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明威短篇小说集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3289
[book_dec]《海明威短篇小说集》是海明威短篇小说合集,精选他最有名最具代表性的短篇,《一天的等待》《乞力马扎罗的雪》及《世界之都》《卧车列车员》等共二十二篇小说,从中可以窥见海明威创作风格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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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乞力马扎罗的雪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①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奇怪的是它一点也不痛,”他说。“你知道,开始的时候它就是这样。”
“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可我感到非常抱歉,这股气味准叫你受不了啦。”
“别这么说!请你别这么说。”
“你瞧那些鸟儿,”他说。“到底是这儿的风景,还 是我这股气味吸引了它们?”
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陽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 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掠过时,投下了迅疾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盘旋了,”他说。“今天是它们第一次落到地上来。我起先还 很仔细地观察过它们飞翔的姿态,心想一旦我写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也许会用得上它们。现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别写这些,”她说。
“我只是说说罢了,”他说,“我要是说着话儿,就会感到轻松得多。可是我不想让你心烦。”
“你知道这不会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没法出点儿力,才搞得这么焦灼的。我想在飞机来到以前,咱们不妨尽可能轻松一点儿。”
“或者直等到飞机根本不来的时候。”
“请你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总有一些事是我能干的。”
“你可以把我这条腿锯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了,不过,我怀疑这样恐怕也不成。也许你可以把我打死。你现在是个好射手啦。我教过你打槍,不是吗?”
“请你别这么说。我能给你读点什么吗?”
“读什么呢?”
“咱们书包里不论哪本咱们没有读过的书都行。”
“我可听不进啦,”他说,“只有谈话最轻松了。咱们来吵嘴吧,吵吵嘴时间就过得快。”
“我不吵嘴。我从来就不想吵嘴。咱们再不要吵嘴啦。不管咱们心里有多烦躁。说不定今天他们会乘另外一辆卡车回来的。也说不定飞机会来到的。”
“我不想动了,”男人说,“现在转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除非使你心里轻松一些。”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尽可能死得轻松一点儿,非得把他痛骂一顿不可吗?你辱骂我有什么用处呢?”
“你不会死的。”
“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个杂种。”他朝那三只讨厌的大鸟蹲伏的地方望去,它们光秃秃的头缩在耸起的羽毛里。第四只掠飞而下,它快步飞奔,接着,蹒跚地缓步向那几只走去。
“每个营地都有这些鸟儿。你从来没有注意罢了。要是你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
“你这是从哪儿读到的?你这个大傻瓜。”
“你不妨想想还 有别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这可一向是我的行当哩。”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越过那片灼热而炫目的平原,眺望灌木丛的边缘。在黄色的平原上,有几只野羊显得又小又白,在远处,他看见一群斑马,映衬着葱绿的灌木丛,显得白花花的。这是一个舒适宜人的营地,大树遮荫,背倚山岭,有清洌的水。附近有一个几乎已经干涸的水穴,每当清晨时分,沙松鸡就在那儿飞翔。
“你要不要我给你读点什么?”她问道。她坐在帆布床边的一张帆布椅上。“有一阵微风吹来了。”
“不要,谢谢你。”
“也许卡车会来的。”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卡车来不来。”
“我可是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多着哩,我可不在乎。”
“并不很多,哈里。”
“喝点酒怎么样?”
“喝酒对你是有害的。在布莱克出版的书里说,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应该喝酒啦。”
“莫洛!”他唤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应该喝酒,”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对你是有害的。我就知道酒对你是有害的。”
“不,”他说。“酒对我有好处。”
现在一切就这样完了,他想。现在他再没有机会来了结这一切了。一切就这样在为喝一杯酒这种小事争吵中了结了。
自从他的右腿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痛,随着疼痛的消失,恐惧也消失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和愤怒:这居然就是结局。至于这个结局现在正在来临,他倒并不感到多大奇怪。多少年来它就一直萦绕着他;但是现在它本身并不说明任何意义。真奇怪,只要你厌倦够了,就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达到这个结局。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原来打算留到将来写作的题材写出来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够的了解以后才动笔,这样可以写得好一些。唔,他也不用在试着写这些东西的时候遭遇失败了。也许你永远不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是你为什么一再延宕,迟迟没有动笔的缘故。得了,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但愿咱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着嘴唇望着他手里举着的酒杯。“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你一向说你喜欢巴黎。咱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上任何别的地方去。不管哪儿我都愿意去。我说过你要上哪儿我都愿意去。要是你想打猎,咱们本来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会很舒服的。”
“你有的是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是不公平的,”她说。“那一向是你的,就跟是我的一样。我撇下了一切,不管上哪儿,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真希望咱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
“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的,那时你平安无事。可现在我恨这儿。我不明白干吗非得让你的腿出岔儿。咱们到底干了什么,要让咱们遇到这样的事?”
“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开头我把腿擦破了,忘了给抹上碘酒,随后又根本没有去注意它,因为我是从不感染的。后来等它严重了,别的抗菌剂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为用了药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于是开始生坏疽了。”
他望着她,“除此以外还 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咱们雇了一个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个半瓶子醋的吉库尤人②司机,他也许就会检查机油,而决不会把卡车的轴承烧毁啦。”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离开你自己的人——你那些该死的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③的老相识——偏偏捡上了我——”
“不,我是爱上了你。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我现在也爱你。我永远爱你。你爱我吗?”
“不,”男人说。“我不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哈里,你在说些什么?你昏了头啦。”
“没有,我已经没有头可以发昏了。”
“你别喝酒啦,”她说。“亲爱的,我求求你别喝酒啦。只要咱们能办到的事,咱们就得尽力去干。”
“你去干吧,”他说。“我可是已经累啦。”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的卡拉加奇④的一座火车站,他正背着背包站在那里,现在正是辛普伦—奥连特列车的前灯划破了黑暗,当时在撤退以后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⑤。这是他准备留待将来写的一段情景,还 有下面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的时候,眺望着窗外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秘书问那个老头儿,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 不到下雪的时候哩。于是那个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重复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都说,那不是雪,咱们都看错了。可是等他提出交换居民,把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圣诞节在高厄塔耳山,雪也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口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间屋子,他们睡在装着山毛榉树叶的垫子上,这时那个逃兵跑进屋来,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鲜血直流。他说宪兵就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于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羊毛袜子,并且缠住宪兵闲扯,直到雪花盖没了逃兵的足迹。
在希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么晶莹闪耀,你从酒吧间望出去,刺得你的眼睛发痛,你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就是从那儿走上松林覆盖的陡峭的群山旁的那条给雪橇磨得光溜溜的、尿黄色的河滨大路的,他们那次大滑雪,就是从那儿一直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看来平滑得象糕饼上的糖霜,轻柔得象粉末似的,他记得那次阒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使你仿佛象一只飞鸟从天而降。
他们在“梅德纳尔之家”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暴风雪期间,他们挨着灯光,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他输得精光,把什么东西都输光了,把滑雪学校的钱和那一季的全部收益都输光了,接着把他的资金也输光了。他能看到伦特先生那长长的鼻子,捡起了牌,接着翻开牌说,“不看。”
那时候总是赌博。天不下雪,你赌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赌博。他想起他这一生消磨在赌博里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他连一行字都没有写;还 有那个凛冽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那边显出了群山,那天加德纳飞过防线去轰炸那列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当军官们四散奔跑的时候,他用机槍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加德纳走进食堂,开始谈起这件事。大家听他讲了以后,鸦雀无声,接着有个人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坏种。”
关于这件事,他也一行字都没有写。
他们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奥地利人。汉斯,那年一整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国王—猎人客店”里的,他们一起到那家锯木厂上面那个小山谷去猎兔的时候,他们还 谈起那次在帕苏比奥⑥的战斗和向波蒂卡和阿萨洛纳的进攻,这些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
关于孟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⑦,他也一个字都没有写。
在福拉尔贝格⑧和阿尔贝格⑨他住过几个冬天?住过四个冬天,于是他记起那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到了布卢登茨⑩,那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儿,记起在那结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着“嗨!嗬!罗利说!”一面滑过最后一段坡道,笔直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了三个弯滑到果园,从果园出来又越过那道沟渠,登上客店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缚带,踢下滑雪板,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灯光从窗里照射出来,屋子里,在烟雾缭绕、冒着新醅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着手风琴。
“在巴黎咱们住在哪儿?”他问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边一只帆布椅里,现在,在非洲。
“在克里昂。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知道是那儿?”
“咱们始终住在那儿。”
“不,并不是始终住在那儿。”
“咱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也住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堆粪,”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得离开人间的话,”她说,“是不是你非得把你没法带走的都砍尽杀绝不可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马,你的妻子都杀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烧掉呢?”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我的盔甲。”
“你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现在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有趣多啦。我真正喜欢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一件事,我现在不能干了。”
“不,这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过。”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别那么夸耀啦,行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在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
咱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 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样开场,可是现在我蠢得象个老傻瓜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亲爱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爱你,真的。
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象爱你这样爱过任何别的女人。”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惯了的谎话。
“你对我挺好。”
“你这个坏娘们,”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坏娘们。这是诗。
现在我满身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这样恶狠狠的?”
“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男人说。“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现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会。夕陽已隐没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陰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近旁吃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摆动着尾巴,他看着它们现在正从灌木丛那边跑掉了。那几只大鸟不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它们还 有很多。他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正站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打猎去了,想搞一点兽肉,她知道他喜欢看打猎,有心跑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而让他看到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她听人讲过的,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这不是她的过错,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了。一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实意呢?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不过是出于习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舒服呢?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以后,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成功。
他撒谎并不都是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有过生命,他的生命已经完结,接着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而且有更多的钱,在从前那些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时候,那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他心灵上的脂肪去掉,象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来着。她说过他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激动人心的事情,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工作的意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必变得象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咬自己。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槍响。
她的槍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体贴的守护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和偏见,因为其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卡?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交易。他从来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
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的时候,当他只是撒谎的时候,就象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她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还 多。
咱们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并不十分钟情的时候,你越是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决不会写这些了,现在也不会写了。不,他不会写了,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东西。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槍,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也很动人,她对床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槍,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 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她还 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后,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了,因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觉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有使她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剂了,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她要跟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正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了他的那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个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除此以外,还 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别是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了,因为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丛林。他没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我还 让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也许会好起来的。我离开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我没有跑远,就在山后面。我一槍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槍。我已经爱上非洲了。说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是多么有趣。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你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我说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给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中年妇女,可是我爱你,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了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给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咱们就是给安排了这样毁灭的。明天飞机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要来的。仆人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 准备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儿足够让飞机着陆,咱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有把握它准定会来。现在它已经耽误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而不是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陽落山啦。”
“你想喝吗?”
“我想喝一杯。”
“咱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
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等我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在这暮色苍茫没法瞄准打槍的时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往山那边跑去了。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
“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的就是它。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野兽,可我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那种默认的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
“干什么,哈里?”她问他。
“没有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那一边去坐。坐到上风那一边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床抬进去。”
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他跟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⑾的情景,从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场。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于是他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
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跑得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人睡过,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她的爱恋。他在夜总会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去。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想吐,他在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了一个风騷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擦得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那个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大街的圆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个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⑿驶向雷米利希萨,兜了一圈,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耸,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垫个枕头,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君士坦丁堡动身到安纳托利亚⒀去,后来他回忆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那里的人们种植罂粟花提炼鸦片,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仿佛都不对似的——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董,大炮都打到部队里去了,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象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打槍,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 在波浪般地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 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里斯坦·采拉⒁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坦·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
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就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 是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又是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觉得怎样啦?”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在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还 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汤喝下去,一口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狂饮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第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轻柔地爱抚你的纤小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笑的时候,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它是一股气,象一阵使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
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但是他也可能会破坏。你已经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好象经过了压缩,只要你能处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林。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坍了,在壁炉上面的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槍都烧掉了,槍筒和槍托跟融化在弹夹里的铅弹也都一起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槍仍旧是他的,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的猎槍了。他也再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树和那边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没有猎槍了。从前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槍筒,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⒂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有两条路可以跑到那儿去。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然后烧着那条覆盖在林荫(靠近那条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条山坡小道,穿山越岭,经过许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接着走出林子来到一片草地边沿,下山越过这片草地到那座桥边。小溪边是一溜桦树,小溪并不宽阔,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了一个个小潭。
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 不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 有“风笛”跳舞厅的妓女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上放着共和国自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门厅那边还 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
他,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舞厅的女人的丈夫驾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起身,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员。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的后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懂得他们的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是谁打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和亲属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而占领了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们摸到手上有茧的,或者戴着便帽的,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就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巴黎再没有他这样热爱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白色的灰泥墙,下面涂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的长长的绿色公共汽车,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颜料,那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还 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条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唯一的一条铺上沥青的大街,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滑,街道两边尽是高耸而狭小的房子,还 有那家高耸的下等客店,保尔·魏尔伦⒃就死在这里。在他们住的公寓里,只有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顶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写作,从这间房间,他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你从那幢公寓却只能看到那个经营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卖低劣的甜酒。马肉铺子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在马肉铺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那涂着绿色油漆的合作社,他们就在那儿买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其余就是灰泥的墙壁和邻居们的窗子。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的酩酊大醉(人们向你宣传,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大醉)中呻吟着,那些邻居会打开窗子,接着是一阵喃喃的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总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出现了。他准是跟哪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啦。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呻吟声才停止了。“倒下来的是什么?水。啊,这可是聪明的办法。”
于是窗子都关上了。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可要是他活儿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这份缩短工时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点儿肉汤吗?”女人现在问他。
“不要了,多谢你。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可没有好处。”
“是啊,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⒄写过这些歌词,还 作了曲子。这种知识正使你在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过因为酒是对我有害的。”
等她走开了,他想,我就会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
不,他从来没有写过巴黎。没有写过他喜爱的那个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场和那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浓绿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胆小得象麋鹿一样。
那吆喝声和持续不断的喧嘈声,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庞然大物,当你在秋天把它们赶下山来的时候,扬起了一片尘土。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显现,在月光下骑马沿着那条小道下山,山谷那边一片皎洁。他记得,当你穿过森林下山时,在黑暗中你看不见路,只能抓住马尾巴摸索前进,这些都是他想写的故事。
还 有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个人在牧场,并且告诉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草,从福克斯来的那个老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活的时候,老家伙曾经揍过他。孩子不让他拿,老头儿说他要再给他一顿狠揍。当他想闯进牲口栏去的时候,孩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来复槍,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们回到牧场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把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来,捆在一架雪橇上,让那个孩子帮你拖着,你们两个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然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里去。他还 不知道人家会逮捕他呢。他满以为自己尽了责任,你是他的朋友,他准会得到报酬呢。他是帮着把这个老家伙拖进城来的,这样谁都能知道这个老家伙一向有多坏,他又是怎样想偷饲料,饲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给孩子戴上手铐时,孩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声哭了出来。这是他留着准备将来写的一个故事。从那儿,他至少知道二十个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为什么?
“你去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不为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要是他活着,他决不会写她。这一点现在他知道了。他也决不写她们任何一个。有钱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巴加门⒅。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唠叨叨叫人厌烦。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开头这样写道:“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咱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话。
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他就毁了,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⒆。
他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没有必要去喜欢这一套,因为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骗不过他,他想,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好吧。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曾经痛得他无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觉到有这么一种东西在撕裂他的时候,痛却已经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有时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也是一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了,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 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不过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该有多好。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干什么事情,总是干得太久,也干得太晚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还 在那儿。人家全走啦。已经酒阑席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跟我对其他一切东西都感到厌倦一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你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了。”
他瞅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和篝火之间。她靠坐在椅子里,火光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照耀着,他看得出她困了。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想你能睡得着吗?”
“一定能睡着。为什么你还 不去睡?”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这里。”
“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他问她。
“没有。只是我有点困啦。”
“我可是感觉到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死神又一次临近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你从来没有失去什么东西。你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完美的人了。”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啦。你根据什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因为正是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死神的头靠在帆布床的脚上,他闻得出它的呼吸。
“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和骷髅,”他告诉她。“它很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是象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已经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
“告诉它走开。”
它没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还 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当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就全压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儿,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到帐篷里去吧。”
他不能开口告诉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这样他气也透不过来了,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好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
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用汽油点燃了火,堆上野草,这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股浓烟,晨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了,接着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陆了,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上身穿一件花呢茄克,头上戴着一顶棕色毡帽,朝着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你要吃点儿早饭吗?”
“谢谢。我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一架‘天社蛾’,我没有能搞到那架‘夫人’。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旁边去,正在给他说着什么话。康普顿显得更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去,”他说。“我还 要回来接你太太。现在我怕我得在阿鲁沙⒇停一下加油。咱们最好马上就走。”
“喝点茶怎么样?”
“你知道,我实在并不想喝。”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沿着岩石往了走到那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在皮椅子里,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便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扬手告别,马达的咔哒声变成惯常熟悉的吼声,他们摇摇摆摆地打着转儿,康普顿留神着着那些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怒吼着,颠簸着,随着最后一次颠簸,起飞了,而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扬手,山边的那个帐篷现在显得扁扁的,平原展开着,一簇簇的树林,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有一处新发现的水,这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的。斑马,现在只看到它们那圆圆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象长手指头那么大,它们越过平原时,仿佛是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了,它们现在显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原是一片灰黄色,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们又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斜生着浓绿的森林,还 有那生长着茁壮的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们又飞过森林,穿越一座座尖峰和山谷。山岭渐渐低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显出一片紫棕色,飞机热哄哄地颠簸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在飞行中情况怎样。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接着,他们不是往阿鲁沙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然,他揣想他们的燃料足够了,往下看,他见到一片象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象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过一道瀑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面用手指着,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陽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象人那样的哭声。女人听到了这种声音,在床上不安地反侧着。她并没有醒。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这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亲也在场,他显得很粗暴。接着鬣狗的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一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很害怕。接着她拿起手电照着另一张帆布床,哈里睡着以后,他们把床抬进来了。在蚊帐的木条下,他的身躯隐约可见,但是他似乎把那条腿伸出来了,在帆布床沿耷拉着,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忍再看这副景象。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接着她提高了嗓子,“哈里!请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鬣狗还 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她就是给那种叫声惊醒的。但是因为她的心在怦怦跳着,她听不见鬣狗的哭叫声了——
①马塞人(masai):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种游牧狩猎民族。
②吉库尤人:非洲班图人的一支。
③这三个地方都在美国。
④卡拉加奇: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欧洲部分的一城市。
⑤色雷斯:爱琴海北岸的一个地区,分属希腊、土耳其和保加利亚。
⑥帕苏比奥:意大利东北部一山峰。
⑦从波蒂卡到阿尔西陀,这些都是意大利地名。有些地名作者的拼法有错误,如孟特科尔诺(montecorno),正确的译音应为蒙特科尔维诺(montecorvino),阿尔西陀(arsiedo)正确的译音是阿尔西洛(arsiero)。
⑧福拉尔贝格:奥地利西部一州。
⑨阿尔贝格: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州的一乡村。该地以滑雪著称。
⑩布卢登茨: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一区,游览胜地。
⑾君士坦丁堡:现名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最大的城市。
⑿博斯普鲁斯海峡:位于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之间。君士坦丁堡即在该海峡西岸。
⒀安纳托利亚: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⒁特里斯坦·采拉(1896—1963):诗人、散文家、编辑,出生于罗马尼亚,长期在巴黎从事文学活动,达达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⒂黑森林:德国西南部山区,在巴登-符腾堡州,著名的游览胜地。
⒃保尔·魏尔伦(1844—1896):法国诗人。
⒄柯尔·波特(1893—1964):美国作曲家和抒情诗人。
⒅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⒆这一段,作者所说的朱利安,系指美国小说家s.菲茨吉拉德——据威廉·奥康纳编《七个现代美国小说家》中,恰尔斯·夏因写的《s.菲茨吉拉德》一文。
⒇阿鲁沙:坦桑尼亚一城市。
[book_title]一天的等待
他走进我们的房间关窗时,我们还 没有起床,不过我发现他好像生病了,全身哆嗦,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似乎动一下就会疼痛至死。
“哪儿不舒服了,宝贝儿?”
“头痛。”
“赶快回床上躺着去。”
“不,我没事儿。”
“你先回床上去,我穿好衣服就去看你。”
不一会儿,他穿好了衣服,坐在火炉旁。这个九岁男孩看上去又虚弱又可怜,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得很厉害。
“上床躺着,”我说,“你发烧了。”
“我没事儿。”他说。
医生很快来了,给孩子量了体温。
“多少度?”我问医生。
“一百零二度。”
下楼后,医生留下三种药,是三种不同颜色的胶囊,并交代如何服用。一种是退烧药,一种是止泻药,还 有一种是抗酸药。他解释说,流感病菌只有在酸性环境中才能存活。他似乎对流感很在行,还 说只要发烧不超过一百零四度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轻度流感,只要当心别引起肺炎,就没有什么危险。
我回到房里,记下孩子的体温和服药的时间。
“要不要我读书给你听?”
“好的,您想读就读吧。”孩子说。他脸色苍白,眼窝下方有黑晕。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
我大声读起霍华德·派尔的《海盗故事》,可我发觉他根本没有听。
“感觉怎么样,宝贝儿?”我问道。
“目前为止,还 是那样儿。”他说。
我坐在床脚,自顾自地念着书,等着到时间再给他吃另一种胶囊。按理说他应该睡着了,可是我抬头一看,他正神情古怪地盯着床脚。
“怎么不去睡会儿?吃药的时候我会叫醒你。”
“我还 是醒着好。”
过了一会儿,他冲我说道:“爸爸,要是您觉得心烦的话,就不用在这儿陪我。”
“没有什么可心烦的。”
“不,我是说,如果这事会给您带来烦恼的话,您就不用待在这里了。”我以为他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十一点按医嘱给他吃完药,我便出去了。
户外有些寒冷,天空中下着雨加雪,飘洒在地面,形成一层薄冰,那光秃秃的树木、灌木丛、修剪过的树枝、草坪和空地,似乎都被笼罩在寒冰里。我牵着小爱尔兰塞特犬出门,沿着大路和结了冰的小溪往前走,可是,要在光溜溜的冰面上站立和行走,真是有点困难。红毛犬连跌带滑,一路趔趄,我也重重地摔了两跤,猎槍都被甩了出去,在冰面上滑出去老远。
一群鹌鹑躲在悬着树枝的高高的堤岸下,被我们惊飞了,我立刻举槍击落两只。有几只仍然栖息在树上,其他大部分都钻进了灌木丛。要想把它们赶出来,你得在生长着灌木丛的土地上跳几下。结果,你在这些又滑又有弹性的树枝上摇摇晃晃,还 没站稳时,它们又飞了出来,你很难瞄准。我击落了两只,放跑了五只。不过,我在动身返程时,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群鹤鹑,不禁窃窃自喜,还 剩下许多,改日再来寻觅猎捕。
回到家,家里人告诉我孩子不让任何人进他的房间。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千万不要被我传染。”
我走到他身边,发现他还 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他面色苍白,但两颊烧得通红,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床脚。
我测了他的体温。
“多少?”
“一百来度吧。”我说。其实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刚才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
“你的体温没问题,”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担心,”他说,“可是我忍不住。”
“不要想。”我说,“放松点儿。”
“我挺放松的。”他说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显然,他在极力克制自己。
“喝点水,把药吃了。”
“您觉得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
我坐下来,打开《海盗故事》,读给他听,但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兴趣。于是我停了下来。
“我大概什么时候会死?”他问道。
“什么?”
“我还 能活多久?”
“你不会死。你这是怎么了?”
“哦,不,我会死的。我听到他说一百零二度。”
“人发烧到一百零二度是不会死的,你真是在说傻话。”
“我知道会的。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告诉我,发烧到四十度就活不了了。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自早上九点起,整整一天时间,他都在等死。
“你这可怜的宝贝儿,”我说,“哦,可怜的傻宝贝儿,这就像英里和公里的问题。你不会死的。那种温度计不一样。用那种温度计测,三十七度是正常体温。而用这种温度计测,正常体温是九十八度。”
“您肯定?”
“十分肯定。”我说,“这就像英里和公里的换算一样。你知道,就好像我们车速开到七十英里,该换算成多少公里一样。”
“哦。”他说。
他紧盯着床脚的目光渐渐轻松了一些,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也终于缓了下来。第二天,他轻松极了,为了一点儿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就大哭大叫起来。
[book_title]雨里的猫
这家旅馆里只住着两位美国旅人。他们进出房间和上下楼梯时,碰见的人都很陌生。他们住在二楼,面朝大海,也面对着公园和战争纪念碑。公园里有大棕榈树和绿色的长凳。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艺术家们都喜欢棕榈树的姿态,喜欢面对着公园和大海的这栋旅馆那种明快的色彩。意大利人大老远跑来看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青铜铸的,在雨里泛着光。这会儿正下着雨。雨水从棕榈树上滴下来。石子路上出现一汪汪积水。雨水滂沱,海浪裹着雨水像一条长长的线涌上岸,又沿着沙滩滑下去,然后再裹着雨水涌上来。泊在战争纪念碑旁边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有个侍者站在咖啡馆门口,正朝着空荡荡的广场张望。
美国人的妻子正站在窗边往外看,外面有只猫刚好蜷缩在他们窗子底下一张滴着雨水的绿桌子下。那只猫缩紧了身子,不让雨水滴到身上。
“我要去逮那只猫咪。”妻子说。
“我去。”丈夫躺在床上说。
“不,我去。外面那只可怜的猫咪想在桌子底下躲雨呢。”
丈夫靠在床头的两只枕头上,继续看书。
“别淋湿了。”他说。
他的妻子下楼去了。经过旅馆营业处的时候,店主起身向她哈哈腰,他的办公桌就在营业处那头。他是个老头儿,个子很高。
“下雨了。”妻子说。
她有点喜欢这个店主。
“是啊,是啊,太太,坏天气,真是个坏天气。”
房间里光线很暗,他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写字台后面。美国太太喜欢他,喜欢他接到任何投诉时都那么认真的态度;喜欢他的修养,喜欢他乐意为她效劳的模样;喜欢他作为店主的那种感觉,喜欢他那张苍老、严肃的脸和他那双大手。
她怀着对他的喜爱,打开门向外张望。雨下得更大了。一个人披着橡胶斗篷的人正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朝咖啡馆走去。那只猫应该就在右边。或许她可以沿着墙,从屋檐底下走过去。她站在门口还 没迈出去,背后有人为她撑开一把伞。原来是负责照料他们房间的女侍者。
“您可千万别淋湿了。”她面带笑容,用意大利语说道。毫无疑问,是店主派她来的。
女侍者撑着伞,美国太太沿着石子路走到他们房间的窗子底下。那张桌子就在这儿,被雨水冲洗得鲜绿鲜绿的,可是猫不见了。她突然大失所望。女侍者望着她。
“您丢东西了吗,太太?”
“刚才有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有只猫?”
“对,一只猫。”
“一只猫?”女侍者哈哈一笑,“雨里的猫?”
“对。”她说,“就在这张桌子底下。”她又加了一句,“噢,我可真想要它,我就想要只猫咪。”
她用英语说这几句话时,女侍者紧绷着脸。
“来吧,太太。”她说,“我们该回里面去了,要不您会淋湿的。”
“我想也是。”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她们沿着石子路往回走,进门后,女侍者在外面收了伞。那个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时,店主在写字台那头向她哈哈腰。太太从心里觉得某些东西又渺小又麻烦。这个店主让她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却又十分重要。她一时觉得自己太重要了。
她走上楼梯,打开房门。乔治还 在床上看书。
“猫逮到了吗?”他放下书问道。
“跑了。”
“奇怪,会跑到哪儿去呢?”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说道。
太太坐在床边。
“我真想要那只猫。”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它。我就是想要那只可怜的猫咪。可怜巴巴地淋着雨对一只猫咪来说有点悲惨。”
乔治的目光又挪到了书上。
她站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镜子左照照右看看。她端详着自己的侧影,从这一侧看到那一侧,又照照后脑勺和颈窝。
“你觉得我把头发留长好不好?”她一边再次端详自己的侧影,一边问。
乔治抬起头来,看着她的颈窝,她的头发很短,像个男孩儿。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我可烦死了。”她说,“像个男孩子,真够恼人的。”
乔治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姿势。从她开始说话,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你看上去漂亮极了。”他说。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天色渐渐暗了。
“我要把头发扎到后面,扎得又紧又光滑,在后脑勺盘个大大的髻,坠在后面沉甸甸的。”她说,“我真想有只猫咪坐在我的膝头上,我一摸它,它就发出呜呜的声音。”
“是吗?”乔治躺在床上应道。
“还 有,我想用银碗吃饭,要点上蜡烛。我还 希望现在就是春天,我要对着镜子梳妆,我要一只猫咪,还 要几件新衣裳。”
“噢,别说了,去找点儿东西看吧。”乔治说着,又低头开始看书。
太太向窗外眺望着。天很黑了,雨点敲打着棕榈树。
“不管怎么说,我都想要一只猫。”她说,“我想要只猫,现在就想要只猫。要是我没有长头发,也没什么别的好玩儿的,总能有只猫吧。”
乔治没有理睬她,依旧看着书。太太又望着窗外,广场上的灯都亮了。
有人敲门。
“请进。”乔治说着,抬眼望去。
女侍者站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一只大花斑猫,她松开手把猫放下来。
“不好意思,打扰了,”她说,“老板让我把这只猫送给太太。”
[book_title]世界之都
名叫“帕科”的男孩儿,马德里多的是。这个名字是“弗朗西斯科”的爱称。马德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做父亲的来到马德里,在《自由报》的寻人栏中刊登了一则启事说:“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亚饭店来见我。往事一概不咎。爸爸。”结果,应召而来的青年竟有八百人之多,最后只得召来一中队的骑警才把他们赶散。但是,在卢阿卡寄宿公寓里当餐室侍者的这个帕科,却既没有父亲原谅他,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需要父亲原谅。他有两个姐姐在卢阿卡做女侍,她们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她们跟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个女侍是同乡,那个女侍干活勤快,为人又诚实,因而就给她的村子和同村的人都赢得了好名声。两个姐姐出盘缠让弟弟乘长途汽车来到马德里,并且替他弄到这份当侍者学徒的活儿。他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①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情况还 处于原始状态,真叫人难以相信,食物匮乏,生活中的舒适其根本谈不上。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他就在拚命地干活。
①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中西部一高原。
他是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头发漆黑,有点儿鬈曲,一口洁白的牙齿,皮肤细腻,连姐姐们也羡慕不已;脸上还 经常挂着一丝开朗的微笑。他手脚灵快,活儿干得挺出色,也很爱他的姐姐,她们看上去很标致,很世故。他喜欢马德里:这仍然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他也喜欢他的工作,穿着干干净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夜礼服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儿,厨房里吃的东西又很丰盛,这工作似乎充满了瑰丽的浪漫色彩。
住在卢阿卡,并在餐室就餐的还 有另外八到十二个人,但是在帕科的眼里——他是三个侍者中最年轻的一个——实际存在的就只有那些斗牛士。
二流的剑刺手①住在这家公寓里,因为圣赫罗尼莫路地段很好,伙食精美,膳宿费用又便宜。对于一个斗牛士来说,即使不显得阔气,至少得显得体面些,因为在西班牙,人们最最重视的美德就是体面和尊严,勇敢倒还 在其次。斗牛士们总住在卢阿卡,直到他们花光了最后几块比塞塔。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斗牛士搬出卢阿卡,住进了一家更高级或者更豪华的旅馆,因为二流斗牛士从来不会成为一流斗牛士;可是从卢阿卡潦倒下去却十分迅速,因为凡是能挣点钱的人,都可以住在这里;客人不提出,帐单是从不会拿给他的,除非经营这家膳宿公寓的那个女人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①斗牛士一般可分为三种,“剑刺手”是斗牛队里的主要斗牛士,是唯一可以用剑刺杀公牛的人;“骑马长矛手”骑在马上,于斗牛开始时,用带有钢尖的长矛刺牛,将其激怒;“短槍手”手持成双的短槍,将其插入已被激怒的牛之肩部和颈部。每个斗牛队通常由一名剑刺手,两名片马长矛手和三名短槍手组成,以剑刺手为首,其他五人须服从他的指挥。
眼下,正有三名正式的剑刺手住在卢阿卡公寓,此外还 住着两名很好的骑马长矛手和一名出色的短槍手。对于家在塞维利亚,春季要住在马德里的骑马长矛手和短槍手来说,①住进卢阿卡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但是他们收入不错,工作固定,雇用他们的剑刺手在即将到来的斗牛季节中全签订了大量合同,所以这三位副手每一个挣的钱都有可能比那三个剑刺手中的任何一个为多。说到那三个剑刺手,有一个生了病,却想装得没病似的;另一个是新兴的角色,没红几天便成了过眼烟云;而第三个则是个胆小鬼。
①塞维利亚:西班牙西南部一城市。
这个胆小鬼曾一度勇猛非凡,技艺高强,到斗牛季节他第一次作为正式剑刺手出场时,小肚子就被牛角狠狠地戳了一下,负了重伤,从此便成了胆小鬼,不过仍然保留着走红时的许多豪爽的派头。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不管有人逗他,没人逗他,他总是笑口常开。当年得意的日子,他挺喜欢恶作剧,但现在已经不再来这一套了。大概没有心思了吧。这位剑刺手有着一张聪明的、非常坦率的面孔,举止很有派头。
生病的那位剑刺手处处留神,从不显出生病的样子,餐桌上摆出来的菜他都特别细心地每一样都吃上一点。他有许许多多手帕,总自己动手在房间里洗。近来,他更卖起自己的斗牛服来了。圣诞节前他卖掉了一套,价钱十分便宜,到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又卖掉了一套。这都是很值钱的服装,一直保存得很好,如今他身边只剩下一套了。生病以前,他曾是一个大有希望,甚至是轰动一时的斗牛士。尽管他自己不识字,却收集了一些剪报,上面说,他在马德里的首场斗牛中表现得比贝尔蒙特①还 要出色。现在他总是独自一人在一张小桌旁进餐,很少抬一抬头。
①贝尔蒙特:生于1892年,为西班牙著名斗牛士。
那位曾经昙花一现的剑刺手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很有气派。他也是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就餐,脸上难得有一丝笑意,更不用说哈哈大笑了。他来自瓦利阿多里德,那里②的人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可是个有才能的剑刺手,但是他还 没有仗着自己临危不惧、镇静自若的长处赢得公众喜爱时,他的风格就已经过时了,海报上披露出他的大名再不能把观众吸引到斗牛场去了。他当年的新奇之处在于他身材矮小,连公牛的肩隆也看不到;但身材矮小的斗牛士并不就只他一个,他始终没有能给公众留下持久的印象。
②瓦利阿多里德:西班牙北部一城市。
至于那两位骑马长矛手,一个是花白头发的瘦子,长着一副秃鹫般的面孔,体格虽不健壮,胳膊和腿却象铁打的一般,裤子下面总是穿一双牧牛人穿的长筒靴,每天晚上总要喝上过多的酒,色迷迷地盯着公寓里的随便哪个女人。另一位则生着一张古铜色的面孔,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容貌英俊,两手大得特别,头发象印第安人那样乌黑。这两位都是了不起的骑马长矛手,不过大家都说第一位因为耽于酒色,技艺已经大不如前,而第二个据说又过于任性,动不动就跟人吵架,所以跟任何剑刺手共事,顶多只一个斗牛季节。
那个短槍手是个中年人,头发已经斑白,可是尽管上了岁数,却仍然象猫一般敏捷;他坐在餐桌旁边,看上去很象一个生财有道的商人。对今年这个斗牛季节说来,他的腿脚还 很利落,到了上场的时候,他的聪明才智和丰富经验还 足以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愁没人正式雇用他。所不同的是:到他脚底下不够敏捷时他就会惊慌失措,而如今不管在场内场外他都胸有成竹,镇静自若。
这天晚上,大家都已离开了餐室,只剩下那位长着秃鹫面孔、喝了过多酒的骑马长矛手,逢年过节在西班牙集市上拍卖表的那位脸上带有胎记、同样也喝了过多的酒的商人;另外还 有两个加利西亚①来的教士,他们坐在墙犄角的一张桌子旁,酒即使喝得不算过多,肯定也已经不少。在当时,酒是包括在卢阿卡的膳宿费用中的,而侍者又刚新拿来几瓶巴耳德佩尼亚斯②红葡萄酒,先送到拍卖商的桌上,再送给骑马长矛手,最后又送去给两个教士。
①加利西亚:西班牙西北部一沿海省份。
②巴耳德佩尼亚斯:西班牙中南部一村庄,盛产红葡萄酒。
三名侍者站在餐室的一头。这里的规矩是:侍者要等他们所负责的餐桌上的客人全部走光以后才能下班。但负责两个教士那张餐桌的侍者预先约好要去参加一个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集会,帕科事先已答应帮他照料那张餐桌。
楼上,那个生病的剑刺手正独自一人伏在床上。那位不再引人注目的剑刺手正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准备出去上咖啡馆坐会儿。那位胆小鬼剑刺手则把帕科的一个姐姐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想要让她干什么事儿,可她却嘻嘻笑着不肯答应。剑刺手于是说:“来啊,野姑娘。”
“不,”帕科的姐姐说。“我干吗要来?”
“行个好吧。”
“你吃饱了,现在又要拿我当甜点心。”
“只来一回。这又有什么害处呢?”
“别碰我。别碰我,我告诉你。”
“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儿罢了。”
“我告诉你,别碰我。”
在下面餐室里,那个个子最高的侍者这时已经误了开会的时间,他说:“瞧瞧这些黑猪喝酒的样子。”
“话不能这么说,”第二个侍者说。“他们都是些体面的顾客,酒又喝得不算太多。”
“我看我这种说法很恰当,”高个子侍者说。“西班牙有两个大祸害,公牛和教士。”
“当然不是说个别的公牛和个别的教士罗,”第二个侍者说。
“当然是,”高个子侍者说。“只有通过个别的人,你才能向整个阶级发动进攻。必须杀死个别的公牛和个别的教士。把他们统统杀光。然后才不会再有新的出来。”
“留着这些话到会上去说吧,”第二个侍者说。
“瞧瞧马德里的野蛮劲吧,”高个子侍者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这些家伙还 在大吃大喝。”
“他们是十点钟才开始吃的,”第二个侍者说。“而且菜又很多,这你也知道。那种酒又很便宜,他们都付了钱,再说,这酒也不凶。”
“有你这样的傻瓜,工人们怎么能团结一致呢?”高个子侍者问。
“听我说,”第二个侍者说,他是个五十岁的人了。“我已经干了一辈子的活啦。下半辈子也一定要干活。我对干活毫无怨言。干活是正常的。”
“是呀,可没有活干就要命了。”
“我一直在干活,”年纪较大的侍者说。“去开会吧。用不着待在这里了。”
“你真是个好同志,”高个子侍者说。“不过你缺乏思想。”
“mejorsimeafaltaesoqueelotro,”年纪较大的侍者说(意思是没有思想总比没有活儿干好点儿)。“去开会吧。”
帕科一直没有吭声。他还 不懂得政治,但是每次听高个子待者讲到必须杀死教士和宪警时,他总感到一阵心情激动。在他看来,高个子侍者就代表着革命,而革命也是富于浪漫色彩的。他本人倒很想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革命者,有一个象现在这样的固定工作,同时,还 是一个斗牛士。
“开会去吧,伊格纳西奥,”他说。“你的工作我来照应。”
“我们俩来照应,”年纪较大的侍者说。
“一个人就足够了,”帕科说。“去开会吧。”
“puesme,voy,”①高个子侍者说。“多谢多谢。”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意思是“那我走了”。
同时,在楼上,帕科的姐姐已经摆脱了那个剑刺手的拥抱,那副熟练的程度不亚于一个摔交运动员摆脱对手的擒拿那样。她现在发起火来,说:“你们这些饿狼般的家伙。一个不够格的斗牛士,胆小如鼠。要是你对女人有这么多本事,就把它用到斗牛场上去吧。”
“你这种说话的腔调就象个婊子。”
“婊子也是女人,可我不是婊子。”
“可也快了。”
“反正不会由你第一个来糟践。”
“离开我出房去吧,”剑刺手说。这时候,他因为遭到拒绝,碰了一鼻子灰,又感到心寒胆怯起来了。
“离开你?什么东西没有离开你呢?”帕科的姐姐说。“你不要我帮你把床铺铺好吗?老板花钱雇我来就是干这个的。”
“离开我,”剑刺手说。那张英俊开朗的脸紧蹙起来,那样子象是在哭泣。“你这婊子。你这个小臭婊子。”
“剑刺手,”她说,顺手把门关上。“我的剑刺手。”
在房间里,剑刺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脸仍然那样紧蹙着。在斗牛场上,每当他这样时,他总是强作笑脸,把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吓上一大跳,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大声说。“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 没有忘记自己得意的日子,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他还 没有忘记五月里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身上披着那件沉重的、盘着金丝花的斗牛服,那时候他在斗牛场上的嗓音象在咖啡馆里一样从容,一样响亮。他记得当他动手去刺杀公牛时,牛角正低下来,他握紧宝剑,剑锋斜着朝下,对准牛肩膀的顶端,只看见两只宽大的、可以撞倒木栅、尖端已经裂开的牛角,上面是一片布满尘土、长着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那时他曾经吁了一口气;他记得剑扎进去时就象扎进一堆硬黄油一样容易,他用手掌推着剑柄,左臂低低地伸过去,左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压到了左腿上,接着忽地一下身体的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说时迟,那时快,身体的重量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公牛抬起头来,一只牛角戳进了他的小肚子,他给牛角戳住,转了两下,才由别人把他救下来。所以现在,当他难得有机会动手去刺杀公牛时,他已经不敢正眼盯着牛角了。一个婊子又怎么知道他每次斗牛之前思想上要经历一番什么样的斗争呢?这帮人经历过些什么场面,居然敢来嘲笑他?她们都是些婊子,自己知道会干出些什么勾当来。
在楼下餐室里,那个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打量着那两个教士。餐室里要是有女人,他便直眉瞪眼瞅着她们。要是没有女人,他就很有兴趣地盯着一个外国人,uninglés,但①这当儿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外国人,他只好傲慢无礼而又自得起乐地盯着那两个教士。正当他这样盯着教士看的时候,脸上带有胎记的拍卖商站起身来,折好餐巾,走了出去,把他要来的最后一瓶葡萄酒剩下了一大半。倘若他在卢阿卡的帐目早已付清的话,他准会把这啤酒全部喝光的。
①原文为西班雅语,意思是“一个英国人”。
两个教士并没有回看这个骑马长矛手。一个教士说:“我来到这里等着见他已经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里,可他就是不肯见我。”
“有什么办法可想吗?”
“一点办法也没有。能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法抗拒权贵的。”
“我来了两个星期了,也是一事无成。我等着,他们就是不肯见我。”
“咱们都是从被人遗弃的乡下来的。等钱花光后,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再回到被人遗弃的乡下去。马德里对加利西亚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咱们那儿是个穷省份。”
“咱们的巴西略兄弟所干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对巴西略·阿尔瓦雷斯是否诚实还 缺乏真正的信心。”
“人到了马德里就学会懂事了。马德里扼杀了西班牙的生机。”
“只要他们肯接见一下,哪怕是拒绝你的要求也好啊。”
“不会的。干等着吧,就是要让你等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
“好吧,咱们就等着瞧吧。只要别人能等,我也就能等。”
正在这时,那个花白头发秃鹫面孔的骑马长矛手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教士们的餐桌旁,面带微笑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
“一位斗牛士,”一个教士对另一个说。
“而且是个出色的,”骑马长矛手说,然后便走出了餐室。他身穿灰色茄克衫、紧身马裤,腰身很漂亮,双腿呈弓形,足登一双牧牛人的高跟皮靴。当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相当稳健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时候,这双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卡嗒卡嗒的声响。他生活在一个安排得当的职业小天地里,在这个天地里,他日子过得挺乐和,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什么也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点起一支雪茄,在门厅里把帽子歪戴在头上,便出门向咖啡馆去了。
两个教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成了餐室里最后的两个人,于是便紧跟着那位骑马长矛手也离开了。现在餐室里除了帕科和那个中年侍者外,已经空无一人。他俩收拾好餐桌,把酒瓶拿进了厨房。
洗盘子的小伙子待在厨房里。他比帕科大三岁,为人玩世不恭,尖酸刻薄。
“来,拿过去,”中年的侍者说。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亚斯红葡萄酒,递给他。
“有好喝的为什么不喝?”小伙子把酒杯接了过去。
“tu,帕科?”年纪较大的侍者问。①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意谓“你呢”。
“谢谢你,”帕科说。他们三个人都喝了。
“我要走了,”中年的侍者说。
“晚安,”帕科和那个小伙子对他说。
他走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俩了。帕科拿起一个教士用过的餐巾,两脚站定,笔直地立着,然后放低餐巾,顺势低下头去,把双臂一挥,模仿斗牛士从从容容摆动披风的那种架势。他转过身来,右脚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对着假想的公牛占据到了一个较为有利的地位,接着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这一次动作徐缓、恰到好处、十分边式,然后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脚步不动,身子一闪,躲过了公牛。
那个洗盘子的名叫恩里克,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着帕科。
“公牛怎么样?”他说。
“非常勇猛,”帕科说。“你瞧。”
他挺直瘦长的身子,又做了四个无懈可击的摆动披风的动作,身段干净利落,边式优美。
“公牛呢?”恩里克问,他背靠洗碗槽站着,手里拿着酒杯,腰上系着围裙。
“劲头还 很足,”帕科说。
“你真叫我恶心,”恩里克说。
“为什么?”
“瞧我的。”
恩里克脱下围裙,逗引着假想中的公牛,做了四个漂亮的、吉卜赛式的挥动披风的慢动作,最后把围裙的一端放开,用手成弧形地一摆,掠过从身边冲过的公牛的鼻子,再绕到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这一手,”他说。“可我却在洗盘子。”
“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恩里克说。“miedo.①你在斗牛场上面对着真的公牛时,也会同样害怕。”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意谓“害怕”。
“不,”帕科说。“我不会害怕。”
“leche!①”恩里克说。“每个人都害怕。不过斗牛士能够抑制住自己心头的害怕,所以他才能撩拨公牛。我参加过一次业余斗牛,结果怕得要死,只好逃走。每个人都认为那很有趣。到时候你也会害怕的。如果不是因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斗牛士了。你,一个乡下小伙子,准会比我怕得还 要厉害。”
①原文为西语牙语,意为“奶水”,俚语作“去你的”解。
“不会,”帕科说。
他在想象中,曾经斗过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看到了湿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动,接着,当他披风一挥时,就看到牛把头一低,猛冲过来,蹄子啪啪作响,激怒的公牛擦身而过。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披风时,公牛便一次又一次地猛冲过来,最后他做了一个潇洒的闪身动作,使公牛兜过来绕过去。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开去,短上衣的金花上粘着公牛擦身而过时碰下来的牛毛;公牛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象中了催眠术那样,观众中欢声四起。不,他才不会害怕呢。别人是会害怕的,但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害怕的。即使他曾经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好歹能够应付的。他有信心。“我不会害怕,”他说。
恩里克又说了一遍:“leche。”
他接着说道,“咱们要不要试试看?”
“怎么个试法呢?”
“听我说,”恩里克说。“你只想到牛,可你并没有想到牛角。牛的气力很大,牛角划起人来象小刀子一样锋利,戳起人来象刺刀一样快,杀起人来象棍棒一样凶狠。瞧,”他说着打开桌子的一只抽屉,取出两把切肉刀。“我把这两把刀绑在椅子腿上,再把椅子举在头的前面给你扮演公牛。刀子就算牛角。如果你做得出刚才那些动作,那才算你真有本事。”
“把你的围裙借给我,”帕科说。“咱们到餐室里去试试。”
“不,”恩里克说,他突然变得不那么刻薄了。“别试吧,帕科。”
“要试,”帕科说。“我不怕。”
“等你看见刀子过来,你就会怕了。”
“咱们等着瞧吧,”帕科说。“把围裙给我。”
恩里克用两块油迹斑斑的餐巾缚住刀身的中央,打了个结,把这两把刀身沉重、刀锋跟剃刀一样犀利的切肉刀牢牢缚在椅子的腿上。这时候,那两个女侍,也就是帕科的两个姐姐,正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们要去看葛利塔·嘉宝主演的《安娜·克里斯蒂》。至于那两个教士,一个正穿着内衣①坐在那里读祈祷书,另一个则穿着睡衣在念玫瑰经。除了生病的那位以外,所有的斗牛士晚间都到了福尔诺斯咖啡馆;那位身材魁梧、深色头发的骑马长矛手正在打弹子,那位矮小、严肃的剑刺手正同那位中年的短槍手和其他几个一本正经的工人挤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杯牛奶咖啡。
①嘉宝:著名女影星,1906年生于瑞典,后去美国拍过许多电影。《安娜·克里斯蒂》系根据美国著名剧作家奥尼尔(1888-1953)所作同名剧本改编的电影。
那位喜欢喝酒、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杯卡扎拉斯白兰地,乐滋滋地盯着另一张桌子,因为那位早已泄了气的剑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经抛弃了剑重作短槍手的剑刺手和两名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那边。
拍卖商站在街道拐角地方跟朋友谈天。高个子侍者正在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会议上等候机会发言。中年侍者坐在阿尔瓦雷斯咖啡馆的平台上喝着一小杯啤酒。卢阿卡的女老板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她仰面躺着,两腿夹着垫枕;她身个儿又大又胖,为人随和,诚实而清白,笃信宗教,丈夫死了二十年,她每天都想念他,为他祈祷。那个生病的剑刺手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伏在床上,嘴巴顶着一块手帕。
再说,在空荡荡的餐室里,恩里克用餐巾把切肉刀缚在椅腿上,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然后把椅子举起来。他把缚上刀子的两条椅腿朝前,又把椅子高举过头,头的两边各有一把刀子,笔直朝前。
“这椅子很重,”他说。“听我说,帕科。这事儿很危险。别来了吧。”他在出汗。
帕科面对他站着,把围裙展开,拇指朝上,食指朝下,两手各捏着围裙的一边,把它展开来逗引“公牛”的注意。
“笔直冲过来吧,”他说。“象公牛那样转过身。想冲多少次就冲多少次。”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挥披风呢?”恩里克问。“最好是斗三个回合以后,中间来个休息。”
“好,”帕科说。“对着我来吧。嘿,torito!来吧,小公①牛!”
①原文为西班牙语,意为“小公牛”。
恩里克低下头朝他冲了过来,帕科就在刀子前面把围裙挥舞着,刀子从他的肚子前面刺过去。对他来说,这掠过去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角尖白生生的,犀利而光滑;当恩里克从他身边冲过去后重又转过身子向他再冲来时,这正是公牛那热乎乎的、两边血迹斑斑的硕大身躯砰砰砰地冲过去,又象猫一般敏捷地转过身来,在他缓缓地挥动披风时再次向他冲来。接着,公牛又一转身冲了过来。当他盯视着来势凶猛的刀尖时,他把左脚向前多迈出了两英寸,刀子没有擦身过去,而是象插进酒囊那样一下子就插进了他的小肚子。从突然插进去的坚硬的钢刀上面和周围,涌出了滚热的鲜血。恩里克大声喊道:“啊呀!唉!块让我拔出来!快让我拔出来!”帕科朝前扑倒在椅子上,手里仍然拿着那件当披风用的围裙,恩里克连连拉着椅子,这时刀子连连在他、在他的小肚子,在帕科的小肚子里转动。
现在刀子抽出来了,他坐在地板上一摊越来越大的、热乎乎的血泊里。
“把餐巾遮在上面。快捂住!”恩里克说。“紧紧捂住。我这就去请医生。你必须捂住不让血出来。”
“应该预备一只橡皮杯子的,”帕科说。他曾经看见那种杯子在斗牛场上用过。
“我笔直地冲过来,”恩里克哭着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有多危险。”
“别担心,”帕科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去把医生找来吧。”
在斗牛场上,他们是把你抬起来,扛着跑到手术室去的。如果你还 没有到那里,股动脉里的血就流光了,那么他们就把教士请来。
“去通知那两个教士中的随便哪一位,”帕科说,一边把餐巾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简直没法相信这事儿已经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这话恩里克并没有听到,他正沿着圣杰罗尼莫赛马场向通宵服务的急救站跑去。帕科独自一人,先坐起身,后来又把身子蜷作一团,终于摔倒在地板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过。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离开自己,就象拔掉浴缸里的塞子以后,缸里的脏水很快流光一样。他害怕起来,觉得头发晕。他想作一次忏悔。他记得它是怎么开头的:“我的上帝啊,我因为触犯了您而感到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爱,我决心……”他虽然说得很快,但还 没等他说完,他已经觉得昏昏沉沉,支撑不住,于是脸朝下伏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股动脉一经割断,血液总是一下子便流光,那速度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当急救站的医生由一名警察(他紧紧抓住恩里克的一只手臂)陪同走上楼梯时,帕科的两个姐姐还 在大马路的电影院里。她们对嘉宝演的这部电影大为失望。过去她们惯于看到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动在豪华奢侈、富丽堂皇的场面中,而在这部影其中她却生活得那样凄惨、卑微。观众根本不喜欢这部影片,他们吹口哨,跺脚,来表示抗议。旅馆里所有其他的客人几乎都在做着帕科出事儿时他们正做的事情,只有那两个教士因为已经祈祷完毕,正在准备睡觉;那个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已经把酒移过去,跟那两个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张桌子上。过了一会,他便跟她们中间的一个走出了咖啡馆。这个妓女刚才喝的酒一直是那个失去了勇气的剑刺手付钱买来的。
对于这些事儿里的随便哪一件,帕科这个小伙子永远不会知道了,对于这些人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要做些什么,也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结束一生。他甚至还 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结束了一生。正象西班牙有句谚语所说的那样,他是“充满着幻想”死去的。在他短促的一生中,他还 没有时间经历幻想的破灭,甚至到临死之前也没有来得及把忏悔做完。
他甚至连对嘉宝演的那部电影表示失望的时间也没有,这部电影使整个马德里的观众失望了一个星期。
翟象俊译
[book_title]在士麦那码头上
奇怪的是她们每天晚上到了半夜就乱叫乱嚷,他说。我不知道她们干吗偏在那个时刻叫嚷。我们停在港口,她们都在码头上,到了半夜,她们就叫嚷了起来。我们常打开探照灯照她们,止住她们。那一招总是很管用。我们用探照灯对她们上上下下扫射了两三遍,她们就不叫了。我一度是码头上值班的高级军官,有个土耳其军官怒气冲天,向我走来,因为我们有个水手大大地侮辱了他。于是我跟他说,一定要把那个家伙押上船去,狠狠加以惩罚。我请他把那个人指认出来。于是他指出一个副炮手,其实这老兄最不会惹是生非了。说是他一再受到大大的侮辱;话是通过一个翻译跟我说的。我真想象不出这个副炮手怎么会懂得那么多土耳其话可以侮辱人。我就把他叫过来说,“只是防你跟任何土耳其军官说话罢了。“
士麦那:古城名,今称伊兹密尔,是小亚细亚西部港口,曾被希腊占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土耳其收复。
“我没跟他们任何人说过话,长官。“
“这我完全相信,“我说,“不过你最好还 是上船去,今天就别再上岸来了。“
于是我跟那土耳其人说,这人给押上船去了,一定要严加惩处。啊,一定要严惩不贷。他听了感到满意极了。我们是好朋友呢。
最糟糕的是那些带着死孩子的女人,他说。你没法叫那些女人扔下死孩子不管。她们的孩子都死了六天啦,就是不肯扔下。你拿这一点办法也没有。临了只好把她们押走。最离奇的是有个老大娘。我把这事告诉一个医生,他说我在瞎说。我们正把她们赶出码头,总得把死尸清理掉啊。这个老婆子就躺在一副担架上。他们说,“请你看一看她好吗,长官?“于是我看了她一眼,就在这当口,她死了,身子完全僵硬了。她两腿伸直,下半身全挺直了,直僵僵的。正跟隔夜就死掉了似的。她彻底死了,完全僵硬了。我把这事告诉一个医学界的家伙,他跟我说这不可能。
大家全都在码头上,根本不象有地震啊这种事。因为大家根本不知道土耳其人的情况。大家根本不知道土耳其佬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还 记得他们命令我们进港不准再开走吗?那天早晨进港时我很紧张。他有好多门大炮,可以把我们轰得片甲不留。我们紧挨着码头开来,正打算进港,抛下前锚和后锚,然后炮轰城里的土耳其营地。他们本来可能把我们从海面上肃清,但我们本来也可以把这城干脆轰光。我们进港时他们只是对我们开了几下空炮。凯末尔作出决定,把那个土耳其司令开革了。罪名是越权啊什么的。他有点狂妄自大。这就可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凯末尔(1881-1938):土耳其将军,于1923-1938年任第一任总统。
你总记得那海港吧。海港里四处都漂浮着不少好东西。我生气只此一回碰上这种事。所以就梦见东西了。你对带着孩子的女人并不在意,你对带着死孩子的女人也一样并不在意。她们带着孩子可没什么不好。奇怪的是少数孩子怎么死掉的。只用什么东西把孩子盖住就不去管它了。她们总是挑货舱里最陰暗的角落带孩子。她们一离开码头就百事不管了。
希腊人也真是够厉害的家伙。他们撤退时,驮载牲口都没法带走,所以他们干脆就打断牲口的前腿,把它们全抛进浅水里。所有断了前腿的骡子都给推进浅水里了。这简直是妙事一桩。哎呀,真是绝妙绝妙。
陈良廷译
[book_title]在密执安北部
吉姆·吉尔摩是从加拿大到霍顿斯湾来的。他从霍顿老汉手中买下了那爿铁匠铺。吉姆又矮又黑,胡子很多,手很大。他是个打马蹄掌的好手,可即使他系上皮围裙,看上去也不大象个铁匠。他住在铁匠铺的楼上,而在迪·吉·史密斯家搭伙。
莉芝·科茨是给史密斯家干活的。史密斯太太是个块头很大、长得挺干净相的女人。她说莉芝·科茨是她所见过的最整洁的女仆。莉芝的腿长得挺美,她老是系着干干净净的方格花布围裙。吉姆还 注意到她脑后的头发也总是整整齐齐的。他喜欢她的面孔,因为她的面孔是那么快快活活的,可是他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莉芝非常喜欢吉姆。她喜欢他从铺子走过来的样子,并且常常跑到厨房门口守着看他从大路上走过来。她喜欢他胡子的样子。她喜欢他微笑时露出那么洁白的牙齿。她很喜欢他的模样并不象个铁匠。她喜欢迪·吉·史密斯和史密斯太太那么喜欢他。有一天,他在屋外的澡盆里洗澡,她发现自己喜欢他手臂上的毛那么黑,而手臂上没被太陽晒到的部位又那么白。喜欢这些,使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霍顿斯湾小镇,不过是在博伊恩城和夏勒伏瓦之间大路上的五家人家:有家百货店兼邮局(有一个高大的假门面,一辆马车或许就是套系在前面的),还 有史密斯家、斯特劳家、狄尔华绥家、霍顿家和梵霍逊家。这些人家都在一大片榆树丛林之中,那条路沙土很多。沿着大路的左右两边都有耕地和树林。往大路上去,一边是卫理公会教堂,另一个方向往大路下去是镇办学校。铁匠铺漆成红色,面对着学校。
陡直的沙土路穿过树林从山上向下通到港湾。从史密斯家的后门朝外望出去,视线可以穿过那一片直伸到湖滨的树林,还 可以看过港湾那边去。春、夏季里景色美极了,港湾蓝里透亮,从夏勒伏瓦和密执安湖有风吹来时湖上常泛起白浪来。从史密斯家的后门,莉芝看得到矿砂船由湖里开出来,驶向博伊恩城。她看着这些船的时候,它们象是根本不动似的,可要是她进屋去擦干几只盆子然后再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驶出老远,看不到了。
莉芝现在一直在想着吉姆·吉尔摩。他似乎并不很注意她。他对迪·吉·史密斯谈到那爿铺子,谈到共和党,也谈到詹姆斯·吉·布莱恩。晚上他就着前面屋子里的灯光看①看《托莱多②喉舌报》和《大急流报》,或是拿着篝灯和迪·吉·史密斯一起出去,在海湾里叉鱼。秋天,他就和史密斯还 有查利·怀曼驾着马车,带着帐篷、食物、斧头、各人的槍和两只狗,到梵德比尔特那边的松树平原去猎鹿。在他们出发前,莉芝和史密斯太太为他们做吃的,一直要做四天。莉芝想要做些特别的东西让吉姆带去,可后来还 是没有,因为她不敢向史密斯太太要鸡蛋和面粉,而要是她自己去买呢,又怕在做的时候被史密所太太当场发觉。史密斯太太倒没什么,可是莉芝就是不敢呀。
①詹姆斯·吉·布莱恩(1830-1893):美国政治家。
②托莱多(Toledo):美国港市。
在吉姆去猎鹿旅行的整个时候,莉芝一直都想着他。他不在的时候真不好过哇。她老是想着他,睡觉也不香,可是她发觉,想着他,倒也挺有趣的。要是她能忘乎所以,就可好过些了。在他们要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她根本睡不着,她以为没睡着,是因为在梦里没睡着和真的睡不着全都搞混到一起了。她看到马车在路上驶过来时感觉着不得劲,心里有种难过的味道。她等不及看见吉姆了,似乎吉姆一来,一切都会好了。马车在外面那棵大榆树下停住了,史密斯太太和莉芝跑了出去。所有的男人胡须都长了,而马车后面则有三头鹿,它们纤细的腿从车厢边上硬邦邦地挺了出来。史密斯太太吻了迪·吉,他也紧紧拥抱了她。吉姆说了声“喂,莉芝”,还 咧嘴笑了笑。莉芝原不知道吉姆回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她料想准会有什么事儿的。然而,并没有什么事发生。男人们才回家,就是这么回事儿。吉姆把鹿上面的粗麻布袋拉掉,莉芝就看着它们。有一头是只大雄鹿,从马车上拿下来可是又硬又僵。
“是你打的么,吉姆?”莉芝问道。
“是呀。难道不棒吗”吉姆把它放上肩,扛到熏肉房去了。
当晚查利·怀曼留下来在史密斯家吃晚饭。时间太晚了,不能回到夏勒伏瓦去了。男人们洗干净了在前面房间里等吃晚饭。
“那只瓦罐里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剩着吗,吉米?”迪·吉·史密斯问道。于是吉姆出去到停在粮仓里的马车上把男人们带着去打猎的威士忌酒罐子拿进来。那是一只四加仑的罐子,罐底里还 有不少的酒晃荡着。吉姆在回屋子的路上喝了一大口。要把这样的罐子举起来喝里面的东西是很难的。有一些威士忌在他衬衫前襟淌了下来。吉姆拿着罐子进来时,那两个男人都笑了。迪·吉·史密斯叫人拿玻璃杯,莉芝就拿来了。迪·吉倒出了三大杯。
“嗨,为你干杯,迪·吉,”查利·怀曼说道。
“为那该死的大雄鹿干杯,吉米,”迪·吉说道。
“为我们失而复得的干杯,迪·吉,”吉姆说罢就喝掉了他的酒。
“对男人来说味道很好。”
“这年头,对付让你烦恼的事情,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再来一杯好么,伙计们?”
“祝您身体健康,迪·吉。”
“一切顺利,伙计们。”
“明年如意。”
吉姆开始感到心满意足了。他喜欢威士忌的味道和感觉。他为回来有舒服的床、热腾腾的食物和妻子而感到高兴。他又喝了一杯。男人们进来吃晚饭时欢天喜地的,然而举止可敬。莉芝放好食物后也坐在桌边和这家人一起吃饭。这是一顿很好的晚餐。男人们认真地吃东西。晚餐后他们又到前面的屋子里去了,莉芝则和史密斯太太一起收拾。然后史密斯太太上楼去了,不久,史密斯出来了,也上楼去了。吉姆和查利还 在前面的屋子里。莉芝正在厨房里挨着火炉坐着,假装在看书,却在想着吉姆。她还 不想上床去睡,因为她知道吉姆就会出来的。她要在他出来的时候看看他,这样她就能带着他的神态上床了。
她正苦苦地想着他,于是他就出来了。他两眼闪光,头发有一点儿乱。莉芝低头看书。吉姆过来走到她的椅背后,在那儿站住了。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然后他用双臂抱住了她。在他的双手下,她感到Rx房胀实丰满,ru头坚挺。莉芝吓坏了,还 没有人触摸过她呢。可是她想道,“他还 是到我这儿来了。他真的来了。”
她绷着不动,因为她吓坏了,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办。然后,吉姆把她紧紧抱着靠在椅子上,吻了她。这是一种如此厉害、揪心和痛苦的感觉,以至于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了的呢。她感到吉姆就在椅子后面而她却受不了。随后她内部有什么东西咔嗒敲了一下,这感觉就变得温暖些,柔和些了。吉姆把她紧紧地抱着靠在椅子上,而现在她也需要这样了。于是吉姆悄声说,“来散步吧。”
莉芝从厨房墙壁的钉子上拿下了上装,他们走出门去。吉姆用手臂搂着她,每回走不了几步,他们就要停下来互相紧紧拥抱一下,并且吉姆就要吻吻她。没有月亮,他们在齐踝深的沙土路上穿过树木朝港湾上的码头和仓库走去。木桩间的水轻微地拍打着,港湾过去是一片漆黑。天虽冷,可是莉芝因为有吉姆在一起,还 浑身发热呢。他们在仓库的遮雨棚里坐了下来,吉姆把莉芝拉过来贴近他。她害怕得很。吉姆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并且抚摸遍了她的胸部,而另一只手则在她膝上。她吓坏了,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可是她紧紧偎依着他。接着,那只在她膝上觉得是那么大的手挪开了,在她大腿上放着,并且在移动。
“别……,吉姆,”莉芝说道。吉姆的手又向上摸去。
“你不可以,吉姆。你不可以的呀。”无论吉姆还 是吉姆的大手都没理她。
地板很硬。吉姆把她的衣服掀了起来,并且正要对她干什么事哩。她很害怕,可是她需要它。她得接受它,但是它又让她害怕。
“你不可以干这样的事,吉姆。你不可以的呀。”
“我一定要,我就是要。你知道我们一定要。”
“不,我们还 没有,吉姆。我们一定不能。哦,这是不对的呀。你不能呀。那东西太大,让人太痛了。哦,吉姆。吉姆,哦。”
码头的铁杉木板又硬又冷又粗糙,而吉姆的身子又是那么重,他已伤害了她。莉芝推了推他,她被压得这么难受。吉姆睡着了。他不会再动了。她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坐了起来,把裙子和上装拉拉直,并且想要把头发弄弄好。吉姆嘴巴有点儿张开,在睡觉。莉芝俯身过去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他还 是睡得很熟。她把他的头抬起一点来,摇了摇。他把脑袋转了过去,咽了口口水。莉芝哭了起来。她走到码头边上,朝下向水看去。港湾上正有薄雾升起。她又冷又悲,一切都象是完了。她走回到吉姆躺着的地方,再一次使劲摇了摇他,看他到底醒不醒。她哭着。
“吉姆,”她说:“吉姆。醒醒啊,吉姆。”
吉姆动了动,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莉芝把上装脱了下来,俯身过去拿上装给他盖上。她把上装小心谨慎、干净利落地在他四周掖好。然后她穿过码头,走上陡直的沙土路回去睡觉。冷雾由港湾上穿过树林正升起来呐。
王圣珊译
[book_title]印第安人营地
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了船梢,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去,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部。那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了水,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给他们划船的那个印第安人使出了大劲,但是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道。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势很重。“
“噢,“尼克应道。
划到海湾的对岸,他们发现那另一条船已靠岸了。乔治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了沙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走,他手里拿一盏提灯。接着他们进入了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的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立停了,吹灭了提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了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奔出来。前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 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 有两个印第安人,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声直叫起来。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
尼克的父亲叫人放些水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就跟尼克说话。
“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说。
“你并不知道,“父亲说。“听我说吧。她现在正在忍受的叫阵痛。婴孩要生下来,她要把婴孩生下来。她全身肌肉都在用劲要把婴孩生下来。方才她大声直叫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尼克说道。
正在这时候,产妇又叫了起来。
“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直叫吗?“尼克问道。
“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
那做丈夫的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
厨房间里那个妇女向大夫做了个手势,表示水热了。尼克的父亲走进厨房,把大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后他解开手帕,拿出一点药来放在壶里剩下的水里。
“这半壶水要烧开,“他说着,就用营里带来的肥皂在一盆热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尼克望着父亲的满是肥皂的双手互相擦了又擦。他父亲一面小心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面说道:
“你瞧,尼克,按理说,小孩出生时头先出来,但有时却并不这样。不是头先出来。那就要给大家添不少麻烦了。说不定我要给这位女士动手术呢。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
大夫认为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洗干净了,于是他进去准备接生了。
“把被子掀开好吗,乔治?“他说。“我最好不碰它。“
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说:“该死的臭婆娘!“那个给乔治大叔划船的年轻的印第安人听了就笑他。尼克给他父亲端着盆,手术做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父亲拎起了孩子,拍拍他,让他透过气来,然后把他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瞧,是个男孩,尼克,“他说道。“做个实习大夫,你觉得怎么样?“
尼克说,“还 行。“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么。
“好吧,这就可以啦,“他父亲说着,把什么东西放进了盆里。
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
“现在,“他父亲说,“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
尼克没有看。他的好奇心早就没有了。
他父亲做完手术,站起身来。乔治大叔和那三个印第安男人也站立起来。尼克把盆端到厨房去。
乔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我要在你那伤口上放些过氧化物,乔治,“大夫说。
他弯下腰去看看印第安产妇,这会儿她安静下来了,她眼睛紧闭,脸色灰白。孩子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清早我就回去,“大夫站起身来说。“到中午时分会有护士从圣依格那斯来,我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带来。“
这当儿,他的劲头来了,喜欢说话了,就象一场比赛后足球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那股得意劲儿。
“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
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
“噢,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他说道。
“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大夫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他把蒙着那个印第安人的头的毯子揭开来。他这么往上一揭,手湿漉漉的。他踏着下铺的床边,一只手提着灯,往上铺一看,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
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毯子上。
“快把尼克带出棚屋去,乔治,“大夫说。
其实用不到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
父子两个沿着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真是糟透了——拖你来从头看到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是呀。“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陽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玉澄译
[book_title]搭火车记
爸爸把我轻轻一推,我醒了过来。乌黑一其中,只见他在床铺跟前站着。我感觉到他的手还 按在我身上,那时我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眼睛看得见,感觉也清楚,可是身子的其余部分却都还 在熟睡之中。
“吉米,”他说,“你醒了吗?”
“醒了。”
“那就快把衣服穿好。”
“是了。”
他并没有走,我心里想要起来,可是我的人实际上却还 在熟睡之中。
“快把衣服穿好了,吉米。”
“是了。”我嘴上应着,人却还 躺着不动。后来睡意消散了,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才是好孩子,”爸爸说。我踩在地毯上,手探到床后头去找衣服。
“衣服在椅子上,”爸爸说。“把鞋子袜子也一起穿上啊。”说完便走了出去。天气冷了,穿衣服成了件麻烦事;我一夏天没穿鞋袜了,如今穿上去觉得真不是味儿。爸爸随即又回到了屋里,在床铺上一坐。
“鞋穿着疼吗?”
“紧得很。”
“‘鞋紧也得穿’啊。”
“我这不是在穿了吗。”
“改天给你换一双吧,”他说。“刚才这话算不上是什么为人之道,吉米。不过是有这么句老话罢了。”
“我明白。”
“就好出‘两打一,没出息’,也是一句老话。”
“我倒觉得这句老话比‘鞋紧’那一句有些意思,”我说。
“这一句却不一定有道理,”他说。“所以你才听得入耳。听得入耳的老话就不一定有道理。”天很冷,我系好了第二只鞋的带子,就穿戴齐全了。
“你想不想穿扣子鞋?”爸爸问。
“我是随便的。”
“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就给你换一双,”他说。“喜欢穿扣子鞋的,就应该穿扣子鞋。”
“我都准备好了。”
“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吗?”
“要出远门。”
“去哪儿呢?”
“加拿大。”
“加拿大倒也是要去的,”他说。我们走到了厨房里。厨房里窗都上了窗板,桌子上点着一盏灯。地当中是一只手提箱、一只行李袋和两只帆布背包。“来吃早饭吧,”爸爸说着,从炉子上端来了长柄平底锅和咖啡壶,到我的旁边坐下,于是我们就一起吃火腿蛋,喝加了炼乳的咖啡。
“尽量放开肚子吃。”
“我吃饱了。”
“还 有一个蛋也吃了吧。”平底锅里还 剩下一个蛋,他拿翻饼夹子夹起来放在我的盘子里。这蛋叫肉油煎得都起了脆皮了。我一边吃,一边四下打量。我这一去要是不再回来的话,对这厨房还 真该多看几眼,道别一番呢。角落里的炉子是生了锈的,热水槽上的盖子已经掉了半个。炉子顶上的屋面下,椽木缝里嵌着一把木柄的洗碗刷。那是一天傍晚爸爸看到有只蝙蝠,扔过去正好卡住在那儿的。他始终没有去取下来,先是想以此提醒自己刷子该更新了,后来大概又觉得见了这把刷子倒可以想起那蝙蝠。那蝙蝠是让我用袋网给逮住的,逮住后先关在个笼子里,蒙上了布幔。这小东西小眼睛、小牙齿,在笼子里拢起了翅膀缩成一团。待到天黑,我们就把它带到湖边去放了。只见它一出笼子就飞到湖上,拍拍翅膀,显得轻盈极了。先期下来紧贴着水面掠过,随即又冲天而起,打了个回旋,越过我们的头顶,飞回那茫茫夜色中的树丛里去了。厨房里共有两张桌子:一张是吃饭的,一张是洗碗的,两张桌子上都铺着破布。一只白铁桶是提湖水用的,那水槽里贮的就是湖水;还 有一只仿花岗石纹理的搪瓷桶,里面盛的是井水。食品柜门上有一条擦手毛巾套在滚筒上,炉子上方的毛巾架上挂的是擦碗毛巾。扫帚靠在壁角里。柴箱内还 有半箱木柴,锅子一律靠墙挂起。
我把厨房上下左右都打量到了,好记住在心里。我是非常喜欢这厨房的。
“怎么,”爸爸说,“你将来真不会忘记?”
“我想该不会忘记。”
“不忘记些什么呢?”
“我们都有过些什么样的乐儿。”
“不光是搬柴提水的苦差?”
“这些也不好算什么苦差。”
“对,”他说。“是不能算苦差。你要走了,心里不难过吗?”
“要是去加拿大,就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们又不是搬到加拿大去住。”
“也不在那儿待一阵?”
“不会待很久的。”
“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到时候看吧。”
“对我来说去哪儿都好,”我说。
“好,应该保持这样的态度,”爸爸说。他掏出一包香烟来自己点了一支,然后连包递过来:“你不抽烟?”
“不抽。”
“好极了,”他说。“那你就先到外边,爬梯子上去把烟囱口拿桶给堵住,我来锁门。”
我就走了出去。天色还 黑,不过沿着山峦的轮廓线已透出了一点微光。梯子已经靠在屋顶边上了,我在柴棚旁边找到了采浆果用的那只老提桶,便提着上了梯子。平底鞋踩在梯子的横档上觉得滑溜溜的,有点悬乎。我把桶在烟囱管顶上扣好,这样一可以挡住雨水,二可以不让松鼠和金花鼠钻进去。站在屋顶上居高下望,过了树丛就是湖。回头再看另一边,见到下面是柴棚顶,栅栏,再往外就是山峦了。此刻的天色已经比刚登上梯子时亮了些,拂晓时分,寒飕飕的。我又看看树丛,看看湖,好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我把四外的景物都一一看到了:背后一带的山峦,屋后远处的树林子,眼光收回来,又落到了下面的柴棚顶上,这些都是我挺喜爱的,柴棚、栅栏、山峦、树林,我哪一样不爱啊,我真巴不得这一回不是远走他乡,而只是出门去钓一次鱼。我听见门关上了,爸爸已经把箱包行李都搬出来放在地上了。他随即锁上了门。我扶着梯子准备下来。
“吉米,”爸爸唤了。
“嗳。”
“在屋顶上觉得怎么样啊?”
“我这就下来。”
“不忙下。我也上来待会儿,”说着他就爬上来了,一副慢吞吞挺小心的样子。跟我一样,他也把四面八方都看到了。
“我也真不想走啊,”他说。
“那我们为什么还 是得走呢?”
“我也说不清楚,”他说。“反正我们就是非走不可。”
我们下了梯子,爸爸就把梯子收起来放进柴棚里。我们把行李一直搬到码头上。汽艇就系在码头边。其布罩上是一层露水,引擎、座椅也都被露水沾湿了。我揭去了罩布,拿一团废纱头擦干了座椅。爸爸把行李从码头上一一搬到汽艇里,放在船梢。我这就解开了船头船尾的缆绳,又重新回到汽艇里,手却还 攀住了码头。爸爸靠了一只小开关给引擎进油起动:他先把手转盘转了两下,将油吸入气缸,然后抓住手摇柄摇上一圈,带动了飞轮,引擎就起动了。我拿缆绳在一个木桩上一套,用手拉着,不让汽艇跟码头脱开。螺旋桨搅动了湖水,汽艇使劲要挣脱码头而去,激起了片片水花,打着漩涡向木桩之间流去。
“开船吧,吉米,”爸爸一声吩咐,我放开了缆绳,于是我们就离开码头出发了。透过树木的缝隙我看见了我们那所上了窗板的小屋。汽艇是背对码头笔直驶出去的,所以码头看去一下子就短了许多,展现在眼前的已是一长溜儿的湖岸了。
“你来开吧,”爸爸对我说,我就上去掌舵,把船头往外偏过点儿,朝尖角地的方向驶去。我回头一看,那湖滩、码头、船库、香枞树丛都还 看得见,可是过不了一会儿,这一大片开垦地就都过去了,前面是小河湾,那是小河入湖的河口所在,沿岸高高的尽是青松树,再往前就是尖角地一带的林木茂密的湖岸,那我就得小心了:尖角地外的水下有沙洲,伸得可远了。沙洲外边可都是深水区域,我沿着深水区的边上驶去,不多时就过了尽头处,湖面下只见边上的沙滩都消失了,水里一大片长的尽是蓝花水草,被螺旋桨这么一吸,都纷纷向我们倒来。再后来尖角地也过了,我再回头来看时,码头和船库都已杳不可寻,我只看到尖角地上有三只乌鸦在踩着沙走,沙地里还 有一大根陈年老木头半陷半露,除此以外,便只有前面这片辽阔的湖面了。
我先听到火车声,而后才看见来了火车。火车起初是打个大弯驶来的,看去小得很,急匆匆的,一小节一小节接连不断。火车似乎带动了山冈,山冈似乎又带动了火车背后的树。我看见火车头喷出一股白气,随即听到一声汽笛,接着又是一股白气,又是一声汽笛。天色还 早着哩,可火车早已到了一片落叶松沼泽地的对面。路轨两旁都是流动的水,那清澈的泉水底下褐色的才是沼泽地,沼泽地中央的上空笼罩着一派雾气。给林火烧死了的树在雾其中看去都灰不溜秋的,细细的没有一点生气,不过雾却也不算浓。天是寒飕飕、白蒙蒙的,还 早得很哩。火车顺着路轨如今笔直开来了,渐渐的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大了。我从路轨上退下来,回过头去看看:湖边有两家杂货店、几个船库,长长的码头伸出在湖中,紧靠车站的自流井旁是一方铺小石子的地。井水从一根涂褐色防水膜的管子里迎着陽光往外直喷,喷出的水四散飞溅落在个水池里。背后就是湖,湖面上铺了一阵微风。沿岸有些树林子。我们开来的游艇还 系在码头上。
火车停下了,列车员和扳闸员跳下车来,爸爸跟弗雷德·卡思伯特道了别。我们的游艇就寄在他的船库里,托他照看了。
“几时回来呀?”
“我也说不上,弗雷德,”爸爸说。“来春就拜托你给游艇上一次漆。”
“再见了,吉米,”弗雷德说。“可要多多保重啊。”
“再见了,弗雷德。”
我们跟弗雷德握过手,就上了车。列车员上了头里的车厢,扳闸员收起我们当踏级用的小木箱,飞身攀登上已经开动的列车。弗雷德还 留在站台上,我眼望着车站,看弗雷德在那里站了一阵就走了,看水管里喷出的水在陽光里飞溅,到后来眼前就都变成枕木和沼泽地了,车站已缩得极小,湖也像变换了方位,看起来不一样了,再后来这些都看不清了,车过了熊河,穿越一个隧道,眼前就只有向后飞快退去的枕木铁轨,以及路轨两旁乱长的野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一看,好留下个记忆的了。如今从车厢头上向外望去,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眼生。树林子看去都是一副陌生面孔,好像这样的树林子自己就从没见过似的。经过湖泊的时候也一样,觉得那就是一个湖,一个陌生的湖,跟自己住过的湖滨就是不一样。
“你在这儿要给洒一身煤灰了,”爸爸说。
“我们还 是进去吧,”我说。落在这么个处处陌生的地方,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依我看,那一带的景色跟我们的住地其实应该是一般无二的,可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树叶正在变色的阔叶树林,那样子大概也到处都差不多吧,但是坐在火车上看见一片山毛榉林子,心里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只会对家乡的树林感到怀念。不过当时我还 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只当这一带都不过是我们住地的照式延伸,以为这里应该跟家里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也应该是相同的,但是其实不然。我们跟这里就是没有一点相通之处。那山比树林子更讨厌。千山一个样恐怕可以算是密执安州的特点吧,但是我在火车上凭窗望去,看到树林、沼泽,有时还 过河,觉得倒也十分有趣,后来又经过一座座山,山上都有农家,山后都有树林,按说都是一样的山,可那里的山就是让我感到异样,处处都让我有一点异样之感。当然一条铁路要经过许多座山,那么多山我看也不可能都毫无差异吧。可是那种异样却总让我看着觉得刺眼。好在那天是个早秋的晴朗天。开了车窗,空气清新,过了一会儿我就感到饿了。我们是天没亮就起来的,这时候已快八点半了。爸爸从车厢那头走来,回到座位上坐下。
“觉得怎么样啊,吉米?”
“肚子饿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和一只苹果来给了我。
“来,跟我到吸烟车厢去吧,”他说。我就随着他穿过车厢,去到前一节车厢里。我们在一个双人椅上坐下,爸爸靠窗坐在里边。吸烟车厢里很脏,座椅上包的黑皮都给烟灰火星末子烫坏了。
“看对面座位上,”爸爸跟我说了一声,可眼睛却没望着那儿。对面有两个汉子并排坐着。里座一个眼望着窗外,右手腕上上了手铐,手铐的另一半却铐在旁边那人的左手腕上。他们的前排座位上也坐着两个汉子。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后背,不过两个人的坐法也跟那两个一样。靠过道的两个一前一后在那里说话。
“唉,赶早车!”其中面对着我们的一个说。坐在他前面①的那个说话连头也不回:——
①意思是早车只有坐席,不像夜车有卧铺——
“那我们干吗不搭夜车呢?”
“你愿意跟这号人睡在一起?”
“睡就睡呗。有什么不可以的?”
“倒还 是这样舒服些。”
“舒服个屁。”
一直眼望着窗外的那个汉子这时对我们看看,还 眨了眨眼。那是个小个子,戴一顶帽子。帽子里用绷带裹着脑袋。跟他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个也戴一顶帽子,但是脖子很粗,穿一身蓝,看他戴帽子的那副样子,好像是因为出门才戴的。
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高矮大小都差不多,只是靠过道的那个脖子粗些。
“老兄,给支烟抽抽怎么样?”向我们眨眼的汉子隔着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人冲爸爸说。旁边那个粗脖子扭过头来对我们爷儿俩瞧瞧。眨眼的汉子笑了笑。爸爸掏出一包香烟来。
“你打算给他烟抽?”那押人犯的问。爸爸就把香烟从过道上连包递过去。
“我来交给他吧,”那押人犯的说。他用那只没铐着的手连包接过香烟来捏了捏,又换到铐上的手里拿着,用没铐着的手抽出一支,递给旁边的汉子。靠窗的汉子朝我们笑笑,那押人犯的替他把烟点上了。
“你待我倒蛮不错哩,”他对那押人犯的说。
那押人犯的隔着过道把香烟连包递回来。
“你也抽一支嘛,”爸爸说。
“不了,多谢。我嘴里嚼着哪。”
“要赶长路?”
“去芝加哥。”
“跟我们一样。”
“那可是个好地方,”靠窗的小个子说。“我去过。”
“我相信你去过,”那押人犯的说。“我相信你去过。”
我们就过去坐在他们正对面的座位上。前排那个押人犯的回过头来看看。他看押的那个人眼望着地下。
“出什么事啦?”爸爸问。
“这两位先生是通缉的杀人犯。”
靠窗的汉子冲我眨眨眼睛。
“说话可要干净点,”他说。“我们这儿谁不是有头有脸的。”
“什么人叫杀啦?”爸爸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说。
“你说什么人?”小个子笑容满面地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还 是向着爸爸说。
“是谁把他杀了?”小个子瞅着警官问,两眼睁得大大的。
“你这人真会捣乱,”那押人犯的说。
“哪儿的话呢,”小个子说。“我只是问你一声,警官,是谁把这意大利人杀了?”
“就是他杀了这意大利人,”前排座位上的犯人望着这个刑警说。“就是他张弓搭箭杀了这意大利人。”
“给我住嘴,”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会去杀一个意大利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意大利人。”
“把这话记下来,算他一条罪状,”前排座位上的犯人说。
“他要抵赖,就是罪上加罪。还 说他没杀这意大利人呢。”
“警官,”小个子问,“到底是谁杀了这意大利人?”
“是你呗,”那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那是诬赖。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想再多说了。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
“他要抵赖,得给他罪上加罪,”那另一个犯人说。“警官,你怎么把这意大利人杀了呀?”
“你这事可犯了错误啦,警官,”小个子犯人说。“错误犯得可大啦。你说什么也不该杀了这意大利人。”
“杀哪个意大利人也不对呀,”另一个犯人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鸟嘴闭上!”那警官说。“他们都是吸毒的,”他告诉爸爸说。“疯疯癫癫,就像乱爬的臭虫。”
“臭虫?”小个子这一下连嗓门都响起来了。“我身上可是没有臭虫的呀,警官。”
“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英国的伯爵老爷呢,”那另一个犯人说。“不信问那位元老大人好了,”说着把头朝爸爸一摆。
“还 是问那位小哥儿去,”那头一个犯人说。“他正好也是乔治·华盛顿那样的年纪。决不会说假话的。”①——
①传说华盛顿年幼时曾砍坏了父亲心爱的樱桃树,但是他没有说谎,向父亲坦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说呀,老弟,”那大个子犯人冲我瞪出了眼睛。
“住嘴,”押人犯的警官说。
“对,警官,”小个子犯人说。“叫他住嘴。他怎么可以把这个小娃儿扯进来呢。”
“想当年我也是个孩子,”大个子犯人说。
“闭上你的瘟嘴,”那押人犯的说。
“说得对,警官,”小个子犯人先来了这么一句。
“闭上你的瘟嘴!”讲这第二句时那小个子犯人却冲我直眨眼。
“我看我们还 是回原来的车厢里去吧,”爸爸对我说。“回头见啊,”他对两个刑警说。
“好。吃午饭见,”前排那个刑警点点头说。小个子犯人对我们眨了眨眼。他看我们顺着过道走去。那另一个犯人则眼望着窗外。我们穿过吸烟车厢,回到原先那节车厢里的座位上。
“哎,吉米,这你见了有什么想法?”
“我弄不清楚。”
“跟我一样,”爸爸说。
午饭在卡迪拉克吃。我们已经在柜台跟前坐着了,才看见他们进来,他们去找了一张桌子坐。这顿饭吃得够劲儿。我们吃的是鸡肉馅饼,我还 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客青浆果饼配冰淇淋。这家小饭馆顾客拥挤。从开着的门里望出去,看得见火车。我坐在便餐柜台前的圆凳上,看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两个犯人用左手吃,两个刑警用右手吃。那两个刑警要用刀子切肉时,得靠左手来使叉子,这一来就把犯人的右手也拉过来了。铐在一起的手都双双搁在桌面上。我注意看那小个子犯人吃饭,他看来不像是故意的,可总是弄得那警官十分不自在。他常常会不知不觉似的突然一动,那只手也搁得别扭,叫那警官的左手老是给拉住了。那另外一对却吃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反正不像这一对那么好看就是了。
“这吃饭的工夫,干吗不把家伙去了呢?”那小个子对警官说。警官一声也不吭。他这时正要去拿咖啡,刚把咖啡端起来,小个子突然一动,他的咖啡起了。警官一眼也没朝那小个子看,却猛地一伸胳臂,钢铐把小个子的手腕也吊了起来,警官的手腕子到处,小个子的脸上早已着了一下。
“王八蛋!”小个子骂了一声。嘴唇破了,他就咂了咂嘴唇。
“骂谁?”警官问。
“不是骂你,”小个子说。“我都拴在你手上了,哪儿能骂你呢。才不会骂你呢。”
警官把手腕子放到桌子底下,瞅着小个子的脸儿。
“你看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小个子说。警官对着他的脸儿瞅了一阵,用他带铐的手又去拿咖啡了。警官把手伸到,小个子的右手也就给从桌子的那头直拉到桌子的这头。警官端起咖啡杯,刚举到嘴边要喝,杯子却突然脱出了手,咖啡起得到处都是。警官对小个子一眼也没瞧,抬起手铐冲着小个子的脸上就是两家伙。小个子一脸是血,他咂咂嘴唇,眼睛直望着桌子。
“你这该挨够了吧?”
“对,”小个子说。“是挨了很不少。”
“这一下心里该舒坦点儿了吧?”
“舒坦极了,”小个子说。“你心里呢?”
“把脸擦擦干净,”警官说。“你的嘴巴在淌血。”
我们看见他们两个两个上了火车,我们自己也上了车,到座位上坐好。那另一个刑警——不是大家叫警官的那个,是跟大个子犯人铐在一起的那个——对刚才餐桌上的那一幕压根儿没有理会。看是都看着,却似乎并不在意。大个子犯人一声也没吭,却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们的丝绒车座上有些煤灰末子,爸爸就用报纸把座椅掸了掸。车开动了,我从开着的窗子里向外望去,想把卡迪拉克的面貌看个清楚,但是根本看不到多少东西,只看到了那湖,还 有一些工厂,以及铁轨近旁一条平行的漂亮平坦的路。沿湖边一带都是一堆堆的锯屑,可多了。
“别把头探出去,吉米,”爸爸说。我就坐了下来。反正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阿尔·莫加斯特就是这个镇上的人,”爸爸说。
“哦,”我说。
“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事你看见啦?”爸爸问。
“看见了。”
“看得一点都不漏?”
“这倒不敢说。”
“你看那小个子这样捣乱是为了什么呢?”
“我看他是故意要弄得别别扭扭的,好达到去掉手铐的目的。”
“另外你还 看见了什么吗?”
“我看见他脸上先后挨了三下。”
“他挨揍的当儿你的眼睛看着哪儿呢?”
“看着他脸上。我就看那警官揍他。”
“跟你说了吧,”爸爸说,“就在那警官用铐着他右手的手铐往他脸上揍去的时候,他却用左手从桌上抓起一把钢口的餐刀塞在口袋里。”
“我倒没有看见。”
“那可不行啊,”爸爸说。“人都是有两只手的,吉米。至少出娘胎都是有两只手的吧。你真要把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的话,对两只手就都应该看着。”
“那另外两个人都干了些什么呢?”我问。这一来爸爸倒笑了。
“对他们我倒没有注意,”他说。
午饭以后我们一直坐在那节车厢里,我就靠在窗前看外边的野景。现在看野景也没有多大味道了,因为眼下有件事就够好看的,再说野景我也看得多了。不过我也不想贸然提出到吸烟车厢去,这事总得由爸爸先提吧。他是在那里看书,我想大概是我那副坐不定的样子,叫他书也看不安生了。
“你从来也不看书,吉米?”他问我。
“不看,”我说。“没工夫看。”
“你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呢?”
“等着呀。”
“你想不想到前边去?”
“想。”
“你看我们该告诉那个警官吗?”
“别,”我说。
“这可是个道德问题,”他说完就合上了书。
“你想告诉他吗?”我问。
“不想,”爸爸说。“再说,还 没有被法庭判定有罪的人,对他按理就应当作无罪的人看待。说不定他倒没有杀那个意大利人呢。”
“他们是吸毒鬼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们吸不吸毒,”爸爸说。“吸毒的人也多的是。不过,不管是吸上了可卡因还 是吗啡还 是海洛因,说起话来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呀。”
“那么是吸上了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爸爸说。“到底是什么呢,弄得人说起话来变成了那个样子?”
“我们还 是上前边去吧,”我说。爸爸取下了手提箱,打开来把书放好,还 从口袋里掏出些什么东西一并放了进去。他锁好箱子,我们就一起去吸烟车厢。顺着吸烟车厢的过道走去,我看见了那两个刑警和两个犯人都安安静静坐着。我们就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小个子帽子拉得很低,把头上的绷带都遮没了,两片嘴唇都肿了。他没打瞌睡,在看窗外。那警官却昏昏欲睡,眼睛一会儿闭一会儿开,张开了一会儿又闭上了。他的脸色看去十分困倦,只想睡觉。前面一排的那两个都在打瞌睡了。犯人歪向窗口那头,刑警歪向过道这头。这样歪着双方都不好受,后来人愈来愈困,彼此索性歪到一块儿来了。
那小个子对警官看看,随后又向我们这边看看。他似乎认不得我们了,眼光就又一直朝车厢的那头望去。他似乎把吸烟车厢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乘客不是很多。这时候他又瞅了瞅警官。爸爸早已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本书来,在那里看书了。
“警官,”小个子唤道。警官撑开了眼皮,对犯人看看。
“我得上厕所,”小个子说。
“这会儿不行,”警官闭上了眼。
“我说,警官,”小个子说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憋不住要上厕所的时候?”
“这会儿不行,”警官说。他此刻正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舍不得放弃。他的呼噜已经在慢慢地来了,要是睁开眼来的话,这呼噜就打不下去了。小个子向我们这边看看,可似乎还 是认不得我们。
“警官,”他又唤了。警官没有答理。小个子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我说警官,我得上厕所。”
“好吧,”警官说着,就站了起来,小个子也站了起来,两人一起从过道里走过去。我对爸爸看看。爸爸说:“你要去就去吧。”我也就跟在他们后面从过道里走过去。
他们却在厕所门口站着。
“我得一个人进去,”犯人说。
“那可不行。”
“得了吧。让我一个人进去。”
“不行。”
“为什么?你锁着门好啦。”
“去掉家伙就是不行。”
“得了吧,警官。让我一个人进去。”
“我得看着点儿,”警官说。他们走了进去,警官随即把门关上了。我坐在厕所门对面的座位上。我望了望过道那头的爸爸。我听得见厕所里面在说话,却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有人转了一下门内的把手想要开门,紧接着我就听见有个东西倒在门上,在门上撞了两下。那东西随即就倒在地上了。然后又发出了一个声响,就像杀兔子时提起了兔子的后腿,把兔子头使劲往个树桩上撞。我忙不迭地对爸爸使眼色,打手势。那种声响连响了三下,紧接着我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门下流了出来。一看是血呢,很慢很慢的,往外直流。我穿过过道快快跑到爸爸身边。“门的底下流出血来啦。”
“在这儿坐好,”爸爸说完就站起身来,到过道那边碰碰刑警的肩膀。那刑警抬眼一看。
“你的伙伴上厕所里去了,”爸爸说。
“好嘛,”那刑警说。“这有什么?”
“我的孩子刚去那儿,看见门底下流出血来了。”
刑警一听跳了起来,那另一个犯人给猛地一牵,倒在座位上。那犯人对爸爸看看。
“跟我来,”那刑警对犯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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