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游叙弗伦 [book_author]柏拉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603 [book_dec]古希腊柏拉图(Platon,前427~前347)的早期著作。该书记叙了苏格拉底被雅典人指控不信国神、败坏青年,在待审过程中,巧遇宗教家游叙弗伦,切磋有关对神的虔敬与轻慢的问题,从而揭示出宗教敬神的秘密在于迎合、贿赂神,人神作交易。在论及对神虔敬与轻慢的性质时,苏格拉底认为,虔敬即做自己此刻所做之事,不虔敬即不做此刻自己所做之事;虔敬是神喜好之事,不虔敬则是相反。然而,神与神之好恶并非一致,因此,应该是凡神一致所好者为虔性,一致不悦者则为轻慢。但是,神之好恶仅是虔敬的属性,就本质而言,虔敬即是祈祷和献祭;祈祷是人向神索取物品,献祭则是把物品奉献给神以取悦于它,实际上是神与人之间的交易。神珍视的是赞美、崇拜、感谢的献祭。在这里,对虔敬的规定,由做正当之事、神所喜爱之事,进而转为祈祷和献祭,以此作交易,再转为神所珍爱的赞美、崇拜。如此层层分析,深入事物本质的方法,展示了最初的辩证分析法。是研究苏格拉底哲学思想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该书见严群的中译本《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198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book_img]Z_10256.jpg [book_title]译者序 此篇译文覆校脱稿,距拙译柏拉图的《泰阿泰德》与《智术之师》合册出版已足足十五年了。这十五年的光阴于忧患困顿中虚度了,私心窃感可惜,学术界抱同感者恐尚有人在。“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人虽老而心不老,在国家、民族的光明前途上,在朋友与科研、出版机构的鼓舞、鞭策下,拟将劫余的柏氏对话录旧译稿陆续覆校、整理出来,求教于读者。拙译《泰阿泰德》与《智术之师》合册之译者序末句有云:“平生素抱尽译柏氏全书之志,假我十年,容以时日,庶几有以成斯举。”如今十五年过去了,我已七十三岁了,此志不渝,犹盼假我十年至十五年,黾勉从事;斯愿能遂与否,则非我个人精神上的意志所能决定。 春夏之交,商务印书馆二位编辑先生南来,枉过寒斋,面谈出版事宜,曾允立即动手整理旧稿,不料二位刚刚北返,我的旧疾前列腺增生和肠胃功能衰退加剧,新病腰椎增生、左下肢动脉僵化又起,腰痛腿酸,坐、起艰难,步履不便。故人马君时民介绍上海名医刘招金先生之高弟孙玉静女士以粒子点送疗法为我诊治,每周两次以业余时间携仪器就我医疗。女士不惮烦旁,风雨无阻,炎天弗辍,于兹两月有余,诸症或痊愈、或大瘥,始能伏案攒故纸。马君与孙女士高谊隆情极为可感,理合在此一申谢意。目前,我的健康情况大见好转,已与孙女士商妥,秋凉后以此疗法为我医治历时三十年的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此症若胠,则上文所重申的志愿也许能达得到。 本篇,我原认为未成熟的旧译之稿,未敢率尔问世,蒙朋友与科研、出版机构的督促,乃覆校娄卜经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柏拉图集》(PLATO)的希腊原文,并参校其对照之H.N.Fowler的英文译文,以及补翁丛书(Bohn's library)柏拉图集之H.Cary和牛津大学教授周厄提(B.Jowett)的柏拉图对话之英文译文。还有其他零星的权威英文译本,以及拉丁文译本、法文译本,一则因逼仄之居无专用的书房,所需书籍别庋他处者不能取来利用,再则为时间与精力所限;而前一原因是主要障碍,这可有什么办法呢?! 本篇依《泰阿泰德》与《智术之师》两篇合册的拙译旧例,把周厄提译文之前的“分析”转译作“提要”,本篇译文之后原有“译后话”,似乎尚非赘疣,亦留之。 本篇旧译稿覆校了希腊原文,没有发现有关系的谬误,旧译稿字句删繁以求简洁;原文之意却无遗漏。以中文译西文,最忌带“西文气”,拙译中文极力避免“西文气”,使不识西文者能读得懂。 言、文合一毕竟是空想。言语见诸笔墨,不可能一如口语,必须适当剪裁,加以提炼。文明各国语文莫不如此。我国白话运动之初,有人提出“降低文言、提高白话”的方案。我当时虽在童年,窃认为有见识的方案,嗣后做白话每本此方案秉笔。海内名公或有规其文言气息过浓者,请即以此方案奉答雅意,且亦以此自白。平生素不相信习惯不能改,尤不赞成不必改之说。譬如,鄙人四十年每天吸烟两包四十支的习惯不为不久,烟瘾不为不深,一闻四凶伏罪,当天戒去,为振作精神除害。 我国学术界习用之希腊人名、地名,率从现代欧洲字翻音;溯其源流,则由希腊字一转而为拉丁字,二转而为现代欧洲字,再翻为汉字,其音去希腊字原音颇远,似宜重行厘定;沿用已久者如非逼不得已,何尝不可改正?此虽细节,于译事无关宏旨,然学问之道,无论巨细,总以求真求确为贵,不宜苟且因循。 至于名词的一般译法,其欠妥者尤宜改正。例如《智术之师》的篇名,希腊原文为σοφιστής ,一般译为“智者”,按字面是对的;然而以译此篇这名,却欠妥,因其不合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师弟之意。σοφιστής 一词,他们二人以前,无胜义亦无劣义。到了苏、柏二氏,此辞便含劣义。当时自命博学多智、称师收费授徒者,苏氏鄙之恶之,他认为这流人好辩、强词夺理。苏氏深有感于“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痛恨收费授徒以知识为交易。他自认不学无术,与人交谈用启发方式,“只开风气不为师”:分析问题,划清概念及其类、别,为概念立定界说,这些是他首先开的风气,本篇对这些方面起示范作用。庄子天下篇批评各家各派学说,每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发其端,往后便多贬抑之语。σοφιστής 一词,拙译为“智术之师”窃拟天下篇之“道术”的用法,以示苏氏鄙夷所谓“智者”之以“智术”妄居师席以牟利。 翻译乃为不识原文者效劳。柏拉图的著作,识其古希腊原文者诚少;现代欧洲文的译本则颇多,佳者亦不少。古希腊文为印度欧洲语系的老祖宗,与梵文相伯仲。以现代欧洲文译柏氏书,较易、较切;通现代欧洲文者,如以英文或德、法文译本读本读柏氏书,则无须假途于中文译本。吾国能以古希腊原文校中文译本者为数不多,能以现代欧洲文——尤其是英文——译本校中文译本者,则比比皆是,若徒以现代欧洲文译本校中文译本,见其在字面上吻合,便以为可取,而不识西文者读之,或感晦涩费解,甚至成了“天书”。这没有其他原因,逐字逐句紧依原文次序,只求机械地忠实于原文字句,不顾或不晓中西文之不同的习惯、风格罢了。 周厄提之英文译本,文笔最为流利通达(英语谓之readable),就是因为此公深晓、善用英文与古希腊文之不同的习惯、风格为译。以其译文校古希腊原文,便见此公并不斤斤于字比句次,且有时略有增减,而意义却不背原文。这是他的译才之高明处。鄙人以中文译柏氏著作希腊原文,字句之间的意义谨防遗漏,一一交待清楚,亦复力求流利畅达,免使不识西文的同行读者感晦涩费解,或竟成了“天书”。这是简陋译书的标准。然而凡事言易行难,此标准果然达到与否,鄙人不自知,也不敢绝对保证。但无论如何,总是向此标准努力。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一日午夜 挥汗写于武林道古桥畔 杭州大学逼仄之居 [book_title]《游叙弗伦》提要 此篇描写游叙弗伦和苏格拉底相遇于王宫前廊,二人各有法律事务在身。苏格拉底是个被告,迈雷托士告他慢神。(此处附带指出,他本人不像会告人的。)游叙弗伦的是个杀人案的原告,告自己的父亲。此案的起因如下:一个仆人在纳克索斯杀死另一家奴。游叙弗伦的父亲命将凶手缚住,投入沟中,使人去雅典请示神的意旨应如何处置此凶手,使者未及返而凶手已死于冻饿。 这是游叙弗伦控告他父亲的缘起。苏格拉底相信,他负起控诉的责任之前,一定已经完全了然于敬神与慢神的性质;自己正要受审讯慢神的罪,莫如向游叙弗伦学,什么是敬神、什么是慢神,——游叙弗伦将被人人、包括审判官在内,认为无可非议的权威。 游叙弗伦,知识横胸,甚愿负起一切责任,他答道:敬神是如我所为,告发自己的父亲,如果他犯杀人罪;正如神之所为,——如楚士之库漏诺士,库漏诺士之于欧阑诺士。 苏格拉底不喜欢这些神话故事,他猜想,即此是他被告慢神的原因。“这些故事确实是真的吗?”“是的”;游叙弗伦愿意再讲一些,而苏格拉底先要得个较为满意的答案,关于“什么是敬神的问题”;“如我所为控告父亲杀人”,这是敬神的单一事例,不能当做一个概括的界说。 游叙弗伦答称,“敬神是神之所喜,慢神是神之所不喜。”不是可能有见解之不同?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见解,神与神之间不是也有吗?尤其是关于善与恶,没有固定的尺度;正是此类分歧引起纷争。因此,一神之所喜于另一神未必然,同一行为可能又敬神又慢神;例如,你讼父的行为可能是楚士之所喜,因他曾讼其父,却不同样为库漏诺士或欧兰诺士之所喜,因其曾遭逆子之祸。 游叙弗伦覆称,杀人之应抵罪,不论神或人,都无异议。苏格拉底答曰,对,如果确知其人是凶犯;可是你从假设论点出发。如果此案的原委面面研究周密,你能指出你父确犯杀人之罪,或者所有的神一致同意对他的控告吗?你是否必须承认,一神之所恶可能是另一神之所喜?既驳此议,苏格拉底建议修正这个界说;凡神之所共喜者是敬神,所共恶者是慢神。对此,游叙弗伦赞同。 苏格拉底进而分析这个新型的界说。他指出,有时行为在状态之先。例如被携、见爱等等行为在被携、见爱等等状态之先;与此相似,神之所以喜因其先见喜于神而成为神之所喜,不因其为神之所喜而后见喜于神。可是,敬神因其是敬神乃为神之所喜,这等于说,因其对神是可喜的乃见喜于神。这里便出现一个矛盾,——游叙弗伦对敬神只是提到了其属性或偶性,未曾指出其本质。游叙弗伦自己承认,他对敬神的解说显得离题或兜圈子,如苏格拉底的祖先戴达洛士所制能转动的人像,——戴氏将其术传之子孙。 苏格拉底想激励游叙弗伦之惰弱的智力,用另一方式提出问题:“敬神是否全都公正?”“是。”“公正是否全都敬神?”“不是。”“然则公正哪一部分是敬神?”游叙弗伦答称,敬神是公正之事神的部分,有另一部分的公正是伺候人。事神的意义是什么?事或伺字应用于犬、马和人,含有使之受益而变好之义。然则敬神的行为如何裨益于神而使之变好?游叙弗伦解释他所谓敬神行为是服役或奉事的行为。对。然而农人、医生和营造师的服役各有目的。服役于神为何目的,助神成就什么?游叙弗伦说,所有这些困难问题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他宁可简单地说,敬神是懂得如何以言语、行为,即祈祷和献祭,去讨好神。换句话,苏格拉底说,敬神是一门求与供的学问,——求己之所无,供神之所需,简单说,是人与神之间的交易。神是赐神者,人以什么好处报答他们?不,人尊崇神,荣耀归于神。那么,人所供于神无利,只是讨好神或为神所喜;这是已被驳过的。 苏格拉底虽为游叙弗伦的遁词所苦,却坚信不疑地以为他必然明了敬神的性质,否则绝不至于讼其老父。苏氏仍然希望他不吝垂教,游叙弗伦却匆匆然不能逗留。苏格拉底最后的希望在受审慢神之前获悉敬神的性质便落得一场空。 [book_title]游叙弗伦——论虔敬 人物: 游叙弗伦 苏格拉底 地点: 王宫前廊 (1) 〔一〕游 什么新奇的事发生了,苏格拉底?你竟然离开了消磨光阴的绿概安 (2) ,此刻逗留在王宫前廊。你不至于像我这样,在御前打官司。 苏 我的官司,雅典人不叫做控告,叫做公诉。 游 你说什么?仿佛有人对你提出公诉;我不信你会对人提出。 苏 当然不会。 游 别人对你? 苏 正是了。 游 他是谁? 苏 我不甚了解这人,他似乎是个年少无闻的。我知道他名叫迈雷托士 (3) ,辟赛阿区人。你或许记得辟赛阿有个长发、寡须、钩鼻子的迈雷托士。 游 我不记得,苏格拉底。他对你提出了什么公诉? 苏 什么公诉?据我看非同小可;那么年轻的人注意到了这么重大的事,这非同小可啊。他说他知道青年如何学坏,谁引诱他们学坏。他显得有学识,发觉了我不学无术、引诱与他同年辈的人学坏,就向国家告发,如同小儿遇事诉之于母。我看,他是政治人物中唯一知本识路的人。知本识路,是首先注意青年,使他们尽量学好,如农人首先培植秧苗,然后及于其他。正如迈雷托士自己所说,他恰是首先肃清贻害青青秧苗成长的障碍物;然后转移注意及于较老的人。他将是国家最大最多的造福者,这是与他那样好的开端相连的良效。 〔二〕游 但愿他能如此,苏格拉底;恐怕会来个反面。真的,据我看,他诬告你,是动摇国本,是祸国的开端。告诉我,他说你做什么诱惑青年。 苏 我的朋友!耸人听闻的事。他说我是神的创造者;因我创立新神,不信旧神,他说为了维护旧神而提出公诉。 游 我了解了,苏格拉底;因为你说神时常降临告诫于你,他便指控你革新神道,到法庭诬告你一番,他晓得这一类诬告易入大众之耳。我呢,当我在公庭上说些有关于神的话,或预言未来的事,他们便讥笑我,说我发疯了。我所预言无不真实,可是他们对你我这类人一概忌妒。我们不必烦恼,要勇猛直前和他们决战。 〔三〕苏 亲爱的游叙弗伦啊,讥笑不起作用。我想,雅典人若是以为某人徒怀智术,不以智术教人,他们并不在意;如果发现某人以其智术启发他人,便怒不可遏,——或者,如你所说,由于忌妒,或者出于其他原因。 游 关于此等事,他们如何对待我,我不热衷于察究。 苏 或许你显得谨言慎行,不愿以己之智术授人。至于我,恐怕因我居心仁慈,他们以为我慨然尽其所有以予人,非但不受报酬,而且欣然自出代价以招徕听者。如果他们像笑你那样笑我,在庭上只是戏弄嘲笑,那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如果他们认真起来,除非你未卜先知,此案伊于胡底莫能测也。 游 苏格拉底,这场官司或许无碍,你能得到如意的收场,我想我自己的也会同样称心。 〔四〕苏 你的是什么官司,游叙弗伦?辩诉呢,还是起诉? 游 起诉。 苏 对谁? 游 告那个人,我似乎发疯了。 苏 什么?你告一个有翅能飞的吗? 游 他老态龙钟了,还说什么能飞。 苏 他是谁? 游 我的父亲。 苏 你的父亲?你这个好家伙! 游 的确是他。 苏 什么案件? 游 杀人案,苏格拉底。 苏 海辣克类士 (4) !确实大多数人不知义理何在;我想此事常人不能做得恰如其分,唯有大智高识的人才能。 游 真要大智慧的人,苏格拉底。 苏 被你父亲杀的是你家的一位亲戚吧?一定是的,否则你不会为一个非亲非戚者告发你父亲杀人。 游 可笑,苏格拉底,你也以为被杀者有亲戚与非亲戚的区别,却不想唯一需要厝意的是杀人正当与否;正当,便听之,不正当,虽一家人也要告发。明知某人犯罪而与之共处,不去告发以涤除自己和那人的罪愆,便与他同罪。被杀者是我家的雇佣,我们在纳克索斯耕种时,他在那里为我们做工。这人喝醉了酒,和我们的一个家奴冲突,盛怒之下把他杀死。我父亲缚其手足,投入沟中,同时差人去雅典请教神巫如何处置此人。差人去后,他不曾注意沟里缚着的人,以为既是一个杀人凶犯,死了也不在乎。可不是吗,他果然死了;又饿,又冻,又在缧绁之中,使者未及返,便已呜呼哀哉了。现在我父亲和一家人都怨我,因我为杀人凶手告发父亲杀人。他们说我父未尝杀他,就是杀了,他本是杀人凶犯,我也不应为这种人管闲事,况且为子讼父杀人是慢神的事。苏格拉底,关于敬与慢,他们茫然于神的意旨之所在。 苏 藉帝士的名义说,游叙弗伦,你是否自以为关于神的意旨和敬神与慢神的知识正确到,事实如你所口述,竟然胆敢告你父杀人,不怕自己做了慢神的事? 游 那我便成了无用的人,苏格拉底;对所有这类事若无正确的知识,游叙弗伦便无以异于众人了。 〔五〕苏 可敬的游叙弗伦啊,最好是我当你的学生,和迈雷托士辩诉以前,先向他声明,我一向认为关于神的知识非常重要,现在他说我贸然犯了革新神道的大罪,因此我当了你的学生。对他说道:“迈雷托士啊,如果你承认游叙弗伦关于这类事的知识,那么也要承认我是对的,不要抓我去受审;如果你不承认他的知识,那么告他这个为师者引诱老人,引诱我和自己的父亲,——他是我师,教我即诱我;讼父是惩其怐愗受诱。”他若不听我的话,撤销对我的公诉而转移对你,我在法庭上也要提出同样的话。 游 藉帝士的名义说,苏格拉底,如果他措手对我提出公诉,我想我一定能抓着他的弱点,法庭上对他的争论要比对我的多得多。 苏 至于我,好朋友,因看准了这一点,愿当你的学生;我晓得迈雷托士和任何他人对你似乎全不注意,而对我却敏感易觉如明察秋毫,所以诉我慢神。现在,藉帝士的名义,请告诉我你方才自命有真知灼见的事。你说敬神与慢神的性质如何,无论就杀人一端或其他的事而论?是否就所有的事说,虔敬之为虔敬皆同;亵慢是否所有虔敬的反面,其性质是否无不一致,是否凡亵慢者都有固定的特性? 游 完全一致,苏格拉底。 〔六〕苏 那么请告诉我,你说虔敬是什么,亵慢是什么。 游 我说虔敬就是做我方才所做的事;凡有罪,或杀人,或盗窃神器,或做其他坏事,不论是父母或任何人,都要告发,否则便是亵慢。你瞧,苏格拉底,我给你一个多么确凿的证据,如我曾给过别人,证明神规确是如此:凡慢神者,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免于惩罚,这是公平正当的,大家承认帝士 (5) 是神之至圣最公者,相信他因其父噬子而缚父,其父也以类似的原因肢解乃父。我父为非作恶,我告发,他们却恼我。他们对神和对我如此相反。 苏 可不是吗,游叙弗伦,我可不是因此被告的,因有人讲这类神话时,我便感厌烦,难于接受?显然因此,有人说我大错特错。现在,在这方面如你之博学,也认为这些故事可信,我不得不让步了。我既自认在这方面毫无所知,还有什么可说的?藉着司友谊之神帝士的名义,请你告诉我,你真信有这些事吗? 游 真有,苏格拉底,还有更新奇的,多数人不知道的呢。 苏 那么,你相信神与神之间结怨相仇,甚至交战,以及许多其他类似故事,如诗人之所叙、大画家在庙宇中之所绘,尤其是护国女神的大节日中陈列在都府卫城以供神的绣袍上绣满了这类故事?这些故事是真的吗,游叙弗伦? 游 不只这些,苏格拉底,如我方才所曾说,你若愿听,我能对你讲许多关于神的故事,相信你听了会惊讶。 〔七〕苏 我不会惊讶,他日得暇时再讲给我听。此刻详细答复我方才的问题。朋友,方才我请教虔敬是什么,你还没有充分指教我,只告诉我你现在讼父杀人的事是虔敬的。 游 我说得对,苏格拉底。 苏 也许对。但是,游叙弗伦,你还可以说许多其他的事是虔敬的。 游 可不是。 苏 请注意,我不是要求你从许多实例中指出一件两件虔敬的事,而是虔敬的本质,一切虔敬的事之所以为虔敬的特性本身。你曾说过,所有虔敬的事之所以为虔敬,亵慢的事之所以为亵慢,都是由于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概念。你记得吗? 游 记得。 苏 那么请指教我,这个概念是什么?你目不转瞬而拳拳服膺的模范,无论是自己或他人的行为,凡合乎此者便是虔敬,不合者便不是虔敬的模范是什么? 游 你要我这样说明,我就照办。 苏 我要你这样说明。 游 神之所喜者是虔敬,所不喜者是不虔敬。 苏 好极了,游叙弗伦,现在你可按我的要求答了我的问题,至于答的对不对,尚未能分晓;所答之真实无妄,你当然还会见教。 游 当然。 〔八〕苏 来,检查此刻的话。凡人与物神所喜者是虔敬,神所恶者是亵慢。虔敬与亵慢非但不相同,而且最相反。难道不然? 游 确是如此。 苏 这显得对吧? 游 我想是对的,苏格拉底。 苏 游叙弗伦,不是据说,神与神会意见分歧,交恶相争吗? 游 据说如此。 苏 关于什么东西的不同意见能使他们交恶相仇?我们且如此考察:你我关于两数之孰大孰小若有不同意见,会不会交恶相仇,或者诉诸算术,便立即解纷? 游 当然诉之算术。 苏 对于一物之大小长短的不同意见,是否用尺一量,便能立即停止意见分歧? 游 是的。 苏 用秤能确定轻重,是不是? 游 可不是? 苏 关于什么事的意见分歧,我们无法达成一致,而且必定交恶相仇?也许你不能随口提出答案,让我试提以供研讨。那不是关于是非、善恶、贵贱的问题吗?岂不是在这些问题上,人与人之间意见分歧,交恶、纷争,莫衷一是?无论你我或其他人莫不如此吧? 游 是的,苏格拉底,这些问题确是意见分歧之所在。 苏 神呢,游叙弗伦?他们若有意见分歧,是否在这些问题上? 游 必然的。 苏 那么,高贵的游叙弗伦啊,按你的话,不同的神对于是与非、善与恶、贵与贱,有不同的意见。他们如果对这些事没有意见分歧,便不至于彼此相争。是吗? 游 你说得对。 苏 那么,神皆好其所谓是者、善者、贵者,而恶其相反者。 游 当然。 苏 据你说,同一事物,此神以为是,彼神以为非;因为他们对这些事物有意见分歧,彼此才相争交战。岂不是这样吗? 游 是这样。 苏 那么,似乎同一事物为神所恶,亦为神所好,对神又可好又可恶。 游 似乎如此。 苏 按这么说,游叙弗伦,同一事物又虔敬而亵慢。 游 我想是如此。 〔九〕苏 可敬的朋友,你并没有答复我的问题。我不是问,什么是同时又虔敬又亵慢;然而却像是,神之所好亦是神之所恶。并且,游叙弗伦,你讼父杀人,难怪此举一方面见悦于帝士,另一方面却见恶于库漏诺士 (6) 和欧兰诺士,为赫费斯托士所喜,却为哈拉 (7) 所恶。其他诸神对同此一案,也是各有不同的意见。 游 但是我想,苏格拉底,诸神对此案不至于有意见分歧,不会有主张杀人不必抵罪的。 苏 好了,游叙弗伦,以人论,你曾听说,杀人或做其他错事不必抵罪、受罚吗? 游 啊,他们对这一点到处争辩不休,尤其是在法庭上。他们作恶万端,却尽其能事辩护,以逃避刑罚。 苏 是的,游叙弗伦,他们是否承认做错了事,而硬说不必处罚? 游 不,他们并不这样。 苏 那么他们还是有所不为,有所不说。我想他们不敢说,不敢强辩,做错了事不必处罚,只说自己没有做错事。对不对? 游 你说的对。 苏 那么,有罪应当处罚,这一点他们并不争辩,他们大概争辩这几点:谁犯罪,所犯何罪,何时犯罪。 游 你说的对。 苏 那么如你的说法,神与神之间关于是与非问题有争辩,情形岂不也是如此,有的说其他做错事,有的说没有做?我相信,无论是神是人,没有敢板着脸说犯罪不必处罚的。 游 对,苏格拉底,你说的基本上是实情。 苏 可是我想,游叙弗伦,凡有所争执者,不论是人是神,如果神真有争执,都是关于个别的事。他们对某事有不同意见,有的主张此事做得对,有的认为此事做得不对。是否如此? 游 当然是。 〔十〕苏 来,亲爱的游叙弗伦,现在请指教我,使我益智。你有什么证据,关于一个雇佣成了杀人凶手,被死者的家主所缚,家主未得神巫批示应如何处置此人之前,此人死于缧绁之中,死后家主之子为死者告发己父杀人,——关于此事,你如何证明诸神一致认为此人死得冤枉,为子者为这样一个人告发己父杀人,这做得对?来,请明白指教我,诸神确实一致承认你这举动正当;你指教若能使我满意,我要终身赞美你的大智慧。 游 我能极其明白地指示你;苏格拉底,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呢。 苏 我了解,你以为我比审判官们笨,难教得懂。可是你总要向他们明白指出,杀人的行为有罪,是全体的神所恶的。 游 很对,苏格拉底,他们如肯听,我要讲明白。 〔十一〕苏 他们一定肯听,如果你显露你的口才。你正说着,我想起了,并自言自语地说:“即使游叙弗伦明白指教我,诸神一致认为那人死于非命是冤枉的,究竟关于虔敬是什么、亵慢是什么,这些问题我从游叙弗伦那里学到了什么?此事就算是神之所恶,虔敬与不虔敬的界说仍然不能由此而成立,因为神所恶者也就是神所好者。”游叙弗伦,我让你放弃这一点;依你的心愿吧,就说神一致认为此事是犯罪而痛恶之。现在我们来修改界说,可否说:神一致所恶者是亵慢,一致所好者是虔敬,有好有恶者都不是或两是。现在你接受关于虔敬与亵慢的这个界说吗? 游 有什么障碍不能接受,苏格拉底? 苏 在我没有障碍,游叙弗伦,你可要自己想想,采用这个界说是否最易于指教我你所应允的? 游 好了,我承认神一致所好者是虔敬,反过来,神一致所恶者是亵慢。 苏 游叙弗伦,我们要不要再考察这句话是否对,或者只是接受?无论我们自己的话或他人的话,只要有人说的与我们的相合,就完全接受?或者凡所说的话都必须考察一番? 游 必须考察,可是我想此刻说的对。 〔十二〕苏 对不对,我们就会晓得更清楚。现在只考虑这一点:虔敬是否因其为虔敬而见喜于神,或者因其见喜于神而为虔敬? 游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 我要设法说清楚些。我们说携与被携、引与被引、见与被见。你知道这两种说法彼此有区别,并且区别何在吗? 游 我想我知道。 苏 那么,见喜者与喜者有别,二者是两回事吧? 游 怎么不是两回事? 苏 请告诉我,被携者是否因有携之者而为被携者,或是别因他故? 游 不因他故,乃因被携之故。 苏 被引者因有引之者而为被引者;被见者因有见之者而为被见者? 游 当然。 苏 那么,被见之物不因其为被见之物而有见之者,反过来,却因有见之者而为被见之物;被引之物不因其为被引之物而有引之者,却因有引之者而为被引之物;被携之物不因其为被携之物而有携之者,却因有携之者而为被携之物。我所要说的说得明白了吧,游叙弗伦?我要说的是:成为或遭受者不因其为成为者而成为,乃因其成为而为成为者,不因其为遭受者而遭受,却因其遭受而为遭受者。你同意吗? 游 我同意。 苏 见好之物或是成为或是遭受吧? 游 当然是。 苏 那么是否如上述的情形,也是不因其见好而有好之者,却因有好之者而见好? 游 必然如此。 苏 那么,关于虔敬,我们怎么说,游叙弗伦?按你的话,虔敬不是神一致所喜的事物吗? 游 是的。 苏 因其为虔敬,或因其他缘故? 游 不因其他缘故,因此缘故。 苏 因其为虔敬而为神所喜,不因其为神所喜而为虔敬? 游 似乎如此。 苏 可是神所喜者却因见喜于神而为神所喜者。 游 可不是? 苏 那么,游叙弗伦,据你说,神之所喜不是虔敬,虔敬不是神之所喜,二者彼此各不相等。 游 为什么,苏格拉底? 苏 因为我们同意,虔敬因其为虔敬而为神所喜,不因其为神所喜而为虔敬。是否如此? 游 我们曾同意是如此。 〔十三〕苏 但是,我们也同意,神所喜者因其见喜于神而为神之所喜者,不因其为神之所喜者而见喜于神。 游 你说得对。 苏 但是,可爱的游叙弗伦,虔敬若与神所喜者相等,那么,虔敬若因其虔敬而为神所喜,神所喜者必也因其为神所喜而见喜于神;神所喜者若因其见喜于神而成神所喜者,虔敬必也因其见喜于神而成虔敬。现在你看,情形恰是相反,虔敬(ὄσιου )和神所喜者(θεοφιλἐς )完全是两回事,因为,一个因其见喜而成所喜,一个因其是所喜而乃见喜。所以,游叙弗伦,问你虔敬是什么,你似乎不愿给我指明虔敬的本质,只举其所遇的一事:为神所喜;至于虔敬究竟是什么,你还没有说到。你如有兴,不要对我隐瞒,请再从头讲起,虔敬是什么,不问其是否为神所喜、或别有所遇,这问题我们没有什么争辩的。切实说,虔敬是什么、亵慢是什么。 游 但是,苏格拉底,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明我所想的,我们提出的话总是会旋转,游移不守其本位。 苏 你的话,游叙弗伦,像我的祖先戴达洛士 (8) 的作品;若是我说的,你也许会笑我,因我与他有血统关系,我言语上的作品也是游移不定的。现在这些话出于你口,需要另给你一种讽刺啊!你自己也觉得,你的话游移不定。 游 喂,苏格拉底,我觉得这讽刺对你的话恰当;我并没有让我的话游移不定,你毕竟对我显得是个戴达洛士,在我这方面,我的话固定不移。 苏 朋友,我显得在技术上比戴达洛士还巧;他只能使自己的作品活动,我却不但能使自己的作品活动,也能使他人的作品活动。我的技术还有最妙的一手,就是,我有违心之智,我宁愿自己的话稳定,不愿有戴达洛士之智、唐他洛士之富 (9) 。闲话说够了。我觉得你已倦勤了,我与你联步并进,使你知道如何指教我关于虔敬的问题,不至于中途而废。请注意,你是否以为凡虔敬必然都是正当的? 游 我是这样想。 苏 然而凡正当的是否都是虔敬的?或者凡虔敬的都是正当的,凡正当的却不都是虔敬的,——有的是虔敬的,有的是其他? 游 我跟不上你的话,苏格拉底。 苏 你智过于我正如你年轻于我,可是,我说,你因多智而倦勤。努力一点吧,载福的朋友。我的意思并不难懂呀。我的意思正和那诗人相反,他唱道:“造物楚士,民莫敢名,即已畏斯,辄以敬斯。”我不赞同那诗人的话。要我说明如何不赞同吗? 游 要的要的。 苏 我不以为有畏就有敬。许多人畏病、畏贫、畏许多其他类似的东西,他们的确畏了,却对所畏的绝不起敬。你不以为然吗? 游 当然如此。 苏 可是,有敬就有畏;持敬、知耻而有所不为的人可不是常存畏心,畏坏名誉? 游 是的,持敬者常存畏心。 苏 那么,有畏就有敬,这句话不对。有敬就有畏,有畏未必就有敬。我想是因为畏范围比敬广,敬是畏的一部分;正如奇数是数的一部分,不能说有数就是有奇数,有奇数却就是有数。你现在跟得上我的话吧? 游 完全跟得上。 苏 我以前问你,正当的是否都是虔敬的,或者虔敬的都是正当的;或者正当的不一定都是虔敬的,因为虔敬的只是正当的一部分。我以前问的和方才问的是同一类的问题。你赞同吗,或是别有高见? 游 我无异议,我想你说的对。 〔十四〕苏 且看后文。虔敬若是正当的一部分,显然我们必须求出它是正当的哪一部分。你若问偶数是数的哪一部分、是哪一种数,我就说,“是以二可分得断的,不是以二分不断的;”你赞同吗? 游 我赞同。 苏 请你设法指教我,虔敬是正当的哪一部分,使我好叫迈雷托士不要再冤枉我,公诉我慢神,我已饱受你的指教,知道了什么是虔敬、什么不是。 游 据我看,苏格拉底,正当的事之事神的部分是虔敬,其余部分是对人的。 〔十五〕苏 我想你说的对,游叙弗伦;还有一小点我要弄明白:我不了解你所谓“事”是什么意思。我想你不会把事神和服事其他并为一谈。譬如说,不是人人懂得如何服事马,唯有知马的人懂得;对不对? 游 完全对。 苏 那么,知马之术就是识马之术? 游 是的。 苏 同样,不是人人懂得服事犬,唯有猎人? 游 这也是如此。 苏 那么,猎人之术就是事犬之术? 游 是的。 苏 牧人之术就是服事牛羊之术? 游 当然。 苏 同样,虔敬是事神之术;这是你的意思吗?游叙弗伦? 游 是的。 苏 凡服事是否都要达到同一目的?就是,服事的用意在于使被服事者得到好处;例如马,受马夫服事而得益,情况变好了。你想是否这样? 游 我想是这样。 苏 犬受猎人服事,牛受牧人服事,各得共益。你想,凡照管或服事的用意在于为害吗? 游 不,藉着帝士的名义说,我不这么想。 苏 那么,用意在于使所服事者受益? 游 可不是。 苏 按这么说,虔敬既是事神之术。是否有益于神,使神处境更好。当你行一敬神的事,你是否有认为使某位神的处境更好? 游 不,藉着帝士的名义说。 苏 我也不以为你是这样想,游叙弗伦,差得远呢。我问你所谓“事神”何义,就是因为不认为你是这样想。 游 你想的对,苏格拉底,我的意思并非如此。 苏 好了,对神的何种服事是虔敬? 游 是奴仆对主人的那种服事,苏格拉底。 苏 我懂得,似乎是指对神的侍应。 游 正是了。 〔十六〕苏 你能说明医生之所侍应能致何果?不是健康吗? 游 是的。 苏 造船师之操术能致何果? 游 当然是致造船之果,苏格拉底。 苏 同样,建筑师之术致造屋之果? 游 是的。 苏 最高明的朋友,请告诉我,事神之术有何成就?你当然知道,因为你曾说你是圆颅方趾中最娴于神道的人。 游 我说的是实话,苏格拉底。 苏 藉着帝士的名义告诉我,神以我们为奴仆,成就什么尽美尽善的事业? 游 他们成就了许多好事,苏格拉底。 苏 朋友,将军也是如此。你不难举其首要的成就,就是,打胜仗。是不是? 游 当然是。 苏 我想农夫也成就了许多好事,同样,举其首要的,是从土地中生产粮食。 游 完全对。 苏 那么,神所成就的许多好事如何?神绩中首要的是什么? 游 苏格拉底,我片刻以前对你说,此等事要学得全而精,需下一番艰巨长久的工夫。好吧,对你简单地说:在祈祷与献祭中,知道说些做些神所喜者,这就是虔敬,就能公私并保,卫国卫家;与此相反就是慢神,一切都要覆亡。 〔十七〕苏 你如情愿,游叙弗伦,尽可用较简的话答我的问题之首要部分。但是显然你并不想指教我,刚要入题,你又转移方向。你如答复了我的问题,我早已从你这里充分学到了关于虔敬的性质。没法子,问者必须跟随答者,任从他指引;我只好重新问起:你说虔敬是什么?你不是说虔敬是祭与祈的知识吗? 游 是的。 苏 祭是送礼给神,祈是有所乞于神? 游 丝毫不差,苏格拉底。 苏 那么,按此说,虔敬是对神乞和予的知识。 游 你完全了解我的话,苏格拉底。 苏 朋友,我是你的智慧的敬爱者,十分用心,使你的话不至于坠地无俚。请告诉我,这种对神的服事是什么?你不是说是对他们的乞和予吗? 游 我是这么说。 〔十八〕苏 乞的正道是否乞己之所需? 游 此外还有什么正道? 苏 同样,予的正道也是应受者之所需?以其所不需的予受者是无谓的。 游 你说的对,苏格拉底。 苏 那么,游叙弗伦,虔敬成了神与人互相交易的技术? 游 是交易的技术,如果你喜欢用此名词。 苏 我并不喜欢用这名词,如果这不是实情。请告诉我,神何所得益于我们的礼物?神所给的尽人皆知,我们得到的好处无一非神所给。可是他们所得益于我们的是什么?或者我们做交易尽占便宜,尽管得神的好处,而他们毫无所得于我们? 游 苏格拉底,你想神能从所受于我们的礼物得到好处吗? 苏 我们送礼物到底于神何干? 游 除崇敬、赞美,如我以前所说,感恩,此外还有什么? 苏 那么,游叙弗伦,虔敬是对神感恩怀德,于神无利,亦无可取? 游 我想这是最可贵的。 苏 那么,虔敬似乎又是神所视为珍贵者。 游 最确。 〔十九〕苏 如此说法,——你的话游移不定,还足以为奇而自感愕然吗?还能责备我扮演戴达洛士的伎俩,使你的话旋转?其实你自己比戴达洛士巧得多,尽使自己的话兜圈子。你不觉得我们的话又绕到原处?你可记得,前一刻我们宣称,虔敬和神所喜者彼此互异,不是一回事,你不记得吗? 游 我记得。 苏 你瞧,现在你不是说,神所视为珍贵者是虔敬?神所视为珍贵者岂不就是神所喜吗? 游 当然是。 苏 那么,不是我们以前的话错了,就是现在的话错了。 游 像是如此。 〔二十〕苏 我们必须从头研究虔敬是什么。学到之前,我不肯罢休。不要藐视我,现在请你费尽心机说出真理。我相信,如果世上有人明了这道理,那就是你,我绝不放松你,你说出真理以前,就像普娄提务士 (10) ,绝不能脱身。你对虔敬与亵慢如没有真知灼见,就不至于为一个庸奴,控告老父杀人;会怕做错了冒犯神谴,无颜见人。我深知你自信对什么是虔敬与不虔敬有真知灼见;最亲爱的游叙弗伦啊,请说吧,不要隐瞒自己的知见了。 游 且待来日吧,我此刻匆遽有所趋,就要离开了。 苏 怎么一回事,朋友?你就这样丢开我,飘然而去了,我抱着大希望,想从你学懂什么是虔敬不虔敬,好对迈雷托士说明,关于神道,经过游叙弗伦指授,我已明白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愚昧,信口开河,鲁莽行事,今日起重新做人,再也不犯改革神道之过,可以撤销对我的公诉。然而你走了,我的希望全空了! ———————————————————— (1) 1578年法国古典学者埃蒂安纳(拉丁名:斯特方)所编《柏拉图全集》(三卷)第一卷的页码和栏次(〔A〕BCDE)。 (2) 古希腊雅典东郊外游技所,与阿波罗(太阳神)庙为邻,故命此名。 (3) 控诉苏格拉底的三人之一。已见《泰阿泰德》,彼处译为“买类托士”兹改正。他是古希腊悲剧诗人。 (4) 古希腊神话故事之最著名的英雄。 (5) 古希腊神话宗教之最大的神,即楚士(Zeus)。其父名库漏诺士(Kρόνος ),其祖父名欧兰诺士,见下文注。 (6) 据古希腊诗人赫细欧德的神话诗,欧兰诺士(Οὐρανός )、库漏诺士(Κρόνος )、帝士(Δίς )是三世的父、子、孙。 (7) 古希腊神话司火与金属工艺之神。其父为帝士,母乃哈拉,哈拉为司妇女与婚姻之神。 (8) 古希腊极精巧的艺人,始创圆圈歌舞队。此人见于荷马诗歌。 (9) 古希腊神话中多财之王。为帝士之子,贬下界投之湖,渴欲饮,则水忽退,饥欲摘近悬头上之果以食,则果上升。 (10) 古希腊神话中变化自在之海神。 [book_title]译后话 这个对话是柏拉图最早的作品之一。其时代背景是苏格拉底被告。有人把此篇和苏格拉底的申辩(The Apology of Socrates)、克力同(Crito)、弗爱冬(Phaedo)等三篇合成一卷,言曰苏格拉底的审判与处刑(The Trial and Death of Socrates)。 游叙弗伦是人名。他是宗教家和预言家(Soothsayer),自信极深,自负关于宗教的知识比任何人都丰富,自居与当时一般社会处反抗地位。他对苏格拉底表同情,自命和苏格拉底同是新人物。 当时苏格拉底被人控告慢神和诱惑青年,他上法庭准备受审,恰巧在走廊上遇见游叙弗伦。彼此各言来意以后,游氏表示自己关于敬神和慢神的知识十分有把握。苏格拉底想向他讨教,请他说明虔敬与亵慢的性质如何,二者究竟是什么;他说,自己想得游氏指教,以便和原告辩驳。此篇对话的缘起如此。 游氏毫不迟疑地答道,“虔敬就是做我此刻所做的事,不虔敬就是不做我此刻所做的事。”苏氏对此答案表示不满。他说问的是虔敬是什么,要的是虔敬的界说,并不要求列举一两件虔敬的实例。 游氏进一步说,虔敬是神所喜欢的事或物,不虔敬是神所不喜欢的事或物。对此界说,苏氏指出神与神之间有意见分歧,一件事也许见喜于一神,而见恶于另一神;于是神喜与不喜的话不能成为界说。苏氏协助游氏修改此界说,从而变成凡神一致所喜者是虔敬,一致所恶者是亵慢。但苏氏又说,神喜与不喜,这些都是虔敬与不虔敬的赋性,并非其本质,所要的是其本质,构成其界说的基本元素。 游氏再进一步说,虔敬是正当的事之一部分。苏氏也进一步问,虔敬是正当的事的哪一部分?游氏说,正当的事有对人者与对神者,对神者谓之“事神”,虔敬就是这一部分。经此一番补充,虔敬的定义变成:正当的事之事神的部分是虔敬。 苏氏再分析“事”的概念:“事”字有二义,换句话说,服事有两种,一种是以下事上,一种是以上事下,在上者有所施于在下者,在下者受惠于在上者,如马夫之于马,牧人之于牛羊。人之事神当然不是这种服事,是以下事上的服事,按游氏的话,是奴仆对主人的那种服事。 奴仆服事主人,是替主人做事,换句话说,以下事上的服事,是在下者当在上者的工具,替他成就某种事功。以人有神,为神做了什么事,成就了什么事功?苏氏此问,游氏不能答,却另转方向,说,虔敬是祈祷和献祭的知识。 苏氏再就祈祷和献祭二事加以分析,祈祷无非向神要东西,献祭无非把东西送给神;那么这方面的知识成了取和予的知识,彻底说,成了人与神交易的知识。这话对不对是另一问题,总是从游氏的前言推出的结论。 一提交易,便知是双方的事。我们和神交易,从神所得的好处不胜枚举;神和我们交易,从我们得到什么好处?游氏说没有的,我们如此渺小,能有好处给神吗?神那样伟大,还需要我们给的好处吗?我们给神的只是于神无补的崇敬、赞美、感谢……而已。 崇敬、赞美……等等,虽然于神无补,却是神所视为珍贵的,游氏这样声明。按方才的问答,虔敬的界说,由神所喜者转为正当的事之事神的部分,再由此转为祈祷与献祭的知识,再由此变成人与神的交易,再由此转为人对神的崇敬、赞美……,再由此变成神所视为珍贵者。神所视为珍贵者和神所喜者岂不是一回事?前面已推翻以虔敬为神所喜者之界说,现在却又回到原议。苏氏藉此对游氏开玩笑,向他回敬一炮,说他的话才是游移不定,回旋不休。苏氏仍然孜孜不倦,想再往下讨论,游氏却脱身走了。 本篇大意即如上所述,读者不难见其题材(Subject matter)所在,其题材在于虔敬与不虔敬的问题。此问题并没有讨论出结论;读者不必因此而失望,本篇的价值不在于此问题本身所讨论的结果,倒在于讨论此问题所指示的用思和立言的方法,读者应当由此着眼。 用思方面所指示的方法就是所谓的辩证法,教人怎样分析问题,如何由大问题中找小问题,再由小问题中找更小的问题,如剥笋皮,一层一层地剥,以达到最里的笋尖。至于立言方面所指示的方法,第一步,告诉人一两个实例不足以成界说;第二步,指出界说的性质如何;第三步教人如何下界说,——怎样用辩证法求一物的本质,即基本元素,以构成一物的界说。 以上阐明的是柏氏在本篇文字上所要达的目的,也可以说是本篇的贡献,——他的目的确实达到,达到了便是他在思想上的贡献。此外,本篇还有言外的用意,这和本篇的时代背景有关。前面说过,本篇的背景是苏格拉底被告,被告的罪状之一是慢神。柏氏在本篇中,特意隐隐约约地描写当时所谓宗教家对敬神和慢神的问题多么隔膜,这方面的知识多么简陋,藉此反映当时希腊的一般社会,以见得雅典人控告苏氏,甚至判他死刑,都是无理性的举动。 此外还有四点,值得读者注意。四点之中,两点关于伦理学,两点关于方法论(名学或逻辑)。 关于伦理学方面的:(一)苏氏曾提出:“虔敬是否因其为虔敬而见喜于神,或者因其见喜于神而为虔敬?”这问题成了后世伦理学的一个大问题。这问题的涵义(implication)引起了道德的价值问题,或道德上行为的标准问题。到底道德本身有其内在的(intrinsic)价值,或者其价值是由外面加上去(imposed from outside)的?到底道德上的行为有天然的标准,或者其标准是人定的?用浅近的话说,譬如一个人做了一件正当的事,是否此事本身就是正当的,或者因为人家都说此事正当,都要他这样做,此事才成为正当的?(二)苏氏把虔敬认为正当的事之一部分,所涵意义很重要,就是,把宗教置于伦理的基础上。这可算是苏氏对当时希腊宗教(神话宗教)的一个大革命。 关于名学或逻辑方面的:(一)苏氏指出凡虔敬的都是正当的,却不能转过来说,凡正当的都是虔敬的。此处他所阐明的是名学上的全称正词(universal affirmative proposition)不得随便换位(conversion)的公例。若用画圈法说明,表示虔敬的小圈在表示正当的大圈之内,所以能说凡虔敬的都是正当的;可是不能反过来说凡正当的都是虔敬的,因为表示正当的圈子不在表示虔敬的圈子之内。(二)同时苏氏还说,敬是畏的一部分,奇数是数的一部分。此即后来亚里士多德所谓“别”和“类”的关系,畏与数是类,敬与奇数是别,不过当时还没有这两个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