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温泉
[book_author]莫泊桑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8048
[book_dec]莫泊桑于1886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又名《奥利奥尔山》。莫泊桑(1850-1893),法国著名作家。《温泉》是他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小说以女主人公克里斯蒂纳的爱情遭遇为主线,忠实生动地叙述了封建贵族阶级没落、资产阶级新旧交替过程。书中莫泊桑运用轻快灵活的笔法,塑造了贵族阶级、资产阶级、法国外省富裕农民及医生等鲜明的人物形象,对人物的内心活动进行细致入微的描述,并结合人物的心理变化来写景抒情,从而使这些人物,即使是次要人物,也各个活灵活现,神形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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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部 第一章
那些惯于起得早而最先去沐浴的人,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他们或者是两个人并排或者是单独地在大树底下,沿着那条从昂华尔的山隘流出来的溪河慢慢地散步。
别的浴客从昂华尔镇上走过来,随即匆匆地进了浴室。那是一座大的建筑物,底层专为温泉治疗而设,二楼是乐园,咖啡座和台球室。
自从盘恩非医生在昂华尔山谷的尽头发现了这股泉水——他称做盘恩非温泉——以来,当地和附近的几个地主们,胆怯的投机事业者,就打定了主意,在倭韦尔尼省①的这个风景幽绝的小山谷中央,造了一所可做各种用途的大房子,能够同时供治疗和娱乐之用,房子下层出卖矿泉,淋浴和盆浴,上层呢,甜味烧酒、啤酒和音乐,自然的环境虽然荒野,却很教人快乐,随地都有很高的栗树和核桃树。
①倭韦尔尼是法国旧日的一个省区的名称,位置在中部偏南之处。十八世纪之末,它被分为甘大尔省,驼姆高峰省,阿利埃省等行政区域。但一般语文上仍多袭用旧日省名。此省区内有高山峻岭和很多的死火山喷口,也有肥沃平原。昂华尔镇在驼姆高峰省境内。
为了造一个在任何温泉城市不可少的风景区,他们沿着那条小溪围了一部分凹地;在那里开了三条小径,其中一条几乎是笔直的,另外两条都是弯弯曲曲绕着的,在第一条尽头地方,引了一道由泉水源头上分过来的人工泉水,使它在一个用水泥砌的大水槽里涌上来,水槽上面盖着一个茅草顶棚,用一个被大家亲昵地称呼做玛利的,神情冷淡的妇人管理着。那个沉静的倭韦尔尼妇人戴着一顶永远雪白的小帽,全身罩在一条掩住工作服的永远很洁净的大围裙里,每逢望见有一个浴客在小径上对她走过来,她就慢慢地站起了。认清楚了那个人,她就在她那口活动的玻璃小柜子里拣出了那个人的玻璃杯,随后用一只装着长柄的锌质小瓢从从容容把泉水装满了杯子。
浴客神色黯淡,微笑了,喝完了水,交还了杯子,一面向她说:“谢谢,玛利!”随后转过背来走了。于是玛利重新坐在她那把麦秸靠垫的椅子上,等候接着而来的浴客。
浴客们的人数并不多。昂华尔温泉站是在六年之前才开始接收病人的,经过六年的营业,顾客的人数比第一年开幕的时候多不了好多。那一共约莫有五十来人,主要部分是为了欣赏当地风景来的:首先因为昂华尔这个小市镇的令人神往的美,它是完全淹没在参天的大树丛中的,弯曲的树干粗得像房子那样大小,其次因为山岭重重叠叠,素来以富于隘道出名,尤其那一段异样的小山谷对着倭韦尔尼省的大平原展开,却突然在那座竖着好些死火山的喷口的高山脚下终止,在一条形态狞恶峥嵘的裂罅边终止,裂罅当中满布着崩塌了的或者尚未崩塌而使人感到威胁的岩石,有一道溪水对着好些巨人样的石头顶上像瀑布一样直落下来,在每一块石头前面形成一个水荡。
这温泉站正像一般的温泉站一样,也是由一本宣传小册子开始的,当时小册子的作者就是盘恩非医生。他首先用冠冕的和感叹的文体来极力赞美本地的阿尔卑斯山式的吸引力。他只用些经过选择的和表示华美的形容词,那些制造印象不着边际的形容词。他说附近各处都是清幽的:满是美不胜收的或者明媚可爱的风景。那些近在咫尺的散步地方,也都有一种能使艺术家和游览者精神感动的奇景。随后,小册子的叙述突然不用转折,就落到盘恩非温泉的治疗功用上去了,说温泉含有重碳酸盐、钠质的、混合的、轻酸性的,而且还有锂有铁等等……能够治好一切病症。他并且列举了那些病症,合而称之为:“特别臣服于昂华尔温泉的慢性或者急性的病症”;列作一张分门别类而对于种种病人都有安慰力的长单子。小册子的末尾,载出有关日常实际生活的情形,例如住宿和饮食以及旅馆的价目。因为昂华尔镇的三家旅馆,都是和这所医疗娱乐两者兼营的浴室同时涌现的,那就是大光明旅社,簇新地建在那个俯瞰温泉的山谷坡儿上;温泉旅社,是旧日客店重加粉刷的;韦代叶旅社,是收买三栋相连住宅再打通合并做一栋改造的。
除了三家旅馆同时涌出之外,随后某天早上,镇上又发现有两个新医生布置了诊所,谁也不很明白他们是怎样来的,因为在温泉城市里,医生们都好像从泉水里冒出来似的,如同气体泡儿一样。这两位新医生就是何诺拉医生和拉多恩医生:第一位是倭韦尔尼人,第二位是从巴黎来的。一种猛烈的怨恨随即在拉多恩医生和盘恩非医生之间爆发了,而何诺拉医生,那个胡子刮得很干净和衣服穿得清洁的胖子,素来是微笑的和柔和的,向第一位伸着右手,向第二位伸着左手,和他俩的关系都保持得不坏,但是盘恩非医生却以昂华尔的温泉站和浴室的医务视察头衔统制着全局。
这头衔是他的势力,而浴室是他的所有物。他在那儿消磨白天的光阴,并且有人说他黑夜也不走开。早半天,他百十来次从他那所紧靠着镇上的住宅走向他在浴室门口过道右边设立的诊察室;如同一只躲在网里的蜘蛛似地,埋伏在那儿,窥探病人们的来来往往,用一副严厉的眼光监视自己的病人,用一副愤怒的眼光监视其余两位医生的病人。他几乎用一种像是海船船长的姿态去招呼大家,而对于新到的病人,不是使得他们微笑,就是使得他们恐怖。
这一天,他正提着一阵快步走来了,快得使他那件旧式方襟大礼服①的两幅宽大的衣襟,飘动得像是两只翅膀;忽然听见有人叫着:“医生!”他立刻停住了脚步。
①方襟大礼服和丝光高型大礼帽,在欧洲一般都要到盛大的礼节场面上才有人用,但是在法国,凡是爱摆空架子的人,随时都爱穿戴这两件东西。
他的身子转过去了。他那副干瘦的脸,挂着好些在缝儿里像是发黑的摺纹,长着好些不常修剪的灰白胡子,因此显得又皱又脏,这时候他极力微笑着;并且脱了他那顶破损而又染着油污的丝光高型大礼帽②,露出了满头的灰白头发——这头发就是他的竞争者拉多恩医生用嘲笑口吻换一个字称为“灰尘头发”的。随后他向前走了一步,鞠了躬,低声说:
②参阅前条注释。
“早安,侯爷,今天早上您可好?”
一个修饰得很仔细的矮个儿,洛佛内尔侯爷,向医生伸着手,回答道:
“很好,医生,很好,至少不算坏。我始终还有些腰痛;不过总算是好了一些,好得多了;而且到现在我为了它还不过洗了第十次温泉浴。去年我一直要洗到第十六次才有些效果;您可记得?”
“是呀,我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并不是我想向您说的。我女儿今天早上到了这儿,我所以想首先跟您谈谈她的情形,因为我的女婿昂台尔马,韦林-昂台尔马,那个银行家……”
“是呀,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写给拉多恩医生的介绍信。我呢,我只对您有信心,所以我央求您答应先到旅社走一趟,先走一趟……您可明白……我宁愿先把事实跟您坦白说……您现在可有时间?”
盘恩非医生重新戴上帽子,很受感动,很不安。他立刻回答:
“我有时间,马上可以去。您可愿意我陪了您去?”
“那是当然的。”
他们立即对浴室转过背来,提着快步由一条弯弯的小径往坡上向着大光明旅社的大门走;那旅社当初为了使旅客们望得见一点风景,正造在山坡上。
走到二楼,他们就进了一间客厅,那是同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住的那些屋子相连的客厅;这时候侯爷让医生独自留在客厅里,自己却去找他的女儿。
他几乎立刻就带着她转来了。那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妇人,身材不高大,血色不充足,相貌很漂亮,神情像是个孩子,但是那双大胆地睁开的蓝眼睛对人发出一种果断的顾盼,因此使这个娇小玲珑的人,取得了一种刚毅而妩媚的情趣和一种罕见的个性。她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泛泛地不舒服,发愁,无所为地一动就哭,没来由地发脾气;概括说来,多少害着贫血症。此外,她很盼望有一个孩子,而结婚两年以来,她徒然等候着。
盘恩非医生肯定昂华尔的温泉是可以有特效的,他立刻开方子。
他的方子素来像是一份公诉状,外貌是显得怕人的。
方于是写在一大张小学生用的白纸上面的,列成好些条文,每条字数各有二三行不等,字体狂乱,尽是刀尖子一般凌乱伸起的字母。
条文下面列出种种应当由病人在早上,中午或者晚上空肚子去服的药水、药丸、药粉、前后相接,神态狰狞。
所以一看方子,旁人总以为读到了一篇这样的东西:“案据某某先生身染某种慢性的无法治疗势必致命的病症,他应当服吃下列各种药品:
“第一项——应当服些硫酸奎宁,这药必然使他耳聋和失去记忆力;
“第二项——应当服些溴化钾,这药必然使他倒胃口,削减一切机能,多生包疖和鼻息发臭;
“第三项——应当服些碘化钾,这药必然使他身上的一切分泌腺,脑部的和其余的全体干枯,并且在不多的时间内,使他变成阳痿以外,还变成一个傻子;
“第四项——应当服些水杨酸钠,这药的治疗功用还没有证明,不过病人服用以后,仿佛会在闪电般的情形之下忽然身死。
“并且同时可以服点使人发痴的三绿乙醛,服点毁败视官的颠茄;而一切使人败坏血液,腐蚀器官,消耗骨骼的植物溶液和矿物调合剂,都可以多少服一点,使得不死于病的人必死于药。”
医生在那张纸的正面和反面写了好久,随后,如同一个法官签署一件死刑判决书似地签了名。
那个青年妇人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她的嘴唇角儿已经有点儿动了。
他恭恭敬敬行过告别礼就走了,他一走,她就把那张写黑了的纸揉成一团,随后向着壁炉里一扔,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噢!父亲,你在哪儿发现了这一件化石?他真完全像是一个估衣店的商人……噢!这是你做的好事,把一个法国大革命以前的医生从土里掘出来!……唉!他真是可笑极了……脏透了……对呀……脏透了……真是,我相信他把我的笔杆儿都弄脏了。”
门开了,父女俩听见昂台尔马的声音正说:“请进去,医生!”拉多恩医生随即出现了。这位从巴黎来的医生身体笔挺而瘦长,颇有礼貌,看不出年纪,身上穿着漂亮的短上衣,手里拿着一顶丝光高型大礼帽——在倭韦尔尼各处温泉站开业的医生都戴这种礼帽——他满脸光光地没有一点胡子,像是一个在乡村歇夏的演员。
侯爷发呆了,既不知道怎样说,也不知道怎样做,这时候,他的女儿正用手帕掩在嘴上,假装咳嗽的样子,使自己不至于当着这个新进来的人狂笑。他用稳定态度打了招呼,依照青年妇人的一个手势坐下。昂台尔马跟在医生后面,仔细向他说起他妻子的情形,她种种不舒服的状态,以及巴黎的医生们在诊察后的见解,未后他又说起自己根据那些用专门术语说明的特殊理由而来的个人见解。
昂台尔马还很年轻,是犹太人,以代替旁人经纪银钱为专业。他在那种业务之中范围做得很大,并且行行都精通:他随机应变的本领,理解事物的迅速和判断力的可靠真是令人惊奇。在身材的比例上,他是过于胖一点,因为他一点也不算高;滚圆的脸,光秃的头,胖孩子的神气,肥大的手,粗短的腿,他像是过于鲜润而不十分结实,说起话来,口才非常地好。
他从前用狡猾手腕娶了洛佛内尔侯爷的女儿,目的是想把自己的投机事业扩张到一个本来不是属于他固有的社会里去。并且那位侯爷每年的息金收入约莫有三万金法郎上下,而子女一共只有两人,但是昂台尔马先生的家财,在他三十岁结婚的时候已经达到了五六百万;而他那时的投资又可以使它达到一千万或者一千二百万的数目。洛佛内尔先生是个优柔寡断的,变动不定的意志薄弱的人,最初他愤怒地拒绝过旁人提议这种婚姻,想起亲生的女儿要嫁给一个以色列人,心里便很不以为然,随后,经过半年的抵抗,他在累积的金钱压力之下让步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将来的孩子们必须在天主教的范围之内受教养。
可是他们一直等着,而孩子们连一个都还没有消息。侯爷醉心于昂华尔的温泉已经两年了,这时候他想起了盘恩非医生的小册子也曾肯定温泉医得好不怀妊的妇人。
所以他把他的女儿带到昂华尔来了,为了替她安顿,他的女婿也陪着她来,并且根据巴黎的家庭医生指导,把她托付给拉多恩医生随时诊察。所以昂台尔马一到昂华尔就去找拉多恩医生;现在他向医生说完了自己的见解之后,接连列举了他妻子身上已经证明的种种病征。最后他又说起自己因为生孩子的希望落空非常痛苦。
拉多恩医生现在让他一直说到底,随后他转过脸向着青年妇人问:
“您可有话要补充,夫人?”
她郑重地回答:
“不,一点也没有,先生。”
他接着说:
“那么,我请您宽掉您的旅行外衣和腰甲①;只穿上一件简单的白浴衣,全白的浴衣。”
①腰甲是西方妇女的一种贴身的衣物。
她诧异了;他就活泼地说明他的方法:
“老天呀,夫人,那是很简单的。在从前,人人相信一切的病全是从血液上或器官上的某种缺点来的,到今天,我们在许多病例之中,尤其是在您的特别病例之中,只简单地设想:您所得的这些无从确定的不舒服现象,甚或至于其他好些严重的,很严重的,可以致死的疾病,都可以完全是由一件不关重要的器官引起的,这就是说:在种种容易确定的影响之下,这器官有了一种损害邻近器官的不正常发展,因而破坏了人身全部的调和,人身全部的均势,必然变更或者停止人身的种种机能,妨害其他一切器官的自然运转。
“所以只须胃囊有发肿现象,心脏的运动就受到妨碍,它的跳动就变成了激烈的,不规则的,有时候甚或是断断续续的,这就可以使人误认是心脏病了。肝脏的发胀或者某些腺的发胀,都能够发生好些扰乱,而这些扰乱常常被那些不大爱观察的医生们归罪于成千累百毫不相干的原因。
“因此,我们第一件应当做的事,就是要查明一个病人全部器官的体积以及它的位置是否都是正常的;因为只须有很小的小毛病就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健康。因此,倘若您允许的话,夫人,我就要来很细心地给您诊察,并且把您各项器官的界限,体积和位置画在您的浴衣上面。”
他已经把帽子搁在一把椅子上了,他自如自在地谈着,他那张宽嘴巴张开又闭上,在两边刮得光光的脸蛋儿上形成两条深的皱纹,这样子也使得他有些儿像一个神父。
昂台尔马兴高采烈,高声说道:“不错,不错,很有根据,这个;很高明,很新颖,很有现代性。”
在他嘴里,“很有现代性”这几个字,是赞美的最高峰。
青年妇人很开心了,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屋子里,过了两三分钟,穿着全白的浴衣重新走出来。
医生要她躺在一张长躺椅上,随后从衣袋里取出一枝铅笔,那是三个笔头的,一黑、一红、一蓝,他着手在这个新顾客身上来听诊和敲诊了,一面在浴衣上面画了好些颜色不同的短线条,标出各种诊察的结果。
这种工作经过一刻钟之后,她像是一幅地图了,图上不仅像是指出大陆、海洋、海岬、河流,国家和城市,而且像是列出大地这一切部别的名称,因为医生在每条分界线上写了两个或者三个只有他一人看得懂的拉丁字。
可是,等到他听过了昂台尔马夫人内脏一切声响,又敲过了她身上的一切不响亮的或者响亮的部分以后,他从衣袋又取出一本红皮烫金的手册来,手册的内容是按着字母先后次序分列的,他查过手册的通检表,照着次序揭开,然后写着:“诊察第六三四七号——昂……夫人,二十一岁。”
随后,把浴衣上的种种颜色不同的记载从头到脚都重看一遍,如同埃及学家判别象形文字似地读着,他把那些记载都抄在手册上。
他抄完了以后,说道:“一点放心不下的事都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处所也没有,只是有点轻微的,很轻微的腺外渗润的毛病,大概洗上三十来次轻酸性的温泉浴就可以治得好。此外,您每天午前可以喝三次矿泉,每次半杯。其他概用不着。四五天之后,我再来看您。”随后,他站起来,致敬之后便匆匆走出去了,使大家都吃了一惊。这种匆促告别的情形正是他的派头,他的出众之处,他独有的标志,他认为这样的走法是很好的派头,并且可以使那些找他诊治的病人得到有力的印象。
昂台尔马夫人跑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后来她由于一种快活孩子的狂笑,全身都动摇起来。
“哈!他们真是有趣的,他们真是稀奇古怪的!说呀,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我马上要会他!韦勒①,您去替我找来哟!应当还有第三个,我要会他。”
①韦勒是韦林的昵称。
丈夫发呆了,问道:
“怎样,第三个,第三个什么?”
侯爷不得不解释一下,一面表示歉意,因为他有点害怕他的女婿。他说盘恩非医生曾经来看他本人,他便引了医生到过基督英这儿,为的是要知道医生的见解,因为他很信服这个老医生的经验,老医生是本地生长的,而且温泉是他发见的。
昂台尔马耸着肩头,并且肯定只有拉多恩医生可以治疗他的妻子,因此使得侯爷焦急起来,于是考虑到应该如何补救,而不至于使那个容易暴怒的盘恩非医生感到不愉快。
基督英问道:“共忒朗可在这儿?”这个共忒朗是她的哥哥。
她父亲回答:
“在这儿,他已经到了四天;跟着他一块来的,还有他一个朋友,就是他常常谈起的波尔-布来第尼,现在他俩正一块儿在倭韦尔尼省里周游。他俩都是从它尔山和蒲尔布勒那一带过来的,下星期六,他们再动身到甘大尔去。”
随后他问基督英,她昨天在铁路上过了一宿,现在是不是想在午饭以前先去休息;但是她昨晚在卧车上睡得很好,所以她只要花一小时去梳妆,然后她想去参观昂华尔镇和浴室。
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都回到各自的屋子里了,等候她梳妆完毕。
不久她教人去请他们,后来他们一同都下坡来了。最初一望见昂华尔镇她便感到很兴奋,那个镇是建在那个树林当中和那个深奥的小山谷当中的,山谷在各方面仿佛都受到好些高得像小山一样的栗树的封锁。无论在哪儿,在住宅的门前在院子里以及在街上,都看得见栗树,那都是三四百年来,随着自然生长的趋势而繁茂的,并且到处也都是泉眼,那都是在一块竖立的黑石头上穿出一个小孔的泉眼,从中喷出一道清泉再形成弧线落在一个水槽里。一种新鲜的畜舍气息在这种浓密的绿阴下面浮着,有好些倭韦尔尼妇人,或者在街上慢慢地走,或者站在自己的住宅外边,用活泼的指头纺着黑毛线,纺锤杆子插在腰里。她们的短裙掩不住穿着蓝袜子的干瘦踝骨,她们的上衣没有袖子又像是没有肩部的,只用类似背带的东西把它挂在肩上,使得粗布衬衣的短袖子亮在外边,露出两只干而硬的胳膊和两只瘦骨嶙峋的手。
但是,在这几位散步的人面前,忽然涌出一种跳跳蹦蹦的古怪音乐。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架声音微弱的手摇风琴,一架用破了的,呼吸过促的,有毛病的手摇风琴。
基督英嚷着问:
“这是什么?”
她父亲笑起来了:
“这是昂华尔乐园里的乐队。一共用了四个人,造成这样一种噪响。”
于是他引着她去看一张粘在一个农庄角儿上的红纸黑字的广告:
昂华尔乐园
七月六日星期六——大演奏会。
主持人:玛尔兑勒先生,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演员。
组织人:名作曲家圣郎德里先生,巴黎国立音乐学院第二名大奖获得者。
钢琴师:佘韦勒先生,巴黎国立音乐学院优等奖状获得者。
笛师:诺瓦罗先生,巴黎国立音乐学院奖状获得者。
低音大提琴师:尼戈尔狄先生,比京皇家音乐学会奖状获得者。
大演奏会完毕后,名剧大表演:
《林中的迷路者》(独幕喜剧)
编剧者:卜安底乙先生。
剧中人扮演者姓名出身
拉班德……玛尔兑勒……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
雷佛叶……贝底尼韦勒……巴黎滑稽剧场。
冉昂……洛巴尔末……皤尔多市营大剧场。
菲丽嫔……倭迪兰小姐……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
在表演间,乐队仍将同样由名作曲家圣郎德里先生指挥。
基督英很响亮地读了一遍,她笑了,她诧异了。她父亲接着说:
“喔!你一定会觉得他们是好耍的。我们就去看他们罢。”
他们都向右转了,后来都到了风景区里。浴客们庄重地从容地在那三条小径上散步,喝过他们的矿泉就走开了。有几个坐在长凳上的,用他们的手杖或者阳伞,在沙子上划着好些线条。他们不说话,仿佛像什么也不思虑,仅仅勉强活着,由于温泉站的烦闷而感到麻痹瘫痪的了。只有乐队的古怪声音在温和宁静的空气中跳跳蹦蹦,那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是不知道怎样奏出的,它在树阴下面掠过来,仿佛要使这些忧郁的行路者活动。
有人叫着“基督英!”她回头一望,原来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过来和她吻颊,又和昂台尔马握手,以后他就挽着他妹子的胳膊,把她引开,让他的父亲和妹夫落在后面。
于是他兄妹俩谈着话。他是一个很出众的大孩子,像他妹子一样欢喜笑,像他父亲一样没有定见,自己对于大事漠不关心,但是时常追求千数金法郎上下的小借款。
“我先头以为你还没有起床,”共忒朗说,“不然的话,我早来吻你面颊了。此外波尔今天早上引了我到圣诞碉楼村的古堡去游玩。”
“波尔是谁?噢,对呀,是你的朋友!”
“波尔-布来第尼。真的,你不知道。他现在正在沐浴。”
“他生了病?”
“没有。不过他同样受着治疗。他新近害了恋爱病。”
“所以为了恢复原状,他现在去洗轻酸性的温泉浴,那是叫做‘轻酸性’的,可对?”
“是的。我教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哈!他从前很伤心过。他是一个激烈的、可怕的孩子。他差不多送了命。他曾经也想杀掉她。那是一个女演员,一个有名的女演员。他发痴似地爱上了她。她呢,当然对他并不忠实,这就造成了很可怕的悲剧。因此,我带着他来了。目下,他的情形好多了,不过他还丢不下那个念头。”
刚才,她还是微笑的;现在,她变成严肃的了,说道:
“将来看见他,我一定觉得好耍。”
然而,对她说来,“爱情”这两个字并不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有时也想到过爱情,正和一个穷人想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样,想着一圈金刚钻压发圆梳一样,对于这种可能的不过也是辽远的东西也抱着一种愿望。她是根据几本在无聊时候读过的小说而想象爱情的,并不对它有过十分重视。她的生性是快乐的,安静的和觉得满意的,因此她从来不大有什么梦想;并且,尽管结婚已经两年半之久,她仍旧没有从天真少女们生活着的那种酣睡中间醒过来,仍旧没有从那种在某些妇人的心灵和思想以及一切官能上至死不醒的酣睡中间醒过来。所以人生在基督英眼里是简单的和善意的,并没有什么错杂和纠纷;她从没有探索过其中的意义和原故。她活着,睡着,考究地装饰着自己,笑着,她是满意的!她还能够要求什么更多的?
从前有人把昂台尔马介绍给她做未婚夫的时候,她最初是拒绝的,听见要做一个犹太人的妻子,她心里感到了一阵儿童式的愤怒。她父亲和阿哥都同情于她的厌恶,和她一致用一个断然的拒绝作了答复。昂台尔马失踪了,装死人了;但是,在三个月之后,他借了两万以上的金法郎给共忒朗;侯爷又为了另外许多理由开始变更了意见。首先从原则上说,他遇着有人坚持的时候,由于自私作用一心指望省事,素来是让步的。所以他女儿议论过他:“噢!爸爸素来是糊里糊涂的。”那是事实。没有见解,没有信仰,他只有随时起变化的感兴。有时候,他用一阵暂时的和诗人意味的狂热,自附于他阶级上的陈古传统,指望有一个国王,而且这国王必须是聪明的,自由主义的,开明的,能够跟着时代前进的;有时候,读过了宓史来的或某个民主思想家的一本著作以后,他又恋恋于人类平等,恋恋于现代思想,恋恋于贫穷痛苦受压迫者的种种翻身的要求。他是什么都相信的,不过相信的对象却因时而异。他有一个老女友伊甲东夫人是和好多犹太人有来往的,因此她在指望促成基督英和昂台尔马的婚姻而开始对侯爷开导的时候,很知道用哪些理由去打动他。
她对他指出犹太民族已经到了复仇的时期,说是以前,他们正像大革命以前的法国人民一样是被压迫的民族,而现在,快要用黄金的势力压倒其他民族了。侯爷固然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他深信上帝的概念不过是一种具有立法作用的概念,较之简单的,“正义”概念更适合于保存世上的笨人、知识缺乏的人和生性懦怯的人,所以他对于种种宗教教条都抱着一种一视同仁的敬佩态度;而把孔夫子,穆罕默德和基督耶稣混为一谈,对他们表示一种相等的和诚实的尊敬。因此,基督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实,在他看来简直不是一件原始的罪恶而是一件政治上的大失策。所以旁人只须三五个星期,就能够使侯爷同情于在世上各处都受迫害的犹太人,而对他们那种不现面的、不休止的、万能的工作大加赞美。于是他突然用另外的眼光注视他们的辉煌胜利,认为那是他们经过长期屈辱应得的公平补偿。他看见他们正统治着那些身为百姓主子的国王们,支持王位或者听其崩溃,能够使一个国家如同一家酒店那么垮台;他想像他们在那些变成了卑微的王公们之前都是得意扬扬的,把他们恶浊的黄金扔到那些最信仰天主教的统治者的半开着的宝库里,而换到的报酬是贵族的头衔和铁道建筑的特许状。
于是,他同意韦林-昂台尔马和基督英-洛佛内尔的婚姻了。
至于基督英,她又受着伊甲东夫人的不动声色的压力;这妇人本是她母亲生前的朋友,在侯爵夫人死了以后,她变成了基督英的亲昵导师,这个导师的压力和父亲的压力并合在一块儿,又遇着哥哥的自私自利的漠然态度,她所以也同意嫁这个很有钱的胖孩子了——尽管他并不丑陋,可是她不大喜欢他;她同意嫁给他,正像是她可以答应到一个令人不惬意的地方避暑一样。
现在,她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孩子,肯殷勤,不愚笨,在亲昵生活中并不粗俗,但是她时常还和忘恩负义的共忒朗嘲笑他。
他向她说:
“你丈夫的颜色比从前更粉红了,头发也更秃了。他像是一朵病了的花,或者一只剃了毛的乳猪了。他从哪儿弄到这种颜色?”
她回答:
“我对你保证这绝对与我无关。某些日子,我真想把他贴在一个糖果盒子上做商标。”
他兄妹俩这样说着,就走到昂华尔的浴室的大门外了。
有两个男人坐在大门两边的麦秸靠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嘴里吸着烟斗。
共忒朗说:
“你看,两个好家伙。看左边的那一个罢,戴着一顶希腊小帽的驼子!那是卜兰当老汉,从前在立雍监狱里当看守,现在变成了这个浴室里的稽查,几乎就是营业主任。在他看来,情况是一点没有变化的,所以他现在管理病人如同他从前管理囚犯一样。于是浴客们始终全是囚犯,沐浴的雅座都是囚房,淋浴的厅子是地牢,而盘恩非医生使用巴拉杜克氏的测深法替病人洗胃的地方是神秘的苦刑室。他对于任何男人都不打招呼,道理就是一切判了罪的男性都是值不得敬重的人。可是他对于妇女们比较客气,不过客气当中却搀杂着诧异,因为在立雍监狱里,他没有看守过女囚犯。那个巢窟原是仅仅为男性而设的。所以他还没有和女性谈天的习惯。另一个呢,是出纳员。我现在怂恿你去教他写你的姓名;你来看罢。”
于是共忒朗找着右边的那个人,慢慢地对他说:
“塞米诺先牛,这是我妹妹昂台尔马夫人,她想买一张沐浴十二次的长期票。”
出纳员是个很长很瘦和神气很可怜的人,他站起了,走进了盘恩非医生诊察室对面的办公室,打开了账簿并且问:
“姓什么?”
“昂台尔马。”
“您说是……?”
“昂台尔马。”
“怎么读的?”
“昂——台——尔——马。”
“很好。”
于是他慢慢儿写着,等到写完之后,共忒朗问:
“您可愿意把我妹子的姓再读一遍给我听?”
“成,先生。昂胎尔巴夫人。”
基督英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买好了她的票子,随后问道:
“楼上是什么声音?”
共忒朗挽着她的胳膊说:
“去看看罢。”
好些生气的声音,从楼梯上传过来了。他俩上了楼,开了一扇门,看见了一间大的咖啡座,中间摆着一个球台。有两个男人分开站在球台的两边,彼此都脱去了上衣,手里各自握着一根球杆,怒气冲天地彼此对着大嚷。
“十八个。”
“十七个。”
“我告诉您说我打中十八个。”
“不对,您只打中十七个。”
那是这乐园的营业主任玛尔兑勒先生,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的演员,他和他剧团的丑角洛巴尔末先生,皤尔多市营大剧场的演员,打着台球做日常的消遣。
玛尔兑勒原是个跑江湖的丑角,曾经跑过好些码头,后来才主持昂华尔乐园,他那庞大而疲软的肚子,系着一条不知如何系稳的裤子在衬衣里面动荡。他整天畅饮那些为浴客们而预备的种种饮料。他那两撇军官式的大髭须,从早到晚受着啤酒的泡沫和甜味烧酒的黏液两件东西的滋润;他在那个被他邀过来的老丑角的心里,造成了一种很强烈的台球瘾。
刚一起床,他们就动手来对局了,对骂了,互相威吓了,仅仅留一点时间吃午饭,而且不容许两个顾客要他们让出球台。
所以他们使得大家都避开了,并且他们从不觉得生活没有趣味,尽管玛尔兑勒的企业在季节之末就要倒闭。
乐园的出纳员是个女的,神情疲乏,每天从早到晚瞧着这种打不完的台球,从早到晚听着这种没有结局的争论,从早到晚端着大杯的啤酒或者小杯的甜味烧酒,送给这两个乐此不疲的打球人。
但是共忒朗牵着他的妹妹:
“我们到风景区里去罢,那儿要凉爽些。”
走到了浴室的尽头,他们忽然望到了乐队就在一个中国式的亭子里演奏。
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用狂热的态度奏着提琴,利用自己的头,利用一头按着拍子摇动的长发,利用身体的一屈一伸和左摇右摆如同乐队队长的指挥棒似地,指挥着三个坐在他对面的音乐师。这个人正是名作曲家圣郎德里。
他的三个助手,一个是钢琴师,他的钢琴装着小轮子,每天早上从浴室的过道推到亭子里;一个是笛师,是个大得很的胖子,他吹笛子的神气就像是吮着一技火柴,一面用他臃肿的指头格支它;另一个是像是患着肺病的大提琴师。圣郎德里和这三个助手费着大劲儿才奏出那阵俨然是破了的手摇风琴的音调,曾经使得基督英在镇里的街上听了吃惊。
她正停着脚步观察他们,忽然有一位先生向她哥哥打招呼。
“早安,亲爱的爵爷。”
“早安,医生先生。”
接着,共忒朗作介绍了:
“我的妹妹,——何诺拉医生。”
她面对着第三个医生了,不过她勉强忍住她的愉快的表情。
他向她致敬并道寒暄了:
“我希望夫人没有生病罢?”
“偏偏有一点点。”
他没有盘问,就换了谈话的主题。
“您可知道,亲爱的爵爷,等会儿您就可以在本处山谷的口儿边,看到一幕最使人发生兴趣的事?”
“究竟是什么,医生先生?”
“阿立沃老汉将要炸掉他那座石头堆。哈!对于您,那一点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我们,却是一件大事!”
接着,他说明了这事情的原委。
原来阿立沃老汉是全镇之中最富的农人,旁人知道他每年有五万金法郎以上的利润收入,昂华尔镇对着平原的路口一带的葡萄田全是他一个人的产业。正在镇口边和山谷分离之处,有一座小而又小的矮山,或者不如说有一座大型的小丘,阿立沃老汉的最好的葡萄田通通都在这小丘上面。在某丘葡萄田的中央,靠近公路和溪流相距只有几步的地方,耸立着一座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岩石,一个石头堆,那是妨害耕种的,并且使得有一部分葡萄田在它的掩蔽之下难于受到充足的阳光。
十年以来,阿立沃老汉每个星期都说就要炸掉他那个石头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决定动手。
每逢地方上有一个孩子动身去服兵役,阿立沃老汉必定对他说:“你将来请假回来的时候,带点儿火药给我去炸那块岩石。”
后来所有的小兵都在他们背包里,带回一点偷来的火药给阿立沃老汉去炸岩石。他聚了一木桶这样的火药;而岩石却没有炸掉。
最后,这一星期以来,大家看见他带着儿子一同去挖空那座大岩石,他儿子就是大个儿雅格,浑名叫做巨人。今天早上,他父子俩把火药装满了那座大岩石的空肚子;后来又塞住了口子,只让它通过一条引线,一条从烟草店里买来的吸烟火绳。
他们预备在两点钟点燃火绳。因为火绳是很长的,所以火药炸起来大约是两点五分或者至迟会延到两点十分光景。
基督英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一想起这种爆炸已经快乐起来,她认为那是一种儿童游戏,对于她的单纯的心是合意的。他们走到风景区的尽头了。
“再远可以通到哪儿?”她问。
何诺拉医生回答:
“通到世界尽头,夫人,就是通到倭韦尔尼省里的一个并无出路而极其著名的山隘,那是地方上最美观的天然奇景之一。”
但是一阵钟声在他们后面响了。共忒朗嚷道:“怎么,已经是午饭的时刻了!”他们都转身回旅社去。
一个高大的青年人迎面走过来。
共忒朗说:
“我的小基督英,我给你介绍波尔-布来第尼先生。”随后又向他这个朋友说:
“这是我妹妹,老朋友。”
她觉得他生得难看。他的头发是黑的,剪得很短,并且是直竖的,眼睛太圆,表情几乎像是硬性的;脑袋也是滚圆的,很结实的,看见这种脑袋每每使人想起球形炮弹,肩膀是力士式的;神气略略现得粗野、笨重和卤莽。但是从他身上的圆襟小礼服上面,从他内衣上面,也许从他皮肤上面,散出一阵很微妙很细腻的香水味儿,是这个青年妇人没有闻过的;她暗自问着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味儿?”
他向她说: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夫人?”
他的声音是不大响亮的。
她回答:
“是的,先生。”
但是共忒朗望见了侯爷和昂台尔马正向他们打手势,教他们赶快去吃午饭。
于是何诺拉医生向他们道别了,一面问他们是不是真地想去看炸掉那个石头堆。
基督英肯定地说她是去的;后来紧靠着哥哥的胳膊,挽着他向旅社里走,一面慢腾腾地低声说:
“我饿得像一只狼了,等会儿当着你这个朋友那么放量大吃,我真要很不好意思。”——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二章
那顿午饭是长久的,正同一般旅馆餐厅中的定时会食一样。所有同桌的人,基督英都不认识,她只好和她父亲及哥哥说话。随后她上楼休息直到炸石头堆的钟点到来时为止。
钟点还没有到,她老早就准备好了,并且强迫大家立刻就走,意思就是不要错过爆炸的机会。
走出镇口,在山谷的口儿边,果然有一座高高的小丘,那几乎是一座小山,他们就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循着葡萄田中间的一条小路走上小丘了。等到走到了顶上,基督英望着那片陡然在眼前展开的无限视界,发出了惊奇的叫唤声。在她对面,摊开一片看不见边的平原,使人立刻有面临大海之感。那片平原被一层薄薄的水蒸气,一层浅蓝而柔和的水蒸气笼罩着,一直展到仅仅勉强望得见的远山边,也许远在五六十公里以外的山边。在这层笼住广大地区飘着的极其细腻而透明的雾气下面,可以辨得出好些城市,好些村镇,好些树林子,一大块一大块的金色麦田,一大块一大块的绿色牧场,好些红色长烟囱的工厂以及好些用往日火山的熔岩砌成的黑色尖顶的钟楼。
“你转过身来望罢,”她哥哥说。她转过身来,看见她后面的山,就是那座顶着许多火山喷口的雄峻高山。最先望见的是昂华尔的尽头,一片绿阴,像是广阔的波浪,从中勉强辨得出那道被各处山隘掩住的断岸裂缝①。树木的巨浪沿着陡急的山坡,一直升到那座最低的山顶,这山顶掩住了视线,使人望不见上面的其他山顶。但是由于大家正停在平原与山脉的分界线上,因此看见山势向左延长,正对着克来蒙非朗展到远处,在晴明的天空列出无数截去头部的怪样子山峰,活像是无数大得非常的脓疱:那都是熄了的火山,死火山。再远一点,在很远的那边,夹在两峰之间,又看见另一座更高更远的山峰,形状滚圆而雄伟,在绝顶上戴着一堆仿佛和废墟相类的古怪东西。
①断岸裂缝是山脉因地壳震动以致岩层断力两极所形成的裂缝。山隘是两山之间的窄路。
那就是驼姆高峰,倭韦尔尼的群峰之主,雄伟而且凝重,它头上保存着一个罗马古庙的残余,如同是一个由最伟大的民族安置好的王冕。
基督英叫唤了:“哈!我在这儿将来会多么快活。”并且她已经觉得自己是快活的了,原来世上有一种地方,使人目悦神怡,心花怒发,并且像是正等着我们,而我们也觉得自己正是为此而生的,如果陡然走到那里面,一定会觉得灵魂和肉体都受到陶醉,吸呼通畅,遍体轻健,这种舒服境界,正是基督英现在深深感到的。
有人叫着她:“夫人,夫人!”她远远望见了那顶大型帽子,才认得那是何诺拉医生。他跑过来了,并且引了这一家人走向这座小山的另一山腰的浅草坡儿上,靠着一丛小树的旁边,那个地方已经有三十来个人等着,本地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块儿。
陡峻的山坡从他们的脚底下一直落到那条通往立雍市的大路上,大路是被那些沿着小河种下的杨柳掩住的;在这溪涧样的小河边的一丘葡萄田中央矗立着一座尖顶岩石,它眼前跪着两个人,仿佛像正在祷告。那岩石就是那个石头堆了。
阿立沃父子俩正在装着火绳。一群好奇的人在大路上瞧着,他们的前面还有一行比较矮小和动荡不定的顽童。
何诺拉医生选了一个适当的位置给基督英,她坐下了,心房跳个不住,仿佛就会看见这些民众全部跟着岩石一齐炸得飞起来。侯爷,昂台尔马和波尔-布来第尼都躺在这青年妇人旁边的青草上,只有共忒朗依旧站着。他用一种闹着顽儿的口吻说:
“亲爱的医生,您可是比您的同行们要闲空一点,他们谁也不肯放松一小时来参加这个小小的盛会?”
何诺拉用和蔼的态度问答:
“我不是没有那么忙;不过我的病人们不那么教我忙……而我呢,宁愿教他们多散心,少吃药。”
他这种狡猾神气很能够取得共忒朗的欢心。
其他许多人也都到了,好些和他们同桌吃饭的人,巴耶夫人母女两个寡妇,莫乃巨先生父女俩,和一个气喘得像是一双破锅炉样的很矮的胖子沃白里先生,从前在俄国发财的采矿工程师。
侯爷和沃白里合在一块儿了。他费着大事使出好些谨慎周详的预备动作才坐下来,这教基督英觉得很好耍。共忒朗为了观察其余也像他们一样到小丘上来看热闹者的脸儿,自己就走开了。
波尔-布来第尼对着基督英-昂台尔马指点那些望得见的遥远地方。最近一个红点儿,平原中央的一片红瓦点儿,那是立雍市;再过去,埃恩扎、麻兰格和勒佐等等一群隐约辨得出的村镇,都只在这幅不间断的绿茵佯的平原上面,标出一个颜色晦暗的小窟窿;更远的处所,很远的处所,在富来兹的山脚下,他说要使她辨得出第埃尔市。
他活泼地说:
“请您注意,夫人,请您注意,就在我的手指头儿前面,贴准在我的手指头儿前面。我看得非常清楚,我。”
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却不以为他居然看得见是件怪事,因为他看起东西来正像鸷鸟之类,他有一双滚圆而且确定的眼睛,使旁人觉得那是像海军望远镜一样有效能的。
他接着说:
“阿列河正在我们前面的平原中央流着,不过在这儿那是没法子望得见的。相距太远,离此有二十公里。”
她不大想去寻找他所指的东西,因为她的眼光和念头都完全专注在那个石头堆的上面,她想着,等一会儿那座岩石就要不存在,就要化成粉末飞起来,她于是动了一阵泛泛的怜惜之心,像一个女孩子看见了一件打破了的玩具一样。因为那块岩石很早很早就立在那儿;而且又是漂亮的,顺眼的。岩石跟前的两个人现在已经站起来了,把好些石块堆在岩石脚边,他们使用铲子的动作快得像是忙忙碌碌的农民一样。
大路上的群众不住地增加,都走到跟前来看了。孩子们紧贴着那两个正在劳动的人,在他俩周围跳着跑着,如同兴高采烈的小动物一般;从基督英坐着的那个高起的地点看过去,那些人都显得很小,像是一群昆虫,一堆在工作之中的蚂蚁。人声的波动起来了,时而是飘忽的,勉强可以听得见,时而是活跃的,一阵由人的动作和叫唤凑成的嘈杂声音,但是在空气里粉碎了,已经散开了,变成一种喧噪的灰尘了。在小丘上,群众也增加了,不住的从镇上走过来,后来,这个俯瞰着那座已经判罪的岩石的坡儿被人盖满了。
有许多人互相叫唤,按照各自的旅社,按照各自的阶级,按着各自的等第,彼此集合起来。那些集合中的最喧噪的一群,算是奥迪雍剧场演员玛尔兑勒以营业主任身分领导着的那些演员和音乐师了,在这个时机里,玛尔兑勒也放弃了他所酷爱的台球娱乐。
那个两撇大髭须的演员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肩上披着一淬黑羽纱上衣,中间凸起一个包在白衬衣里面的大肚子,他没有穿上坎肩,因为他肯定那东西在乡村是不必要的,他显出了种种发号施令的神气,指点说明,并且批评阿立沃父子俩的种种动作。他那些部下:小丑洛巴尔末,小生贝底尼韦勒以及那些音乐师:名作曲家圣郎德里,钢琴师余韦勒和大个儿笛师诺瓦罗,低音大提琴师尼戈尔狄,这些人都围着他听他说话。在他们前面,坐着三个妇人,她们每人都撑着阳伞,一柄白的,一柄红的和一柄蓝的,在午后二时的太阳下,合成了一面异样的和耀眼的法国国旗。这三个妇人是青年女演员倭迪兰小姐和她的母亲——共忒朗叫她做“租来的母亲”,以及咖啡座的女出纳员,那母女俩的常伴。这种用阳伞凑成国旗颜色的方法原是玛尔兑勒的发明,他从前在初夏时,注意到那母女俩的阳伞是一蓝一白,就送了一柄红的给女出纳员。
在他们很近的处所,另外有一群人同样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那就是各处旅社里的厨师和杂役了,数目一共是八个,因为那些为了对路过的人造成印象而着上白衣的厨师们彼此正有所争论,并且牵涉到他们那些洗碗盏的工友。他们全是站着的,他们的平顶白帽子都承受着过强的阳光,他们的外观像是一群在白衣骑兵队里供职的奇怪参谋,同时又像是一个由厨师们选出的代表团体。
侯爷向何诺拉医生问:
“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我从来不会相信昂华尔有这么多的居民!”
“喔!是从各处来的,从沙兑尔奇雍,圣诞碉楼村,布拉洁岩石和圣奚波里忒,都有人来。因为这件事在本地已经谈起很久了;并且阿立沃老汉是一个出名的人物,一个由于势力和财产而被人重视的人物,一个道地的倭韦尔尼的土著,可是他始终仍旧是个农人,亲自劳动,知道节俭,积蓄了许多金子,人又聪明,对于自己孩子们的前途很有打算。”
共忒朗回来了,神气是激动的,眼睛发着光。他低声说:
“波尔,波尔,你跟我来,我来指两个漂亮女孩子给你看;哈!真可爱,你可知道!”
波尔抬起了头回答道:
“亲爱的,我在这儿很好,不想挪动。”
“你失算了。她们都是很艳丽的。”
随后,他提高了声音:
“我相信医生马上会告诉我那两个女孩子究竟是谁。两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本地式的贵族女子,服装奇奇怪怪,穿着袖子缠住胳膊的黑绸裙袍,制服式的裙袍,教会女学里的裙袍;两个全是棕色头发……”
何诺拉医生打断了他的话:
“这点儿记认已经够了。那是阿立沃老汉的两个女儿,真的是两个美貌的女小子;都是克来蒙的黑衣修士女学校的学生……而将来的婚姻一定都很体面……那是两个典型人物,而且是属于我们血统里的,倭韦尔尼的良好血统里的典型人物;因为我是倭韦尔尼人,侯爷;将来我把那两个孩子指给您看……”
共忒朗打断了他的话,并且乖巧地问:
“医生先生,您可是阿立沃家的家庭医药顾问?”
何诺拉医生懂得这个调皮的疑问,回答了一个满是快活意味的简单的“那还用说!”
青年人接着问:
“您怎样竟得到了这个阔顾客的信用?”
“就是吩咐他多喝好的葡萄酒。”
接着他说起种种有关于阿立沃一家人的详细情形了。他原来和他们略略沾了一点儿亲,多年和他们相识。老汉,家长,一个古怪人,是很以自己酿的葡萄酒而自负的;特别是他的某一片葡萄田,其中的产物是专门留给家庭喝的,仅仅留给家里的人和宾客们喝的。在某些年头,他们能够喝光那片经过选择的葡萄田所产生的酒,可是在另一些年头,却要费着大事才喝得光。
每年一到五月或者六月,这个家长眼见得要喝光那一切依然留着的东西不很容易,他就开始鼓励他那个绰号巨人的儿子,并且重复地说:“赶快,孩子,应当搞完这东西。”于是他父子俩就从早到晚动手把好些公升的红酒向喉管里直倒。每吃一顿饭,老汉总提着酒罐子向他儿子的玻璃杯里去斟十多二十回,一面用一种郑重的语调说:“应当搞完这东西。”这些含着酒精的流质,使他的血液发烧又妨害他睡觉,他于是在半夜里重新起床,穿好了短裤,点燃了一盏风灯,唤醒了巨人;再从伙食柜子里取了一段面包,便一同到那间藏酒的库房里去,把杯子直接放到酒桶的龙头下面去装酒,再在杯子里浸着面包,一杯一杯的喝着。他们喝到觉得酒已经在自己肚子里有点动作的时候,父亲才轻轻敲着酒桶的响亮木板,去细听桶里流质的水平是不是已经降下来。
侯爷问:
“那两个在石头堆的四周工作的,可就是他们?”
“是的,是的,一点也不差。”
刚好在这一刹那,父子俩正跨着大步离开了那座装好了火药的岩石;山底下那批围在他们身边的群众,全体如同一队溃败了的军队似地开始跟着跑起来。有些是向立雍市有些是向昂华尔镇,让那座大岩石独自竖在那座有平铺的野草也有石子的小丘上边,因为它本把葡萄田截成了两部分.而且贴近一带的周围还都是一点没有开垦过的。
山上的群众现在也像山下的一样多,因为喜悦和着急,他们都有点发抖了;玛尔兑勒大声报告:“注意!火绳点燃了。”
基督英因为等待弄得毫毛倒竖了。但是何诺拉医生在她背后哺着:
“嘱!他们买得来的火绳,我是曾经看见过的:很长很长,倘若他们把那东西整个都装在那里边,我们至少要等十分钟它才能够爆炸。”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座石头堆了;忽然有一条狗,一条小黑狗,一条哈叭狗,走到了石头堆跟前。它绕着石头堆兜了一圈,唤着,并且无疑地发觉了一阵可疑的味儿,因为它开始用全力叫起来了,挺着四条腿,竖着脊毛,伸着尾巴,张着耳朵。
一阵笑声在人堆里传开了,一阵残酷的笑声;他们希望那条狗来不及走开。随后好些人声叫着它,想使它避开;男人们-
33-吹着口哨;有人极力向它扔石子,却都达不到一半的距离。但是那条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动,并且用愤怒的态度向着岩石狂吠。
基督英开始有点发抖了。想起那畜生会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种可怖的恐惧;她全部的兴头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动着气,焦急得浑身颤动,吃着嘴重复地说道:
“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会死哟!我不愿意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们走罢!”
波尔-布来第尼本坐在她旁边,他站起了,后来,一个字也不说,使出那双长腿的全部速度,向着那个石头堆跑下去了。
好些惊骇的叫唤从许多人的嘴里迸出来了;一阵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动摇了群众;哈叭狗瞧见了这个长个儿对着它跑过来,它就躲到了岩石后面。波尔向那儿追过去;哈叭狗又转到另外的一边,于是他和它绕着岩石跑了一两分钟,来来去去,时左时右,活像正在那儿捉迷藏一样。
看见自己终于撵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着山坡走上来了,那条狗重新生气了,又开始狂吠起来。
这个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来时,他接受了好些怒气叱责的声音,因为一般人对于曾经使他们发抖的人是绝不饶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抚着自己那个跳得很急的心脏。她的头脑糊涂得使她问道:“您没有受伤罢,至少?”共忒朗生气极了,嚷着:“他发狂了,这个家伙,他素来只干这样的糊涂事;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动了,震动了。一个怕人的-訇声音摇动了整个地区,并且在山里打雷似地响了一两分钟,由于回声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声一样重复地传着。
基督英只望见许许多多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众像一阵波浪似地冲到山下了。一面发出好些尖锐的叫唤。厨子们部队蹦起来打滚似地下了小丘,把那个由玛尔兑勒领着下山的喜剧演员部队扔在后面。
三柄凑成了三色国旗的阳伞,几乎在那阵下坡的动作中间被人冲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来了,男人,女人,农人和资产阶级。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来再跑,而刚才因为害怕退缩到公路两旁的人流,现在互相对着走又可以在爆炸处所碰头了。
“我们等一下罢,”侯爷说,“等到这种热闹劲儿冷一冷,我们再去看罢。”
工程师沃白里先生刚好费了好大的劲儿站起来,回答道:
“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镇上去。在这儿,我没有一点什么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过手,点过头,就此走了。
何诺拉医生早已不见了。大家就谈到了他,侯爷向他的儿子说:
“你认识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断地嘲笑他,将来你是终于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耸着肩膀:
“喔!那是个智慧的人,一个善意的怀疑主义者,那一个!我对你保证他一定不会生气。遇着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从他那些病人和矿泉做开端,来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见他因为我的嘲笑而生气,我一定邀请你到戏园子里坐一次包厢来处罚我自己。”
这时候,在山下,在那个已经消灭的石头堆的原来位置上,扰攘的情况是达到极端的了。广大而且激荡的群众,互相拥挤,波动,叫唤,显然是惹起了一种意外的情绪,一种意外的惊惶。
昂台尔马始终是爱活动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说: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共忒朗声明亲自去看,他就走了,这时候,基督英已经是漠不关心的了,她默想:只须那根火绳稍许短一点,她身边那个长个儿痴子就可以断送生命,被那些石头碎片割开肚子,而他的动机正因为她当初害怕一条狗断送生命。她揣度那个人在事实上应当是很激动的和热情的。因为他一下听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一个指望,就那样不顾理智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干起来。
大家望见好些人从大路上向镇上跑着。侯爷这时候也暗自问着自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昂台尔马忍不住了,他拔步从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势教他们下来。
波尔-布来第尼向基督英问:
“您可愿意挽着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着那只使她觉得是铁一样的胳膊了;后来,她的脚在晒热了的草上滑着,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栏杆上面一般,带着绝对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着他们走过来,高声说:
“那是一道泉水。火药炸出了一道泉水!”
后来他们走到群众当中了。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波尔和共忒朗走到头里,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分开,并且不管他们的叽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亲打开了一条道儿。
他们在一滩乱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药熏黑的石块当中前进;末了,到达了一个满是泥浆的水荡跟前,水是不断翻腾的,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昂台尔马已经在那儿了,他先头用了种种巧妙的方法,种种被共忒朗称为他所独有的方法,穿过了群众当中,现在他用一种深沉的注意瞧着那道泉水先从地面涌出来再随着地势流走。
何诺拉医生站在他的对面,水荡的另一边,用一种不快活的惊异神气也瞧着泉水。昂台尔马向他说:
“应当尝它一下,也许是矿泉。”
医生回答:
“它一定是矿泉。这儿的泉水,无一种不是矿泉。将来不要多久,泉眼的数目一定会比病人多。”
昂台尔马又说;
“不过必须去尝它。”
医生简直不很考虑这一点:
“至少应当等到它澄清了以后。”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挤得站到了烂泥里。一个孩于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俩都在那里,用庄重的神气瞧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还不知道他们应当对泉水怎样安排。父亲是干枯的,一个瘦长的身子顶着一个全是骨头的脑袋,一个没有胡子的农人式的神气严肃的脑袋;儿子更比父亲长,一个长得异常的个儿,但是也瘦,嘴上两撇胡须,同时像是一个兵又像是一个种葡萄田的。
泉水里的气泡像是增多了,它扩大了体积,并且渐渐澄清了。
观众当中起了一个波动,立刻就看见拉多恩医生端着一个玻璃杯于露面了。他冒着汗,喘着气,望见他的同行何诺拉医生如同一个首先身入敌垒的将军似地,一只脚踏在新发见的泉水边儿上的时候,他发呆了。
他喘着气问:
“您可曾尝过它?”
“没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说。”
于是拉多恩医生舀了一杯泉水,并且用着专家们品酒的那种深沉的神气尝着它。随后他高声说:“上等啊!”这东西本来并没有误他的事;后来,他举起杯子给他的竞争者说:
“您可要?”
但是何诺拉医生是坚决地不爱矿泉的.同为他带着微笑答复:
“谢谢!只须您品过就很够了。我深知它们的味道。”
他本来深知它们的味道,一切矿泉的味道,他也赏识它,不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随后,他转过来向阿立沃老汉:
“那抵不过您的好出品。”
老汉受到恭维了。
基督英看得够了,并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尔又来重新穿过群众替她打开一条道儿,她靠在她父亲的胳膊上跟着他们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几乎摔交了,后来瞧着自己的脚,才发现自己踏过一块血迹模糊的肉,肉上满是黑毛,又被烂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药炸碎又被群众跌确的哈叭狗儿的残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恼得忍不住流泪了。后来她用手绢子擦着眼睛,一面喃喃地说:“可怜的小畜生!可怜的小畜生!”她什么也不理会,她只想回家,只想关上房门去躲避。这一天,开场那么好,而对她说来结局却这样恶劣。是一个预兆罢?她那颗痉挛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了,后来他们望见前面有一顶高型大礼帽,和两幅像是一对黑翅膀一样招展的大礼服的衣襟。原来是盘恩非医生,他得到消息最迟,现在他正跑着,也像拉多恩医生一样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子。
望见侯爷他止步了。
“是什么事,侯爷?……有人对我说过……有一道泉水?……一道矿泉?”
“对的,亲爱的医生。”
“泉水来得充畅?”
“很充畅。”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共忒朗郑重地回答:
“当然,都在那儿,并且拉多恩医生已经化验过了。”
于是盘恩非医生又向前跑过去了,基督英瞧着他的样子,略略感到轻松和快乐,说道:
“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们到风景区里去坐一坐罢。”
昂台尔马始终待在发现泉水的地方,瞧着泉水流动——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三章
晚上在大光明旅社,饭厅的桌上是议论纷纷的。石头堆和温泉的事件成了谈话的主题。然而吃饭的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个光景,那都是通常不大说话的人、安静的人、养病的人、他们从前白白地实验过一切有名的温泉却收不到什么效果,现在又到那些新辟的站头来试了。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的人占着桌了的一头,贴近他们坐着的,首先是莫乃巨两父女,父亲是个须发全白的矮个儿,女儿是个面色灰白的大个儿,有时候吃到中途,她会丢下盘子里的大部分食品就逃席的;其次是肥胖的沃白里先生,卸职的采矿工程师;硕富耳两夫妇,一对身着黑衣的人,整天遇得见他俩用小车推着他俩的畸形孩子在风景区小径上散步;巴耶夫人两母女,都是寡妇,也都是高个儿,而且身体无论是前部或者后部,都是壮大丰满的-一所以共忒朗说过:“很显然的,她母女俩各自吃掉了各自的丈夫,因而都害了胃疼的病。”
在事实上,她们都是来医治胃病的。
再远一点,是一个面色简直红得像红砖一样的人。李基乙先生,他的消化力也不好,还有许多其他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物。许多沉默的旅客,他们女的在前,男的在后,用没有声音的脚步走进旅社的饭厅,一到门口就向桌上的人打招呼。再用一种畏怯和谦虚的态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饭桌的另外一头是全空着的,虽然刀叉和杯子盘子都已经摆在那儿等着未来的客人。
昂台尔马热烈地谈着。他早和拉多恩医生谈过一下午,在言词中间流露着他对于昂华尔的种种大计划。
医生抱着火热的信心,对他列举了他在这泉水上发见的惊人价值,说这泉水的品质比沙兑尔奇雍泉水好得多,尽管那地方泉水的名气是两年以来就确定被人公认的。
目下在昂华尔右边有庐雅那个满是幸运显然全盘胜利的温泉源头,左边又有沙兑尔奇雍的那个完全发展不很久的温泉站!所以若是会搞的话,那么拿着昂华尔难道不可以有所作为!
昂台尔马这时候向矿师发言了:
“对呀,先生,要点全在乎会搞。要点全在乎练达,敏捷,临机应变和勇往直前。为了创立一个温泉城市,只须知道怎样去推动它,并不另外再要什么旁的秘诀,为了推动它,必须使它和巴黎的医界巨头发生业务上的关系。我个人,先生,在自已经营的企业上素来是成功的,因为我素来寻觅合乎实用的方法,那就是在我专注的个别情形之中应当使我成功的唯一方法;并且在我没有寻着它以前,我什么也不搞,我只等着。单单有泉水是不够的,还必须教人来喝它;而为了教人来喝它,单单自己在报纸上和各处大声宣传,说它是无敌的上品,那也是不够的!那么‘无敌的上品’这几个字应当由谁去说?应当由医生们去说,由医生们谨谨慎慎地去说,因为对于那些被我们需要的泉水顾客们,病家们,那些特别轻信药物而肯花钱去买的人,只有医生们是可以起作用的。在法庭上,我们必须只教律师们发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所以对于病人必须只由医生发言,因为病人只听从他们。”
侯爷很称赞女婿的实用而且可靠的见解,他高声说道:
“哈!这真是正确的!您,亲爱的,并且您是唯一摸得着真理的人。”
昂台尔马感到兴奋了,接着又说:
“在这儿可以发一笔大财。因为地方是值得称赞的,气候是好极了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下:就是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泉水来供给一所大规模浴室的需要?因为半吊子的事总是要流产的!我们将来需要一所大规模的浴室,因此需要很多的泉水,需要足够供给两百个浴池同时使用的急流不断的泉水;然而今日新发见的泉水,再加上原先有的,不管拉多恩医生怎么说,将来大概还供给不了五十个浴池,……”
沃白里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将来要多少我一定能够供给您多少。”
昂台尔马发呆了:
“您?”
“对呀,我。这句话教您诧异。我现在来说明罢。去年,差不多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我也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觉得昂华尔的温泉于我很有益处。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卧房里休息,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胖胖的先生。那就是浴室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他当时显得很慌张,原因是盘恩非温泉的供给量降落得很厉害,以至于使人害怕它就要完全枯竭。知道我是采矿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否找得一个方法来救他这个小铺子。
“我于是动手来研究这一带的地质系统了。您当然知道在本地的每一个角落,种种原始的颠覆动作早引起了地层的各别搅乱和不同的变更情形。
“所以问题是要发见矿泉是从哪儿来的,从哪些罅隙里来的,以及那些罅隙的方向,它们的根源和本质又是什么。
“第一步,我就仔仔细细考查浴室的本身;后来发现某一只角落里有一根旧得不能再用的浴盆水管子,我于是明白那已经是差不多完全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了的。由此可知,泉水把自身所含的盐类沉淀在道管的内壁,不要多久就塞住了道管。这儿的地面是花冈岩构成的,所以,地面下的天然道管也无可避免地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因此盘恩非温泉是塞住了,绝没有其他的原故。
“这个温泉的源头是要到远点的地方去找的。谁都会在泉水的原始冒出点以上的山坡去找罢。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论,我才去找它,并且在冒出点以下五十公尺的山坡找着了它。现在我把理由告诉您: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首先应当确定那些引导泉水的花冈岩罅隙的方向、根源和本质吗?那一次我并没有费事就证明了这儿的那些罅隙全是由平原升到山坡的,绝不是由山坡降到平原的,并且倾斜得如同一个屋顶,显见得这种构成的原因是由于这片平原从前的一种下陷动作,由于这片平原在受到破坏时牵住了好些小山的原始支脉一同崩塌;结果,原始的坡上和坡下彼此竟变更得倒了一个头。于是泉水本是对着坡下降下去的,它经过了那样的变更,就在好些花冈岩地层的每一道罅隙之间对着今日的坡上升上来。这种意外现象的原因,我从前是这样发现的。
“在往日没有下陷时,理玛臬这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砂质的和粘土质的广大平原,本来是和好些小山上的最矮的高原在同一的水平面上的;但是,由于它下面地质的构造,它下陷了,如同我刚才说明的那样,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身边牵过来了。于是这种巨大之至的压缩,竟在平原的土壤和花冈岩的分界处所造成了一道粘土障碍物,宽大得无从度量而且极其深邃,使液体无法透过。
“后来,这样的事情来了:矿泉本是从往日那些火山的中心点过来的。那些来得很远的,在路上渐渐冷下来,所以冒出地面已经凉得和通常的泉水一样;那些从比较近些的中心点过来的泉水,冒出来还是热的,至于温度上的高低,完全要看中心点那座洪炉的远近。但是水的经行步骤如下:它向着不可知的深邃处所下降,直到遇着理玛臬的粘土障碍物它才停止。既然穿不透障碍物而又受到大压力的逼迫,它就寻找一条出路。找着花冈岩的倾斜空隙,于是它钻进去了,并且在空隙里上升,直到和地平面相平之处为止。恢复了最初的方向,于是它重新在溪涧的通常槽道里流向平原。在这儿,我还应当声明:我们还没有见到这些山溪里的全部矿泉的百分之一。我们仅仅只发现那些已经有了自由出口在地面上的。至于其他的矿泉,尽管达到了好些花冈岩的罅隙的边缘,但是罅隙都被一层厚实的经过耕种的植物泥土掩住,因此矿泉又被泥土吸收就此散失了。
“根据这些来由,我作了下列的结论:
“第一点,就取水而论,只须顺从那些重叠的花冈岩层的方向和倾斜去寻觅;
“第二点,为就保存已有的水而论,只须设法使罅隙不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这就是小心保养那些有待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点,就截留邻近的泉水而论,必须在它的坡下而不是在坡上,用一种地质钻探法达到那个和它同一的花冈岩的罅隙,当然钻探的人还必须立在那个逼迫泉水上升的粘土障碍物这一面。
“从这个观点去看,今天发现的泉水,刚好坐落在一个和那道障碍物相距只有几公尺的地方。倘若有人要设立一个新的浴室,将来是应当在那儿一带布置的。”
他说完之后,饭厅里沉寂了一阵。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却只这样说:
“正是这样的!您打开了窍门,什么神秘都消灭了。您是一个可宝贵的人才,沃白里先生。”
仅仅只有他以及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懂清楚了。也仅仅只有共忒朗没有细听。其余那些人,都张着眼睛和耳朵对着工程师的嘴巴,都由于诧异所以一直恍恍惚惚。尤其巴耶夫人母女俩本都是很信宗教的,认为这种现象原是上帝安排的,并且是按照他的神秘莫测的方法完成的,而沃白里竟这样来作说明,使她俩都怀疑那是不是有些反宗教的成分。母亲认为应当说:“天意是很惊人的。”饭桌中段的女客们都点头许可,也因为听见了那一篇懂不明白的话觉得心里不安。
李基乙先生,面色像红砖样的人,高声说:
“昂华尔的矿泉都是可以从火山方面或者月球方面来的,到现在我已经用了十天,而我还感不到一点效力。”
硕富耳先生两夫妇对于李基乙先生的话提出抗议,因为他们那个身体畸形发展的孩子的右腿渐渐动得了,这是已经医治了六年之久没有发生过的效力。
李基乙来答辩了:
“这证明了我们的病原是彼此不相同的,还用多说;这不能证明昂华尔温泉医得好胃病。”
他由于这种毫无用处的新试验,像是很生气的。
但是莫乃巨先生也根据他的女儿的情形发言,肯定这一周以来,她渐渐容受得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定要半途逃席。
他这个大个儿女儿脸红了,对着她跟前的那盘食物低下了脑袋。
巴耶夫人母女们也同样觉得自己都比以前好了些。
这一来,李基乙不高兴了,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们说:
“您两位可都是胃疼,夫人们?”
她母女俩同时回答:
“简直,是呀,先生。我们一点也消化不动。”
李基乙差不多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吃着嘴说:
“您两位……您两位……不过只须瞧一瞧自己。您两位都害胃疼,您两位,夫人们?那是您两位吃得太多。”
巴耶老夫人变成很生气的了,答辩道:
“对于您,先生,这句话是不必怀疑的,因为您很表现那些失掉了胃口的人的特性。俗语说得对呀,好的胃口造成和蔼的人。”
一个很干瘦的老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的,用权威态度说:
“我相信大家靠着昂华尔的泉水都可以把病医好一些,倘若旅馆里的大掌锅略略记得起他弄的伙食是给病人吃的。他现在真是给我们吃着好些无法消化的东西。”
于是陡然一下,全桌的人意见完全一致了。那是一种攻击旅社经理人的公愤了,因为他给大家吃的总是龙虾,熏过腊过的冷猪肉,酸汁凉拌鳗鱼和卷心白菜。对呀,说到卷心白菜和香肠,真都是世界上最不消化的食料,因为桌上这些人都受过盘恩非、拉多恩和何诺拉三个医生的一致吩咐,只许吃家禽的肉,瘦而嫩的肉以及新鲜蔬菜和牛乳之类。
李基乙气得发抖了:
“医生们是否不应当监视温泉站的伙食,而把有关食物的如此重要的选择权交给一班老粗?像这样,他们每天把冷鸡蛋,冷咸鱼和火腿给我们做头一道菜吃……”
莫乃巨先生打断他的话了:
“喔!对不起,我女儿仅仅对于火腿能够好好地消化,而且那是由马斯卢绥尔和雷沐梭两位名教授吩咐她吃的。”
李基乙高声说:
“火腿!火腿!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于是忽然间,整个餐桌分成了两派,这一些人容纳得火腿,另一些人不容纳。
后来,开始了一场无从结束的争论,那是每天必然重复述起的有关食物分类的争论。
牛乳本身也成为热烈争论的对象,因为李基乙在皤尔多的时候,每次喝了一杯牛乳必然立刻感到不消化。
沃白里因为有人否认他所崇拜的东西的品质也生气了,他答道:
“不过,老天呀!先生,倘若您害的是消化不良症,我害的是胃炎症,那么我们的食物自然也非各有分别不可,这正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毛病,而彼此需要的眼镜上的玻璃却绝不相同。”
后来他又说:
“我个人,每逢喝了一杯红酒的时候,我总是呼吸迫促的,并且我认为世上对人类最有害的东西莫过于红酒了。一切喝水的人都活到百岁,至于我们……”
共忒朗笑着说道:
“说句真实的话,没有葡萄酒又没有……婚姻,我就会觉得人生是够单调的。”
巴耶夫人和她的女儿都低着眼睛了。她们平时都是放量喝着上好的红葡萄酒,绝不搀水的;她们的两代寡居好像是指出了她们从前各自对待丈夫也都应用过相同的方法,因为女儿只有二十二岁,而母亲不过四十光景。
但是素来欢喜说话的昂台尔马,那时候却一直是不说话,在沉思着。他忽然向共忒朗问:
“您可知道阿立沃那家人住在哪儿?”
“知道的,刚才有人把他们的房子指给我看过。”
“您饭后可能够引我到那儿去?”
“当然。并且陪着您去,我一定感得到快乐。再望望那两个女孩子,我一定不会生气。”
末了,晚饭一吃完他们就都走了,这时候,基督英感到疲倦了,她同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都到楼上的客厅里预备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色还是很亮的,因为温泉站的晚饭素来吃得早。
昂台尔马挽着他舅兄的胳膊。
“亲爱的共忒朗,倘若那老汉是肯商量的,而且泉水的化验结果是合乎拉多恩的希望的,那么我大概就要在这儿来试一件大买卖:一个温泉城市。我想创立一个温泉城市!”
他在街心站住了,后来抓着他这个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哈!您不懂,您这种人,那真是好耍的,买卖;我说的不是行商坐贾的买卖,而是大规模买卖,我们的那些买卖!对呀,亲爱的,如果我们懂得这些买卖的意义的话,那么世上的人所欢喜的都是包括无遗的了,无论是政治、军事、外交,一切的一切,都同时包括在大规模买卖之内!所以必须钻研,找到窍门,有所发明,了解一切,预料一切,计划一切,敢做一切。大规模战斗在今日,是要靠金钱来进行的。我呢,我把五个金法郎的银币看做红呢裤子①的步兵,二十金法郎的金币看做光彩耀眼的中尉,一百金法郎的钞票看做上尉,一千的看做将官。并且我实地作战,用不着多说!我从早到晚对大家作战,联合大家一块儿作战。”
①当时法国步兵的裤子全是红呢的。
“这是生活,这个,这是宽舒地生活,如同古代的豪杰一般地生活。我们是今日的豪杰,是真正的、无双的豪杰们!看呀,看看这个镇罢,看看这个可怜的镇罢。我呢,我将要把它造成一个城市,一个雪白漂亮的城市。满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其中有引降机,有服务生,有种种车子,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着;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因为某一个晚上我高兴去和右边的庐雅作战,和左边的沙兑尔奇雍作战,和我们后边的它尔山,蒲尔布勒,沙多纳夫以及圣内克兑那些地方作战,和我们对面的维希作战②!并且我将来一定是成功的,因为我掌握了方法,唯一的方法。这一点,我陡然一下看清楚了,如同一个将领看见敌方的弱点一样。其次,在我们的职业里面,必须知道怎样去领导各种人,怎样去笼络他们和制服他们。老天,如果能够做这些事情的话,生活真是有趣味的。我现在有三年的快乐功夫去筹划我这个城市。并且,请您瞧瞧这种好运气罢:我在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工程师,他说了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亲爱的。他的看法真明朗得像是白天一样,由于他的指点,我简直不必收买那个旧有的浴室就可以把它打垮。”
②这句里面列举的卢雅至维希等七个地方,都是在当时已经出名的温泉城
他重新提步前进了,他们从从容容爬上了左边那条通到沙兑尔奇雍的大路。
共忒朗往往肯定:“我在妹夫身边经过的时候,很清楚地听见他脑袋里的声音响得和蒙特卡洛的各处赌馆厅子里的一样,那全是金币的摇动,随注转移,刮进刮出,时输时赢,响个不住。”
真的,昂台尔马使人感觉到他是一部奇异的供人使用的活机器,专为计算银钱、研究银钱、心中处理银钱而造的有生命的机器。他并且炫耀自己特别干材,自称对于任何物件能够望一眼就估得出精确的价值。所以,旁人看见他随时随地都拿着一个物件反复审查并且高声说:“这值得多少。”他的妻子和他的内兄被这种奇癖弄得开心,故意用捉弄手段教他上当,拿好些古怪家具给他瞧,同时央求他估价;并且在他对着他们寻得来的种种类似假造的物件十分受窘的时候,兄妹俩都发痴似地笑起来。在巴黎的街上的店铺门前,共忒朗也往往强迫他去估计整个一座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车的破脚马的价值,或者一辆搬家大车连同装在车上的一切家具的价值。
某一天晚上他妹妹家里大宴宾客,他在筵席上催促昂台尔马,要他立即对他说出巴黎的那座埃及古华表约莫能够值多少钱;后来,等得昂台尔马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之后,共忒朗又提出了巴黎的索尔斐里诺桥和星辰广场的凯旋门能够值多少钱的问题。最后他庄重地下着结论:“您将来不妨对于全世界的主要建筑物的价值评定,做一种很引人兴趣的工作。”
昂台尔马是从不生气的,并且用自信确有把握的高级人物的身分宽容并忒朗的戏谑。
某一天,共忒朗对他问过:“我呢,我值得多少?”昂台尔马拒绝了回答,后来他内兄在极力盘问之中又说过:“您想想,倘若我被强盗们绑了去做肉票,那么您可以给多少钱来赎我?”昂台尔马末了才回答:“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可以开一张支票,亲爱的。”那时候,他的微笑真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使得共忒朗有点受窘不再说下去了。
此外,昂台尔马欢喜精美的小摆饰,因为他有很精细的头脑,鉴赏得极其准确,用他那种施于商业交易上的猎犬嗅觉巧妙地收集了好些东西。
现在,他们走到一栋房子跟前了,那栋房子的外表正显示它的主人是个资产阶级。共忒朗要他停住脚步,向他说:“是这儿。”
房子的橡木大门上装着一个小铁锤,他们用它敲门,一个瘦瘦的女佣人来开门了。
银行家问:
“阿立沃先生可在家?”
女佣人说:
“请进。”
他们走进了一间厨房,一间农庄式的宽大厨房,里面在一只水锅底下还烧着一点小火;随后她请他们又走进了另外一间屋子,阿立沃全家都在那儿。父亲正睡着,背靠着一把椅子,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面。儿子两只胳膊肘靠在桌子上,如同掌握不住自己的低能头脑似地极力聚精会神读着《小日报》,两个女儿同在一个窗口边绣着一幅从两端同时开始绣的室内装饰品。
她俩用同一的动作首先竖直了身子,都因为这个意料不到的访问吃惊了;随后,高个儿雅格抬起了头,一个被脑力工作弄得发胀的头;最后阿立沃老汉醒了,并且把两只伸在第二把椅子上的长腿,一先一后地缩回来。
屋子是绝没有装饰的,墙上粉的是石灰,地下铺的是石板,摆着几把麦秆靠垫的椅子和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挂着四幅装在玻璃里面的彩色画片和几幅白布的大窗帏。
大家互相望着,那个女佣人把裙子撩到了膝头上,站在门口等着没有走开,她被好奇心钉住了。
昂台尔马自作介绍了,报过姓名,报过他内兄洛佛内尔伯爵的姓名和头衔,用一种姿态最为出众的鸥鸟没水式动作,诚恳地在两个青年女子跟前鞠躬,随后安安定定坐下来一面说:
“阿立沃先生,我是来和您谈买卖的。并且为了说明我的意思我也不来多绕弯子。请您看。您刚才在您的葡萄田里发现了一道泉水。那泉水的化验工作几天之内一定可以完成。倘若它毫无价值,我自然不必过问;倘若,相反地它合于我的希望,我就向您提议要收买那一片土地和所有周围的土地。
“有一点请您考虑。除了我以外,将来谁也不会像我向您提议的这么做。谁也不会的!老的浴室公司已经快要破产了,所以它将来一定没有成立一个新浴室的意思,而这种经营的失败是不会鼓励别人去作新的尝试的。
“请您今天不必回答我,请您跟您的家庭商量。将来化验的结果明白了的时候,您再对我确定您的价钱。倘若价钱合得我的意思,我就会答应,倘若不合,我就不答应,我立刻走开。我是从来不讲价的,我本人。”
这农人本是个买卖人,他有他的作风,并且精细得谁也赶不上,现在他恭敬地回答,说他可以看情形,说他感到很光荣,说他可以考虑,并且请这两个拜访者喝一杯葡萄酒。
昂台尔马接受了,这时候,日光快要没落了,阿立沃向着那两个重新低头工作的女儿说:
“你们去点个火来,孩子们。”
她们姊妹俩一齐站起来,一齐走到相连的另一个屋子里去了,随后又一齐走回来,一个端着两枝点燃了的蜡烛,另一个端着四只没有脚的玻璃杯①,寒伧样子的玻璃杯。蜡烛都是新的,烛台都是用粉红纸装饰的,无疑地那本来都是搁在女孩子们卧房壁炉台上做摆饰的。
①这种玻璃杯,通常都不是盛葡萄酒的。
于是巨人站起了;因为只有男人才到酒库里去。
昂台尔马动了一个念头。
“若是看得见您的酒库我就真要快活了,因为您是本地第一个大规模种葡萄的人,酒库应当是很丰富的。”
阿立沃快活得心痒难搔了,他殷勤地答应他们,并且端着一支蜡烛在头里引路了。他们穿过了厨房,随后他们下了台阶到了一个院子里,这时候,一点剩余的光线使人猜得着有好些大的空酒桶立在那儿,有好些扔在一只角落里的大型花岗石磨盘,每一个的中心都开着一个窟窿,活像是古代高大车辆的轮子,有一架卸下来的榨床连着好些木头螺丝,榨床的棕黑色零件由于历年使用弄得很光滑,藉着烛光忽然在黑影中闪出回光,此外还有好些农具带着被泥土磨光的钢件露出兵器的光芒。老汉一只手擎着蜡烛另一只手护着它,逐步走过,这一切东西都渐渐被蜡烛照得清清楚楚。
他们已经闻到了酒味,捣碎了的、阴干了的葡萄。他们走到一扇用两道锁簧锁着的门外了。阿立沃开了门,忽然把蜡烛举到头顶上,模糊地照出一长列横排着的大酒桶和排在那上面的另一列较小的酒桶。他首先说明这间平地上的酒窖是深入到山里的。随后,他说明那些木桶里的贮藏,存酒的年数,每年的收获,存酒的价值,随后等得他们走到了专门留作家用的好酒跟前,他伸手轻轻抚着这个木桶,如同抚着一匹心爱的马的臀部一般,他并且用自负的声音说道:
“您就要尝到这一桶了。没有哪一种出卖的酒比得上它,没有哪一种,无论是皤尔多的或者其余各地方的。”
因为他对于剩在桶里的酒,一直抱着乡下居民的热烈的留恋。
巨人拿着一只罐子跟在后面,那时候,他在桶旁边蹲下来了,旋开桶端的龙头,老汉小心地照着他,仿佛他在进行一种麻烦而细腻的工作。
蜡烛满照着他父子俩的面部,照着老汉的古代法官式的头和儿子的乡下军士式的头。
昂台尔马在共忒朗耳朵边低声说:
“说呀,多么好的一幅兑臬尔①的画。”
①兑泉尔(Teniers)十七世纪的弗拉曼派名画家,父子二人均以善于描绘农人生活著名。
那青年人低声回答:
“我更欢喜那两个女儿。”
随后他们都上来了。
两个女儿仍旧坐在桌子跟前了,并且像是没有人在旁边一般继续工作。共忒朗不断地瞧着她们,推敲她们是不是孪生的,因为她们彼此相像得很。然而一个比较胖一点矮一点,另一个更出众一点。她们的头发都是栗色而不是黑的,分成两卷压着鬓角,在她们脑袋的轻轻动作之下发光。腮骨和额角都略略显得宽大一点,那正是倭韦尔尼种族的特性,脸蛋儿都是略略凸出的,不过嘴巴都动人,眼睛都迷人,眉毛都是细而长的,脸色都是鲜润的。看见她们就可以觉得她们绝不是在这个家庭里受教养的,而是在一个出众的教会女学,在那种专为倭韦尔尼的贵族和富人的女孩子而设的女修士学校,所以她们养成了上流社会女孩子们的谨慎姿态。
然而共忒朗对着面前那杯红葡萄酒感到厌恶,轻轻碰着昂台尔马的脚催他走。他终于站起了,他们都使劲地和两个农人握过了手,并且恭恭敬敬又向两个女孩子打了招呼,这一回她们都没站起来,仅仅用头部的一个轻巧动作答礼。
一走到街上,昂台尔马又开始发言了。
“哈,亲爱的,好稀奇的家庭!由平民社会到上流社会的转变,在那儿是多么明显的!老汉需要一个儿子来种葡萄田,好去节省一个人的工价,这种节省多么呆笨!不管它,儿子是留下来了,他算是平民社会方面的;至于两个女儿,她们已经几乎完全是上流社会方面的了。她们必须有适当的婚姻,那么她们将来都必然和我们的任何妇女们一样地像样,甚至于比大多数的强得多。看见这一种人,我真如同一个地质学家寻着了一个属于第三纪时代的走兽那么快活!”
共忒朗问:
“您推崇哪一个?”
“哪一个?怎样,哪一个?哪一个什么?”
“那两个女子中间的哪一个?”
“唉!真地,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并没有用比较的眼光去望她们。不过这对您能够起什么作用,您不想把她们拐一个带着逃走罢?”
共忒朗开始笑:
“喔!不想,但是偶然遇见鲜润的女人,真正鲜润的女人,鲜润得在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样,我真高兴极了。我爱看她们和您爱看一幅兑臬尔的画是同样的道理。世上再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能够像一个漂亮女孩子一般教我看见就快乐,不管她是在哪儿和属于哪一阶级。那都是我心爱的小摆饰哟。我并不收集,但是赞赏,以艺术家立场热烈地赞赏,亲爱的,以心悦诚服和公正无私的艺术家立场热烈地赞赏!您教我怎样,我爱的是那个!您现在能够暂时借我五干金法郎吗?”
昂台尔马停住了脚步,并且低声说了一个强有力的“又要!”
共忒朗用简单态度回答:“永远要!”随后他们又提步前进了。
昂台尔马接着说:
“您拿着钱又干什么鬼把戏?”
“我花它。”
“是呀,不过您花得太过火了。”
“好朋友,我之爱花钱正像您之爱赚钱是一样过火的。您可懂得?”
“很好,不过您一点也不赚。”
“这是真的。我不会赚。一个人不能什么全会。譬如您会赚钱,您,然而您一点也不会花钱。在您看来,钱只是适宜于为您制造利润。而我呢,我不会赚钱,不过我很会花钱。钱对我供给成百成千的东西,而您仅仅知道这些东西的名目。我们本来是为了做郎舅而生的。我们互相截长补短,非常恰当。”
昂台尔马低声说:
“多么神经错乱!不成,您得不着五千金法郎,不过我预备借一千五百金法郎给您……因为……因为我也许在三五天之内要找您做点事。”
共忒朗很宁静地答辩:
“那么我当它做分期交付的款子收下。”
另一个拍着他的肩头没有回答。
他们走到风景区近边了,那地方被好些悬在树枝上的灯笼照着。乐园的乐队奏着一支古典曲子,然而是迟缓的,很像跛子走路,满是脱节和沉寂的空儿。演奏者始终依然是那四个音乐师,他们在这寂寞境界里,为了树阴和溪流,从早到晚不断地奏着,并且要产生二十件乐器的效果。因此都感到疲乏不堪,而月秒几乎得不着工资也教他们心灰意懒,因为玛尔兑勒一直用浴客们从不消费的那些整筐葡萄酒①和整瓶的甜味烧酒②,来凑足他们应得的待遇。
①法国是一个以产葡萄著名的国家,几乎随处都制造葡萄酒,因此这酒就成了他们日常不可缺少的饮料.简直和我们饮茶相同;其中价格固然由于品质间的高低而相差甚大,不过最贵的仍较一般甜味烧酒为低,所以在数量上有时以“筐”计算。
②甜味烧酒的种类甚多,都是用植物和酒醇再加食糖蒸馏而成的,在西洋都视为饮料中的奢侈品,价格甚高,饮时只用小杯斟酌,故数量以“瓶”计算。
在演奏会的声响中间,也辨得出球台上的声响,牙球和牙球的相触以及一道道的人声报着:“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昂台尔马和共忒朗都往山坡上走了。只有沃白里先生同着何诺拉医生在四个音乐师的旁边喝着他们的咖啡,玛尔兑勒同着洛巴尔未打着他们的情势激烈的台球,后来出纳员在瞌睡之中醒过来问道:
“这两位先生想用点什么?”——
[book_title]第一部 第四章
在两个女孩子睡了之后,阿立沃父子俩商量了好些时。昂台尔马的提议是使他们惊喜交集的,所以他们正设法在那种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条件之下来更多地煽动他的欲望。于是以精密而有经验的农人立场,他们谨慎地衡量一切机会了,很明白在一个具有无数矿泉沿着一切溪涧喷出来的区域里,不应当用过分要求去推开这个来自意外而且无法再遇的爱好者。不过却也不应当完全把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里,因为它有一天可以有很大的出息,完全是纯利,卢雅和沙兑尔奇雍在他们心里都是榜样。
所以他们寻觅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把银行家的热衷煽得发狂,他们想出种种诡计,譬如编造一些比他更肯出高价的公司,他们想出一连串愚笨的狡猾手段,他们固然觉得这些手段都有缺点,可是比较巧妙的也始终无从发明。他们睡不稳定了;随后到了早上,老汉是先醒的,想起那一道泉水会不会就在夜里枯干了。泉水可以像它来的时候一样就此去了,归到地下去了,无法追回来了,那究竟是可能的事。他从床上爬起来,放心不下,被一种悭吝性的恐惧心制服住了,于是摇醒了他的儿子,向他说起他的害怕;后来巨人从灰色的被盖里拔出他的长腿,穿好衣裳就和父亲一同去看。
反正他们要把田地和泉水本身整理一番,拾去石头,使得泉水变成顺眼的,清洁的,如同一头就要出卖的牲口一样。
他们所以拿起了他们的锄子和铲子,踏着摇摇摆摆的大步并排着上路了。
他们去的时候,什么也不望,脑子被他们的买卖占住了,仅仅用一句简单的话答复路上遇见的朋友们和邻居们的早安。等得走到了那条通往立雍的大路上,他们渐渐心跳了,远远地望着,看自己是不是望得见那道泉水在早上太阳光里上涌和发光。大路是空的,白的和有尘土的,很靠近那条荫在垂杨下面的小河。在某一株杨柳下面,阿立沃忽然望见了两只脚,随后,走过了三五步,他认得了那是克洛肥司那老汉坐在路边,他两条木杨都放在旁边的草上。
那是一个风瘫了的老汉,在附近一带是有名的,十年以来,他把身子撑在一副橡木拐子上边困苦而迟缓地四处游荡,正像他自己说的一样,简直是迦罗①画的一幅穷人。从前那原是一个偷着在各处树林子里打猎又在各处溪河里钓鱼的,时常受到逮捕和惩罚,由于长期的埋伏,躺在潮湿的野草里和黑夜在河里捉鱼每每半截身子都浸着水,他弄得身上疼痛了。现在他哼着走路,样子就像一只没有腿的螃蟹。走的时候,他右腿像是一块破布拖在地上,左腿弯成两截提起来。但是本地的男孩子们,那些在傍晚时候跟在女孩子或者野兔子后面跑着的男孩子们,都肯定他们遇见过克洛肥司老汉,说他在矮树丛里和树林子中间的空地里,迅速得像是一只鹿并且滑溜得像是一条蛇,说他的痛风症毕竟不过是骗骗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尤其是巨人,他极力坚持说自己看见过他把两根木杨横夹在胳膊底下在那里安排圈套去捕捉野物,并且那不是一两次而是三五十次。
①迦罗(J.Gallot)法国十七世纪名画家,他的作品大多注重于风景和民间风俗疾苦等等。
阿立沃老汉在那个游荡老汉面前站住了,他心里触动了一个还不明朗的念头,因为在他的倭韦尔尼式的四方脑袋里边,理解都是迟钝的。
他向他道了早安,另一个也回答了早安。随后他们谈到了天气,谈到了正开花的葡萄,又谈到了另外两件或者三件事;但是这时候,巨人早已走在头里了,他父亲就洒开大步赶上去。
那道泉水是始终流着的,现在,是清澈的了,并且水坑的底层是红的,是一层漂亮的深红,来自多量的铁质沉淀物。
这父子俩在微笑之中互相瞧着,随后,他们动手整理四周了,移开那些石块再把它叠成了一大堆。末了,找着了死狗的那些残骸,他们带顽带笑地把它埋了。但是阿立沃老汉忽然让他的铲子落下来。一道快活胜利的狡猾摺纹使得他两片平塌嘴唇的角儿和两只阴险眼睛的边儿都皱起来了;后来他向儿子说:“你过来望一下罢。”另一个服从了;于是他们望着大路并且向旧路退回来。克洛肥司老汉始终在日光下面晒着他的四肢和木拐。
阿立沃在他对面站住了,问道:
“你可愿意赚一百金法郎?”
克洛肥司老汉是谨慎的,一点也不回答。
阿立沃再说:
“可懂得!一百金法郎!”
于是游荡者打定了主意,低声慢慢地说:
“那还用说,我为什么不要!”
“既然这样!老爹,应当做的是这样。”
接着,他用种种戏弄手段,种种含蓄的话和无数的反复叙述,作了很长的解释,说是他父子俩将要在温泉旁边掘一个窟窿,倘若克洛肥司老汉答应每天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在那个窟窿里边沐浴一小时,并且在一个月之末医好自己的病,那么他们可以给他值得一百金法郎的银元。
风瘫了的人用一种呆笨的神气听着,后来才说:
“既然我的病什么药品都没有医好,那么您的泉水也不会医好的。”
巨人陡然生气了。
“什么话,老滑头,你知道呀,我是认识你的病的,并不是旁人告诉我的。上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在拱北龙白那个树林子里,你干的是什么事?”
老汉爽利地回答:
“这是哄人的话。”
但是巨人更生气了:
“好家伙!你那时候在冉昂-麻内扎的壕沟上跳过来,后来你由布阑的山凹里走了,难道这是哄人的话吗!”
另一个使劲又说了一遍:
“这是哄人的话!”
“我当时对您喊过:‘喂,克洛肥司,保安警察来了!’后来你就从慕立内的小路转弯了,这也是哄人的话吗?”
“这是哄人的话。”
大个儿雅格怒气冲天了,几乎要威吓他了,高声嚷着:
“哈!这是哄人的话!成,三只爪子的老家伙,你听着:将来我夜里看见你在树林子里,或者在水里,我一定要捉住你,听明白罢,因为我的腿究竟长些,并且我要把你绑在树上,要到一大早我才同着全镇的人来带你……”
阿立沃老汉止住了他的儿子,随后很温和地说:
“你听,克洛肥司,你很可以试试这件事。我们替你弄一个浴池,我和巨人;你在一个月之内每天到那儿来。为了这个办法,我给你的不是一百金法郎而是两百。并且,你听明白,倘若你在一个月完结的时候病医好了,我再多给你五百金法郎。你记清楚,五百,都是银元,加上两百,那就是七百。
“所以两百是为了沐浴一个月,再加上五百是为了把病医好。并且你听明白:痛风症是可以回头的,倘若它到秋天真地再发,那与我们无关,而泉水还是有它的效力的。”
老汉用安定的神气回答:
“照这样的情形,我很愿意。倘若不成功,将来再说。”
于是为了证明商谈已经有了结果,他们三个人互相握手了。随后阿立沃父子俩重新回到了泉水跟前,去给克洛肥司掘一个沐浴的池子。
他们在那儿工作到十五六分钟,听见了有人在大路上说话。
那是昂台尔马和拉多恩医生。阿立沃父子俩彼此对着眨了一下眼睛,并且停住了掘土的工作。
银行家对他们走过来了,和他们握手了,随后四个人开始来望泉水,没有说一个字。
泉水动荡得像是那种在一炉大火上面沸腾的水一样,喷出好些水泡和气体,由一条已经被它冲出来的小沟向着小溪流过去。阿立沃嘴唇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忽然说道:
“瞧!有些铁质,是不是?”
水坑的底子果真已经是红的了,连那些被水在流动之中淹着的小石子,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深红色的苔藓。
拉多恩医生回答道:
“对呀,不过这还不算数,我们应当认识的,正是其他的品质!”
阿立沃接着说:
“首先,我和巨人,昨天晚上都喝过了一杯,已经使得我们浑身觉得一直是健壮的,不是真的吗,儿子?”
那个高大的孩子用悦服的神气回答:
“那的的确确使我们浑身觉得一直是健壮的。”
昂台尔马始终没有动弹,一只脚踏在水坑的边儿上。这时候他转过脸来向医生说:
“为了我将来想做的那件事,我们差不多要有比这一点再加五倍的水量,对吗?”
“对呀,差不多。”
“您以为可以找得出那么多吗?”
“噢!我,我一点也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儿了!土地的购买只能在钻探工作完成之后才好确定地实行。所以化验一见分晓,不妨先来订一种经过公证的土地出卖议约,不过这种议约一定要载明必须到继续进行的钻探工作都有合乎预计的结果之后,议约才能发生效力。”
阿立沃老汉变成不放心的了,他不懂。于是昂台尔马向他说明仅仅一个泉眼是不够用的,并且向他表明必须找得到另外几个泉眼他才能够实际收买。不过另外那些泉眼,他又必须在出卖议约签字之后才能够去寻。
那两个农人立刻表示,深信他们的田里含蓄的泉水是和他们种下的葡萄的株数一样多的。只须去掘就成了,将来大家可以看得见,将来大家可以看得见。
昂台尔马简单地说:
“是的,将来大家一定看得见。”
但是阿立沃老汉把他的手浸在水里了,并且高声说:
“了不得,它热得可以煮得熟一个鸡蛋,比盘恩非温泉要热得多。”
拉多恩也在水里溅湿他的手指头儿,并且承认那是可能的。
农人继续说:
“并且它的味道不错,是最好的味道,不像另一个难闻。喔!这个泉水,我敢担保它是好的!本地的水,我都认识,自从五十年来,我一迳望见它们流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更好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歇了三五秒钟,他又说道:
“并不是为了做广告我才说这一套!的的确确不是。我想当着您的面做种试验,真正的试验,不是您那种制药的试验,而是在一个病人身上的试验。我可以打赌它会医得好一个风瘫了的病人,既然它这样热,味道又这样好,我拿它打赌!”
他像是在脑子里搜索什么事情,后来又像是望着附近各处的小山顶上,看看能不能找着他指望的那个风瘫了的病人。他没有法子发现他,他的眼睛转向大路了。
在相距两百公尺远的地方,可以辨得出那个游荡者的两条不动的腿子露在路边,他的身子被杨柳的树杆遮住。
阿立沃把手举在额头上做着遮阳,并且向他的儿子问:
“是不是克洛肥司老汉还在那儿?”
巨人笑着说:
“对呀,对呀,是他,他不是走得像一只野兔那么快的。”
于是阿立沃对着昂台尔马向前走了一步,并且显出一种郑重而深刻的信心说:
“请您留心,先生,请您听我说,在那边有一个风瘫了的人,是医生先生很认识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十年以来,我们没有看见他走过一步。请您说罢,医生先生?”
拉多恩肯定地说:
“喔!那一个,倘若您医得好他,那么您的泉水,我每杯出一个金法郎来收买。”
随后拉多恩转过来向昂台尔马说:
“那是一个老害着痛风病的人,左腿得的是一种痉挛性的收缩症,右腿是完全瘫了的;简而言之,我相信,一个无从医治的。”
阿立沃让他说着,后来他从从容容接上去;
“既然这样,医生先生,您可愿意在他身上试验一个月?我不说那一定医得好,我一点也不那么说,我只要求用他来做试验。现在,我和巨人,本预备要掘个坑去埋掉那些石块,既然这样,我们就掘一个坑给克洛肥司;他将来每天早上在坑里待一点钟;以后我们再看,就这样,我们再看!……”
医生喃喃地说:
“您不妨试试。我可以保证您将来不成功。”
但是昂台尔马受着一种类似奇迹的痊愈希望的引诱,很愉快地接受了农人的意思;于是他们四个一同回到了那个坐在日光里始终不动的游荡者身边去。
那个偷着打猎和捉鱼的老汉是懂得诡计的,他故意假装拒绝,推托了好半天才让人来说服;条件就是昂台尔马按日给他两个金法郎去做他将来待在水里的钟点费。
后来买卖就这样说妥了。并且还决定那个坑一经掘好,克洛肥司当日就要在坑里沐浴。昂台尔马以后要拿些衣服给他穿,阿立沃父子俩要把他们搁在天井里的一个旧的牧人棚子抬过来给他,使得这个残废人可以在棚子里换衣服。
随后,银行家和医生都回到镇上来了。他们在镇口边分了手,医生回家去应诊,银行家去等候妻子,她在九点半光景要到浴室来。
她差不多立刻就出现了。全身的装饰,从头到脚,都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帽子,玫瑰色的阳伞和玫瑰色的脸儿,她像是一个黎明女神,并且为了免得绕路,她从旅馆前面的急坡直奔下来,像是一个鸟雀,扇着翅膀,跟着石块一跳一跳向前蹦过来。一下望见了她的丈夫,她就高声说:
“哈!地方真好看,我是十分满意的!”
在那个寂静的小风景区里,有三五个忧郁地闲荡的浴客,他们看见她经过都回过头来,玛尔兑勒仅仅只着一件衬衣,正在台球室的窗口边吸着烟斗,他的对手洛巴尔末坐在一只角儿里对着一杯白葡萄酒出神,玛尔兑勒叫了洛巴尔末一声,一面哒着舌头说道:
“了不得,真是一点甜蜜蜜的东西。”
基督英走到浴室里了,用微笑向着坐在大门右边的出纳员打了招呼,又向坐在左边的前任监狱看守道了早安;随后,拿出一张沐浴票子交给一个打扮得像女酒保样的女招待,就跟着她走进了一条过道,沐浴雅座的门都是开在过道里面的。
女招待请她走进了一间雅座:雅座的地方相当宽大,墙上毫无装饰,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个鞋拔子。此外地上有一个墁着黄土色水泥的腰圆形大坑,那就是浴池了。
那妇人把一个开关,类似街道公用水管上的那种开关扭开,于是泉水从一个开在池底用铁栅子掩着的小圆口子里涌出来,不久水就满到了浴池的边上,过满的水量从一条藏在墙子里的管子流走了。
基督英把随身女佣人留在旅社里没有带出来,这时候她不要那个倭韦尔尼妇人帮着来宽衣解带而只独自待在雅座里,说是倘若有什么事情或者要用贴身衣衫,她就会按铃。
后来她慢慢地给自己宽衣裳了,一面望着微波在那个清浅的浴池里的几乎看不见的活动。等到自己是赤裸裸的时候,她一只脚踏到了水里,于是一种温暖的美感升到了她的脖子边;随后她向温水里先浸没了一条腿,跟着才浸另一条,于是她坐在那种温暖里,坐在那种柔和里,坐在那种透明的浴池里,坐在那种绕着四周在她身上流动的温泉里,泉水在她身上,在整整的两条腿上,整整的两条胳膊上以及胸脯上,盖着好些小的气体泡儿,她纳罕地望着那些数不清楚的和非常纤细的空气点儿了:它们在她全身从头到脚正盖上一副用渺小的珍珠组成的软甲。这些渺小的珍珠不断地从她的雪白的肌肉上浮起来,又受到其他从她身上发生的珍珠的排挤终于在浴池的表面挥发得无踪无影。珍珠在她的皮肤上生出来,真像是好些飘荡的、不可捉摸的和柔媚动人的果实,从这个使得水里产生珍珠的小巧玲珑粉红腴润的肉体而来的果实。
温泉顶着她的腿从浴池底部冒上来又从浴池边缘的小窟窿溢出去,构成了那种荡漾的波动,有生气的波动,活泼的波动;基督英在水里感到非常舒服了,她感觉到自已被水的这种波动那么从容地,那么柔和地,那么有滋味地抚弄着,萦绕着,使得她想永远待在水里,不动弹,几乎也不思虑。她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一种由于休息和适意,由于安定的思想,由于健康,由于深心的喜悦和沉寂的乐趣而生的宁静的幸福;这种感觉同着温泉浴的美妙热力侵入她的身上了。她的心模糊地被溢出去的水从小窟窿里传来的汩汩声音所摇晃,她的心开始冥想起来,她想到自己等会儿要做什么事,明天要做什么事,她想到散步的乐趣,想到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哥哥以及那个自从对哈叭狗的冒险行动以来就有点使她不大自在的大个儿青年人。她是不欢喜举动激烈的人的。
没有任何欲望扰动她的性灵,她的性灵宁静得如同她的心在那一池温温的水里一样;她除了模糊地盼望有一个孩子以外,任何别种生活,激动的或者热情的生活她都不指望。她感到自己是舒服的.幸福的和满意的。
她忽然害怕起来了;有人来开门了:原来是那个倭韦尔尼妇人送着贴身的衣衫进来。二十分钟的时间限制过了;已经要着衣裳了。这种警醒几乎是一种伤心的事,几乎是一种不幸;本想央求那个妇人让她再多待三五分钟,随后她想起自己以后每天都可以重新寻得着这种快乐,于是她勉强从水里走出来,把身子裹在一件略略有点烫着皮肤的烘热了的浴衣里了。
她正走出浴室的时候,盘恩非医生拉开了他的诊察室的门,并且恭恭敬敬向她招呼,请她进去。他探听她的健康,替她把脉,看舌头,问及她的胃口好不好,消化力强不强以及睡眠的情形,随后一直送她到浴室的大门口,同时重复地说:
“好的,好的,那好极了。请您替我问候令尊,他老人家是我生平遇见的最出众的一位。”
她终于走出来了,她对于那阵缠绕已经感到了厌烦,后来一到外边,她望见了侯爷正和昂台尔马、共忒朗以及波尔-布来第尼几个人谈天。
任何新的念头到了她丈夫脑子里,总是一迳嗡嗡地闹个不住的,正像是一只窜到瓶子里的苍蝇,这时候他正叙述那个风瘫病人的故事,他并且要回到原处去看看,那个病人是不是在那里沐浴。
为了使他快乐,大家就一同去了。
但是基督英很从容地拉着她哥哥掉在后边,等到她兄妹俩和其余的人离得比较远一点的时候,她才说:
“我想和你谈谈你那个朋友;他不很和我说得来。你现在给我说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罢。”
共忒朗认识波尔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他谈起波尔这个人,谈起这个由于猛进算得是热烈粗鲁然而毕竟是诚实和善良的性格。
他说:“那是一个聪明孩子,他的急促的性灵使他猛烈地沉溺于种种念头。他服从来目内心的一切冲动,既个知道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指导自己,又不知道用理智去压伏情感,更不知道利用深思熟虑的信念作为管理自己生活的方法,所以只要有随便一种欲望,随便一种思想,随便一种情绪激动了他的狂热的性情,他就毫无顾虑,不管好坏,为所欲为了。
“他已经跟人决斗过七次,每每突然一下就开口侮辱人,接着又突然和他们变成朋友;对于任何阶级的异性,他都有过疯狂般的爱情,他都用同样的激动态度崇拜过——那可以从那些在店门口即被他弄到手的女工人数起,一直到被他架走的女演员为止。是的,女演员是他架走的,时间是在初次演出的晚上,那个女演员正踏进自己的车子预备回家,突然被他抱在怀里,向另一辆车子一扔,弄得过路的人惊骇得发呆,接着那辆车子就飞也似地开走了,并没有谁能够跟得上或者追回来。”
最后共忒朗下了结论:“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好心眼儿的孩子,不过也是痴人;并且很有钱,遇着他发狂的时候是什么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基督英接着说:
“他使着多么罕见的一种香水,那真很好闻。那是什么香水!”
共忒朗回答: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不愿意说出来;我想那是从俄国来的。是那个女演员给他的;是他的女演员给他的;她从前不仅使得他失恋,而且还使得我不得不设法医治他。对呀,那香水果然很好闻。”
他们望见有一群浴客们和农人们在大路上走,因为每天午饭之前,大家都有在这一带路线上兜一个圈子的习惯。
基督英和共忒朗赶上侯爷、昂台尔马和波尔了,不久,他们看见了那个在昨天还竖着石头堆的位置上有一个怪样子的人脑袋,戴着一顶破烂不堪的灰色毡帽,盖着一嘴雪白的长髯,从地里显出来——一个类似斩下来的人头,很像是一株植物扔在那里。四周有好些种葡萄的农人们惊奇地绕着他看,脸上却毫无表情,因为倭韦尔尼居民原来都是不爱嘲笑的,旁边还有三个胖胖的先生样的人,都是二等旅馆的顾客,他们正笑着和说着诙谐的话。
原来是那个游荡者正浸入他的水坑里坐在水里的一块石头上,水面正淹到他的下顿边,阿立沃和他的儿子都站着观察。游荡者那时的情况活像是一个古代的囚犯,为了古怪的妖术罪案而受着苦刑;他那双木拐没有扔掉,还在他身边同样浸在水里。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重复地说:
“好极了,好极了!这是本地一切害着筋骨疼痛的人应当学的榜样。”
后来,他弯着腰向着那浸入水里的老汉大声叫唤,好像老汉是个聋子似的:
“您可舒服?”
另一个像是被那种烫人的水弄昏了似的,他回答:
“我像是融化了一样。好家伙,水多么热!”
但是阿立沃老汉高声说:
“水愈是热,对你愈好。”
在侯爷后面有一道声音说:
“这是干什么?”
原来是沃白里先生,这时候他正从日常的散步里转来,他还喘着气,在这儿就停住不走了。
于是昂台尔马对他说明了这种治病的计划。
但是老汉重复地说:
“好家伙,它多么热!”
后来他想从水里出来了,他要求旁人的援助把他拉出来。
银行家终于安定了他,答应每次沐浴多给他一个金法郎做费用。
那个水坑的四周绕着一圈看热闹的人,坑里浮着那些披在老汉身上的灰黑色的破衣裳。
有人说:
“这是什么样的蔬菜煨肉!我真不想拿里面的汤来泡面包。”
另一个说:
“那里面的肉也不合我的胃口。”
但是侯爷注意到了,那水里的碳酸气的泡儿比浴室的水里的似乎来得又多又大又快。
游荡者的破衣裳上面满盖着水泡儿,这些水泡儿成群成簇地升到了水面上来,使得那水像是夹得有无数的小链条,无穷尽的小而圆的金刚钻念珠,因为晴天的大太阳使它们明亮得像珠宝一样。
那时候,沃白里开始笑了。
“老天,”他说,“请您听我说说他们在浴室里是怎么做的。您可知道他们像捉鸟似地,把泉水引到一种陷阱样的东西里面,或者简直是引到一个覆钟形的容纳库里面。那可以说是捉着了它。可是去年那道浴池用水来源所在的温泉发生过这样的现象,碳酸气比水轻,都集在容纳库的颠儿上,随后到了它的体积容纳得过多的时候,它受了压迫就窜到了各处的水管子里,再大量地上升到各处的浴池里,所有的雅座里满是碳酸气了,使得沐浴的病人遇到窒息的危险。两个月中间一共出了三次乱子。于是他们重新来找我了,我就设计了一种用两条管子构成的简单器械,这两条管子把水和气体分别地由容纳库里引到浴池底下,再来重新直接混合,使矿泉恢复固有的正常状态,同时又防止了过多的碳酸气免得发生危险。不过我那件器械大概要花到上千的金法郎!那么您可知道那个卸任的监狱看守是怎样做的?我现在可以用千对一来跟您打赌,包您一定猜不着。他的办法就是在容纳库上开一个窟窿来消除气体,气体当然跑走了。因此他们出卖的轻酸性沐浴是没有酸性的,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点儿酸性,值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这儿的温泉,请您仔细看罢。”
谁都生气了!大家都不笑了,并且都用羡慕的眼光瞧着那个风瘫了的人。每一个浴客都很想拿起一把锄子,在游荡者的水坑旁边为自己去掘一个水坑。
但是昂台尔马挽着工程师的胳膊,他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开了。沃白里不时停着脚步,仿佛用手杖划着一条界线,指点着好些地点;银行家在手册上写了好些记载。
基督英和波尔-布来第尼开始谈天了。他向她述起自己在倭韦尔尼的旅行,他所看见的和所感到的。他用他的火热的本能,用那种始终和动物性相混的本能爱着乡村的景物。他以肉体享乐者的立场去爱乡村,乡村使他感动,使得他的神经和器官都发生颤动。
现在他向她说:
“我呢,夫人,仿佛我身上的门户都是洞开的:什么都走入我的身上,什么都穿过我的身上,使我掉眼泪,使我牙齿发抖。请您看,我在望到这一边的时候,望到这碧绿的一大片,这一簇绿到山上的树木的时候,我眼睛里就有了整个这一座树林子:它钻到我的身上,侵入我的脑子里,在我的血脉里周流;我好像吃了它,它仿佛塞满了我的肚子;我本身变成了一座树林子!”
他边说边笑,抬起一双滚圆的大眼睛,时而望着那座树林子,时而望着基督英;她诧异了,惊奇了,不过她是易于受到影响的,所以她竟觉得自己如同那座树林子一样,也被那阵贪婪而雍容不迫的眼光吞噬了。
波尔继续说:
“并且您知道我的鼻子给了我什么样的享乐。我畅吸着这儿的空气,我用这种空气陶醉自己,我靠这种空气过活,并且我感觉到空气里面含着的一切,一切,绝对的一切。请您留意,我就来和您说。第一着,自从您到这儿以来,您可曾注意到一种极可爱的气味?那是非常细腻的,非常轻淡的,没有其他的气味比得上它,它几乎像是……怎么说好……它几乎像是……一种不属于物质的气味。随地可以找得着它,可是没有哪一处地方可以把握得着它,简直发现不出它是哪儿来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什么更其……更其类乎仙境的东西震动过我的心弦……好呀,那是正在开花的葡萄气味!噢!我费了四天功夫才发现它。想到葡萄,夫人,它给我们造酒,而酒呢,又只有高尚的人才能了解和体会,葡萄酒也给了我们最微妙和最动人的香味,那种只有最精细的肉体享乐者才能发现的香气,想到这样,难道不是美妙之至吗?此外,您是不是也闻得出栗树的浓烈气味,刺槐的甜气味,山岭的芬芳气味,以及——这是谁都不会想到的——野草的那么好闻的,那么好闻的,那么好闻的气味?”
听到这些事情,她吃惊了,并非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奇闻,而是因为在她看来,那些话和她每天在自己四周听见的有一种完全个同的本质,以至于她的思想始终受到包围,受到感动,受到扰乱。
他始终谈着,声音略现得低一点,但是有热情。
“此外,请您注意,在天气热的时候,在空气里边,在大路上,您可闻得出一种轻轻的华尼拉草的味儿?——闻得出,可不是?——既然如此,那就是……那就是……不过我不敢说出来。”
现在他完全笑起来了;后来他忽然在自己的前面伸着手一面说道:“请您瞧!”
许多装着草料的车子接成一行过来了,拉车的是配成对儿的牛。那些迟缓的牲口,低着头,在横轭之下屈着脖子,两只角都缚在木条上边,困苦地向前走;后来他们看见牛腿上的骨头在那层抬起了的皮肤里面移动。每一辆车子的前面,有一个身着衬衣和坎肩,头戴黑呢帽的男人,拿着一根细木杖同着走,调整着牲口的步子。他不时回过头来,并不鞭打而只轻轻地用木杖触着一头牲口的肩头和额头,它眨一眨那双大眼睛并且服从人的手势。
基督英和波尔都站在旁边让车子走过去。
他向基督英说:
“您可闻到?”
她诧异了:
“究竟是什么?这是牛圈里的气味。”
“是呀,这是牛圈里的气味;这儿是没有马的地方,所有从路上来往的牛,都在公路上散布这种牛圈里的气味,这气味和细的灰尘混合就迎风产生了一种华尼拉草的香味。”
基督英有点腻胃了,轻轻地说:
“噢!”
波尔接着说:
“请您容许我趁着这个机会来学药剂师的派头分析一下。无论如何,夫人,我们是在我所知道的最能使人留恋,最温和,最好使人休养的地方。这是一个属于黄金时代的地方。而理玛臬呢,噢!理玛臬!不过我现在不和您谈到它,我只想指给您看。您将来看得见的!”
侯爷和共忒朗都到他们身边了。侯爷挽着他女儿的胳膊,教她转过身来照着原路走回旅社去吃午饭,他说:
“听我说,孩子们,那是和你们三个人都有关系的。韦林遇着脑袋里有一个念头的时候,他就发疯了,现在他一心梦想着他那个要建造的城市,他就指望笼络阿立沃那个人家。所以他指望基督英要和阿立沃的两个女儿认识,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可以利用。不过不要使得那老汉疑心到我们的策略。于是我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组织一个慈善募款会。你,我的女儿,你去拜访本镇教堂的堂长;你和他就一同在本教区的女信徒当中寻觅两个来和你去募集捐款。你是懂得应当向堂长指出哪两个女信徒的;将来由他负责去邀请。至于你们男孩子,你们就到乐园里去筹备一个抽彩会,并且找玛尔兑勒带着他的剧团和乐队里的人一同帮忙。倘若阿立沃家两个女儿都是讲礼貌的,如同旁人说她俩都在教会女学受过好教育的一样,那么基督英将来必须去取得她们的信心。”——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五章
在这八天中间,基督英专于布置慈善募款会了。堂长认为教区里的女信徒们当中,果然只有阿立沃家的两个女孩子够得上和洛佛内尔侯爷的女儿同去募集捐款;堂长因为自己能够倡首而感到快乐,凡是需要接头的地方他都接头过了,他把一切都组织好了,一切都规定好了,并且亲自去邀请了那两个青年姑娘,好像是他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似的。
全区都兴奋了,那些意气消沉的浴客们握住一个新的谈话主题,都在饭厅桌上纷纷议论着,对于这两个集会——宗教的和世俗的——可能募集的数目,各人都有不同的意见。
慈善募款会那天的日子开始得很好。真是一个值得赞赏的夏天气候,温暖而且朗爽,在平原里是光明的,在镇里的树阴下是凉快的。
弥撒礼在九点举行,是一场在奏乐声中的迅速的弥撒礼。为了浏览教堂里面使用那些来自卢雅和克来蒙非朗的鲜花吊挂做的装饰,基督英在举行弥撒礼以前就到场了,她听见有人在她后面走着;原来是黎忒勒长老带着阿立沃两姊妹跟着她,后来他替她们两方面作了介绍。基督英立刻约了她姊妹俩等会儿同吃午饭。她俩在红着脸恭恭敬敬致谢的情形之下接受了她的邀请。
信徒们渐渐到了。
基督英她们三个坐在三把荣誉椅子上,对面三把椅子上面坐着三个身穿过节衣裳的青年人,那就是:镇长的儿子,副镇长的儿子和镇上某委员的儿子,这三位青年之被推选,目的都是为了陪伴募集款项的信女们和奉承地方行政当局。
此外,一切都也经过得很好。
祈祷礼节是不长的。当场的募集得了一百一十金法郎,加上昂台尔马的五百,侯爷的五十和波尔-布来第尼的一百,总共是七百六十金法郎,那是昂华尔镇从来没有见过的事。
随后,礼节结束了的时候,他们就把阿立沃姊妹俩引到了旅社里。她俩仿佛都有点儿羞怯,不过却都不是笨手笨脚的,并且都不大说话,然而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谦恭。她俩在饭厅桌上吃午饭,男客们,所有的男客们都认为她俩是讨人欢喜的。
姊姊,端庄些;妹妹,活泼些。姊姊,就字面的通俗意义讲,循规蹈矩些,妹妹,亲切些,然而就姊妹们的相似之处而论,她俩是完全相似的。
午饭过后,大家都到乐园去抽彩了,那是预定在两点钟举行的。
风景区已经被人占满了,有浴客们也有农人们,气象简直是一个赶集的过节日子。
在中国亭子里,乐师们奏着一篇田园交响曲。那是圣郎德里本人的作品,波尔本陪着基督英,这时停住了脚步。
“哈!”他说,“这倒不错。他有点本事,这孩子。如果有一个乐队的话,可以奏得很好。”
随后他询问:
“您可爱音乐,夫人?”
“很爱。”
“我呢,音乐可以毁灭我。我遇着细听一支心爱的曲子的时候,首先觉得的就像是最初那些声音使我的皮肤从筋肉上蜕下来,熔化了它,溶解了它,消灭了它,并且让我如同一个活生生地蜕了皮的人受着乐器的一切袭击。那简直真地是在我那些赤裸裸的而且颤动的神经上演奏,使得神经应着每个音符跳起来。我之听音乐并不仅用我的耳朵,而是用我这个从头到脚一齐颤动的身体的全部感觉力。世上绝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对我引得起一种那样的愉快,或者竟不妨说是绝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对我引得起一种那样的幸福。”
她微笑了,并且说:
“您的感觉力是敏锐的。”
“当然哪!倘若一个人没有敏锐的感觉力,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羡慕那些有一片龟甲或者一张河马皮隔在心上的人。还有别的人,由于自己的感觉而苦痛,接受感觉如同接受打击,而又把感觉当做美味欣赏;世上只有这种人才是幸福的。理由就是:对于自己的一切情绪,无论是愉快的或者愁苦的,必须去推敲,从中去求饱尝,从中去求微醉,就是对于最动人的幸福或者最伤心的悲痛也是这样。”
她向他抬头望着,略略有点诧异;七八天以来,对于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她始终都有点诧异的样子。
真的,自从七八天以来,这个新的朋友——因为尽管她最初对他有点厌恶,可是他不久就变成了她的朋友——时时刻刻动摇着她心灵上的安宁,并且引起骚乱,如同向水池里扔些石子惹起波动一样。他在她那种还在安睡中的思想里正扔了好些石子,好些大的石子。
基督英的父亲正像所有做父亲的一样,始终用对付小女儿的方式对付她,这就是说不必和她说什么重大的事;她哥哥只使得她笑而绝不使她思索;她丈夫揣想不到应当和妻子谈论谈论共同生活的利益以外的事情;结果直到现在,她始终在一种满意而且甜美的思想麻痹境界里过活。
这个新来的朋友用好些和斧头一样锋利有力的观念劈开了她的智慧。此外,他还是一个能用自己的本性,能用自己种种情绪上有颤动力的尖锐性,去取女性的,一切女性的欢心的男性。他知道怎样和她们谈天,怎样向她们诉说一切,并且怎样使她们了解一切。他固然缺乏一种持久的奋发力,但是他聪明得达于极端,他不是始终爱着,就是狂热地恨着,无论谈到什么,他总用一种痴心悦服者的天真激昂态度,他是见异思迁的,也是遇事热中的,过分地具有女性的气质,女性的轻信,女性的魔力,女性的善变,女性的神经质,也有男性的崇高的、积极的、开扩的和深刻的智力。
共忒朗突然走到他们身边了。他说:
“你们回过头来,看看何诺拉两口子罢。”
他们回过来了,于是望见了何诺拉医生正伴着一个身穿蓝裙袍的老胖妇人,她的头活像是一个培养树秧的小花圃,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都堆在她的帽子上边。
基督英吃惊了,她问:
“那是他的夫人?她简直比他要老十五岁!”
“对呀,六十五岁:她从前是个助产护士;她还是当助产护士的时候被他爱上的。此外,听说他们两口子从早到晚都是在冲突之中过日子的。”
他们受到人声的吸引都向乐园走回来了。浴室大门外的一张大桌子上摆着许多奖品,玛尔兑勒主持着抽彩的工作,在旁边帮助的是倭迪兰小姐,奥迪雍大剧场出身的演员,一个矮小的栗色头发的姑娘;玛尔兑勒把号码一张张地抽出来,并且用种种使得群众很快乐的卖药者的法螺口吻高声报着。侯爷由阿立沃姊妹俩和昂台尔马陪着走过来了,并且问:
“我们要不要留在这儿?这儿闹得厉害。”
于是大家决定去散步了,目的地是那条由昂华尔通到布拉洁岩石村的山腰上的大路。
为了达到山腰,首先他们一个跟着另一个攀上一条在葡萄田当中穿过的窄窄的小路。基督英用一阵轻捷迅速的步儿领着头。原来自从到了昂华尔镇以来,她觉得自己换了个样儿,她感到愉快活泼,生气勃勃,那是从前没有体会过的。也许是温泉浴使得她身体比以前好些,给她除去了好些不知不觉地使人愁闷不安的器官上的轻微扰乱,使她对于一切事物都能够比从前感觉得好些,玩味得好些。也许她不过觉得由于她会见了这个正教她去了解一切的陌生青年,并且接触了他热烈的智慧,所以她自己受到鼓励和鞭策罢。
她用深呼吸尽力呼吸空气,同时冥想着他对她说过的那些有关于迎风飘荡的芬芳的话。她这样想:“真的,他教会我来嗅空气了。”她重新找着了一切的气味,尤其是葡萄的气味,那么清轻,那么细腻,那么飘忽。
她走到大路上了,他们便分组散步。昂台尔马和阿立沃的大女儿鲁苡斯在头里走,谈着倭韦尔尼土地的收成。她,这个倭韦尔尼的女孩子,不愧为她父亲的真正女儿;她有遗传的本能,知道一切有关种植的准确而实用的要领,她说话时,声音沉静,语调和悦,并且音节分明,这是她在教会女校里学来的。
他一面听她说,一面从旁细看她;他觉得这个端庄而且已经很有实用知识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他不时略带吃惊意味重复地说:
“怎样!在理玛臬,土地值到三万金法郎一公亩?”
“对呀,先生,凡是种有苹果树可以生产那种做饭后甜食的苹果的土地,都值得这个价钱。在巴黎吃的各种水果,几乎全是由我们这一带地方供给的。”
于是他转过身来带着赞叹神态去望理玛臬了,因为从他们走着的那条公路上,可以毫无边际地望见那个始终盖上一层浅蓝薄雾的广大平原。
基督英和波尔也对着那片被雾气盖着的宽阔无边的地域了,望起来是非常悦目的,使他们可以无尽期地留在那儿这般去欣赏。
现在庇荫着大路的全是非常高大的核桃树,树的深暗的影子使一阵凉气拂着皮肤。路线不再上升了,只沿着山腰的坡儿半高处所弯弯曲曲盘旋,在山腰,开始种着些葡萄,随后便是浅而绿的草,直到那个在那一带并不很高的山头为止。
波尔喃喃地说:
“可是美?请您说,可是美?这儿的风景为什么教我感动?对呀,为什么?它显出一种情趣,多么深远,多么空旷,尤其多么空旷,一直钻到了我的心里。望到这片平原,仿佛思想展开了翅膀,可对?并且思想飞起来了,在空中盘旋了,飞过去了,飞到那边了,飞到更远的地方,飞向我们永不会看见的梦境里去了。对呀,请您注意。那是值得赞赏的,因为那真像是一件梦见过的东西而不像是一件看见过的。”
她一字也不说地静听他说,等候着,希望着,接受着他每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受到感动,却不很知道是为的什么。她的确隐约望见其他的地方,那就是蔚蓝色的地方,玫瑰色的地方,像是虚构的和不可思议的地方,无法找着却始终被人寻觅的地方,那些地方都使我们认为其余一切地方都是平凡的。
他接着又发言了:
“对呀,是美,所以是美正因为是美。其余的视界可以给人更深的印象,却不及这么调和。唉!夫人,美,调和的美!世上只有这哟。除了美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懂得美的人多么少!一个身材的线条,一座人像的线条或者一座山的线条,一幅画的色调或者这片平原的色调,《约康德》①那幅画像里难于言传的事物,一句可以一直咬着我们性灵的语言,这点点不多的东西,使得一个艺术家像上帝一样有创造力的东西,那么人群中有哪一个能够把它辨认出来?
①《约康德》(Joconde)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大师达-芬奇(L.daVinci)的不朽杰作。
“请您听,我来对您朗诵波德莱尔的两节诗。”
接着他朗诵起来:
你从天上来?或者从地狱?我不必推敲。哦美之神,巨大的,惊人的和天真的妖。设若你的顾盼,微笑,步趋,为我开那层被我爱着却未认识的无边世界的门!指使你来,上帝?撒旦?你是天使?是人鱼?
我是一样膜视的。你,眼波荡漾的仙女,旋律、芬芳、绰约、哦,我心中唯一的女王。
设若你可以使宇宙美化,使光阴飞翔!
基督英由于他的抒情趣味吃惊了,现在她注视他,用眼光向他询问,不很懂得这两节诗能够包涵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他猜着了她的心事,于是痛恨自己没有把他的热狂传给她,而那些诗句他是朗诵得很好的。他就用一种轻蔑的意味接着说:
“我居然想强迫您来玩味一个灵感如此飘忽的诗人,我真是一个痴人了。我希望将来总有一天,您定像我一样感觉得到那些事情。妇女们的直觉力素来是远比了解力来得丰富的,所以对于她们的思想旁人首先要作一种同情的召唤,她们才能领悟得艺术的种种秘密的和暗藏的意思。”
接着他向她表示了敬意,又说:
“我将来极力使自己来作那种同情的召唤,夫人。”
她并不觉得他没有礼貌,但是认为他是个怪人;她竟不再设法去求了解了,她现在忽然注意到她从前没有留意的一件事,就是,他长得很文雅,但是身材过于高大和强健,姿态过于雄伟,使人难于一时看得出他装饰上的细腻的考究。
此外,他的头部有点粗野的、未成熟的意味,因此,一眼望过去他整个的仪表都略为显得笨重。但是,等到看惯了他的容貌,旁人就觉得别有风致,一种强健的和硬性的风致,它有时随着他那种始终不朗爽的声音的软化而变成很和缓的。
基督英第一次注意到他浑身从头到脚都是修饰得那么仔细的,她暗自说道:“确确实实,这个人的优点是应当一件一件去寻的。”
这时候共忒朗跑过来找他们了,他叫唤道:
“妹妹,喂,基督英,你等一下!”
后来他赶上了他们的时候,他带着没有停止的笑容向他们说:
“哦!你们赶紧来听阿立沃家的小女孩子说话罢,她是非常奇特的,她有一种惊人的聪明。爸爸终于使她不感到生疏了,于是她对我们述着世上最滑稽的事情。你们等他们一下罢。”
他们就等着侯爷,他正同着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子,沙尔绿蒂-阿立沃走过来。
她用一种孩子气的和乖巧的兴致述着镇上的故事,农人们的天真和狡猾。她摹仿他们的手势,他们的迟钝姿态,他们的庄重语句,他们种种读变了音的发誓口吻,她做出他们面目上的种种动作,使得她那个活泼漂亮的脸儿增加了妩媚。她那双生气勃勃的眼睛发着光,她那张并不显小巧的嘴巴张开得很自然,露出那些雪白整齐的牙齿,她的略略翘起的鼻子使她显得有一种聪明的神气,她皮肤是鲜润的,花朵一般的鲜润,使得旁人嘴唇因为羡慕而颤动。
侯爷的一生从前几乎全是在自己领地的范围里度过的,基督英和共忒朗都是在属于家庭的古堡里长大的,四周都是诺尔曼第那地方的自负的和胖大的佃农;侯爷有时候跟着习俗接待佃农们吃饭,而佃农们的儿女都是和共忒朗兄妹俩同时行过第一次领圣体礼的,也都受到了兄妹俩的亲密款待,所以侯爷和共忒朗兄妹俩这时候都知道用一种友谊的诚实态度,一种恳切的聪敏态度,向这个已经四分之三算得上流社会人物的乡村女孩子谈天,并且在她心中立即引起了快乐的和倾心的信任。
昂台尔马和鲁苡斯都转来了,他们早已到过了村口边,可是没有愿意进去。
后来,大家都在一株大树脚下的壕沟边野草上面坐下了。
他们长久地留在那地方,从容地谈着,一切都谈到了,而同时又是什么都没有谈,大家都落到一种适意的疲乏麻痹境界里了。偶尔有一辆车子走过,那始终是用两条牲口拉着的,车上的轭压得牲口扭着脖子低着脑袋,赶车的始终是一个缚紧着肚子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黑的毡帽,手里举着一根细而长的木杖,用乐队指挥者的动作指挥他的牲口。
那个赶车的人脱帽了,向阿立沃姊妹俩欠了欠身子;于是她俩用一个由清脆的嗓子道出来的亲密的“日安”回答了他。
随后,钟点已经不早,大家就回去了。
走到风景区跟前的时候,沙尔绿蒂-阿立沃高声叫唤起来:
“噢!步雷土风舞!步雷土风舞!”
果然有人正根据一支陈旧的倭韦尔尼小曲跳着步雷土风舞。
男男女女的农人们各自走着并巳蹦着,一面装出许多妩媚的姿态,旋转并且彼此互相鞠躬致敬;女的用每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拈着自己的裙子提起来;男的挥着双手或者弯起双手做成篮子的挽手样子。
单调而有趣的小曲也在傍晚的凉风里舞着;那始终是同样的乐句,用提琴的很尖的主音奏出来,而其余的乐器都跟随它的节奏打着拍子,使得姿态更其富于跳跳蹦蹦的意味。的确是简单的和农村的音乐,活泼的和缺少艺术趣味的音乐,适合于这种乡间的和螨跚的双人三步舞。
浴客们也试着来舞了。玛尔兑勒立在倭迪兰小姐对面蹦着,她做作得如同一个芭蕾舞里的女配角;小丑洛巴尔末绕着乐园的女出纳员摹仿一种奇特的步法,她仿佛被巴黎蒲里乙舞场①的回忆激动了。
①蒲里乙(Bullier)是当时巴黎有名的舞场。
但是共忒朗忽然发现何诺拉医生正在全心全力地舞着,并且用道地的倭韦尔尼人的风格表演古典的步雷土风舞。
音乐不演奏了。大家都停住了。那医生走过来和侯爷寒暄。
医生擦着自己的额头并且喘着气。
“是有益处的,”他说,“有时候做做青年人是有益处的。”
共忒朗把手压着医生的肩头,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神气微笑并且说道:
“您从前没有和我说过您是结了婚的。”
医生不擦汗了,郑重地回答:
“我是结了婚的,并且不好。”
“您怎么说?”
“我说:我的婚结得不好。请您不要做那种傻瓜,青年人。”
“为什么?”
“为什么。听我说罢。我结婚到现在二十年,然而,我始终还是不惯。每天晚上回家去,我总说:怎样,这个老夫人还在我家里!那么她永远不走吗?”
他的神气是那么正经的和自信的,所有的人全笑起来。
但是旅社里报着吃夜饭的钟声了。会场闭幕了。他们送着阿立沃姊妹俩回家,末了大家和她俩分手以后,就来谈着她俩了。
谁都觉得她俩都是动人的。仅仅昂台尔马格外称赞鲁苡斯。侯爷说:
“女性的本质真是柔顺的!她俩还不知道使用父亲的金钱,然而仅仅金钱上的接近已经把这两个乡下女子造成贵族小姐了。”
基督英向波尔-布来第尼问道:
“那么您呢,哪一个在您认为是最好的?”
波尔低声慢慢地说:
“噢!我吗,我简直对她俩望都没有望过。我认为最好的并不是她姊妹俩。”
他说那句话时,声音很低很低;而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book_title]第一部 第六章
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在基督英-昂台尔马个人看来都是很有趣味的。她心境轻松和性灵愉快地生活着。早上的沐浴是她的第一乐趣,一种皮肤表面上的美妙乐趣,一种在温暖的流水里勾留半小时的美妙光阴,使她一直到晚上都是舒服的。事实上,她在种种思虑和指望中间都是舒服的。那种被她认为绕着自身而且透入自身的感情,那种在脉管里跳动的青春沉醉力,以及这个新的范围,这个为了冥想和休息而设的辽阔芬芳的绝好风景如同自然界的伟大抚爱似地裹着她:这一切在她身上唤醒了好些崭新的情绪。一切走近她身边的,一切触到她身上的,为她延长了早上的那种感觉,那种来自温泉浴池的感觉,来自一个使得性灵和肉体都同时泅入的幸福大浴池的感觉。
她丈夫昂台尔马在一月之中只能在昂华尔住十五天,现在已经回巴黎去了,临走之时,他叮嘱他的妻子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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