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淡妆的男人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3883
[book_dec]松本清张著,本书收作者推理小说七篇:《潜在影象》、《高雅的姐弟俩》、《万叶翡翠》、《买盆栽的女人》、《淡妆的男人》、《确证》、《乡村医生》。
[book_img]Z_10250.jpg
[book_title]潜在影象
一
我和小矶泰子相隔20年之后的重逢,是在回家途中的公共汽车上。
我的家,从市中心乘国营电车需30分钟,换乘私营地铁需20分钟,再乘公共汽车又需30分钟,就是这么一个十分偏远的所在。七八年前都是麦田的市郊,如今完全变成住宅区了。公共汽车也是两年前才通车的。
那天,我从公司回家,大约7点钟了。我正拉住汽车吊环站着,紧傍着我的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不知为什么向我点点头,并用惊喜的语调说道:“嗳!您不是滨岛先生吗?”
那个女人穿着整洁的连衣裙,手里握着小皮包。这是初夏的事。
我被人招唤着姓名,可并没有马上认出那个女人来,但对方却闪着亲切的目光微笑了。
女人的眼神,开始唤醒了我的记忆。
那个女人长着鼓胀般的厚眼睑,我忽然想起了这副肿眼泡。
“啊,您是泰子女士吧?”我感到意外地回声问道。
“嗯,是的,认出来了吗?”
那个女人仍在笑着。
“好不容易才认出来了。”
我说好不容易,是有深意的。是年纪大了吗?在印象中,那个女人的面貌已经起了显着的变化,20年了,变化是当然的。记忆中的那个苗条纤弱的体态无影无踪了,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微微发胖的、脸上现出细小皱纹的中年女人。
“是吗?”那个女人难为情地笑着;“已经很像老太婆了吧?”
她笑的时候,眼角聚拢了皱纹。
“并非如此,但总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已经胖起来了吗!”
那个女人原先是瓜子脸,如今胖得圆圆的,瘦细的身体也变得结实了。
“这可真是巧遇啊!”我说。
“真的,想不到在这里遇上您了。滨岛先生,是什么时侯乘坐这辆公共汽车的?”
“嗐!为了挣几个工资,总是这样匆匆来往京桥之间的。”
“噢,是吗?奇怪呀,我是一直乘坐这辆公共汽车的,可怎么一次也没遇见您呢?”
“是吗?”
我暗暗观察那个女人的打扮。提着的皮包确是妇女用的手包。她说经常乘坐这辆公共汽车,也许就在附近上班。
“在这附近住着吗?”我问。
“是的,就在XX下车。”
XX,是我下车的前一站。
“想不到,我是下一站。”
“是吗?”
那个女人又吃惊地睁开了她那有特征的厚眼睑。
“什么时候住这儿来的?”
“已经五六年了。”
“咦,我7年前就搬来了。真奇怪,怎么一次也没遇见过您呢!”
“我也是啊。”
我们就这样久别重逢了。
这瞬间,20年前的往事,和我同样地也在那个女人的眼波中泛起。
说起20年前,日本正陷入毁灭性的战争灾难之中。
泰子和双亲一起,恰恰住在我家前面。我那时住在品川附近。
泰子住在我家前面,大约有两年左右。她父亲在一个什么地方的公司里做事,是因为调任才迁居过来的,过了两年又调到别的地方去了。那时候,泰子才十四五岁,是女子学校一年级或二年级的学生。
我和泰子经常见面,可还没到十分熟悉的程度。她的父亲是个职员,仪容相当严峻,和我家仅是普通的邻居关系,没有什么特殊的往来。
我和她没有熟稔起来,还有另一个缘故。那时我十六岁左右,看见她穿着水兵式的女学生服,总觉得目眩神移。那时,每当她在我面前款款而过,我心头就闪出一种说不出的隐情。由于这个私衷,我常悄悄打开迎街的楼上拉窗,凝神屏息地偷偷观看她。
那时她那副厚眼睑,常常映现出异常的个性美。
现在,在公共汽车上重逢,能够如此亲热地开口说话,大概因为都长成大人了吧。只是在她那方面,倒因为事出意外而脸上稍稍显出了赧红。
“令堂健在吗?”她向我问道。
“不,已经故去了。”
“哟,什么时候的事啊?”
“已经十四五年了。”
“是吗,令堂原是健康的呀。那么,您可孤单啦。”
我想,不用说,她已经嫁了人啦。但我没问这事,只询问了她的双亲,回答说也都去世了。我现出难过的表情,眼里泛出了她父亲的面影。
这时公共汽车已到了她该下车的车站。
“那么,我告辞了。”
她那有特征的眼里闪出笑意,急忙向我道别。
“我们住得很近,下次见面的时候,请顺便到我家来做客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分开其他乘客,走出车门。
从开动的公共汽车上看去,她从车外向我站着的窗前鞠躬告辞。
20年前的邻居少女,那一天在我心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涟漪。我回到家,告诉妻子说今天遇见了一个很久没有看见的人。
“是吗?”
妻子只是像有兴味似的听着。事后我想,去泰子那边倒是很方便的,可并没有料到事情在此后的发展。
二
在公共汽车上再次遇到她,是在一周以后。
“想见面,今天就又遇上了。”
她笑着。前一次会晤,我们之间采取了相当客气的态度。那是因为我们年纪都相当大了,而且她也成了人家的妻子。
“我家离得很近,就在那边,请顺便去玩吧。”
她在殷勤地邀请我。由于离我下车的车站只隔一站之地,走着去也可认一认路,就决然由她领着下了车。我当然是满有兴趣的,所以一点也没有表现怠慢。
说是近,走到她家也要花去10分钟。横过大街上栉比的楼房,要走一段田间小路,迎面闪着另一个住宅区的灯火。
我和泰子稍稍拉开距离地步行着。
“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我问道,因为想到她已经有了丈夫。可另一方面,从她约请我去的情况看,又想探探她是否还在过着独身生活。
“不,一点也不会……谁也没有。”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但说谁也没有,是意味着丈夫外出了,还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呢?这一时还判断不出来。
“孩子呢?”我又问起来。
“有,是一个6岁的儿子。”她爽快地回答。
“那是很有乐趣的啦。”
我说。当然,这就不用再考虑她没有结婚的问题了。
“相当远啊。”
我在微暗的小道上说。走在旁边的她,腋下夹着一个皮包,我判断她有工作,可不知道是什么积业。
“头一次,谁也这么说,习惯了就不觉得远了。”
她像分辩似的解释着。
“天黑啦。太晚了,您丈夫不接您来吗?”我小心地开始探询。
“不,那样的人没有。”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了。
“咦,怎么回事?”
“死了!”
内心像被轻击了一下一样,我一面感到放心,一面又觉得危险。
“那实在是……什么时候啊?”
“4年前。”
“是吗,太不幸了。”我心不由衷地这样说。
“是的。主人活着的时候,真是什么也没想过,但主人死了,靠一个女人工作,生活可真不容易呀!”
“对不起,干什么工作啊?”
“保险公司的收款员。”
她怯怯地回答。这使我理解她腋下为什么老夹着一只黑皮包了。
“滨岛先生呢?”
她把话题转向我这边来。
“嗐,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公司里做事。”
“那很好嘛!孩子呢?”
“没有。”
“啊,那太寂寞了吧,已经结婚几年了?”
“不久就到10年,渐渐觉得无聊起来了。”
“那么说,太太是很幸福的了!不管怎么说,没有比死了丈夫的女人更不幸的了!”
我大体上了解了她的处境。
走进另一个街道,她说声失礼,请我稍等一会儿,就向食品商店走去。我边等边看,她拿着牛肉和葱出来了,不过都是一点点儿。
“这么晚去拜访不好吧?”
我和她并排走着,她说,“不,一点儿也没关系。我就是主人,谁也不会多心。”
她领着我来到她家门前,这是一个低矮的破旧的房子。
“请!”
她先把门打开,门没上锁。
“屋里乱糟糟的,就会收拾好的。”
我在外边等着,不一会儿,她把我招呼进去。
家,好像是临时性木扳房改装成的低价房屋。尽管如此,6叠和4叠半的两个房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外人一眼就可看出:她是喜好清洁的,虽然贫穷,却很注意室内的整顿。
“小健!小健!”
她向里面呼唤着,一个小孩应了一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脑袋的男孩。
“来,向伯伯问好1”
她说着,男孩却吃着眼睛盯着我,一直站在那里。小孩子想不到初次看见被她母亲领来的陌生男人,有点认生哩。
“喂,呆看什么,赶快规规矩矩地问好!”
男孩这才跪下膝来,对我说道:“您好!”
“好聪明啊。”我夸奖着,“几岁了?”
虽然从她那里知道了年龄,我却特意和蔼地问道。
但是,男孩没有作答,却立刻站起,跑到里面去,掩着半个身子窥望起来。
“喂,好好地回答呀!”泰子向里面呵叱着。
“几岁了?小健!”
男孩被母亲申斥了,也不开口,第三次吆喝着,才被迫说出:
“6岁……”
“这个孩子,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男孩叫健一。他出外玩去时,泰子才端茶和我谈起话来。
“因为是母亲,所以不能过于娇惯他,可我是个女人,还是无济于事的,渐渐他就不肯听话了。”地叹息地说。
“不,那样小的年纪就很不错,等稍大些就好了,哪家都是一样的啊。”
那晚,我吃了她做的葱烧肉。她在归途进食品商店买肉,就是为了款待我的。
我想呆长了不好,坐了一个多钟头就告辞回家。
“又离贵宅很近,这是什么因缘啊?怎么样?还请常来玩玩吧!”
地送我的时候,这么说。
我的妻子不是那么温柔的女人,没有孩子,家里又显得冷冷清清。这样,一到泰子家,就深感她那温柔的态度和妻子迥然不同。尽管是个狭小的贫寒之家,可她确像一个女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开始和泰子重逢的时候,好像是个从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但第二次见面,觉得她那20年前的风采,依旧强烈地残存着。
我在泰子家吃了晚饭,没向妻子说。我的内心有一种博取轻欢的冲动。如果这样做,那就可以补救我往来于公司和家庭之间的那种寂寞无聊了,这也是一个小小的刺激呀!
三
我去泰子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她当保险公司的收款员,同时从事劝诱服务。因为搞劝诱有回扣,可以增加她的收入。我也向周围的朋友和熟人劝说动员,有几个人参加了她那个公司的保险。
因为又有这层关系,我和泰子之间的感情迅速地发展起来。在公司下了班,我特意在街头闲逛,消磨时间,约摸机会合适,就走进她家去。她那方面,好像也在盼望我去,连晚饭都给准备好了。
我忍受不了公司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又对妻子不满,觉得人生实在无聊极了。所以,对泰子给与的亲切和温暖,就像久旱逢甘雨般地日益眷恋起来。
这种交往大约继续两个月了。我初次吻她的唇,是在常走的麦田小道上,这条小道是暗黑的,而且绝少人行。这以前,尽管也常常亲热地拉拉手来,但以这次为导因,仅仅这样已经不能满足了。
我向她坦白地说,从20年前就爱恋着曾是少女的她,她也向我诉说了自己短短的结婚生活的不幸。
但是,我向她提出最后的要求,却很不容易得到许诺。那是办不到的,她哭泣着说。就这样,从夏初重逢到现在,已近3个月了。
一天晚上,我在热烈的接吻之后,再一次提出要求,她大概觉得已到情不可却的地步了。
“那么就请今天夜里晚点来吧!”在黑暗的路端,她颤声地答应着,“过了10点,健一就睡熟了。”
这以后,声音更加低微。
那是一个酷热的夜晚。我向妻子说到朋友家下棋去,9点离开家,心里怦怦地跳动着。
结果将要发生什么事,这不是不能预料的。但我向泰子的求爱之心,却把一切理性都屏弃了。
接近10时,我来到她家门前。附近人家几乎都关了门户。我避开乘晚凉的人影,摸索着走进她家。
用手推门,门开了。进到屋里,泰子没有出来。打开隔扇,6叠的房屋里挂着朦胧模糊的白蚊帐。电灯关上了。向里窥视,泰子和健一两人正在睡着,是真睡了?还是装不理会?她身子一动也不动。
电灯虽然关着,但时值夏夜,木扳套窗却没关严,外边的夜光淡淡地射了进来。
我撩开蚊帐,躺在泰子身旁。尽管如牝,她也没改变睡姿,在夏夜苍白的微光中,她的脸像纸一样的白,闭着的眼睑鼓胀着。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摇动。把嘴贴在她耳边,悄悄地呼叫她的名字。
她羞涩地睁开眼,我知道她并没有睡。她的身子颤抖着,凝视着紧傍她躺下的我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泰子女士!”我耳语着。
她忙把脑袋转过去,窥视正睡的健一。
孩子正踢开被斜卧着,与身体比例不相称的大脑袋,像石头一样地滚在席垫上。
我回视她的脸,静悄悄地把全身压上去,猛吻她的嘴唇。她的反应比迄今为止的任何时候都强烈,热息吁吁直扑我的口鼻。
我在席垫上抱住她的肩膀,她用手挽住我的脖颈。我又看了孩子那边一眼,他仍旧在以前的位置上一点也没动。
我抓住她盖在胸前的被子,轻轻地掀起来。
钻进被子里,我吃惊了。
闭着眼睛,正在思忖的她,身体还在微微地颤动着。她穿着纯白的干干净净的长睡衣,不仅睡衣是新的,就是贴身的裤衩,也都换了全新的。她像新婚初夜那样做好准备在等待着我哩!
从木板套窗缝隙射进来的室外的微光,清晰地浮映出她那纯白的衣裳。
有了这种关系,我去她家的脚步更加频繁了,她也从心里欢迎我去。她的性格和我的妻子不能相比,妻子的性格冷酷,而小机泰子的心地却温柔善良,给我的照顾也是非常亲切周到的。
这期间,她不断对我的妻子怀有一种罪恶感。我们约定不再另外举行结婚仪式,她也一直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只是发誓绝不再结婚了。
她虽然没有提出和我结婚,但我常想和这样的女人结婚该多么幸福啊。我抱着她的时候,就不能不说出这种心思。但是每次她都使劲地摇头。
不仅如此,她连我给她的10元钱也拒不接受,说是自己的收入完全够用了。
收取保险金是一项辛苦忙碌的工作。她每巡回一次,那日常使用的小黑皮包,就装满了卡片。说是一个月要巡回百家以上,而且一次收回款来的很少,必须两次三番地登进同一个家门。趁这个机会,还要完成分摊的保险加入者的劝诱工作。
在这样的生活中,她总是热心地服侍着我。我喜欢吃的东西,她不惜出高价买来做好等候我。她为了维持我们现在的生括,大概已经浪费很多钱了。
我想,永远持续这样的状态该多好啊。她每天早7点出去,晚7点回来,但月中总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去做保险劝诱工作,要到很晚才回家。
我因避开她家附近的人眼,尽量晚去她家,而且健一如果没睡,也怕引起他的不偷快。
健一直到6岁,一直是被母亲一手娇养的,很认生。我尽可能地努力抚爱他。但健一不听我的话,我和泰子一亲热地说话,他就横愣着眼睛默然表示不满了。
泰子也尽量让他和我熟稔起来。这个孩子过来,我就把买来的礼品送给他,试着让他和我亲近。但健一不买我的帐,始终不肯和我亲热。
但是尽管如此,健一并没有嫌恶我的意思。健一这个孩子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他到外边,也不大愿意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母亲不在的时侯,就一个人吃母亲留下的饭,一个人去睡,这已经成了习惯了。他一个人在家,倒像挺惬意似的。
“健一讨厌我了吧?”我有时向泰子这样说。
“没有那样的事。在没有父亲的家里生长,一定是对您不熟悉。那就让您多费心了,以后会慢慢亲密起来的。”
“是那样的。”
事实上,健一的存在是令人发怵的。我和泰子说话也好,拥抱也好,这个孩子的影子,时常在我心头萦绕着。
我在夜间去她家,总是选在健一就寝的时候。进了她家,看见孩子那张熟睡的脸,我才像被解放一样地放了心。
我和泰子同床只有两小时,快到12点就起身回家。
妻子没有察觉。
四
我从去泰子家以后,忽然忆起自己幼年的一段往事。
我是在父亲去世的情况下长大的。母亲说,我3岁的时候,父亲就死去了。听她这样说,就像梦境一般地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记得暗淡的家中,好像有许多人乱糟槽地走动,我被母亲抱着,向一个装饰华丽的祭坛走去,那大概就是父亲的殡仪吧。
我幼年的记忆,还片片断断地残存着。
母亲在父亲死了以后,一直独自过活。父亲是个低级官吏,母亲用他的退职金开了一个粗点心铺,并在附近收敛一些针线活儿。
这个记忆是片断的,还残留着摆列的点心盒和玻璃罐之类的印象。那里面,装满了许多着了红色、蓝色的点心,还有吊在上面的各种各样的糖人、动物饼干……
母亲缝制衣服的情景也依稀在目。她坐在狭小的席垫上,一个劲儿动着手指,缝五六针后,又用左拇指捋一下布,发出啦啦的声音。那像金属般的微声,常常吹进我的耳鼓。母亲那个时候还很年轻。
然而,我有一个始终不能忘记的往事,重重地压在我的心里。那就是一个微胖的小个子男人,他眼睛大大的,鼻翅两边刻着深深的沟纹。
那个男人总到我家来玩,来玩也不奇怪,因为他是父亲的哥哥。
根据母亲以后的说明,父亲的哥哥也是母亲的哥哥,对我来说就是伯父。他也是一个官吏,性格老老实实,是个稳健的人。因此,亲戚们有事,都找伯父,发生纠纷就到伯父家去请求解决。
这个伯父在弟弟死去以后,对于抱着一个幼儿辛劳过活的弟媳,给予某些关照也是理所当然的。
伹我对这个伯父却是嫌恶的,不知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
伯父来到铺子里,简直像是自己开的铺子一样,向附近的孩子们卖点心,我看见了就厌烦。那时我大概已经七八岁了。
然而伯父对我很亲热。他有三个孩子。从来没有给自己孩子买过的高价玩具,却给我买来,我就在铺席上拿着玩起来。伯父这时自夸似的指着玩具,向和他并坐的母亲说明着,母亲高兴地笑了。我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我在外边受了别的孩子们的欺侮,伯父就动了真气,到门口大声申斥人,我感到羞愧得没有办法。伯父申斥人的那种激动样子,真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等到欺侮我的孩子走散了,我就被连哄带劝地领回家去。我一面惑到羞耻,一面讨厌伯父的这种做法。
伯父为什么为了我就对别的孩子那样激怒呢?我虽幼小,也直感到那种做法好像是不自然的;而且领我回来时那种哄劝的样子,更令人觉得是多余的讨好。
伯父喜好钓鱼。
从我家到海滨,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他钓鱼总要领我去,那也好像是为了讨我喜欢。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跟着伯父去,我很少看到海,他就用这个办法引诱我去。
那是哪里的海岸呢?总之,映入我眼里的,是一个大堤一样的场所。垒着石墙,下面是涌着白浪的苍色的海。钓鱼的不止伯父一个,持竿垂钓的还有几个人在。哪一个都是坐在大堤上面垂着钓丝,其中也有下到大堤顶端积石突出的地方,冒着危险垂钓的人。
伯父钓鱼的场所,几乎就在大堤的顶端。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现在回想起来,不是在大堤顶端被暴风摧坏的石墙上,就是在那里矗立着的岩礁上。总之,是从高堤爬下来,在一个石头或岩礁上垂钓。
伯父没有让我到那里去,因为小孩去有危险。那里鱼最爱咬钩,伯父钓起来就照顾不上我了。天已薄暮,他还在那里坚持着。记得我曾心慌地看见附近钓鱼的人都陆续走散了。他也让我拿着一支小小的钓竿。
鱼笼里跃动的鱼;从石墙往大提上爬的海蛆和小蟹;冲到石墙下的海藻;强烈的海水腥味;在水平线上吐着长烟的轮船;默坐着垂钓的伯父……这一切,像活的图画一样残留在我的记忆中。
伯父总是这个样子到我家去,和母亲亲热地谈话。伯父一来,母亲就下厨做饭。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在菜板上切肉的声音。
除了钓鱼以外,我真嫌恶伯父,不晓得为什么嫌恶他。伯父是亲切的;追撵欺侮我的小朋友;给我买来玩具;说话也是简单易懂的。尽管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嫌恶他呢?伯父直到很晚,还留在我家。
我躺下一操搓眼睛,母亲就说宝宝快睡吧,拍着哄我入睡。直到我稍大的时候,母亲都是陪着我睡的。
一次睡着后,我忽然醒了,发现母亲不在身边。这时,听见旁边屋子里有伯父和母亲喊喊喳喳低声说话的声音。
这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我那时还没有记性。大概时间很长,我有些气急了。
和伯父一起去钓鱼,我每次都有记忆。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伯父穿着和服,腰际系着带子,并卷起两袖在岩石上站立着。飞沫不断溅上岩头,苍色的海做为背景,在伯父身边摇动着。
见过多少的事情中,只有这个印象鲜明地浮在脑际。伯父脱下的木屐也在记忆中。不,不仅是木屐,连伯父脚下卧着的粗绳也映在眼中。那条棕榈绳系着划靠在附近的小船,船久久地在伯父脚旁横泊着。
仅仅是这一点点事。我的记忆零碎片断,已经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情景了,忘却的部分很多。
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记不起来了。伯父死了,是意料之外的死。
我看见母亲在一个房间里恸哭。她把人家委托缝制的衣服揉搓着扔在旁边,伏在铺席上哭泣,她的头发和肩膀剧烈地抽动。我在拉门的后面站着看。对于伯父的死,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竟是那样的悲哀。
五
小矾泰子由于工作的关系,回家的时间是不固定的。
我在晚8点去。有时她还没回家。像前面说过的,她在收集保险款之外,还搞劝诱工作,所以晚的时候就到10点甚至11点。
因为时间不一定,我待会面有时就来不及了。
健一独自玩耍的时间多了,那时的健一看见我进来,就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想尽可能地驯服这个孩子,就和他谈这样那样的话,可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一句话也不痛快地回答。
然而我进来,他也并不拒绝。
原来,泰子离家前做好午饭,又考虑自己晚归准备了晚饭,孩子就老老实实地自己照样吃掉。我屡次到泰子家去,健一并不和附近的孩子结伴游戏,他好像自己在附近玩耍,很快就自己回来。他没有和友伴们一起游戏的习惯。
我在晚上等待泰子的时候,经常就和健一两个人挨过这段时间。因她不在,也就可以回去了,可总觉得一回家,就难于再出来,而且,往返也麻烦。所以,等她回来,自然就要好几个小时。
等待中,我往往随便躺下,就假寐起来。
健一对我在干什么,好像漠不关心。他独自一个人玩着积木,看着旧画册,并且嘀嘀咕咕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随意玩耍着。我平日认为他不爱说话,但他自己玩的时候,嘴里却总是喃喃地说着一些什么。
我等待泰子的时侯,和健一就是这样谁也不理谁。孩子自己随便玩,我就自自由由地躺着看杂志、睡觉。在同一个家里等待同一个泰子,我和健一却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健一对我却不是全然无视的。有的时候,我偶尔从读着的杂志上方抬起限睛,常常看到健一在直直地瞧着我。孩子的眼睛清亮澄澈。看见他那凝视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令人害怕。
但他毕竟是个6岁的孩子,要求我去照料他也是有的。
“小健,要铺被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
另外,去帮助他一下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厌烦的事。从其一方面考虑,他毕竞是一个不找人麻烦的孩子啊。
我迷迷糊糊正睡着的时候,泰子匆匆回来了。她立即准备晚饭,这是这个家庭给我的乐趣之一。
健一每到10点,就赶紧睡觉。此后,就是我和泰子自己的宝贵时间了。
她整理带回来的收款卡片,我也去帮忙。帮忙中,我了解了收集保险款这种事是非常辛苦麻烦的。劝诱也不是轻松的工作。和保险公司相比,我也不知道我去工作的那个公司有什么乐趣。据她说,收款在公司方面,是不乐观的;要是劝诱这方面的成绩也上不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解雇了。总之,对她来说,每天的成绩都和生活紧密相关。我这才了解她的窘况,她就像站在悬崖上一样。在这种苦累交加的生活中,泰子对我还是给予了尽心尽力的体贴和照料。
她还是对我和健一之间的关系担着心。所以夜里回来晚了,见我和健一都已睡下,就显得格外高兴。
“小健和我很熟了。”
我为了让她更高兴,就这样夸张地说。
但,健一和我果真很熟了吗!
他开始就采取冷漠态度,绝不和我亲近。他顽固地和我保持着距离,只是从自己的框框里用大眼睛直直地观察着我。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个月。我和泰子结成这种关系以来,已近半年了。
我背着妻子偷偷地行动,也避开泰子邻居们的眼目,总是趁着夜色去,因而还没有传出什么闲话来。啊,半年时间,竞保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泰子家是我唯一安乐的场所。在公司里工作没有出头的希望;家庭生活又枯燥无味;我已36岁,竞产生了倦怠感。给予补救的,就是这个6叠和4叠半的泰子的贫寒之家。
假使家里没有健一这个孩子,那就会更惬意了。不,有也没关系。如果健一和我稍有亲近,性格又明朗些,我一定会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爱他。我爱抚他现在还是表面的,可至今,我屡次努力也全是白费工夫。这个孩子的心性是非常顽拗的。
想到自己幼年的经历,健一的心情就不是不可理解的了。健一是警惕着母亲被我这个人夺去,我给予他种种亲切,他都认为不外是欺骗的手段。和我嫌弃伯父一样,健一也在拒绝着我。
我在理解健一心情的同时,这个孩子却使我的心日益沉重起来。说到什么时候都不会亲近我,虽不是理由,但这个孩子毕竟使我不快。
举一个例子,那是一天晚上的事。
像往日一样,我等着泰子,不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一睁眼,看见健一拿着一把菜刀,从旁边走过来。
我差一点叫出声来。
但仔细看看,这个孩子正在削着烧饭用的碎木头做小船,菜刀是用来削木头的。在席铺上,木屑削得到处都是,船的形状已经削出来了。
健一拿出厨房的刀,自己一个人像往常一样一面嘀咕着,一面削着木头。
健一手里拿着菜刀,原来并不是准备杀我的。
六
从此以后,我对健一类似的动作,就感到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例如还有这样一件事。
泰子给健一在家里做了一个秋千,那不过是在门的上框悬挂了一条绳子。健一就蹬着它,一个人摇荡着。
但一天晚上,也还是等待迟归的泰子,我正在着迷地看书,忽见健一握着秋千绳子,死死地盯着我。
因为秋千只是垂挂着的绳子,捏起它下端稍上的地方,恰好成了一个环形。健一正用小手做着这个环套。
我见了大吃一惊。眼看着孩子的手做了绳环,心里不禁评怦地乱跳起来。
冷静下来再看,倒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仅仅是握着秋千的下端。但那个样子威胁了我,不由得幻想是要用那个环套勒我的咽喉了。
那也不是健一有什么特别打算,不过是漫不经心地玩耍而已。如果是别的孩子,那倒不算什么,但健一这样做,却使我产生了恐怖感。
这么说,还有另外的事情。
泰子家老鼠多,闹得很凶。一天,她买来杀鼠药夹在慢头里,放进柜橱中去。
“小健,吃了这个可不行,马上就会死的呀!那是专门药耗子的,人吃了就死啦!”
泰子嘱咐健一注意,健一也点头说知道了。
馒头,泰子亲手分别放在碗橱里、顶棚上和衣柜后。那时我拾巧在场看着。
大概是第二天晚上,我给健一买来了糯米豆馅点心礼品。
“小健,来,吃吧!”
我到了她家,就把那个点心盒子递给他,这时候,孩子连一声谢谢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就默默地接过去。那夜,泰子还是回来的很晚。
我照例自己躺着读杂志。这时我想吃甜的,就让健一把糯米豆馅点心拿过来。
健一对我说的话,听进去和全不听的时候都有。这一点,他是顽固而且反复无常的。我说拿来糯米豆馅点心的时候,健一的反应是天真直率的。他在盘子里把点心五个六个地分开,放在我躺卧的头旁。
“谢谢!”
我一面读杂志,一面用一只手抓点心吃。当我追着铅字读的时候,无意中伸出手去拿第二块点心,忽见点心里有异质的东西,和淡茶色的点心不同。那是白色的馒头。
我忽地跳起来,那个馒头是泰子放进杀鼠药而置放起来的毒饵。
我向健一那边看了看,他已经不在了,好像到厨房什么地方玩去了。
“喂,小健!”
我走到厨房去,见他正用水洗盘子。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个6岁的孩子就干这些事,洗净脏盘子,然后用碗巾擦干。小小的年纪,已经养成帮助不在家的母亲干活的习惯了。
我把毒馒头摆在眼前。“这么无用吗?竟把这样的东西拿来了!”
健一目锋锐利地仰头望着我。他闭口不说是不是他拿来的,倏地从我手里夺过馒头,扔进厨房的柜橱里去了。
这个孩子到底想着什么呀?我渐渐恐惧起来。我正热衷吃点心的时候,却悄悄塞进来毒馒头,假使我不加小心吃下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呀!
但这件事,不能马上告诉作为母亲的泰子。对于她来说,这个孩子是离不开的唯一依靠啊。
但是,她一心一意把爱情赐给我了。
对于泰子,孩子是可爱的,但和我的爱情也是宝贵的。非常了解她内心的我,怎样能把健一的事情告诉她呢?
然而,健一对我的态度依然故我。
平日,一点老样子也不改。但,不知什么时候,我却发现了健一“杀人”的念头。
例如,此后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还是我自己等着泰子回来的时候。
一直自己玩耍的健一,默默地出去玩了。我没有挂在心上,这个孩子出外和在家是一祥的。作为不亲近我的补偿,是不干扰我。如果健一除掉那种让我察觉的敌意,就不是现在这样令人烦恼的孩子了。
泰子回来得很晚。
因为她回来得很晚,我得便的话,就一再到途中去接地。不管怎么说,她家离汽车站相当远,而且途中有麦田,夜里又黑,我怕她胆小,就常站在道上迎接她。
那时,我出于这种考虑,又出了家门。
这个家的房子小,有正门和后门。考虑她总不在家,正门经常锁着,只开着后门。
伹我出后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打不开,我几次用力拉,照样是一扇关着的不好使的门。尽管一时开不了门,但想来也没有打不开的理由啊。
我用力拉门中间,发现外边虽没上锁,但拉手却被铁丝什么的给拴住了。这是健一干的事。
孩子想把我幽禁在家中。不过,如果打开正门内侧的锁,还是能出去的。
使我陷于恐怖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健一把后门从外边拴住、想把我禁闭在“密室”中的这个小小的阴谋。不,那也许是个小动作,但我对他这个打算吃惊了。实际上,知道正门锁着,后门再用铁丝拴住,这是企图把我监禁在没有逃脱余地的密室中啊。
七
我对6岁的健一,是不必要的神经过敏吗?有这样的孩子在,我理应不去泰子家。但这在我是办不到的。
我爱着泰子。见她在凄苦的生活中挣扎,更不能舍弃对她的爱情了。我一面留心着健一,一面照样常去她家。
我还没有把健一的事告诉泰子。冷静想来,药慢头的事也好,拿出菜刀的事也好,从外边拴住门也好,都只能说是孩子单纯幼稚的行为。而我认为似乎有什么问题,那不过是我的胆怯而已。
“健一渐渐和您亲热了吧?”
蒙在鼓里的泰子常常这样说,我也没有加以否定。对于等她回家的我和健一的关系,她是自以为这样的。
但是,健一不是还可能搞什么异常的举动吗?我的疑心越来越严重了。
我对他的举止动向更加警惕起来。
平日什么事也没有,6岁的孩子只是天真无邪地玩要着。孩子不出去,就蹲在家里,总是和我面对面地呆着。
健一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我正提防着他。来到这个家,不久就将近半年,我的存在,在他理应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尽管如此,为什么我还要对这个孩子警惕着呢?
那是因为他平日对我不关心,总好自己一个人玩,因而当我疏忽大意的时候,就意想不到地感到了健一的“杀机”。
我在这里毋须再絮叨这些事例,可以进入故事的最后部分了。
泰子家没装煤气,也没有电炉灶,还像过去一样使用土灶做饭,烧的是劈柴。
把这些劈柴再劈成碎块,是健一的功劳。小小6岁的孩子本来是不能胜任这个劳动的,但他总愿帮着母亲干这样那样的活儿。所以,泰子粗粗劈开的木柴,他就用柴刀再劈成小小的碎块。
这把柴刀是细长的,安着木把,比普通的柴斧轻得多。我常看见健一笨手笨脚地劈着这些烧柴。
让孩子干那种事很危险,我屡次提醒泰子。
“他很灵巧,一次也没受过伤呀!”她笑着回答。
又洗碗接,又劈烧柒,这个孩子懂事了。她这样说。母亲天天上班不在家,一个男孩子也许会自然地去干这些事情的。出事的夜里,泰子也还是回来晚了。我8点左右已经回来,在家里等着,但到9点她也没有回来。
总的说来,收保险款在月末和月初最忙,又要收齐钱款,又要整理卡片,事情多着哩。
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已养成了默默等待的习惯。这样做,不止是为了和她谈心,也因为她也会心地感到我已回来,就从外面买来一些食品。所以,我一旦离开那个家,就不能在她到家之前悄然返回,那会使她失望,我也不愿让她这样失望。实际上,两个钟头也好,三个钟头也好,我总是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那夜,9点过了,泰子还没回来。
我想慢步去接她,但因白天过累,终于呼呼地睡着了。
这时,健一随便铺起被子也躺下了。睡前好像翻着画册什么的,后来却抛在枕边,背向着我静静地睡去。
我在睡梦中睁开眼,已经快到11点了。因为泰子回来最晚不超过11点,所以想到黑路上去接她,就站起身来。
这时为尿意所催,我走进厕所,那时,正有一个什么人斜着眼睛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厕所就在4叠半的房间旁边,那里紧挨着后门。厨房的电灯熄掉了,厕所里有一个微暗的灯在点着。
我刚刚推开房门,看见健一在暗黑的厨房里站着,不禁吓一跳。
趁着微光,我看见健一手里,握着那把劈柴用的细长的柴刀。
他默默地直立在我的前面,眼睛闪着光。
6岁孩子的形象,在我眼里消失了。在那边拉着架势等侯的,是一个握着凶器的男人!
我直感到,他是准备乘我打开厕所门的瞬间,对我进行不意的袭击。
我的恐怖在难以形容的感情中涌了上来。瞬间的动作,是我为了自卫,向握着刀的黑影正面,猛扑过去。
我不顾一切地拼命勒住了这个小杀人者的咽喉。
我以杀人未遂的罪名被捕了。
健一扑倒在地,意识消失了。回来的泰子慌忙请来医生,经过抢救,最后才恢复了正常。
泰子向医生做了种种请求,但医生害怕出现万一,报告给警察了。
警官就我杀害6岁儿童的动机,做了种种审讯。但我很难供述清楚。是否可以说明这个小孩子对我怀有“杀意”呢?如果这样供述,一定会遭到耻笑,因为这是6岁的孩子和36岁的大人之间的事啊。
“你憎恶这个孩子吗?”警官问道。
绝不是僧恶。我曾想尽办法让这个孩子遵从我的意志。为了这个,已经费尽了心血。
在“杀意”这个问题上,警官更是不能理解的。6岁的孩子是没有那样的思想的。警官这样说,但,这是警官不了解情况。
警官又把杀害健一的问题,做了别的推定,频频地向我讯问。总之,是为了我和泰子结合在一起,就企图杀害这个成了累赘的孩子。他这样解释。
我屡屡辩解,他就是不信。不止是警官,恐怕对世间的任何人这样说,也不会使人相信的。为了我和情妇的永远结合,就企图杀害这个累赘人的孩子,这是世间惯有的常识啊。
每朝每晚,我从拘留所被拉出来,就催迫我承认警官所说的这个常识性的理由。
我照常否认,不是那样。我不憎恶健一,是害怕健一;我真心想处好和健一的关系。一味这样供述,到头来,莫非你的头脑不正常吗?警官连我的精神状态也怀疑起来了。
数日拘禁,反复着如此执拗的审讯。我发火了。为什么得不到理解呢?看来,不说说我自己的经验,恐怕警官是不能明白的。我叫道:
“为什么我说害怕健一?因为我也是那样干过的!”
警官哑然了,我继续供述:
“我小的时侯,有那样的经验。独身过活的母亲家里,每日每晚总来一个男人。他是我父亲的亲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我对这个伯父的到来,憎恶得不得了。因为母亲成了不洁的女人,就更忍受不了这个可恶的伯父了。”
“那么,怎么样了?”警官疑问道。
“我把伯父杀害了!”我苍白着脸嘶叫着,“伯父常到海堤上去钓鱼,我也被他领着去。伯父钓鱼是站在海提顶端最危险的地方,他的脚下,有一条为了系船而长长伸展的旧绳索。我离开伯父站在他的后面,偷偷握起绳索的中间部分,等到伯父的脚接触到绳索的时候,就用孩子的全身力气,把绳索抬起来。背向我站着的伯父身体正在转动中间,被绳索绊倒,像个木偶人似的掉到海里去了。母亲和世间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万万想不到7岁的孩子能干那样的事,还以为是伯父钓鱼不慎掉到海里自己溺死的哩!”
[book_title]高雅的姐弟俩
一
位于东京麻布高岗的T坡,是有名的高级住宅区。明治时代,那一带密集着政府高官和财界巨豪的公馆,到现在也还保留着昔日的传统风貌。近年来,又驻进挂着各色美丽国旗的外国使馆,绿荫深处,隐现着白墙环绕的馆址,映衬出一派异国的情调。
那里高岗多,连结谿谷的有陡急的坡道。坡道上砌着石阶,不明不暗的光线遮掩住阶上的石纹。
长墙几度弯曲着,向道路两旁伸展开去。如果看见附近使馆领着爱犬出来在路上散步的西洋妇女,就会觉得这里怎么也不像日本。
街道当然不只一条。在半道上,又分出若干狭窄的小巷。进到巷里,必定有一幢幢格局漂亮的宅邸排列着。这些宽敞的宅邸中间,既使有些矮小的家屋,也都是绝不能破坏这种高雅景色的上等房屋。
从这里去市中心的人们,几乎都乘坐自家用车。偶尔有步行的人到相当远的市场上去采买,也都是被雇佣的孩子。
如果看见除此以外的人,那就不外是路过这里的了。这些人经常是一边走着,一边环视左右的家屋,露出来羡慕的眼光。
这里,夏日炙人的时候,强光被绿林吸收而变成阴凉的;到了冬天,阳光又被聚拢来,使人们感到温暖。
但是,哪里也都有背阴的地方。美丽的宅邸街的石墙下面,有一块不显眼的地段静静地卧着,毫无变化。这个地段,在情理上讲,也算不上是一条宅邸街,只有小小的家屋好像很谦逊地聚集在那里。
不过,就是这些人家,也具备着十分优雅的气派。各自围着短小的墙垣,整天关着门的人家相当多。
从这个地段,早早晚晚往来于市中心的人们,毕竞是无力乘坐自家用车的,住在这里的人,到别的坡道上去乘东京都运营的电车必须步行。尽管如此,还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大模大样地走着。
其中,经常走着一个具有引人注目特征的男人。他细高挑儿,身材像女人般的苗条,看来年近50,而又溜肩膀,是个中性人的体型。
他在路上慢步行走,总是保持着娴静的气度,而且像盯看鞋尖似的总低着头走路。
那个人的特征,从侧面看更显着。头发稀疏了,但总是留着平整光滑的梳痕;椭圆形脸的正中,长着秀美的前额和高高的鼻粱,眉眼优美,唇型也很好看。
无论谁看见他,都会想象他在年轻时该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美男子。他的容颜,至今依然充分保留着昔日的风采。
不过,他的容貌已经显老了。皮肤松弛,皱纹增多,秀丽的眉间竖起纵纹,眼皮也垂了下来,双颊瘪陷,下颚肌肤松
垂得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总之,眉目轮廓虽还端正,但像被小虫咬伤了一样的无数皱纹,缠绕着各个部位,不免加深了那可悲的残年老态。
经过年轻时代的美男子的悲哀,没有比这个人显示得更典型的了。一朝春尽颜色老,那鲜花被风雨吹打而枯萎凋落的形容,并非只限于女性。美男子的衰老也会表现在他的容颜上来的。
他已近50岁了。虽说如此,但看上去只是刚显老相,这一定是因为他受惠于优越的先天条件吧。
“他是生驹家的才次郎,在附近很有名!”
附近的人们看到他,都这样议论着。
他是个讲究穿戴的人。胸衣里经常半露一块白手绢,肩上、裤腿上一尘不染,简直像个宫内府的司礼官。
他总是低头走路,好像数着发出咯咯吱吱音响的鞋声似的,慢步走上坡道;傍晚又以同样的姿势走下坡道来。
生驹才次郎是他的姓名,这个姓名和他的形姿,果真非常相称。到附近朋友家来访的嘴损的男人,知道他的姓名和看见他的形姿之后就嗤笑道:
“年轻的时候,想必像是春宫画里的公子哥儿吧。”
“他是干什么的呀?”
“嗯,据说是在银行里做事的。”
生驹家住在这里已经20年了。可是附近的人们,谁也不大清楚生驹才次郎是在哪里工作的。
但他在银行里工作是错不了的,而且靠熬年头当上了一名科长,挣的工资相当高。
他显露出凋落的容颜,其实是年轻的才次郎在外国支行工作的时候,受到那些国家女子们非常珍爱的结果。也有人这样活灵活现地说。
然而,到底是生驹家紧邻的人们的议论,才是正确的。
生驹家,就在从一条窄路再走进只容两个人并肩走过的小巷的深处。那条小巷相当长,走到尽头就是生驹家的正门,家屋相当古旧,门札上用典雅的笔迹写着“生驹才次郎”的姓名。
但,这不是正在银行做事的现今户主笔迹。附近常常看看到一个60岁左右、举止文雅的老太婆,是她动笔挥毫的。
姐弟俩都有端正的容貌,长得非常相似。老太婆肤色洁白,身材苗条,剪着银白的垂发,脸上不断泛着高雅的微笑。
无怪乎老太婆的五官相貌在女人中是超群的,她在遇到邻人的时候,总是抿嘴眯眼地说起话来。
无论谁看见这个优雅的老太婆,都会和想象弟弟一样,想象她在年轻时是多么美丽俊俏,是多么撩动众多男人心胸的了。
她说话也很得体,现在已经称做高雅的语言了,就是所谓“敬语”体的表达方式。正因如此,这个女人外出的时候,还是值得一看的。
二
老太婆外出的时候,必定穿上紫色的圆领短和服外衣。现在,这种只能在大正年代风俗杂志上才能看到的外衣,年轻人一定会觉得眼生而不认识它的本来面目了。其实这是用缎子做的,褪色发黑时,就在胸间系上一个环形的缨络垂下来。下面穿的衣服是绉绸的,色调和样式都远离现代。里面是绫子的内衣,也是古旧的深灰色。总之,绫子的内衣配深灰色的绉绸,再套上紫色的圆领短和服外衣,无论如何也像从大正时代走过来的人啊。
“这个衣裳啊……”
当别人问询的时候,老太婆定要夸耀地回答:
“这些衣服是我年轻的时候,从夫人那里拜领的;其余是大人赏给的礼物。可到现在只剩下这几件了。”
她这样说明着。
听说大人这句话,不论对方是谁都会感到惊奇。可是细问下去,那是九州方面的一个诸侯出身的贵族。她年轻时曾在东京的那个府邸中,给那位贵族夫人当过女侍从。
“在府里,我一直服侍了16年。”
她必定还要这样补充说。
“到40岁那年,我还服侍着哩。夫人故世后,我趁大人从京都的公卿大臣那里娶了一位小姐的机会,才从府里辞退下来。”
听到的人,眼前好像浮现出“镜山”之类歌姬演出的舞台。
这个老太婆名字叫桃世。把桃世和才次郎的名字并列出来,又会浮现出年轻的美男美女的身影。
但是,这个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婆,57岁,才次郞叫她“姐蛆”。实际上并非姐弟关系,而是才次郎亡兄的遗孀。5年前,因为丈夫死去,才次郎才把地接到自己家里来的。
这个老太婆名字叫染,一副普通的老年妇女的面相。额头宽,眼窝深,颊骨大,下唇长。和挑世站在一起,简直像是雇来服侍她的老女佣。
挑世和别人谈起染的时候,不称呼她的名字。
对附近的人们,用“家里的媳妇”这样的说法来表达。说是“媳妇”,不用说,是意味着亲弟弟的媳妇啦。
“家里的媳妇,言谈举止实在是不高雅的啊!”
这已经是挑世的口头语了。
桃世的一切言语举止,都保持着“贵族习惯”。所以染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受到桃世的呵责。
“我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想学习那一套礼法规矩啦。”
染对邻居们发牢骚。
可是,染在桃世和才次郎面前绝对抬不起头来。当然,由于在经济上受到人家的全面照顾,就不具有那种提意见的身份了。受到桃世的责备,57岁的染总是鞠躬如仪地表示歉意:
“我冒犯了,请原谅吧。”
“家里的媳妇根性很坏,她只是伪装向我们赔不是,其实却在肚子里讥骂着哩。”
桃世在邻人面前制造舆论。
那不是扯谎。染不论怎样赔不是,也不现出悲愁的脸相,倒像日常问候的那样,现出一派满不在乎的样子。
桃世和才次郎之间,平素是情谊甚笃的姐弟。才次郎称、桃世为“姐姐”,桃世称50岁的弟弟为“才次郎先生”。
桃世离开女侍从位置以后,就孤身一人投身到才次郎家,一直生活到现在。
“才次郎真可怜,我是总想给他找一个好妻子的啊!”
这也成了桃世的口头禅。
实际上,才次郎一直是个独身的男人。
由于年轻时总认为自己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想来提亲的一定不会少,但结婚的事实却一次也没有。
提亲的的确不少,但哪一个也无结果,就这样让才次郎孤独地进入了老衰之年。
“他是很不幸的哟。那个事嘛,是因为没有遇上好姻缘哪。可幸机缘来了。其中有个姑娘发誓非才次郎不嫁,结果未成反闹了个自杀未遂事件。那也还是除了本人性格以外,和门第家风都有关系哩。”桃世这样追述起往事。
附近有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知道才次郎一直独身未婚,就来提说亲事。
那时,才次郎绝对没有从内心里拒绝的意思,看了照片,就去相亲了。
但相亲后,才次郎却断然拒绝了。
这是平日所说的一大难题。介绍的对象倒是很不错的,不过并非初婚的处女。她是一个公司要人的遗孀,要找一个丧妻的高级官吏。就凭这一点,才次郎没有中意。
拒绝是干脆的,结果那个好管闲事的人也罢手不提了。
这样,关于才次郎,自然就出现了某种议论。
“才次郎难道是一个不能者吗?”有人这样说。
事实上,凭他那俊美的容貌,溜肩膀的女性身姿,说是功能障碍者或半阴阳人,也似乎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首先,才次郎至今一次也没有结过婚,就是令人奇怪的,何况他又有超人的容貌。现在的地位是在银行晋升了科长,收入是其他公司同一位置的人们所望尘莫及的。
说透彻些,对所提亲事,他在特意相看之后又挑毛病,采取了拒绝态度。这意味着才次郎知道自己身体上的缺陷,而故意做作的行为。
关于他肉体上的缺陷,也许是才次郎青年时代在外国染上重病,留下后遗症才成了不能者的。也有人这样推测。
但不管怎样,因为他收入相当高,老了也还持有超人的容貌,所以在别人看来,对他一直过独身生活而感到奇怪,那也是当然的。
这样说,才次郎好像也没有别的女人。他早9时离家,晚6时准时回来。那前屈的姿势,像对着表一样地,准时在坡道间上来下去。
三
在生驹家,所有炊事活儿都由染来承担。但毕竟是57岁的人了,上街买东西之类的活儿到底不顶用了。最近雇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通勤女帮工。女帮工叫村上光子,是有两个孩子的寡妇。
桃世碎嘴多舌,而且神经质,那也是在贵族家养成的习性。盘子也好,茶碗也好,毎天的食器,必得用报纸一个个地包好,再放进食橱里去。真是费事的家务活儿啊。
“我对干得邋邋遢遢的事非常生气。真的,看见那样的东西,我的神经就发颤呀。”
桃世对女帮工村上光子认真地嘱咐着。
但这也是对每日做饭的染的挖苦讽刺。
桃世往往对染不问青红皂白地加以斥责。窗棂也好,门褴也好,只要用手指摸出一点灰尘,就要大大地训斥一顿。
这时候,染照例要行礼赔不是。
“真是没办法对付的人啊,你的父母干事也是这样邋遢吗?”
57岁的老太婆,像小女佣一样地被数叨着。
但不管怎样受训斥,染一点也不还嘴。特别是想要分辩一下的时候,桃世就横眉立目地狂喊乱嚷,脸上暴起青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好像要倒竖起来。正因为是一张漂亮的面孔,所以那闪着凶光的怒相就显得更可怕。
在这样的生活中,染似乎感不到什么乐趣;其实,她却有一个最大的偷快,那就是桃世和才次郎吵架的时候。
姐弟俩平日感情很好。听两人谈话,令人联想到高贵者的仪容。
“才次郎先生,今天给您买来喜欢吃的东西了,请用吧。”
“哈,是什么呀?”
“是鱼。我路过市场,见到非常好吃的比目鱼上市了,所以买回来,请您多用一点吧。”
“这时候,不是比目鱼上市的季节呀?”
“不,即使不是季节,新鲜鱼也是美味啊。今天的午餐,在银行吃什么了?”
“啊,是面包和汊堡牛肉饼。”
“为了您的身体,尽吃肉可不成。同是脂肪,听说还是鱼素淡得多。关于吃饭,您自己可要十分注意哟!”
这样和睦的气氛,有时也会演变成一次吵嘴,从而陷入激烈的争斗之中。
桃世发出尖锐的声音乱喊才次郎,并且破口大骂。平日典雅的语言,都从她的语汇中放遂出去了,她以毫不容情的架势发狂施暴。
才次郎也用激烈的语言回骂。他好像有个什么短处,不觉间终于向姐蛆屈服了。特别是他考虑祧世有歇斯底里症,所以怕她借故逞现出狂态也未可知。
争吵的原因,多半是由于她在庭院中驯养蜥蜴的事。到了夏天,青蛙也在那里增多起来。
这里原来是个池塘,因为没有完全填实,所以成了潮湿地带。蜥蜴从春初就相伴着络绎出现,五色的筋纹在背上闪着光。
挑世喜爱爬虫类,经常给它们喂食,所以蜥蜴始终在生驹家聚集不走。
才次郎特别嫌恶爬虫类。不必说蛇了,就是蜥蜴啊,青眭啊,只要一看见,就要变颜失色。所以看到挑世拢集蜥蜴的时候,脸色立刻苍白起来。
桃世知道这一点,就总在才次郎外出时给爬虫类喂食,但才次郎回来却很不高兴。蜥蜴在庭石旁和树萌下匍伏,他就扭头直直地望着院内的套廊。
才次郎怒上心头,向桃世进攻了。
“姐姐,您还给喂食吗?”
“不,一点儿也没喂啊。”桃世用清亮的声音回答说。
“不可能!喂了,蜥蜴才都爬到院子里来的!”
“那是动物啊,进来就让它随便吧!”
“不,那是从您喂食以后才来的!”
“没喂!”
“不,喂了!”
争辩的最后,才次郎拿起圆木棒想在院子驱赶。桃世立刻怒目横眉,紧紧抱住才次郎的腿。
“不是怪可怜的吗!你要干什么?”
“打死它!”‘
“你真是个残忍的家伙!你在我眼前杀一只看看,决饶不了你!”
此后,桃世就现出白发倒竖的样子,高声吼叫着。
桃世白天在附近散步常向人请求:
“贵宅没有苍蝇吗?如有,请分给我一点好吗?”
开始,不知道这为了什么。反正每家都讨厌苍蝇,既然老太婆特地来请求,就都把捕捉到的苍蝇用纸包好给她,老太婆就絮絮叨叨地一再道谢。
这样的事,一周要有几次。把苍蝇集中在一起作什么用呢?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目的,那是用来喂养蜥蜴和青眭的。不错,为了喂养它们,磨碎的鸟食不中用,用面包的碎片做食饵也不行。
明白了目的,哪家都引起了震动。
生驹家几乎没有苍蝇。那是因为挑世每天早晨都细心地来回扑打。不仅如此,也让染分担这个任务。连帮工的村上光子也把捕蝇当作重要的事情之一了。
村上光子在附近转游着,进入各家去捕蝇。这样,各家苍蝇都少了,而且因为不要报酬,又受到感谢,真是一举两得啊。这是挑世许可的,通勤的女帮工也无挂虑了。
“捕不到所想的那么多苍蝇可怎么办呢?”
附近有人好奇地问道。
“那就到市场鱼铺先生那里去扑打,那里不论什么时候都聚集着许多苍蝇哩。”
“噢!”听的人愣神无言了。
“那么说,你的心情不坏呀!”
“开始时心情不好,但因没有办法只好死心塌地地干了。因为这家给的工钱比别的人家多啊。”
37岁的村上光子照例这样回答。
四
附近的人们,单把村上光子引来来捕蝇,理由之一,就是怀有打算探听生驹家内部情况的兴趣。
这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泛着微笑,非常谦恭地说出话来。说是非常谦恭,那不过是表面的姿态,其实却抑制不住自己快嘴快舌的习惯。所以,附近对生驹家的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了。
在那个家,桃世独裁一切,才次郎在姐姐面前退缩畏葸,嫂嫂染像女佣一样地任人驱使。
“没有投身之处也没办法,那个年辈小的太太可真可怜啊。”村上说。年辈小的太太指的是染。
“太太经常被人严厉训斥,辈数就像变小了,别看她那个样子,也还有愉快的时候哩。每当姐弟吵架的时候,她的脸上就露出没有比这再值得一看的快意了。”
这样说的村上光子,也许就是同一类命运的女人。她丈夫早巳和她死别了,以后就当看护妇和包饭妇。不久又成了家庭临时女佣人,在各处人家流动,她待人处世有幸灾乐祸的毛病。
桃世在附近的路上和人相遇,就说:
“忙得很,实在是没办法啊。”
寒暄中必定插进这样的话。
忙什么呀?自己也茫然不晓。
在桃世的神经质方面,还有下面的一些故事。
她让人把食器一一用报纸包好放进食橱里,已在前面写过了。但这些都是瓷器,稍有疏失,就会摔碎的。
生驹家里,有不少成组配套的非常高级的茶具和食器。挑世虽然不是那种挥金如土的人,但是残留着从前在贵族家服务时养成的癖好,对于买器皿是不惜花钱的。生活由才次郎的工资供给,才次郎挣高薪,并有相当的储蓄。挑世常常购买器皿,就任意拿出去一笔笔花掉。才次郎却不肯如此浪费。这种时候,姐弟之间的争吵也就开始了。
在这种倩况下,高级碗碟增多了,而且都是成组配套的。染并不是那样细心的女人,有时就把这些成套的食具茶具滑手打碎了。
这时桃世就勃然大怒。不论5个、7个,还是15个,她把残破的盘碟统统拿到套廊,摆在染的面前,敲着廊上的点景石高声斥责。她对成套的盘碟缺一个也不能容忍。
不用说,染那时总是身体哆嗦着,跪在地上哀求宽恕。
“你这老婆子发疯了!用不了几天,你就要把我家里的盘喋都给打光了!”
真狼狈呀!在磕头作揖求饶之后,染对村上光子说起这事时,只有凄凉地冷笑了。
这还是从村上光子口里散布出来的传闻,据说桃世始终是注意吃东西这件事的。唯有这一点,对别的倒不仔细。这个注意,就是担心自己吃没吃了带毒的食物。
所有的炊事,都由染和村上一起来干。但村上光子是通勤的女帮工,有时就休息不来了。每逢这时候,就由染一个人忙活。祧世害怕吃进毒物,也就是在这种场合。
“村上女士,请你务必不要休息。你不在,旁边就没有眼目了,不知那个媳妇要给我吃什么东西呢!”桃世这样说。
“你说笑话吧,太太,绝不会有那种事。”
“不,是真的。你是外人,怕没有留心这件事。那个媳妇想害死我,她认为我虐待她,就总是怀恨在心!”
为了这个,不爱养猫的挑世却养了一只猫。当染把盛好的饭菜端上来,她就把猫唤到跟前,一定在举箸之前给猫先吃。此后20分钟全不举箸,只看猫的反应。不经过这个实验,任何好吃的饭菜,她也决不进口。
“那么,染没有大怒吗?”附近的人向村上发问。
“发怒吗?稍微有点情绪不好,倒要被太太申斥一顿哩!不论怎样申斥,她也一动不动地缩在一旁。”
受到这样的待遇,索性还是进养老院的好。有人这样说。可养老院只收全无依靠的人,在生驹家没有消亡的限度内,染进养老院是无望的。
“才次郎先生为什么不娶妻呀?”向村上光子探询这事的最多。
“哟,这事我也不大知道啊!”村上还是抿嘴微笑地回答。
“一定是独身惯了,觉得那样还很愉快吧。”
“是有那样的传说。”
也有这样问的:
“才次郎莫非是个失去功能的人吧?”
“哟,那我可不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他总要进浴池吧,你没偷看过吗?”
如果像谣传的那样是半阴阳,入浴时什么变征也会暴露出来,这是想象式的询问。
不言而喻,这时村上光子的脸上泛出了暧昧的笑容。
然而,有洞察力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光子的微笑所含有的那种特别表情。那是什么都知道的人的特别表情……
然而,关于才次郎肉体上的疑问,最近在附近越发流传开来。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附近一个女人看见了才次郎进某妇女医院的身影。
那个医院离这条街相当远。那个妇女因到医院附近办事路过,看见了正在前面走着的才次郎。
从那有特征的形态和独特的走相,是不会看错的。那时恰值傍晚,见到才次郎在那不寻常的地方走着,但考虑并不是什么可以打招呼的亲近关系,就隐在行人中跟随着去看了。
这样,才次郎在那个妇女医院前面站住,就左右环视起来。
所幸,他没能发现这边有人,就安心地急忙走进医院的门里去。
以后,那个妇女才迈步走去,她通过医院门前时,确实看见才次郎在大门里面的铺石路上走着。
不用说,男人去看妇科是没有缘由的。
从这以后,在早有流言的才次郎的肉体缺陷问题上,就拴住了人们的想象。
“才次郎先生莫非想变成女人吗?”有人这样认为。
人们于是津津乐道了。不,是为了完全成为男人去做手术的。也有人断然这样说。因为变成女人,就不得不辞去职务,收入也断绝了。
五
那天,也就是出事的12月20日。生驹才次郎5时半就从坐落在丸之内的职所——XX银行下班了。
“今天,不从这儿去登户可不行了。”他对部下这样说。
登户在东京西郊,接近多摩川。正确地说,属于神奈川县川峙市。从丸之内乘电车去需要一个钟头。
“嚯,真稀奇,有什么贵干吗?”部下问道。
“没有什么。最近,有一个请我看画的友人住在那里,我是为看画去的。”才次郎这样说。
他到登户大约6时半,在友人家坐了40分钟。
才次郎看的东西,是一幅狩野永德画的色彩绚丽的挂轴,这个桃山时代的浓涂重染的图案,对于像才次郎这样的鉴赏者来说正合适。事实上,才次郎也很赞美。
他向这家告辞后又到邮电局,向家里发了电报。从登户到东京,当时还没有直通电话。
电文是发给姐姐桃世的。
“今夜迎接桥村君10时回去才。”这是电文的内容。
桥村是才次郎的朋友,两三天前通知从名古屋进京,那时曾写了信来。
才次郎在晚上外出不告诉家里的时候,必定用电话联系。这时还没有直通电话,所以才打丁电报。
才次郎乘午后9时40分到达的快车,在新桥站的月台上迎接桥村。
桥村是才次郎高中时代的朋友。现在,在名古屋开了一个杂货铺,这次是为观光久别的东京而来的。
“啊,久违了!”
“久违!”
两个人拍着肩膀,走出站外。
“今晚请来家里过宿吧!”才次郎说。
“啊,那是在给您的信中就告知要打扰您了。”
“那么,谢谢了。”
“家里人都好吗?”
以前,桥村有时来往,与桃世和染都见过面,所说的家人,就是指的这两个人。
“啊,都好。”才次郎微微露出羞赧的表情。
“姐姐们平日都是很健康的呐。”
“好极了。一家骨肉一起生活,不论多久都会和睦的啊。”
“可是,你吃饭了吗?”才次郎问。
“在汽车上已经用过了。”
“是吗?我干了粗心的事啦,你今天来,我无意中忘掉了,所以急忙在途中给家里打了电报,什么准备也没做。”
“好,好,那没关系。”
“明天,我有一个熟识的地方,到那里请您的客吧。”
两个人到站前,坐上了出租小汽车。
从新桥站到麻布丁坡的才次郎家,乘出租汽车需要20分钟,所以这时正是10时。
“打了电报,想必姐姐正在等着呢。”
事实上,入口的前门静悄悄地开着,才次郎进了大门。
“奇怪呀,谁也没出来,是睡着了吗?”
客人已经解开了鞋带。
才次郎不放心了。
只有3叠的房间和走廊的电灯开着,后面一片漆黑。
才次郎首先进了屋。
“睡了吗?”
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停立在8叠的里间门外。那是挑世专用的房间,里面全黑着。
“姐姐,姐姐!”
才次郎喊着,侧耳静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姐姐,桥村先生来了!”
声音稍大了一些,还是没人应声。
“姐姐,请起来呀!有客人来,快开门啊!”
他用手打开了拉门,进去开了电灯,见被褥铺着,可是投有桃世的身影。
“上厕所去了吗?”才次郎又这样嘟嚷着。
这时,客人正在走廊上等着。
才次郎回到桥村身旁。
“失敬了,请到这边来。”
他打开了旁边的门,唯有这间是西式设备,用6叠的宽度做为客厅。开了电灯,两人在椅子上对面坐下。
“姐姐就要来了吧?”
才次郎一边说,一面抽起一支烟,听不到走廊上有脚步声。
“真是没法子啊!”才次郎姑起身来。
“好了,请您休息吧,已经很晚了,明天早晨再见她不也可以吗?”
“不,没有那样的道理!”
才次郎走到走廊,再进到里间的8叠房间去。
可是,蛆姐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了下一个房门,那是一个6叠宽的房间,里面放着柜橱之类的东西。开了电灯,才次郎的表情变了。
他走出房子,在离开不远的地方,“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4叠半的房间。
“姐姐!”
不用说,这个姐姐是他的嫂嫂染。那里也很黑,才次郎打开了电灯。
染张着嘴巴睡熟了。电灯无意识地闪着耀眼的光,她却背着脸。
“姐姐,了不得了!”
他手伸到被上摇晃着。
“什么?”
染睁开眼,她睡意未消,眼睛发红。
“进来贼了,快点来吧!”
染还没有弄清楚事态,怔住了。
“姐姐上哪里去了?没看见吗?”
“怎么?没有那样的事理!我们两个人都因昨夜睡得很晚,疲乏了,今天8时就都睡下了。”
染刚刚清醒过来,脸色变了。
“柜橱里乱七八糟,抽屉全打开来,衣服也是一团乱!”
“啊?”
“姐姐您没注意吗?”
“因为我睡着了。”
染慌忙起身,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惶惶走进6叠的房间,染站在隔扇旁竦缩着。
柜橱的抽屉全被打开,桃世一份一份仔细包着的报纸散乱不堪,衣服被翻出来,抛得满处都是。
“啊!”
染脸色苍白了。
“还是看不见姐姐的影子,我马上给110号挂电话,请您在那边巡望!”
六
警车到了,家内外旳状况由两名警官着手调査。
结果,一位警官用手电筒照出庭院一处土地的异状。
那块土地,明显地呈现出被人挖开、然后又用土覆盖上的痕迹。
“这是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的?”警官招唤才次郎。
“不,看见这个,还是头一次,今天早晨我从家里出去的时候,还没有变成这个样子!”
警官点着头,一人立刻去打电话,一人在生驹家门前拦上了粗绳。
把桃世的尸体从土里挖出来,是在警视庁来支援的捜査员和本署署长一行人到来以后。那时是午夜1时。
验尸要等待天明。结果判明是被勒死的,漂亮的老太婆现出痛苦的表情。绳子残忍地紧勒着脖颈,被土埋过的高雅的容颜,挖出时已经全黑了。警官仔细地从土坑里把尸体抱出来,然后“啊”地一声抛出坑外。老太婆的怀里有数只晰蜴爬出来,检验的一行人不禁非常惊异。晰蜴好像撕缠着土中死人的肌体。
桃世照旧穿着睡衣。大体上推定死亡时间在前夜20日9时前后。以后的解剖所见,也大体相同。
但在这里,对于推定桃世的死亡时间,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那就是:午后9时10分,是当地A邮政局电话通知生驹桃世电报的时间。作为线索人物的邮政员,做了如下的证言:
“电报是7时20分从登户局接受的,这里有电文的副本。”
邮政员看到的是:
“今夜迎接桥村君10时回去才。”
他这样说着,警官又问道,
“电话是谁接的?”
“是个沙哑的声音。我问是生驹挑世先生吗?回答说她就是桃世。这样,我就把电报的接受号码、发报时间和发报场所通知给地,并读了电文。此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回答说,是,谢谢了,随手就放下了电话。”
副本上,也确实有“午后9时10分联络完”的记载。
而且,又发现了能够证实邮政员所说证词的证据。那就是从桃世铺席上发现了电文的记录条子。
桃世用有自家风格的那优美的笔体,铅笔抄录了局员所说的电文。不是录的假名,而是用汉字和假名改过了的。记录就写在信笺的背面。
“这个电报是你打的吗?”捜查员问才次郎。
“是,我在7时20分左右,从登户局给姐姐打了电报。”
为了慎重起见,又向登户局核对,确实是7时20分接受了才次郎所写的电报稿纸,现还保存着。
这就确认被害者桃世9时10分前还活着。特别是从那声音,从那如实录写的电文,首先就断定是错不了的。
再说,才次郎对自己当夜的行动,做了如下的陈述:
5时30分离开工作地点,6时半到登户的友人家,到7时过了还在那里看画,这时想起友人桥村今夜乘9时40分的快车进京,就去登户局打了普通电报。因为登户没有直通东京市区的电话,所以才这样办理的。此后立刻去新宿,乘车时间约30分钟,8时到达新宿站,就到街上去了。
散了一会儿步,肚子饿了,又在武藏馆附近的大众食堂吃了咖喱饭。此后乘地铁到新桥站是9时30分,立刻买了站台票,去接9时40分到的火车。
警官的质问,转向了睡在同一个家里的、被害者的弟媳染。桃世的房间和染的房间虽有相当距离,但在那样的骚动中竞会熟睡!毫无察觉,警官就这一点,加紧了严厉的讯问。
“我和姐姐8时就都睡下了。所以睡得这样早,是因为这附近的人都睡得比较早,而且昨夜我和姐姐、才次郎先生三个人淡话谈得很晚。我好久没看电影了,看完电影回来,就吃了我买的风味食品,三个人直到午夜1点还在说话。昨夜,姐姐的心情确实很好。由于这个原因,今夜躺下我就很快入睡了。直到才次郎先生叫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个案件却带有如下的特征:
从柜橱里抛出来的衣服,几乎都露在包着的扯破的报纸外边,其中有几件乱扔在庭院里。
挖土,用的是自家库房的铁锹。锹把也好,柜橱也好,都没査出凶手的指纹。大概凶手是带着手套的吧。
首先考虑的是偷盗问题。但没拿衣服,又扔在院子里,并且把被害者埋起来,从这些方面看,出于仇恨关系的可能性增强了。如果是偷东西,就不会特意费时费事地再把人埋起来。
当夜,因为才次郎没回来,所以留着大门。但仔细观察,房子的木板套窗也开着,而且把在房间里勒死的被害者尸体拖出来,从走廊到庭院都留有痕迹。然后再关上窗户,在内侧上好插栓。
结论很简单。染的陈述是不可信的。
搜査员们到处探听附近的议论。了解到桃世和染平日不和,更严重的是桃世经常虐待染。于是推断染为此对桃世怀有深怨重恨。
把桃世用报纸仔细包好的衣服统统扔出来,而且还不解恨,又把其中三四件衣服抛到庭院里,必是一个含怨衔恨的人于的。染57岁,还是一个能劳动的人,也很有力气。强有力的,是通勤的村上光子的证言:
被害者桃世身体弱,体重轻。染把桃世勒死,从走廊抱到庭院,不是不可能的。
村上光子那夜已回到自己家去,证实和这个案件没有关系。
七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染,竞对这个凶案全然不知,不管她怎么说睡熟了,也是不合情理的。这种意见在捜查会议上占多数。特别是凶手不是从外部进来的,“内部说”就成了绝对的了。桃世生前曾经害怕被染毒杀,染对桃世由怨恨而起了杀心,现在根据村上光子和附近人们的证言,也弄清楚了。当夜,才次郎不到10时不回来,染也知道;她虽否认,恐怕一定是听到桃世接的电话了。桃世从邮政局听到电报内容是9时10分,推定就是在这之后作的案。
但是,另一方面,关于才次郞的陈述,也进行了研究。才次郎当日午后5时半,离开丸之内的银行去登户,在友人家坐到7时10分,这有证人,是不错的。7时20分在登户局打电报,也没有疑问。问题是在这以后。他马上走出新宿站,在暂时散步和进食之后,就去接新桥站9时40分到达的快车了。
在9时40分遇见旧友桥村,从他同路回家到发现凶杀事件,这也没有问题,因为有桥村这个第三者在。这样,空隙就在从7时20分在登户局打电报、到9时40分在新桥接到旧友的这一段时间内。
这一段时间,约有2小时20分。但从登户站到新宿站约40分钟,从新宿乘地铁到新桥约20分钟,大体上一共需要1个小时。
这么说,他在新宿进食和散步的时间,就是这剩余的1小时20分钟。
调査了武械馆附近的大众食堂。但因来客非常杂乱,才次郎到底吃饭了没有?取不到证据。在新宿站附近散步,才次郎也没有遇见相识的人。
但是,挑世听到电报内容是9时10分,从这时到9时40分,才次郎在新桥接到友人,还有30分钟的空闲。
也就是说,在挑世听到电报内容之后,才次郎回家勒死挑世,然后立刻乘出租小汽车,赶接9时40分钟到达新桥站的火车。这样的推断,怎么样?
这是绝对不能成立的。从麻布的丁坡到新桥站,驱车急赶,也需15分钟左右。
而且,勒死桃世把尸体埋入土中,打开柜橱把衣服掏出来,再把仔细包好的报纸一张张地扯开,就是连续动作也需1个钟头。无论如何,在9时10分以后到9时40分钟之间,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然而,搜査当局无论怎样研究才次郎的行动,而挑世9时10分听了电报内容并写在记录本上,却是个不可动摇的事实。也就是说,桃世在9时10分还活着,在这以前的时间,一切都成不了问题。如说有问题,只能是在9时10分到9时40分之间。但这像前面说过的一样,对于才次郎的行迹,没有插进任何疑问的余地。
染对警官的追问,只承认对挑世怀有怨恨之心,却绝对否认罪行。追问的警官从染的表现来判断,对她的怀疑淡化了。凭经验定出了大致的目标。这样,剩下的还是才次郎。
才次郎虽有时和姐姐吵架,但首先还是情谊深厚的蛆弟。这裉据附近的传说,根据村上光子的证言,都披证实了。才次郎杀害亲姐的动机,怎么也找不出来。
这期间,刑警忽然提出来一个疑点。
那就是染在出事的前一天,即19日夜晚到电影院去的问题,
“19日晚上,才次郎给了我一些零用钱,说让我看看很久没有看的电影。我7时左右离开家,去了麻布十号的电影院,10时半左右才回到家来。”
她这样陈述着。
为什么才次郎在出事的前一天,让染到电影院去呢?染说那天晚上,三个人始终没睡,等到睡下已是午夜1点了。为了这个缘故,才又说当晚没办法睡,只好等第二天晚上早睡了。因为睡熟而不知道案件的发生——她一直坚持这样说。刑警又向才次郎讯问。
“嫂嫂总受姐姐的虐待,太可怜啦,所以那天晚上才让她看电影去,一年也就是那么两三回。”他这样申述道。
另方面,讯问从名古屋进京的才次郎的旧友桥村,他回答说,进京是数天前决定的,那时也把到京的时间告知了才次郎,那是为了让他接站。
才次郎说,因粗心大意把这事忘掉了,直到出了登户的友家才想起来,实在是值得怀疑的。前些天就发信做了预告,并请求主人把在家里过宿的事放在心上,可是主人却“忘掉了”,这的确是不可理解的。
为什么前天即19日,才次郎让染看电影去呢?那个刑警立刻把这件事联系起来。
根据对才次郎19日行动的调査,他午后8时才回到家里。因为当日他少有的留在银行里加班,所以时间晚了。这样,在生驹家,从19日夜7时到8时的一个钟头内,就只有桃世一个人了。
刑警拼命地思考着,好不容易才识破了才次郎的诡计。
桃世在午后9时10分听到电报内容的所谓唯一证据,仅有局员从电话中听到的沙哑声音,是不足为据的。事实上,还因有她记录下的电报内容的笔迹。那用秀美的假名文字和汉字书写的字体笔锋,像是在显示挑世半生辉煌经历似的。这是别人想要模仿也是伪笔难描的笔迹,它纯粹是本人书写的东西。
那么,桃世书写下来的电报内容的笺纸,是20日午后9时的东西,还是前天19日7时到8时之间的东西呢?一看写着电报内容的笺纸,日期、接受时间、发信局的名称,都没有写,只是写了电报的本文。由于人们在普通笺纸上往往不大录写这类内容,一般地说,谁也不会留心注意的。
这么说,前天她就听说这个同文的电报内容,并把它抄录下来了。人们很容易误认为是20日9时10分的东西,这是极有可能的。
总而言之,才次郎上班之前,曾给了染一些钱,嘱咐她今晚看电影去,在7时到8时之间的回家途中,又向自宅打了电话。由于家里只有桃世一个人,他就这样说:
“这边是电报局,现有你家的电报,请录写下来:“今夜迎接桥村君,10时回家,才。”
桃世把纯假名的电文改用汉字和平假名录写下来。
才次郎佯装不知地回家了。
桃世对打算10时回家的才次郎惑到惊讶。紧接着,他又欺骗桃世说,名古屋方面还有联络,要耽误一天。桃世把听录下来的笺纸,悄悄放在自己身边。
那么,才次郎杀掉桃世是在什么时间?
刑警在这里提出了详细的时间计算。
5时30分从丸之内银行下班——6时30分到登户。7时10分离开朋友家。7时20分打电报——7时40分到下北泽站。在站前乘出租汽车到丁坡需要30分钟。8时10分回到自宅。立刻勒死挑世,挖开庭土,把尸体从走廊拖出来,埋入坑中,在上面盖上土。然后,打开柜橱把衣服扔出,把包着的报纸一一撕破,并把其中三四件衣服抛在庭院里,再回身关上走廊的门。这些行动所需的时间约一个钟头——9时10分电话响了。才次郎特意装出沙哑声,自称桃世,并装出听录电文的样子。如果晚7时20分在登户局打了电报,那一定是当地邮政局按规定复査这份普通电报是否送到受报者的家里。然后才次郎把前天桃世抄写的电文放在现场。从自宅走出的时间推定是9时15分至20分——9时35分到新挢站。9时40分接到了到达新桥的桥村,随后两人同路回家。
根据这个推定,刑警准备进一步落实证据。
这时,附近的一个议论,传到刑警的耳中。那就是生驹才次郎曾到某妇女医院去过。
刑警很快走访那个医院,会见医生,于是完全掌握了证据。
才次郎终于坦白了。
案情正如刑警所推定的那样丝丝入扣了。至于其他疑问,他做了下面的供述:
“最近,我找到了一个爱人。因为她有了孕,立刻领她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我很担心,常在下班回家的时侯,顺便到医院去探望她。”
“姐姐活着,我和那个女人结婚是不可能的。迄今为止,妨碍我的亲事的就是姐姐。只要姐姐在家,我的婚事只好陷入绝望之中。”
“那个女人给了我非同一般的爱,我也很快年过50了,很想在这时候抓住自己人生的机缘。但和姐姐商量,她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姐姐非常讨厌我结婚,亲事就这样受到了严厉的反对。如果我要强行把那个女人领到家里来,也绝不会和睦相处的,而且也不知道姐姐还会活几年。可是我也不能这样默默地等待呀!如果姐姐不在的话,我就能得到最后的幸福了。”
“名古屋的旧友进京,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把他作为第三者,置于目击者的地位,杀掉姐姐,既利用了他,又谋求了自身的安全。总之,知道桥村进京的时侯,我的计划就开始了。”
“像您调査的那样,19日晚,让嫂嫂外出,我在途中给家里挂电话,姐姐照例做了记录。那是调査了从登户局打电报到家里需要多长时间之后干的。一切时间,我都详细地掌握了。”
“那天晚上,我在嫂嫂没回来之前回到家。对姐姐说,桥村君打来电报,说因某种理由进京要延至明天。姐姐写下的记录,我就做为废纸拿过放起来。我又嘱附姐姐不要把电报的事告诉嫂嫂。平日姐姐就把嫂嫂当做蠢人对待,所以嫂嫂回来也没有吿诉她。”
“我保存起来的姐姐的记录,在20日晚上行凶之后,放在姐姐的床铺上了。由于姐姐的笔体自成一派,谁也模仿不了,所以警方一直认为她当夜9时还活着。”
“抛掉报纸包着的衣服,勒死姐姐,把她埋在土中,也让人看出不用一个钟头是完成不了的征象。”
“总之,姐姐听录电文在9时10分,一定能让人相信她那时还在活着。那么,我立刻回家杀了姐姐又跑回新挢站这种推论,也会因我伪装的手脚而又不能成立。仅仅勒住脖颈,充其量5分钟、10分钟足够用了,但却使人惑到完成这个暴行至少需要一个钟头,还想趁机陷害嫂嫂染,因为嫂嫂对姐姐抱有杀心一般的怨恨。”
“还有,嫂嫂有每到傍晚就头疼的毛病,服用镇静药已经成了习惯。我在20日早晨,偷偷打开她的药袋换上了安眠药。嫂嫂像我预想的那样,晚上吃了它,就进入酣睡的梦乡里去了。”
桃世为什么要不断破坏才次郎的亲事?调查的警官这样发问。才次郎沉默不语了。但是,警官听过村上光子的反映,估计这对貌美的姐弟之间,从年轻时候就有一种亲密的肉体关系。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才次郎却脸红红地缄口不答。
[book_title]万叶翡翠
一
“我呀,有一个时期想倡立‘万叶’①考古学哩!”
①“万叶”,指日本古代诗歌集《万叶集》。
S大学年轻的考古学副教授八木修藏先生,在研究室和三个学生闲谈时这样说。
三个学生是今冈三郎、杉原忠良和冈村忠夫。三个人都不是专攻考古学的,是怀有兴趣才到八木副教授这里来的。
“有所说的‘神社’考古学吧?”
“噢,有。那是宫地直一先生倡导的。据说是从考古学的角度研究神社的祭器、遗迹,以及祭品、神垣这类有关古山城址的学问。神社是世代相传下来的传统形式,从这里来探索古代的生活方式。”
“先生的‘万叶’考古学也是满有意思的吧?”杉原说。
“那是研究《万叶集》中的诗句,从中探索古代生活。”
“嘿,原来也是那样的呀!”
副教授叼着烟,变换了目视的方向。在那边,置放着许多复原了的去年暑假发掘得来的深钵型陶器。傍晚的阳光射进玻璃窗,照着那些像旧家具店似的乱放着的古文物。墙边的搁板上,堆积着装满石斧、石碑、陶器碎片的木箱。
“可是,先生!”说这话的是冈村忠夫,“万叶诗歌完全是以抒情为主的。说起来,用考古学的唯物主义方法,是怎样从那些形而上学的诗句中,发现线索的呢?”
“这是合乎情理的质问,谁也都会这么想的。”副教授又把视线转向学生,“的确,万叶诗歌是以抒情的基调编成的,里面充满文学的词藻。考古学插手这个领域,也许是粗鲁的,不,也许是危险的。可是,我在这里出一个试题看看。你们知道收在十三卷里的《淳名川》这首诗吗?”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回答说不知道。
副教授打开抽屉,拿出文库本《万叶集》,翻到了那一页,“就是这首!”^
学生们一齐看副教授手指着的地方:
渟名河底玉,寻求可得之,拾取可得之。正应珍惜时,惜君年近暮。
“像高等学校的考试呢!”副教授嘴边浮起微笑。
“先请诸位把这首诗解释一下,今冈君,怎么样?”副教授对坐在最前边的学生说。
“是。”戴着眼镜的今冈三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首诗句,“我想是这样的:渟名川底有玉石,是寻求玉还是拾取玉?不知道。总而言之,有那么一块玉。和玉一样不能更易的帝王,可惜已走向了老年,遗憾哪!是这个意思吗?”他结结巴巴地说。
“杉原君、冈村君你们以为如何?方才今冈君的解释没有错误吗?”
两个人看了诗歌的词句,答道:
“大体上是同一个意见。”
副教授说:
“那个解释是不错的,可是,这里就有我们自己的理解了。例如,就是这里出产玉石的问题。诸位,对这玉石怎么想呢?”
“生在河底的,不就是美丽的石头吗?”
“美丽的石头?对,那也不错。”副教授赞同道,“那么,这条渟名川是什么呀?”
“就是有那么一条河呗。”三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不是修饰玉石这个名词的吗?不用说,被称做渟名川的河,并非实际存在,想来是像冠饰词一样地用来美化玉石这个词语的吧。”
“那么,就还得提出一个疑问。这里有寻求玉还是拾取玉这选择问句,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嘛,也只是为了突出玉石这个主题而添写的,想来也并非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认为即使是玉,也不过是为了那以前的恋人的可悲才取来的。”
“但是照这样说法,寻求玉还是拾取玉这句活,就真的意义不甚清楚了。其实,我们万叶考古学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从这个词语具有的疑问出发的呀!”
三个学生听了这话,一齐望着副教授的脸:
“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啊,啊……”‘
副教授慢慢吐出香烟,好像故意使人着急的样子,环视着他们的脸:
“我在这里一味哇啦哇啦地说,没有什么价值,还好像自己有点了不起的样子。今天晚上你们回去,可以先向前辈们请教一下,那就能清楚了解我所说的话了。如果还有兴趣,明天再告诉我要了解哪些问题吧。”
第二天,三个学生早早地各自带着书和笔记本,集合到副教授这里来。三个人都好像饶有兴趣似的。
“先生!”今冈三郎说,“关于那首诗歌的解释,我们分头翻阅了文献资料。大体上,和我们所做的解释,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是嘛!”副教授微笑了,“那么,各自把你们搜集的资料稍加整理,先听一听前辈们的看法好吗?”
带来的资料,都在那里摆着。
“这是契冲编着的《万叶集诠释记》。”
书中写道:
渟名川底之玉:渟名川为某一郡国所属。绥靖天皇被奉为“神渟名川耳尊”,即因渟名川而得到此种镒号的。
此川之玉有其意蕴。乃将人喻玉之意。渟名川底所藏之玉,寻求可得,拾取可得,此系比喻天生之丽质也。“
其次,是鹿持雅澄的《万叶集古义》。
渟名川,与天安河中的渟名泉属同一处所。在远古神治时代,称天真名泉,亦称天渟名泉。真名泉以”真“美称之,即真渟名泉之意也。而谓此泉只位在天安河中之斯处,翻查古事纪与古代史即知。然则,称为渟名,乃属假借之字义(此类称谓,多见于古籍中),实系琼之泉也。盖因远古时代,此泉底有琼玉,故以名之。
桔千荫的《万叶集略解》这样说:
渟名川可释为池沼之意。或因出产琼玉,而称之为琼之泉。在现世已成珍闻矣。
在天皇的御谥中,以渟名川命名者有,神渟名川耳天皇、神渟名仓玉敷天皇、天渟名原瀛真人天皇。在神治时代,尚有天津渟名仓长峡,乃摄津国住吉郡之属地也。
“的确不错。现在该看看现代派学者的书了。”
副教授翻开来下一册书佐说木信纲着《万叶辞典》:
渟名川,地名。解释为天上的河,在《神代纪》一书中,称之为天渟名泉。据说渟名川底出产有寻求可得的美玉。
武田佑吉着《万叶集全释》:
沼名川,是想象中的河,不是实有的地名。日本古史中有天渟名泉,天武天皇就谥为天渟名原瀛真人天皇。这里所说的“沼”,按文义看,就是“渟”的意义,也就是原来的琼的意义。所说的“名”,是接续助词,就这祥形成了沼名川这个复合语,实是玉川之意,这川只在天上才有。川底藏玉,是说渟名川出产具有灵性的美玉。
折口信夫着《口释万叶集》:
绝代丽人容子皇后,生得和沼名川底的美玉一样可爱。遍寻那玉,是正寻得的玉?还是偶然拾得的玉?总之是一块绮丽无瑕的美玉,可惜它已年深日久了。美玉一样的皇后年方近暮,这也是无比重要的啊。
二
“那么,珍奇的所在,现在大体上是搞出来了。”副教授说,“但是暂把渟名川这个地名往后放一放,首先研究一下这玉的问题吧。诸位是怎样考虑这玉的呢?”
“是弯月形的玉吧?”杉原回答。
“是的,考虑是弯月形的玉也可以嘛。可弯月形的玉也因构成的材料不同而有形形色色的差别。构成材料,从金银那样的金属,到贝壳,到动物的骨和牙都有。种类最多的是:硬玉、碧玉、玛瑙、水晶、蜡石、滑石等等,而且有像玻璃一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推测哪一类是最合适的呢?”
学生们沉入思考中。
“因为生在川底,大概是水晶和滑石吧?”
冈村回答,今冈和杉原也表赞同。
“不,我的想法稍有不同。”副教授说,“的确,因为生在川底,做那样的考虑未尝不可。但再请仔细推敲那首歌词的意义吧。关于这点,正像种种注释那样,用像美玉一样年华的皇后年方近暮来形容,恐怕这玉,是意味着青春哪!”
“啊,明白了,是翡翠呀!”今冈插嘴说。
“对了。四世纪以后从日本出云国出产的青玛瑙,也叫做碧玉,但它没有透明度。翡翠的色泽却是一身透碧的。用这鲜美的色泽来象征青春,一定是古代人的感受。可是这翡翠,日本当时并没有,它是从中国和缅甸输入的。这已成了定论。缅甸也是在北部的山地兴都河谷和中国云南一带才有。从这里,我终于得到启迪,摸到了‘寻求’和‘拾取’的意义。”
副教授遍视在座者的面孔:
“关于这个词句,解释稍有不同。像你们带来的书籍所说的:契冲说寻求、拾取,显见是十分贵重不易入手的东西。但我,与其同意鹿持‘拾取可得’的说法,宁愿支持折口先生那‘遍寻那玉,是正常觅取的玉,还是偶然拾得的玉’的说法。然而我并不拘泥在那个词句中。在‘寻求’这个说法上,我有自己特别的解释。”
“那是指的什么事呢?”三个人一齐望着副教授。
“也就是说,我对‘寻求’这句话,解释为‘买’的意思。其次才轮到‘拾取’那句话,这也是‘取得’的意思。‘买’,就是买卖的意思。从这里,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假设。这样一来,不用说必有卖玉的人。如有卖玉的人,就应当考虑玉的产地。我以为那产地就在日本内地哟!”
“先生请稍等一等。”杉原忠良拦住了话头,“在考古学上,古代翡翠是从中国南方和缅甸北部输入的。先生的假设,也可以说买卖的是这种输入品,原产地就不一定限于日本内地了,是吗?”
“完全正确。但是现在需要探索一下渟名川这个名称的意义了。所谓渟名川,在前辈们的诸种见解中,不是实有的地名,而是修饰的虚拟的词语。例如:契冲说是天上的河;鹿持说是与天安河中的渟名泉为同一处所;佐佐木信纲先生也说是只有天上才有的河。总之,都把渟名川拟作天上的河,在这点上,和七夕歌颇有相通之处。武田佑吉先生认为不是实际存在的地名,只有一个桔千萌说渟名川和天皇的御谥有关系,而且研究了神治时代的史记,主张这河就在摄津国住吉郡。但鹿持却斥为不足为信的臆说。认为渟名川乃系地名的是千荫,我愿向断定渟名川是实在地名的千萌表示敬意……然而这个实在的地方,今天在日本的何处?关于这个问题,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么,是在何处呢?”冈村问道。
“探索这个问题,首先就有弄清楚渟名川这个字义的必要。”副教授依然叼着香烟,“关于渟名川这个地名,千荫引《神功纪》为据。我也想窃自效颦一番,用《古事记》中的纪事做一解释。”
副教授一面说着,面拉开抽屉取出文库本《古事记》给大家看。他打开了插签的书页。
打开的书页处,这样写着:
——为了婚聘,八千茅神①行幸高志国②之沼河比卖家。此是驾临沼河比卖时所咏的歌:
①八千茅神:日本神冶时代出云国的神皇。
②髙志国:日本北陆道的古称。
八千茅神有圣命兮,欲为大八洲国③选后妃;路途其修远兮,遥闻高志国有贤媛丽女;御驾之亲诣兮,殷殷为求凰而来。
③大八洲国:古代日本国的美称。
“这是大国君主因多情求爱而亲临各地巡访,我受的启示就在这里。这个沼河比卖,我想和万叶诗歌中出现的渟名川是有关系的。也就是说,沼河比卖既是高志人、那么,渟名川也一定属于同一个高志国。我做了这样的推想。”
“啊,明白了。但高志国的版图是相当广阔的,从新泻县到富山县,是里日本一带吧?”杉原说。
“是啊。西为越中,西南为信浓,南为上野,东为岩代,东北为羽前,是一个方圆60里的大国。所幸,日本地名录中恰恰出现了沼名乡这个地名。不仅如此,还有与渟名同音同字的奴奈川神社。特别是‘渟’即‘沼’的同义同音字,读做沼川乡。日本地名录中,写做颈城郡沼川乡。”
八木副教授边说边拿出来笔记本:
“这是吉田东伍先生的大日本地名辞典,现读一段,请听一听:……指现在系鱼川及根知谷、今井谷到大和川谷、早川谷诸村。近代称做沼川庄的西滨山下,笼着七支河谷……辞典中这样写着。看看新泻县的地图,所说的沼川庄在西颈城郡,这一带的河川流出无数溪谷。这个地域的河川,恐怕就是所说的渟名川。但这是西颈城郡,而在东颈城郡那方面,现在还残留着‘奴奈川’村,文字也和奴奈川神社相同。看了这个地域的地图,也同样流着无数的河谷。啊,无论如何,新泻县一带是弯月形原石的翡翠产地,想来是无可争议的了。”
“先生,这是很有趣的呀!”冈村忠夫感叹地说,“筒直是一种推理!”
“是推理呀。”副教授笑了,“可是,我还对此怀有自信。反正从古籍中逐一推论开去,还是很有道理的。”
“把这个论点拿到学会上去发表怎么样?”今冈三郎说。
“不。可悲的是日本的学会还不承认这个论点,各式各样的知名的先生们持有反对的态度。现在的万叶学权威都引照
前辈们的论点,一口咬定这是凭空的想象,诗歌绝不会含有现代的意义,批评那首诗歌就事论事,是旁门邪道。”
“尽管这样,可先生的论点是很有意义的呀!”三个人同时这样说,“为了一个一个地取得实证,现在到渟名川去勘察一番如何呢?”
“如果诸位有那种愿望的话,”副教授在眼镜后面眯细了眼睛,“先干一次看看吧。反正我已没有跋山涉水的精力了,这个勘察只好委托给诸位了。”
“先生,你考虑是勘察吉田东伍先生所说的古沼川庄呢?还是勘察现在的奴奈州村呢?”今冈问道。
“是啊,这事我还没考虑成熟,就请诸位先研究一下再定如何?”
八木副教授把勘察渟名川现址的任务,交给了三个学生。
三
恰值暑假。三个学生利用这次休假,去勘察渟名川了。
虽然了解渟名川在颈城郡,但是颈城郡却分为东西两郡,而且都各自残留着渟名川的地名。
选取哪一郡呢?这成了三个学生之间的问题。
结果,今冈三郎依吉田东伍说选取西颈城郡,冈村忠夫和他同调。但杉原忠良作为补充,却选了东颈城郡的奴奈川村。
三个人分别买来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査看,了解到西颈城郡也好,东颈城郡也好,都有无数河川像毛细血管一样地在山间密布着。西颈城郡的古沼川,现以系鱼川市为中心城市,在北阿尔卑斯的白马、乘鞍两山之间向北流淌着。
东颈城郡的奴奈川,在所谓上信越高原国立公园的孤立的群山间,向西北流伸而去。无论哪一郡,都有小河卧在深山幽谷中间。因为翡翠适宜在低温的溪流中生长,所以在这点上区别哪个地域最合格是困难的。
今冈三郎选取西颈城郡,是受了未婚妻芝垣多美子意见的影响。
“真有趣呀!”
芝垣多美子从今冈那里听到八木副教授的话,唤起了极大的兴趣。
“那是一定得步行的啊。我也想一块去,可这次因某种关系,不能去了。”
芝垣多美子是另一个大学的女大学生。
“还是西颈城郡这地方是真的吧?从地名录看,好像这方面才是真的。”
“但是,看了这个地图,有许多细流密布,一条河一条河地步行勘察,也不是容易的啊。”今冈说。
“是哩。”芝垣多美子凝目观看地图,顺手指着一条河,“不晓得是不是这条河?”
“那是姬川啊!”
这是紧傍系鱼川市横流而过的大河。
“从地名看,莫非是这条河吗?噢,叫做沼河比卖吧?”
“啊,是嘛!”
姬川的流向,大体上是沿着连结系鱼川和信州的这条大路干线。上流似源于长野县鹿岛枪山麓。直到入海,还有无数支流枝梢般地分出来。此外有能生川、早川、海川、青海川、田海川。就是姬川,也有根知川、小潼川、大所川等支统。所有这些川都像静脉一样地在山谷间细细分流着。
“在这样的广大地域里,从上游一步步地走去,不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调查完呐。”
今冈三郎现出了任务很严重的表情。
“那么,就抓住一个目标,一条条地勘察吧。从最大的姬川开始如何?”
“是啊,但只拘泥在姬川这个名字上也不合适。你是和歌作者,立刻就被那种罗曼蒂克的名字吸引住了。”
“没有那回事。八木先生的话,都是引自古事记的典故,‘姬’毕竟是沼河比卖的名媛,那不是不合理的,难道你觉得完全不合逻辑吗?”
但今冈把这主张吿诉冈村,同样持西颈城郡说的冈村也引起疑问。
“去那样的大川不合适。我觉得还是去不知名的小川为好。去姬川好像很有道理,可稍稍感到有点不合辙呀。”
杉原在旁边说:
“嗳,你们去那边勘察吧。我还是到明明白白残留着沼名川地名的东颈城郡去。我看过地图,那里有松之山温泉,是个有乡村凤味的所在。我一面舒舒服服地洗着温泉,一面在那一带调査好了。”
结果,三个人各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同时决定:出发一周之后,必须回到东京碰头,一同汇报。如无成果就再次出发;如稍有线索,就三人同心协力,进行重点勘察。
“真高兴呀!如果在川底发现那望眼欲穿的碧玉,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儿啊。”冈村说。
“喂喂,翡翠不一定显出碧色落入眼中。我做了调査,自然石表面酸化后呈灰色,书上是这样写的。这是一件困难事,因为灰色的石头在川底到处都有啊。”杉原这样说,眼里现出愉快的神色。
“但是,既使发现不了玉石,我还有另外的希望,涉渡那样的溪流,能采集到珍奇的植物也未可知呢。”
“的确,你真有那样的兴趣。”今冈说。
“被它吸引住也可以,但务请你注意那贵重的玉石哟!不要粗心大意地看漏了,对沼泽地也要十分注意,反正这次不是采集植物啊。”冈村进行忠告。
“啊,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只是在我来说,就是没有发现翡翠,也可以说不会那么失望的。”杉原辩解似的回答。
三个人背上登山背蘘出发了。
他们在刚要出发之前,顺便一齐到八木副教授家来。
“真的要去吗?”副教授高兴地说,“但是,不要期望一次就能发现,还是慢慢地干吧,今年不行,还有明年。进入深谷,千万要注意。总之,我盼着诸位喜报的到来。”
三个人从新宿站乘上了去长野的晚车。芝垣多美子到月台上送行。多美子和杉原、冈村也同是友人。
“一路顺风。望你们带回来鸵鸟蛋大小的特产翡翠!”她向头探出车窗外的三个人说。
“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带呀?”冈村戏笑地问道。“把最好的取下一点点镶在戒指上,其余的卖给宝石店去。”
“是把它储存起来,打算做和今冈的结婚费吗?”
杉原高嗓门地说。附近的乘客顺声直望多美子,她羞得脸上红红的,今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列坐满登山年轻人的中央干线上的夜行火车,刹那间就远去了。
芝垣多美子一周内都在等待今冈他们回来,因为周内有一次要在东京碰头的约定。晴朗的暑日也间有雨天。多美子想象着今冈三郎一个人流着汗在谷底小路上奔走的情景。当然不止是今冈,杉原和冈村也各自在所推测的土地上奔走着。
杉原像最初主张的那样,进入了东颈城郡的奴奈川溪谷,冈村和今冈一同到西颈城郡,瞄准了另一条川。三个人虽然分散开来,但是都在绝少人迹的溪谷间寻找,却没有什么不同。三个人的个性各异。今冈有今冈的表现,杉原和冈村也各如其人。多美子相应地想象起作为他们背景的山间风景来了。
一周过去了。晒黑了的爬山越岭而归的三个人,如期在东京的茶馆里会齐。多美子也在这时来到这个场所。三个男人面容都僬悴了。
“还没有献出成果哟。”杉原见了多美子,第一个说道,“这个地方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是个除了烧炭绝无人去的绝少路径的地方,我只好沿河而行了。”
“这边也是一样的。”冈村也向多美子说,“尽管这样,还是要勘察下去。可举步非常艰难,以为是一条小河,傻乎乎地走进去,不料却是一条激流。像杉原所说的那样,村人几乎不走的羊肠小径,忽然又变成全无路径了。栈道也塌坏了,有几个地方还要爬着才能过去呢!”
“而且水是冰冷的,脚迈进去,连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今冈说,“谷水冰冷,是因白马、乘鞍山上的融雪流过来的缘故,连脚趾都冻僵了。”
“真想去看看啊!”多美子眼里闪着光。
“全靠步行呐!”今冈说,“可是这次登山,并不是徒步旅行。有时看上去像是不同寻常的石头,拾起打碎了进行观察却又不是。而且一旦进入枝川和它的源头沼泽地,那东西可就太多了,一年二年也拾不完呐。”
“到沼泽地了?”多美子问道。
“是啊。因为不知道哪个地方有石头,而且因为翡翠也不会过于暴露,所以还是想到那样的地方去察看。”
“危险吗?”
“断崖绝壁可多着呢,稍有大意,脚一滑可就了不得了。”
“受了伤,也不能立刻找到给予救助的人,可怎么办哪?”
“那时候,他本人就只好在世间失踪,悄悄掉进深谷,变成骷髅了!”
冈村对多美子的担心嘲弄着说。
但,这句话却真的变成了现实。
四
休息两天之后,三个学生又到新宿站去了。为了防备被暴风雨困锁在溪谷中,在登山背嚢中储进了三天的食品,装满罐头,和登山者同样地装备起来。
这次列车挤满了登山旅客。乘客们从月台到地下道的入口,排成一列坐着等车。几乎都是年轻人,或者坐在登山背囊上,或者坐在铺着报纸的地上看书。三个学生挤在这个行列中。芝垣多美子今晚又来送行了,她红着脸偎在今冈三郎身旁。
去松本的快车开车时刻是23时5分,到那时还有一个钟头的空余。
这次列车到松本是5时21分;5分钟后换去信浓大町的车,6时19分到大町;再换大干线的车,到终点新泻县系鱼川是9时31分。
途中,杉原在松本换去长野方面的火车,今冈和冈村在小潼分手。
冈村在系鱼川换北陆干线火车西去,到青海下车,从这里沿青海川进入偏僻地带。选取这条川,或许因为“青”字中暗示着悲翠的含意,他的脚步走向溪谷的源头黑姬山麓。
杉原忠良从筱之井线换信越干线,中途换去千日町方面的饭山线,在越后外丸下车,然后乘公共汽车到松之山温泉。奴奈川离这儿还有8公里。
在新宿站乘车是很不容易的。
“啊,等得太久了。”杉原打起呵欠,“进了火车上厕所就难了,趁现在的空当去吧。”
他站起身来。
“还没去过那个厕所呢。”
他不伴同今冈,不伴同冈村,也不招呼来送行的多美子,就顺地下道的楼梯走了。
“对了,今冈先生。我为你们买点什么吧?在火车上大家好用啊,什么东西好?”
“那个么,反正今晚不能正常睡觉,什么都可以,就买四五本杂志来吧。”
“好哇。”
多美子离开那里,顺着地下道向小卖店走去。
正好在离候车室不远的地方,杉原忠良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着说话。少年好像刚刚徒步旅行回来,背上背着登山背囊。
多美子瞧了一眼,就去买东西了。
她顺手买了杂志回来,少年和杉原还在那里谈话。那时,少年把一个白纸包亲手交给杉原。因为杉原今夜要坐火车,相识的少年也许送了一包点心吧。多美子这样猜想着。
她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久,杉原独自一个人也回来了。这时开始上车,坐着发倦的人们像苏醒过来似的,一个跟一个地纷纷站起身来。
20分钟之后,芝垣多美子在中央线的月台上,再次向三个人道别。
“一路平安!”她望着未婚夫今冈三郎的窗口说,“这次要把最大的翡翠带回来哟!”
今冈露出白牙笑了。
“不过也不要太勉强了,不要接近危险的场所才好!”她嘱咐着。
“不要紧,多美子姑娘,这个家伙狗运亨通哩!”冈村在今冈身旁说。
“这次回来,也许能带回两个驼鸟蛋大小的翡翠给你看呢!”杉原也俯视多美子笑着说。
他们从车窗看见多美子的身姿和月台一起消失了。
东京郊外的电灯中断了,窗外一片漆黑。车内的人渐渐进入睡乡。通道上挤满了人,登山背襄放得到处都是。
今冈、杉原、冈村三个人读着多美子买来的杂志。但过了一个钟头,冈村首先抱起胳膊闭上眼睛立刻入睡了。今冈接着也开始探出脖颈要睡了。
“喂,今冈!”
杉原悄声招呼今冈三郎。
“干什么?”
见他还没睡,今冈微微睁开眼。
“你要去的地方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杉原低声发问。
“不,一点也没有,你那方面怎么样?”
“我这方面也一样。但刚刚开始,实在是吃力啊。”
“严重哪。虽说是颈城郡,可东西两个方向远远地离开,难办呀!且不说这样广阔的地面,就是真像典籍那样断定的在这里,也没人照顾帮助啊。”
“从另方面说,如果这里埋藏着翡翠,老早也就没有了。”
“那倒也是。”
“说实在话,我这方面却稍稍有了一点头绪。”
杉原忠良从衣服里拿出胡乱折叠的五万分之一地图。那是他分担区域东颈城郡奴奈川一带的地图。
“这里!”他指着山间的小川说,“这边相当奇怪,石头的形状简直不同寻常,击碎一两个看看,都是普通的石英。但是,我觉得这一带还是有希望的。”
“是嘛,那可太高兴了。”
“你现在在哪里勘察呀?”
杉原又拿出西颈城郡小潼一带的五万分之一地图,放在方才拿出的地图上。那是今冈分担的区域。
“我在这里。”
今冈指着地图的一点。那是姬川的上流,中途向西分出小潼川,这条川的上流是从犬个岳流过来的。
“果真不错。”
杉原仔细窥望着那个地点。
今冈说:“那边的沼泽地带里长满了野山茶菜,水始终是冰冷的。这次我也想到这溪谷里走走。这期间,请到这边来吧。这是头一次的步行计划啊。”
今冈三郎用手指描画川上的地形,冈村在一旁已睡熟了。
“真的,让我们互相早些发现玉石吧。”
杉原的脸离开地图,急急把背靠向后面,小声地唱着:
“寻求玉呢?拾取玉呢?……”
他还随便地打着节拍。
过了八王子站,车内的乘客几乎都入睡了,轻轻的鼾声此起彼伏。没睡的人,默默地在读着杂志。
夜火车,就这样在夜暗中,驰过了甲府、韮崎、上诹访等站。当夜灯射进暗空的时候,火车驶进松本站,车内忽然人声嘈杂起来。
年轻的登山者们,为抢乘去大町的电车,争先恐后地在长长的月台上跑着,想早一刻捞到好座位。
“祝您一路平安!”今冈向往长野方向去的杉原微笑地打着招呼。
“请多努力,一周以后还要在东京相会呀!”
冈村和今冈着急地并肩走上月台。杉原随后下车,因换乘筱之井线,向另一方向走去。
“喂,留心不要受伤呀!”
今冈和冈村挥着手,挤在人群中,忽然在天挢的阶梯上消失了身影。
杉原忠良应该在这儿换去长野的火车,从长野换信越干线,再到丰野换饭山线,他走的是一条麻烦的路线。
在松本站,约有30分钟的候车时间。
但是,杉原忠良没有换乘去长野方面的火车。现在,他待今冈和冈村乘上5时26分去长野的火车后,就改乘了电车。此后又在大町换乘火车,走上鱼系川方向。他继今冈和冈村之后,坐下一趟火车追了上去。
五
杉原忠良,那天在某个场所,做了一件事,他出现在东颈城郡松之山温泉旅馆的时侯,天已近暮了。
他装出不落脚的样子,表现也与一般旅客不同,并且避开住客进了房间。
他辞去女侍,脱下自己穿着的衬衣和裤子,在电灯下仔细地检査着。
他发现衬衣的袖子上有一个斑点,呈红锈色,形状恰像一个倒写的惊叹号。他发现后,赶紧拿出小刀,仔细地切掉这一部分,并且摖着火柴,在房间的廊下烧掉了。1厘米的方块布片散出焦臭味,立时变成黑灰。
杉原忠良又检查裤兜,接着倒过来抖落,从裤子的折角里,有混着小石的细砂撒落在铺上。裤子的下部有浸湿了水又被太阳晒干了的污痕。
他抖落裤子的时候,又有一些新的东西撒落出来。那是像薄薄附着白毛似的小小黑粒。
杉原忠良稍微显出沉思的神色,就把手伸进裤兜中。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但纸已在裤兜里揉皱了,有的部分挤破了。他打开来,又有十二三个同样的黑粒落下来。杉原忠良接着又把手伸进裤兜,用手指摸探兜底,取出四五个同样的黑粒。这是杉原忠良昨夜在出发的新宿站上,从少年手里接受的东西。
杉原忠良先是査看这些黑粒,但又觉得奇怪,他于是数起这些黑粒来。
他稍微现出来不安的表情,但那担心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不,没关系。他这样说着,又像放下心来。
“洗澡水准备好了,请!”
女侍忽然从身后进来打招呼,杉原忠良慌忙把黑粒藏起来。
“噢,就去。”
仅有他那应声是平静的。
“我领您去吧。”
女侍把叠着的浴衣放在铺上。
“不,稍等一会儿,我自己去。”
“那么,洗好了,就请按铃吧。”
“知道了。”
女侍退出房间。
那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了。杉原忠良又把黑粒摊在自己面前,暂时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仔细地收拢起,用纸包好。
他拿着火柴走到房间后面。那是里院,种植的花木一片繁茂。
他蹲下身来,用火柴点燃纸包的尖端。扭紧的纸包,火焰延烧的较慢,但不久就把原物烧掉了。
杉原忠良全部烧完之后,用落在附近的小木片把灰扒散,又在浴衣前拍掸一下手,就走回房间。
他慢慢地吸着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把登山背囊取出来,打开袋口,伸进手去,乱摸起来。很快从背囊抽出手,握着的是一块石头。
他拿到电灯下面,首先鉴赏它的全形。石头约有拳头的两倍大,颜色灰中带白。
然后,他用两手打开石头。那是原先就裂开了的。
他把石头的裂口映在灯光下,外侧完全是不同寻常的白色,断面上是一片透明的深碧色,那碧色中间又织进了稀琉的白色条纹。
他感到满足。碧色不那么光艳,就像窥望深海底部那样,带着浓黑的色调。这是翡翠的原石。
他正看着,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他惊慌地把石头装进登山背囊里,飞快的一瞬间,他就小心谨慎把事倩处理好了。
拿过电话筒,是从帐房打来的,请他赶快去洗澡。
“就去!”
他放下电话筒,这才放下心来。他把香烟捺灾在烟灰碟里,取过浴巾,但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抱起登山背囊,慎重地藏在壁橱的深处。
在服务台,方才的女侍迎接着他。
“对不起。现在来了团体客人,想趁不乱的时候,请您先洗。”女侍说。
“那么,就谢谢了。”杉原忠良快活地回答。
“喂,”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这边有卖衬衫的商店吗?”
“是,有个小杂货铺。”
“麻烦你,什么衬衫都可以,明天能替我买一件吗?”
“可以。若是有需要洗的,请今晚拿出来,到明天就洗好了。”
“不,谢谢啦。我现在穿的衬衫,在山上拌倒时被岩石角刮破了,想买一件新的。”
“唉呀,是那样吗?上山可危险哪。”
“倒霉啦,所幸没有受伤。”
杉原手拿浴巾,跟着女侍进了浴室。
这是一周以后的事。
到指定的茶馆会齐的,只有冈村和杉原。芝垣多美子也来了。
“怎么的了,今冈他没来呀!”
冈村对超过约定时间这么久,至今未归的今冈三郎挂虑了。
“喂,多美子姑娘,今冈怎么的了?”
“我也不知道。他要回到东京,准给我家打电话,只有这次没打。”
“奇怪呀!”杉原像是焦矂不安地说,“难道是弄错乘车时间了吗?”
“不会有那样的事,这期间火车时间还是没变的。”
“是的。可真怪,怕不是火车误点了?”冈村说,“也没有台凤和暴雨呀!”
“奇怪呀!”芝垣多美子看着冈村的脸,“喂,冈村先生,你和今冈先生是在什么地方分开的?”
“今冈那家伙,是在系鱼川前两站小潼站下车的,说是这里离那边近。我照旧是从系鱼川到青海去。”
“莫不是在山上遇难了?”杉原嘟嘟囔嚷地说。
“可怕呀!”多美子心神不宁地握起双手,“如果真是那样,可怎么办哪?”
“不要紧。不必那么优心,那个家伙今晚就会出现在这里的。”杉原糊弄似的说。
但对这个难得的玩笑,多美子却茫然若失地听着,冈村也不笑。
“奇怪呀!”冈村托着腮说。
桌上摆着早就空了的冰淇淋杯子。
多美子打开茶馆的门,不断向外扫视着。
——但今冈三郎始终没有出现。不仅是那天;三天,四天,五天,他也投回来。不,过了一周,过了十天他还是没有回到东京。
这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消息也没有了,联络也断绝了,凭谁都会考虑三郎只有遭难的一种可能了。
今冈三郎说要去那危险的沼泽地。根据这句话,或者掉在深谷里变成死尸了?或者被急流冲走挡在岩石边了?到底人在哪里呀?!
他的大学成立了救援队。在这种情况下,对当时今冈的行踪走向仍然没有查明。推定为姬川上游,那是根据冈村和杉原所说的话判断出来的,仅凭这句话,也不可能抓到实在的去处。
但搜索队取得当地村民的协助,遍査了作为线索的溪谷。这一带形成的是V字型溪谷,河川汹涌地冲击着山谷。搜索失败了。
第二年春假,再次组织搜索队,这次也没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利用暑假又派去搜索队,这正是今冈三郎失踪的一周年。
但还是没有发现尸体,搜索队只好徒然撤回。已经确认今冈三郎是遇难了,三度成立的捜索队最后终于宣告解散。
六
已经到了秋天。
芝垣多美子总算相信今冈三郎死掉了。失踪以来已届一年,这期间没有任何消息。首先向警察方面提出搜寻的请求,但各地的非正常死亡者,都不是他本人。
多美子连冈村忠夫和杉原忠良也不找,只把自己关在家中。失去今冈三郎,再见他的朋友冈村和杉原也没有兴味了。如果和他们相见,就会引起对今冈的怀念,那是难以忍受的。
现在,也许正像冈村所说的,他在绝少人迹的深谷间已经变成骸骨了。她想象着:在今冈三郎的尸体上,谷水流过去,落叶飘下来,早晨笼闭在山雾中,午后白云在上面飞逝而去的情景。如果不在水中,到了冬天,厚雪一定会埋起尸骨。
芝垣多美子以前写过短歌,自从失去今冈三郎更加热心于短歌了。当然,都是哀悼那死去的未婚夫的。
那是某一天的事。
芝垣多美子收到邮政局送来的《花影》短歌杂志,她一口气地读了下去。
这个杂志,除了办社同人以外,也登载各地会员们寄来的短歌,编者写了诗评。其中有一首吸引住了她:
“踏进越山溪谷,喜见富士蓟花正悄悄开放。”
作者是藤泽市南仲町205号桑原道子。
编者的诗评是这样写的:
作者徒步旅行越后山,偶然发现那里正开着富士蓟花,不由得瞠目而视。富士蓟花,主要是以富士山周围为中心,在中部一带分布的菊科植物。花比普通的蓟花大,约有6厘米到9厘米,色浓紫,鲜艳夺目,植物图鉴是这样写的。在富士山周围多生的花,竞在新泻县的内地开放,这是不自然的。大概这是作者的虚构。萧条的深山之谷,和开放的大朵浓紫的富士蓟花相对照,这是作者为了咏叹泛上心头的美景。“
芝垣多美子把这个诗评一口气读完。
又过了一个月。
在这期《花影》上,藤泽市的桑原道子对编者在上期写的诗评进行了反驳。登载的内容是:
先生认为在新泻县内地没有我所吟咏的那种富士蓟花,但这确实是我亲眼所见的,并不是什么虚构。这年夏天,我从白马山走下系鱼川,通过了小潼川溪谷。那是一条V字型的溪谷,水冷冰冰的,记得还有野山萮菜密生着。走上危险的小径,忽然看见河原附近开着数株浓艳的紫蓟花。在这首矩歌里,不由得就把自已当时的感受写进去了。我读过先生的评语,查阅了植物图鉴和其他参考书,的确像您所说的,富士蓟花,是以富士山为中心,在山梨、长野两县南部和静冈县一带开放的特殊的花。这样的花,为什么又在白马山麓的小潼川溪谷开放呢?这虽不可思议,但我确是按照我的亲眼所见才咏进去的,绝不是什么虚构。
芝垣多美子读着读着,忽然惊异地沉思起来。小潼川是从姬川中流分出去的支流。今冈三郎走去的溪谷,就是这一带。
芝垣多美子像雕像一样凝神屏息地不动了,她在努力整理浮现在自己头脑里的联想。
她记起来仅是瞬间的一个场面。当她在新宿站去买杂志的时候,曾经看见杉原忠良从背着登山背囊的少年手里接过一个纸包。那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以为不过是点心。
然而,杉原忠良对植物怀有兴趣,也许那个少年同样是个植物爱好者。由于这个关系,杉原和少年才联系起来的。
少年背着登山背囊。印象中他不是像从这里出发的,是从别处坐火车回来的。爱好植物的少年,一定是到各地寻求植物种子去了。
今冈三郎消息断绝时,杉原忠良在两次勘察中,说和今冈三郎、冈村忠夫在松本站分手后,到东颈城郡奴奈川去了。冈村也说是在松本站分手的。杉原的说法,从冈村的肯定来看,也是吻合的。
然而,果真如此吗?
多美子深深思考着杉原在新宿站从少年手里接受植物种子的问题。新宿站是中央干线的始发站,途中,从大月站有一条通向富士山麓的电铁。那天,少年莫非是从那里回来在新宿站下车的吗?并且偶然地和杉原相遇了。
少年从富士山麓采集植物种子回来,和同好者杉原相遇,就把种子给与杉原。这样考虑也不是不可思议的。
今冈三郎独自走向小潼川的溪流地域。杉原会不会假装一度在松本站下车,然后乘下一次火车在今冈三郎后面追上去呢?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杉原对东颈城郡奴奈川绝望了,并且逐渐感到今冈三郎找到的姬川上流,对他是有诱惑力的。
那么,杉原为什么不把这个问题向今冈说明商求同行呢?
那就是因为寻求的石头是翡翠!是高价值的东西!如果发现了翡翠的原石,那就可得一笔大钱。如果从原石追寻到原产地,那就是发现了莫大的财富。当然,那山的所有者的村人们,是对此完全无知的。
杉原似乎直感地认识到,今冈三郎勘察的地点是最有希望的翡翠产地。尽管不晓得那时杉原有没有独占的野心,但总而言之,反映在他头脑里的,是比起自己勘察的地点,远不如别人勘察的那方向更有希望……
多美子想象着恐怖的场面,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以八木副教授为首的第四次捜索队,又向新泻县西颈城郡小潼川溪谷出发了。这是在北方积雪之前的事。其中,以芝垣多美子请求的藤泽市桑原道子作向导;还有一个变化,就是这次捜索队里,参加进来数名警察。
山峡的晚秋,红叶几乎落尽了,山林裸露出光秃秃的树梢。一行人跟在桑原道子后面,踏上了险峻的山路。
长时跋涉之后,桑原道子在一个地方停下来。
“就是这里!”
她指着枯干的紫蓟枝茎。富士紫蓟秋天还开,入冬就枯萎了。她指着的紫蓟那锯齿状的叶子,已经凋零不堪了。
警官布置大家以花株为中心,在周围进行勘察。结果发现了一个覆着软土的处所。人们都聚集到这边来,用铁锹小心地开始挖土。不久,一只茶色的鞋尖从土中露了出来。
芝垣多美子伏在鞋上恸哭了。那是她记忆中的今冈三郎的登山鞋!是她数次擦洗过的鞋!
杉原忠良在东京被捕,他像多美子想象的那样全部招认了。富士蓟的种子照旧揣在衣兜里,就和今冈三郎格斗起来。结果,竟不知道有三四粒种子掉落在地上。
这以后,杉原忠良奔走于亲戚和朋友之间,热衷于筹款,准备把这一带的山地买下来。
“我随后追上去,见今冈正在川中拾取石头。他虽对我跟着追来有些吃惊,但还是兴冲冲地把石头给我看了。那和普通石英的流石相同,但石头的圆度有差异。普通的石头在水中一般是被冲得光光滑滑的;但翡翠硬度不同,同是被水侵蚀,总是残留着硬硬的棱角。这是今冈给我看石头时说的。我们用装在登山背襄里的铁锤敲击翡翠原石,怎么也敲不破。因为硬度高,铁槌往往被弹回来,但是,古人曾有加工的方法,这也是今冈提出来的。我们于是在那里升起火,一度给石加热,在有了裂纹的地方用铁锤敲击,采取这个原始的方法,终于把石头敲成两半了。
“在那断面上,现出了深透的碧色。今冈和我都惊呼起来,就在这时我起了邪念。古人所说的翡翠产地是不错的。因为以后没有记录,谁也不来采取了。庞大的翡翠产地就在此处!如果由我独占呢?我忽然起了不良的念头,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财富啊!我就可以成了大富翁了!为了这个,我必须用铁锤向今冈的后头部猛击过去!”
杉原坦白后,抱起了头。
新海县西颈城郡小潼川溪谷,曾是古代的翡翠产地,现在居然又成了新的发现地了。时至今日,才证明古代翡翠并非全是从中国南部和细甸北部的输入品,这在考古学者之间,异议也遂渐少起来了。
[book_title]买盆栽的女人
一
上滨楢江,在A精密仪器股份公司销售科上班,是女职员中年纪最大的。她现在还独身,并且积攒着钱,暗中向职员们放高利贷。
上滨楢江进到这个公司,是停战前夕的事。她从旧制女子学校一毕业,便立刻就业了。当时男人不足,无论哪个公司都录用了相当数量的女职员。
但是两三年后,出征的职员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个公司便产生了精简整顿女职员的问题。
当时留下的有上滨楢江和另外两个女人,因为三个人都是打字员。
停战以后,所有公司都兴起了民主化运动,取消了女职员和男职员的工资差别。后来,在提高基本工资时,她们三个人又和男职员一样地提了级。
A精密仪器公司,在男职员和新来女职员之间又定出高低的差别,那是从昭和二十五六年开始的。当时,她们三个人被排除在这类对象范围之外,所以原先进去的女职员是很幸运的。
18岁那年进入公司工作的上滨楢江,到昭和25年已经23岁了。直到这时,都是她心情最愉快开朗的时期。
上滨楢江在三个女职员中,是体格最好也是姿色最差的一个。她长着单眼皮、迟呆的眼睛和肥大的鼻子,嘴唇也又大又厚。20岁前后的一段时间,她那脸上的肌肤,从里向外透出一种鲜嫩清莹的色彩,一时倒也掩住和补救了眼、鼻、唇方面的缺点。
她的声音沙哑。仅这声音,就没有少女时代的那种青春感。要是不看脸只听声,简直令人惑到如同中年妇女一样的年龄了。
同事A子和B子,如果从她的角度来说,很不幸,是两个婷婷玉立的美人。A子,细巧的鼻子,清亮的眼晴,娇小的嘴唇,使人惑到楚楚可爱;B子,丰满的肉体,标致的脸型,给人以现代女性的印象。
当时,年轻的男职员们,经常在三个打字员身旁磨磨蹭蹭地纠缠。那一隅,是在普通办公室里用屏风挡着的打字间。
职员们感兴趣的,当然是A子和B子了。如果上滨楢江在室内,遇到这种场合,就怎么也不得不招呼,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赞美上滨楢江的话来。
上滨楢江仿效A子和B子的样子,也向男职员们娇声娇气的说话。那时,她那呆钝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睁着,厚嘴唇尽可能地发出动人的声音。
年轻的男职员们在打字员的工作室出入不绝,长时间内,那里反复进行着恋爱式的挑逗。可这仅限于A子和B子,上滨楢江总是被抛在圈外。
到了二十三四岁,她那鲜艳的肌肤逐渐发暗,开始失去光润。那单眼皮的呆滞的眼睛,那肥大的鼻子,那蠢厚的嘴唇,也都毫不留情地更加扩大了它们的缺点。
年轻的男职员们碍于面子,也不经常夸上滨楢江几句,但往往是在赞美那两个人之后顺便说上几句。不久,男职员们夸奖她的言词渐渐贫乏了,连在情面上,什么可爱呀,漂亮呀之类的话也不说了;经常被赏识的,只是她那微胖的体格。
上滨楢江有母亲和哥哥。哥哥在一个什么公司里做事,收入远远比不上楢江,所以一家的生计重重地压在楢江肩上。但也不是没有给她说亲的。迄今为止,在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五次,结果都被对方回绝了。
她的朋友们大抵都有了恋人,可谁也没来招诱她。年轻的男职员,向两个美丽的同事说了些什么话,她再也不去注意了。这时侯,她就拼命地在工作上大卖其力。
她对结婚的绝望,是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是到了那个年纪,当继室的话,也不是没有人向她提过。
她终于忍受住了这种轻侮。在拒绝了两三次之后,谁也不再提这个话了。楢江相信金钱的价值,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A子23岁时结婚了,对方是公司内最漂亮的男职员。其实呢,也是上滨楢江暗中倾慕的对象。
他个头高高的,像外国人那样长着深眼秀鼻,具有一副非常现代化的容貌;举止也潇洒,言谈也聪敏。他是最早追求A子的,恋爱进展得很顺利,一年之后就结婚了。
经过15年,那个男人已经变得瘦骨嶙峋,笼罩着现代阴影的容貌,因那深眼凹颊而显得简直像骸骨一样了。
他那精力充沛的言谈举止,因结婚以来的冷醅遭遇,变得迟钝呆滞了。素来注意服饰打扮的青年,现在变成了毫不顾及仪容凤采的中年男人。
成了那个男人妻子的A子,不时在公司里露面,总是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门。那照例是限于发工资的日子。
A子那丰膄的面容也消瘦了,只有眼睛显得异样的大。
“一个劲儿地喝酒,真的要拿不回工资来了。”
A子遇到上滨楢江,就这样发着丈夫的牢骚:
“还没结婚吗?我真羡慕你啊!”
这并非是她的奉承话,绝了出头之路的丈夫,半是自暴自弃地借酒消愁。被称为有能力的他,如今不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而已。
曾经漂亮过的A子,还是穿着过去同样的衣衫,偶尔换换服装,也是过了时的东西。
“喂,上滨先生!”
有时,她羞羞怯怯地恳求:
“请借给我一点钱好吗?这个月实在是不够用了!”
这时候,上滨楢江出现了几年来就具有的复仇心情,立刻在A子眼前拿出钱袋来。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大叠5000元一张的钞票。
A子两眼溜溜地向钱袋里窃视。
“您真是令人羡慕的啊!有那么多钱,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还是独身的好啊!”
还是独身好,这句话在A子说来,实感和反感都有。
“你要是独身,那可真好了。”上滨楢江得意地说。
“真的那么想过,可是失败了哇!”
看见经过巧妙化妆的A子脸颊的细腻肌肤上,细小的皱纹加深了,显老的前额,也浮露出雀斑一样的薄薄的污痕。
二
B子24岁时辞职,举行了华丽的婚礼。
对方不在公司内,是公司外的青年。
B子脸型漂亮,性格也相当奔放。
她在公司工作期间,风传在公司曾和两三个青年谈着恋爱,但与她这次结婚的却是一个建筑工程师。
上滨楢江看见过这个人两三次。他有秀雅的面容和颀长的身材。当时,B子在路上介绍他的时候,上滨楢江的脸上不由地泛起了赧红。
5年以后,B子的丈夫不幸去世,她就抱着孩子回到娘家。现在,她在一个什么酒吧间里当女招待,这也是从职员的传说中知道的。据说是在新宿方面一个小酒吧间,穿着脏乎乎的衣服在运送玻璃杯盏。
上滨楢江越发竖信金钱的价值了。只要有钱,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抵御住任何不幸的袭击。
此后,上滨楢江把位置让给后来的年轻女职员,自己转到销售科的总务股去。打字员任何时候都要年轻的女人,这也许是上司考虑的结果。她在男职员的最末席位安了一张桌子。一直干着不起眼的杂务。
她的工资比其他公司优越,后来的男职员也羡慕上滨楢江拿着高工资。由于停战前就在这里工作的关系,女职员新的退休制度对她也没有妨碍,可以和男职员一样干到50岁,所以她准备坚持到最后,再从这个公司退休。
她想专为工资而奋斗。因为尽管拼命去干,到头来也当不上主任或科长。严守不偷懒也不逞强的信条,只注意别得病,保持自己的健康就行了。
她积蓄了相当数量的金钱,不觉间已为公司的人们所共知了。
A子又数次来公司招呼她出来,向她借钱。
“噢,穿着一身漂亮衣服啊!”A子赞赏地说。
上滨楢江特意穿上朴素的衣服,带上不显眼的装饰品,本想使人亲识到自己巳经没钱了。可A子却张开手羡慕起来。过去的A子曾经是个轻蔑过邻座的上滨楢江,而以貌美自诩的高傲的女人呀!
“要利钱哟!”
上滨楢江每次借给A子钱,都要一成的利钱。
这时,A子泛起可怜的笑脸,低着头,小跑着走上大街去。上滨楢江就涌出来无法形容的快意。
她在用钱上尽可能地节俭。兄嫂开始依靠她的钱,她就从娘家出来,搬到公寓里去了。
在公寓里,地尽力装置了漂亮的家具。吃饭要节省用钱,可在房间的布置上,却要搞得豪华些,这是她生存的价值之一啊。从多尘的公司回来,置身于房间里悠然四顾,毎件家具都像刚买来时那样闪着光,感到公司里的高级职员,哪个也赶不上这里的气派,她完全陶醉了。独自享受的煤气澡盆,虽是木造的,但比公司里那公用的浴池要阔气得多。
代替少女时代那爱的失落,现在她漂浮在自我陶醉的潮水中了。而且,这些家具几乎都是用回收的利钱购置的,那里真有妙不可言的无限乐趣锕!
她放钱要一成利息,是从警备科退休老人那里学来的。
“不,钱这个东西可真有趣啊,上滨先生!”老人这样说,“我们呢,从职员眼睛里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人哪。每天穿上制服在大门口一站,就看他们穿着崭新齐整的西服神气活现地来上班了。可在这伙人中间,就有偷着向我借钱的。真可笑啊!平时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人,却做出谦恭的样子,向我们低下了头。”老人露出了黄色的牙齿,笑了,“退休之前,我也积蓄了相当数量的钱,那是真的呀。因为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借钱的人赖帐不还可是不行的。定上三个月或四个月的期限,但到期还不了,又觍着脸来借的人也有哩!”
老人也许是同情貌丑的老姑娘,也许是持有对同样攒钱者的好感。
“不要借条,只让他在名片背面签上字就行了。爽快地借出去是条件,是对借钱者的魅力。你看,快要到期的时候,对方显然就会走来向我说奉承话了。”
上滨楢江忠实地听从了退休的警备科员的话。她的皮包里,总是像卡片一样地装着科长、主任的名片和一般职员的借据。
她在工作上,对男职员没有好惑。她有经验,业务熟练。要是用心不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要是借用公司的制度,就怎么都能卡住人。死脑筋的那种非难,倒可以用忠实于公司的名声来保卫自己了。
例如,她的业务之一,是清算职员的出差旅费。她把人家详细报来的票据内容加以核查,很快凭经验识破其中的虚假。这时,她就在人前毫不客气地诘问对方。下级职员招待客人的时候,那个传票首先要经她手核査。在上司看来是一顿简单的会餐,她也要加以稽核,稍稍抓住过分的浪费处,就责备招待与身分不相称,而一笔笔地加以削减。
比她资格老的职员,大抵都当了负责人。所以,憎恶她也好,恐惧她也好,仅是那些比她后来的职员。她找出一般职员们的毛病和差错,予以欺侮和压制。这也是她在公司内存在的价值之一。
三
在背后的借贷关系之外,谁也不和上滨楢江一同共事。
但她毫不在意。这种生活一直持续着。她坐在帐簿后面,一面记着数字,打着算盘,一面窃耳偷听职员们小声的谈话。
她绝不是那种呆板的女人。
午休的时候,她就坐在自己的桌前,叠纸鹤,做纸人。
看杂志上的漫画,她出声笑着;看儿童的照片,她说声可爱。然而,漫画也不是像她笑得那么逗趣的;儿童照片也不值得她那么感动。
她做出这种动作,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像个女人。尽管她一个人笑语着,却没有人帮腔搭话,所以她就总是独言独笑。
上滨楢江炫示自己这温和的面容的另一面,也露出了强硬的性格。一次,修建科主任想取走她的办公桌给换上一张旧桌子,她就双手紧紧抱住桌子,身体颤抖着,叫囔说:“这是我的办公桌!”
她对女友们的恋爱、结婚、分娩,总是报以冷笑。
只有金钱是她的依靠。在她所知的范围内,无论什么样的结婚,都只能是以女人的不幸而告终的。
她又把退休的那伙人的末路,同自己比较着凝思起来。这些人在公司上班期间是安定的,到被赶出去的时候,就陷入了可悲的境地。有人试图做买卖失败了;有人求职不得沦落了;有人早就干上了下贱的营生。
上滨楢江打算在50岁退休之前,坚持在公司里干下去。她的最终希望,是建一座公寓,而以能收入较高房租的公寓最为理想。
关于她,公司里流传着这样的话题:
她母亲死的时候,兄嫂们让她拿出一笔钱来。她承担了葬仪和其他一切开销,但据说是按期要了一成利息的。以后就不和兄嫂往来,只在发工资的日子才赶到哥哥的公司去看看。
而且,她最大的愉快,就是否认公司的女职员有的结婚、有的换到别的公司去这样的事实。每逢这时,她的头脑里就清晰地浮现出离去者的不幸,以嘲寒的眼光送别她们。
上滨楢江已34岁了。
“那个女人,到底怎样处理性欲的问题啊?”
这是男职员们背后议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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