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海狼
[book_author]杰克·伦敦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3615
[book_dec]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长篇小说。“海狼”是捕海豹船“魔鬼”号船主赖生的绰号。此人身躯魁梧,力大无穷,为人残忍,以极其野蛮的暴力统治着船上的一切人。他的人生哲学是:“强权便是真理,懦弱便是错误”;人与人之间互相残害,不是你吞噬我,便是我吞噬你。别人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小玩具”。船上的人,从大副到水手,对“海狼”既怕又恨,多次想杀死他,都未能成功。杰克·伦敦写作这部小说的本意是“反对尼采哲学”,但把被迫害的船员写成芸芸众生,把“海狼”写成主宰一切的魔王,反而衬托出这个“超人”的力量。“海狼”最后孤独地死去,但不是死于群众的反抗,而是死于疾病——自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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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我简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尽管有时候我很好笑,把事情的起因全都推在查利·弗拉塞斯头上。他在塔马尔佩斯山附近的米尔谷拥有一所避暑小屋,却从来不去多住,只去那里打发冬季的几个月份,阅读尼采和叔本华,休息一下脑子。到了夏天,他反倒汗津津地待在又热又有灰尘的城里,不停地劳作。如果不是我养成习惯,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赶去看望他,一直住到星期一早上,那我是不会正好在这个一月份的星期一早上漂浮在旧金山的海湾上的。
还好,我乘坐的是一艘安全的船只,“马丁内斯”号是一艘新造的渡轮,在索萨利托和旧金山之间刚刚航行了四、五趟。浓雾把海湾包裹得严严实实,危险在所难免,可我是一个在陆地活动的人,对海雾带来的危险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记得当时心清气爽,在船前的上甲板上找到座位,下面就是驾驶室,听凭雾中的神秘勾起我的无穷想象。清新的海风在吹,有那么一会儿我一个人置身潮湿的雾气里——不过不会只是我一个人,因为我隐约感觉到了舵手的存在,我以为他就是船长,在我头上的那个玻璃房子里。
我记得当时想到船上分工是多么令人舒心,我因此用不着操心海雾、海风、海潮和航行,只管去看望我那位隔海居住的朋友。我想,人有专攻就是好啊。舵手兼船长对海上活动十分内行,便省得成千上万的人对大海和航行再操心了,像我一样。还有,我因为用不着投入精力学习杂七杂八的事情,便可以一心钻研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分析爱伦·坡在美国文学上的地位——随便说说,这就是我发表在本月《大西洋》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上船的时候经过船室,我正好看见一个魁伟的绅士在目不斜视地阅读《大西洋》杂志,打开的地方正好是我的那篇文章。这就又是分工的好处了,舵手和船长的专门知识让那个魁伟的绅士专心阅读我关于爱伦·坡的专门知识,同时他们把他安全地从索萨利托运送到旧金山。
一个红脸汉子砰然关上了他身后的舱门,磕磕绊绊地走在甲板上,打断了我的思绪,不过我已经打下腹稿,用来写一篇计划中的文章,我想文章的名字就叫《自由的必要性:为艺术家呼吁》。那个红脸汉子看了一眼驾驶室,打量一番海雾,磕磕绊绊地走过甲板,又走回来(他显然装着两条假腿),静静地站在我的一旁,两腿叉开,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活神情。我可以准确地断定,他在海上度过了不少岁月。
“这里的这种天气让人受不了,头上会因此早早长出白头发的。”他说,冲着驾驶室点了点头。
“我倒认为没有什么特别费心动脑的,”我回答说,“这像abc一样简单。他们根据指南针掌握方向、距离和速度。我看这和做算术题一样有把握。”
“费心动脑!”他哼了哼鼻子说,“像abc一样简单!做算术题一样有把握!”
他好像振作起来,凭空向后仰起身子,死死地打量我,“冲出金门的这股海潮是怎样的情形?”他责问道,或者说是在冲我嚷嚷,“海潮退得有多快?流动得怎么样,嗯?你听得出来动静吗?一个打钟浮标,我们就要在这浮标的顶上开过去了!看看他们在改变航道了吧!”
海雾里传出令人哀伤的当当钟声,我看见舵手在急速地打舵轮。钟刚才好像就在正前方,现在却在一旁鸣响。我们船上的汽笛在刺耳地鸣叫,别的汽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海雾里响起。
“那是一种渡轮,”这位新来者说,指着右边远处的汽笛声说,“还有那里!你听得出来吗?是用口吹出来的。一种平头双桅杆驳船,十之八九是的。看得更清楚一点吧,驳船上的阁下。啊,我看你得多操心。现在可是在过鬼门关呢!”
那艘看不见的渡轮鸣响了一阵又一阵,那个口吹的喇叭嘟嘟直响,像受了惊吓一样。
“现在他们是在互相打招呼,尽量避免冲撞。”红脸汉子继续说,远处急促的汽笛声停了下来。
他面露光亮,满眼激动的神色难以掩饰,一边把喇叭和汽笛鸣叫的信号翻译成了具体的语言,“左边那里是汽笛在响。你听见嘎嘎叫唤的家伙——我判断可能是一艘蒸汽帆船,是从海湾头逆着潮水慢慢开过来的。”
一个尖利的小汽笛,鸣叫得像发疯一般,从正前方传过来,近在咫尺的样子,“马丁内斯”号上锣声大作。我们轮船的明轮停下来,它们哗哗打水的节奏消失了,随后才又开始转动起来。那个尖利的小汽笛,在巨大的群兽吠叫声中宛如一只蟋蟀在吱吱吟唱,从海雾更远的地方穿透过来,很快变得越来越微弱了。我看着我的陪伴,等待他的指点。
“一艘小汽船在横冲直撞,”他说,“我恨不得我们的船把它撞沉了,小无赖一个!它们都是惹是生非的祸根。它们还能有什么好处吗?都是蠢货开着这种汽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赶去吃早餐,把小汽笛按得吱哇乱叫,要世上所有的人都为他让路,因为他来了,他自己不要命了!就是因为他来了!而你却得格外小心!什么先行权啦!什么公共守则啦!他们根本不理那一套!”
我对他毫无缘由的怒气感到好笑,他气呼呼地颠来跛去,我在一边却对海雾想入非非。灰蒙蒙一片的确有点浪漫氛围——海雾,如同无限神秘的灰色影子,笼罩着大地这个旋转的小小的圆点;芸芸众生,不过是光和火花的小小亮点,所受的惩罚便是疯子一般地拼命干活儿,骑着木头与钢铁的坐骑穿过神秘的中心,在灵性世界里盲目地摸索而行,心里难免充满神秘的疑虑与恐惧,于是便大喊大叫,为自己壮胆儿。
我的陪伴笑起来,他的声音让我回过神儿来。我过去也一直在摸索和挣扎,却误以为自己看得清楚,在这种神秘中乘马穿行。
“喂,有人在我们航道上逆行,”他说,“你听得出来吗?他行驶得很快。直冲着我们来了。估计他还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海风的方向正好相反。”
清新的海风向我们习习吹来,我能听见汽笛隐约的鸣叫声,偏向一边,在前边不远。
“渡船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随后追加一句:“要不他就不会行驶得这么飞快了。”他脆生生地笑了一声,“他们急着赶到那边去。”
我向上看了一眼。船长把头和肩伸出了驾驶室,十分专注地注视着海雾,彷佛仅凭意志的力量便可以把浓雾看穿了。他的脸上焦虑不安,正如同我的旅伴脸上的神色一样,因为他这时候已经磕磕绊绊走到了护栏边,同样一脸专注的神色,注视着那看不见的横祸的方向。
转眼之间所有的事情就发生了,快得超乎预料。浓雾好像突然散开,彷佛一枚楔子将它一劈为二,一艘汽船的头出现了,两侧带着一圈圈雾气,如同海中怪兽的尖嘴上挂着海草。我能看见驾驶室和一个探出半边身子的白胡子男子,用双肘支撑着身体。他身穿蓝色的制服,我记得他竟然是那么干净整洁,处变不惊。在这种情势下他依然镇定自若,让人不寒而栗。他接受命运的安排,与命运携手并进,冷静地估计着这次横祸的分量。他就在那里探出身体,对我们静静地若有所思地扫视一番,彷佛在判断两船相撞的精确位置似的,根本不理睬我们的舵手怒气冲冲地喊叫:“哎呀,你找死呀!”
回头看去,我意识到这句叫骂显然没有必要回答了。
“赶快抓住点什么东西,千万别松手。”红脸汉对我说。他所有的怒气已经过去,好像受到了超自然的宁静的启迪。“等着听女人们的尖叫吧。”他冷冷地说——我觉得几乎是恶狠狠的口气,彷佛他过去有过这样的经历似的。
我还来不及按他的建议做,两只船就撞在一起了。我们一定是正好在船的中部撞上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那艘突然冒出来的汽船穿过去我都没有看见,“马丁内斯”号倾斜起来,很猛烈,立时传来木头断裂和劈开的声音。我被整个摔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我还来不及挣扎着站起来,便听到了女人们的尖叫声。我敢肯定,正是这种叫喊——各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难以描述的尖叫——让我一下子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我记得救生圈储藏在船舱里,但是我被挡在了门口,一群发疯的男女把我冲撞回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救生圈从上面的架子上放下来,那个红脸汉子把它们一个个系在一小群歇斯底里的女人身上。这幕记忆中的情景清晰逼真,如同我看见过的任何图画一样,现在想起来都栩栩如生——船舱旁边的那个窟窿全是参差不齐的边缘,灰色雾气在那里打旋儿,升腾;软垫座位上没有人,到处是仓皇逃跑留下来的见证,比如旅行包啦,手提包啦,雨伞啦,还有披巾,等等;那位曾经在阅读我的文章的魁伟的绅士,套上了软木和帆布做的救生衣,那本杂志还在他的手里,他没完没了地反复唠叨一句话,问我看情形有没有什么危险;红脸汉子拖着两条假腿四下活动,磕磕绊绊却英勇无畏,把救生圈系在每一个走过来的人身上;最后,女人们发疯般的尖叫声又传过来了。
正是这种女人的尖叫,让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这种尖叫也一定让红脸汉子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因为我脑子里的另一幅图画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那个魁伟的绅士把那本杂志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好奇地打量起来。一群乱糟糟的女人,面容不整,面色惨白,大张着嘴,如同失魂落魄的人一样一起吱哇乱叫;红脸汉子气愤异常,这时脸色由红变紫,两臂举过头顶,好像要把一声声刺耳的尖叫扔到远处,大声喊叫道:“别叫喊了!哦,别叫喊了!”
我记得眼前的景象让我忍俊不禁,突然大笑起来,可转眼之间我知道我自己也歇斯底里起来;因为这些女人和我一样都是人,如同我的母亲和姐妹,害怕死神找到她们头上,不甘心就这样死掉。我还记得,她们的一声声尖叫又让我想起来屠夫尖刀下猪猡的尖叫,如此活灵活现的情景把我吓坏了。这些女人,怀有无比崇高的感情,怀有无比慈悲的同情,这时候却张开嘴不停地尖叫。她们想活下去,她们感到无助,如同捕鼠匣子里的耗子一样。
此情此景带来的恐惧让我受不了,从船舱来到甲板上。我觉得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雾气朦胧,我看见和听见男人们来去匆匆,大声嚷叫,一边向下放救生船。那情形真像我看过的书里所描述的。滑车搅不动了。一切都停止了运转。一只救生船放下去了却没有了疏水塞子,船上装满女人和孩子,接着进了海水,船翻了。另一只救生船放下去了一头,另一头还挂在滑车上,就那么半途而废了。那艘横冲直撞的汽船闯下大祸,却不见了踪影,虽然我听人们说它一定会送来救生船,帮助我们脱险。
我走到底层甲板上,“马丁内斯”号沉没得很快,海水就在眼前。一些乘客在往水里跳。另一些乘客待在水里,却嚷叫着要人们把他们救上船来。没有人搭理他们。一声惊叫传来,说我们就要沉下去了。我被接下来的恐惧搞得晕头转向,在拥拥挤挤的人群中掉了下去。我是怎么掉下去的,我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我马上明白过来掉进海水里的那些人为什么急不可待地要回到船上去。海水太冷了——冰冷刺骨,疼痛袭来。我掉进水里一会儿,那种刺疼来得又快又猛,好像大火在烧烤。寒气钻进了骨髓。那种感觉如同死神紧紧缠住了。我难受得要命,不知所措,大口喘气,救生圈把我浮上水面时我已经灌饱了海水。我嘴里的咸味儿呛人,我喉咙和肺里的苦涩味儿令我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寒冷。我感觉用不了几分钟我便会死掉。人们在我身边挣扎,扑打。我能听见他们你喊我,我喊你。我还听见了船桨划动的声音。显然,那艘横冲直撞的汽船已经放下了救生船。时间在煎熬中过去,我惊奇我还活着。我的下肢已经没有知觉了,凛冽的麻木在夹裹我的心脏,悄悄向心里边逼近。海浪不大,上面漂浮着恶毒的泡沫团,不停地朝我袭来,灌进我的嘴里,让我更加呼吸困难,徒劳挣扎。
嘈杂声变得模糊起来,不过我还是听见远处传来最后一拨绝望的尖叫声,知道“马丁内斯”号已经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过了多长时间我是不知道的——我一阵惊悸清醒过来。我孤零零的。我听不见召唤或者喊叫——只有海浪哗哗作响,在浓雾里听来怪怪的,空洞而回荡。一群人中引起的恐惧带有休戚与共的利益,不像一个人感觉到的恐惧那么慑人心魄;我此时此刻就遭受着这样的恐惧的折磨。我在向哪里漂流?红脸汉子说过,海潮要通过金门退去。那么,我正在被海潮向大海里推吗?我只是有了救生圈才漂浮着吗?我听说这种东西是用纸和灯心草做的,很快就会被水浸湿,失去浮力。我根本不会游泳。我孤单一人,很显然,漂浮在一片灰蒙蒙的原始的混沌之中。我承认疯狂的情绪把我紧紧抓住了,我像女人一样扯尖嗓子大叫大喊,用我麻木的双手拍打海水。
我坚持了多长时间,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因为一阵空白袭来,我记得那种感觉和一个人记住了备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睡眠差不多。我醒过来,好像熬过了几个世纪;我看见几乎是迎头从雾中出现了一艘船的船头,三面三角帆,每一面帆都巧妙地与另一面帆交迭在一起,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头把海水冲开,顿时溅起大片浪花,刷拉作响,我好像正好位于船的航道上。我努力想叫喊出来,可是我早已筋疲力尽了。船头冲过去,正好没有撞上我,兜头灌了我一大片水。接着,黑色的长船体开始从我的身边滑过去,近在咫尺,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用双手触摸它。我拼命去构它,以一种发疯的决心用手指甲去抓船体木头,然而我的两臂很沉,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又一次用力叫喊,可是叫不出声音来。
船的尾部眼睁睁过去了,如同船只一贯行驶一样,在海浪之间开辟出一条浪谷;我瞥见一个人站在舵轮旁边,另一个人看样子只是在有滋有味地吸雪茄。我看见烟丝儿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他不慌不忙地扭过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海水。那一种不经意的偶尔为之的一瞥,是百无聊赖的人才会有的动作,手边没有任何着急的事情非干不可,可是因为还活着就必须活动活动。
但是,生与死恰恰就决定在这一瞥了。我眼看这艘船在浓雾里被吞没;我看见了舵轮旁边那个人的后背,另一个人的头正在转过来,慢慢地转过来,注视的目光投向海面,不经意地在海面上看见了我。他脸上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表情,彷佛在沉思,我很担心即便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也会视而不见。但是,他的眼睛真的落在我身上,和我的目光正好碰上了;他看见我了,因为他一下子扑到舵轮旁,把另一个人推到一旁,把舵轮打了一圈又一圈,两只手一把又一把地转动舵轮,与此同时叫喊着什么命令。船只好像突然间偏离了原来的航道,转眼之间钻进浓雾里,无影无踪了。
我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失去知觉,竭尽我的意志的全部力量与正在包围我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黑暗作斗争。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船桨的划动声,越来越近,一个人喊了一声又一声。等他来到很近的地方,我听见他在喊叫,很不耐烦的样子:“你为什么不答应一声呢?”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呢,随后那种空白和黑暗就把我淹没了。
[book_title]第二章
我似乎随着剧烈的节奏摆动在广大的宇宙空间。光的闪烁的亮点在我身边泼溅,倏然而过。它们是繁星,我知道,还有尾光摇曳的彗星,我在恒星中间飞行,它们就遍布于周围。我到达摆动的极限并且就要往回摆动的时候,一面大锣咣当响起来,声音大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平静的时代的粼粼水波把我包围起来,我享受我的巨大游荡,思考我的巨大游荡。
但是,这个梦的表面起了变化,因为我跟自己说那一定是一个梦。我的摆动的节奏越来越短了。我摆上去再摆回来间隔很短暂,让我难以承受。我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口大口呼吸,我是迫不得已在宇宙里荡来荡去的。锣声越响越紧,越来越剧烈。我索性听之任之,心头有一种无名的恐惧。后来,我好像在白色而炽热的太阳下,在粗粝的沙子上被人拖着行走。这样带来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感。在烈火般的炙烤下,我的皮肤感到灼痛。锣在敲打,当当鸣响。光的闪烁的亮点从我身边滑过,形成无穷无尽的光流,彷佛整个星系正在落进茫茫虚无之中。我粗气大喘,上气不接下气,很难受,睁开了眼睛。两个人正跪在我身边,尽力抢救我。我荡过去再荡回来的感觉是船在海面行进,不停摇摆。那可怕的锣是一个平底锅,挂在墙壁上,船每次摇晃它便咣当咣当地响起来。那粗粝的炙烤的沙子,竟是一个人粗糙的手在我裸露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我因为这种疼痛大声喊叫,头也抬起来一些。我的胸膛热辣辣的,发红,我能看见微小的血粒从破烂的红肿的表皮里渗出来。
“这就行了,约逊,”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没有看见你把这位阁下的皮搓破,血都流出来了吗?”
名叫约逊的男子是一个身高体壮的斯堪地纳维亚人,这时停止搓摩,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和他讲话的人显然是一个伦敦佬,面部清晰的线条,有一种文弱的英俊,简直像女人那种标致,从脸上看得出他是喝着母亲的乳汁,听着教堂的钟声长大成人的。他头戴一顶弄脏的穆斯林帽子,一件脏兮兮的黄麻袋似的外衣吊到了细瘦的胯部,表明他是一个邋遢透顶的船上厨房里的厨子,我这时就躺在这间厨房里。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先生?”他问道,带着那种讨好的干笑,是讨要小费的祖先们一辈又一辈遗传下来的。
为了回答,我吃力地收缩身体做出要坐起来的样子,约逊从旁把我扶起来。那个平底锅咣咣当当的响声让我心惊肉跳。我无法集中思想。我紧紧抓住厨房里的木结构稳住身子——我不能不说,木结构上落满的油渍让我的牙齿发痒——我隔着滚烫的炉灶伸出手去逮住那件折磨我的灶具,从钩子上取下来,把它一劳永逸地插进了煤箱里。
那个厨子对我袒护神经的行为干笑一声,往我手里塞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杯子,说:“给,喝下去会觉得好一些。”那是一杯令人作呕的饮料——船上的咖啡——不过热腾腾的样子令人精神振奋。我一口接一口吞咽着热乎乎的咖啡,不由得瞧了瞧我那血肉模糊的胸膛,又扭头看了看那个斯堪地纳维亚人。
“谢谢你,约逊先生,”我说:“不过,你不认为你的措施是顾此失彼吗?”
因为他明白我看我的破损的胸膛就是在责备,比用语言表达出来更显然,于是他抬起手掌来仔细看了看。那只手掌上磨出了厚厚的硬皮。我伸手按住那些刺刺楞楞的硬皮,我牙齿不由得又一次痒痒起来。
“我叫约翰逊,不叫约逊,”他讲话慢吞吞的,不过英语非常纯正,只是有一点点口音而已。
他的淡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不满,另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坦诚和男人气概,我因此一下子和他亲近了。
“谢谢你,约翰逊先生。”我赶紧纠正态度,向他伸出手来。
他迟疑片刻,局促而难为情,身体重心由一条腿换到了另一条腿上,猛地握住我的手,由衷地摇晃起来。
“你有什么干衣服借我穿一下吗?”我问那位厨子。
“有的,先生,”他回答说,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我这就下去翻一翻我的行李,要是你不介意穿我的东西的话。”
他跑出厨房门,或者说钻出厨房门,步履敏捷而平稳,我感觉到几乎像耗子一样油滑。实际上,我后来了解到,这种油滑或者说油腻劲儿,可能正是他人格上最突出的表现。
“我现在在哪里呢?”我问约翰逊,我觉得他一定是一名水手,“这是一艘什么船?向哪里航行?”
“离开发拉隆岛,向西南方向走,”他回答说,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彷佛在尽量展现他的最地道的英语似的,严格按我提出的先后顺序回答,“双桅帆船‘幽灵’号,开往日本捕海豹的。”
“船长是谁?”我换上干衣服一定要去见见他。
约翰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不知怎么办好。他犹豫着,在搜寻合适的词语做出一个完整的回答,“船长是狼·拉森,人们就这样叫他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别的名字呢。不过你和他说话温和一些为好。他今天早上大发雷霆。大副……”
可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厨子已经溜进来了。
“你还是从这里出去的好,约逊,”他说,“那老家伙要你到甲板上,在这种时候你别惹他发火。”
约翰逊乖乖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从厨子的肩头递了一个眼色,非常严肃而又意味深长,彷佛在强调他刚刚被打断的话,要我和船长讲话温和一些。
厨子的胳膊上挂着几样乱糟糟皱巴巴的衣服,看上去不整洁,闻起来也难闻。
“衣服潮湿时就收起来了,先生,”他特别说明了一下,“不过你只好换上它们将就了,等我把你的衣服在火边烤干了。”
扶着木头架子,因为船在摇晃我怎么也站不稳,厨子赶紧扶住我,我对付着穿上一件硬巴巴的毛线内衣。我的皮肉接触内衣感觉到的那种粗糙,让我毛孔发紧,浑身不自在。他注意到了我这种身不由己的难受,龇牙咧嘴的样子,便干笑着说:
“我知道你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过吧,看看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跟女人的皮肤一样娇嫩,我还没有见过呢。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一个绅士,一点没错。”
我从一开始就很厌烦他,在他帮助我穿衣服的时候,这种厌烦有增无减。他一接触我,我就想躲得远远的。我受不了他的手;我的皮肉在反抗。因为这种反感,又由于厨房炉火上各种各样的灶锅在煮东西,咕咕作响,冒出各种气味,我恨不得立即抽身逃离,到有新鲜空气的甲板上去。另外,我也需要赶快见一见船长,看看如何安排一下;让我可以尽快上岸。
一件廉价的棉布衬衫,领口已经磨破,胸部色泽异常,我看是过去弄上过血迹,我穿上衬衫之际厨子在一旁不停地一句紧似一句地表示歉意。我穿了一双工人穿的厚皮靴,裤子呢,我最终穿上了一条淡蓝色的洗掉色泽的工作裤,一条裤腿比另一条裤腿短出足足十英吋。那条缩短的裤腿看上去像是魔鬼曾经抓过这个伦敦佬的灵魂,但是没有抓住灵魂却抓去了一截裤边。
“我应该去向谁感谢救命之恩呢?”我问道,这时我已经穿戴齐全,头上戴了一顶小孩子的帽子,一件脏兮兮的条纹棉布夹克衫,短短地吊在腰背上,袖子也只能覆盖到胳膊肘一带。
厨子做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谦恭样子,把身体挺起来,脸上露出央求开恩的假笑。根据我在大西洋航线上航行到最后与船员打交道的经验,我完全明白他是在等待小费。由于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现在知道这种姿态是不自觉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遗传的奴性在起作用。
“马格利奇,先生,”他讨好地说,娘儿般的相貌特征挤出了一种油腻的浅笑,“托马斯·马格利奇在伺候你呢,阁下。”
“好呀,托马斯,”我说,“我不会把你忘掉的——等我的衣服干了吧。”
他的脸上满是柔和的光亮,眼睛闪闪发亮,彷佛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的祖先们利用过去生活中讨要小费的各种模糊记忆,加紧煽动情绪呢。
“谢谢你,先生。”他说,全然一副感恩戴德、低三下四的样子。
随着房门向后打开,他一下子溜到一旁,我出门来到了甲板上。我在冷水里泡了很久,身子仍然很虚弱。一阵风迎面吹来,我在晃动的甲板上步履蹒跚,走到了船舱的一个角落,靠在那里歇息。一艘帆船一路倾斜行驶,正乘风破浪开进漫长的太平洋的滚滚水域。如同约翰逊说的,如果这艘帆船向西南方向开去,那么我估计这风差不多都是从南边刮过来的。雾散尽了,太阳乘机照射下来,在海水表面发出粼粼光点。我转身向东看去,我知道那里是加利福尼亚的方位,但是除了雾气低回的海岸,我什么也看不见——毫无疑问,正是这场海雾,给“马丁内斯”号带来了横祸,让我落到了目前这种境地。在北边,不远的地方,一群赤裸的石头钻出海面,从其中一块巨石上我能看清楚一座灯塔。在西南方向,几乎就在我们航线上,我看见一艘船的船帆尖塔一样隐隐出现。
向天际环视一周后,我对近在咫尺的环境打量起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一个从一场船难中活下来的人,与死神擦肩而过,很容易引起前所未有的注意。除了舵轮旁边的一个水手隔着船舱顶部在好奇地注视,我倒还没有招来什么人的注意。
大家似乎都在关心船体中部正在进行的什么事情。那边的舱口盖上,一个大块头男子仰躺在上边。他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不过他的衬衫前面撕开了。但是,他的胸部却看不清楚,因为那里盖着一片黑毛,看上去像狗的皮毛似的。他的脸和脖子隐藏在黑胡子下面,白毛掺杂其间,要不是被水泡软,弄得湿淋淋的没有形状,也许是硬撅撅蓬松松的。他的眼睛闭着,显然失去了知觉;可是他的嘴大张着,他的胸部在起伏,他呼哧呼哧不停地费力呼吸,彷佛随时会窒息过去。一个水手,一次又一次,按部就班的,几乎出于习惯动作,把一只帆布桶用绳子吊进海里,打上水一下一下拽上来,把桶里的水向那个仰躺着的人泼过去。
在舱口踱来踱去,嘴里恶狠狠地嚼着雪茄头,正是这个人漫不经心地向海里看了一眼,我才从海里得救了。他身高看样子五英呎十英吋,或者五英呎十英吋半;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或者说对他的感觉,却不是身高,而是力气。然而,尽管他块头很足,宽宽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脯,可我还是看不出他具备虎背熊腰的力量。他的力量也许可以说成是肌肉结实显示出来的力量,一种我们认为消瘦而结实的男人惯有的力量,但是他身上显示出来的力量,因为他体壮块足,倒是更像大出一号的黑猩猩的样子。若是看他的长相,他却是一点黑猩猩的影子都没有的。我极力想说清楚的是,这种力量本身,更像是一种和他的肉体外形不相干的东西。那种力量我们一看就会联想到那些原始的东西,联想到野兽,联想到我们想象中在树上居住的原始人——一种野蛮的力量,凶猛异常,本身充满活力,这种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质:是运动的潜能,是许多生命形式依赖成型的元素;简而言之,就是一条蛇被砍掉头身体还在扭动的那种力量,蛇是死了可力量还在,或者类似一块乌龟肉里还滞留的力量,手指捅一下那团肉便会紧缩一下,哆嗦一下。
我从这个走来走去的男人身上,得到的便是这样一种力量的印象。他的两条腿着地有力;他两脚牢牢地踩在甲板上,脚踏实地的样子;肌肉每活动一下,比如肩膀抬起或者嘴唇叼紧雪茄,都显得干脆利落,好像是一种使不完的劲头产生的结果。事实上,尽管这种力量在他的每次活动中毕露无遗,但是看上去却是一种更大的潜在的力量在张扬,处于静静的蛰伏状态,只不过时不时翕动一下,然而随时可以爆发,来势汹汹,压倒一切,如同雄狮怒吼,宛如暴风雨骤起。
那个厨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做怪相,表示鼓励,同时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个在舱口走来走去的男子。这下我知道他就是船长,厨子嘴边上称为“老头儿”的,我必须面见的那个人,要他费心把我送到岸上去。我已经准备过去,我知道五分钟的激烈争论在所难免却不得不对付过去,这时候那个仰躺着的不幸的人越发喘不上气来,猛烈地呼吸了一下又一下。他拼命地扭动身子,滚动身子。下巴呢,满是湿漉漉的胡子,随着背部的肌肉收紧向上越抬越高,胸部下意识地鼓起来,在本能地努力呼吸更多的空气。在那些毛发下面,我知道皮肤正在变成一种紫青色。
船长,或者说狼·拉森,如同人们叫他的,停止走动,注视着那个垂死的人。接下来最后的挣扎看上去异常剧烈,那个水手一下停止往那个垂死的人脸上浇水,不知所措地注视着他,帆布桶倾向一边,把桶里的水全都洒在了甲板上。那个垂死之人用脚后跟在舱板上踢腾了一阵子,伸直两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把头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他的肌肉松弛下来,头不再滚动,彷佛如释重负,一声长叹从他的嘴唇间飘浮出来。他的下巴垂下来,上嘴唇翘起,两排吸烟熏黑的牙齿露出来。看样子彷佛他的五官向他已经离去和嘲弄的世界凝结出了一个狰狞的冷笑。
接下来,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船长对着那个死人突然发作,像一个霹雳当空响起。各种诅咒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滔滔不绝。那些诅咒不是无聊的发泄,也不仅仅是不顾体面的污言秽语。每一句话都是一种亵渎,一句又一句多不可数。它们像电火花一样噼哩啪啦作响。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谩骂,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自己对文学表达一向喜欢,对表达有力的词藻和语词又特别嗜好,我敢说,我比别的听者更能欣赏他变着花样谩骂的那种特别的生动和力量以及绝对的亵渎。如同我十之八九猜到的,这一通诅咒的原因是,那个身为大副的人在离开旧金山之前曾经去寻欢作乐,海上航行刚刚开始便很不光彩地死掉了,这下狼·拉森缺少了重要人手。
无需再多说,至少对我的朋友们无需多说,我震惊的样子了。各种诅咒和污言秽语,我总是极为反感的。我感觉到一种无奈的伤感,心下沉甸甸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阵眩晕。在我看来,死亡一向都以肃穆和尊严来对待。死亡发生得平和,丧礼举办得神圣。然而,死亡的更肮脏更可怕的方面,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算领教过了。如同我说过的,我可以欣赏狼·拉森嘴里说出来的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谩骂的力量,但是我感到了难以言说的震惊。那种滔滔不绝的诅咒足以让那具尸首的面孔面目全非。如果那把湿淋淋的黑胡子已被烧得吱吱响,直上起打卷儿,接着冒烟并且燃烧起来,那么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然而那个死人却听之任之了。他一直面带那种冷笑,透出一种讽刺的幽默,一种玩世不恭的嘲笑和蔑视。他才是这场闹剧的主人。
[book_title]第三章
狼·拉森突然闭口不骂了,如同他开骂一样始料不及。他把雪茄重新点上,环顾一下四周。他的眼睛正好落在了那个厨子身上。
“喂,厨子吗?”他开口道,口气有点讨好却冷冷的,像钢铁一样坚硬。
“是的,船长。”厨子迫不及待地应声回答,露出那种自得其乐毕恭毕敬的奴才样儿。
“你不觉得你把自己脖子伸得过于长了点吗?你知道,那样对身体不好。大副死了,这下我可不能让你也一命呜呼了。你必须对你的身体非常、非常的在意啊,厨子。明白吗?”
最后的这句问话,和前边说话的那种平稳形成鲜明对照,脱口而出,像鞭子一样抽了一下。那厨子听了吓得一哆嗦。
“知道,船长。”他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那颗令人不快的脑袋缩进了厨房里。
这种劈头盖脑的呵斥,只是针对厨子的,因此别的船员乐得漠不关心,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不过,有几个人在厨房和舱口之间的升降口旁边闲遛,看样子不像是水手,仍然在小声地互相交谈。这些人,我后来了解到,是猎人,就是射杀海豹的人,一群比普通的水手更有教养的人。
“约翰森!”狼·拉森叫道。一个水手立即站出来,很听话的样子,“快去拿上你的掌皮〔注:缝帆布时当作顶针用。〕和针,把那个家伙缝起来。你在帆布库里可以找到一些旧帆布。对付着干吧。”
“我往他的脚上罩些什么呢,船长?”那个船员按规矩说了“是,是,船长”之后,问道。
“我们会想到这个的,”狼·拉森回答道,随后扯高嗓子叫喊道:“厨子!”
托马斯·马格利奇一下子跳出来,像一只玩偶匣里的小人儿一样。
“到船舱下边装一袋子煤去。”
“你们各位谁有《圣经》和祈祷书吗?”这是船长的第二个要求,是冲着那些在升降口旁边闲遛的人发问的。
他们都摇摇头,有人趁机说了一句笑话,可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引起在场的人一阵大笑。
狼·拉森又冲着水手们把这个要求问了一遍。《圣经》和祈祷书好像成了稀罕对象,不过有一个水手主动提出来去下舱问一下值班的,不一会儿返回来,说下边也没人有。
船长耸了耸两肩,“那么我们只好把他扔下海去,用不着多说废话了,除非我们这位像牧师样子的海里逃生的人,背诵一些话举行这次海葬了。”
说话的当儿,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你是一个传教士,对吗?”他问道。
那些猎人——总共六个人——都转身对着我一个人,看着我。我手足无措,知道我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那里。我的样子引起了一阵大笑——笑得非常放肆,丝毫没有因为那个死者躺在甲板上,在我们面前冷笑,而有所收敛和轻柔;那是一种粗俗、刺耳与放浪的大笑,如同大海本身一样;这种笑声来自粗俗的情感和愚钝的感觉,来自既不懂礼貌也不懂风度的天性。
狼·拉森并没有笑,不过他那两只灰色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快活的闪光;这时候,向他跟前迈了一步,我得到了这个人的第一次印象,不包括他的身体和我听见他刚才滔滔不绝的谩骂。那张脸,五官粗大,棱角生硬,四四方方的样子,不过样样都很相称,第一眼看去显然很硕大;不过再看下去,与身体相比较,脸就显得一点也不硕大了,倒是让你相信在那张脸后边隐藏着巨大的与使不完的心智和精神的力量,还在他的身体深处酣睡。那下颚、下巴和眼睛上方高高凸起和深深前倾的额头——这些相貌特征本身都很强壮,不同一般的强壮,好像在诉说着一种无穷无尽的精神活力和朝气,深藏不露,难以窥见。这种精神很难探测,很难估计,很难用尺寸具体地衡量出来,也很难用相似的类型具体地进行比较和分类。
那两只眼睛——我命中注定要把它们审视一番——又大又漂亮,间距很大,如同真正的艺术家的眼睛一样远远地分开,躲避在宽厚的眉毛下,浓黑的眉毛高吊在上方。眼睛本身是难以确定的变幻莫测的灰色,从来没有呈现过同一种颜色;睁眼闭眼,眼色变幻,如同太阳下面抖动的丝绸一般;本身是灰色的,却一会儿深,一会儿浅,一会儿翠蓝,有时候又如同深海的湛蓝。它们是把灵魂伪装起来的眼睛,障眼法千变万化,而在很少的时刻它们会毫无遮掩地睁开,让灵魂袒露出来,彷佛随时会赤裸裸地闯进这个世界,进行某种奇妙的冒险——一双能够和铅灰色的天空的那种无望的阴沉相提并论的眼睛;这双眼睛能够把火苗儿一把抓住,噼啪作响,像一把挥舞的利剑的闪闪白光;这双眼睛能够像北极的风景一样变得凛冽逼人,转而又能变得温暖,柔和,与爱光共舞,强烈而勇武,诱人而逼人,同时又能让女人神魂颠倒,牢牢控制,直到她们欢天喜地地俯首帖耳,满怀喜悦和欣慰,愿意做出牺牲。
言归正传吧。因为不高兴做葬礼仪式,我告诉他我不是传教士,他听了严厉地责问道:
“你在世上靠干什么生活呢?”
我得坦率地说,过去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也从来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张口结舌地说:“我嘛……我是一个绅士。”
他咧起嘴唇,耻笑了一声。
“我干过活儿,我能干活儿。”我急躁地叫喊道,彷佛他是我的判官,我在要求辩护,同时我也非常明白我为这事儿辩白完全是在卖傻。
“为了生活吗?”
他身上有一股专横之气,凌驾他人之上,我因此神思恍惚——用弗鲁赛斯的话说是“浑身筛糠”,像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
“谁养活你呢?”他接着责问道。
“我有一份收入,”我毫不迟疑地说,接下来不想再多说话了,“请你原谅我的话吧,这一切和我希望求见你的理由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他对我的争辩置之不理。
“谁挣下的收入?嗯?我想是别人挣下的东西吧。你的父亲。你是依靠死人生活的吧。你在两头不见太阳的黑暗中无法独自行走,无法挣来一日三餐的肉食,喂饱肚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他身上巨大的潜在的力量一定活动起来,迅捷而精准,要不就是我打瞌睡了,因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向前跨出两步,抓住了我的右手,拿起来审视。我试图抽回来,可是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看不出用劲儿,我却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捏碎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的尊严很难保持。我不能像小学生那样大喊大叫,百般挣扎。我也不能攻击这样一个随时会把我的手腕拧断的家伙。别无他法,只好安静地站着,接受侮辱。我还来得及看见,那个死人的口袋里的东西已经倒在甲板上,他的身体和冷笑也已经统统装裹进了帆布里,水手约翰森正在用粗白线把帆布的边缝缝在一起,手掌上戴着皮制的皮掌,把针穿来穿去。
狼·拉森轻蔑地甩了一下,把我的手放下了。
“死人的手让你的手保持了柔软。这样的手也只能洗洗碗碟,在厨房打打下手。”
“我希望上岸,”我坚定地说,因为这时我恢复精神了,“你估算一下你推迟会造成的损失,我会悉数包赔的。”
他好奇地打量我。眼睛里流露出了讥笑的目光。
“我有一个正好相反的提议,完全是为了你的灵魂得到修炼。我的大副死了,船上会有许多人事调动。一个船尾的水手来做大副,船舱打杂工前来填补水手的位置,而你去填上那个侍者的空缺,签署这次出航的各样文件,每个月二十块钱,膳宿免费。你认为怎么样?记住,这是为了你的灵魂得到修炼。这会让你重新做人。你会及时学会依靠自己的双腿自立,也许还能学会走路呢。”
但是我没有搭理这个碴儿。我先前看见西南方向那艘船的船帆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那些船帆与“幽灵”号一样,是平头帆船,不过船身看起来要小一些。它看样子很好看,一起一落地向我们飞驰过来,显然要在很近的距离开过去。海风越刮越厉害,太阳照射下几缕愤愤不平的光线,已经消失了。大海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铅灰色,兴风作浪,这时向天空抛撒成团的白沫儿。我们的船行驶得更快,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一阵大风吹来,船栏倾斜进大海,这边的甲板一时间被海水冲刷,两个猎人见了赶紧把他们的脚抬起来。
“那艘船很快会从我们这里过去,”过了一会儿,我说,“看样子它是朝相反的方向去,很有可能是开往旧金山的。”
“很可能,”狼·拉森回答说,一边从我跟前转过身去,大声嚷叫道:“厨子!嘿,厨子!”
伦敦佬一下子从厨房窜出来。
“那个侍者哪里去了?让他来见我。”
“是的,船长。”托马斯·马格利奇飞快地跑到船尾,消失在舵轮旁边另一个升降口下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冒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十八九岁的身强体壮的小伙子,脸上怒气十足,恶狠狠的样子。
但是狼·拉森没有搭理那个宝贝厨子,立即向那个船舱打杂工转过身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乔治·利奇,船长。”那孩子气哼哼地回答,他这种态度很清楚地表明他看出来他被叫来的原因。
“不是一个爱尔兰人的名字,”船长严厉地大声说,“奥图尔或者麦卡西这样的名字倒是更适合你这副长相。要不然,一定是你母亲的柴火堆里藏过一个爱尔兰人。”
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听到这样的侮辱把手攥得紧紧的,脖子也一下子涌上血来了。
“不过先不扯这个了,”狼·拉森接着说,“你也许有许多很好的原因把你的名字忘掉,不过只要你听从命令,循规蹈矩,再坏的名字也不妨碍我喜欢你。你一定是在电报山港口上船的吧。一看你的嘴脸就知道你是从那里上船的。你这样子很强硬,双倍地难对付。我了解这种人。哦,在这条船上你却要下决心把这种东西改掉。明白吗?不过话说回来,是谁雇你上船的?”
“麦克里迪和斯旺森。”
“叫船长!”狼·拉森怒吼起来。
“麦克里迪和斯旺森,船长。”那孩子改正说,他的眼睛冒出了发狠的光亮。
“谁得到了预付的钱?”
“他们俩拿走了,船长。”
“我想准是这样的。你让他们拿去倒是好事儿。拿不到钱你就不会一转身溜掉,那两个绅士你也许听说正在找你呢。”
小伙子转眼之间变得像一个野蛮人。他的身体收缩起来,彷佛准备扑过去,他的脸成了一头激怒的野兽的脸,他咆哮起来:“这是……”
“是什么?”狼·拉森问道,声音显得特别柔和,彷佛他充满好奇,一心想听听那半句没有说出来的话。
小伙子迟疑起来,强忍着没有发作,“没什么,船长。我把话收回。”
“你这就是说我是对的。”他这样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你多大了?”
“刚刚十六岁,船长。”
“撒谎。你已经过了十八岁了。长相比你的实际年龄大,肌肉像一匹马儿一样结实。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到前舱去上班吧。你现在就是划桨手了。你提升了,知道吗?”
没有等待那个孩子接受安排,船长向那个刚刚干完用帆布缝尸体的邋遢活儿的水手转过身去,“约翰森,你对航行了解多少?”
“没多少,船长。”
“呃,千万别在意;你就是大副了。把你的行李从后舱搬到大副的舱室里去。”
“是,是,船长。”约翰森开始向前赶去,高兴地回答道。
与此同时,前面提到的那个船舱打杂工还没有离去。
“你还在等什么呢?”狼·拉森责问道。
“我没有签订划桨手的合同,船长,”他回答说,“我签订的是做船舱打杂工。我原本不想做什么划桨手。”
“收拾行李,快去吧。”
这次,狼·拉森的命令十分武断,毫无商量余地。那个孩子狠狠地看了一眼,却没有离去。
随后,狼·拉森巨大的力量又一次活动了一下。完全出乎所料,两秒钟的滴答声都没有响完,他的力量便发作过了。他一下子扑过去,在甲板上跳出去六英呎,一拳打在那个小伙子的肚子上。与此同时,彷佛我被猛击一拳一样,我感觉到我的肚子里面一阵直想呕吐的震动。我提起这点是要表明我的神经组织在当时的敏感反应,是要表明我对这种粗鲁的行径是多么不习惯。那个船舱打杂工——他的体重少说也有一百六十五磅吧——立即蜷作一团。他的身体软塌塌地折迭在那只拳头上,像一块湿布挂在棍子上。他升在了半空中,画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头和肩膀着地,摔倒在了甲板上那具尸体旁边,躺在那里痛苦地滚来滚去。
“怎么样?”拉森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这时正好瞥见那艘开过来的帆船,现在几乎和我们的船并驾齐驱,相隔不足两百码远。那是一艘非常整齐和干净的小船。我能看见船帆上有个黑色的大号码,我过去看见过领港船只的图片。
“这是什么船?”我问道。
“领港船‘女士水雷’号,”狼·拉森冷冷地说,“把领航员送走,开往旧金山去。凭借这股风,这船五、六个小时就到达了。”
“请你给它打信号,我也许可以坐上它上岸去。”
“对不起,我把旗语书掉进海里去了。”他说,那几个猎人听了纷纷窃笑。
我迟疑片刻,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看。我刚才目睹了那个船舱打杂工的悲惨遭遇,很清楚我很有可能遭到同样的虐待,或者更糟糕。如同我说的,我迟疑了片刻,我干出了我认为一生中最勇敢的行为。我跑到船边,挥动两臂,大声喊叫道:
“喂——‘女士水雷’号!把我带到岸上去!你们要是把我带到岸上去,我出一千块大洋!”
我等待,看见两个人站在舵轮边,其中一个在掌舵。另一个人把一个喇叭筒放在嘴边。我没有回头看,尽管我时刻都在期待那个野蛮的人从身后朝我打来要命的一拳。最后,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对峙,转过身来了。他没有走动。他站在原来的位置上,自在地随着船的颠簸摇来摇去,点上了一支雪茄。
“怎么回事儿?出什么事儿了?”
这是从“女士水雷”号上传来的喊叫。
“是的!”我大声叫喊,把肺都快喊炸出来了,“生与死的大事情!你们要是把我带到岸上,一千块大洋!”
“我的水手喝多了旧金山威士忌,受不了了!”狼·拉森在身后大声喊叫,“这一位,”——用大拇指指了指我——“正在幻想海蛇和猴子呢!”
“女士水雷”号上的那个人嘴对着喇叭筒大笑起来。那艘领港船哗啦啦开了过去。
“替我好好教训他一顿!”是传来的最后一声喊叫,那两个人挥了挥胳膊表示告别。
我绝望地靠在船栏上,眼看着那艘干净利落的小帆船迅速远去,把我们之间的荒凉的海域渐渐拉大。五、六个小时之后,它很可能就到达旧金山了!我的头好像炸裂了。我的喉咙来了一阵疼痛,彷佛我的心撞击到那里了。一阵卷起的浪头冲击船帮,给我的嘴里泼溅了咸咸的浪花。海风强劲地吹拂,“幽灵”号倾斜得很厉害,把背风的那边船栏压进了水里。我能听见海水冲上甲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身来,看见那个船舱打杂工磕磕绊绊地站起来了。他的脸白森森的,痛苦得变了形状。他看上去像害着大病。
“嘿,利奇,你要搬到前边去吗?”狼·拉森问道。
“是的,船长。”一个精神上折服的人回答道。
“你呢?”他问我。
“我给你一千大洋……”我刚开口便被打断了。
“别来这套!你打算去做船舱打杂工的差事吗?还是我得动手照顾你一下?”
我可怎么办呢?被暴打一顿,丢掉小命,或许到头来于我的境况毫无益处。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两只凶神恶煞的灰眼睛。它们早把所含的人类灵魂的光明和温暖消磨殆尽。一个人也许在一些人的眼睛里看到灵魂在活动,但是他的眼睛是荒凉的,冷漠的,灰色的,像大海一样。
“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说。
“说‘想好了,船长。’”
“想好了,船长。”
“你叫什么名字?”
“凡·韦登,船长。”
“姓什么?”
“汉弗莱,船长;汉弗莱·凡·韦登。”
“多大了?”
“三十五岁,船长。”
“这下成了。到厨子那里,把你的差事熟悉一下。”
就这样,我落入了为狼·拉森效劳的境地,不管我多么不愿意。他比我更强壮,就这么回事儿。但是,当时这事儿非常不真实。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一点不真实。对我来说,那永远是一件荒谬的怪诞的事情,一个噩梦。
“等等,先别走。”
我乖乖地站住,没有再往厨房走去。
“约翰森,召集全体船员来。这下我们把一切安排妥当了,我就举行葬礼,把那具无用的僵尸清理出甲板吧。”
约翰森开始叫喊船下面的船员,两名水手在船长的指挥下把帆布包裹起来的尸体放到了舱口盖板上。在甲板两边,紧靠着船栏捆绑着一些船底朝上的小舢板。几个人抬起船口盖板上的那具毛骨悚然的货物,搬到背风的那侧,放在那些小舢板上,尸首的那双脚对着船下的海水。脚上绑着厨子拿来的那袋煤。
我过去一直以为海上的葬礼是一件非常庄重和肃穆的事情,但是眼前这次葬礼无论如何让我的想法破灭了。一个猎人,一个同伴都叫他“思谋克”〔注:原文为smoke,吸烟的意思。〕的黑眼睛小个子男子正在讲故事,张口闭口夹杂一些诅咒和脏话;这群猎人时刻都会纵声大笑,在我听来像群狼嗥叫或者地狱看门狗狂吠。水手们吵吵嚷嚷地走到船尾,有些在下舱值班的揉着眼睛驱赶睡意,大家都在小声地说话。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祥的不耐烦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不喜欢看到在这样一位船长带领下出航,一开始就这样不吉利。他们时不时偷看狼·拉森一眼,我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人忧心忡忡。
狼·拉森走到舱口盖板旁,大家脱下帽子。我把他们看了一遍——二十个人,算上我和舵轮边的那个人,总共二十二个人:我好奇不安地打量四周是可原谅的,因为看起来我的命运将要与他们被禁闭在这个漂浮的小世界上,我不知道要打发多少个星期甚至多少个月份才能到头。这些水手主要是英国人和斯堪地纳维亚人,他们的脸上都是那种沉重的呆钝的模样。猎人们的样子却不同,面孔更强壮,更生动,线条更生硬,毫无节制的热情流露出来。说来奇怪,我立即注意到,狼·拉森的相貌里没有这样邪恶的印痕。他的相貌一点看不出邪恶的东西。的确,脸上线条清晰,但是线条充满决断,坚定有力。他的样子看起来反倒坦率,开朗,而且那种坦率和开朗又因为脸面刮得干净更加明显。我简直不能相信——直到第二件大事发生——这张男人的脸就是他刚才在船舱打杂工面前凶神恶煞的样子。
就在他开口讲话的时候,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把船舷吹得倒向一边。风在索具中呜呜作响,像一支野调无腔的歌儿。一部分猎人焦急地看着高处。背风的那侧,就是那个死人所在的一侧,已经倾倒进海里了,随着帆船从海水里浮起,船身直立,海水便会从甲板上冲过,淹过我们的鞋面,把我们打湿。一阵大雨朝我们袭来,每一点雨水像冰雹一样打得生疼。阵雨过后,狼·拉森开始讲话,没有戴帽的海员们随着甲板的起落,一起晃来晃去。
“我只记得葬礼的一部分,”他说,“那就是‘身体应该抛进海里’。那么,把它抛进去吧。”
他讲到这里便不再讲下去了。海员们抬起舱口盖板,看上去有些惶恐,迷糊,毫无疑问是因为葬礼过于简短了。他对船员大发雷霆。
“把那头抬起来,该死的!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把舱口盖板的一头抬起来,手忙脚乱可怜巴巴的样子,那个死人两脚在前落进了海里,像一只狗落入水中一样。他脚上的那袋煤把他坠落下去了。他去了。
“约翰森,”狼·拉森轻快地和新大副说,“全体船员都在场,让他们先在甲板上待着。把中桅帆和三角帆收起来,好好迭一下处理停当。我们要赶上东南风暴了。还是把三角帆和主帆卷起来为好,趁着你们都在这里。”
甲板上一时间忙乱起来,约翰森大声下达命令,船员们把各种船索该拉的拉,该放的放——这一切在一个陆地上生活的人看来,自然是乱糟糟一团。但是,特别让我难忘的是混乱中的那种无动于衷的情绪。那个死人只是一个插曲,缝在帆布里,绑了一袋煤,一个丢弃事件,已经成为过去,船还要行进,还要工作下去。谁都无动于衷。猎人们听着“思谋克”的新故事哈哈大笑;船员在收放船索,两个海员爬到了桅杆高处;狼·拉森在根据风向观看天空;那个死人,因为放纵而死,草草地被埋葬了,沉入了大海,沉入大海深处——
接下来,大海的残忍,大海的无情和威严,一下子涌到了我脑海里。生命已经变得廉价和俗丽,成了一件卑鄙和难以表达的东西,一种没有灵魂的搅动的淤泥和黏土。我走向迎风的船栏一侧,距离支桅索不远,越过荒凉的沫花飞溅的海浪,注视着那些低矮的雾丘,它们把旧金山和加利福尼亚海岸挡住了。风雨交加的暴风一会儿一阵,我很难看得见那场海雾了。这艘陌生的船只,还有船上可怕的船员,被大风和大海威逼着,不停地颠簸行驶,径直向西南开去,开进了浩淼而孤寂的太平洋水域。
[book_title]第四章
我尽力适应我面临的新环境,接下来在这艘猎捕海豹的帆船“幽灵”号上,耻辱和痛苦便是我的家常便饭了。那个厨子,船员称他“医生”,猎人们叫他“汤米”,狼·拉森直呼他“厨子”,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的身分不同了,这下他看人下菜碟,对待我不一样了。他过去奴颜婢膝,讨好应承,现在却颐指气使,没事找事。没错,我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像女人一样细皮嫩肉,眼下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不值分文的船舱打杂工了。
他甚是荒唐,非要我称呼他马格利奇先生,他给我派活儿的举止和做派让我无法忍受。除了我在船舱里的活儿,就是清理四间窄小的单间卧舱,还应该在厨房里给他当下手,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削马铃薯、洗刷油腻的饭锅之类的活儿,这在他眼里变成了没完没了地挖苦的根源。他根本不把我这个人放在心上,确切点说,根本不把我的生命和过去习以为常的东西放在心上。这是他欣然对我采取的态度的一部分;我坦率地说,那天还没有过完,我便对他恨之入骨,种种厌恶的情感是我有生以来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过的。
这第一天让我尤其难以熬过去,实际情况是“幽灵”号一直在收缩帆篷(像这样的行话我是后来才明白的),以便穿过马格利奇先生所说的“怒吼的东南大风”。五点半,在他的指挥下,我把餐桌搬到船舱里,把风浪天使用的大碟子摆上,然后把茶和熟食从厨房弄过去。在这方面,我忍不住要说一些在海上生活的最初的经历。
“看清楚了,要不你会淹死的。”马格利奇先生及时提醒说,这时我一只手拿着茶壶,另一条胳膊的腋下夹着几条新烤的面包,正要走出厨房。一个猎人名叫亨德森,高高的个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时从统舱(猎人们这样戏称他们在船中部睡觉的地方)向船尾走去。狼·拉森在船尾楼上,吸着一直叼在嘴边的雪茄。
“它要来了。赶快躲开!”厨子喊叫起来。
我一下子站住了,根本不知道什么要来了,只看见厨房门砰地关上了。接着我看见亨德森像疯子一样跳向主船索,从内侧蹭蹭往上爬,眨眼工夫他的脚就比我的头高出去一大截。我还看见一排大浪,打着滚儿冒着白沫,高吊在船栏的上方。我就在这浪头的下面。我的脑子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新鲜,那么古怪。我只知道我处境不妙,可是仅此而已。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时不知所措。这时,狼·拉森从船尾楼大声喊道:
“赶快抓住点什么,你……你汉普〔注:humphrey,船长只叫了半个英文字。〕!”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跳向船索那边,希望可以抓住船索,可是那个大浪头向我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此后又发生了什么,简直成了一锅粥。我置身大水下面,喘不过气来,快把我淹死了。我两脚不听使唤,打了一个滚儿又一个滚儿,早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好几次,我撞在了很硬的物体上,有一次结结实实地把我的右膝盖碰坏了。然后,大水好像突然退去了,我又可以在自由的空气里呼吸了。我刚才被大水冲到了厨房前边,绕过统舱升降口扶梯,从上风船侧滚到了船尾排水口。我的膝盖受了伤,疼痛不已。我无法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或者,至少我觉得我不能把身体重量压在上面;我确切感觉到我的腿折了。但是,厨子就在我身后,从处于下风的厨房门口大声喊叫:
“喂,说你呢!你不能一整夜都躺在那里吧!茶壶哪里去了?扔进海里去了吧?要是你的脖子摔断了,那才是活该呢!”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那把大茶壶倒是还在我的手里。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厨房前,把茶壶递给他。但是,他大发脾气,气势汹汹,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
“你要不是一个笨蛋算我瞎眼。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底能干什么?嗯?你到底能干什么?连一壶茶都送不到船尾,非把茶水洒了才高兴。这下我又得再烧一壶了吧。”
“你还好意思哭泣吗?”他又向我撒气,火气更大了,“就是因为你碰了一下你可怜的小腿,妈妈的可怜的小乖乖。”
我没有哭泣,不过我的脸也许很难看,疼得面目全非了。但是,我强打起我的所有精神,咬紧牙关,从厨房到船舱一瘸一拐地跑前跑后,没有再遭受横祸。这次飞来横祸让我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条腿膝盖受伤,穿裤子脱裤子都很困难,我因此吃了几个月苦头;另一样东西是“汉普”这个名字,这是狼·拉森站在船尾楼叫出来的。从此以后,船前和船后,我便只叫这个名字了,直到这种叫法成了我思考过程的一部分,我听到它就知道是我自己,认为我本人就是“汉普”,彷佛“汉普”原本就是我,从来就是我。
这可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在船舱餐桌边伺候人,分别坐着狼·拉森、约翰森和六个猎人。首先是船舱很小,我不得不绕着圈儿伺候人,可这帆船颠簸摇晃得很厉害,这让我活动起来更加困难。但是,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尽心伺候这些人,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同情我。我隔着裤子都摸得出来我的膝盖肿起来,越肿越大,我疼得难以忍受,都快晕过去了。在船舱镜子里,我能瞥见我的脸,白森森的很吓人,因为疼痛变了形状。所有的人一定看出了我的惨状,可是没有说句同情的话,或者多看几眼,后来狼·拉森在我洗碗时跟我说话,我对他简直感激不尽了:
“别为这样的小事情烦恼。你会慢慢习惯这些事情的。你也许会瘸些日子,可是因此你会把路走得更稳当呢。”
“这也许就是你们所谓的悖论吧,对不对?”他找补一句说。
我点头称是,照例回答说:“是的,船长。”他听了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看样子你懂得一些文学上的事情吧?嗯?好啊。等有工夫了,我来和你交流交流。”
接下来,他没有再跟我说什么,转身上了甲板。
那天夜里,我总算把没完没了的工作干完后,我根据安排在统舱里睡觉,在那里整理出一张多余的床。我很高兴终于摆脱了厨子那副可恶的嘴脸,可以随便走一走了。令我吃惊的是,我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还好像没有得感冒的迹象,白天被大浪浇得透湿,“马丁内斯”号沉没在水里跑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引发感冒。在平常的情况下,经过这样一顿折腾,我早就躺在床上,让训练有素的护士来伺候了。
但是,我的膝盖把我折腾得够呛。根据我掌握的情况,由于肿胀很厉害,膝盖头好像都翘起边缘儿了。我坐在床上检查膝盖(六个猎人都住在这统舱,吞云吐雾,大声喧哗),亨德森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看样子很糟糕,”他评论说,“往上边捆一块破布,会好起来的。”
这就是最仁义的话了;在陆地上,我一准会仰身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有一位外科医生悉心照料,严格按照医生的话去做,好好休息。然而,我必须对这些人说句公道话。他们对我的痛苦漠不关心,可是一旦他们中间有谁遭罪了,他们对自己也一样漠不关心。我相信,这种态度首先是因为习惯造成的;其次是他们根本上就不怎么敏感。我完全相信,一个身体素质高度敏感的人,受了这样的创伤,会比他们多受两三倍的痛苦呢。
尽管我累了——实际上是筋疲力尽了——可是我的膝盖疼得要命,我睡不着。我只能强忍疼痛,不敢大声呻吟。要是在家里,我一准会大喊大叫,发泄痛苦;但是在这种苟且活下去的新环境里,似乎只能像野人一样强忍下去。如同野人一样,这些人的态度在重大事情上能忍受痛苦,在小事情上却像孩子一样。我记得,在后来的航行中,看见科夫特——也是一个猎人——把手指砸成了肉酱废掉了;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脸上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然而,同是这个人,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在区区小事上大发雷霆。
他现在正是这样,叫喊,咆哮,胳膊挥来挥去,像一个恶魔一样诅咒,只是因为在和另一个猎人争论小海豹是不是天生就会游泳。他认为小海豹天生会游泳,一生下来就会游泳。另一个猎人,拉蒂默,一个干瘦的像美国佬的家伙,却认为小海豹在陆地上出生,原因就是不会游泳,牠们的母亲不得已教牠们游泳,好比鸟儿不得已教牠们的小儿小女飞翔一样。
在大多数时间里,其余的四个猎人靠在桌子上或者躺在自己的床上,听任这两个论敌没完没了地争论。不过,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每隔一会儿他们便热烈地参与辩论,有时候他们还会全体一起争论,七嘴八舌,声浪一阵高似一阵,像模拟的雷声一样在有限的空间里鸣响。话题这般孩子气,琐碎得很,所以他们争论的水平自然同样孩子气,同样琐碎无比。实际上,他们谈不上什么理性,或者根本就没有。他们的方法不外乎妄称、假定和指责。他们说明小海豹天生会游泳或者不会游泳,只是非常武断地提出看法,接着根据这种看法攻击反对者的判断、常识、国籍或者过去的历史。反辩的一方也如法炮制。我提到这点,只是要表明这些人的脑力程度,可我迫不得已要和他们打交道啊。在智商上他们像孩子,只是长了个大人的体形。
他们吸烟,不停地吸烟,烟叶粗制滥造,很便宜,很难闻。烟雾缭绕,舱里的空气混浊、浓烈;空气不好,船在风暴里艰难航行,颠簸得非常厉害,如果我晕船的话,我这下非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不可。实际上,这种航行也让我直犯恶心,不过这种恶心也许是我的膝盖的伤痛和过度疲劳造成的。
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儿,自然而然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和处境。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不测风云,我,汉弗莱·凡·韦登,堂堂一个学者,在文学艺术方面毫不夸张地说还是一个爱好者,竟会躺在这艘白令海捕猎海豹的帆船上。船舱打杂工!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没有在厨房做过下手。我一直生活得很平静;无事相扰,一天起来优哉游哉——一个学者的生活,依靠一份既有保障又很舒服的收入与世无争。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书虫子;从小我的姐姐们和父亲就叫我这个雅号。我长了这么大只去露宿过一次,还在刚刚开始不久我便起身离去,回到了舒适和方便的房子里。往事不堪回首,我躺在这里,浑身疲乏,等待我的是摆放餐桌,削马铃薯皮,洗刷碗碟。我不强壮。医生们都说我的体质不同一般,但是我从来没有好好开发,从来没有好好锻炼。我的肌肉又小又软,像娘儿们的,这话是医生们挂在嘴边的,因为他们过去一直试图说服我进行很时尚的体育锻炼。然而,我更喜欢使用我的头脑,不习惯锻炼身体;我躺在这里,眼前只有艰难的生活,却没有相应的好身体啊。
这些只是我脑子里想到的几件事情,在这里说出来也只是为了让人家看看我这个人命中要扮演一个软弱的没有大用的角色。但是,我还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姐姐们,想象得出她们的忧愁。我在“马丁内斯”号船难的失踪人群里,成了一具没有找到的尸体。我能想见报纸上的头条标题:大学俱乐部以及小件古玩会的成员们会一边摇脑袋一边说:“可怜的家伙!”我还想见到查利·弗拉塞斯,那天我和他告别之后,他披着睡衣,躺在备有枕头的床边睡榻上,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沉重的悲伤的悼辞。
就在我想心事的同时,摇摆,颠簸,爬上活动的浪峰而后掉下泡沫飞溅的浪谷,滚来滚去,“幽灵”号帆船开辟出一条水路,向太平洋深处越走越远——而我就在这条船上。我能听见风在上面呼呼地吹。我听见风声像闷住的怒吼。脚步经常在头顶上砰砰地走来走去。嘎吱嘎吱的响动在我头上持续不断,木建部分和各种设备在呻吟,在吱吱叫唤,在唉声叹气,调子五花八门。猎人们还在争论,扯足嗓子吼叫,宛如某种半人半兽的两栖动物。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诅咒和肮脏的叫骂。我能看见他们的面孔,涨得通红,怒气冲冲,海用灯泛着病态的黄色,随着船只来回摇晃,他们的粗俗举止因此变了形,更为丑恶。在模糊的烟霭里,床铺看上去像动物园里动物的睡觉笼子。墙上悬挂着油布工装和靴子,这里那里的架子上安全地摆放着来复枪和霰弹枪。这是过去岁月海上冒险者和海盗的海上窝点。我的想象信马由缰,不着边际,可是还是不能入睡。那是一个漫漫长夜,疲乏、枯燥而漫长。
[book_title]第五章
但是,我在猎人统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是我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约翰森,那个新大副,被狼·拉森从舱室轰出来,发配到了统舱,从此就睡那里,而我却享用了那个船室小单间卧室,这里航行的第一天便已经住上了两个人。这次对调床位的原因,猎人们很快便知道了,随即也成了他们牢骚满腹的原因。听话音,约翰森在睡觉时每天夜里会把白天发生的事情重复一遍。他没完没了地说话、喊叫和下达命令,搞得狼·拉森难以入睡,于是把这个麻烦之人打发到猎人那里了。
整整一夜无法入睡,我起床后觉得浑身无力,心烦意乱,在“幽灵”号上一瘸一拐地忙碌,度过我的第二天。托马斯·马格利奇五点半就把我轰起来,如同比尔·塞克斯把他的狗轰出窝来一样;不过,马格利奇先生的冷酷无情却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并且变本加厉了。他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我整夜躺着无法合眼),一定把一个猎人也吵醒了;因为朦朦亮的光线中只见沉重的一脚噌地踹了出去,马格利奇先生疼得尖叫一声,奴颜婢膝地请求大伙儿的原谅。后来,我在厨房里发现他的耳朵又青又肿。那只耳朵边再也没有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被水手们叫成了“菜花耳朵”。
那天倒霉的事情发生了一桩又一桩。我前一天夜里早把我烘干的衣服从厨房取了回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厨子的衣服换下来。我检查一下我的钱包。钱包里除了一些小零钱(我对这类事情记得非常清楚),还有一百八十五块金币和钞票。可是钱包找到了,里面的钱却没有了,只剩下一枚小银币。我上到甲板上到厨房里上班,问厨子钱包的事情,原本也只指望一个粗暴的回答,却不料得到了一番气势汹汹的严厉训斥。
“仔细看着,汉普,”他开口道,眼睛里凶光毕露,吠叫从喉咙里往外喊:“你想要人把你的鼻子揍瘪吗?你要是认定我是一个小偷,你心里清楚就行了,要不你会发现你的错误会有血腥味儿的。要是这样还算不上对你的慈悲,那把我揍瞎算了。你落到这一步,原本成了一个惨兮兮的漂浮的人渣儿,是我把你弄到这厨房来,好生待你,反倒落了这样的下场。下次你倒了楣,听着,我会长记性,让你倒霉到底的。”
这样说着,他举起拳头,直冲我来了。说来也真丢脸,我吓得躲开他的拳头,跑出了厨房。我还能干什么呢?力量,这艘野蛮的船上就认力量啊。道义上的劝告只是一件不为所知的东西。我想象了一番: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体格消瘦,肌肉软弱无力,没有锻炼,一直过着和平、闲散的生活,对所有暴力行径都退避三舍——这样一个人能干什么?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能站在那里面对这些人类畜生,那还不如站在那里面对一头愤怒的公牛呢。
彼时彼刻,我想到的就是这些,觉得应该为自己辩白一番,需要内心世界获得和平。但是,这种辩白是不会满足的。即便今天我也不能允许我的男人尊严回首这些事情,感到完全心静如水。那种情景真的超出了理智的行为方式,超出了理智的冷静的决断。按照正常逻辑回首这事儿,算不上一件丢人的事情;然而,回忆起来却仍然免不了耿耿于怀的羞耻之感,从我作为男人的自尊来讲,我觉得我的男人尊严被践踏,被侮辱,那些方式方法难以言说。
所有这些都与当时的情况无关。我从厨房跑出来速度很快,我的膝盖感到疼痛无比,跑到船尾楼口便无助地软瘫在了地上。不过那个伦敦佬没有追过来。
“快看他跑的样子!快看他跑的样子!”我听见他在身后叫喊,“还拖着一条瘸腿呢!快回来,你这可怜的妈妈的小宝贝。我不会打你的,我不会的。”
我回来接着干我的活儿;这事儿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尽管进一步的过节还要发生。我把早餐桌子摆在船室,七点钟等待那些猎人和船长、大副来用餐。暴风显然在夜里发作过,不过大海仍然在奔腾,大风还在劲吹。船帆在早班时已经张起来,“幽灵”号乘风全力行进,只有两面中桅帆和船首三角帆没有使用。这三面帆,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出来,早饭后马上会张起来。我还听说,狼·拉森一心想尽量利用这次暴风,尽快赶往这个海域的西南方向,他期望在那里赶上东北贸易风。在这股稳定的风力下,他希望完成前往日本的大部分行程,向南转向进入热带,接近亚洲海岸时再向北进。
早餐后,我又遭遇了一次不值得羡慕的经历。我把碗碟洗过之后,清理一下船室的火炉,提上炉灰到甲板上倒掉。狼·拉森和亨德森站在轮舵旁边,谈话很投入。水手约翰森在掌舵。我开始向船的上风一侧走去,看见约翰森用头猛地甩了一下,我误以为这是在打招呼,问候早安。实际上,他是在告诉我把炉灰倾倒在下风的那侧。对自己的错误行为毫无察觉,我走过狼·拉森和那个猎人的身边,冲着风头就把炉灰倾倒出去了。大风把它们吹了回来,不仅吹在我身上,还吹在了亨德森和狼·拉森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狼·拉森一脚朝我踢来,又猛又狠,好像踢野狗一样。我过去未曾想到过踢一脚竟会这般疼痛难忍。我连滚带爬从他身边走开,倚靠在船室上简直就要晕过去了。我的眼前直冒金星,感到阵阵恶心。呕吐的感觉驱之不去,我好不容易爬到了船沿儿上。但是,狼·拉森没有从后边追来。把身上的炉灰打掉后,他又和亨德森接着交谈起来;约翰森从船尾楼舱口看见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派了两名水手到船尾来清理灰渣。
上午晚些时候,我却经历了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按照厨子的指示,我到狼·拉森的单间舱室打扫房间,整理床铺。在床头附近靠舱壁的地方,放着一架子书。我打量一下,看到了一大串令人大开眼界的名字,例如莎士比亚、丁尼生、爱伦·坡,以及昆西〔注:德·昆西,英国著名批评家和杂文家。〕。书架上还有科学作品,代表性人物有廷德耳〔注:威廉·廷德耳,英国物理学家。〕、普罗科特和达尔文。天文学和物理学的书为主,后来我又看见了布尔芬奇〔注:托马斯·布尔芬奇,美国作家,对古代历史和传说有研究。〕的《寓言时代》,萧的《英美文学史》,约翰逊的两卷巨著《自然史》。随后又看见了若干文法书,例如迈特凯尔夫、李德和克罗格的著作;我最后看见一本《学监的英语》时不禁哑然失笑。
我很难把这些书和我所看见的这个人联系在一起,我怀疑他究竟可能不可能阅读这些书。可是,我开始收拾床铺时在毯子之间弄出来一本《勃朗宁全集》,剑桥版的,显然是他看书睡着了掉进了被窝里。翻开的书页是《阳台》一诗,而且我注意到这里那里还有用铅笔画出来的诗句。接着,船体倾斜之际这本诗集掉在地上,一页纸滑落出来。纸上画满了几何图形和某种计算。
由此看来,这个可怕的人还不是一个无知无识的粗汉,不像一看他残忍行为举止便会认定是一个粗鲁类型的人。他一下子成了一个谜团。他天性中的这一面或者那一面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两面合在一起就令人难以捉摸了。我已经提到过,他的语言相当不错,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些小毛病。当然,在与水手和猎人的通常谈话中,有时候会出现许多一滑而过的语病,这是粗话本身的问题;但是他和我说过的几句话中,却是字正腔圆,没有错误的。
我窥见他的这另一面,一定给我壮了胆气,我决定把我丢钱的事儿和他说一说。
“我让人给抢了。”过不久,我在船尾楼看见他独自来回蹓跶,于是对他开口说。
“叫船长。”他纠正说,语气虽然不严厉但是毫不含糊。
“我让人给抢了,船长。”我连忙改口说。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
随后我把整个情况向他和盘托出:我的衣服如何挂在厨房里晾干,后来我向那个厨子提及这事儿又如何差一点挨打。
他听着我的叙述微笑起来。“小偷小摸,”他断定说,“厨子偷摸走了。不过你认为你这条多灾多难的命不值这个价钱吗?再说,把这事当一次教训也好吧。你这下学会了如何照看好你自己的钱。我猜测,直到现在,你的钱财一直是你的律师或者业务代理人为你操心的吧。”
听他的话音,我感觉到了不急不躁的讽刺,不过我追问道:“我怎样才能把钱要回来呢?”
“那要看你的手段了。你现在可是没有什么律师和业务代理人了,那你就只好依靠你自己了。你得到一块钱,就要好好保存起来。一个人把钱到处乱扔,就像你一样,丢掉是很正常的。再说,你还犯下了罪过呢。你没有权利在你那些伙伴面前乱扔诱惑之物吧。你引诱厨子,他就索性下水了。你把他的永生的灵魂摆放进了险境之中。随便问一声,你相信永生的灵魂吗?”
他的眼睑懒洋洋地抬起来,一边问及这个问题,看样子深层的东西在向我敞开,我在注视他的灵魂。然而,这是一种幻影。好像看得深远了,可是没有人能看得远及狼·拉森的灵魂深处,或者根本看不见他的灵魂——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渐渐了解到,那是一颗非常孤独的灵魂,永远深藏不露,虽然在很少的时候掩藏不住会闪现一下。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永生,”我回答,漏掉了“船长”尊称——一种尝试,因为我认为谈话投机可以不计较称呼什么。
他没有介意,“说到这点,我看有些道理,你看见了某些活着的东西,不过那没有必要永远活下去嘛。”
“我看到的不止这点。”我抖起胆子继续说。
“那么你看见了良心。你看见了活着的生命的良心;但是再无法进一步了,没有无休止的生命。”
他思考得多么清晰,他把他所想的表达得又是多么准确!他起先好奇地看着我,随即把头扭开,迎风瞭望浅灰色的大海。他眼中泛起一阵荒凉,他嘴上的线条变得严厉和冷峻了。他明显陷入了悲观的情绪之中。
“那么到达什么样的终极呢?”他突然追问道,朝我转过身来,“要是我成为永生的……为什么呢?”
我一时无语。我怎么能向这个人解释我的理想主义?我怎么能把感觉到的某些东西用言词表达出来,某种睡梦中听到的音乐旋律一样的东西,某种相信却难以表达的东西?
“那么,你相信什么?”我反问他。
“我相信生命是一团麻,”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生命像酵母,一种酶,一种活动的东西,也许活动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年,或者一百年,但是到终极就停止活动了。大的吃小的,他们可以继续活动;强的吃弱的,他们可以保持他们的力量。幸运的吃得最多,活动得最长,就这么回事儿。你对那些东西有什么看法呢?”
他使用一个不耐烦的动作,把手臂指向那些水手,他们正在船中间摆弄一种绳索。
“他们在活动;水母也在活动。他们为了吃而活动,吃又是为了可以继续活动。你知道这点就行了。他们为了肚子而活着,肚子又是为了他们而存在。这是一个圈子;你逃不出这个圈子。他们也逃不出这个圈子。到终极,他们就静止不动了。他们不再活动了。他们死掉了。”
“他们有种种梦想,”我插话说,“光芒闪射的梦想……”
“食物的。”他用几个字简洁地结论说。
“还有更多……”
“食物。更大的胃口的梦想,更加幸运地满足它。”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刺耳。不过丝毫没有变化无常的调子,“你看呀,他们梦想进行好运气的航行,为他们带来更多的钱财,梦想成为船上的大副,梦想发达——一句话,梦想得到更好的位置,捕食他们的伙伴,梦想夜里待在船里,好吃好喝,让别人去做脏活儿累活儿。你和我完全和他们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我们吃得更多更好而已。我现在吃他们,你也一样。可是在过去,你比我吃得更多。你睡在柔软的床上,身穿精良的衣服,吃可口的食物。谁制作那些好床的?谁制作那些好衣服的?谁制作那些好食物的?不是你。你从来没有用你自己的汗水制作过什么东西。你依靠一份你父亲赚得的收入生活。你像一只军舰鸟凌空而降,袭击那些鲣鸟,抢走牠们逮住的鱼儿。你是组成他们所谓的政府的人群中的一员,这群人是所有别的人的主宰,他们吃别人收获并且应该自己享受的食物。你穿戴暖和的衣服。他们制作了这些衣服,可是他们却衣服褴褛瑟瑟发抖,向你、向律师、向代理你的钱财的业务代理人讨要一份工作。”
“可这是另一回事儿。”我叫喊道。
“完全是一回事儿。”他这时语速极快地说,眼睛里闪闪有光,“如同猪猡一般,这就是生活。猪猡一样生活的永生,会有什么用处和意义?终极是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你没有制作过食物。可是你所吃的或者浪费的食物也许可以拯救几十个穷愁潦倒的人,他们制作食物却没有食物可吃。你过去为什么永生的终极操劳过吗?他们呢?考虑一下你自己和我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发生冲撞了,你吹嘘的永生还值几文?你一心想回到陆地去,因为那里是你那种猪猡一样生活的福地。我心血来潮,硬把你留在这条船上,我这种猪猡一样的生活在这里如鱼得水。我要把你留住。我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你今天也许就死掉了,或者这个星期,或者下个月。我现在能把你结果了,只用一拳头就结果了你,因为你是一个倒霉的软蛋。不过要是我们都永生,理由又是什么呢?像你我这样猪猡般地生活,所有我们的生命似乎就不是永生的人应该拥有的东西。话说回来,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这里……”
“因为你比我强大。”我乘机脱口而出。
“可是为什么比你强大呢?”他马上用连连追问的口气继续说,“因为我比你的酵母大一点点吗?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不出来吗?”
“不过看出来也没有希望啊。”我争辩说。
“我同意你的说法,”他回答,“既然活动就是生活,那么到底为什么活动?不活动,不做酵母的一部分,那也许就有希望了。可是——问题就在这里——我想生活,想活动,哪怕我们没有理由,因为碰巧生活的本质就是活着,就是活动,就是想活着,想活动。如果情况碰巧不是这样,生命也就死掉了。正因为如此,你身上的生命是活着的,想活着继续下去,永不停顿。呀呸,猪猡一样的永生!”
他猛然转过身,开始向前走去。他走到船尾楼舱口停下来,喊我过去。
“随便问问,那个厨子偷走了多少钱?”他问道。
“一百八十五块钱,船长。”我回答道。
他点一点头。没有过多久,我走下升降口的梯子,去准备餐桌和午餐,听见他在大声地责骂船中间的那几个人。
[book_title]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暴风已经停息下来,“幽灵”号在平静的大海上缓缓前行,没有一丝儿风。不过,偶尔的空气流通还感觉得到,狼·拉森不停地在船尾楼巡视,他的两眼一直在瞭望东北方向,因为强大的贸易风只能从那个方向吹过来。
船员们都在甲板上忙碌,为季节性狩猎准备各种小舢板。帆船上有七只小舢板,船长的专用小船以及猎人们将来使用的六只小船。一个猎人、一个划桨手和一个舵手,三个人组成一只小舢板的成员。在帆船上,划桨手和舵手是船员。那些猎人,理应指挥那些值班船员,要随时听从狼·拉森的命令。
我已经了解到这一切,还有更多的情况,“幽灵”号无论在旧金山船队还是维多利亚船队里,都被认为是最快的帆船。实际上,它原来是一艘海盗快艇,在速度上建造特别。它的线条和装置——尽管我对这样的东西知之甚少——可以告诉你这点。约翰森在一次简短的谈话中告诉我它的大致情况,那是昨天第二个夜班期间我和他在一起的事儿。他讲起来热情洋溢,对优良的船只情有独钟,如同有些人对马匹特别喜欢一样。他对这次航行的前景非常反感,我听出来狼·拉森在猎捕海豹船长中的名声非常不好。约翰森之所以签约这次航行,完全是冲着“幽灵”号来的,不过他已经开始感到后悔了。
他告诉我,“幽灵”号是一艘八十吨帆船,造型非常精良。它的横梁,或者说宽度,二十三英呎,而它的长度是九十英呎多一点。一套铅质龙骨,精美异常,重量超常。这让它行驶非常稳定,还携带一副巨大的帆布。从甲板到大桅楼上的转向架,高约一百英呎,而前桅加上中桅却短了八英呎或者十英呎。我把这些细节说出来,你才能了解这个小小的漂浮世界的大小,上面装载着二十二个人。这是一个非常窄小的世界,一粒尘埃,一个小点,我搞不懂人们竟敢在这样窄小这样脆弱的发明物上海上冒险。
狼·拉森扬帆出海不管不顾,也是出了名的。我无意中听亨德森和另外一个猎人,斯坦迪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谈过这事儿。两年前,他在白令海的一场飓风中弄折了“幽灵”号上的桅杆,因此才装上了现在的桅杆,在各方面更加结实,更加沉重。据说他在重装桅杆时说过,他宁愿让船翻了,也不能让这些桅杆再折了。
船上的每个人,除了约翰森因为提升而完全俯首听命外,好像都有托词才登上了“幽灵”号出海。前舱的一半船员都是深海水手,他们的托词是他们对帆船以及船长毫不知情。而知道情况的船员却私下说,那些猎人虽然是优秀的射手,但是他们喜欢滋事,多有流氓习性,名声很臭,在别的体面帆船上根本签不上约。
我还认识了另一个船员,他名叫刘易斯,一张圆圆的快活的脸,来自新斯科细亚〔注:加拿大东南部的一个省份。〕的爱尔兰人,非常喜欢与人交往的家伙,但凡找得到一个听众,他便能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时值下午,厨子在艟下睡觉,我在给没完没了的马铃薯削皮,刘易斯溜进来“闲聊”。他来这艘帆船的托词是,他喝得醉醺醺时签约上船的。他反复强调说,在清醒的时候,就是做梦也不会做出这种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十几年来,他好像每到捕猎季节就干这种猎捕海豹的营生,在旧金山船队和维多利亚船队中都算得上名列前二三名的最佳舵手之一。
“哎,我的伙计,”他冲我摇摇头,兆头不好的样子,“这是你挑到的最坏的帆船啊,要不就是你也像我一样当时喝醉了酒吧。这种捕猎海豹的船是水手的乐园——只可惜那是别的船只上的情况。大副是第一个死掉的,不过记住我的话,这次航行结束前还会有人死掉的。现在,听好了,在你和我还有这根柱子之间说说无妨,这个狼·拉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王,这‘幽灵’号就是一艘地狱船,自从狼·拉森掌控了这艘船,这船就一直是地狱船了。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两年前,他在函馆〔注:日本一地名,北海道的一个港口。〕与人打架,开枪打死四个他的手下人,我能忘得了吗?我不是躺在‘爱玛’号上,只有三百码远吗?同一年,他又用他的拳头一下子打死一个人。是的,先生,一拳头就送那个人上路了。他的脑袋一定像鸡蛋壳一样粉碎了。还有库拉岛的总督、警察局长、日本绅士,先生,他们都是作为客人登上‘幽灵’号的,带着他们的妻子——一群小巧玲珑的小女人,如同扇子上画的美人儿一样。他起锚开船的时候,那些傻乎乎的丈夫给放下了船尾的舢板上,好像一次意外事件,这种事儿不也发生过吗?一个星期以后,那些可怜的小巧女士们,在海岛的另一边才被打发到岸上,她们别无选择,只好翻山越岭走回家,穿着小草拖鞋,走不了一英哩就烂掉了,这种事儿不也发生过吗?我能不知道吗?这个狼·拉森呀,就是一头野兽——就是《启示录》里提到的那个巨大的野兽;他从来干不出什么好事情。不过,我可对你什么也没有说啊,你记住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碎嘴子;因为老胖子刘易斯还想活着完成这次航行,不是娘生的儿子才想到海里喂鱼去呢。”
“狼·拉森!”过了一会儿他又气哼哼地说,“仔细听我说,你哪!狼——他就是一只狼。他不像有些人,心长黑了。他根本就没有心呀。狼,就是狼,他就是狼。你不觉得他的名字叫得很恰当吗?”
“可是,如果他的所作所为这么为人所知,”我问,“那么他怎么能招到这船上许多船员呢?”
“你怎么才能让人们在上帝的陆地和海洋上干活儿呢?”刘易斯发问道,一副凯尔特人〔注:今日凯尔特主要指不列颠群岛、法国布列塔尼地区语言和文化上与古代凯尔特人存在共同点的族群。〕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要不是醉得像猪一样,胡里胡涂签上了名字,你能在船上见到我吗?要说那些人,像那些猎人,他们也没法儿和好人一起出海。前舱的那些人呢,比如帆船水手那些可怜的人,他们不了解实情。不过他们会知道的,他们终究会知道的,会为他们出生的倒霉日子后悔的。我要真忘记了可怜的老胖子刘易斯和他面临的麻烦,那我会为这些可怜的人流泪的。可是,这可不是搬弄是非的谈话,你记住了,不是在咬耳朵根子。”
“那些猎人是坏家伙,”他又开口说,因为他不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会憋坏的,“不过等着吧,他们迟早要生事儿,会打起来的。他就是制服他们的那个家伙。只有他能让他们腐烂的黑心肠害怕上帝。看看我的那个猎人,霍纳,大家叫他‘乔克’·霍纳,看样子不声不响,很随和的样子,说话软软的像一个女孩子家,你也许会认为黄油在他嘴里都不会融化。去年打死他的小船舵手的不就是他吗?对外谎称是一件可悲的事故,但是我在横滨碰到了那个划桨手,他把真相全都告诉了我。还有‘思谋克’,那个黑小鬼——俄国人在西伯利亚的盐矿让他干了三年苦工,因为在紫铜岛偷猎,那里是俄国的保留地,不也是真的吗?他被铐住了手和脚,与他的同伴一起被铐起来了。他们不也是吵架或者动手闹事儿了吗?——‘思谋克’用筐把另一个家伙送到了盐矿顶上;他上去的时候都成碎尸了,今天一条腿,明天一条胳膊,再一天一个脑袋,等等东西。”
“可是你不能把话说透了!”我惊叫起来,被这番话的恐怖吓坏了。
“说透什么?”他追问说,反应像闪电一样快,“我没有说什么。我是聋子,我是哑巴,如同你为了你的母亲应该表现的一样;我从来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说了他们许多好话,而他呢,上帝管着他的灵魂,也许他会在炼狱里熬上一万年,然后下到最深的地狱里去!”
约翰逊,我从海里捞到船上就是他把我的胸膛搓掉皮的,一点不像船头或者船尾干活儿的那些人。事实上,他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你立即会为他的坦率和刚毅所吸引,但是反过来又会因为一种误认为胆小的谦逊劲儿而打些折扣。但是,他一点也不胆小。他倒好像颇有各种信心和勇气,对他的刚毅很有把握。正是由于这点,在我们认识不久后,他立即反对我叫他“约逊”。关于这点,关于他这个人,刘易斯作出了评判和预言。
“那是一个不错的家伙,方头方脑的约翰逊,我们在一起干活儿,”他说,“这艘船上最好的水手。他是我的舢板划桨手。不过他以后会和狼·拉森找事儿的,如同火花向上飞溅一样。只有我看得出这点。我看得出这种事儿在酝酿中,会像暴风在天空一样到来的。我和他像兄弟一样谈过话,可是他一点也不会掩饰锋芒,不会虚与委蛇。只要事情不合他的意思,他就抱怨出来,总有搬弄是非的人会把闲话传到船尾狼·拉森那里的。狼就是狼,强大得很,狼的天性就是憎恨力量,一种他在约翰逊身上迟早会看出来的力量——不愿屈服,挨了骂挨过拳不会说声‘是的,船长,谢谢你的好意’。啊,船来了!船来了!天知道我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一个划桨手!那个老头子叫他‘约逊’,你应一声就得了,可这呆子却说‘我的名字是约翰逊,船长’,还接着把名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写出来!你这下不难想象那老头子的脸色了!他原以为老头子会当场收拾他的。老头子没有,但是他迟早会的,他迟早会把那个方脑袋家伙的心粉碎的,要不然就算我对海船上的人的德性一点也不了解。”
托马斯·马格利奇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我每每开口说话,都不得不称他“先生”或者“长官”。之所以弄到这一步,主要原因是狼·拉森好像对他另眼相看了。我觉得这真是一件罕见的事情,一个船长竟然会与一个厨子亲密无间;可是狼·拉森确实在这样做呢。两三次他把头伸进厨房,和马格利奇说说笑笑地交谈,而且有一次,那是个下午,他站在船尾楼舱口和厨子整整交谈了十五分钟。谈话过后,马格利奇回到了厨房,脸上油光发亮,一边忙着活儿,一边哼哼小贩的曲子,南腔北调的,让人浑身刺痒。
“我一贯和上司合得来,”他对我说,十分自负的口气,“我知道我怎样能让上司赏识。那边就是我的新船长——我当然会下到他的舱室闲聊一会儿,亲密地喝一杯。‘马格利奇,’他对我说,‘马格利奇,你干错了行业。’‘这话怎么说?’我说。‘你应该生为一个绅士,一辈子都用不着为自己的生计操劳。’他要不是这样对我说话,汉普,就叫老天爷把我整死,我就坐在他的舱室里,很开心很舒服,吸着他的雪茄,喝着他的朗姆酒。”
这种唧唧咕咕的谈话,让我心神不定。我从来不喜欢听这种我讨厌的声音。他的声音油腻腻的,十分狂妄,腻歪着我的神经,有时候我禁不住浑身一哆嗦。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令人恶心最让人呕吐的家伙。他在厨房烹饪要多脏有多脏;他把船上的每种饭菜做成了,我都不得不万分小心地挑选我可以入口的几样,在他弄出来的大杂烩里挑选最不肮脏的东西。
我的两只手让我心烦得要命,它们不习惯干活儿。指甲都变形了,变黑了,手皮早已经沾满了脏东西,用刷子使劲刷也弄不干净。后来又磨出来许多水泡,疼痛难忍,没完没了,而且我的小臂上烫伤了一大块,因为船体摇晃之际我身体失去平衡,摔到了厨房的火炉上烫着了。我的膝盖也不见好。肿起来的地方没有消肿,膝盖顶还翘着,从早到晚我跳来蹦去,对膝盖一点好处也没有。我需要休息,膝盖才能慢慢恢复。
休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我长了这么大一直在休息,却不知道休息的含义。然而现在,只要我能够坐下来半个小时,什么也不干,连脑子也不动,那可算得上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了。可是,话说回来,这好歹是一种启示。从此以后,我能够知道劳动的人们生活的甘苦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干活儿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从早上五点半开始到夜里十点钟,我是所有人支使的奴隶,只有夜里第二个夜班快结束时我可以偷点空闲。一旦我歇息一会儿看看海上太阳照出的闪光,或者注视一个水手爬到斜桁上帆上去,或者把第一斜桅放出去,我一准会听见那个令人憎恶的声音:“喂,你哪,汉普,别晃来晃去的。我可一直在盯着你呢。”
统舱里的种种迹象表明,火爆的脾气一触即发,听说“思谋克”和亨德森干过一仗。亨德森看样子是猎人中间最出色的,性子柔柔的,轻易不会发脾气;但是他一定发过脾气了,因为“思谋克”一只眼睛肿起来,青紫青紫的,到舱室来吃晚餐时气势汹汹的,很特别。
就在晚餐前,一件残忍的事情发生了,很可以说明这些人心地狠毒,生性残忍。船员中有一个新水手,名叫哈里森,一脸憨相,是个乡下孩子,我估计是受历险精神的驱使,加入了这次航海活动。在方向无定的弱风中,帆船一直在抢风掉向,这种时候船帆从一边向另一边转动,需要派一个人上去活动一下那面前斜桁上帆。哈里森上去时,不知怎么回事儿,船脚索通过滑轮走向斜桁上帆的端部,一下子卡进了滑轮里。就我所了解到的,有两种办法把船脚索弄出来——一种是放下前帆,这样做相对容易,没有什么危险;另一种是爬到扬帆索最高处,再到达斜桁上帆去,这却是极其危险的活动。
约翰森分派哈里森从扬帆索爬过去。很显然,大家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害怕的。他害怕是自然的,距离甲板八英呎高,自己就依靠那些又细又摇动的绳索了。如果微风习习,徐徐缓缓,那倒也不会太坏,可是“幽灵”号在浩瀚的大诲上凭空摇晃,每次摇晃船帆都会摆动和张风,扬帆绳随之一松一紧。它们可以把一个大活人甩出去,像一根皮鞭抖落一只苍蝇一样。
哈里森听见了命令,知道要求他怎么做,可是还是犹豫不决。他长了这么大也许是第一次爬上那么高的地方。约翰森已经沾染了狼·拉森说一不二的野蛮习气,在下边一连串地大骂出口。
“行了,约翰森,”狼·拉森专横地说,“我要你明白,这条船上只有我可以骂大街。要是我需要你来助阵,我会叫你的。”
“是的,船长。”大副乖乖地认错说。
与此同时,哈里森已经开始在扬帆绳上活动了。我从厨房门口向上看去,能看见哈里森在发抖,好像发疟疾,四肢都在哆嗦。他行进得非常迟缓,非常小心,一次只挪动一点点,他行动的样子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大网子的细丝儿上爬行。
那是一种有点坡度的攀爬,因为前帆高高地向上扬起来;扬帆绳穿过各种挂在桅斜桁和桅杆的滑轮,他的脚和手就是利用这些扬帆绳在行进。可是麻烦在于风不够强烈,也不稳定,不能让帆一直张起来。他行进到一半时,“幽灵”号朝来风的方向长长地摇晃了一次,随后在两个海浪之间的空间反弹回来。哈里森停止行进,紧紧抓住绳索。八英呎高,我能看见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为了活命丝毫不敢松懈。船帆瘪下来的时候,桅斜桁便在船中间荡来荡去。扬帆绳松弛下来,尽管只是瞬间的松弛,我还是能看出来是由于哈里森的体重使它下垂得厉害。随后,桅斜桁也在一瞬间甩向一侧,那面大帆像一门大炮一样隆隆作响,三排收帆索头纷纷向大帆打去,像一排来复枪打响一样。哈里森吊在扬帆绳上,在空中眼花缭乱地冲过去。这种冲刺突然而止。扬帆绳一瞬间绷得紧紧的。这好像是鞭子抽了一下。他这时抓不紧了。一只手索性松开了。另一只手拼命地坚持了一会儿,也松开了。他的身体抛出去,往下掉落,可是他好歹对付着让腿吃上了力,让自己得救了。他用腿把自己吊在空中,脑袋朝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又一次抓住了扬帆绳;但是他挣扎了好半天才恢复了原有的姿势,悬挂在那里,好一个可怜的家伙。
“我敢说他今晚没有胃口吃饭了,”我听见狼·拉森在说话,是从厨房的角落传出来的,“站直身体吧,你哪,约翰森!当心吧!事到临头了!”
实际上,哈里森已经支持不住了,如同一个晕船者一样;在很长时间里,他紧紧抓住他那个存身之处,丝毫不敢活动。但是,约翰森继续大喊大叫,督促他把他的差事完成了。
“真丢人,”我听见约翰森一字一顿地叫喊出来,一口纯正的英语。他站在主索具旁边,离我只有几英呎,“这孩子很勤快。他要是有机会能学到很多东西。可是这样子……”他停住没有往下说,因为他最终下的断语是“谋杀”这个词儿。
“别多嘴,你呀你!”刘易斯悄悄对他说,“我了解你对自己母亲的爱,你闭上嘴巴吧!”
但是,约翰森,向上看着,仍然在喋喋不休。
“喂喂,”猎人斯坦迪什对狼·拉森说,“他是我的舢板划桨手,我可不想失去他。”
“说得好,斯坦迪什,”狼·拉森回答说,“你让他坐在你的小船里才是你的划桨手;可是我雇他在船上,他是我的水手,我高兴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可是这也没有必要……”斯坦迪什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行了,用不着紧张,”狼·拉森打断话头说,“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别再提这个话题了。这人是我的,我要是喜欢,还会把他熬成汤吃呢。”
那个猎人的眼睛里凶光直冒,但是转身离去,走进了统舱的升降口,待在那里向上看去。所有的水手这时都在甲板上,所有的眼睛都向上看去,一个人的生命正在和死神抗争。这些人的心地狠毒,他们是用粗蛮无理控制了别人的生命,真令人不寒而栗。我,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漩涡之外,过去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的运作就是这样的方式。生命总是一种特别神圣的东西,但是在这里生命却分文不值,在商业这挂算盘上连个子儿都算不上。然而,我必须说,水手他们自己是有同情心的,比如约翰森这个人;但是主子们(猎人和船长)心地歹毒,冷漠无情。即便是斯坦迪什的抗议也是出于他不希望失去划桨手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哈里森是别的猎人的划桨手,那他像别人一样,是不会表示什么抗议的。
还是回头看看哈里森吧。约翰森足足花了十分钟侮辱咒骂这个可怜的人儿,他才开始活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爬到桅斜桁的顶端,骑在这根圆木上,总算有机会稳住喘口气儿了。他把帆面整理好,可以返回下来,于是慢慢地往下移动,沿着扬帆绳向桅杆靠近。但是,他吓坏了。他现在的位置很不安全,不过他不想离开这个位置,到扬帆绳那边更不安全的位置去。
他打量一下他必须跨过去的那条空中小路,接着又看了看下面的甲板。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打量了又打量,哆嗦得像筛糠。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脸上出现如此强烈的惧怕。约翰森徒劳地喊他快下来。他随时都有摔下桅斜桁的可能,然而他吓得无所适从了。狼·拉森和“思谋克”在一起说话,来回走动,不再观看哈里森了,不过他突然对船舵旁边的这位舵手厉声喝道:
“你偏离航线了,伙计!小心航行,要是你不想找麻烦的话!”
“是的,是的,船长。”舵手赶紧回答着,向下转了两下轮舵把柄。
他让“幽灵”号偏离航道几度,是故意失职,希望有点微风能把前帆吹起来,把船稳住。他在努力帮助这个倒霉的哈里森,甘冒风险,不怕激怒狼·拉森。
时间不饶人,哈里森悬在高空在我看来实在吓人。恰恰相反的是,托马斯·马格利奇认为这是一个可笑的事情,不断从厨房门探出头来说几句玩笑话。我真是恨死他了!在这段惊心动魄的时间里,我对他的憎恨越来越强烈,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活了这么大,我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欲望——“见见红”,正如我们一些妙笔生花的作家们所写的。生活总体说来也许是神圣的,但是在托马斯·马格利奇的特殊情况里,生活已经变得非常不神圣了。我渐渐意识到我想“见见红”,感到非常害怕,一种念头在我的脑海闪现出来:我难道也被我所处的环境的残忍行为玷污了吗?——我过去不是对那些罪恶昭彰的各种犯罪都反对用严厉的惩罚伸张正义吗?
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后来我看见约翰森和刘易斯之间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后,约翰森推开刘易斯阻拦的胳膊,开始向前走去。他穿过甲板,跳上前索具上,准备往上爬。不过狼·拉森眼睛很尖,看见他了。
“咳,你哪,你上去干什么吗?”他叫嚷道。
约翰森不再往上爬了。他看着船长的眼睛,慢慢地回答道:
“我上去把那个孩子接下来。”
“你快下来离开那些索具!都他妈的忙些什么!你听见了吗?快下来!”
约翰森还在犹豫,不过多年在船上唯主子命是听的习惯占了上风,闷闷不乐地下到甲板上,向船头走去了。
五点半过后,我到下面摆放餐桌,可是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的眼睛和脑袋填满了哈里森的影子,苍白的脸,浑身发抖,滑稽得像一只虫子,悬吊在风中的桅斜桁上。六点钟我开始准备晚餐,上到甲板上从厨房里取食物,看见哈里森还在原来的地方待着。餐桌的谈话净说些别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对那条处于极度危险中的生命漠不关心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去了厨房一趟,我很欣慰地看见哈里森从索具处摇摇晃晃向船首楼的小舱口走去。他终于鼓起勇气下来了。
在交代清楚这件事情前,我必须草草记下我和狼·拉森在船室里的谈话,当时我正在洗碗。
“你今天下午看样子满腹心事呀,”他先开口说,“出什么事儿了?”
我看得出来,他知道我和哈里森一样感到难受是因为什么,他是在和我挑起话题,我便回答道:“因为看不惯对待那个孩子的残酷行为。”
他急促地大笑一声,“我捉摸,难受得像晕船吧。有些人对此受不了,另一些人则不然。”
“不是这样的。”我反对说。
“完全是这样,”他继续说,“地球上充满残暴,如同海洋到处是运动一样。有些人一到海上就会晕船,另一部分人却会因为别的原因而眩晕。理由就这么简单明了。”
“不过你呢,一贯喜欢嘲弄生命,真的就认为生命没有什么价值吗?”我追问说。
“价值吗?什么价值?”他看着我,尽管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可是眼睛里好像隐藏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什么样的价值?你怎样来衡量价值?谁看重生命的价值?”
“我看重。”我回答说。
“那么生命对你来说价值多少?我是说,另一个人的生命。说说看,一条人命价值多少?”
生命的价值吗?我怎么说得出生命的实在价值呢?不知怎么回事儿,我是一个总有话说的人,可在狼·拉森跟前却缺乏表达能力了。我从此后认定这种现象部分原因是他这个人的人性,更多的原因是他的看法独辟蹊径。与我见过的别的唯物论者不一样,因为我和他们多少总有共同的出发点,可是和他就没有一点共同的东西。另外,也许他脑子的那种原始的简单让我无言以对。他对事情的核心一针见血,总能把问题的所有虚浮的细端末节抛开,直达问题的终极性,我好像被逼到深水中挣扎,两脚就是构不着地。生命的价值?我怎么能够在转眼之间就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生命的神圣,我一贯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生命生来就有价值,这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真谛。然而,他向这种真谛发起挑战了,我便无言以对了。
“我们昨天谈到这点了,”他说,“我认为生命是一种酶,一种酵母,只有吞噬了生命才能活下去,那种生活只是成功的猪一般的生活。是啊,如果供与求这二者中有什么东西的话,那么生命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地球上只有这么多水,这么多土,这么多空气;可是,生命却要求无穷无尽地繁殖。造化是一个一掷千金的阔少爷。看看鱼和数不清的鱼子吧。在这种事情上,看看你和我吧。在我们的卵子里,可能孕育着数不清的生命。一旦我们找到时间和机会,利用一点点我们自己身上还未出生的生命,我们便会成为众多民族的祖先,在各个大陆繁衍生息。生命?呸!生命没有价值。在所有廉价东西中,生命是最最不值钱的。生命在每个角落行乞。造化出手阔绰,恣意播撒种子。只要有地方容得下一条生命,它就会繁衍出上千条生命,因此生命吞噬生命,到头来只有最强大的生命留下来,过上最具猪猡性质的生活。”
“你读过达尔文的书,”我说,“可是,你要是认定生存竞争的斗争就是滥杀生命,那么你是误解了达尔文的意思。”
他耸了耸肩膀,“你知道你所说的这番话只是指人类的生命,说到兽肉、家禽和鱼,你不知道毁掉了多少生命,如同我和别的人一样。人类的生命绝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你觉得不同并且还能说出所以不同的理由。我为什么应该对这种廉价得没有价值的生命三缄其口呢?两条腿的水手有得是,海上的船只却有限,同样,工人比比皆是,可是工厂和机械却有限。喂,你生活在陆地上,一定知道你们让穷人住在城市的贫民窟里,让饥饿和疾病折磨他们,而且也明白更穷苦的人垂死挣扎,连面包渣和肉星儿(这又需摧毁生命)都吃不到,可你对此又一筹莫展。你可知道伦敦的码头工人为了饭碗像野兽一般在打斗吗?”
他开始向升降口的楼梯走去,可是又转过身来说了最后一番话,“你知道生命的唯一价值就是生命欺骗生命吗?因为生命必然会偏袒自身,结果当然是高估自己了。比如说那个我让他爬上高空的人。他紧紧抓住位置不放,好像他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一件比钻石和宝石还值钱的宝贝。可对你来说又如何呢?一文不值。对我呢?也分文不值。对他自己呢?无价之宝。可是我不接受他的估价。他可悲地高估了自己。更多的生命都要求来到这个世界呢。如果他掉下来了,像蜜蜂掉出蜂窝一样脑袋撞在了甲板上,这个世界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他对世界来说什么都不是。后来者多不胜数呀。对他自己来说他的命值钱,而且为了表明这种价值是多么虚构,他没有意识到死亡只是他丧失了自己而已。只是他自己把自己看得比钻石和宝石值钱。钻石和宝石掉下来了,洒在了甲板上,一桶海水冲掉了,可他竟然不知道钻石和宝石都没有了。他没有损失任何东西,因为丧失他自己的同时他丧失了对损失的了解。你看不出来吗?你有什么话要说的?”
“至少你的见解是一致的。”我只能说这些,还是接着洗碗碟吧。
[book_title]第七章
终于,经过三天各种各样的海风吹过之后,我们赶上了东北贸易风。我来到了甲板上,尽管膝盖旧伤未愈,一晚上休息得还是很不错,看见“幽灵”号劈波斩浪,插翅般飞翔,除了船首三角帆之外,每面帆都张满风,船尾送来一股强劲的好风。啊,这了不起的贸易风多么神奇!一整天我们都在扬帆前行,一整夜也都在飞奔,第二天一样,另一天还一样,一天又一天,好风总是从船尾吹来,吹得又稳当又强劲。帆船自己在扬帆前进。用不着不停地拉扯帆脚索和滑车,用不着调整中桅帆,水手们什么事情也不用干,只须掌舵就行了。到了夜间,太阳落下去了,帆脚索松弛下来;到了早上,帆脚索因为潮湿和露水而放松,他们拉紧就是了——所有要做的就这些。
十海浬,十二海浬,十一海浬,时不时有一点变化,我们凭借这样的速度前进。这奇妙的贸易风向东南方向刮,不偏不倚,一天一夜让我们行驶二百五十英哩。这让我难过,又让我高兴,我们凭借这样的行驶速度把旧金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凭借这样的速度我们劈波斩浪,直逼热带。每天都在明显地变热。在第二个夜班的时候,水手们来到甲板上,脱掉衣服,从船边打来海水你冲我一桶,我冲你一桶。飞鱼开始跃出海面,到了夜里船上值班的人在甲板上扑来扑去抓落在船上的飞鱼。到了早上,托马斯·马格利奇因为受了充分的贿赂,厨房里便冒出来油煎飞鱼的味道,香喷喷的;如果约翰森在船首的斜桅逮到美丽的海豚,那么前舱和后舱便都有海豚肉吃了。
约翰森好像把他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花在这里或者桅顶横桁上,观看“幽灵”号在船帆带动下破浪而行。他的眼睛里满含激情和敬慕,梦游般地走来走去,惊喜地凝视着鼓胀的船帆和泡沫飞溅的船尾浪花,看见船体起伏不定,在滔滔浪山上急驶,滔滔浪山在与我们浩浩荡荡地一起行进。
白天和黑夜全都是“奇迹和狂喜”,虽然我从没完没了的琐碎劳作中抽不出时间来,但我还是偷得点滴时间一次一次凝视这无穷无尽的辉煌景观,我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世界会有这般美景。头顶上,天空碧蓝,纤尘不染——像大海一样碧蓝,在龙骨前端的映衬下海水呈现出蓝色缎子般的色彩和光泽。环顾地平线,全是淡淡的羊毛般的云彩,纹丝不变,纹丝不动,如同银色的布景,映衬在纯净的蓝宝石天空。
我不会忘记那天夜里,该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前舱的舱头,凝视着船下“幽灵”号龙骨前端劈开的海涛,只见浪花神出鬼没。那声响如同寂静的山谷里小溪在石头上湍流,潺潺作响,而这潺潺流水声让我出神忘我,我不再是船舱打杂工汉普,也不是凡·韦登,不再是在书本里梦游了三十五年的那个人了。但是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是狼·拉森的声音,一点没错,强有力的声音中充满不可动摇的力度,而且声音圆润,对他引用的诗句饱含欣赏,让我立即醒过神儿来。
啊,燃烧的热带的夜晚,船尾浪花画出一条光亮,
留住了驯顺的热烈的夜空,
坚定行驶的船首在打鼾,穿过繁星遍洒的海面,
吓坏的鲸鱼甩出一道光焰。
她的甲披被太阳晒出伤疤,亲爱的姑娘,
她的绳索绷得紧紧,沾满露水。
我们在旧航线上急驶,我们自己的航线,外出的航线,
我们向南漂流,在漫漫航道上——总是崭新的航道。
〔注:这是英国作家约瑟夫·鲁迪亚德·吉普林的诗歌的片断。〕
“喂,汉普吗?这诗让你心动吗?”在诗句和节奏需要停下来的时候,他问我。
我打量着他的脸。那张脸闪着光亮,如同大海一样,他的眼睛在星光下炯炯有神。
“至少让我感到心动的是,你能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我冷冷地回答说。
“嘿,伙计,这是生活!这是生命!”他大声说。
“可生命是一件廉价的东西,没有价值呀。”我把他说过的话回敬给他。
他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里发出真诚的笑声。
“啊,我无法让你明白,无法灌输到你的脑子里,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当然,生活毫无价值的,只是对它自身有价值。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命只是现在有价值——对我自己来说。它是无价的,你会说我的估价过于高了,可是我只能这样看待,因为正是我身上的生命做出了这样的估价。”
他看样子在等待表达他脑子里的思想的语词,最后接着说。
“你知道,我浑身都有一种奇异的振奋;我觉得彷佛所有的时光都在我的身上回响,彷佛所有的权利都属于我。我懂得真理,看得出善与恶,正确与错误。我的眼界清晰而远大。我几乎能够相信上帝。可是,”——他的声音马上变了,他脸上的光亮也消失了——“我发现自己的这种环境又是什么呢?这种生活的乐趣吗?这种生活的快活吗?我可以称之为灵感的玩意儿吗?灵感的到来,是要等你的消化良好,要等你的肚子正常,要等你的胃口良好,要等一切都十分健康。灵感是生活的贿赂,血液的香槟酒,酵母素的沸腾——灵感让一些人思考神圣的思想,另一些人想见上帝,或者在他们见不到上帝时创造上帝。这就是一切,生命的烂醉,酵母的活动和爬行,意识活跃却发疯的生命的唠叨。还有……呸!明天我便会像醉鬼付出那样为此付出代价。我将会知道我必须死去,很可能死在海上,停止我自己的爬行,和大海的陈腐东西一起随波逐流;让鱼虾吃掉,成为行尸走肉,我的肌肉的力量和运动统统放弃净尽,也许会变成了鱼鳍和鱼鳞,成为鱼儿的内脏,让它们转变成力量。呸!啊呸!呸呸呸!香槟酒已经把气泡冒尽了。嘶嘶作响的星沫已经消失,香槟酒成了毫无味道的饮料。”
如同他突然到来一样,他突然离我而去,一跃跳到甲板上,像一只老虎一样沉重而轻软,“幽灵”号仍在破浪而行。我注意到船首哗哗行驶,非常像打鼾,我一边聆听,一边感觉到狼·拉森短暂的高昂的快活一下子转变成绝望的那种效果慢慢离开我。后来,一名水手从船中部引吭高歌,声音高昂,唱起了《贸易风之歌》:
啊,我是海员们深爱的风——
我稳健,我强壮,我忠诚;
他们凭借天上的白云紧随我的足迹
在纵深的热带蓝色海洋上行驶,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循吠叫而行,
我像猎犬一样闻着足迹在追逐;
我在正午最强劲,但在月光下,
我也会把船帆的肚儿吹得鼓胀。
[book_title]第八章
有时候,我以为狼·拉森疯了,或者少说是半疯了。有时候,我把他当作一个非凡的人物——一个永远没有发挥出来的天才。最后,我相信他是一个原始人的典型,生晚了上千年或者许多世代,在这个文明达到顶峰的世纪则是一个时代错误。他确实是个人主义的最无争议的代表。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孤独。在这艘船上,他和其他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趣味。他巨大的男人气概和精神力量把他阻隔开了。在他看来,他们更像孩子,就是那些猎人也一样,他便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不得已下降到他们的水平,和他们玩耍,如同大人和小狗儿逗弄。或者他用活体解剖者的残忍的手探索他们,琢磨他们的精神进展情况,检测他们的灵魂,彷佛要看看灵魂的材料是用什么制成的。
我见过他几十次,在餐桌边,他侮辱这个猎人、那个猎人,冷峻而平直的眼睛盯视他们,同时带着某种兴趣盎然的神态思考他们的行为、答话或者小小不言的恼怒,好奇的样子在我看来简直要拊掌大笑,因为我是站在一旁的旁观者,却心领神会。说到他自己的愤怒,我相信它们并非真实,有时候只是试验,但是总的说来它们是一种姿态和态度的各种习惯,他看出来很适合用在他的同伴身上。我知道,除了大副死掉这个事件可能是例外,我没有看出来他真的生气了;不过我也不希望看见他真的大动肝火,把他身上的所有力量统统使出来。
在狂妄古怪的行为问题上,我不妨讲一讲托马斯·马格利奇在舱室里遭遇的情况,顺便把我已经提及一两次的一桩意外事件讲述完整了。有一天,十二点的午餐用过了,狼·拉森和托马斯·马格利奇走下升降口楼梯。尽管厨子有一间从舱室隔出来的单间睡舱,但是在这个舱室里他从来不敢久留或者被人看见,他一天只敢溜过去一两次,活脱是一个胆小的幽灵。
“这么说你会玩纸牌了,”狼·拉森说,口气听来有几分喜悦,“我应该想到,一个英国人是会玩牌的。我本人就是在英国船上学会的。”
托马斯·马格利奇这下得意忘形,一个乐颠颠的傻子,看到能和船长这样亲近感到无比高兴。他摆出一点点神气,费尽精神装出那种从容的风度,好像生来就是一个有身分的人,让人看见了不觉可笑也会反胃。他把我的存在完全忽略了,尽管我相信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他那两只浅灰的无神的眼睛飘忽不定,像慵懒的夏天的海水,不过它们到底在憧憬什么幸福的前景,我是想象不出来的。
“拿纸牌来,汉普,”狼·拉森吩咐着,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把雪茄和威士忌拿出来,你在我的住舱里找得到的。”
我拿着这些东西回来,正好听见这个伦敦佬明明白白地暗示他有一个秘密,那便是他可能是一个绅士的儿子,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将错就错了;另外,他还是一个靠汇款生活的人,是用钱把他支离英格兰的——“付给不少钱呢,船长,”他用这种口气说,“付给不少钱让我当厨子,一直做下去。”
我已经把平常使用的酒杯拿来了,但是狼·拉森皱起眉头,用手示意我把大玻璃杯拿来。他往这种大杯子里倒了足足三分之二的纯正的威士忌酒——“绅士喝的酒。”托马斯·马格利奇说——他们为光荣的纸牌游戏碰杯,点上雪茄烟,开始洗牌,玩牌。
他们是押钱玩牌的。他们把下注的钱慢慢往上加。他们喝威士忌,把酒杯喝净了,我又取来一瓶。我不知道狼·拉森耍手段了没有——他干这种事情小菜一碟——他赢了一把又一把。那厨子往他的睡舱跑了好几趟去拿钱。每次去拿钱,他都比上一次摆谱摆得更得意的样子,不过每次他都只拿几块钱。他变得越来越可笑,越来越放肆,只是纸牌看不清楚,身子也坐不直了。又一次到他的睡舱去取钱之前,他用一根油腻腻的食指钩住狼·拉森的扣子眼儿,迷迷瞪瞪地大声声称,而且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有钱。我有得是钱,我跟你说吧,我是一个绅士的儿子。”
狼·拉森没有让酒灌醉,尽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杯还比厨子的酒杯斟得更满呢。但是,他没有一点变化。他对对手的怪诞行径甚至都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最后,厨子大声嚷嚷说他要输得像一个绅士,把最后的一笔钱拿来下注,输了个精光。随后他双手抱头大哭起来。狼·拉森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彷佛要好好探索他一番,将他活体解剖,后来却改变主意,好像从以前的结论来看,这个东西并没有什么好探索的。
“汉普,”他对我说,口气相当和蔼,“做点好事儿,扶着马格利奇先生的胳膊,帮他走上甲板去。他感觉很不舒服了。”
“而且告诉约翰森给他兜头浇上几桶咸海水。”他补充说,只是在我耳朵边悄悄叮嘱一下。
我把马格利奇先生留在甲板上,交到了两名咧嘴坏笑的水手手里,因为已经吩咐他们怎么处理厨子了。马格利奇先生昏昏欲睡之际还喷着酒气说他是一个绅士的儿子。但是,我走下升降口的楼梯去清理餐桌时,第一桶海水浇在了厨子的身上。
狼·拉森在数他赢得的钱。
“正好一百八十五块,”他大声说,“和我所想到的一点不错。这穷鬼上船的时候身无分文。”
“可你到手的钱是我的,船长。”我鼓起勇气说。
他恩赐了我一个戏弄的微笑,“汉普,我过去学过一点语法,我认为你说话的时态搞错了。你不应该说‘是我的’,应该说‘过去是我的’。”
“这不是语法问题,而是伦理问题。”我回答说。
他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又说。
“你知道吗,汉普,”他说,语气缓慢却非常严肃,显然有一种难以界定的悲哀情绪。“这可是我第一次从一个人口里听到‘伦理’这个词儿。你和我是这艘船上仅有的两个懂得这个词儿的含义的人吶。”
“我生命中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又停顿一会儿接着说,“我梦想我能有朝一日和使用这样的语言的人说说话,可以把我出生的地位抬高,和谈论伦理这样的东西的人交谈,打成一片。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出这个字音来。不过这都是题外话,因为你错了。这不是语法问题,也不是伦理问题,而是事实。”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事实就是你把钱弄到手里了。”
他的脸明亮起来。他好像对我的领悟力感到高兴。
“不过这样说是回避了真正的问题,”我接着说,“那就是正确与否的问题。”
“啊,”他声明说,把嘴狠狠地咧向一边,“我看你仍然相信正确与错误这样的东西。”
“难道你不相信吗?一点都不相信吗?”我追问道。
“一点也不相信。强大就是正确,强者王侯败者贼。软弱就是错误,一个人变得强大就是善行,一个人变得软弱就是恶行,这样的说法好是好,可是还是不够带劲儿;说法应该更贴切一点:一个人变得强大是痛快的,因为强大有利可图;一个人变得软弱是痛苦的,因为软弱会受欺负。眼前就是现成例子,占有了这笔钱是一件痛快的事情。一个人占有它是善行。既然有能力占有它,我要是拱手送给你,放弃占有它的痛快,那我就委屈了我自己,愧对了我这条生命。”
“可是你占有了它,就愧对了我啊。”我反对说。
“才不是呢,一个人是不能愧对另一个人的,他只能愧对自己。在我看来,只要我想到别人的利益,我就总会干错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两块酵母拼命相互吞食,怎么会有你愧对我我愧对你的问题?酵母天生就是要拼命吞食对方,拼命不让对方吞食。它们一旦违反了这个规则,那么它们就是在犯罪了。”
“这么说,你不相信利他主义了?”我问道。
他听到这个词的样子,好像听一个熟悉的铃声,不过他还是仔细想了想,“让我看看,利他主义就是某种合作吧,对吗?”
“喔,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些联系的,”我回答说,对这时候他表现出来的用词不当,并不感到奇怪;像他的知识一样,他的词汇是通过自修和自学得来的,没有人指导过他的学习,他思考多,说话少甚至根本不说,“利他的行为呢,是一种为别人的福利操劳的行为。利他主义就是不处处为自己打算,和处处为自己打算正好相反,因为后者就是自私。”
他点了点头:“啊,是的,我现在记起来了。我在读史宾塞〔注:赫伯特·史宾塞,英国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实证论的主要代表。〕的时候碰到过这个词儿。”
“史宾塞!”我惊叫道,“你读过他的书吗?”
“读的不是很多,”他承认说,“我弄明白许多《第一原理》,可是他的《生物学》却让我甘拜下风,而他的《心理学》干脆让我好几天如坠云雾之中。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探讨些什么。我认为是我这方面智商低下的结果,但是后来我认为是准备不足的缘故。我没有相当的基础。只有史宾塞和我自己知道我埋头钻研了多少。但是,我在他的《社会学原理》上学到了一些东西。正是在这个领域我碰到了‘利他主义’这个词儿,我现在记起来它是如何使用的。”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能够从这样的作品里得到知识。我记得很清楚,史宾塞把利他主义视为自己理想的最高行为的必要条件。狼·拉森,很显然,已经把这位伟大哲学家的教诲筛选过了,根据他自己的需要和要求进行舍弃和挑选。
“你还碰到过什么别的东西吗?”我问道。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竭尽脑力,恰如其分地表达他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述过的思想。我感到精神占了上风。我正在探索他的灵魂内涵,如同他在进行探索别人的灵魂内涵的实践。我在探索处女领地。一个奇特、非常奇特的领地,现在这个领地正在我的眼前展开。
“长话短说吧,”他开口道,“史宾塞提出了这样的东西:首先,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这样做就会变得道德,变得良善。其次,他必须为他的孩子的利益而行动。其三,他必须为他的种族而行动。”
“而最高的,最好的,正确的行为,”我插话说,“就是那种同时给本人、给他的儿女和他的种族带来利益的行动。”
“我不赞成这个,”他回答说,“也看不到这样做的必要性,也不合乎常识。我把种族和儿女分割出来了。我不会为他们牺牲任何东西。那都是些烂污泥,儿女情长的东西,你必须自己看明白,至少对一个不相信永恒生命的人是这样的。我面前摆着不朽,利他主义就会是一档有利可图的事业。我可以把我的灵魂提升到各种高度。但是,我面前只有死亡而没有任何永生的东西,没有东西给这种叫做生命的爬行和蠕动的酵母一种短暂的魔力,啊,那么我付出的任何牺牲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任何令我失去爬行和蠕动能力的牺牲都是愚蠢的——不仅仅是愚蠢的,因为这种行为对我有愧,是一件邪恶的东西。如果我要从酵素里获得最多的东西,那我一定不能失去爬行和蠕动的能力。落到我头上的永远不活动①,不会当我是酵母而且有爬行能力时,因为种种牺牲和无私,变得更柔和或者更坚硬。”
〔①原文the eternal mavelesswxs,指死亡。为了和这个词相一致,整个句子都写得比较绕,实际含义是:不管生前做了多少好事,死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那么你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以此推论,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一串大词儿,”他微笑起来,“不过一个享乐主义者又是什么呢?”
我把享乐主义者定义说出来后他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接着说,“只要私利可能掺杂其间,你就是一个靠不住的人了?”
“现在你终于开始明白了。”他说,精神更足了。
“你是一个在任何事上都没有所谓道德的人吗?”
“正是。”
“一个总是让人害怕的人……”
“说得恰如其分。”
“如同害怕蛇,害怕老虎,害怕鲨鱼一样吗?”
“现在你了解我了,”他说,“你现在对我的了解和别人对我的总体了解一样了。别人都叫我‘狼’。”
“你就是一种怪物,”我斗胆说,“一个凯列班,总在惦记塞提柏斯〔注: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两个人物。〕,他在闲暇的时间里像你一样捉摸事儿,念头怪诞,想入非非。”
对于这一隐喻,他的眉头锁紧了。他没有听明白,我马上看出来他不知道这首诗。
“我正在阅读勃朗宁,”他承认说,“相当难懂。我啃动不了多少,照这情形,我端不起这个架子了。”
为了避免麻烦,我说我去他的睡舱拿来那本书,把《凯列班》朗读一下。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这是一种推理的原始方式,是观察他完全理解的事情的好途径。他一次又一次打断朗读,又是评论又是批评。我朗读完了,他又让我朗读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我们开始谈论起来——哲学、科学、进化论和宗教。他暴露了一个自学的人会有的种种偏差偏误,不过必须承认他具有原始心智的那种牢靠和直接。他推理的直截了当就是力量,他的唯物论要比查理·弗拉塞斯晦涩的复杂的唯物论更有强制力。不是我——一个得到肯定的而且如弗拉塞斯结论的,一个气质性的理想主义者——感到了什么强制力;是狼·拉森用一种令人尊敬却难以相信的活力,暴风雨般冲击我的信仰的最后要塞。
时间在流淌。晚餐在即可是餐桌还没有摆放好。我开始坐立不安,心里着急,这时候托马斯·马格利奇从升降口往下张望,脸色苍白而充满怒气,我准备去干我的活儿。但是,狼·拉森对他喊叫起来——
“厨子,你今晚勤快一点吧。我和汉普有事要说,没有他在场你会干得更好的。”
破例的事情又做出来了。那天夜里,我和船长以及猎人们坐在餐桌边,托马斯·马格利奇在一旁伺候我们,随后又把碗碟洗了——狼·拉森行为古怪,像凯列班的情绪,我预计这种情绪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在餐桌上用餐的同时,我们说啊说啊,猎人们听得都不耐烦了,因为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book_title]第九章
休息了三天,休息了幸福的三天,我一直和狼·拉森在一起,在舱室餐桌旁用餐,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干,只是讨论生命、文学和宇宙,托马斯·马格利奇总是气鼓鼓恶狠狠的,干我那份活儿,还得干他自己那份活儿。
“随时警惕,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狼·拉森忙于平息猎人之间的一场纠纷,我在甲板上享受到了难得的半小时空闲,刘易斯凑过来警告我。
“你说不清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刘易斯接着说,因他看出来我想得到更加确定的信息,“这个人像气流和水流一样不可捉摸。你总也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干什么。正当你以为你了解他了,要与他顺风顺水地同舟共济,他却突然原地打转,死命冲撞过来,嗷嗷叫着扑在你身上,把你顺风顺水的风帆撕得粉碎。”
这样一来,刘易斯预言的不测风云突然袭击到我头上,我倒是一点不觉得惊讶了。我们一直在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当然是关于生命的——我呢,胆子不觉放肆起来,对狼·拉森的以及狼·拉森的生命直言相告,肆意指责。实际上,我是在对他进行活体解剖,把他的灵魂内容翻过来翻过去,挑剔而彻底,如同他习惯对别人活体解剖一样。我说话一针见血,这也许是我的一个弱点;但是我把一切束缚都弃之不顾,只是又砍又杀,终于让他整个人咆哮起来。他那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面孔因为生气变得铁青,两只眼睛直冒火焰。眼睛里没有了清澈和清醒,只有一个疯子的那种可怕的怒气。我这下在他身上看见了那只野狼,一只发疯的野狼。
他嗷地叫一声朝我扑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强撑着对付这次袭击,尽管我内心在颤抖;但是,这个人力大无比,我的忍耐根本承受不了。他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二头肌,抓力渐渐使出来,我又不能显示软弱,大声叫唤。我的两脚也支撑不住我了。我根本站不直身子,疼痛难忍。我的肌肉拒绝履行职责。这种疼痛太剧烈了。我的二头肌正在被捏碎,成为一团肉酱。
他好像恢复了常态,因为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清澈的闪光;松开了他的手,随即大笑一声,更像是一声狼嗥。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感觉非常虚弱,而他坐下来,点上一支雪茄,两眼瞄着我,像猫盯着老鼠。我翻身站起之际,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那种我过去经常看见的好奇目光;那种惊奇和迷惑,那种疑问,那种他对世间一切探索到底的永久的疑问。
我终于爬起来,走上了升降口的楼梯。美好的天气过去了,百无聊赖,我只好返回厨房。我的左臂麻木了,彷佛瘫痪了一般,好多天过去了我才可以使用这条胳膊,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这条胳膊的僵硬和疼痛才算彻底消除。他并没有干什么,只是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臂上捏了捏。他没有硬拧,没有拉扯。他只是把手握紧,用了一股稳当的握力。他到底会干出些什么,我只是在第二天才充分意识到了,只见他把头伸进厨房,露出重归于好的样子,问我的胳膊恢复得到底怎样了。
“当时说不准会更狠一些的。”他笑着说。
我在削马铃薯皮。他从盘子里拿起来一个。那个马铃薯很大,很结实,还没有削皮。他把马铃薯用手握住,渐渐握紧,只见那马铃薯在他的手指间喷射出来,成了稀糊糊的汁液。他把手里残留的马铃薯泥扔回到盘子里,转身离去,我这下才完全看明白倘若这个魔鬼真的使出力气,我会落得什么样的悲惨结果。
除了这个意外,三天的休息是美好的,因为我的膝盖得到了这种难得的机会。膝盖感觉好多了,肿块已经明显消失,膝盖头也似乎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三天的休息也带来了我预见到的麻烦。再显然不过,托马斯·马格利奇打算让我偿还这三天的代价。他对待我很恶劣,动不动就骂我,把他自己的那份活儿横加在我头上。他甚至向我伸出了他的拳头,但是我自己也变得像头野兽了,我当着他的面嚎叫,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毫无疑问镇住了他。我把自己想象一番,感觉得出这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情景;我汉弗莱·凡·韦登,在那种嘈杂的帆船厨房里,蹲在一角干我的活儿,抬起脸来面对那个准备揍我的家伙的面孔,我的嘴唇裂开大声吠叫,像一只狗一样,我的眼睛里闪现着惧怕和无助的目光以及惧怕和无助体现出来的勇气。我不喜欢这样的图画。它让我强烈地想起一只老鼠掉进捕捉匣子里的样子。我不愿意想起它;但是它却产生了奇效,因为那只恐吓的拳头没有打下来。
托马斯·马格利奇退缩了,恶狠狠歹毒毒地瞪着我,我也恶狠狠歹毒毒地瞪着他。两只对峙的野兽正是我们的写照,关在一个笼子里,互相龇牙咧嘴。他是一个胆小鬼,因为我没有当场退缩他便不敢把拳头打出来了;于是,他另想办法压制我。厨房里只有一把厨刀,而作为一把刀,就不同于一般厨具了。这把厨刀使用了多年,不断打磨,渐渐留下了一个长而窄的刀身。刀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凶险,开始我使用时总会打一个寒颤。厨子从约翰森那里借来一块磨石,着手磨这把厨刀。他磨刀时做张做致,一边磨刀一边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整天都在打磨这把厨刀。他只要有一点工夫,都会把厨刀和磨石拿出来,不停地磨啊磨啊……。把刀刃儿磨得像剃头刀的利刃。他用大拇指的指肚试刀刃儿,或者用指甲试刀刃儿。他用厨刀把手背上的汗毛刮掉,用明察秋毫的目光审视刀刃儿,看出或者假装总是能够看出刀刃儿什么地方出现了小小的瑕疵。接下来他又会把厨刀放在磨石上,磨啊磨啊,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那景象实在是太可笑了。
这种局面也是严肃的,因为我看出来他能够使用厨刀干别的什么,他尽管是一个胆小鬼,但是胆小鬼有胆小鬼的胆量,好比我一样,整个本性抗议干或者害怕干的那种极端事情,逼急了照样做得出来。“厨子磨刀霍霍,要对汉普下手呢。”水手中间到处在流传着这样的流言,有些水手还拿这件事儿取笑他。他把这种流言当作好东西,很高兴的样子,带出可怕的预感和神秘样子点一点头,以至到后来乔治·利奇,那个过去做船舱打杂工的家伙,干脆拿这件事情当作粗俗的笑柄了。
无巧不成书,这利奇正好是马格利奇和船长玩纸牌后按照吩咐往马格利奇身上泼水的水手之一。利奇显然把分派的差事干得很澈底,马格利奇因此怀恨在心,对利奇的耻笑大骂出口,连祖宗八辈儿都操出来了。马格利奇拿着那把磨快想对付我的厨刀相威胁。利奇大笑不止,一边把更多的报纸上那种下流话骂出来,他和我还都弄不清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的当儿,他的右胳膊早已从胳膊肘到手腕被那把厨刀的利刃画开了口子。厨子向后退去,脸上的表情像恶魔一样,那把厨刀架在他的前面进行自卫。但是利奇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刀,尽管血喷射到了甲板上,像泉水一样汩汩的。
“我迟早会找你算账的,厨子,”他说,“我会狠狠地整你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逮住你的时候,这把刀不会在你手里了。”
他这样说着,转身安静地向前走去。马格利奇对自己所干的事情害怕极了,从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也许想到那个被他砍伤的人迟早会找他算账的。但是,他对我的态度却比以前更凶狠了。一方面他盘算着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付出代价,另一方面也看出来这对我倒是活生生的教训,于是他变得更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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