,他们也能在充斥着喧嚣粉丝、成堆邮件,以及众多旁观者的世界里自控情绪。就算对此充满彻骨的恨,也无从改变这个事实。
不过,他俩之间至少没有相互仇视。他们共性太多,且对彼此也有太多影响。有时,仅仅是肉体的接触,比方说现在,两人一起坐在飞船上,他们也会感到满心欢喜。这种欢欣一直会持续到飞船降落。
杰森把手伸进内口袋。他身穿高级定制真丝西服,全世界大概只有十套。他掏出一叠官印钞票,数量还不少,紧紧卷成一团。
“你不该随身带这么多现金。”希瑟又开始唠叨了,用的是他最听不惯的那种腔调,就是人们常说的固执己见老妈腔。
“有了这些,”杰森一边说,一边掂了掂那卷钞票,“我们想买什么就买……”
“万一有伙没登记的学生,昨晚从哪个大学的地下巢穴里悄悄跑出来。让他们撞上你,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这双手给卸了,把炫富的钱和你的手一起抢走。你太爱显摆了,没有一天不张扬。你看看你的领带。你看!”她的声调陡然升高,似乎真的发怒了。
“生命短暂,”杰森说,“好运气更是转瞬即逝。”他将那卷钱放回上衣内口袋,轻轻将那身完美的西服上的一块凸起抚平整。“我想用这些钱给你买点什么。”他说。实际上,这个念头刚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本想用这笔钱去拉斯韦加斯玩二十一点,赌上几把。作为六型,他能在赌桌上做常胜将军,而且乐此不疲。他的胜算比任何一个赌客都大,甚至比庄家还大。甚至,他心想,搞不好比赌场老板还要大。
“你撒谎。”希瑟说,“你并没有真心想给我买什么,你从没这么打算过。你是个自私鬼,唯一在意的就是你自己。一扭头,你就会用那卷该死的臭钞票去嫖妓,找个大乳房金发女郎,把她弄上床。很可能就在苏黎世,在我们的别墅里。你心里清楚,那地方我有四个月没去了。我还是怀了孕的好。”
希瑟这一番话,惊得杰森哑口无言。她简直是在撒泼,说得这么难听,叫他没法接话。不过,杰森必须承认,像希瑟这样的女人,有太多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她从没有对他完全敞开心扉,跟对她的粉丝一样。
可是,相处多年,他对希瑟的了解也在逐步加深。比如说,他知道希瑟在1982年流产过一次,这个秘密绝对无人知晓。他还知道,她曾和一名学生公社领袖非法结婚。整整一年,她都睡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兔子洞里,和那帮臭气熏天、蓬头垢面的学生待在一起,躲开警察和卫兵,在地下同吃同住。警察和国民警卫队包围了每一座校园,防止学生们爬出来,像沉船上的黑耗子那样冲进社会捣乱。
他还知道,一年前她曾因为私藏毒品被捕。倘若不是她的家族有钱有势,这一关 她根本过不去。她的财富、魅力和名望,在与警察对质的那一刻,全得歇菜。
这些难堪的遭遇让希瑟受到不小打击。但杰森知道,她早就挺过来了。和所有六型一样,她有强大的自我恢复能力。这些特殊的能力曾小心地植入他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其种类之繁多,就连杰森,他活到四十二岁的分上,也无从了解所有细节。在他一步步爬到娱乐圈顶峰的路上,多少垫脚石才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啊。
“这些‘华丽’的领带……”他刚开口,飞船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电话,漫不经心地打了声招呼,心想,大概是艾尔·布利斯打来通报今晚节目的收视率的。
不是艾尔,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嗓音尖细,极具穿透力,也就是说,很刺耳。“杰森?”女孩大声问。
“是我。”杰森用手把话筒捂住,对希瑟道:“是玛丽琳·梅森。我他妈哪根筋搭错了,会把飞船的电话给了她?”
“玛丽琳·梅森是哪根葱?”希瑟问道。
“等会儿跟你说。”他把手放开。“是我,亲爱的。我是货真价实的杰森,就算锉骨扬灰,凡间也仅此一人。有什么事吗?你听上去不大对。他们是不是又把你赶出来了?”他朝希瑟使了个眼色,嘴角露出促狭的笑容。
“甩掉她。”希瑟说。
杰森马上把话筒捂住,对希瑟说:“我会的,这不正在努力吗?你瞧好了。”他又对电话那头说道:“好的,玛丽琳。有什么苦水尽管向我倒,我不就干这个的吗?”
有两年光景,玛丽琳·梅森可以说是他的女徒弟。她想成为一名歌手,像他那样有名有钱,受人爱戴。有一天,她趁杰森排演时溜进了工作室。他注意到这个女孩:脸庞小巧,皮肤娇好,有些紧张,腿有点短,但裙子更短。这般细节,杰森在一瞥之下就已了然于胸。一星期后,他就设法安排哥伦比亚唱片的美术总监和节目总监为玛丽琳亲自试音。
那个星期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但没有一件和唱歌有关。
玛丽琳的声音穿过听筒,尖如刀刃:“我必须见到你,否则我就自杀,你会为此内疚,揪心一辈子。而且,我还会告诉希瑟·哈特那个娘们我们一直在上床。”
杰森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去她的,他已经够累了,节目上一连几小时不停地笑啊,笑啊,笑啊。“我正在去苏黎世的路上,要在那里过夜。”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跟发脾气的三岁小孩说话。通常而言,这种口气在玛丽琳大光其火、准妄想症发作时,会起作用。但这次显然不行。
“你那艘几百万的劳斯飞船,花不了五分钟就能到我这儿。”玛丽琳仍不依不饶,“我只想和你聊五秒钟。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她恐怕是怀孕了,杰森心想。该吃避孕药的时候,她可能无意——或故意忘了吃。
“五秒钟的时间你能告诉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他严厉地说道,“现在就说。”
“我想要你陪我。”玛丽琳用她惯常的语气说道,丝毫不为别人考虑,“你必须来陪我。我有六个月没见到你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把咱俩之间的事想了又想。特别是最后一次试音。”
“好吧。”杰森心里感到又恨又怒。这就是为她量身订制方案,想方设法把她这个毫无天分的人推上职业歌手之路的后果。他狠狠把电话挂了,然后对希瑟说:“我很高兴你从没和她见过面,她真的是一个……”
“放你的屁。”希瑟说,“我从‘没和她见过面’,完全是因为你他妈处心积虑地让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
“随便你怎么想。”他边说边把飞船向右拐了个大弯,“我给她争取的试音机会不只一次,而是足足两次,她全都搞砸了。为了保住自尊心,她现在又全赖在我头上。即便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你恐怕也会以为是我造成她今天这个处境的。”
“她的胸长得如何?”希瑟问。
“还不赖。”杰森咧嘴一笑,希瑟也笑了。“你知道我的弱点。但我又没白拿她什么,我为她争取到了试音,两次 。上一次是在六个月前,我当时就知道她五音不全,根本不是这块料。她到底还想告诉我什么呢?”
他猛地把自动飞行按钮砸下去,飞船立即向玛丽琳的公寓飞去。那地方虽小,屋顶也足够停飞船了。
“她很可能是爱上你了。”希瑟说。杰森停下飞船,降下舷梯。
“对,就像其他三千万观众一样爱。”杰森干巴巴地说。
希瑟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好,“你可不要待太久,要是太久了还不回来,我才不会管你呢,我自己飞走。”
“留下我和玛丽琳耗在一起?”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我马上就回来。”他穿过屋顶,到电梯口按下按钮。
杰森刚走进玛丽琳的屋子,就察觉到她已经神志不清。她表情扭曲,面部拧成一个结,身体紧缩,看上去像要吞下自己。她的眼睛变形更明显。面对女人,杰森一向冷静,但这次他还真有点发毛。玛丽琳的眼睛圆鼓鼓地睁着,瞳孔很大,死盯着他不放。她就这么杵在那里,紧抱双臂,半句话也不说,身上的每个部位都锁得紧紧的,僵硬无比。
“说话。”杰森道,尽力控制住局面。通常而言,应该说是一向而言,只要有女人在的场合,他都能完全控制住局面。这本来就是他的天赋。可这次……他觉得不自在。她仍没说话。从层层叠叠的浓妆之下,仍能看出玛丽琳的面部全无血色,简直像一具活尸。“你还想再试一次音吗?”杰森问她,“这就是你想要的?”
玛丽琳摇了摇头。
“那行,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心不在焉,有点魂不守舍。但他尽量不语露焦躁。再说,他实在是太精明、太有经验了,怎能让她听出来自己慌了神呢?对付女人,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唬住她们,进退自如。事情总是取决于你怎么去做,而不是你要做什么。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玛丽琳转身就走,身影消失在厨房里。他缓缓跟在后面。
“你还在为那两次试音生气……”他正要说。
“给你。”玛丽琳说。她拎起洗碗槽里的一个塑料袋,定了一秒钟,面容依旧苍白,肌肉依旧僵硬,眼睛依旧鼓着,眨也不眨。然后她猛地撕开袋子,把东西向杰森砸过来。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杰森下意识地向后躲去,但还是慢了一招,晚了一步。从那袋子里窜出来的木卫四寄生怪物,外表像是一团凝胶,身上长有五十个摄食管。这鬼东西紧紧趴在他胸口上。杰森马上感到已有摄食管插入胸膛。
他跃起身,从头顶的储物柜里抓来一瓶还剩一半的苏格兰威士忌,飞快拧下瓶盖,将所有酒都倒在那个凝胶状生物上。他的意识很清醒,可以说是无比冷静。他坚定地站稳,没有恐慌,稳稳地将威士忌持续不断地往那东西身上倒。
起先并没什么用。但杰森依旧站稳脚跟,强迫自己不要恐慌。很快,那玩意开始起泡、变皱,然后从他胸前掉了下来,摔到地上死了。
杰森感到一阵虚弱,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还有摄食管残留在他体内,它们明显还有活性。“你真行。”他憋出话来,“差一点就整到我了。你这狗娘养的小臭婊子。”
“不是差一点。”玛丽琳冷漠地说,不带一丝情绪。“你比我更清楚,有些摄食管已经进入你体内。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光靠一瓶威士忌,你弄不出它们。实际上,任何东西 都不可能把它们弄出来。”
杰森昏过去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正在向头顶上灰绿色的天花板升去。然后就一片空白了,空白到虚无,空白到连他自己也不存在。
剧痛。他睁开眼,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胸口。身上穿的已不是那件手工真丝西服,而是医院里的棉制白大褂。他正躺在一张轮床上。“老天。”他的声音无比沙哑。两名护工正飞快地将轮床推上医院走道的斜坡。
希瑟在他身边,跟着轮床疾跑。她既焦虑又震惊,但和杰森一样,她能将大部分内心情绪压抑在外表之下。“我就知道不对劲,”护工把轮床推进病房时,她飞快地说,“我没在飞船里等你,我下了船,跟在你身后。”
“你怕是以为我俩正在上床吧。”杰森虚弱地说。
“医生说,要是再迟十五秒,你就会由于他说的某种肉体强侵而死,因为那东西进入了你体内。”
“我弄死了那狗杂种,”他说,“但没能把所有摄食管全弄出来。反应太慢了。”
“我都知道。”希瑟说,“医生都跟我说了,他们正在准备手术。只要摄食管还没有侵入太深,就还有希望对付它们。”
“我善于应对危机。”杰森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紧闭双眼,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但还不够专业,不太够。”他睁开眼,看到希瑟在哭。“天塌了吗?”他将希瑟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用力握紧他的手指,他感受到这股爱的力量。这是除了痛苦之外,他最后的感觉。痛,痛得感觉不到希瑟,感觉不到医院,感觉不到护工,感觉不到光。最后,也没了声音。忽然,他进入了永恒的片刻,这刹那的永恒立即将他完全吞噬。
[book_title]二
他双眼紧闭,但渐渐有了光亮,隔着眼皮透进微微红光。他睁开眼,抬头把四周望望。希瑟和大夫都不在身边。
他独自一人躺在房间里。身边的桌子上有面大镜子,上面有条长裂缝。油腻腻、湿乎乎的墙上有几根丑陋的老式灯管吱吱闪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电视声。
他不在医院。
他忽然意识到,希瑟也没有和他在一起。这个事实几乎立即压倒一切,使他瞬间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
老天,他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胸口已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许多其他东西似乎也与疼痛一起消失了。他颤巍巍地把身上的羊毛毯掀开,毯子很脏。他坐起来,条件反射般地揉揉前额,把元气召回来。
他意识到这是个旅馆单间。嘈杂无度、臭虫穿行、酒鬼四仰八叉横躺的便宜旅馆。这种地方既没窗帘,更没独立浴室。他想起成名前住的地方。那个默默无闻、身无分文的黑暗岁月,他长久以来一直在努力将它清除出记忆。
钱。想到钱,他赶紧摸摸衣服,这才发现那身病号服已换回手工真丝西服,不过已皱得不像样。内口袋里那卷大面额钞票好端端的还在,他本打算用这卷钱去拉斯韦加斯挥霍。
手中有钱,心里不慌。
他把目光扫过房间,想找部电话。没有,当然没有。前厅应该有。可他该打给谁呢?希瑟?经纪人艾尔·布利斯?《塔夫纳秀》的制片人莫里·曼恩?他的律师比尔·沃夫尔?也许应该挨个儿打一遍,越快越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心还不稳,嘴里忍不住骂了几句。一种动物的本能重新攫取了他的心智。他稳住身体——强壮的六型体魄,以便应战。但他却不知对头到底是谁?想到这一点,他感到恐慌。在他记忆中,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慌。
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他自问,答案却无从知晓,根本察觉不到,也无从分辨。只知道现在是白天。肮脏的玻璃窗外传来奎波 [2] 疾驰而过的嗡嗡声。他看了看表,十点半。没用。他不知道是哪一年,没准已经过了几千年。表上的时间毫无意义。
还是得打电话。杰森走出房门,穿过走廊,灰尘扑面而来。他找到楼梯,抓紧栏杆,一步步挪下台阶。最后,总算跨进空空荡荡、阴郁湿闷的前厅。前厅角落里放着几把椅子,靠垫都破了。
幸好还有零钱。他投进一美元金币,拨通艾尔·布利斯的电话。
“布利斯经纪公司。”传来艾尔的声音。
“听着,”杰森说,“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基督的名义,赶快过来接我离开这鬼地方,去哪儿都成。你明白吗?艾尔?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接着,传来艾尔·布利斯冷淡的回应:“谁在跟我说话?”
杰森吼了回去。
“我不认识你,杰森·塔夫纳先生。”艾尔·布利斯说道,语调仍然不带丝毫情感,保持置身事外的超然,“你确定没打错电话吗?你想找的是哪位?”
“找你,艾尔。艾尔·布利斯,我的经纪人。在医院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在这儿醒来?谁把我送过来的?你不知道?”他尽力自持,把恐慌情绪压下来,努力让话说得更合理些,“你能帮我找到希瑟吗?”
“哈特小姐?”艾尔轻声笑了起来,没有答话。
“你——”杰森狂怒不已,“作为我经纪人的历史,正式完结!没什么可说的。不管情况如何,你都出局了。”
他又听到艾尔·布利斯在那头轻笑,然后,咔嗒。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艾尔·布利斯挂了电话。
我要杀了这个婊子养的,杰森心说,我要把这个杂种秃头死胖子撕成碎渣。
他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明白。他出于什么目的突然间跟我对着干?基督在上,我他妈到底怎么惹到他了?他和我十九年的交情,一直是我的经纪人。这种见鬼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
我得再试试比尔·沃夫尔,杰森下了决心。比尔一直在办公室,就算不在,也能随时联系上他。我要找到他,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他把第二枚金币丢进投币孔,凭着记忆拨通了比尔的电话。
“沃夫尔和布莱恩律师事务所。”是女前台的声音。
“帮我转比尔。”杰森说,“我是杰森·塔夫纳。你认识我。”
前台说道:“沃夫尔先生今天出庭。您可以和布莱恩先生联系吗?或者等到今天下午沃夫尔先生回到办公室后,我让他给您回电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杰森说,“你知道杰森·塔夫纳是谁吗?你看电视吗?”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几乎完全失去控制,音调陡然拔高,声线像是破裂了。他用尽本事,总算重新控制住声音,但双手还是忍不住颤抖。实际上,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战栗。
“我很抱歉,塔夫纳先生。”前台说,“我真的没办法和沃夫尔先生或……”
“你看电视吗?”他说。
“看。”
“那你怎么会没听说过我?《杰森·塔夫纳秀》,每周二晚上九点?”
“我很抱歉,塔夫纳先生。您真的必须直接和沃夫尔先生说。请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会记下来,并请沃夫尔先生今天回电给您。”
他挂了电话。
我疯了,他心想。要么是她疯了。她和那个婊子养的艾尔·布利斯都疯了。老天。杰森离开电话,坐进一张褪了色的沙发椅,双腿兀自颤抖。坐下来的感觉不错,他闭上眼,慢慢地深呼吸。开始思考。
他告诉自己,手里有五千美元,全部是官印大面额钞票。这么说,我还不是全无希望。另外,那玩意已经从我胸口脱落了,包括摄食管。一定是医生用外科手术把那些玩意全取了出来。退一万步说,我至少还活着,我该感到高兴才对。他转念又想,是不是发生了时光倒流?得找张报纸看看。
他在身边的长沙发上找了份《洛杉矶时报》,上面写着1988年10月12日。时光没有倒流。
12号正是他节目播完遇到玛丽琳,让她摆了一道,送进医院差点死掉的第二天。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杰森开始细细翻阅这份报纸,直到看见娱乐专版。最近三周,他每天晚上都在好莱坞希尔顿酒店的波斯大厅表演。当然,周二除外,他得上节目。
酒店的人为此连续打了三周广告,但在这份报纸上,却完全不见广告的踪影。他感到心跳开始加速,也许是在别的版登的。他马上从头仔细扫过报纸的每一版内容。艺人广告一个接着一个,但没有一条提到他。这不可能。过去十年,无论在哪家报纸的娱乐版上,都能找到他的脸。绝不会有例外。
我再试一次,他决定。我再试试莫里·曼恩。
他打开钱包,想找到写着莫里电话号码的纸片。
钱包很薄,不对劲。
他所有的ID卡都不见了。没有这些卡片,他就无法生存。没有这些卡片,他就无法通过警察和国民警卫队设置的路障,会被当街射杀,或是直接送进强制劳动营。
没有ID卡,我两个小时都活不下去,他对自己说。我甚至不敢走出这个破旅馆的大厅,不敢公然上街。他们会把我当成从校园里逃出来的学生或教师。我会像奴隶一样在劳动营里干重活,干到死为止。我会变成他们口中的非人 。
他心想,我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活下去。去他妈的名人杰森·塔夫纳,我回头再来管这档子事。
他能感到全部神经都在调动六型基因所决定的强韧个性,整个意志开始专注于当前的危机。我不是普通人,他提醒自己。我一定能应付这个考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想尽办法。
比如,有了口袋里这叠钱,我现在就可以去瓦兹区弄到假ID卡。能买一大堆。我一直听说那儿有不少小混混干这营生,手里这些钞票足以让他们蜂拥而上。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些人渣打交道。现在,我不是杰森·塔夫纳,也不是坐拥三千万观众的大明星。
这三千万观众,有谁现在还记得我呢?如果“记得”这个词没用错的话。我的口气就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是个过气了几十年的明星似的。可现实情况又不完全是这样。
杰森回到投币电话前,在黄页上找到位于艾奥瓦的出生登记控制中心号码,用了好几枚金币,耽搁了好一阵工夫,才最终联系上那里的职员。
“我叫杰森·塔夫纳,”他对工作人员说,“生于1946年12月16日,出生地是芝加哥荣军医院。可否请你确认该信息,并将我的出生证明传真一份过来?我需要这份证明来申请新工作。”
“好的,先生。”工作人员将电话搁在一边,杰森等着。
工作人员又拿起电话,说道:“杰森·塔夫纳先生,1946年12月16日生于库克县。”
“没错。”杰森说。
“我处没有任何登记在该时间和地点的出生信息。先生,您是否完全肯定该信息无误?”
“难道你认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及在哪儿和什么时候出生的?”他的声音又快失去控制,但这一次他没去管它,恐慌情绪完全压倒了他。“谢谢。”他说完后挂了电话,浑身抖个不停。不光是身体在发抖,整颗心也在发颤。
我不存在 ,他对自己说。世上没有杰森·塔夫纳这个人。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出现。让我的事业见鬼去吧,我现在只想活下去。要是什么人或什么组织想搞垮我的事业,没问题,搞吧。可你们未必也太狠了,竟想把我整个人的存在都完全抹掉?连我的出生记录都要销毁?
他的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他恐惧地意识到,他们肯定没能把所有的摄食管都弄出来。有些仍残留在他体内,还在吸食,在长大。该死的脑残婊子。我衷心希望她走投无路到街头去卖,两毛五就能干一次。
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让A和R [3] 这些人物亲自试音。去她的,算了,反正也没少上她。这件事算是扯平了。
杰森回到旅馆房间,不顾苍蝇横飞,在那面大镜子前好好看了下自己。他的外表丝毫没有改变,只需要刮一下胡子。人没变老,皱纹没增加,也看不见一根白发。肩膀宽阔,肌肉发达,腰部没有一丝赘肉。衣服无比合身。
这些细节对你的形象而言极其重要,他对自己说。能穿什么样的衣服很重要,特别是这种对腰围要求很严格的紧身服装。我的衣柜里至少有五十件这样的衣服。或者应该说,曾有五十件。它们现在都在哪里?他自问。鸟儿飞走了,如今何处草场莺歌燕舞?还是说,飞走了就是飞走了?幼年时的记忆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这是在此时此刻以前,他从未记起过的事。诡异,他心想,身处如此陌生和严峻的环境中,脑海里却突然跃进多年前的时光断片。其中有一些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琐碎无用的片段。
愿望如若是马,乞丐就会飞。诸如此类。足够让你陷入疯狂。
他心里盘算,在这家可恶的旅馆和瓦兹区最近的假ID贩子之间,会有多少个警察和国民警卫队的检查站?十个?十三个?两个?对我而言,他心想,一个就足够了。甚至撞上三人巡查小组的移动检查站,只要给他们逮住,来个随机抽查,他就一切玩完。他们有该死的无线电设备,可以马上和堪萨斯城的警卫数据中心连线。所有人的档案都存在那里。
他将袖管卷起来,看着前臂。是的,就在这里,文在他身上的身份编号。从一出生就印在肉体上的身份证明,会跟着他一同进入坟墓。他不是正盼着去吗?
那些移动检查站的警察和卫兵,会用设备读取你身上的身份编号,并将数据传送给堪萨斯。然后……然后什么?然后,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档案是否和出生证明一样,全都消失了。要是真的消失了,那些警察和卫兵的小官僚头头们会有什么判断呢?
文件系统出错。有人把存储档案的微缩胶卷给弄混了。迟早会找到它们。是的,迟早,但已经和我无关了。等找到它们,我早就在月球上的采石场里用十字镐干了十年的苦工。他陷入沉思,如果我的档案失踪,他们就会假定我是逃跑的学生,因为只有学生才会在警卫系统的数据库中没有档案留底。即便是学生,那些主犯分子——学生领袖,也有档案。
我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他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我甚至没法证明自己合法存在。昨天我还有三千万的观众遍布全球来着。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他们身边,但不是现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每个人生来就有一张出生证明,我现在甚至连这个都没有。我一定会拿回来,六型不是凡人。身处这样的肉体和心理的双重摧残之下,任何凡人早就魂飞魄散了。面对这种失去现实存在感的压力,我能挺住。
作为一名六型,无论外部环境如何,我们总会扳回优势。因为我们的基因早已决定了这一切。
他再次离开房间,下了楼,来到旅馆前台。接待员是一位中年大叔,留着胡子,但不多,正在翻看一本《拳击》杂志。大叔没抬头,道:“有何吩咐,先生?”
杰森把怀里的一沓官印钞票掏出来,抽出五百美元,撂在大叔面前的柜台上。大叔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眼睛瞪圆了。他总算正眼瞧了瞧杰森的脸,露出不解的表情。
“有人偷了我的ID卡。”杰森说,“只要你把我带到能制作新卡片的人那儿,这五百美元就是你的。你要是想干就痛快点,我等不了。”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让警察和警卫队抓住的风险,杰森心想,就在这鬼地方,在这肮脏下流的小旅馆里给逮个正着。
“或者在旅馆门口的人行道上给逮个正着。”大叔说,“我会点心灵感应。我承认这旅馆是坨狗屎,但我们至少没臭虫。有阵子火星沙跳蚤挺多的,但现在肯定没了。”他把五百元钞票兜到手里。“我带你去见个人,能帮上忙。”他专注地看着杰森的脸,顿了顿说,“你认为自己闻名全世界。无所谓,我这儿什么人都有。”
“我们走,”杰森的语气不容反对,“马上。”
“这就出发。”接待员大叔说完,转身拿起闪亮亮的塑料外套。
[book_title]三
大叔慢悠悠地开着老式奎波,那破车一路上发出吓人的噪声。他漫不经心地对坐在身边的杰森说:“我从你脑子里感应到很多非常古怪的事情。”
“离我的脑子远点。”杰森恶狠狠地说道。他向来讨厌那些喜欢钻到别人脑子里去东张西望的心灵感应人士,现在更是如此。“离我的脑子远点,”他说,“直接带我去找你说的那人。要是你还想留着小命,就不要撞上警卫设下的任何路障。”
大叔语气温柔地说:“你不用跟我提这个,我都懂,一旦拦下就不得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干。我干过很多次,为了那些学生。但你不是学生。你有名又有钱。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没名又没钱,是个无名之辈。从法律角度严格说来,你甚至不存在。”他轻声笑了一下,眼睛紧盯着马路上的交通状况。杰森注意到,他开起车来像个老妇人,两手紧抓着方向盘不放。
他们开进瓦兹区核心地带。这儿是个大贫民窟,破败的街道两侧是一排排又小又黑的商店,马路边的每个垃圾桶都溢了出来,人行道上扔满了碎玻璃瓶。土黄色的商店招牌上店名很小,可口可乐广告的字母却很大。他们途经一个十字路口,一位老年黑人正在过马路。他蹒跚而行,走得迟缓,像上了年纪的盲人那样谨慎。看见这位黑人,杰森感觉怪怪的。如今很少能见到黑人。在叛乱时代,国会通过了臭名昭著的《泰德曼议案》,对黑人实行强制绝育政策。大叔小心地让这辆吱嘎乱响的奎波减速后停在路口,以免惊到过马路的老人。老人身穿皱巴巴的深褐色西装,上面打满了补丁。他显然也意识到车在让他。
“你知不知道,”大叔对杰森说,“要是我现在用车撞他,肯定会捞个死刑。”
“那还用说。”杰森道。
“这年头,他们就像世上最后一群美洲鹤。”大叔边说边松开刹车,继续向前开。老黑人已经过了马路。“保护他们的法律有一千条。不准嘲讽,不准殴斗。殴斗能让你受重罪起诉,少说也得十年监禁。不错,我们已经把他们整得快绝种了,这也是《泰德曼议案》的初衷。我估摸着,这也是沉默的大多数心里想要的结果,但是——”他做了个手势,这是他第一次手离方向盘——“我想念那些孩子。我还记得自己十岁时,有个黑人小伙伴,我们一起玩耍……实际上,我们住的地方离这儿还真不远。他现在肯定早已绝育了。”
“但他绝育之前肯定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杰森指出,“在他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他的妻子必须放弃生育权……至少他们还能拥有一个孩子。法律是这样规定的。有一百万条法律法规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
“两个成年人,一个孩子。”大叔说,“黑人的人口每一代减少一半。实在是高。你必须得说,泰德曼这个办法实在是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种族问题,高。”
“必须有所作为。”杰森坐在位子上,身体僵硬。他注视着前面的街道,仔细查看是否有警卫检查站和路障的迹象。他不知道大叔还得花多久才能把他带到目的地。
“我们马上就到。”大叔平静地说。他飞快地转头瞅了一眼杰森。“我不喜欢你的种族主义观点,”他说,“虽然你刚才付了我五百美元报酬。”
“现在的黑人数量对我来说正好。”杰森说。
“等他们都灭绝了呢?”
杰森说:“你不是能读我的思想吗?我不需要亲口告诉你。”
“老天。”大叔说了句,然后就将注意力转到路况上去了。
他们向右转了个大弯,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两侧都是紧锁的木门。没有任何标志,每扇门都闭紧嘴巴,一丝声音也没有。四处堆积着陈年的垃圾。
“门后都是什么?”杰森问道。
“像你一样,都是不敢见光的人。但他们又不完全像你,他们可没有五百美元在手……噢,远不止五百美元,倘若我没感应错的话。”
“为了搞到ID卡,”杰森尖刻地说,“我少不了要大出血。身上的钱也许还不够。”
“她不会宰你的。”大叔边说边将奎波靠边,停在小巷的人行道上。杰森钻了出来,发现眼前是一间废弃的饭馆,破窗子都用木板条封死了,里面一片漆黑。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反感,但目的地显然就是这儿,他实在没什么选择余地。他必须进去,尽快了结此事。
这一路上,他们绕过了所有的检查站和路障,这个接待员果然在选择路线上很有一套。所以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他妈什么值得抱怨的。
他和大叔一起进了饭馆前门。门早就破了,歪歪斜斜,也没上锁。他们没有说话,小心地避开胶合板上凸出来的锈铁钉,估计是用来封窗户的。
“抓紧我的手。”大叔从吞没四周的暗影中向他伸出手,“黑成这样我也认得路。你要知道,这个街区三年前就断电了。政府用这手段赶人走,他们想把这些建筑全部拆光。”他又补充道,“但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
杰森握着大叔潮湿冰冷的手,在他的引领下走过一块地方。原先貌似是桌子和椅子,现在成了胡乱堆叠的桌腿和木板。到处都是蜘蛛网,灰尘时不时地扑腾起来。他们一路磕磕碰碰,最后来到尽头的一堵墙前。大叔停下来,松开手,在黑暗中摸索什么东西。
他边摸索边说:“我打不开这扇暗门,只能从里面开,她 那边。我现在正在给她打暗号。”
正说着,一部分墙体移动起来,发出隆隆的呻吟声。杰森注意看着,发现移开的墙体后面什么也没有,仍是一片漆黑。废弃之地。
“往前走。”大叔立即跨了过来。之后,那面墙又慢慢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灯光忽然闪亮。杰森的眼睛受到刺激,什么也看不见。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方才看到面前的工作间。
地方很小,却有很多极为复杂的高精密仪器。远处有张工作台,成百件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工作台下面有很多大纸箱,可能是用来装各种类型的纸的。屋里有台小型电动打印机。
对了,那女孩。她坐在高脚凳上,正在整理一排活字。他注意到女孩是灰色头发,头发很长但发量不多,从脖颈一直垂到腰部。上身是全棉工作服,下身穿着牛仔裤,脚很小巧,光着。他猜女孩十五六岁,几乎没有胸部,但有一双修长的腿,正是他的菜。无妆素颜,肤质白皙。她端坐在那儿,像一幅刚完工的淡水彩画。
“嗨。”她打招呼。
大叔说:“我该走了。我会尽量不把这五百美元在一个地方花光。”他按了一个什么按钮,墙又移动起来。与此同时,工作间的灯也灭了。四周再度一片漆黑。
女孩坐在凳子上说:“我叫凯西。”
“我是杰森。”他说。这时墙又重新关了起来,灯自动打开,亮光又回来了。他心想,她真的非常漂亮,只是有点无精打采,情绪消极。杰森觉得,这世间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去关心一丝一毫。生来冷漠?不,他不这么认为。她只是很害羞。这么解释才对。
“你给了他五百美元,让他把你送到这儿来?”凯西很惊奇,她仔细地观察他,非常仔细。似乎要通过对他外表的研究,来作出某种严肃的判断。
“我的西装通常不会这么皱。”杰森说。
“很不错的西装。真丝的?”
“是的。”他点点头。
“你是学生吗?”凯西仍在打量他,“不,你不是学生,你的皮肤不像他们那样松弛苍白。他们住惯了地下营地。好吧,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是说罪犯吧。”杰森说,“他们总在试图制造假身份证明,逃避警察和警卫队的追捕。”
“你是吗?”她丝毫不感到局促不安,语气十分平淡。
“不是。”他没多解释,现在还没到时候。也许过一会儿。
凯西说:“你觉不觉得有很多警察实际上不是真人,而是机器人?他们总是戴着防毒面具,你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真人。”
“我打心眼里不待见他们。”杰森说,“根本不需要看那么深,那么远。”
“你需要什么样的ID卡?驾照?警察部门制作的ID卡?合法工作的受雇证明?”
他答道:“什么都要。包括音乐家协会十二分区的会员证。”
“噢,你是一位音乐家。”她看他的眼神更有兴致了。
“我是歌手。”他说,“每周二晚九点,我在电视台主持一档综艺节目,一个小时时长。你没准也看过,是《杰森·塔夫纳秀》。”
“我没有电视机。”女孩说,“所以我猜,我是认不出来你的。做综艺节目好玩吗?”
“有时候挺好玩。你整天要和那些吃舞台饭的人打交道,要是碰上你喜欢的人,那会是很愉快的经历。他们绝大部分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他们也有恐惧,并非完美无缺。有些人无论台前幕后都非常幽默。”
“我丈夫一直跟我说,我是个毫无幽默感的人。”女孩说,“他总是以好玩的心态面对任何事。甚至收到国民警卫队征兵令的那天,他还感到整件事十分有趣。”
“他退伍后还是如此乐天吗?”杰森问。
“他没能退伍。在一场学生突袭中遇难了。并不是学生的错,是警卫队的人误杀了他。”
杰森说:“如果我要全套ID卡,得花多少钱?你最好在动工前先跟我摊开来说清楚。”
“我向来只跟人收取他们负担得起的费用。”凯西又开始摆弄工作台上排成一排的活字,“我看得出来你非常有钱,我不会少要你的。你对埃迪出手那么大方,衣服这么名贵,我都看得出来。好吗?”她飞快地向他瞟了一眼,“还是我完全想错了?告诉我。”
“我身上带了五千现金。”杰森说,“嗯,实际上要减掉五百块。我是世界级明星。除了电视秀,我每年都会在桑兹大酒店出场一个月。实际上,只要我那满满的日程表还能腾出空来,我就会在各种顶级俱乐部走穴。”
“哟,”凯西说,“我还真希望听说过你,那样我肯定对你有印象。”
他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傻话?”凯西怯生生地问。
“没有。”杰森说,“凯西,你多大?”
“十九岁。我的生日在十二月,因此我已经快二十了。你看我像是多大?”
“也就十六吧。”他答道。
她努努嘴,像小孩子似的把声音压低。“每个人都这么说,因为我完全没有胸部。要是我有胸部,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一。你多大呢?”她暂停对自己胸部的计较,忽然把目光热切地投向杰森,“我猜大概五十。”
杰森马上流露出愤怒和悲伤的表情。
“你看上去很受伤。”凯西说。
“我今年才四十二。”杰森从嘴里憋出话来。
“敢情也差不太多。你看,不管是四十二还是五十,都……”
“我们还是快点干正事吧。”杰森打断她,“给我一支笔一页纸,我把我想要的东西以及每张卡上的信息都写下来给你。这件事绝不能有半点差池。你最好能干得漂亮些。”
“你生我气了。”凯西说,“因为我说你有五十岁。靠近点仔细看,你也没那么老。你看上去三十差不多。”她把纸笔递给杰森,含羞一笑,略表歉意。
杰森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说道:“得了。”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凯西把腰一扭,躲开了他。
像森林里的小鹿,杰森心想。别人轻轻碰她一下,她都那样紧张,却在干伪造证件这么危险的营生,逮住了少说也得判二十年。这太奇怪了。恐怕没有人提醒她伪造证件是桩重罪。她也许不是假无知,而是真单纯呢?
远处那面墙上挂着一件色彩夺目的装饰品,吸引了杰森的目光。他走过去细细端详起来。这是件装裱好的中世纪手稿残片,仅有一页。他看到过相关资料,但今天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这件宝贝值不少钱吧?”他问。
“它要是真迹,那少说也值一百美元。”凯西说,“可惜不是。我前几年自个儿做的。当时我还在北美航空初中部念书。我复制了原迹,足足试了十遍才得以乱真。它的字体之美最令我陶醉。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专业书封设计师,你知道,设计护封什么的。”
他问:“这件赝品能混进博物馆吗?”
凯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难道不能从纸张里分辨出真伪?”
“我用的是那个时代的羊皮纸。这跟制造假邮票是一个道理,先找一张没什么价值的旧邮票,设法去掉印刷涂层,然后……”她顿了顿,“你听得不耐烦了,急着要让我马上开工。”
“是的。”杰森把写满个人信息的纸递给她。大部分会在通过警卫队的戒严区时用到,包括手印、相片和全息签名。这些信息的有效期非常短,想要生存下去,三个月之后他必须再弄一整套新ID。
凯西仔细看了杰森的清单,给他报价:“两千美元。”
他差点脱口而出:是不是外带和你上床?但他憋了回去,大声说:“需要多久?几个小时?几天?如果要花上好几天,我该住……”
“用不了几小时。”凯西说。
他马上感到全身关节都松了一口劲。
“坐好了,陪我说说话。”凯西指了指墙边的三脚凳,“跟我聊聊作为一名成功电视明星的职业生涯,讲讲你是怎么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的。爬向成功巅峰的经历一定精彩绝伦。你是到了巅峰的吧?”
“是的,”他承认,“但没有什么尸体之说。那是一段神话。我的成功全凭才智。我不是那种欺上瞒下、左右逢源、靠溜须拍马耍手腕上位的人。想入行并非易事,你别指望靠点小聪明、会几段软靴踢踏舞,就能签下NBC [4] 和CBS [5] 的合同。他们是极其精明和严酷的生意人。特别是A字头和R字头的家伙,美术总监和节目总监。谁能签约全凭他们拍板。我说的是发行唱片,唱片总归是第一位的。不靠唱片推广,你不可能赚到全国知名度。当然,你也可以每天晚上在各地形形色色的俱乐部里卖唱,直到……”
“你的奎波驾照做好了。”凯西小心翼翼地把一张黑色小卡片递给他,“现在我要开始做你的军队服役证明。难度稍微大一点,因为要放上你的大头照,不过也没问题,我那边有设备。”在她手指的方向有块白色幕布,正对幕布的是台放在三脚架上的照相机,旁边的闪光枪也已预备就绪。
“你还真是设备齐全。”杰森在幕布前站挺。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拍过太多照片。往哪里站角度最好,什么表情效果最完美,他早已了然于胸。
但这次,他显然自作主张过了头。凯西盯着他,眉头越锁越紧。
“容光焕发。”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造作的味道。”
“这是标准的定格宣传照姿势,”杰森说,“十寸高光相纸……”
“这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能让你不用去强制劳动营里度过下半生。不许笑。”
他收起笑容。
“很好。”凯西从相机中取出照片,仔细捏在手里,带到工作台,轻轻摇了几下,晃干。“这破玩意号称是3D动态相片,所有军队服役证明上必须有,光是这台特制照相机就花了我一千美元。这台相机唯一能干的就是拍3D动态相片。我离不开它。”她看着杰森说,“你看,成本不低吧?”
“不低。”杰森面无表情,他早就知道这一点。
凯西闲荡了几秒,然后忽然转身盯着他看,说道:“你到底 是谁?你很熟悉怎么摆造型。特别是刚才,你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笑容,两眼说放光就放光。”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杰森·塔夫纳,电视名人秀的主持人。我每星期二晚都要上电视。”
“不。”凯西摇了摇头,“其实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打听的。”但她还是盯着他,目光里带有一丝恼火。“你刚才的姿势全摆错了。还真是名人样,摆出那个姿势完全是条件反射。但你又不是名人,根本没有一个叫杰森·塔夫纳的名人。那你又是谁呢?一个一直在拍照片,却又没人认识他的人。”
杰森说:“我是那种隐姓埋名的名人。”
她玩味这句话,看着他,不由笑了。“了解。怎么说呢,很酷,相当相当酷。我要把这句话记下来。”她继续专心制造文件。“干这一行,我从不会试图了解客户的前世今生。但——”她抬眼说道,“我想了解你。你很特别。我见过很多种人,也许有几百种,但没有一个像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认为我是一个疯子。”杰森说。
“对。”凯西点头,“无论从临床角度还是法律角度来看,你都是疯子,人格完全分裂。你既是路人乙,又是男一号。最奇怪的是,你居然还活着。告诉我,你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他没说话。实在是无话可说。
“算了。”凯西饶了他。她将剩下的证件一件件全部做好,极其高效和专业。
旅馆接待员埃迪这会儿正在外面转悠呢。他嘴里咬着根冒牌哈瓦那雪茄,没说话,也没什么动静。但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没走远。杰森心想,怎么不死远点,鬼知道他干吗还蹲着不走。我还想跟这小妞多聊一会儿……
“跟我来。”凯西突然从凳子上滑下来,离开工作台。她跟杰森打了个手势,把他领到右手边的一扇木门前。“我需要你进去签字,一共签五份,每份都要略微有些不同,这样才能通过笔迹鉴定。有很多文件——”她笑着打开门,“我们称它们为文件——有很多都在签名上栽了跟头,因为他们把同一份签名用在多份文件上。你懂吗?”
“懂了。”他跟着凯西走进一个小房间,比壁橱大不了多少,里头充满霉味。
凯西把门关上,稍稍顿了顿,说:“埃迪是警察的线人。”
他盯着凯西,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是线人?为了钱啊。我跟他一样,都是为了钱才干的。”
“你们两个混球。”他一把抓住凯西的右手腕,把她拽过来,捏紧不放,但她居然做了个鬼脸。“他是不是已经——”
“埃迪还什么也没干。”她用劲挣扎,想摆脱他的控制,“疼啊!放手!你冷静点,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成不?”
他迟疑地放开手,心里打着鼓。凯西打开一盏小灯,光线极亮,将三份伪造的证件放到强光下。“注意看,每份证件的边缘都有一个紫色小点。”她把那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点指给杰森,“超微型发射器。无论你走到哪里,每隔五秒,它就会发射一次信号。他们这么做大有文章,目的是要挖出你的同伙。”
杰森尖声说:“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又不知道。”她揉揉手腕,以女孩子特有的方式皱皱眉,闷声嘀咕道,“你们这些隐姓埋名的大明星反应还挺快的。”
“你为什么要跟我挑明?”杰森问她,“假证都做好了,所有这些——”
“我想帮你脱身。”她直率地说。
“为什么?”他还是无法理解。
“因为——因为你身上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你一进来,我就察觉到了。你非常——”她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字眼,“非常性感。老了,但性感。”
“就这落魄样?”他说。
“是的。”凯西点头,“我曾在一些公众人物身上见到过这种魅力,当然,隔得老远。还从没像现在这样近距离接触过。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电视大明星,你确实浑身散发着明星的光彩。”
他追问:“我怎么才能脱身?你打不打算告诉我?我是不是得多给点钱给你?”
“天哪,你真够俗的。”
他笑了起来,又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猜也不用怪你。”凯西摇摇头,马上换了一副表情,“这样吧,首先,你有机会收买埃迪。多花五百块而已。你不用收买我,假如你,我是说假如,肯跟我待一会儿。你的魅力……我怎么形容呢,像香水一样诱人。面对你,我有很强的反应,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让我有过这种感觉。”
“女人有过,是不?”他辛辣地问。
她就当没听到,问:“你干不干?”
“见鬼,”他说,“我还是离开这儿好了。”他把凯西推到一边,伸手开门。他挤了出去,走进工作间。她紧跟其后。
杰森快步走进昏暗的废弃饭馆,她在憧憧黑影中跟上他,正视他的眼睛,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身上已经有一个发射器了。”
“我不相信。”他说。
“是真的。埃迪偷偷放上去的。”
“放狗屁。”他丢下凯西,朝那扇破败的前门的光亮处走去。
她像只小鹿似的,噔噔噔紧追不放,气喘吁吁。“假如是真的。不妨这样想,可能是真的。”她一个跃步,跳到半开的前门门口,切断了他的自由之路。她在门口站定,抬起双手,像是要挡开对面的攻击,然后飞快地说:“就和我待一晚。和我上床,好吗?一晚上就够了。我保证。就一晚,干不干?”
他心想,即便在这里,这个绝对荒诞的时空,我与生俱来的特质仍跟我形影不离。在这个时空里,唯一能证明我存在的,是一堆由警察线人伪造的证件。十分诡异,他想,心里感到恐惧。而且,证件上还偷偷放置了超微型发射器。无论我把它们带到哪里,都会暴露自己,以及跟我在一起的任何人。我在这儿没什么收获。但她倒也点出了我唯一的优势,我的魅力。耶稣啊,现在能把我从强制劳动营里救出来的,也只有这个了。
“成交。”他说。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个明智的决定。
“去买通埃迪。”她提醒,“先把他摆平了,让他快点离开这儿。”
“我刚才还在琢磨,他怎么还在外面晃悠。”杰森说,“他是不是嗅到了还有油水可捞?”
“我想是的。”凯西说。
“你们来这一套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杰森边掏钱边说。他恍然大悟,这简直是SOP,标准作业程序。
凯西开心地说:“埃迪是心灵感应者。”
[book_title]四
凯西的公寓在两个街区之外,是个单室套。这栋小楼外形破旧,木板上的白色油漆早已脱落大半。她住在二楼,有间极小的厨房。
杰森四下观察,是典型的女子房间。小床,比儿童床大不了多少。床单是手工制作的,上面有成排的绿色毛线球装饰。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这些绿球像是一排排死亡的士兵,这条床单就是他们的墓地。屋子实在太小,杰森四下走走,心里陡生压抑。
一张藤桌上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看到哪儿了?”杰森问道。
“《在少女们身旁》。”凯西把门关紧,上了两道锁,打开某种电子器材,杰森没认出来是什么。
“离看完还早着呢。”杰森说。
凯西脱下塑料外套,把两人的外套在小衣架上挂好,反问道:“你看了多少?”
“我压根没看过。节目里把它改编成戏剧演过一幕……我不记得是哪一段了。观众反响非常好,可我们再没演过第二幕。这些都是过时的东西,制作起来要特别小心,不能用力过猛。一旦影响到收视率,那就人人遭殃,整个电视台都要受连累,接下来半年你都很难拉回观众。”杰森在狭小的屋里闲晃,轻手轻脚的,翻翻她的书、录影带和微型杂志。还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说话玩偶。这完全是儿童玩具,她还没长大。
杰森很好奇,打开玩偶开关。
玩偶大声喊出开场白:“嗨!我是快乐查理,频率调整完毕,与阁下波长完全合拍。”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快乐查理,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频率调到我的波长。”杰森打算关掉玩偶。玩偶表示抗议。杰森道:“很抱歉,我要把你关掉,你这个神经病小怪物。”
“等等,我爱你!”快乐查理急了。
他把拇指放在开关上,说道:“证明给我看。”玩具公司赞助商曾要求杰森在节目上和这类垃圾玩偶聊天,他恨极了这些东西。杰森说:“给我钱。”
“我知道你要怎么做才能拿回你的身份、名望和事业。”快乐查理知道得还不少,“这够不够开眼界?”
“肯定够了。”他说。
快乐查理高兴地咩咩:“去找你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杰森谨慎地问。
“希瑟·哈特。”快乐查理哔哔。
“有点难度。”杰森用舌头顶住上门齿,点点头,“有别的建议吗?”
“我听说过希瑟·哈特。”凯西从墙上的冷柜里拿了瓶橙汁,大概还有四分之一瓶。她把瓶子摇了摇,泡沫随之泛起。她把这瓶廉价橙子粉冲出来的饮料倒进两个果冻杯。“她特别美,有一头火红的长发。查理没胡说?她真是你女朋友?”
他说:“人人都知道,快乐查理料事如神。”
“嗯,我猜也是。”凯西把杜松子酒倒进橙汁,蒙巴顿御印高级货。“螺丝起子 [6] 。”她骄傲地说。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这个时间段一般不喝酒。”就算是B&L苏格兰原装威士忌也不喝,他心想。这该死的小破屋子……给警察当线人,伪造证件,她挣的钱可不少啊。她究竟是干什么的?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警察的线人?他现在有点怀疑。真奇怪。她也许两件事都沾边,也许全在蒙我。
“快问!”快乐查理吹哨子,“我能看出来,先生你心事重重。帅气的小兔崽子,你啊。”
他没在意,正想问:“这个女孩——”凯西突然把快乐查理从他手里夺去,然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鼻翼一张一合,目光中闪耀怒火。
“你他妈别想跟我家快乐查理套我的事。”她的右眉高高挑起,像只发怒的鸟,正在用姿势和鸣叫来捍卫铁笼子。他露齿一笑。“有什么好笑的?”凯西怒问。
他说:“这些说话玩偶,比功利主义分子还要讨厌。它们全该销毁。”杰森注意到电视柜上有很多信封,便从她身边走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瞟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信件都还没拆封。
“都是我的。”凯西心怀戒备地盯着他。
杰森边看边说:“对于住单室套的女孩来说,你的账单还真不少。你在哪里买衣服,血拼?在美特百货?有意思。”
“我——我的衣服尺码难买。”
他又说:“还有萨克斯&科龙比鞋店。”
“我工作需——”话还没说完,杰森忽然一挥手,打断了她。
“你少来。”他的牙缝里蹦出字。
“不信你去看衣橱。那儿没太多衣服。平庸货色肯定没有,我留下的都是最好的。我宁愿衣服少一点,也不愿家里堆满不穿的垃圾。”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话音渐渐变弱,几乎是在嗫嚅。
杰森道:“你还有一间公寓。”
她眼睛扑闪,目光急切,像是在自问还有什么谎言可以拿来搪塞。这句话显然打中要害,杰森看穿了她。
“我们去那里。”杰森已经看够了这间狭小的屋子。
“我不能带你去。”凯西说,“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来着,我们三人错开时段用,这会儿我——”
“你分明是不想带我去大房子。”杰森感到又好笑又恼怒,我就低人一等了?
“要是今天轮到我住那里,我一定会带你去的。”凯西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还要租这间小房子。如果没轮到我,我又必须有地方可以去,这里就派上用场了。这周五才轮到我,从周五中午开始算。”杰森心想,她说得还煞有介事,大概真以为这番鬼话能骗得了我。不过难说,也许是真的。但他还是难平怒火,这见鬼的遭遇,这女孩,还有她的生活。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当前的困境远比早年还未成名时要严重得多。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他目前最渴望的就是马上离开这里。可是,按照目前的境况,应该是别人防他才是。
“别这样瞪我。”凯西抿了口螺丝起子。
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用完美、结实的头颅,一头撞开生活的大门,然后门就再也合不上了。”
“这句话出自哪儿?”凯西问。
“出自我的生活。”
“听起来像诗。”
“你要是看过我的节目,”他说,“就不会这么惊讶。我一向出口成章,才华横溢。”
凯西仔细打量了他几下,说道:“我去看看电视节目单,找找你的大名。”她放下螺丝起子,开始翻看藤桌底下那堆旧报纸。
“别白费劲了,我压根没出现过。”他说。
“没找着你的秀 。”凯西把报纸翻过来掉过去,研究节目单。
“一点没错。你现在可是对我了如指掌。”他拍了拍塞满伪造证件的背心口袋,“都在这些卡片上。上面还有你说的超微型发射器,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超微型发射器存在的话。”
“把它们给我,”凯西说,“我来抹掉。几分钟的事情。”她伸出手。
杰森把证件放到她手里。
“你想不想让我把它们弄掉?”凯西好奇地问。
他答得磊落:“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了,我现在真假不分。你想把这些玩意弄掉,那就弄呗,你高兴干什么都行。”
几分钟后,她把证件还给杰森,脸上现出花季少女的朦胧笑容。
凯西的青春气息和她身上自然焕发的光芒打动了杰森,他脱口而出:“‘我好似远处的榆树一般年老。’”
“是《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的。”凯西笑着说,“黄昏里的洗衣老妇人,她们模糊不清的身影,渐渐和树木、石头融为一体。”
“你读过《芬尼根的守灵夜》?”杰森大为惊讶。
“我看过电影,看了四遍。我喜欢黑泽廷 [7] ,我觉得他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导演。”
“他上过我的节目。”杰森说,“你想不想知道他在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
“不想。”凯西说。
“或许你应当知道。”
“绝不。”凯西摇头,打定主意。她抬高声调道:“你千万别告诉我,行不?我只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事实,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好吗?”
“当然。”他表示赞同。真相,他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所谓真相,往往并不那么受人重视。大部分时候,善意的谎言往往比真相更仁慈。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更是如此。好吧,不管有没有女人,都是如此。
她,怎么说呢,还不是一个女人。说是女孩更为贴切。基于这一点,杰森更感到有撒点小谎的必要。
“他是一名艺术家,也是一位学者。”他说。
“真的?”她满怀期望。
“真的。”
她总算舒了口气。
“现在你相信了。”他咄咄逼人,“我见过迈克尔·黑泽廷,正如你所说,他是当今最伟大的电影导演。现在你相信我是一个六型……”他马上闭嘴,但来不及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话?
“‘一个六型’。”凯西重复他的话,琢磨其中的含义。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我在《时代》杂志上读过相关报道,他们不是都死光了吗?政府把他们都抓住了,全都毙了呀?那个首领叫什么来着,什么蒂加登?对,想起来了,威拉德·蒂加登。他犯了那个什么法来着,非法聚众对抗联邦当局?他煽动大家解散现任政府,认为当局是非法准军部——”
“准军事组织。”杰森纠正她。
“你他妈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他客气地说:“我当然在听。”等了好一会,女孩还是不吭声。他忍不住了:“老天啊,快把话说完!”
“我认为,”凯西最后说道,“因为有七型 ,他才会失败。”
七型,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杰森心想。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现在已经很难有什么事还能震惊到他了。虽然说漏了嘴,但换来了这个新词,也值了。在这一团乱麻、半真半假的世界里,我居然也能学到点什么。
传来一阵咯吱声。墙上忽然开了扇窄门,有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咪钻进屋子。凯西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十分兴奋。
“丁曼哲学,人猫共生理论。”他有次在秋季特别节目中向电视观众介绍过丁曼,因此很熟悉他的这套理论。
“别扯,我很爱他。”凯西抚摸小猫咪,满怀柔情,把他抱给杰森看。
杰森轻拍小猫咪的头,“你不得不承认,养宠物有助于增强人的移情——”
“管它移什么。”凯西把猫紧贴在脖子旁,像是五岁大的小孩刚有第一只宠物。小孩的家庭作业:观察豚鼠。“他叫多梅尼科。”她说。
“名字来源于多梅尼科·斯卡拉蒂 [8] ?”他问。
“不,来源于多梅尼科商场,就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条街上。我住在小房间,也就是这儿的时候,会去那边买东西。多梅尼科·斯卡拉蒂是音乐家吗?我好像有点印象。”
杰森说:“他是亚伯拉罕·林肯的高中英语老师。”
“哦。”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抱着猫咪摇啊摇。
“我逗你玩呢。”他说,“太坏了。我道歉。”
凯西抱紧猫咪,盯着杰森看,眼神十分认真。她小声说道:“我从来就分不清这些。”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自己很坏。”杰森说。
“为什么?”她追问,“要是我一开始就承认对他一无所知,你就会觉得我是个傻瓜,不是吗?”
“你不傻,”杰森说,“只是很天真。”他迅速心算了一下他俩的年龄差距。“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还多,”他指出这点,“此外,你别忘了我过去十年里都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个个都是世界级名人。而且——”
“而且,”凯西补充,“你是六型。”
杰森说漏嘴的事情,她倒记得很牢。就算他满嘴跑火车,吹破一百万头牛,十分钟后她也会全部忘光。但这件说漏的事恰恰是事实,是要害,她不会忘。没辙,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方式之一。在他那个世界里,他早已习惯这种咬住别人隐私不放的事儿。在他这个年龄,而不是她的年龄。
“多梅尼科对你意味着什么?”杰森故意岔开话题,他自己也意识到有点不自然,“从他那里,你可以得到什么你没法从人类那里获取的东西?”
她皱起眉头思考。“他总是忙忙碌碌,他的生活很充实,有干不完的事。比如追虫子。抓苍蝇他也是能手,他能在苍蝇飞走前把它们吃掉。”她莞尔一笑,“和他相处时,我心里从不问自己,要不要把他交给麦克纳尔蒂先生?麦克纳尔蒂先生是我的警方联络人。我把超微型发射器的接收器交给他。那个发射器,你也见识过了——”
“他付钱给你。”
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以此为生。”
“我——”她想找个合适的说法,“我的顾客并不多。”
“别扯。你很厉害,我刚刚亲眼目睹,你非常有经验。”
“我天分高。”
“后天锻炼再加先天特质。”
“好吧,我承认。但赚到的钱都花在了住宅公寓上,那间大公寓。”她咬着下嘴唇,很不喜欢这样受人盘问。
“不可能。”他还是不信。
凯西顿了一会,说道:“我丈夫还活着。他在阿拉斯加的强制劳动营里。我用掌握的信息和麦克纳尔蒂先生交换,想法子救他出来。有一年——”她耸耸肩,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正在关闭内心那扇门,“他告诉我杰克有机会出来,回到我身边。”
他心想,所以你就把其他人送进劳动营,换回你的丈夫。这是警察的惯用伎俩。不过没准是真的。
“这桩买卖对警察来说太划算了。”他说,“他们只不过损失一个人,却能得到——你记得有多少号人通过你的双手送了进去,几十?几百?”
她仔细想了想,最后说:“总得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吧。”
“邪恶。”他说。
“邪恶吗?”她紧张地望了杰森一眼,下意识地搂住怀里的多梅尼科,紧贴她平坦的胸部。她的火气慢慢腾上来,整张脸都憋红了,小猫咪被紧紧压在胸口。“管不了这么多。”她坚定地说,摇了摇头,“我爱杰克,杰克爱我。他一直在给我写信。”
他残忍地说:“假的。都是警察伪造的。”
忽然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流出来,蒙住了她的双眸,“你真这么觉得?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你想看看那些信吗?你能分辨出真假吗?”
“它们也可能是真的。对于警察而言,让你丈夫活着自己写信给你,比伪造信件要方便得多。”他想,这样说总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一点。事实的确如此,她的眼泪马上止住了。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点点头,但还是没笑。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双手还在下意识地摇着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如果你丈夫还活着,”他这次小心多了,“你还和其他男人上床,比如我,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噢,当然不会。杰克从来不反对这个。他在去劳动营之前就很开明。我相信他现在更不会反对。实话告诉你,他跟我写信提过这事。让我想想,大概是六个月前的信。我能找到,我都录到微缩胶卷上去了。在工作室里。”
“为什么放那儿?”
凯西说:“我偶尔会把信件胶卷拿出来,放给顾客看。看过之后,他们就能完全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了。”
说实话,到这分上,他已经无法准确地描述看待她的心情,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她。多年来,她已渐渐陷入泥潭,难以抽身,就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她。时间太长了,一切已成定局。邪恶的种子已经发芽,生长,甚至开花结果。
“你回不了头了。”他心里明白,深知她也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窘境。杰森口气放缓,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仍闪身挣脱),温和地说:“听好了,告诉他们你要杰克马上出来,而且你再也不会把任何人送进去了。”
“要是我这么说,他们会放了他吗?”
“试试看。”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不过,他完全可以想象麦克纳尔蒂先生会有什么反应,以及他会怎么对付这个女孩。她无法和他正面交锋。没人能和世界上的麦克纳尔蒂们相抗衡。除非发生了某种极不寻常的事件。
“你知道你是谁吗?”凯西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耸耸肩。和绝大多数真理一样,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也许他是好人。在当前情形之下算是吧。其他场合其他时间,难说。但凯西不知道这一点。
他说:“你坐下来,逗逗猫,喝喝螺丝起子。脑子里什么也别想,放松。你能做到吗?完全让你的头脑一片空白。你试试。”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她坐在上面,很顺从。
“我一直都这么干。”她的声音空洞而沉闷。
杰森说:“这次不一样,不是消极地清空,而是积极地清空。”
“怎么清?你说的积极是什么意思?”
“不要纯粹为了逃避现实的痛苦,要有个明确的目标。冥想,是因为你爱你丈夫,盼望他回来。你盼望所有事情都能回到从前。”
“是的,”她同意,“但现在我遇见了你。”
“那又怎样?”她的说法很奇怪,他小心地试探。
凯西说:“比之杰克,你更有吸引力。他也很有魅力,但你简直是魅力无穷。遇上你之后,我也许再也无法真心爱他了。你是否同意一个人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同时爱上两个人?我们治疗小组的其他人都不同意,认为我必须选一个。他们说,爱情只能有一个对象,这是生活的基本原则之一。你看,这个难题我早就遇到过。我见识过好几个比杰克更有魅力的男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现在我真的是不知所措。很难下决定,因为没有人可以倾诉——没人理解你。你必须独自面对这些事情,并非每次都能选对。打个比方,如果我现在选了你,放弃杰克,就算他明天突然回家了,我也不在乎,那他会怎么想?这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会怎么想。只要我喜欢你,或者别的像你一样有魅力的男人,喜欢得超过杰克,我就要表达出来,这是我们小组的一致意见。你知道我在精神病医院待过八周吗?晨曦精神保健院,在阿瑟顿。非常贵,是家人帮我出的钱。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不能享受社区或联邦医疗保障。总而言之,在那里,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交了一大帮朋友。我真正了解的人当中,大多都是在晨曦保健院认识的。我最初见到这些人时,总感觉他们是名人,米奇·奎因、阿琳·豪这种级别的。你懂的,大明星嘛,你这种。”
他说:“奎因和豪我都熟得很。没见过他们本人对你来说毫无损失。”
凯西端详了他半晌,说道:“也许你不是大明星,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症又发作了。他们说我有可能复发,迟早的事,没准现在就发作了。”
“真要这样,我就会成为你的幻象,可我还能感到自己是真的呢,你得发作得更猛点。”他答道。
她撇嘴笑笑,旋即又沉下脸,“真要如你所说,你完全是我幻想出来的,那要是我的病忽然好了,你还化为乌有了不成?”
“我不会化为乌有,只是不再是大明星了。”
“你已经不是了。”她昂起头,正视他的目光,盯着他看,“你若是一个大明星,为什么没人能认出你来?因为你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在妄想症发作时创造了你,现在,我又变正常了。也许这就是真相。”
“这是一种唯我论的宇宙观——”
“别跟我扯这个。你明知道我压根就没听过那些名词。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既不出名,也没有任何威望。不像你。我把人们送进监牢,这就是我的工作。因为我爱杰克胜过一切。你听着。”她的嗓音变得清新而坚定,“只有我爱杰克胜过米奇·奎因这一事实,才能把我从妄想拉回现实,变成正常人。你懂不懂?我真的认为那个名叫大卫的男孩就是米奇·奎因本人。有个无人知晓的大秘密:米奇·奎因本人已经失心疯了。他到这家医院来做康复治疗,但得瞒着所有人,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怕影响形象,所以他胡编了一个名字叫大卫。但我知道。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你知道吗?斯考特医生对我说,我必须在杰克和大卫之间选一个。事实上,我认为那不是大卫而是米奇·奎因。我选了杰克。结果我出院了。也许——”她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下巴也颤个不停——“也许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我必须相信杰克,这比任何其他事、其他人都要重要。你懂不懂?”
他亲眼所见,不得不点头承认。
“即便是你这样的男人,”凯西说,“魅力比杰克更大,也绝不能将我从他身边带走。”
“我真心不想。”这时候摆点姿态总归没错。
“才不是,你很想,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竞争本能。”
杰森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住在小公寓里的小女孩。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包括住在里面的每个人。”
“除非你身在强制劳动营。”
他必须承认这一点。凯西有种很恼人的习惯,喜欢在你滔滔不绝时给你泼点凉水。
“你总算有点开窍了,”她说,“不是吗?关于我和杰克,以及为什么我和你上床根本就不会对杰克产生丝毫背叛。在晨曦我和大卫上床,杰克完全能理解,他知道我必须这样做。你呢,你能明白吗?”
“要是你那时还在发病期——”
“不对,完全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要和米奇·奎因上床。这件事必须完成,我是在履行义务,这是我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你能明白吗?”
“好吧。”他轻轻地说。
“我大概是醉了。”凯西凝视着手里的螺丝起子,“你是对的,现在喝这玩意有点太早了。”她放下还剩一半的酒杯。“杰克懂。反正杰克说自己懂。他在撒谎吗?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因为一旦我必须在他和米奇·奎因之间作选择——”她顿了顿——“但我最终还是选了杰克。我永远都会选他。但我还是会和大卫上床,我是说,和米奇·奎因上床。”
杰森·塔夫纳心想,我正在和一个异乎常人、极其复杂,而且出了故障的生物打交道。她堪比希瑟·哈特,不,比她难搞多了。这是我活了四十二岁遇到的最难搞的生物。该怎么办?我要马上摆脱这个女人,但又绝不能打草惊蛇,惊动她背后的麦克纳尔蒂先生。老天啊,人生太绝望了。等等,也许我采取任何行动都毫无意义,也许她只是在玩我罢了。等她玩厌了,就会打电话通知警察。到时候我只能坐以待毙。
他朗声说道:“你也不想想,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看不出来这档子事会是什么结局?”
“什么事?我的事?”她的反应很大。
他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一旦跟我上过床,我转身就会把你卖了?”
他目前还不能完全认定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但他对女孩的看法大体不会有错。因此,他谨慎地说道:“你懂得怎么利用人。天真的外表,无邪的想法,十九岁的言谈举止。我认为这样做很不好。而且,一旦你开了头,就没法收场,直至干这事成了你的本能。”
“我永远都不会出卖你。我爱你。”
“你才刚刚认识我五个钟头。五个钟头甚至还不到。”
“但我的内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她的语调和表情都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庄严。
“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凯西说:“任何人 是谁,我也都不清楚。”
这是大实话。他只好再试试别的法子。“听着。你是一种奇怪的组合,一面是天真浪漫,一面是——”他想用“不忠”这个词,但又作罢,“一面又工于心计,敏感得要死,还是操控人的专家。”你是精神妓女,他心想,是你自己的精神在出卖你,而不是别人。你甚至从未察觉到这一点。事实上,就算你察觉到了,你又会辩解,说你是被强迫的。没错,你是被强迫的,但到底是谁在强迫你?杰克?大卫?是你自己。他心想,这就是答案,是你自己想同时占据两个男人,一个也不想松手。
可怜的杰克,可怜的二百五狗杂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阿拉斯加的强制劳动营里铲屎吧。你还在做梦,等这个百般算计、失心疯的古怪女人来救你?你再翘首以盼也没用了。
当晚,他和凯西在离她住所不远的意大利餐馆吃饭,两个人都心神不宁。她貌似和招待以及老板很熟,又对别人跟她打招呼心不在焉,似乎没听清楚的样子。杰森以为,她大概对自己身处何处也是茫然得紧。
小女孩啊,小女孩,你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呢?
凯西看也不看菜单,就说道:“肉末茄汁意面很赞。”她的心思正不知在哪儿云游呢。随着时间流转,她也好像越飘越远。杰森心头忽然一震,感到大事不好,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祸事临头,毕竟对她还不甚了解。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你以前崩溃的时候,”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他突然说,“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嘛,”她瓮声瓮气地说,“我坐在地上惊声尖叫。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拼命踢他两脚。想干预我的自由?门都没有。”
“你——是不是现在就想这样做?”
“没错。”她抬头望了他一眼,脸部表情十分扭曲,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夸张得像戴了一张假面具。倒还没哭。“我没吃药。照理,我每顿饭前要吃二十毫克的胃复康片。”
“那你怎么不吃?”这类精神不正常的人,从不按时吃药,他就撞见过好几次。
“对我的大脑不好。”她用食指碰碰鼻子,好似这个动作属于某种复杂的仪式,必须精确地加以执行。
“可要是——”
凯西尖声说:“他们别想搞乱我的大脑。我不会让任何MF [9] 接近我。你知道什么是MF吗?”
“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尽量将注意力凝聚在凯西身上,语速放缓,声调放低,似乎想借此稳定她的情绪,让她保持镇定。
菜来了。难吃极了。
“这意大利菜正宗极了,你说呢?”凯西用餐叉熟练地绞起一大团意面。
“同意。”他心不在焉。
“你怕我当场崩溃。你不想惹一身腥。”
杰森说:“你说对了。”
“给我滚。”
“我——”他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我不想就这么走掉,因为我担心你出事。”又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他惯用的。总比这么说要好:因为我担心前脚我刚走,你后脚就打电话给麦克纳尔蒂先生。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不会有事。他们会送我回家的。”她含糊地指了指饭店里的人,送菜的、吃饭的、收银的,忙个不停。在闷热嘈杂、蒸汽缭绕的厨房里,大厨身形闪烁。迷迷糊糊的醉鬼耷拉着脑袋,在吧台前拨弄半杯奥林匹亚啤酒。
他掂量着字眼,相信自己言之有理:“你不负责任。”
“对谁不负责任?我对你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任何责任,要是你指这个的话。那是你自己的事。别往我身上推。”
他解释:“对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不负责任。你无视道德和伦理原则,东窜西窜搅和一番,然后又缩进小楼,留下烂摊子等别人来收拾。”
她抬起头正视他。“我伤害你了吗?我把你从警察手里救出来,我救了你的命,这也算是一桩罪?你是不是这意思?”她的声调逐渐升高,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神里毫无怜悯,眼皮动也不动,手里捏着的叉子上还绕着一大团意面。
他叹了口气。没有希望。他说:“不是的。这不是什么错事。我谢谢你。真心的。”不错,真心恨透了她。全怪她,把自己弄进这个两难的局面。十九岁的小丫头片子,居然把我这个活了四十多年的六型玩得团团转。整件事情太难以置信,已经近乎荒诞。他有点想笑,但显然,他克制住了自己。
“你感觉到我的热情了吗?”她问。
“嗯。”
“你的确感觉到我的爱意了,难道没有吗?听好了。你仔细听,都能听见我的爱意。”她一副认真捕捉声音的模样,“我的爱正在生长,犹如温柔的藤蔓。”
杰森向招待打了个手势,没好气地问:“除了啤酒和红酒,你们还有什么?”
“波特酒,先生。极品阿卡普尔科黄金鸡尾酒。还有A级哈希酒。”
“就没烈性酒吗?”
“没有,先生。”
他挥挥手,打发走了招待。
“你把他当用人。”凯西说。
“是啊。”他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揉着鼻梁。不如豁出去,倒想瞧瞧她能折腾出什么事儿,毕竟他曾成功安抚过她的情绪。“他是个讨厌的招待,这是家糟糕的餐馆,我们离开这儿吧。”
凯西冷冷地说道:“原来明星就是这副德行。我懂了。”她轻轻放下叉子。
“你懂什么?”他说,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完全抛弃了温和的形象。顾不得这小妮子的感受了。他霍然站起来,伸手去拿外套。“我这就走。”他边说边穿外套。
“噢,天哪。”凯西双眼紧闭,嘴巴大张,扭曲得不成形。“噢,天哪。不要走。你在干什么呢?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到底搞清楚形势了没有?你半天没听进去一个字吗?”接着,她把头深深埋到餐桌下面,闭眼握拳,放声尖叫起来。杰森这辈子也没碰过这阵仗:刺耳的尖叫声如此恐怖,紧逼的目光如此疯狂,破碎的脸庞如此扭曲,他当场石化了。精神病患者的尖叫,他心想,这不是人的尖叫,其中有更深层次的根源,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
知道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老板和两个招待手里抓着菜单,还在穿梭奔忙。周围的顾客握着刀叉,咀嚼着意面。杰森看得清他们的一颦一笑。但是,伴随着她的尖叫声,一切都仿佛进入慢动作状态,时间流逝仿佛完全停止了一般,高频率的恐怖叫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尖叫之余,她还在说话。她是从厕所隔间的门板上学来的这些脏字眼吗?污言秽语脱口而出,餐馆里的每个人都在默默忍受,虽然喷射的主要对象是他。
餐馆老板的胡子开始抽搐,他向两个手下点头示意。他们马上把凯西从椅子上拽起来,架着她的两条胳膊,一左一右,根据老板的眼色,把她拖过整个餐馆,一直拖到外头的马路沿上。
他把账结了,紧跟其后。
老板却在门口拦住了他,抓着他的手腕说道:“三百美元。”
“凭什么?”他问,“就凭把她拖出去?”
老板答道:“就凭我们没叫条子。”
他冷冷地照付了。
凯西靠马路沿坐着,安安静静的。她的十指紧紧压住眼眶,上上下下揉来揉去,口中无声地说着什么。两名招待把她丢在人行道上之后,还担心她会惹出什么别的乱子,又待了一会儿。他们望着她,商量了半天,最后急匆匆地回了餐馆。红白交辉的霓虹灯下,只剩下他和凯西两人冷冷清清地留在人行道上。
杰森蹲下来,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我很抱歉。”他是真心的,“不该如此逼你。”我还以为你在吓我,他心想,结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行了,你狠,我认 。从现在开始,你无论想要什么尽管说。不过,看在上帝分上,要求别太高。行行好,早点把我从你手掌心里放了吧。
但直觉告诉他,没那么容易。
[book_title]五
他们手拉手,在夜色中漫步。无数旋转、跳动、摇摆的五彩广告牌交相争辉,犹如一汪迷离、闪烁、泛滥的光池。他对这样的街区并不陌生,地球上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年轻时,他就是从这种地方出人头地的,六型不会碌碌无为,而现在,他又回到了这儿。
他并不反感这儿的居民。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被困在这儿的。这些庸人都巴不得离开此地。他们与这里的历史毫无瓜葛,更谈不上热爱家园,他们不过是在忍受生活。这与他当年截然不同。看到他们面容冷漠、嘴巴紧闭、心事重重,他甚至感到一阵内疚。
“是的。”凯西总算开口,“我觉得我是真心全意爱上你了。是你的错,都怪你,你的魅力太强烈,周身气场难以阻挡。你知道我能亲眼看见这种气场吗?”
“老天。”他面无表情。
“你的气场是深天鹅绒紫色的。”她紧抓杰森的手不放,“色彩很强烈。你能看见我的吗,我的气场颜色?”
“看不见。”他说。
“不会吧!我一直以为你能看见呢。”她现在平静多了。刚才那幕闹剧,那爆炸性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完全不见了。紧随其后的是相对的平静。他猜,她的人格里会不会包含某种造作癫狂的成分?如果日复一日地这么发展下去——
“我的气场,”她打断了他的念头,“是鲜红色的。热情的颜色。”
“很高兴知道这个。”杰森说。
她停下脚步,转身凝视他的脸庞,试图破译他的表情。他真希望此刻能藏好情绪。“你是因为我完全失态,才这么不高兴吗?”她问。
“没有。”他说。
“你看上去不高兴。我觉得你不高兴。算了,我猜只有杰克能理解我。还有米奇。”
“米奇·奎因。”他条件反射似的跟了一句。
“他难道不是个绝顶迷人的家伙吗?”凯西说。
“是个顶尖人物。”他本想跟她多聊聊米奇,但这有什么意义呢?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相信自己已经看透了米奇。
你还相信什么,小女孩?他好奇地想。这么说吧,在你看来,你对我了解多少?是不是和你对米奇·奎因、阿琳·豪,还有其他那些对你而言连真实存在都算不上的人一样少?要是我有机会跟你说说,你真得思量思量,但你压根不会听。你也不能听。这些事实恐怕会把你完全吓住。但这又何必,你不是对什么都了如指掌吗?
“和如此众多的名人上床,”他问道,“是什么感觉?”
听到这个,她顿了一会。“在你眼里,我跟他们上床就是因为他们有名?你是不是给我下了定义,一个CF [10] ,专搞名人的婊子?这就是你对我的定论?”
就像捕蝇纸,他说的每个词都会被她牢牢粘住,他斗不过她。
“在我眼中,”他说,“你的生活非常有趣,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还有势。”凯西强调。
“没错,”他说,“有势。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我平生遇过的最有势力的人。想一想都觉得惊心动魄。”
“你说真的吗?”
“说真的。”他回答得十分果断。诡异就诡异在,荒唐就荒唐在,他还真是这个意思。从没有人——哪怕是希瑟,能把他拴得这么紧,几乎让他动弹不得。他既无法逃脱这个局面,也无法想象怎么才能继续忍受下去。对他而言,现在的情形就像坐在他那台手工特制奎波的驾驶座上,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红绿黄灯一起亮了。无法作出理性的选择。她的不理智造成了这一切。他心想,这是反逻辑的可怕力量,是原型的可怕力量,在连接着他和她的可怕的集体无意识深处发挥作用。只要他们继续活下去,这个结就永远无法解开。
难怪有些人,他想,相当多的人,一心求死。
“你想看一部柯克舰长 [11] 系列电影吗?”凯西说。
“无所谓。”他随口说。
“十二影院正在上映一部,挺不错的。故事发生在参宿四星系的一颗行星上,很像塔伯格的星球,你知道的,比邻星系那颗。只是在柯克舰长这套电影中,那颗行星上居住着许多宠仆,它们服侍着一种无形的——”
“我看过了。”实际上,早在一年前,杰夫·波莫洛伊 [12] ,电影版柯克舰长的演员,就上过他的节目。他甚至还在节目中插播了一段对波莫洛伊工作室的短访谈。他对这档节目很不看好,就算放到现在,他也未必喜欢。退一步说,他实在是很嫌恶杰夫·波莫洛伊这个人,无论是在银幕上还是在现实中。只要牵扯到这个人,他都没什么好感。
“真的一点也不好看?”凯西很相信他。
他说:“在我看来,杰夫·波莫洛伊就是这世上的烂屁眼,他和他那类人。那些喜欢他、模仿他的人。”
凯西说:“他也在晨曦待过一阵子。我没机会和他多打交道,但我知道他在那儿。”
“我完全相信。”他其实半信半疑。
“你知道他有一次和我说什么吗?”
“据我对他的了解,”杰森道,“我得说——”
“他说我是他所见过的世上最温顺的人。这说法很有意思吧?我有一次进入神秘状态时他也在场,你懂的,就是躺下来尖声惊叫那种。他明明见我发作过,却还那样评价我。我认为他很有洞察力,我确实这样觉得。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也这样觉得。”他说。
“行了,我们现在能回房间去吗?”凯西问道,“去干个天翻地覆?”
他咕哝了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真的这么说了?他转过头,想看清她的面容,但他们正处于灯箱间的黑暗处。老天啊,他不禁叹气。我必须脱身而出 。必须回到属于我的世界!
“我这么实诚,你是不是不太适应?”她问道。
“不,”他冷漠地回应,“我向来喜欢实诚人。作为名人,我必须学会面对实诚。”即使是这种实诚,他心想。“所有种类的实诚,”他说,“尤其是你这种。”
“我是哪种?”凯西问道。
“你是实诚的实诚。”他说。
“这么说,你的确是懂我的。”她说。
“是的,”他点点头,“我真的懂。”
“你不再看轻我了吗?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应该去死、毫无用处的人了吗?”
“不,”他说,“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同时,也非常实诚。你是我遇到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实诚、最直截了当的人。我是说真的,我跟上帝发誓我没撒谎。”
她友善地轻拍他的肩膀。“不要一下子把这么肉麻的话全说出来。要说得自然点。”
“我就是自然地说出来的。”他想让她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很好。”凯西显得很开心。他总算让她暂时把烦恼撂下,让她对自己放心。他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上面了……这是真的吗?他是不是败给她的精神失常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无法确定。
“你听好了,”他犹豫地说,“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得仔细听好了。你真正该去的地方是专门关押犯罪型精神病人的监狱。”
奇怪,她没说一个字,毫无反应,很吓人。
“还有,我现在要离你远远的,越远越好。”他边说,边猛地把手从她手里甩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远。杰森在人群中穿梭,人行道上的霓虹灯灯火璀璨。在这个城市最让人不快的地方,他竭力让自己隐入人潮,把女孩留在身后。
我甩掉她了,他心想,与此同时,我大概也把小命给丢了。
接下来呢?他停下脚步看看四周。自己身上是不是如她所说,还有一个超微型发射器?现在自己每走一步,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快乐查理,他想,提醒他去找希瑟·哈特。电视圈的人都知道,快乐查理料事如神。
当前的问题是,他问自己,我的时间还够不够?也许在找到希瑟·哈特之前,我就死了。我把事情搞砸了,就算我找到她,会不会连累她一起受死?我变成愚蠢的瘟疫了吗?而且,他又想,如果比尔·沃夫尔和艾尔·布利斯都认不出我来,希瑟凭什么就能认出来?可希瑟是六型啊,和我一样。她是世上我认识的唯一一名六型。也许这会让事情有点转机。如果还能有转机的话。
他在路边找到一个电话亭,走进去,把门关紧,隔开外面的噪声,然后投进一枚五毛金币。
希瑟·哈特有好几个私人号码,商务专用、好友专用,还有一个是专给某些人用的。说白了,就是情夫专线。以他和希瑟先前的关系,他当然知道这个号码,现在他只希望这关系还没变。
可视屏幕亮了,影像渐渐清晰起来。他看清了,她用的应该是车载电话。
“嗨。”杰森打招呼。
希瑟把眼睛凑近屏幕,想认清对方,说道:“你是谁?”她翠绿的眼珠闪烁光芒,火红的头发璨然生辉。
“杰森。”
“我不认识任何叫杰森的人。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个号码?”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躁,也很刺耳。“你马上给我从这该死的电话前消失!”屏幕里的她满面怒容,“谁给你这个号码的?告诉我他的名字!”
杰森说:“你在六个月前装好这部电话后,亲口告诉我的。你的绝密私人专线,不是吗?这是你给它起的外号。”
“谁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在马德里。你在那儿拍外景。我正好有六天假期,离你的酒店只有半里路。你几乎每天下午三点后都会开那辆劳斯奎波过来。记起来了吗?”
希瑟的牙齿像是在打战,声调也在发抖,“你是狗仔队吗?”
“不是。”杰森说,“我是你的一号爱侣。”
“我的什么 ?”
“情夫。”
“你是粉丝?你这个粉丝,该死的蠢蛋粉丝。你再敢打过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声音和影像都断了,希瑟挂了电话。
他又丢了一枚五毛硬币进去,重拨。
“蠢蛋粉丝又来了。”希瑟拿起电话。这次她好像镇定了一些,她会不会老实听他说完?
“你有颗假牙。”杰森说,“每当你和情夫在一起时,就会在嘴里装上假牙,用的是你从哈尼商店买的环氧树脂黏合剂。和我在一起时,你有时会把它取出来,装进萨洛姆医生的假牙泡沫套,放在杯子里。这是你最喜欢的假牙清洗工具。因为你常说,它让你想起溴塞耳泽 [13] 还合法的年代。不像如今,只能在黑市买到那些自制劣品,那些地下实验室出产的劣品滥用溴塞耳泽早在多年前就停用的三种溴化物——”
希瑟打断他:“你从哪儿八卦来的?”她的面部表情僵硬,语气很冲,语速很快。往日熟悉的语调又回来了,每当和厌恶的人说话时,她都是这种语调。
“别用那种‘你算根毛’的口气跟我说话。”他的火气也上来了,“你那颗假牙是臼齿。你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安迪,对吗?”
“蠢蛋粉丝居然连这些都知道。老天爷。我最害怕的噩梦正在变成现实。你是哪家俱乐部的?你们有多少会员?你从哪里来?怎么来的?该死,你知不知道搞到这些隐私和个人信息完全是不正当的行为?我跟你说,你这么做完全是在犯罪。这是在侵犯个人隐私。你敢再打一次电话,我马上报警。”她作势要挂机。
“我是个六型。”杰森说。
“你是什么?六什么型?你有六条腿,是这意思吗?还是说你有六颗头。”
杰森说:“你也是六型。这是我俩能长久待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我要死了。”希瑟的脸色变得煞白,就算是在屏幕里,而且她的奎波里光线很差,杰森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变了。“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罢休?我一直都知道,有些蠢蛋粉丝最终会——”
“你再叫我一声蠢蛋粉丝试试看。”杰森尖刻地说。他简直气爆了。就像某种压抑多时的情绪突然宣泄出来,如同急坠的鸟儿,用赶潮流的话来说。
希瑟仍问:“你想要什么?”
“见面,在阿尔特罗西饭店。”
“你知道的是不少。这是唯一一家不会有烦人精大呼小叫喊我名字的饭店。他们举着菜单找我签名,那菜单还未必是他们自己的。”她嫌恶地叹了口气,“总之,免谈。我才不会在阿尔特罗西饭店见你,我不会在任何地方见你。你快点从我的眼界消失,否则我就会叫我的私警们割了你的蛋,然后——”
“你只有一名私警。”杰森打断她,“他今年六十二岁,名叫弗雷德,原先是橘郡民兵队的神枪手,以前常在加州大学富勒顿分校射杀学生飞侠。的确是一把好手。但那是过去时了,现在不足为观。”
“真的吗?”希瑟说。
“那好,我们来谈点别的,刚才那些不过是小儿科罢了。你还记得康斯坦丝·埃拉吗?”
“嗯,”希瑟说,“无名小辈,三流女星,看上去像个比例失调的芭比娃娃。头太小身子太大,像是有人在她身子里塞了什么二氧化碳气包,鼓得不成样子。”她撇撇嘴。“十足的蠢货。”
“没错,”他表示同意,“十足的蠢货,你说得完全正确。还记得我们在节目中是如何捉弄她的吗?那是她第一次在全球观众面前亮相。我完全是情非得已,都是协议逼的。你还记得我俩干了些什么吗?你和我?”
沉默。
杰森继续说:“作为登台的交换条件,她的经纪人说服她为我们的赞助商做商业表演。我们很好奇她要展示的产品到底是什么,因此在她还没出现之前,就打开了装着产品的纸袋子,发现是祛腿毛的乳膏。老天爷,希瑟,你必须——”
“我在听。”希瑟说。
杰森继续:“我们把祛毛乳膏的喷罐从袋子里取出来,然后将FDS [14] 喷罐放进去,贴上一模一样的广告标签,上面写得很明了:‘怀着满足与自在的心情演示本产品。’然后我们就赶紧逃离那鬼地方,等着看好戏。”
“我们有吗?”
“埃拉小姐来了。她走进化妆间打开纸袋子,然后她——我至今想到这段都会笑岔气——她款款走到我身边,表情十分严肃地对我说:‘塔夫纳先生,很抱歉打搅您,可是,要在台上演示女用除臭喷剂,我可要把裙子和内裤脱下来的呀。当着摄像机的面啊。’‘所以呢?’我问,‘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埃拉小姐说:‘我需要一张小桌子来放衣服,总不能把衣服脱了往地上一扔吧,那样看起来实在太丢人了。我是说,既然我要当着三千万观众的面,把那玩意喷进阴道,旁边要是散落着一堆衣服,也太不雅观了呀。’她真打算这么干了,还是直播呢,要是艾尔·布利斯没——”
“你这故事很没品。”
“那又怎样?你也觉得很好玩,不是吗?那个十足的蠢女孩为了她的首次亮相,什么都肯干。‘怀着满足与自在的心情演示本——’”
希瑟挂了电话。
我怎样才能让她理解?他疯了似的自问,边想边恨恨地磨牙,差点把一颗镶的银牙给磨掉了。他痛恨这种感觉:磨掉一颗补牙,伤身体。就凭我对她事无巨细、了如指掌的叙述,她难道没意识到什么吗?很显然,只有跟她非常亲近,乃至肉体关系密切的人才会知道这些。明明没有别的解释,可她却非要把事情复杂化,找到别的原因,让我无法接近她。这么明显而直接的解释,她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她可是六型啊。
他又丢了枚五毛硬币,拨通电话。
“嗨,又是我。”车载电话响了半天,希瑟总算接了,“我很了解你,你不会让电话铃一直响着,所以才会准备十个私人号码,每个号码都派不同的用场。”
“我只有三个。”希瑟说,“你看,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杰森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要多少?”
“我今天听够了这些话,”他诚恳地说,“你别想用钱打发我,因为我不是为钱来找你的。你听好了,希瑟,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没人认识我了。连你都认不出我了。既然你是六型,我想你有能力解释这件事。你对我有丝毫 记忆吗?你好好透过屏幕看看我。看着!”
她凝视杰森,一条眉毛挑了起来。“你年轻,但并不是非常年轻。你很英俊。你的声音颐指气使,明明在骚扰我,却表现得我该受这份罪似的。你就是一个蠢蛋粉丝,不但模样贼像,语气也贼像。现在你满意了吗?”
“我遇到麻烦了。”他说。太不够理智了,他明知道希瑟一点都没认出他来,却想把真正的麻烦摊开来说。可这对他而言又再习惯不过。多少年了,他一遇到麻烦,就喜欢在希瑟面前诉苦,同时也会分享她的苦恼。这种依赖早已根深蒂固,使得他完全无视眼前的事实。这完全是本能反应。
“真可怜哟。”希瑟说。
杰森道:“没人认识我。我连出生证明都没有,我没出生过,从来没有出生过!我手里仅有的是花两千块从线人那里买来的一叠假证,还额外付了一千块给接头的。我随身带着这些假证乱跑,搞不好上面还有超微型发射器。就算知道这些,我还是一筹莫展。我必须带着这些证件,你知道为什么——你虽是上流阶层,但不会不清楚这个社会是怎么运作的。昨天我还有三千万狂热粉丝,要是哪个条子或者卫兵敢碰我一根毫毛,他们会不休尖叫到让这个星球停转。而现在,我都望见FLC的大门了。”
“什么是FLC?”
“强制劳动营。”他几乎是在咆哮了,想要彻底镇住她,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个给我伪造证件的杂碎小婊子,强迫我跟她在一家比狗屎还垃圾的小饭馆吃饭。我们在那儿说着话的时候,她突然发神经躺在地上尖叫。那是精神病人的鬼叫,可怕极了。她亲口承认自己是从晨曦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为了离开那家鬼饭馆,我又花了三百美元。如今,她没准已经把条子和卫兵都引到我身上了。”为了博得希瑟对自己处境的怜悯,他又接着说,“他们很可能正在监听这条电话线呢。”
“噢!老天,不!”希瑟尖叫着把电话挂了。
他手里已经没有五毛硬币了。因此,只能先放弃。实在有够蠢,他为什么要提监听电话的事呢?无论电话那头是谁,都会吓得马上挂掉。自己嘴里吐出的蠢话把自己给勒死了。蠢话结成一张蜘蛛网,自己就在老蜘蛛的口器正下方挣扎,紧紧缠在蛛网的正中间。两端都平整到完美无缺。就像一个伟大的人造肛门。
他猛地推开电话亭的门,走进夜色中繁忙的大街。在这个他眼里的贫民窟中,到处都有巡逻的警察。他心说,真是一出好戏,就像我们在学校里研究的那些经典的松糕广告。
要是这些破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倒不失为一桩趣事,很可惜恰恰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吧,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一点不好笑。这事太过残酷,痛苦和死亡随时都会降临。
我真希望能把刚才那几通电话录下来,再加上我和凯西的所有对话,她对我说的,我对她说的。把这些对话统统以3D彩色制式存起来,等哪天我的节目素材偶尔不够了,这些材料绝对可以救场。偶尔,妈的,常常。一直如此。余生都是这样。
他能立即想到开场方式。“有这样一位先生,品行端正,从无犯罪记录。忽然有一天,所有证件全部遗失,他面对一个……”诸如此类。这样的悬念足以让三千万观众屏住呼吸,因为这种意外正是他们每个人心底里最害怕的。“一个隐形人,”他的介绍可以这样继续,“但又暴露到了极点。隐形合法,暴露非法。这样一个人,如果他不能替换……”等等,等等,可以一直编下去,编出鸟来。编节目而已,他又不需要把所作所为以及亲历的每件事都还原出来。他完全可以进行艺术加工。芸芸众生里又一个失败者。故事素材多得很,但怎么挑是他说了算。他心想,这才叫专业,这是我的办事原则,公私分明。止损要紧,若是到了万不得已,就赶紧跑路,他告诉自己。这话他以前就说过,那时他风华正茂,节目第一次登陆全球卫星网络。
他下了决心,要再找个伪造证件的。这回绝不能和警察有任何瓜葛,证件上也不能有任何超微型发射器。还有,最要紧的是,我得弄把枪。
杰森心说,我在那个旅馆房间里醒来时就该想到这一层。多年前,当雷诺兹财团试图把他的节目买下时,他就学会了用枪——也一直把枪带在身上:一把巴伯手枪,射距两英里,在离目标一千英尺内都不会偏离峰值弹道。
凯西的尖叫,给它起名“迷魂出窍”正适合。音效部门可以让一个成熟的男性声音说旁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病。得了精神病可有你受的了,你得……”等等,诸如此类。他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凉爽深邃,充盈肺部,让他打了个冷战。他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汇入人行道上熙攘的人群。
很快,他发现面前有条长龙,队伍十来个人,一字排开,在条子的临时检查站等待盘查。一名身穿灰色制服的警察在队伍末尾闲逛,确保没有人伺机开溜。
“朋友,你就不能站进来吗?”正当杰森不自觉地想溜走时,条子对他说道。
“当然可以。”杰森说。
“很好。”条子幽默地说,“我们早上八点就在这儿设卡了,到现在还没抓够配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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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身材高大的灰制服警察,面对站在杰森前面的那个男人,一致认定:“这些证件伪造了还不到一个小时,上面的印迹还没干呢。看见了吗?一加热,油墨就起反应了。行了。”他们点点头,马上有四个壮实的警察窜出来,把那人拖走,塞进停在附近的警用奎波里,车身涂着不祥的黑色和灰色,都是警用色。
“那么,”其中一名高个子警察对杰森客气地说,“让我们看看你的证件是什么时候印的。”
杰森说:“我都带在身上好几年了。”他把钱包递了过去,里面装着七张ID卡。
“做笔迹鉴定,”高级警察对下属说,“看是否重叠。”
凯西果然料到了。
“没有,”下属把鉴定用相机挪开,“笔迹没有重叠。但是这张军队服役证明上有电码被刮除的痕迹。此外,刮除手法还非常专业,遗留痕迹极小,必须通过透镜才能看清。”他把便携式透镜的焦距调好,增强光源,杰森那张伪造证件上的每一个斑点都清清楚楚地映在屏幕上。“看见了吗?”
“你退役的时候,”高级警察问杰森,“这张证明上有没有电码?你还记得吗?”两人这时都盯着杰森的脸,等他回答。
见鬼,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杰森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他差点脱口而出“超微型发射器”,但马上改口,希望警察没有注意到。“什么是电码?”
“就是一个小点,先生。”初级警察提醒他,“你在听我们说吗?你是不是磕药了?我看看,你的药物记录卡上没有记录去年的情况。”
一名很壮实的警察发话了:“这说明证件是真的。不然谁会故意在假证上留下罪证呢?除非脑子烧坏了。”
“一点没错。”杰森说。
“好吧,这不归我们管。”高级警察把杰森的ID卡还给他,“让他去对付药品监察员吧。向前走。”他用警棍把杰森搡出队伍,接着查他身后那些人的ID卡。
“这就结了?”杰森对那名壮实的警察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不,千万不要流露出这种表情。他对自己说,向前走 就是了!
他继续向前走。
他路过一盏路灯坏掉的地方,从阴影里跑出一个人,碰了碰他,是凯西。他瞬间石化,心脏几乎立即停止跳动。“你现在怎么看我?”凯西说,“我为你做的一切,怎么样?”
“很棒。”他简短地回答。
“尽管你羞辱我、遗弃我,我却没有出卖你。”凯西说,“但你要遵守承诺,今晚和我在一起。你明白吗?”
他必须佩服她。她居然埋伏在这个临时检查站旁边,亲眼见证她伪造的证件足以让他通过警察的盘查。如此一来,他俩之间的关系翻转过来:他欠她一个人情。他再也不是那个愤愤不平的牺牲品了。
现在,她完全掌握了话语权。首先是大棒,她随时可以向警察告发他,然后是金元——可以蒙混过关的伪造ID卡。这女孩完全把他捏在手掌心里。他必须承认这一点,对她,也对自己。
“总之你别担心,我能搞定检查站。”凯西把右手举起来,指着衣服的袖口,“这儿有个灰色识警标签,只有他们的广域镜头才能发现。所以我绝不会蠢到被他们抓住。我得说——”
“让它待在那儿吧,”他厉声打断,“我不想听这个。”他快步走开。女孩跟了上来,像只灵巧的小鸟似的。
“想和我回小房子去吗?”凯西问。
“让那个狗窝去死吧。”老子在马利布有一间浮空房,他心想,有八间卧室、六间旋转浴室,四维客厅的天花板望不到尽头。现在,因为一些我无法理解也无力控制的原因,我居然要在这些鬼地方浪费时间。我要去那种下三滥的蜗居。垃圾饭馆,垃圾平方的工作室,垃圾立方的单室廉租房。我干了什么缺德事?难道现在遭报应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我自己都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心想,什么恶有恶报,狗屁,他早八百年前就学到这一点:从来就没有什么恶有恶报,更不要提什么善有善报。到头来没有一件事是公平的。我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吗?除非我这么些年都白活了。
“你猜我明天购物清单上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凯西说,“死苍蝇。你知道为什么吗?”
“蛋白质成分很高。”
“没错,但不是这个原因,我又不是自己吃。我每周都会买一袋死苍蝇给比尔,我的乌龟。”
“我没看到什么乌龟。”
“在我的大公寓里。你不会真以为我买死苍蝇是给自己吃的吧?”
“De gustibus non disputandum est。 [15] ”他说了一句格言。
“让我想想。意思是:口味问题无须争论,对不?”
“对。”他说,“你要吃死苍蝇是你自己的事。”
“比尔吃,他超爱吃。他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绿龟,不是陆龟或其他品种。你有没有见过他们是怎么吃东西的?装水的钵子里飘着苍蝇,那玩意个头很小,恶心极了。前一秒你还看到它飘着,转眼间,咕噜一声就不见了。已经到乌龟肚子里去了。”她笑了起来,“乌龟正在消化它呢。观察这些你能学到不少东西。”
“能学到什么?”他先发制人,“学到吃东西的时候,要么一口全吞了,要么一点也不沾,反正别只咬一部分?”
“我就是这样想的。”
“你会选哪个,”他问道,“吞了全部,还是啥也不沾?”
“好问题,可我真不知道。这么说吧,我没了杰克,但很可能我压根就不想要他了。时间过去太他妈久了。我猜我还是需要他。但我实际上更需要你。”
杰森说:“我觉得你是那种可以不偏不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的人。”
“我是这意思吗?”她边走边思考,“我的意思是,那只是理想状态。在现实世界中,你只能尽力靠近那种状态……你明白吗?你能跟得上我的思路吗?”
“我能跟得上,”他说,“而且我完全能想象到你是怎么想的。我在你身边时,你会暂时抛开杰克。当我离开后,杰克又会从心理上重新回到你身边。你是不是每次都这么干?”
“我从来没有抛弃过他。”凯西愤怒地说。接下来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他们来到大公寓。这也是栋老房子,屋顶上废弃不用的电视天线密密麻麻。凯西在小提包里一阵乱摸,找出钥匙,打开房门。
灯开着。破烂不堪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面朝他们,头发是灰色的,制服也是灰色的。他块头很大,着装整洁,下颌剃得乌青,没有割破皮,没有小粉刺,没有任何瑕疵。他的制服很合身,打扮很得体,平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站着,分毫不乱。
凯西支支吾吾地打了声招呼:“麦克纳尔蒂先生。”
大块头男子站起身来,向杰森伸出右手。杰森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和他握手。
“不是。”大块头男子说,“我不是要跟你握手,是要看你的身份证明,她给你伪造的那些。都拿给我。”
还能说什么呢?杰森无话可说,只好把钱包递了过去。
“就凭你,也想跟我正经握手。”麦克纳尔蒂随手翻看他的证件,“你他妈还是省省吧。”
杰森说:“里面有些证件我都带在身边好几年了。”
“真的吗?”麦克纳尔蒂嘀咕,把钱包和证件都还给杰森。“谁在他身上布置了超微型发射器?你?”他问凯西,“埃迪?”
“埃迪。”凯西说。
“让我们瞧瞧。”麦克纳尔蒂审视着杰森,像是要给他量棺材板儿,“男人,四十来岁,衣着体面,款式时髦,皮鞋名贵……货真价实的真皮皮鞋。我说得对吗,塔夫纳先生?”
“不错,是牛皮的。”杰森说。
“你的证件上说你是音乐家,”麦克纳尔蒂说,“你弹奏乐器?”
“我唱歌。”
麦克纳尔蒂说:“现在就给我们唱一首吧。”
“唱你大爷的。”杰森竭力压抑住火气,把这句话按照他所设定的方式吐出来,不卑不亢。
麦克纳尔蒂转向凯西,说道:“这小子一点也不怕嘛。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凯西说,“我——我告诉过他。他大概知道。”
“你跟他提过杰克。”麦克纳尔蒂又转向杰森,说道:“没有什么杰克。她以为有,但实际上,那只是她的病态幻象。她丈夫三年前在一场奎波车祸中遇难,连强制劳动营什么样都没见过。”
“杰克还活着。”凯西说。
“你瞧。”麦克纳尔蒂对杰森说,“她对外部世界的总体认知相当正常,但只有这个弯死都绕不过。她解不开这个结。这成了她平衡自己生活的重心。”他耸耸肩。“相信这点也没什么坏处,至少能让她继续活下去。因此,我们也没有试图从精神病治疗的角度来纠正她这个幻象。”
凯西无声地哭了。巨大的泪珠涌出眼眶,滑过脸颊,一滴滴落在衬衣上。这儿和那儿,慢慢有了很多暗色斑点。
“过几天我会亲自和埃迪·普拉西姆谈谈。”麦克纳尔蒂说,“我要知道他为什么在你身上布置超微型发射器。他有预感力,他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慎重地说:“你给我记住,你手上的这些伪造证件,它们的信息来源是遍布全球的各大数据中心里的真实文件。这些证件伪造得非常漂亮,但我还想查查它们的原件。你就祈祷原件和你手头的这些假证一样清白和干净吧。”
凯西柔弱地说:“这有必要吗?从统计学上——”
“特事特办。”麦克纳尔蒂说,“我认为值得一查究竟。”
“为什么?”凯西问。
“因为我们认为,你并没有把所有人都交到我们手里。半小时之前,这个塔夫纳居然成功通过了一个临时检查站。我们利用超微型发射器一路跟踪他。他的证件对我来说没太大问题。不过埃迪说——”
“埃迪喝醉了。”凯西说。
“醉了也成,他靠得住。”麦克纳尔蒂忽然笑了。他的微笑,就像一束专业的阳光,透进这间旧屋子。“我们实在是不能完全指望你。”
杰森把军队服役证明抽出来,搓了几下那张小小的4D照片。照片发出声音,有股机械腔:“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这怎么作得了假?”杰森说,“这是我十年前的声音,当时我还是预备役卫兵呢。”
“我不相信,”麦克纳尔蒂抬手看看腕表,“我们还欠你什么吗,纳尔逊小姐?这周的账是不是都清了?”
“清了。”她费劲地说,然后,又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喃喃地说,“一旦杰克出来了,你们就一丁点儿也指望不上我了。”
“对你而言,”麦克纳尔蒂温和地说,“杰克永远都不会出来了。”他向杰森使了个眼色,杰森也向他回了个眼色。他完全了解麦克纳尔蒂这类人。他们是掠食者,专门利用别人的弱点。凯西那两下子玩弄人的伎俩,没准就是从他还有他那些古怪的同僚那里耳濡目染来的。
他现在开始理解凯西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出卖,对她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在这个案例里,她居然没有出卖他,这完全是一个奇迹,他只能相信这是个奇迹,心里混杂着模模糊糊的感激。
我们每个人都会出卖别人,他心想,当我是个名人时,我只不过是被暂时豁免了而已。现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必须面对每个普通人都要面对的事实。况且——在我成名之前,我也面对过这个事实,只不过成名后把它压在心底了。因为要相信这一点太过痛苦……以前的我有选择余地,我可以选择不去相信它们。
麦克纳尔蒂将他布满红斑的肥手放在杰森肩膀上,说道:“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杰森问,一边闪身,躲开麦克纳尔蒂先生的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跟当初凯西躲开他的手简直一模一样。原来她早就从世界上的麦克纳尔蒂们那里学会这个动作了。
“你没有任何理由指控他!”凯西紧握双拳,声音嘶哑。
麦克纳尔蒂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会指控他任何事情,我只想记录他的指纹、声纹、脚纹和脑电图。怎么样,塔夫纳先生?”
杰森开口说道:“我最恨纠正警官说的话——”然后他看了一眼凯西,她的脸上满是无声的警告——“特别当他在执行公务时。所以,我去就是。”也许凯西有她的道理,也许警官们把杰森·塔夫纳的名字弄混有它的意义。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塔夫纳先生’,”麦克纳尔蒂懒洋洋地说着,把杰森朝门口推,“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人想起沁人的啤酒、温暖的拥抱和畅快的时光,是不是?”他朝凯西扭过头,尖声说:“是不是?”
“塔夫纳先生是个很温暖的男人。”凯西咬紧牙关说道。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麦克纳尔蒂推搡着杰森走在过道上。走到楼梯口时,四面八方传来阵阵洋葱和热辣酱的气味。
469警察分局。大量男人和女人像没头苍蝇一样,有等着进门的,有等着出门的,有等着给信儿的,也有等着别人吩咐下一步该干什么的。麦克纳尔蒂在杰森的西服翻领上别了个彩色标签,只有上帝和警察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含义。
但这小标签显然大有文章,一名穿制服的警官看到他之后,马上从桌后站了起来——房间里列满了办公桌,向他举手示意。
“很好,”警察说,“麦克纳尔蒂督察已经把你的J——2表格填好了一部分。杰森·塔夫纳。地址:藤街2048号。”
麦克纳尔蒂在搞什么鬼?杰森心想,我的住址怎么变成藤街了。然后他意识到,那是凯西的地址。麦克纳尔蒂大概以为他们同居。他把一些简单的信息都填上去了。工作过于卖力,所有警察都这样。删繁就简,这是自然界的法则:一个物体——或生物——会选择两点之间的最短路径。杰森把表格剩下的部分填完。
“把你的手放进那个槽里。”警官指了指一台指纹记录仪。杰森照做了。“现在,脱掉一只鞋,左右都行,袜子也脱了。你可以坐在这儿。”警官把一段桌子往旁边一滑,露出一段开口和一把椅子。
“谢谢。”杰森坐了下来。
脚纹记录完毕后,他又说了一句话:“往那儿走,到右边的小屋子里,拿起那匹马身边的东西吃掉。”这样,声纹记录也有了。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头上接了好几根线。机器最终吐出了三英尺长的打印纸,上面是他的脑电图。这就算完了,整个测试结束。
麦克纳尔蒂出现在桌边,头顶刺目的日光灯管,胡茬清晰可见,从上唇到下颌,到脖颈。他情绪不错,问道:“塔夫纳先生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警官说:“我们正准备进行全系统档案扫描配比。”
“很好,”麦克纳尔蒂说,“我就在这儿等着,看看结果如何。”
制服警官把杰森先前填好的信息表塞进一个读取装置,摁下相应的按钮。按钮上的字母都是绿色的,且全部大写。杰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一份复印文件从一张超长的桌子上的传送口吐了出来,滑落在一个金属筐中。
“杰森·塔夫纳,”制服警官边看文件边说,“怀俄明州凯默勒人氏,年龄三十九,柴油机技工。”他瞥了眼照片。“照片是十五年前拍的。”
“有犯罪记录吗?”麦克纳尔蒂问道。
“没捅过任何娄子。”制服警官说。
“警察数据系统里没有其他名叫杰森·塔夫纳的人了?”麦克纳尔蒂又问。制服警官摁下一个黄色按钮,摇了摇头。“好吧,那就是他了。”麦克纳尔蒂打量杰森,“你看上去可不像什么柴油机技工嘛。”
“我早就不干那个了。”杰森说,“我现在做销售,推销农场机械。你想要一张我的名片吗?”杰森作势要从上衣右口袋里掏东西,唬他罢了。麦克纳尔蒂果然摇了摇头。也就这样了:按他们一贯的官僚作风,警察把别人的档案安到了他头上,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得出结论,了结了此事。
杰森心想,感谢上帝,这个复杂的遍布整颗星球的庞大系统有一个天生的弱点:机器太多。从督查开始就有问题,一直到田纳西孟菲斯的警察数据库。就算输入我的指纹、脚纹、声纹,甚至脑电图,他们也不一定一下子就能得出正确的结果。现在不行,我档案里的那点资料也不够。
“需要把他的档案入卷宗吗?”制服警官问。
“为什么?”麦克纳尔蒂道,“难道就因为他当过柴油机技工?”他轻拍杰森的后背。“你可以回家了,塔夫纳先生。回到你的娃娃脸小甜心身边去吧,你的小雏儿。”他歪嘴笑了笑,转身回到办公室里忧虑和困惑的男男女女们当中。
“你可以走了,先生。”制服警官对杰森说。
杰森点点头,走出469警察分局的大门,走进夜幕中的大街,回到自由和自决的人们中间。
杰森心想,他们迟早会抓住我的,他们会核对精准信息。不过,既然他们连照片都是十五年前更新的,也许脑电图和声纹信息也是十五年前的。
但指纹和脚纹是永远不会变的。
话说回来,没准他们已经把那张传真纸扔进碎纸机了。如此,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或者最多把刚才录下来的精准信息传给孟菲斯,让他们更新我的——算是我的吧——永久档案。准确地说,是技工杰森·塔夫纳的档案。
感谢你祖宗八辈子,杰森·塔夫纳,柴油机技工,你小子从没犯过法,也从没在条子和卫兵那儿惹过什么事。你真是个好人。
一架警用飞车在杰森头顶停住,红色的探照灯不停闪烁,扩音器中传来喊声:“杰森·塔夫纳先生,马上回到469警察分局。这是警方命令。杰森·塔夫纳先生——”咆哮声一直在持续,杰森愣在马路上。他们已然发现事情不对头了,根本用不着几周,几天,几小时,只要几分钟。
他回到警察分局,爬了多段台阶,穿过光感门,身边仍是摩肩接踵的不幸人群。他来到先前处理他的问题的制服警官那儿,旁边还站着麦克纳尔蒂。他俩都皱着眉,正在商量什么事情。
“瞧,”麦克纳尔蒂瞅了他一眼,“咱们的塔夫纳先生回来了。塔夫纳先生,你回来有何贵干呢?”
“局里的飞行巡逻——”他刚要解释,麦克纳尔蒂打断话头。
“那是未经授权的。我们只不过发布了一个APB [16] ,有些街道的片警就擅自提升了通缉级别,连飞车都开了出来。既然你人都来了——”麦克纳尔蒂把手里的档案转了个方向,好让杰森看见照片,“这就是你十五年前的模样?”
“差不离。”杰森看到照片上的人面色蜡黄,喉结暴凸,牙齿参差,眼睛也不大好使,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玉米黄的头发拳曲着,两只大招风耳十分显眼。
“你做过整形手术。”麦克纳尔蒂说。
杰森道:“没错。”
“为什么?”
杰森回道:“谁愿意长成那副德行?”
“难怪现在的你既英俊又高贵,”麦克纳尔蒂说,“仪表堂堂,而且——”他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居高临下。实在很难想象,整容手术能把人的气质也改变这么多。”他把食指摁在那张十五年前的照片上。“要让你的气质改变这么多,”他友好地拍了拍杰森的手臂,“问题是,你从哪儿弄来的钱去整容?”
麦克纳尔蒂发表见解时,杰森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眼前的档案资料。杰森·塔夫纳生于伊利诺伊州西塞罗城,父亲是六角转头机床操作员,祖父拥有一家零售连锁店,经营农场机械。幸亏有这点时间,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跟麦克纳尔蒂把谎扯圆。
“慢风给我的,”杰森说,“抱歉,我一直都记得这个名字。我都忘了,可不是人人都知道这外号。”他的专业技能此时派上了用场。“慢风是我爷爷,他不缺钱,我又是他的心头肉。你看,我是家里的独苗。”
麦克纳尔蒂仔细翻阅档案,点点头。
“我那时候看上去就是一名农村来的憨子。”杰森说,“那就是我,一片干草屑。我最多也只能修修柴油机。可我不满足。所以我拿着慢风给我的钱去了芝加哥——”
“没问题,”麦克纳尔蒂又点了点头,“全都对得上。我们知道,这种伤筋动骨的整容手术也是可行的,而且费用并没有昂贵到离谱的程度。不过,通常来说,只有非人,或那些从劳动营里逃出来的囚犯,才会做这种手术。我们监视着所有的移植商店,我们称整容店叫移植商店。”
“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以前那么丑。”杰森说。
麦克纳尔蒂从喉咙深处发出闷笑。“你的确丑得很,塔夫纳先生。没问题,多有打扰喽。你去吧。”他手一挥,杰森抬腿就走,准备穿越警局的人群。“噢!”麦克纳尔蒂突然喊了一声,向他招手,“还有一件事——”他的声音顿时淹没在人群的噪声中,杰森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感到心脏像是结了冰,转身走了回来。
一旦他们盯牢你,杰森意识到,就永远不会把档案袋封上 。你再也无法隐遁到自己的小天地中去。最要紧的是,绝对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但现在已经晚了。
他感到一阵绝望,问麦克纳尔蒂:“又怎么了?”他们是在和他玩游戏,踩碎他的意志。他完全能从肉体层面感到心脏、血液,乃至所有重要器官,都在战栗。就算是生理水平远超常人的六型,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麦克纳尔蒂伸出手来。“你的身份证明,我要送去实验室。如果没有问题,我后天就还给你。”
杰森抗议:“要是我遇到临时检查——”
“我们会给你一张警用通行证。”麦克纳尔蒂向右边一名大腹便便的老警官点点头,“给他拍张4D照片,准备一份空白通行证。”
“遵命,督察。”痴肥老汉伸出他的猪手,打开一台摄像设备。
十分钟后,杰森·塔夫纳回到大街上。夜晚的路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的兜里揣着货真价实的警用通行证。这家伙比凯西给他伪造的任何证件都来得有用……只有一点不好,这张通行证的有效期只有一周。但也够了。
他至少有一周的时间不用东躲西藏。之后的事情只能再议。
他刚刚完成了一件奇迹之举:用一叠伪造ID卡换来一张如假包换的警用通行证。他借着街灯的光,看到通行证上刻着有效期的全息数字,写着“7”……不过“7”左右还有空间再写一个数字。他完全可以找到凯西,让她改成“75”或“97”,怎么简单怎么弄。
然而他又想起来,一旦实验室发现ID卡是伪造的,他手里的通行证上的号码、他的姓名和照片,就会马上传到这个星球上所有的警察检查站。
不过在这之前,他至少是安全的。
【注释】
[1] 《流吧!我的眼泪》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音乐家约翰·道兰作词并谱曲的一首歌,在十七世纪广为传颂,近世亦多有歌手翻唱。此处为歌词第一段。菲利普·迪克还曾用杰克·道兰作为笔名发表过小说。
[2] 作者虚构的一种陆空两用载具。
[3] 美术总监和节目总监。
[4]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于1926年由美国无线电公司(RCA)成立,是全美三大商业电视广播之一。
[5]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成立于1927年,是全美三大商业电视广播之一。
[6] 一种伏特加和橙汁混合的鸡尾酒。
[7] 1966版《芬尼根的守灵夜》电影的导演并不叫这个名字,疑为作者杜撰。
[8] 多梅尼科·斯卡拉蒂(1685——1757),意大利作曲家。
[9] Mother Fucker,英语中十分常见的脏话俚语。
[10] Celebrity Fucker的简称,凯西在活用上文的MF。
[11] 《星际迷航》系列的男主角,是“进取号”星舰舰长。《星际迷航》电视剧于1966年首播,电影版《无限太空》在1979年首映。
[12] 这是作者虚构的演员,现实中的电影版柯克船长分别由威廉·夏特纳和克里斯·派恩饰演。
[13] 产自巴尔的摩的一种药,治疗心痛、胃酸和消化不良。
[14] Feminine Deodorant Spray,女用除臭喷剂。
[15] 这是拉丁语中的一句格言,意思是:品位这件事太具有主观性了,你无法从客观角度判断其是对是错。
[16] 全方位立体通缉。
[book_title]第二部
头顶的星光,如今在何方!
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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