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湖底女人
[book_author]雷蒙·钱德勒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418
[book_dec]本书主要介绍了马络受雇于金斯利先生寻找自己失踪的妻子,最后发现妻子已经死去的悬疑故事。《湖底女人》故事中,马络受雇于金斯利先生,寻找人了失踪的夫人。金斯利夫人发来电报说她要同拉佛利结婚,再也不回来了。马络找到拉佛利,担拉佛利说他与金斯利夫人早已不来往了。再去找拉佛利时,马洛被拉佛利的邻居阿尔莫医生盯了梢。后被阿尔莫叫来的警察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在金斯利别墅附近的湖中,沉落着一具女尸。金斯利的园丁比尔由尸体服饰认定是他的妻子。 调查在继续,凶杀在连接发生。湖底女人就是失踪的金斯利夫人。比尔太太是案件的始作俑者。谁又能相信,比尔太太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罪恶的魔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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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特雷劳尔大厦仍然伫立在第六大街旁的奥利弗街西侧。楼前的人行街道铺满了黑白相间的橡胶块。不过现在,有群人正翻起这些橡胶块,准备上交政府,还有个脸色苍白、没有戴帽子的男人,模样有些像大厦管理员,他看着大家伙儿干活,神情有些怅然若失。
我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穿过一条遍布专卖店的长廊,径直走进一间宽敞的大厅,厅内以黑色和金色为主色调。吉勒雷恩公司就在七楼,面朝街道,隔着两道铂金镀边的玻璃门。他们的礼宾室铺有中式地毯,墙壁刷成了亚光白色,室内家具略显笨拙,却又极尽奢华之能事,棱角锋利的抽象派雕塑在各自底座上闪闪发光,角落里摆放着一个颇为高大的三角形陈列柜。光彩夺目的玻璃展架层层叠叠,上面似乎摆满了这世间所有设计精巧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用的乳液、蜜粉、香皂和化妆水。还有些香水装盛在细长的瓶子里,看起来纤细单薄,仿佛吹口气就能弄倒它们似的;还有些装在小小的柔色管形瓶中,外头还讨喜地系着缎面蝴蝶结,模样好似在上舞蹈课的小姑娘。所谓的精华貌似就装在一个低矮的琥珀瓶里,分量不多,朴实无华。不过它居于视野中心,独占了好一方天地,上面的标签写着:“吉勒雷尔·皇家,香水中的琼浆玉露。”它可是当仁不让的上乘之作,只需滴上一滴,保管能让你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淋漓畅快。
远处角落里有一位金发女郎,身材小巧玲珑,穿戴整洁,就坐在小型接线机旁,远远地置身于栏杆之后,好似要躲避什么危险一般。在一张四方办公桌以及与玻璃门平行的地方,坐着个高挑的黑发女子,模样煞是可爱,她桌上那个略微倾斜的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艾德丽安·弗洛姆塞特小姐。
她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西装,里头有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还系着条浅色领带。前胸口袋里放着条对折的手帕,棱角锋利得似乎能够切开面包。除了一环手镯外,她没再戴任何首饰。黑色的头发中分,松散地垂下尖头,呈自然的波浪状。她的皮肤光滑而洁白,眉目间透着一丝严厉,倘若恰逢合适的时间地点,她那大大的黑眸子似乎就会热络起来。
我往她的办公桌呈上了自己的普通名片——也就是角落处不带汤普森冲锋枪的那张,并请她帮我引见德雷斯·金斯利先生。她看了看名片,然后问道:“您有预约吗?”
“没有。”
“没有预约的话是很难见到金斯利先生的。”
我无可辩驳。
“您找他有什么事儿,马洛先生?”
“私事儿。”
“我明白了。那么金斯利先生认识您对吧,马洛先生?”
“不,我想他不认识我。也许他曾听说过我。你可以跟他说我是从马基警督那儿来的。”
“那么金斯利先生认识马基警督吗?”
她把我的名片收在一摞刚刚打理好的信函中。接着,她向后倾了倾身子,用一只手拿着一支小金色铅笔轻轻地在桌面上敲着。
我冲她微微一笑。接线机旁的那个金发女郎竖起了她那贝壳状的耳朵,朝我们做了个古灵精怪的微笑。看起来她迫切地想跟我们开开玩笑,只是不敢,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崽,被放到了一家没人喜欢养猫的房子里一样。
“我希望他认识。”我回答说,“不过,你最好问问他本人。”
大概是不想用手上的笔往我脸上扔吧,反正她开始飞速地写下三个字母,然后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金斯利先生目前正在开会。等他有空了,我再把您的名片转呈给他吧。”
我向她道了谢,接着走到一张烙铁架的皮椅前坐了下来,别看它其貌不扬,坐起来倒挺舒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静之中。既没有人进门,也没有人出门。弗洛姆塞特用她那优雅的手翻看着文件,而那只“小猫”则坐在接线机旁,安静地窥探着我们,间或弄出点声响,把接线机的接口噼噼啪啪地接了上去又拔了下来。
我点了支烟,然后把一个装有烟灰缸的架子拽到了椅子旁边。时间悄无声息地逝去。我环视四周,这儿的摆设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有可能日进斗金,也有可能后头的房间里正好有个警官在用椅子抵着保险柜哩。
半个小时之后,大概也就三四根烟的工夫,弗洛姆塞特办公桌后的一扇门打开了,两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背着身子走了出来。还有一个人一边连声附和,一边为他们开门。他们互相热情地握过手后,前头那两人就穿过办公室走了出去。留下来的那位脸上的笑容骤然间荡然无存,样子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没笑过似的。他个子很高,穿着灰色西装,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有电话吗?”他用一种尖锐而又盛气凌人的语气问道。
弗洛姆塞特轻声回答道:“有个马洛先生想要见你,是从马基警督那儿来的,有些私事儿。”
“从没听说过。”高个男人叫喊道。然后,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拿着我的名片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随着房门的关闭,自动关门器发出了“噗、噗”的声响。弗洛姆塞特冲我来了个略显无奈而又甜蜜醉人的微笑,而我则挑逗似的回了个笑脸。接着,我又抽了根烟,闲逛了好一段时间。我开始喜欢上吉勒雷恩公司了。
十分钟后,那扇门再次打开了,走出来的就是那个大人物,他戴着帽子,冷笑着说自己要去理理发了。接着,他大步流星地迈过中式地毯,走了一半却猛地转过身来,径直向我坐的地方走来。
“就是你想要见我?”他吼道。
他身高约一米九,身材谈不上胖。眼睛的颜色是磐石般的灰色,里面闪着道道寒光。他穿着一件大号的灰白条纹法兰绒外套,样子笔挺而且派头十足,举手投足之间都显露出他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我站起身来回答道:“您就是德雷斯·金斯利先生吗?”
“那你以为我是谁呢?”
我由着他耍性子,然后把另一张名片递给了他,上面明确标注着我的职业。他把名片攥在手心里,皱着个眉头看了看。
“马基是谁?”他厉声说。
“不过是个我认识的人罢了。”
“我就不明白了。”他扭头朝弗洛姆塞特小姐说道——她就喜欢他这样看她,非常之喜欢——“对这家伙你就没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好吧,他们都管他叫‘紫罗兰马基’,”我回答说,“这是因为他喜欢嚼紫罗兰口味的喉片。他可是个大块头,灰色的头发十分柔软,可爱而小巧的嘴巴用来亲吻婴儿是再好不过了。人们上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套整齐的蓝色制服,脚蹬一双棕色的宽口皮鞋,头戴灰色的小礼帽,他还会用石楠烟斗抽鸦片哩!”
“我可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金斯利先生用一种足以敲碎巴西坚果的语气朝我说道。
“没关系,”我说,“反正我也不是靠这副样子养家糊口的。”
他后退了几步,好像我朝他鼻子底下放了条死了一个星期的臭鲭鱼一般。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说:
“我只给你三分钟时间。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怒气冲冲地踩着地毯往回走,经过弗洛姆塞特小姐的桌子,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前,猛的一下把门打开,那扇门带起的风朝我吹来。弗洛姆塞特小姐同样也喜欢这个场景,不过我觉得她的眼中有那么一丝狡黠的笑意。
[book_title]二
这个私人办公室倒还名副其实:狭长的房间阴暗而安静,室内装配有空调。窗户是关着的,灰色的威尼斯式百叶窗半合着,以此遮蔽七月的流火。灰色的窗帘应和着同是灰颜色的地毯。角落处摆着一个大型的银黑色保险箱,还有一排与之相衬而又矮矮的文件箱。墙上挂着一位老人的巨型彩色照片,他有一个棱角分明的鹰钩鼻,满脸络腮胡,穿着硬翻领。领子下的喉结似乎比大多数人的下巴还要硬实。照片下的牌子上写着:马修·吉勒雷恩先生 1860—1934。
德雷斯·金斯利轻快地冲到一张价值大概在八百美元的大班台后头,一屁股坐在高背皮椅上。接着,他从一个用黄铜和桃花心木做成的盒子中取出了一根雪茄,在剪下外包装后又用桌上那只硕大的打火机将其点燃。他慢条斯理地做着这些事儿,全然不顾我的时间。干完这些事情后,他又靠在靠背上吐出几缕青烟,这才冲我说道:“我是个生意人。不喜欢绕来绕去。你的名片上说你是个持证侦探。拿出些真家伙来证明给我看看吧。”
我拿出钱包,把能够证明我身份的物品递给他看了看。他瞅了瞅,就隔着桌子把这些东西扔了回来。那张上头有我执照影印件的照片就这样被甩落在地,而他压根儿没有一丝歉意。
“我可不认识什么马基,”他说道,“我只认得彼得森警长。我只想要些靠得住的人干这个活。看起来你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马基就在警察局的好莱坞分局工作,”我答道,“您可以调查一番。”
“没这个必要。我想你能够胜任这门差事,不过可别给我耍花花肠子。还有,要记住我这个人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给我办差就得听从我的指挥,不许多嘴。否则你是干不长的。听清楚了吗?我希望对你来说这并不算严苛。”
“咱们就不能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吗?”我反问道。
他皱了皱眉,突然问道:“你的收费标准是多少?”
“每天二十五美元,开销另计。外加每公里八分钱的油钱。”
“耍我呢,”他说,“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每天就给十五美元。这就不少了。另外我会按照市价合理地付你油钱。可别给我没事儿乱兜风啊。”
我吐出一缕青烟,又挥挥手将其拂开,一言半语没说。我一不说话,他倒显得有些意外了。
于是,他把身子从桌上倾了过来,用手里的雪茄朝我指指点点。“我还没有雇用你呢,”他说,“不过如果我雇用了你,这份工作就得给我绝对保密。别和你那警察朋友透露半点消息。明白了吗?”
“那你究竟想让我干什么呢,金斯利先生?”
“你管得着吗?你不是什么侦探活儿都接吗?”
“并不是所有的活儿都接。我只干那些正经活儿。”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牙关紧锁。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比如,我不会受理离婚的活儿,”我回答说,“而且对首次合作的客户,我还会加收一百美元的定金。”
“好啦,好啦,”他的声音立马缓和下来,“好吧,好吧。”
“至于你对我严不严苛,”我说道,“大多数客户一开始要不就冲我哭哭啼啼,要不就来个先声夺人,看看谁说了算。但是,通常他们后来都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好吧,好吧。”他再次用舒缓的语气对我说,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我。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命了吗?”他问道。
“对我好一点的话就不会了。”我答道。
“抽支雪茄吧。”他说道。
我拿了支雪茄,把它放进口袋。
“我想让你去找找我的老婆,”他说,“她都失踪一个月了。”
“好啊。”我回答说,“我会找着她的。”
他用双手拍了拍桌子,目光坚定地盯着我说:“我觉得你能办成这件事儿。”接着他笑了笑,说:“我有整四个年头没有听到能有人这么跟我说话的了。”
我什么都没说。
“他妈的。”他说道,“我就喜欢这样,就喜欢你这样的人。”他伸手捋了捋他那头浓密的黑发。“她失踪了有整整一个月了,”他接着说道,“她是在我们的山间别墅外走失的。就在狮峰附近。你知道那地方吧?”
我说我知道。
“我们的别墅离村子有三公里的距离。”他说,“那地方一半是在私人公路上。那儿有个与世隔绝的湖泊,名叫小鹿湖。我和其他两个人共同拥有那片儿地方。出于改善环境的目的,我们仨修了个水坝。地儿很大,就是有些欠开发,当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跑那儿去开发。我的几个朋友在那儿都有别墅,我自己也有一幢,有个叫比尔·切斯的男人和他老婆住在里头,我不收他们房租,但他们要料理那片儿地方。他是个领抚恤金的伤残老兵。情况就是这些。我老婆五月中旬去的那儿,中间有两个周末回来过;她本来应该在六月十二号回来参加聚会,可她并未现身。到现在还是杳无音讯。”
“那你对此做了些什么?”我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做。甚至都没再去那儿了。”他顿了顿,好像在等我问他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呢?”
他往后挪了挪椅子,好打开那上了锁的抽屉。接着,他取出一张折叠好了的纸,递给了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份电报稿。上头显示是七月十四日早晨九点十九分于艾尔·巴索寄过来的。收报人一栏写着:比弗利山庄卡森街965号德雷斯·金斯利。还写着:
“去墨西哥离婚。将同克里斯结婚。祝你好运。再见。克里斯特尔。”
我把电报稿放回到桌子上,他又递给我一幅抛了光而且十分清晰的大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坐在沙滩上,头顶撑着一把遮阳伞。男人穿着泳裤,女人则穿着一件相当暴露的白色鲨鱼皮式泳衣。她是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女郎,正值妙龄,面容姣好,笑容可掬。那男人则是个俊朗小伙,体格健壮,皮肤黝黑黝黑的,肩膀宽阔,双腿修长,黑色的头发油光顺滑,牙齿皓白如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专门破坏他人家庭美满的人都长着这种标准身材。臂膀也似乎是专门用来搂抱有夫之妇的,而他所有的聪明劲儿也在他脸上一表无遗。他手里还拿着个深色墨镜,冲着镜头微微一笑,这笑容不可不谓之老到。
“这女的就是克里斯特尔,”金斯利说道,“旁边的男人是克里斯·莱弗利。他们倒是挺情投意合的。见他妈的鬼吧。”
我把相片放回到电报稿上头。
“好吧,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问道。
“那儿没有电话,”他说,“而且她要回来办的事儿也没那么重要。所以在拿到电报之后,我也没当回事儿。不过话说回来,这份电报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跟克里斯特尔的感情早就淡了。我俩过的日子是井水不犯河水。她自己有很多钱,其家族企业每年能给她赚个两万块。这个企业在得州握有一份价值不菲的油田租约。可她这人水性杨花,我只知道莱弗利是她众多小白脸当中的一个。不过,她说自己要嫁给莱弗利倒还挺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这男的一无是处,只知道追逐女人。可这整件事情好像也没什么疑点,对吧?”
“那然后呢?”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直到后来圣·伯纳迪路的普莱斯考特宾馆联系我说有辆派卡德·克利伯牌轿车停在他们停车场内无人认领,车子的注册信息上填的是克里斯特尔·格蕾丝·金斯利的名字,地址留的是我的。他们问我该拿它怎么办。我让他们保管好车子,然后给他们寄了张支票。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估摸她还在别的州里鬼混呢,而且,如果他俩真开车的话,很有可能开的也是莱弗利的车。不过前天我在这儿拐角处的健身俱乐部前碰见了莱弗利,他说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克里斯特尔身在何处。”
金斯利瞥了我一眼,然后从桌子上拿来一瓶酒和两只染着颜色的玻璃杯。他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给了我。然后他拿着自己那杯酒,对着光亮,缓缓说道:
“莱弗利说他根本没有跟她在一块儿,他也有两个月没见着她了,这期间跟她也没有任何联系。”
我说:“那你相信他吗?”
他点了点头,皱着眉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推到一边。我也尝了尝杯中酒,是苏格兰威士忌,不过谈不上是什么好酒。
“如果我要相信他的话,”金斯利说,“——没准我是不该相信他——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值得我相信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自以为勾搭朋友的妻子是件了不起并且值得拿来耀武扬威的狗崽子。我觉得他先会对我百般巴结,跟我套近乎,接着立马拐走我老婆,一点儿颜面都不给我留。我太了解这帮好色之徒了,对他更是了若指掌。他曾经在我们这儿干过推销的活儿,没少给我添麻烦。他从不放过办公室里的那帮小妞。更何况我已经把从艾尔·巴索寄来的那份电报说给他听了,他还有什么必要朝我撒谎吗?”
“没准她把他甩了,”我说,“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伤到了他的痛处——他那自诩一代情圣的自尊。”
金斯利情绪稍稍变好了些,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摇了摇脑袋。“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他说道,“要是我错了,你就得证明给我看。这也是我雇用你的部分原因。不过这事情还有相当棘手的另一面。我在这儿有份不错的工作,但我也是受雇于人。我可不能让这档子家事闹得个满城风雨。要是我老婆的事情叫警察知道了的话,我就得立马卷铺盖走人。”
“警察?”
“我老婆在她日常活动里,”金斯利冷冰冰地说,“会时不时地在百货商店里小偷小摸。我觉着这只不过是她酗酒过后下意识的行为罢了。不过每次发生这种事,我们都得去商场经理办公室应付那令人尴尬的局面。好在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跟他们对簿公堂,不过要是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陌生城市——”他扬起手猛地拍了下桌子——“好吧,那可就免不了牢狱之灾了,不是吗?”
“他们留过她的指纹吗?”
“没有,她从没进过警局。”他回答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时候大型商场会以留下指纹为条件,继而不去起诉小偷小摸的行为。这样既能威慑到初犯,又能在保安系统中给这些个有偷窃癖的人存档。当同一指纹累积到某个数量以后,他们就会送你蹲大牢。”
“据我所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他说。
“好的,那么我想我们目前能够把偷东西这个角度暂时放一放了。”我说道。
“如果她被逮捕了的话,她会被搜查的。即便她在逮捕记录上用了个假名,警察还是会想办法找着你的。同时,如果她发现自己身陷囹圄,她可不会坐以待毙的。”我轻轻地弹了弹那份白底蓝格的电报单,“这电报发来都有一个月了。如果你所设想的事情真的在这段时间里发生过,案子也应该了结了才对。如果是初犯,一番训诫过后她也该缓刑释放了。”
他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借此缓解烦恼。“你这么说倒让我好受些了。”他说道。
“还可能发生太多太多别的事情呢,”我说道。“也许她的确跟莱弗利私奔了,不过中途又分道扬镳了;或许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而这电报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可能她一个人走了或是跟个女人走了;没准儿她喝多了,正藏身于某个戒酒疗养院接受治疗呢;说不定她进了个我们从没听说的班房;也拿不准她是不是叫人给骗了。”
“老天哪,别说了。”金斯利叫嚷起来。
“为什么不说了呢?你得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进去。我对金斯利太太有了个初步的印象——年轻貌美、放荡不羁。还有她酗酒,一酗酒就会做些危险的事情。她喜欢找男人,不管对方是陌生人与否,也许她还会跟骗子勾搭上。是这样的吗?”
他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她会带多少钱呢?”
“多多益善。她有自己的开户银行和银行账户,想取多少钱都可以。”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
“你会帮她打理财务吗?”
他摇了摇头。“她就没什么财务可言——只知道存支票和取钱花。从不投资。她的钱根本就没有我的份儿,你懂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别以为我没有尝试过,我毕竟也是个男人,看着每年有两万块钱打水漂,除了酗酒就是跟克里斯·莱弗利这类的小白脸鬼混,真叫人难受。”
“你跟她的开户银行关系如何?能拿到她最近两个月以来的支票明细吗?”
“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有一次我尝试着套出点消息来,以为她被人敲诈了。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
“我们得搞到些情报,”我说道,“也许我们必须这么做。这也就意味着需要通知失踪人员调查署。你愿意这么做吗?”
“如果我愿意,还用得着请你来吗?”他回答说。
我点了点头,把面前的物品一一整理好,放进口袋。“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我说,“不过我首先得找莱弗利聊聊,然后去小鹿湖打探打探消息。我需要莱弗利的地址,另外还要劳烦你写张条子给山里看房子的人。”
他从桌上拿出一张信纸,写了几句,然后递给我。我默读道:
亲爱的比尔:我把菲利普·马洛先生介绍给你。他希望看看这儿的房产。请带他往别墅里转一转,尽量给予他帮助。
德雷斯·金斯利
我把信折了起来,然后把它放进他在我看信时写好地址的信封里。“那儿别的房子情况如何?”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住过那儿。一个是在华盛顿的政府机关工作。另一个则是在佛特·里文伍尔斯。他们都和各自妻子在一块儿。”
“那现在把莱弗利的地址给我吧。”我说道。
他的双眼僵直地看着我的头顶上方,说:“他住在海湾城。我能找着他家,就是记不清地址了。我想,弗洛姆塞特小姐应该能把他的地址给你。她也不需要知道你拿这地址做什么。也许她以后会知道的。你刚刚说要先收一百美金来着?”
“不用了。”我说道。“那不过是你让我难堪时我才这么说的。”
他笑了笑。我起身来到桌前,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对我没有隐瞒吧?——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告诉我吗?”
他看着自己的大拇指,说:“没有。我没有任何隐瞒。我很担心,很想知道她到底在哪儿。真他妈的担心。如果你打探到了任何消息,随时都可以打我电话,白天晚上都行。”
我回答说没问题,接着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就走出了那个狭长而又冰冷的办公室,往弗洛姆塞特小姐那儿走去,她的坐姿优雅得不得了。
“金斯利先生说你能把克里斯·莱弗利的地址告诉我。”我一边看着她的脸一边说道。
她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个皮质的棕色地址簿,一页一页地翻找着。在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冷冷的,有些不自然:
“我们这儿登记的是海湾城奥泰尔街623号。电话是海湾城12523。莱弗利先生有一年半载不在我们这儿上班了。没准儿他搬家了。”
我向她道了声谢,然后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前我又回过头来瞧了瞧她。她仍然正襟危坐,双手握拳搭在桌上,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面颊上泛起两片红晕,深邃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
看来,克里斯·莱弗利先生给她留下过不太愉快的印象。
[book_title]三
奥泰尔街位于一个V形深山谷的边缘地带。北边是清凉怡人的蓝色海湾,一直延伸到马里布海滩。南边是环海公路上沿峭壁伸展开去的海湾城。
这条街并不长,不过只有三四个街区而已,街道尽头是一处围着铁栅栏的深宅大院。从那镀成金黄色的栅栏往里头张望,我可以看见绿树和灌木,还能瞥见草丛和一条蜿蜿蜒蜒的行车道,不过望不见房子。奥泰尔街靠陆地的房子一般都很大,保养得十分好,相比之下那些零零散散分布在山谷边缘的小屋就不怎么样了。被铁栏杆挡住的那短短的半条街上只有两幢房子,分布在街道两侧,近乎相向而立。小一点的那幢房子就是623号。
我把车开过那幢房子,在街道尽头那处半圆形的马路掉了个头,然后把车停在了莱弗利住所旁边的空地上。他房子的建造布局有些偏下,有种藤蔓式的悬挂效果,前门稍稍比街面矮一点,平台建在屋顶上,卧室则在地下室,车库则有点像台球桌的底袋。房子前端的墙上长满了深红色的九重葛,门前平板砖的边边角角则布满了苔藓。屋门很窄,装配有铁栅栏,上头是个桃形尖拱。栅栏上有个门环,我拿起它敲了敲。
没有任何动静。我又按了按门边上的门铃,听到屋里不远处传来了铃声。我等了又等,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转身走到车库,拉起库门,正好看到里头停着一辆轮胎上带有白色内圈的车子。于是我又走回到屋子的前门。
一辆黑色凯迪拉克从对面的车库里开了出来,先是往后倒,接着拐了个弯,在经过莱弗利家时减慢了速度。一个戴深色墨镜的瘦子瞥了我一眼,显得很没修养,好像我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这里。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便径直开车走了。
我再一次沿着莱弗利家门前的过道走去,又敲了敲门环。终于有人回应了。门上的窥视窗打开了,隔着栅栏门上的铁条,我看到了一个俊朗、双眼炯炯有神的男子。
“你他妈的还真吵啊。”一个声音传来。
“是莱弗利先生吗?”
他回答说是的,有何贵干?我往铁条缝隙处塞了张名片,一只黝黑的大手接过了名片。当那双明亮的棕色眼睛回过头来看我时,那个声音对我说:“真是抱歉。今天我可不想见什么侦探。”
“德雷斯·金斯利先生托我来的。”
“你们两个都去见鬼吧,”他一边说,一边“砰”地关上了窥视窗。我则一只手按着门铃,另一只手拿出根烟。就在我刚刚在门框上划着根火柴时,门猛地打开了,里头朝我走来一个大块头,他穿着一条泳裤,脚上是一双凉鞋,上身披着件白色的毛巾布浴衣。
我的手从门铃上收了回来,并且朝他笑了笑,问他道:“怎么了?你怕了?”
“有种的你再按按那个门铃,”他说,“老子就把你扔到马路上去!”
“别小孩子气了,”我告诉他说,“你很清楚,我们两个必须谈一谈。”
我把那张白底蓝格的电报单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往他那怒气闪闪的棕色眼睛下一送。他愠怒地看了看,咬着嘴唇咆哮道:
“噢!算我有良心,进屋来吧!”
他把门敞开,我从他身边走了进去,房间虽然有些暗淡,不过也还挺温馨的,杏色的中式地毯看上去价值不菲,还摆了些扶手椅和白色的落地灯。角落挂着个巨大的鹿角,还有张又长又宽的马海毛质地的深棕色坐卧双用沙发,壁炉前镶了层铜质网罩,上面还有个白色的木质壁炉台。炉火正在网罩后头熊熊燃烧,半掩在一大株熊果花后面。这簇花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泛黄,不过仍是一番娇嫩的模样。酒水架上摆着一瓶Vat69的威士忌和一些酒杯,还有一个铜质的冰桶放在一台矮矮的圆形胡桃木桌上,桌面罩着块玻璃。房子前后贯通,尽头处有个平实的拱门,透过这道拱门可以望见三扇小窗以及延伸向下的楼梯上那几尺白色的铁质扶栏。
莱弗利把门一关,就坐到了沙发上。接着,他从一个凹凸不平的银质盒子里揪出根烟来点燃,然后怒气冲冲地盯着我。而我在他对面坐下,同样注视着他。照片上那副英俊的相貌在他本人身上一点也没少。他的躯干十分健美,大腿壮实。眼眸是栗子般的褐色,眼白则有些泛灰。他的头发很长,鬓角的头发打着卷儿。通身棕色的皮肤没有丝毫松弛的迹象。简直就是副好身板,不过对我来说仅此而已。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为他而痴狂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她在哪里?”我问道,“反正到最后我们还是能找到她,如果你现在说出来,我们以后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你这个探子休想来找我的麻烦。”他说道。
“不,你错了。一个探子可以找任何人的麻烦。因为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冷嘲热讽对他来说都习以为常了。反正有人给他的时间埋单,因此他会很乐意地去找你的麻烦。”
“听着,”他把身子向前一倾,拿着香烟指着我说,“我知道那封电报上说的是什么,不过那都是障眼法。我压根儿就没跟克里斯特尔·金斯利去什么艾尔·巴索。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很久之前了,比那电报还要早。我跟她再无任何联系。我早跟金斯利先生说过了。”
“他可没必要相信你呀。”
“我犯得着跟他撒谎吗?”他有些吃惊地说。
“你说呢?”
“听好了,”他有些急促地说道,“你大可认为我撒了谎,可你不知道她的为人。金斯利拿她根本没有办法。如果他不喜欢她的行为方式,他也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找乐子。这种专横霸道的为人夫者真叫我恶心。”
“如果你没跟她一起去艾尔·巴索,”我问道,“那她为什么要寄这样一封电报呢?”
“我也是一头雾水。”
“你这把戏可瞒不过我。”我一边说,一边朝壁炉边的熊果花指了指,“那是你从小鹿湖边采来的吧?”
“这儿漫山遍野都是这种熊果花。”他鄙夷地回了我一句。
“可这儿的花是不会开成那个样子的。”
他笑了笑,说:“如果你非知道不可的话,我在五月的第三周确实去过小鹿湖。我想你大概也能查到吧。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你不曾想过要娶她?”
他吹了口香烟,说道:“是的,我想过。她是个有钱人。钱总是万能的。不过挣点钱可就难咯。”
我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他看了看壁炉旁的那团熊果花,接着又仰着头吐了口烟,露出他那壮硕的棕色喉结。过了一会儿,看我仍然不说话,他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他瞄了一眼我给他的名片,说道:
“你就是靠给人打探消息混饭吃的?收入怎么样?”
“没什么好吹嘘的。不过是这儿赚点,那儿赚点罢了。”
“这些钱可都赚得不干净吧,”他说道。
“听着,莱弗利先生,我们没必要拌嘴皮子。金斯利先生觉得你知道他太太在哪儿,但就是不愿意告诉他。你这么做,要么是出于恶意,要不就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
“他更喜欢哪一种呢?”这个英俊的棕脸男人冷笑着问道。
“他才无所谓呢,只要你能道出实情,他才不会管你跟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你到底去过哪儿或是她是否真心要跟他离婚呢。他只是想确认他太太一切都好,没遇着什么麻烦。”
莱弗利似乎来了点兴致,问道:“麻烦?会有什么麻烦呢?”他一边说一边舔着棕色嘴唇,品味着刚刚说过的这番话。
“或许你不知道他所担心的麻烦是什么吧。”
“那你告诉我啊。”他挖苦似的央求我说,“我倒真想听听所谓我不知道的麻烦到底是什么!”
“你还真会演啊。”我说道,“没工夫说正经事,倒跟我耍起嘴皮子来了。如果你觉得我们来找你仅仅只是因为你跟她去了别的州的话,那你可就失算了。”
“一边凉快去吧,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还是得拿出我去过那儿的证据,不然都是白搭。”
“这封电报足以说明某些问题,”我仍然执意这么说,尽管我在之前似乎就已经把这句话说过好几遍了。
“这电报也有可能是个骗局。她可会耍小聪明了。她们当中大多十分低级,有些则非常狠毒。”
“我倒瞧不出这电报里有什么骗人的诡计。”
他漫不经心地把烟灰掸到了桌上的玻璃罩上。从下往上快速地向我瞥了一眼,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了。
“我把她甩了,”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也许这就是她用来报复我的诡计吧。我曾答应过她某个周末要去她那儿的,不过我爽约了——因为我烦她了。”
我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说:“噢,我可不信呢。我宁可相信你跟她去了艾尔·巴索,中途吵了一架,结果分道扬镳了。你干吗不这么说呢?”
他那因为日光浴而晒得黝黑的脸霎时间燃起了火光。
“他妈的,”他说道,“我都跟你说了我没跟她去任何地方。哪儿都没去。你耳聋吗?”
“只有相信你,我才能记得你说的话。”
他弯下身子好把手里的烟掐灭,接着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动作十分优雅,然后紧了紧浴衣上的腰带,走到沙发的另一头。
“好啦,”他字正腔圆地厉声说道,“你给我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去吧!我受够你这种三脚猫侦探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也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好像你的时间一文不值一样!”
我也站起身朝他笑着说:“的确不值多少钱,不过对于他们付给我的费用来说却物有所值。你该不会在某个百货商场遇到了些不愉快吧?比方说卖袜子或是卖珠宝的柜台。”
他皱了皱眉头,瘪着个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我听不明白。”他的话语中稍显迟疑。
“这就足够了。”我说,“感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顺带一提,你都在干些什么活儿呢?——我是说,在你离开金斯利之后?”
“这他妈的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关我的事。但我总能查出来。”我一边说一边朝不远处的房门走去。
“眼下我什么活儿也没干。”他冷冰冰地回答说,“我几乎每天都盼着海军陆战队能够招我入伍呢。”
“你在那儿没准儿能出人头地。”我说道。
“是啊,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下次可别来烦我了,我不在家。”
我走到门口,把门拉开,由于海滩的潮湿气候,门和门槛卡得很紧。我开了门,又回头看了看他。他就眯着眼站在那儿,满身都是怒气冲冲的样子。
“没准我必须再来一次,”我说道,“到那会儿可不会再跟你扯淡了。我肯定是发现了些线索之后再来找你聊的。”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我在撒谎?”他忿忿地说。
“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我看过太多太多你这样的嘴脸了。事情可能与我无关。如果跟我有关的话,那还得劳烦你再一次把我赶出去咯。”
“乐意效劳。”他说道,“你下次还得找个人开车送你回家,免得你被我摔了个屁股蹲儿、脑袋磕破了还没人管。”
接着,他没有一丝预兆、莫名其妙地朝他双脚前面的地毯上啐了口痰。
这让我始料未及。就好像是看着一个虚伪的外衣被拨开,露出里头那副面目可憎的狰狞嘴脸。或者像是听到一个貌似温婉典雅的女子说脏话一般。
“再会了,漂亮的大块头!”我说着就走了,徒留他一人站在原地。我不得不费劲关上门,沿小径朝街道走去。接着,我站在人行道上,又看了看对面这幢房子。
[book_title]四
这是一幢从外头看貌似很宽敞,而里头不见得有多深邃的房子。玫瑰色的墙面已经褪了色,倒成了一种素雅怡人的颜色。窗框是由暗淡的绿色装点而成的。房顶砌的是又圆又硬的绿色砖块。内嵌式的房门上镶有马赛克彩色瓷砖,门前还有个小花园,就在矮矮的石灰墙后头,墙上的铁栅栏在海滩潮湿空气的作用下开始生锈了。墙外左手一侧有一个可供三辆汽车停放的车库,里头的一扇大门直通院子,一条水泥小径通往房子侧门。
门口挂着块铜质的牌子,上面写着:“阿尔伯特·S.艾尔默医生”。
就在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街道对面时,我刚刚见过的那辆黑色凯迪拉克转了个弯,接着向这条街道驶了过来。临了,它减速向外一拐,以便腾出空间来驶进车库。但当他发现我的车挡住了他的去路时,他又把车开到马路尽头,在装饰铁栅栏前的一大块空地上掉了个头,接着缓缓地驶回来,开到马路对面车库里的第三个空位。
那个身材瘦削、戴墨镜的男子沿人行道朝那所房子走去,手里提着医生常用的双提手手提包。走到半道,他减缓了脚步,好隔着马路盯着我看。我径直朝自己的车子走去。他则走到屋子那边用钥匙开了门,还不忘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钻入了自己的克莱斯勒,坐在里头抽着烟,估摸着要不要再雇个人盯着莱弗利。最后我还是拿定主意不这么做,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艾尔默医生走进的门的旁边有个矮窗,上头的窗帘动了一下。有一只消瘦的手把窗帘拨到一边,我的眼睛立马就被玻璃反射过来的光闪了一下。好像这窗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拉开了。
我又沿着街道朝莱弗利家望去。我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他家游廊处有一个刷了漆的木质阶梯,一直通往下头的水泥小径。
接着,我又看了看对面艾尔默医生的房子,心里在想他是否认识莱弗利,两人又是否熟络?没准他认识莱弗利,因为这个街区也就只有他们这两幢房子。不过作为一名医生,他是不会告诉我有关莱弗利先生的信息的。就在我一边看的时候,刚才还被拉开的窗帘这会儿已经完全拉到两边去了。
曾被窗帘挡住的那三扇窗子的中间一部分没有安窗纱,艾尔默医生就在这后头盯着对面的我看,瘦削的脸上眉头紧锁。我往窗外掸了掸烟灰,他则猛地一转身坐在了书桌前,那个双提手的手提包就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他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只手在手提包旁边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着,另一只手则伸过去拿电话机,可刚碰了一下又缩了回来。他点了根烟,又使劲地把火柴甩灭,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前好继续打量我。
这倒挺有趣的,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个医生。一般说来,医生是最缺乏好奇心的那类人。早在他们还是实习生的时候,他们打听到的秘闻就足以供他们一生受用了。看起来艾尔默医生对我相当感兴趣,也许不只是感兴趣,简直是有些惶惶不安了。
当我准备伸手发动车子的时候,莱弗利家的前门打开了。于是,我又把手收了回来,把背又靠在了座椅上。莱弗利轻快地走过他家前面的走道,朝街道上瞥了一眼就钻进了自己的车库。他还穿着我见他时的那身衣服。肩头上搭着一条粗糙的毛巾和一个毛毯。我听到了车库门开的声音,接着是车门开关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起来的轰鸣声。他的车子倒着开下一个很陡的斜坡,往街上驶去,车尾冒着白烟。那是一辆玲珑别致的蓝色敞篷车,车的顶篷被放了下来,莱弗利油光锃亮的黑头发刚好露在外面。他已经戴上了一副又漂亮又宽阔的白框太阳镜。接着,这辆敞篷车飞一般地在街道上奔驰而过,还在拐角处优雅地转了个弯儿。
我倒不必跟着他。克里斯托弗·莱弗利先生准是去一望无垠的太平洋海边了。他会躺在太阳底下,好让那些姑娘能抓住机会大饱眼福。
我把注意力转向了艾尔默医生。他正在打电话,不过还没有说话,而是拿着听筒靠在耳边,抽着烟,等着什么似的。接着,他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子,似乎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他一边听一边在面前的便笺簿上记录着什么。他又从书桌上拿出个黄色包边的厚本子,从大约中间的位置翻了开来。他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我的克莱斯勒小车。
他在那本书里找着了要找的东西,俯下身来瞧了瞧,接着有一丝青烟从书页上头飘扬起来。他又写了些东西,才把书放了回去,接着再次抓起了电话。他拨好号码,等了等,然后开始口吐莲花,低着头,用手里的香烟在空中比画着。
他打完电话,挂上听筒,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眼睛盯着书桌,但不忘每三十秒钟就朝窗外的我望一望。他在等什么,而我也跟他一块儿等,说不上有什么理由。医生本来就可以打很多电话,跟很多人交流。医生会往窗外张望,他们会皱眉头,还会摆出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医生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也会焦虑。毕竟医生也是人,免不了要经受和我们一样的痛苦和磨砺。
不过这家伙的行为倒有些让我好奇。我看了看手表,觉得该买些东西垫垫肚子了,于是又点了根烟,没有下车。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一辆绿色的轿车从路口急转过来,朝我们这个街区驶来。它在艾尔默医生家前的车位上停了下来,车上高高的天线还在摇晃个不停。一个头发呈土黄色的大块头从车里走出来,往艾尔默医生家的前门走去。他按了按门铃,弯下身子在台阶上划了根火柴。然后,他转过头来,隔着马路往我的周围仔细地观察了一番。
房门一开他就走了进去。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上了艾尔默医生书房里的窗帘,整个房间都被遮挡了起来。我仍旧坐在那里,看着阳光在窗帘上斑驳地掠过。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逝。
那扇房门又开了,大块头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穿过大门。他把手里的烟往远处一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耸了耸肩,接着用手捏了捏下巴,斜着穿过了马路。他的脚步声在这一片沉寂中显得既悠然自得又清晰可辨。在他的身后,艾尔默医生家的窗帘又被拉开了,医生本人则站在窗口观望。
我搭着胳膊的车门上出现了一个遍布斑点的大手。大块头那粗犷的脸上长着深深的皱纹。他有一双带有金属光泽的蓝色眼睛。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嘴里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
“等人吗?”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我像是等人的样子吗?”
“我在问你话呢。”
“好吧,我算见鬼了。”我说道,“原来这哑剧唱的是这一出。”
“什么哑剧?”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眼神锐利,充满了敌意。
我用手里的香烟朝街对面指了指。“那神经过敏的家伙和他那架电话。先是从汽车俱乐部查到我的名字,然后往城市名录上翻阅到我的资料,接着打电话叫条子过来。是这么回事吧?”
“把你的驾驶执照给我看看。”
我回瞪了他一眼,说:“你们这帮家伙从来不亮出自己的证件吗?——还是像你们这样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别人就都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啦?”
“到了我真正耀武扬威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俯下身来转了下车钥匙,准备发动汽车。汽车引擎发动了,在那儿空转着。
“把引擎关掉。”他粗鲁地说道,一只脚蹬到踏板上。
我再次关掉了引擎,靠在座椅上看着他。
“真他妈见鬼了,”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拉你下车,一脚把你踹到走道上去?”
我取出钱包,交给他。他把那个透明塑料口袋打开来看了看,又瞧了瞧我的驾照,最后又翻塑料口袋,检查了一下其他执照的影印件。接着,他一脸鄙夷地把口袋收回到钱包里,把钱包又交还给我。我把钱包收好。他则伸手从兜里掏出个蓝色和黄色相间的警徽。
“德加默,便衣警察。”
“很高兴认识你,警官。”
“得了吧。现在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监视艾尔默医生的房子了吧?”
“警官先生,我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要来监视艾尔默医生的房子。我不认识什么艾尔默医生,也找不出任何要监视他家房子的理由。”
他转过身来啐了口唾沫——我今天怎么总看见爱吐唾沫的家伙啊?
“你在装什么蒜?我们这儿不欢迎窥探者。我们这城里就没有这样的人。”
“真的吗?”
“是的。所以你还是识相点儿,老实交代。不然你就得跟我去趟局里,享受下被强光照射的滋味了。”
我没有回答他。
“是她爹妈雇你来的?”
我摇了摇头。
“上一个干这差事的伙计下场很惨,这会儿应该是进了修路队当苦力,宝贝儿。”
“我敢打赌这事儿应该挺有意思。”我说道,“如果你能让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的话……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打算去招惹他。”警官淡淡地回答道。
“那可就遗憾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招惹他呢,”我说,“他看起来倒挺容易招惹的。”
“你这么说对你可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说道。
“好吧,”我说,“让我这么说吧。我不认识艾尔默先生,从没听说过他,而且我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是来这儿拜访朋友顺带观赏下风景的。要是我还想做些其他的事,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可以去你们总部请示一下当班的头儿,看看他会怎么说。”
他把一只脚重重地踩在踏板上,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接着,他放缓了语气问我:“你说的句句属实?”
“千真万确。”
“真见鬼,那家伙真有点儿神经质。”他突然说道,然后回头望了望那幢房子。“他真该找个医生瞧瞧。”他笑着说,虽然这笑声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他把脚从我的踏板上收了回来,又抓了抓他那僵直的头发。
“走吧——离开这里。”他说道,“别再回我们这儿了,这样你就不会招人恨啦。”
我再次发动了车子。发动机空转的时候,我轻轻地问道:“艾尔·诺加德最近还好吗?”
他盯着我反问道:“你认识艾尔?”
“是啊。两年前我跟他一起在这儿办过案——当时还是瓦克斯当警长呢。”
“艾尔现在在当军警。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分到这份差,”他抱怨道。他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厉声说:“走吧,快走吧,别等我改了主意。”
他步履沉重地穿过马路,再次走进艾尔默医生的前院。
我松开了离合器,把车开走了。回城的路上,我思绪万千。一阵又一阵的想法像艾尔默医生家的窗帘一样开开合合。
回到洛杉矶,我吃了份午餐,然后前往卡汉加大厦办事处检查信件,同时还给金斯利先生打了个电话。
“我见着莱弗利了。”我告诉他,“他没告诉我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但听起来都像是实话。我也试过步步紧逼,可是没起什么作用。我依然认为他们俩先是吵了一架,然后不欢而散,而他还期望跟她和好如初呢!”
“这么说来,他知道她在哪里了?”金斯利说道。
“也许吧,可是又不大像。顺便提一下,我在莱弗利家那条街上碰到了件有意思的事儿。他们那儿只有两幢房子,另一幢归艾尔默医生所有。”我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件怪事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问道:“那人是阿尔伯特·艾尔默医生吗?”
“是啊,怎么了?”
“他曾给克里斯特尔看过病。他在她——嗯,酗酒过度的时候来过我们家几次。我觉得他动不动就喜欢给我太太打针。他的太太……让我想想,他的太太怎么来着?噢,对了!他的太太自杀了。”
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我告诉他我准备去狮子湖,尽管现在出发有些晚了。
他说我的时间尚且充裕,因为山顶比这里多出一小时的光照时间。
我回答说好极了,于是我们挂断了电话。
[book_title]五
圣·伯纳迪路正被炎热的下午阳光炙烤着,热浪简直足以把我的舌头烫出泡来。我气喘吁吁地驶过这条路,接着又不得不停下来买了一品脱饮料,以免自己还没到山区就热晕过去。然后,我又朝着克莱斯特莱恩那漫长而崎岖的山路进发。在十五公里内,我就已经沿着这条公路攀爬了五千英尺,然而依然没有感到一丝凉意。三十公里的山地行车后,我来到了一片高大的松树林,还有一个叫作泡泡泉的地方。这儿有个便民商店,外加一个加油站,对我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从这儿往上走,总算是凉爽了起来。
狮子湖大坝两头各有一个武装哨戒,中间还有一个。经过头一道哨戒时,里面的人告诉我经过大坝前要把车窗全都关上。大约距离大坝一百码以外的地方漂着几个软木浮标,上头绑着绳子不让任何游船靠近。除了这些细节之外,战争似乎也没怎么影响到狮子湖的周边。
蓝色的湖面上泛着点点小船。船外配有引擎的小船颇有韵律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而快艇则像个小孩一样炫耀着呼啸而过,在湖面上拖曳出泛着泡沫的水纹,船上的姑娘们惊声尖叫着用小手碰触水面。在这些快艇掠过后留下的水波周围,你可以瞧见那些花了两美元购买了钓鱼许可的人,他们正不辞辛劳地垂钓,眼巴巴地指望能捞回点儿本钱来。
山路沿着一层突起的花岗岩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杂草丛生的野地上,旁边长满了百态千姿的鸢尾花、白色或紫色的羽扇豆、喇叭花、耧斗菜、薄荷叶以及沙漠中常见的灌木。棵棵黄松高耸入云。这时候,山路开始朝湖水平面缓缓而下,现在的焦点在成群结队的女孩身上,她们松散地束着头发,还头戴着那种农民经常用到的手帕,还有的戴着假发卷儿,脚上蹬着宽松的凉鞋,上面露着丰腴而又白花花的大腿。骑自行车的人在公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神情谨慎。时不时会有聒噪的小鸟“砰”的一声撞在行进的摩托车上,接着又“扑棱”一声飞走了。
离开这个村落又向前行驶了大约一英里,公路分出一条绕进山里的小路。这时我看见公路的路标下头竖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面写着:距小鹿湖一点七五英里。我径直将车开上了这条小路。起初的一英里路程里,道路两侧的山坡上还散布着零零星星的小房子,向前则没有了。接着,又有一条非常窄小的路分了出来,一块同样粗糙的木牌上写着:小鹿湖。私人道路。非请勿入。
我把克莱斯勒开进这条小道,小心翼翼地在那些裸露的巨型花岗岩之间穿梭迂回,接着驶过了一个分布有小瀑布、黑橡树、铁梨木以及熊果花树的僻静小路。有一只蓝背鹅鸟在路边高高的枝头上纵声鸣叫;一只松鼠怒不可遏地敲打着它抱在怀里的那颗松果,一边还朝着我念念有词;一只头顶鲜红的啄木鸟从正在进行的工作中停了下来,先是用一只发亮的小眼睛朝我瞅了瞅,然后躲在树干后面,又用另一只眼睛瞧瞧我……我继续往前行驶,来到了一扇由五根木条钉成的栅栏门前,这儿又竖着另一个路牌。
过了那扇栅栏门,我又在树林里弯弯曲曲地走了两百多码。突然,一个椭圆形小湖泊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湖周围有树林、岩石和杂草,宛如从一片卷叶落下的晶莹露珠。靠近湖的这一边有一处水泥结构的简易水坝。水坝上面有一排绳索围成的扶手;边上有一架老式水车;而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屋,是用当地的带树皮松木搭成的。
湖的对面有一幢很大的红木屋俯视着整个湖面,从小路走过去似乎远了一些,但如果从水坝上面穿过去则比较近了。再往前面一点还有两幢屋子,彼此之间隔着较远的距离。这三幢屋子都紧闭着大门、拉着窗帘,静得让人发寒。稍大点的屋子里挂的是橘黄色的百叶窗帘,还有一扇十二个窗格的窗户面朝着湖水。
从水坝上瞭望过去,湖的远端隐隐约约有一处小小的码头和一个环形的亭子,上头有一块扭曲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基尔卡尔营地。我倒觉得,这样一个营地似乎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于是,我下了车,朝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小木屋走去,这时候我听到屋后某个地方传来斧头砍东西的声响。
我敲了敲木屋的门。斧头的声音停了下来。某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叫喊声。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点了根烟。接着木屋角落里传来一阵非常不均匀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此人面相粗犷,皮肤黝黑,手里还拿着一把双刃斧。
他虽然不是特别高,但也算虎背熊腰,走起路来有些颠颠簸簸的,每走一步右脚就要稍稍向前踢一下,随即再绕一个小弧线。他的下巴呈暗色,没有剃胡子,蓝蓝的眼睛目光镇静,斑白的鬈发遮住了耳鬓,显得乱蓬蓬的,亟待打理。他穿着条丁尼布的裤子,上身有一件敞着的蓝衬衣,露出了粗壮有力的褐色脖子,嘴角还叼着根烟。他操着一口城里那种特有的粗犷口音说道:
“什么事儿?”
“是比尔·切斯先生吗?”
“是我。”
我挺起身来把金斯利的介绍信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递给了他。他接过去斜着眼睛看了看那张字条,然后笨重地回到木屋里去了;等他再度出现时,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他又仔细地往字条上看了又看。接着,他把字条收进衬衫的口袋里,扣好扣子,才把手伸了出来。
“很高兴见到您,马洛先生。”
我俩握了握手。他的手像木锉刀一样粗糙。
“您想看看金斯利先生的木屋?乐意为您效劳,老天哪,他不会真想卖掉它吧?”他稳健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用拇指朝湖对面比画了一下。
“没准儿是的,”我说道,“在加利福利亚有什么不能卖的?”
“谁说不是呢?那座木屋就是他的——红色木头的那幢。是用多节的松木搭起来的,复合式屋顶,石头造的地基和走廊,屋内有成套的卫浴设施,四周的窗子都是百叶窗,壁炉很大,大卧室里还有烧油的暖炉——老兄,这玩意儿春秋两季你都用得着——它用的是老式汽油,带木质的炉灶,全是一流货儿。整幢房子的造价可得有个八千美元,盖个山间别墅就该是这个价。此外,山里头还有个私人水库来提供用水。”
“有电和电话吗?”我也是出于友好地问他。
“肯定有电。可没有电话。现在也没法儿装。如果非得装,光是拉线过来就挺贵的。”
他用那双镇定自若的蓝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抛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他的模样倒挺像个酒鬼。他的皮肤很厚,还泛着些许油光,血管暴露,眼睛炯炯有神。
我问道:“那儿现在住人吗?”
“没。金斯利太太早几个星期住过那儿,不过她前几天又下山了。我猜她过不了多久又会回来吧。金斯利先生没跟您说吗?”
我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问:“为啥这么说?她也跟这套木屋一同销售吗?”
他微微地蹙了下眉,然后仰天大笑。这咆哮似的笑声就像拖拉机回火时的声音一般,把树林的寂静砸了个粉碎。
“老天哪,这可真绝了!”他喘着气说道,“她也跟这房子——”他又发出一阵大笑,接着嘴巴立即闭了起来。
“是啊,真是幢好房子,”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打量着我。
“床还舒服吗?”我问道。
他朝前倾了倾身子,笑了笑,说:“看来你是想让我在你脸上狠狠地揍上几拳。”
我张着嘴巴盯着他。“这可太突然了,”我说道,“我都没看到你出拳呢!”
“我怎么知道那床舒不舒服?”他怒声喝道,一边微微地弯下身子,好准备对我一顿胖揍。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我说道。“我也没必要非问你不可。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是啊,”他忿忿地说,“你以为我嗅不出一个探子的气味吗?我在全国很多地方都跟他们打过交道。你可真逊啊,老兄。金斯利也够逊的。所以他雇了个探子来这儿看我有没有穿他的睡衣?小鬼你给我听好了,要不是我腿脚不便,我能追到的女人——”
我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但愿他可别想着要把自己的瘸腿卸下来扔进湖里去。
“你这越说越离谱了,”我对他说道,“我到这儿来可不是调查你的风流韵事。我从没见过金斯利太太。今儿一早我才见到金斯利先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垂下眼睛,接着用手背狠狠地擦着嘴巴,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接着,他把手搁在眼前,攥了一个拳头,又松了开来,双眼盯着手指。那些手指有些发颤。
“对不起,马洛先生,”他缓缓地说道,“我昨晚出了趟门,喝了个晕晕乎乎。我自己待在这里有一个月了,都开始有点儿自言自语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喝上一杯,也许能顶点儿用?”
他的目光刷地一下盯着我,眼睛发亮地说道:“你有酒?”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拿在手上好让他看看盖子上头的绿色标签。
“我可消受不起。”他说道,“真他妈的消受不起。等我拿两个杯子来,要么你到屋里来?”
“我还是喜欢在户外享受这番美景。”
他迈开僵直的腿进了屋。过了不久,他拿着两只小圆杯走了出来。他往我身旁的那块石头上一坐,身上散发着一股汗味儿。
我拔开酒瓶上的金属盖儿,然后满满地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我们碰了碰杯,喝了起来。他把酒留在舌头上细细品味,怡然自得的微笑给他的脸上平添了一抹光彩。
“老兄,这酒可真不赖,”他说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中了什么邪才胡说八道。我想是一个人待在这儿心情多少有些阴郁吧。没有伴儿,没有朋友,没有老婆。”他顿了一下,斜着眼朝我看了看,继续说道,“尤其是没有老婆啊。”
我则是把目光放在蓝色的湖面上。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下,一条鱼跳出了水面,激起一丝光亮,扬起阵阵涟漪。清风徐来,松树尖头窸窣作响,好似柔波拍岸。
“她离开了我。”他娓娓说道,“一个月前弃我而去。那天是星期五,六月十二日。我会记住这个日子的。”
我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忘记往他的空杯里倒威士忌。六月十二日星期五不正好是克里斯特尔·金斯利太太原定回城参加聚会的那一天吗?
“但是,你是不会想听这些故事的。”他说道。然而,他那双黯淡的蓝眼睛里明显地闪动着倾诉的渴望。
“这本不关我的事,”我说道,“不过如果能让你舒服一些的话——”
他猛地点了点头。“就算是两个刚刚在公园长椅上见面的男人,”他说道,“也会开始谈论上帝。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点?可是,这两个男人到了各自最要好的朋友面前,是绝口不谈上帝的。”
“我知道。”我回答说。
他喝了口酒,眼睛呆呆地看着湖水。“她是个好女孩儿,”他轻柔地说道,“只不过有时候嘴上不饶人而已,但总归是个好女孩儿。我和穆丽尔算是一见钟情。一年零三个月之前,我和她在河边镇上的酒吧彼此相识。在那种酒吧里可不能指望能够遇上个像穆丽尔这样的女孩子,不过这等好事当真发生在我身上了。我们结了婚。我爱着她。我自知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可我却欺骗了她,我真他妈不是东西。”
我挪了挪身子,以此表示我还在听他说话。可我什么都没敢说,生怕抢了他的话头。我就这么坐在那里,手里的酒一点儿都没喝。我喜欢喝酒,可不喜欢在别人朝我掏心窝子的时候喝。
他继续伤感地说道:“可你也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吧?——所有婚姻都是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像我这种男人,普普通通,又一无是处,就想去找女人,找各式各样的女人。也许,这么说有些过分,不过事实恰恰如此。”
他看了看我,我示意听到了他说的话。
他又把第二杯酒一饮而尽。我把酒瓶递给了他。一只冠蓝鸦飞到了一棵松树上,接着从一个枝头蹦到另一个枝头,也没有挥动一下翅膀,甚至都没有停下来保持平衡。
“好啊,”比尔·切斯说道,“这山里的人都是半疯,我也跟着学他们的样子。我在这儿还不赖,不用交房租,每月还能领些抚恤金,我的转业费一半都买了战争债券,还娶了个应该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金发姑娘,而我却身在福中不知福,犯了傻。我去找了那个女人。”他朝着湖对面的红木屋狠狠地指了指。在傍晚残阳的映照下,房子也染上了牛血般的红色。“就在前院里,”他说道,“就在窗户下,她在我眼里就像是个卖弄风骚的小贱妇,一根一文不值的野草。老天啊,男人有时候可真傻啊!”
他第三杯酒下肚后,把酒瓶往一旁的石头上一放,接着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又在大拇指盖上划了根火柴,然后开始吞云吐雾。我张着嘴喘着气,像个入室行窃的贼一样一声不响。
“见鬼。”他终于又敞开了话匣子,“你会以为,如果我真想偷腥,好歹也该离家远一点儿,找个不一样的换换口味。可那边的那个骚娘儿们甚至连这点都不能满足我:她跟穆丽尔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金色头发,一样的身材,一样的体重,一样的种类,眼睛的颜色也差不多。可是,兄弟啊,除了这些,别的就太不一样了。漂亮是漂亮,可是也不比别人漂亮到哪儿去,对我来说更是平淡无奇了。那天早晨,我在那儿烧垃圾,像往常一样忙着自己的活儿。她走到小屋的后门,穿了件近乎透明的睡衣,薄得能让你能看见衣服底下的粉色奶头,慵慵懒懒地跟我犯贱。‘喝杯酒吧,比尔。这么好的早晨,可别累坏了。’而我呢,我太贪杯了,就进了厨房喝了一杯。接着我又喝了一杯,然后又是一杯,再然后就进了屋。我越是走近她,她就越是用那挑逗的眼神勾引我。”
他停顿了一下,用凄凉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刚才问我,她那张床舒不舒服,我就发火了。你没有别的意思,而我却陷入满满的回忆当中。的确啊——我睡过的那张床真的很舒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没往下接他的话茬儿,就这么让他的话音消失在一片沉默当中。他探过身,从那块石头上捡起了酒瓶,眼睛盯着它发愣,好像是在为该不该继续喝下去做着思想斗争。跟许多时候一样,依然是威士忌赢了上风。他先是用嘴对着瓶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使劲儿把瓶盖拧紧,好像这样就管用了似的。他又拾起一块石子,朝水里丢了过去。
“我那天从那水坝上回来,”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话音里已经满是醉意,“简直是飘飘欲仙了,心里琢磨着这事儿神不知来鬼不觉。我们男人一向看不准这些小事,你说对不对?什么狗屁神不知,鬼不觉。结果我什么也没有瞒过去。我听到穆丽尔数落我,她连嗓门都没有提一下,可是她说的那些话让我无地自容。是啊,我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她就这样弃你而去了?”在他沉默下来的时候,我问他道。
“就是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待在这儿。我觉得自己颜面扫地,没脸保持清醒了,于是我就跳进自己的福特车里,跑到湖的北面和两个跟我一样不成器的家伙凑在一起喝了个痛痛快快。不过,这也没让我觉得好受些。早上四点来钟,我回到家里,发现穆丽尔已经收拾东西走了。除了桌上的一张字条和枕头上她常用的面油味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他从一个皱皱巴巴的旧钱包里扯出一张翻旧了的纸片递了过来。这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蓝格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
抱歉,比尔。但是,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继续跟你过了。
穆丽尔
我把那张纸片递还给他:“那么,那边又怎么样了呢?”我一边扫视着对面,一边拿手指了指,问他道。
比尔·切斯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儿,想打个水漂儿,可没打成。
“什么都没发生。”他说,“同一天晚上,她也收拾行李下山了。我再也没有见着她。我也再不想见她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收到任何穆丽尔的音讯,一个字儿都没有。我完全不知道她会去哪儿。也许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但愿他待她比我待她要好。”
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摇了摇,说道:“你要是想过去看看金斯利的房子,现在就可以。谢谢你听我唠叨了这么久,也谢谢你的酒。拿着。”他拾起酒瓶,把余下的那些递给了我。
[book_title]六
我们一起下了山坡,来到了湖边,走在水坝顶端那窄小的小道上。比尔·切斯在我前头甩着自己那条僵硬的腿,手里抓着绑在铁柱上的绳索。我看到有一处地方的水漫过了水坝,正缓缓地打着转。
“明儿一早我就会用水车引走些积水,”他背对着我说道。“那玩意儿也就这点作用了。有个电影摄制组三年前造的它。他们在这里拍过电影。那个小码头也是他们的杰作。他们建造的大多数东西都被夷为平地或是被拖走了,但是金斯利还保留着那个码头和水车。也算是给这个地方添了些色彩吧。”
我跟着他走上一段牢靠的木台阶,来到金斯利木屋的门廊。他开了门,我们走进了这处寂静而温暖的房子。门窗紧闭的房间让人觉得有些闷热。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了重重光影。起居室呈长方形,令人心旷神怡,地板上铺有印第安式地毯,家具都包着铁边,带有内衬,窗帘是印花布的,地板则是普通硬木,屋子里的灯不多,每个角落都有一处小型吧台,周围摆了些圆凳。这个房间整洁而明亮,不像是有人匆忙离开的样子。
我们又进了卧室。其中有两间摆的都是单人床;另一间则放着一张宽敞的双人床,毛线织成的奶油色床罩上饰有梅红色的图案,比尔·切斯告诉我这间是主卧。一张漆木制成的梳妆台上摆有洗漱用品和各式碧绿色的瓷器以及不锈钢用具,当然还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化妆品。两瓶冷霜上标有吉勒雷恩公司的波浪形金色商标。这间主卧一整面墙全部是带拉手的衣橱。我拉开其中一个衣橱,往里瞧了瞧,似乎这里头装满了女性度假休闲服。见我翻弄这些衣物,比尔·切斯有些生气地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关上衣橱门,又打开那个下头嵌得很深的鞋柜,里面至少有五六双新鞋。我使劲合上鞋柜,然后站起身来。
比尔·切斯挺着身板站在我面前,伸着下巴,两只粗糙的大手握着拳插在腰间。
“你干吗要看女人的衣服?”他气冲冲地问道。
“我自有理由,”我说道,“例如,金斯利太太离开这儿后并未回家。她老公再也没有见过她。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他松了拳头,双手慢慢地垂在裤边。“果不其然,你真是个探子,”他恼火地说道,“第一直觉总是对的。我还差点儿变了主意。好家伙,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毫无保留。天哪,我可是聪明到家了!”
“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保守秘密的,”我说道,接着跟他一起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有一个绿白相间的大型灶台、一个黄松漆面的水池,设备间里有个自动热水器。厨房另一面开放式墙壁旁有一个布局明快的早餐室,那儿窗户很多,塑料餐具看起来价值不菲。灰色的碗架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碟子和杯子,还有一套锡质的餐盘。
这儿一切都井井有条,滴水板上没有一个脏杯子或脏盘子,四周也没有不干净的酒杯或是空空如也的酒瓶。没有蚂蚁,也没有苍蝇。不论德雷斯·金斯利太太的生活有多么放荡不羁,她也没有留下任何腌臜的痕迹。
我穿过起居室,又走回到前门门廊,然后等着比尔·切斯去锁门。待到他锁好了门,转身过来冲我瞪圆了眼睛怒目而视时,我开始说道:
“我可没逼你向我掏心窝子,不过我也没拦着你。金斯利没必要知道他老婆勾引过你,除非这背后还有些我不知道的隐情。”
“见你的鬼去吧!”他仍旧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好吧,我去见鬼。有没有可能你老婆跟金斯利老婆一块儿出走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道。
“你出去借酒浇愁,她俩没准儿吵了一架,接着和好了,然后互相哭诉。接着金斯利太太也许拉着你老婆下了山。她总该是开车走的,对吧?”
虽说这故事听起来荒诞不经,可他却较真儿了起来。
“不会的。穆丽尔不会向任何人哭诉衷肠。她从来都不会哭脸。如果她真想找个找人哭诉,她也绝不会挑那个小骚货。至于交通工具的话,她有自己的福特车。她可开不了我的车,因为我那台车的控制系统专门为我这条僵腿改过了。”
“这不过是我的即兴猜想罢了。”我说道。
“如果你的猜想成真了,那就活见鬼了。”他说道。
“对于一个朝着陌生人什么都敢倾诉的人来说,你倒是挺容易发火的。”我说。
他朝我逼近了一步,说道:“你想怎样?”
“听着,老兄,”我说道,“我竭尽所能地想把你当个好人。行行好,别这样行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放下双手,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拳头。
“好家伙,我可没少给你这一下午增光添彩啊!”他叹了口气,“你想沿着湖边走回去吗?”
“没问题,你的腿还受得了吗?”
“不差这一次,没事儿的。”
我们开始肩并肩地往回走,又像好朋友一样了。也许我们这种友好的气氛还能维持个五十码的距离。那条道勉强可以通行一辆汽车,略高于湖面,四周环绕着高耸的岩石。大约走到半路上,有另一幢稍小一点的以岩石为地基的木屋。第三处木屋则远在湖尽头的那一块几乎平坦的地面上。两处房子都是门窗紧闭,一副空置了很久的样子。
过了一到两分钟,比尔·切斯发话问道:“那个小娘儿们真跑了?”
“看起来是的。”
“你到底是警察,还是探子?”
“仅仅是个侦探而已。”
“她是跟别的男人一起走的?”
“我觉得像。”
“肯定是这样,没错的。金斯利也该料到会是这样。她的男伴可不少呢!”
“这儿有吗?”
他没回答。
“其中有没有个叫作莱弗利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道。
“这事儿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说,“她在艾尔·巴索寄了份电报,上头说她要跟莱弗利去墨西哥。”我从口袋里取出那份电报,递给他。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眼镜,读了读电报。接着他把电报交还给我,又放好眼镜,凝视着湛蓝的湖水。
“你对我说的话,我是不会跟别人说的。”我说道。
“莱弗利曾来过这儿。”他缓缓地说道。
“他确实承认自己在两个月前过来看过她,也许就在这里吧。然后他声称自己再也没见过她。我和金斯利先生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既有理由相信,也自然有理由不相信。”
“这么说,她现在没跟他在一起?”
“他是这样说的。”
“我觉得她可不会拿结婚说事儿,”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去佛罗里达度个蜜月才像是她的风格。”
“可是你就不能给我点确切消息吗?你有没有看到她动身,或是听到些确凿的消息?”
“没有,”他回答说,“就算我真的知道,我也不见得会跟你说。我是挺下贱的,不过还没下贱到那种地步。”
“好吧,至少你尝试过。”我说道。
“我又不亏欠你什么,”他说,“你跟这世上所有的探子都去见鬼吧!”
“好嘛,又去见鬼了。”我说道。
这时我们走到了湖的尽头。我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朝那个小码头走去。我靠在码头一边的木栏上,瞧见那个看起来像个环形亭子的东西不过只是两片撑起来的墙板而已,它们朝向水坝的方向呈平角对接在了一起。墙上加了个大约两英尺的吊顶,像戴了顶帽子一样。这时,比尔·切斯从我后边走了过来,然后靠在我身旁的栏杆上。
“不是我不领你的酒情。”他对我说道。
“我知道。这湖里有鱼吗?”
“有些成精了似的鳟鱼。不过没有新鱼苗。我平常不怎么钓鱼,主要是懒得去。不好意思,我刚刚又发脾气了。”
我咧着嘴笑了笑,然后靠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深邃而平静的湖水。朝下看时,湖水是绿色的。水下有一处漩涡,有一个绿颜色的东西灵敏地在水里游动。
“这就是个老鱼精,”比尔·切斯说道,“瞧瞧这老鳟鱼的个头!它真该为自己长这么胖而感到羞愧!”
水底有一块像是水下平台似的东西,我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于是问了问他。
“在水坝修起来之前,那玩意儿曾经是用作船舶停靠的平台。水坝立起来之后,它就沉到水平面六英尺之下了。”
一叶平底小船被一根磨旧了的缆绳松松垮垮地拴在码头的柱子上,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停泊在水面上,但也不是完全不动。气氛祥和宁静,阳光千娇百媚,在城市里可是找不到这种寂静的。我还真愿意在这里多待上几个小时,什么也不做,把德雷斯·金斯利、他的老婆和他老婆的男朋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我的侧身突然猛地被人一拉,原来是比尔·切斯,他叫嚷道:“你看那儿!”那声音犹如山雷一般震耳欲聋。
他那粗壮的手指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不放,这让我十分不快。他的身体则俯在栏杆上使劲儿地往下探,就像只觅食的潜鸟一样直勾勾地向下张望,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也变得苍白了起来。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起往下望,朝那个平台的边缘处看了看。
水下绿色的木头平台边上,有个什么东西正缓缓地从一片漆黑当中漂了出来,它停了一下,接着又慢慢地漂了回去,消失在平台下。
这个不明物体看上去很像是一只手臂。
比尔·切斯僵硬地直起腰来。他不发一语地转了个身,步履沉重地沿码头踱步。接着,他在一堆石头前弯下腰来,努力想要搬起其中一块石头,我都能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他挪出一块石头,把他举过胸前,然后抱着它朝码头走了过来。这块石头一定得有个一百磅左右的重量。他脖子上的肌肉在结实的褐色皮肤下绷得紧紧的,就像帆布下的绳索一样。他牙关紧闭,牙缝中传来一阵一阵的喘息声。
他来到码头边上,站稳身子把石头举得老高,先是保持了一会儿挺举的姿势,眼睛盯着水底,心里似乎在估测距离,然后嘴里发出一种模模糊糊的痛苦呻吟,身体则吃力地朝着颤颤巍巍的栏杆倾了过去,旋即将那块巨石砸入湖中。
石头落水时溅了我们一身湿。那块石头笔直地沉了下去,正好砸在了水下那块板子的边缘上,几乎落在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件漂来漂去的东西的位置。
那湖水先是翻滚了好一阵,接着涟漪慢慢地扩散开去,形状缓缓变小;中间则留下了一道气泡,接着传来一声闷响,好像是木头在水下开裂的声音,这声音比我们预想的来得要迟。一块老旧而发霉的木板突然蹿出湖面,锯齿状的一端伸了出来,长度足足有一英尺,然后它平着浮了起来,又漂走了。
湖水深处又变得清晰起来。什么东西在水里漂动着,但不是木板。它缓慢地浮了上来,是个又长又黑的物体,形状有些扭曲,上浮的过程中还在水中慵懒地打着滚儿。它就这么不紧不慢地从水面下浮了上来。我看了看,竟是件浸透了的黑色毛衣,还有一件墨黑的女式皮背心和一条裤子。我又看见一双鞋以及鞋子和裤子之间那难以直视的肿胀部分。接着,一缕暗黄色头发在水中铺散开来,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精心安排了一番,然后又旋转着重新扭作一团。
那个物体再一次翻转了过来,一只胳膊摆动着浮出水面,手已经被泡得浮肿畸形。接着又出现了一张脸,活像肿胀的灰白色肉团,面目全非,既没了眼睛,也没了嘴巴,简直就是一团灰色的脓包,一个披着人发的梦魇。
一条沉甸甸的绿宝石项链出现在应该是脖子的地方,项链的一部分已经嵌到肉里,大颗的绿宝石和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纠缠到了一起。
比尔·切斯紧紧地握住栏杆,连指节上的骨头都暴了起来。
“穆丽尔!”他的声音撕心裂肺,“老天爷啊,那是穆丽尔!”
这声音听上去来自遥远的地方,一路翻山越岭,穿过静悄悄的密林,最后才传入我的耳朵。
[book_title]七
木屋窗户后的柜台一角满满地堆着文件夹,上面满是灰尘。门玻璃上写着些黑色的字,字迹已经有些斑驳不清了。上头写着:警察署长,消防队长,小镇治安官,商会办事处。玻璃下头挂着美国劳军组织的卡片和红十字会的标识。
我进了门。房屋一角儿摆了一个圆肚火炉,另一角儿有一处柜台,后头则放置了一个活动书桌。墙上挂着一幅偌大的本地地图,旁边有块木板,上头有四个钩子,其中一个钩子上挂着件旧雨衣,看上去已经修修补补了很多遍了。柜台上满是灰尘的文件夹旁边放着一支普普通通的弹簧笔、一张吸墨纸和一瓶脏兮兮的黏稠墨水。桌子旁边的墙角处写满了电话号码,好像是小孩子费了老大劲儿写上去的一样,入木三分。
一个男人坐在桌子前头的木质扶椅上,双腿一前一后锚在地板上,活像是穿了一双滑雪板。他右腿顶着个痰盂,这痰盂大得好像能把一卷消防水管都给装进去。他脑背上戴着个汗迹斑斑的斯泰森毡帽,没有汗毛的双手十指相扣,悠闲地搭在肚子上,肚子下边系着条腰带,卡其布的裤子早被洗得褪了色。他的衬衫倒跟裤子挺搭配的,只是颜色比裤子更淡。衬衫的扣子一直紧紧地系到男人粗实的脖子上,外头没有打领带。他的头发是灰褐色的,只是鬓角两侧成了陈雪的颜色。由于臀部右边口袋里装着个手枪套,他坐姿的重心会略微向左倾斜。枪套里有一支点四五口径的手枪,露出半英尺,一直抵着他那壮实的脊背。他左胸前的警徽上弯了一个角儿。
他的耳朵很大,慈眉善目,下颌慢条斯理地嚼动着。他看上去像只松鼠一样让人感觉安心,可又完全不像松鼠那样局促不安。我喜欢他身上的一切。我靠在柜台上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冲我点了点头,然后一口把嘴里嚼着的烟草吐到了右腿下的痰盂里。这玩意儿落水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我点了根烟,目光四处寻找着烟灰缸。
“弹到地板上吧,孩子。”这个身材高大又和蔼友善的男人说道。
“你是巴顿警长吗?”
“是警长,也是治安官。反正是执法的事儿都归我管。就要选举了,这回有两个不错的小伙子要跟我竞争,没准儿他们会打得我落花流水。我这份工作每个月能赚八十美元,外加免费的房子、木柴和电。我们这个山沟又小又欠发达,这份收入可不算少啦。”
“我看没人能打败你了。”我说道,“你马上就要出名啦。”
“是吗?”他满不在乎地问我,往痰盂里吐了一口烟草。
“是的,如果小鹿湖那儿也归你管的话。”
“金斯利的地盘。当然归我管了。那儿出什么事儿了,孩子?”
“湖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我这话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叉开双手,用一只手挠了挠耳朵。接着,他抓着椅子的扶手,娴熟地把身下的座椅往后一踹,就站起身来。挺直身板的他显得高大威武,多余的赘肉倒让人觉得很可爱。
“是我认识的人吗?”他不安地问道。
“穆丽尔·切斯,我想你应该认识她,她是比尔·切斯的老婆。”
“是,我认识比尔·切斯。”他的声音稍稍强硬了起来。
“看起来像是自杀。她曾留下过一张纸条,上面好像是说她要出走一样,不过也可以理解成自杀遗言。她现在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根据情况判断,她已经泡在水里很久很久了,估计得有一个月了。”
他又挠了挠另一只耳朵:“根据什么情况做的判断?”他的眼睛往我脸上打探着,从容不迫而又不动声色,但的确是在打探些什么,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性急。
“他们两口子一个月前吵过一次。比尔跑到湖的北岸待了几个钟头。当他回到家以后,她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也再没有看到她。”
“我了解了,孩子,你又是何方神圣?”
“我叫马洛,是从洛杉矶来这儿看房子的。我有张金斯利写给比尔·切斯的字条。他在这湖边做我的向导,我们去了以前那些电影人建成的小码头。当时我们正靠在栏杆上往水底探视,发现有个像是胳膊的东西在水下平台处摇摇晃晃,就在以前那个停泊位。比尔往湖里丢了块大石头,那具尸体就浮了上来。”
巴顿看了看我,一动也不动。
“我说,警长,咱们到那儿去看个究竟,不是更好吗?那家伙孤身一人留在那里,受了很大刺激,都有些歇斯底里了。”
“他还留了多少酒?”
“没多少了。我原先有个一品脱的,之后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差不多喝光了。”
他走到活动桌的书桌前面,拿着钥匙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三四个酒瓶子对着光看了看。
“这瓶差不多是满的,”他一边说一边拍着其中一个酒瓶,“芒特弗农牌的。应该够他喝的了。县里不准我花钱买应急的酒,所以我只好这儿留一瓶儿,那儿留一瓶儿的。我自己是滴酒不沾。有时候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喝酒喝得把自己给毁了呢?”
他把酒揣在屁股左边的口袋里,锁上抽屉,然后把柜台翻转过来。他往玻璃门里头放了块牌子。我们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看那块牌子,上头写着:二十分钟后回来——尽量吧。
“我得下山去把霍利斯医生叫过来,”他说道,“我会马上回来接你。那是你的车吗?”
“是的。”
“那你可以在我回来经过这儿的时候跟在我后头了。”
他一头钻进车里。车上有一只警笛,还有两只红色的聚光灯,两个雾灯,一个红白双色的牌匾,上头写着“消防”二字。车顶上有个新装的警鸣器。后座上摆着三把斧头、两大卷绳子,还有一个灭火器。坐垫破败不堪,露出了几块肮脏的旧棉絮。车子踏板前的一个框子上摆着几桶汽油、机油和水,以备急用。车子后架的备用轮胎上又用绳子绑着另一只轮胎。车身上所剩不多的油漆积着半寸厚的灰尘。
车窗的右下角儿有一块写着大字的白色纸板,上面写着:“选民们,请注意,请继续选吉姆·巴顿做执法官。他太老了,干不动其他活儿了。”
他把车子转了个弯,沿马路开走了,车后飞扬着滚滚黄尘。
[book_title]八
他把车停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幢白色建筑物前头,然后走进屋子,过了不久,他带着另外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钻进了车子后座,坐在斧子和绳索之间。接着,这辆警车又开了出来,而我则发动了汽车跟在它后面。我们在主干道上小心翼翼地穿行,一路上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有的穿着便裤,有的穿着短裤,有的穿着法式水手衫,有的头戴印花方巾,有的膝盖突出,有的红唇娇艳。出了小镇,我们把车开上一处土山,然后停在一幢木屋前。巴顿轻轻地按响了警鸣器,一个身着褪色蓝工装裤的男人把门打开。
“上车吧,安迪。有差事。”
穿蓝色工装裤的男人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转身又钻进木屋里。等他回来的时候,他戴了个灰色的兽皮猎人帽,接着坐到巴顿车的驾驶位上,巴顿则往旁边挪了挪身。这家伙大约三十来岁,皮肤黝黑,体态轻盈,有些当地人所特有的那种略显邋遢且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们继续开赴小鹿湖,这一路我跟在后头吃的扬尘都足够烤上一炉子的泥巴饼了。开到那个由五根木条钉成的栅栏门前面时,巴顿下车把门打开,好让我们继续往湖那边驶去。等我们开到湖边时,巴顿又下了车,往湖边走了过去,眼睛朝着那个小码头张望了一下。比尔·切斯正光着身子、双手抱头地坐在码头上,有个什么东西就躺在他身旁湿淋淋的木板上。
“我们还可以往前再开一点儿。”巴顿说。
两辆车子又继续朝湖边上开了一段,接着我们四个人从比尔·切斯身后一起走到了码头上。那医生停下脚步,开始费劲地用手帕捂着嘴咳嗽,接着又仔细地看了看手帕。他长着一对凸眼,身板瘦削,满脸愁容,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女尸面部朝下地伏在木板上,两只胳膊底下有一根绳子。比尔·切斯的衣服堆放在木板另一头。他那条僵腿伸在身子前头,看上去有些扁平,膝盖上有几处伤疤。他弯着另一条腿,额头靠在上头。等到我们走到他身后时,他仍是纹丝不动,都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
巴顿从屁股口袋拿出那瓶芒特弗农牌酒,开了酒盖子,递过去。
“喝个痛快吧,比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比尔·切斯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巴顿和那医生也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那个叫安迪的从车子上取来一条满是灰尘的褐色毯子,然后把它丢在尸体上头。末了,他一声不吭地走到一棵松树底下,呕吐了起来。
比尔·切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瓶子搭在他那只裸露弯曲的膝盖上,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用一种僵硬的声音嘟囔起来,眼睛谁都不看,全然不像是要找谁倾诉的样子。他说到了吵架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不过没有扯到吵架的原因,也丝毫没有提到金斯利太太。他还说在我走了之后,他找了根绳子,脱光衣服跳下水,把尸体捞了上来,接着把它往岸上拖,又把它一直背到这个小码头上。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他又下了水,不过也没必要告诉我们其中的缘由。
巴顿往嘴里塞了一撮儿烟草,一字不说地嚼着,镇定自若的眼睛里空无一物。接着,他咬紧牙关,俯下身子,掀开尸体身上盖着的毛毯。他小心翼翼地给尸体翻了个身,生怕弄碎了的样子。夕阳投射在那环分量还不轻的绿宝石项链上,这玩意儿有一半都嵌进尸体肿胀的脖子里了。项链上的宝石雕工不精,黯淡无光,像是皂石或是假玉。一条镀金链条将这些宝石串联在一起,链子带有鹰形扣钩,配有发光小饰物。巴顿伸了伸他那宽大的后背,然后往一条黄褐色手帕上擤了擤鼻子。
“你怎么看,医生?”
“什么怎么看?”突眼男怨怒地说。
“死因和死亡时间。”
“别傻了,吉姆·巴顿。”
“什么都看不出来,对吗?”
“这还能看出来?我的老天!”
巴顿叹了口气。“倒像是溺水而亡。”他说道,“但也说不准。有些案子里死者也可能是被刀捅死的,或者被毒死什么的,然后罪犯会把死者投入水里,好混淆视听。”
“难道这种情况在你这儿很常见?”医生不怀好意地反问道。
“说实话,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只见过一桩谋杀案。”巴顿用眼角看着比尔·切斯说道,“就是住在湖北岸的米查姆老爹。他在西迪谷有个小木屋,到了夏天他会回到贝尔托普附近的山沟里淘金,他在那儿有个矿。去年秋天人们找不见他了,隔了不久又下了场大雪,把他家房顶一角儿都给压塌了。于是我们跑到他那儿想把屋顶支起来,想着老爹大概是跟谁也没说,一个人兀自下山过冬去了,也算是这些个淘金的老家伙惯用的伎俩了。可是呢,老爹压根儿就没下山,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是脑后被人砍进了一把斧子。最终我们也没能查出凶手。有人猜老爹藏着一小袋夏天淘来的金子,由此引来血光之灾。”
他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安迪,这位戴着兽皮猎人帽的男人一边用手摸了摸嘴里的牙齿,一边说道:
“因为我们知道是谁干的,就是盖伊·鲍勃。只不过在我们发现米查姆老爹尸体的九天之前,盖伊就得肺炎死了。”
“是十一天前。”巴顿说道。
“九天前。”戴兽皮猎人帽的男子说。
“安迪,这事儿发生得有六年时间了,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过你怎么知道是盖伊·鲍勃干的?”
“我们在盖伊的小木屋里发现了将近有三盎司的小金块,还有些金砂。盖伊的矿里顶多出些金砂,老爹的金矿倒是有好几次采到了铜子儿大小的金块呢!”
“好吧,像是这么一回事,”巴顿含糊地冲我笑了笑,继续说道,“圣人都难免会忘事,不是吗?再小心谨慎也没用。”
“别跟我玩你们这些条子的把戏了,”比尔·切斯一边厌烦地说话,一边套上裤子,接着又坐下来穿上鞋子和衬衫。一切妥当之后,他又伸手拿过酒瓶痛饮了一口,再把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到木板上。临了,他又把自己那双布满汗毛的手腕向巴顿送了过去。
“你们这些家伙要这么想的话,把我拷上岂不痛快?”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巴顿没有搭理他,而是走到栏杆边头往湖底俯看。“尸体出现在这儿倒挺有趣的,”他说道,“这儿几乎没有水流,如果有的话也该是往水坝流过去的。”
比尔·切斯把手腕放了下来,低声说道:“她是自杀,你这个笨蛋。穆丽尔水性非常好,她准是先潜进水里,然后游到木板底下,再把水吸了进去。一定是这样的,没有别的可能。”
“我倒觉得不像,比尔。”巴顿温和地回答他。他的眼神耐人寻味。
安迪摇了摇头。巴顿看了看他,狡黠地笑着说道:“又怄气呢?安迪?”
“我跟你说,就是九天。我刚刚又推算了一遍。”戴兽皮猎人帽的男人表情执拗地说道。
医生甩了甩胳膊,转身离开了。他一只手搭在头上,又开始往手帕上咳嗽,然后再一次聚精会神地端看着手帕。
巴顿朝我眨了眨眼,然后往栏杆下啐了口唾沫,说道:“安迪,咱们开工吧。”
“你有没有试过把尸体拖到六英尺深的水里?”
“没有,从没有过,安迪。不过这事儿用绳子办不到吗?”
安迪耸了耸肩,然后说道:“如果用了绳子的话,尸体上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如果你非得这么暴露自己的话,那你还费得着把尸体藏起来吗?”
“可能是时间问题。”巴顿说着,“那家伙指不定有别的什么事要做。”
比尔·切斯朝他俩吼了一声,又从脚下抄起酒瓶。我看过这些山民那一张张严肃的面庞,真弄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巴顿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不是说有张纸条吗?”
比尔·切斯从自己的钱包里捣鼓出那张折好的纸条。巴顿接了过来,慢慢地看了看。
“这上头好像没写日期。”他说道。
比尔·切斯面目阴沉地点了点头,回答说:“是没有。她一个月前出走的,六月十二号。”
“她以前也离开过你一次,没错吧?”
“没错。”比尔·切斯盯着他说,“那得是去年十二月下头一遭雪之前的事儿了。当时我喝醉了,和一个妓女过了夜。这之后她就出走了一个星期,回来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不过是对我说,她必须出去过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她都跟一个曾在洛杉矶一起打工的女孩一起生活。”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巴顿问道。
“她没跟我说,我也没问。不管穆丽尔怎么做,我都不会过问。”
“当然。她那回留了字条给你吗?比尔?”巴顿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有。”
“这张字条看上去得有些时日了,”巴顿又拿出纸条问道。
“我带在身上有一个月了。”比尔咆哮道,“是谁告诉你她曾离开过我的?”
“我忘了。”巴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地方。除非是夏天有很多生人来,不然街坊邻居们的消息可是很灵通的。”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接着,巴顿打破了沉寂:“你肯定她是在六月十二号出走的?还是说你认为她是在那天走的?你刚才说湖对面的那些人当时也在这里吗?”
比尔·切斯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脸色又低沉了下来:“问问这个探子吧——要是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的话。”
巴顿看都没看我一下,他遥望着湖对面的山峦,淡淡地说:“比尔,这位马洛先生根本没向我透露任何事情,只说了这尸体是怎么浮上来的,死者是谁。还有就是穆丽尔出走——姑且说是你这样认为的吧,然后你给他看了那张字条。我想他说这些也无可厚非,难道不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比尔·切斯垂下脑袋,盯着离他几英尺远的那具盖着毯子的尸体。他攥紧了拳头,一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滑了下来。
“金斯利太太当时在这儿。”他说,“她在同一天下了山。其他木屋里没有别人。佩里一家和法奎尔一家这一整年都没上过山。”
巴顿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无言的氛围弥漫着,好像在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信息。
接着比尔·切斯突然狂暴地喊道:“把我抓起来吧,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没错儿,都是我干的!我淹死了她!她是我的女人,我爱她。我就是个下三滥的家伙,永远都不会再有长进了,可不论如何,我都爱她。你们这帮家伙也许不会懂,也别费那个劲儿了。把我抓起来吧,他妈的!”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比尔·切斯低头瞧了瞧自己那双攥紧了的褐色拳头,然后抡起来重重地往自己脸上砸了一下。
“你这不可救药的狗崽子。”他喘着粗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的鼻子开始缓缓地流血。他站起身来,任由鼻血流到他的嘴唇上,继而沿着他的嘴巴一直流到下巴上,还有一滴血慢慢地落到了他的衬衫上。
巴顿平心静气地说道:“比尔,我们得把你带下山做个问讯。你应当明白,我们并不是在指控你,只是下边警署的人必须找你谈谈。”
比尔·切斯阴沉地说道:“我能去换身衣服吗?”
“当然可以。安迪,你同他一块儿去。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帮我们理清案情。”
他们沿着湖边的小径走远了。那医生清了清嗓子,然后眼睛望着湖水,叹着气说:
“吉姆,你想用我的救护车把尸体运下山,对吧?”
巴顿摇了摇头。“不。咱们这个县可够穷的了,医生。我想我们得找个比救护车更加便宜的办法来把这位太太运下山。”
医生气冲冲地掉头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指望我出钱给她办葬礼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巴顿叹了口气。
[book_title]九
新舞厅对面那条街的角落有一处棕色的大厦,那儿就是印第安海德宾馆。我把车停在了宾馆前坪,然后到它的卫生间洗了洗脸和手,再把头发上掉落的松针一一清理出去,这才走入了与大堂相连的餐厅。整个餐厅里头人山人海,穿着休闲夹克的男人们满嘴酒气,染着血红色指甲油的女人们挥动着脏指节,发出阵阵尖锐的笑声。大堂经理倒颇有些硬汉色彩,外头仅套着件灰色衬衫,嘴里叼着烂掉的雪茄,一副“本店预算不足”的样子,在大厅里头来回巡视。柜台处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费劲地鼓捣一台收音机,满心想收听到有关战争的新闻。可那收音机却总是发出静电干扰的杂音,听起来像是在往土豆里掺水。房间角落深处,有一支由五人组成的乡间乐队,他们身上的白色夹克和紫色衬衫一点儿也不合身,不过他们的表演倒挺卖力的,满心想要盖过酒吧里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在满屋子的烟雾和酒声酒气的喧闹中,保持麻木不仁的微笑。狮峰的夏天——这一美妙的季节,真是一派活力四射的景象。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所谓的“便餐”,喝了一口白兰地,又不情愿地咽了口饭,然后出了宾馆,往大街上走。天色虽然还亮着,有些霓虹灯却已然开始闪耀。傍晚的街头充满了各式欢欣鼓舞的声音,有车水马龙的汽笛声,孩童们兴奋的叫喊声,皮球的啪嗒声,还有撞击声。射击游戏厅里传出点二二口径手枪欢快的打靶声,自动点唱机里疯狂地传来阵阵歌曲声。不仅如此,湖面上还传来快艇呼啸而过的轰鸣声,那架势好像是在玩命地追逐着什么东西。
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克莱斯勒小车里坐着个姑娘,她身材苗条,一脸严肃,头发呈褐色,穿着一条深色裤子,正抽着烟跟坐在我驾驶位上的一个牛仔模样的小伙子聊天。我绕到车子另一边,坐了进去。牛仔提了提裤子知趣地离开了,可那个姑娘却没有一丝去意。
“我叫波尔蒂·凯珀尔。”她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白天在这儿做美容师,晚上为狮峰旗报工作。请原谅我坐在你的车里。”
“没关系。”我说,“你是只想坐在这儿,还是想让我开车送你一程呢?”
“你可以把车往前开一点儿,再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马洛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跟我聊一会儿的话。”
“你们这儿消息还挺灵通的嘛。”我一边说一边发动了汽车。
我把车开过邮局,来到一处拐角儿的地方,那里有个蓝白色箭头,上面写着“电话”二字,顺着小路朝湖那边指去。我在那儿拐了个弯,经过了电话亭——其实那也不过是一个前边围着草坪的小木屋而已。接着,又经过了另一间小木屋,然后把车停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栎树跟前,整个小路连同足足五十英尺远的地方都受这棵大树枝叶的荫蔽。
“这儿行吗,凯珀尔小姐?”
“应该称呼我凯珀尔太太才对。不过还是叫我波尔蒂好了,每个人都这么叫我,没关系。很高兴认识你,马洛先生。我知道你来自好莱坞,那座罪恶之城。”
她朝我伸出了一只棕色的手,很结实,我便同她握了握手。看来因为经常给身材臃肿的金发太太们上发卷,她的手像掘冰人的钳子一样十分有劲儿。
“我刚和霍利斯医生谈过了,”她说,“也就是可怜的穆丽尔·切斯的事儿。我想你也许能提供更多的细节。我听说是你发现的尸体。”
“事实上是比尔·切斯发现的。我不过是跟他在一起罢了。你跟吉姆·巴顿聊过了吗?”
“还没有。他下山去了。反正我觉着他也不会跟我聊很多。”
“他正争取连任呢。”我说道,“何况你还是个记者。”
“吉姆可不是政客一类的人,马洛先生。而且我也很难把自己定义成一个记者。我们这家小报还处于相当不成熟的阶段。”
“好吧,那你想了解些什么?”我朝她递了根烟,并为她点了火。
“跟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我带德雷斯·金斯利的引荐信到这儿看房子。比尔·切斯带着我四处转了转,还跟我聊了起来,说她老婆离开他出走了,并把她留下的字条给我看了看。我带了瓶酒,他就借酒浇愁了。他喝了酒之后情绪低沉,话匣子就更止不住了,不过他本来就很孤独,渴望着找人倾诉。就这么回事儿吧。我对他了解不深。回去的时候,我们绕到湖的那头儿,还去了那个小码头,这时比尔发现有只胳膊从水底的木板下面漂了出来,后来认定那是穆丽尔·切斯的尸体。我猜,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从霍利斯医生那听说她在水下泡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
“是的,大概在比尔还以为她离家出走的那整整一个月里,她都在水里泡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那张字条可以理解为自杀前的遗言。”
“有没有什么疑点呢,马洛先生?”
我朝她瞥了一眼。她那蓬松的褐色头发下面,一双若有所思的黑色眼睛正打量着我。时近薄暮,天色渐暗。阳光的亮度稍稍有些改变。
“我猜警察对这类案件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疑问吧。”我说道。
“那你呢?”
“我的意见无关紧要。”
“不妨说说看?”
“我不过是在今天下午认识比尔·切斯的,”我说道,“他给我留下一个性烈如火的印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又不是什么圣人。不过他看上去一直爱着自己的老婆。而且,我无法想象,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老婆在码头水底下腐烂发酵一个月,却还装成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我也想象不出他每天迎着朝霞,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望着那蓝湛湛的水面,心想着这水下泡着个什么东西,回想着发生的一切,而且他明明知道是他亲手把她抛到水里去的。”
“换作我也是无法想象,”波尔蒂·凯珀尔轻声说道,“任何人都想象不了。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类事情曾发生过,未来还有可能延续。马洛先生,你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吗?”
“不是。”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是干哪一行的?”
“恕不奉告。”
“这跟说了没有两样。”她说道。“何况霍利斯医生都听到你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吉姆·巴顿。我们办公室有洛杉矶的姓名地址录。这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你可真是太好了。”
“而且我以后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她说道,“如果你不想让我说出去的话。”
“我需要为此付出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她说道,“你不用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我可不会鼓吹自己是个多么多么优秀的记者。而且我们也不会刊登任何让吉姆·巴顿难堪的内容。吉姆是个好人。不过,这案情总有值得披露的地方,是吧?”
“不要急着下结论。”我说道,“我对比尔·切斯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穆丽尔·切斯也不感兴趣吗?”
“我干吗要对她感兴趣呢?”
她在仪表盘下方的烟灰缸里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掐灭。“你怎么说都行,”她说道,“不过如果你还有所不知的话,我这儿倒有些你感兴趣的消息。六个星期之前,我们这儿从洛杉矶来了个叫德·索托的警察,他是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粗鲁得很。我们都不喜欢他,从不跟他多讲一句话——我是指包括我在内的旗帜报办公室里的三名员工。他带着一张照片,说他想找一个叫作米尔德里德·哈维兰的女人。他说这是警察的公务。那张照片平淡无奇,不过是张放大了的快照而已,并不是警察专用的那种寻人照片。他听说这个女子就住在我们这一带。那张照片上的女子像极了穆丽尔·切斯,只不过头发有些发红,发型也跟穆丽尔待在这儿的时候不一样,眉毛也画成了两道细线,弯弯的,这可会让一个女人的面貌焕然一新。不过那照片上的女人还是挺像比尔·切斯的太太。”
我拍打着车门,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有跟他说。首先,我们无法断定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其次,我们不喜欢他的态度。最后,就算我们能断定,并且喜欢他的态度的话,我们也许也不会让他去找她的麻烦。我们犯得着吗?每个人都干过些不齿的事情。就拿我自己说说吧,我曾结过一次婚——嫁给了一个雷德兰大学的古典语言学教授。”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原来你的背后也有一段故事啊。”我说道。
“那当然了。但是我们在这儿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而已。”
“这个叫德·索托的人有没有去见吉姆·巴顿?”
“肯定啊,他一定见过了。可吉姆没提这档子事。”
“他给你看警徽了吗?”
她略加思索,然后摇着头说道:“我印象里他没有给我们看警徽。我们只是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不过他那举止行为倒挺像城里凶悍的条子。”
“不过对我来说,这似乎恰恰说明他不是个警察。有没有人对穆丽尔说过这个人?”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沉默着看了看车窗外头,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来点了两下。
“我跟她说过。我就不该管这桩闲事的,对吧?”
“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稍显尴尬地给了我一个颇具意味的微笑,好像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还搞砸了一样。然后她就走了。但是,我的确觉得她的眼神中有那么一丝的不对劲儿,就那么一瞬间的样子。马洛先生,现在这个穆丽尔·切斯还是丝毫提不起你的兴趣吗?”
“我为什么要对她感兴趣呢?在今天下午来到这里之前,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人。我可没撒谎。而且我也从没听说过一个叫作米尔德里德·哈维兰的人。要开车送你回城里去吗?”
“噢,不必了,谢谢!我走路回去,不过几步路而已。非常感谢你。我真希望比尔不要搅进这档子事里头,何况现在的局面可是一团糟。”
她下了车,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接着就头一仰,笑着说道:“人们都说我是个称职的美容师,我希望这是真的。不过我这个记者当的却是一塌糊涂。晚安啦!”
我向她回了句晚安,然后她就在这茫茫夜色中渐行渐远。我坐在车里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上,转了个弯儿就不见了。接着,我走出自己的克莱斯勒,朝电话公司那间小小的乡间小屋走了过去。
[book_title]十
一只家养的雌鹿悠闲地穿过马路,来到我的面前。它的脖子上戴着个皮质项圈,我拍了拍它那粗糙而毛发浓密的脖子,然后走入了电话局。一个穿着休闲裤的小女孩坐在一张矮桌后头看书。她替我查了查打到比弗利山庄的电话费用后,又帮我找了些零钱。电话间在外头,靠着房子前面的墙上。
“我希望你能喜欢这儿。”她说道,“这里十分寂静,叫人放松。”
我进了电话间,然后关了门。用这九十美分我可以跟德雷斯·金斯利通话五分钟。他这会儿待在家里,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只是通讯过程中满是山区里的杂音。
“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我的语调像是喝高了一样,但听上去仍是那么坚定而自信。
“我发现的东西可太多了。”我回答说,“不过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信息。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这有什么关系?”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尚且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而你可要有些心理准备了。”
“好吧,你说吧,不论是什么都尽管说。”他说道。
“我跟比尔·切斯长谈许久。他是个孤独的家伙。而他的老婆又离开他出走了——那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之前他们俩吵过一架,等他出去买醉回来,就发现她走了。她还留了张字条,说自己宁愿去死也不愿意跟他继续过了。”
“我猜比尔准是喝多了。”金斯利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他回到家以后,两个女人都走了。他不知道金斯利太太上哪儿去了。莱弗利五月的时候到过这里,不过之后再没来过。这点莱弗利自己也承认了。当然,莱弗利自然也可以在比尔喝醉的时候来个回马枪,不过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的话应该会有两辆轿车开下山。我觉得金斯利太太和穆丽尔·切斯有可能一同下了山,不过穆丽尔也有一辆自己的车。这个想法虽然不值一提,好歹还是被另一处事态进展给推翻了。穆丽尔·切斯根本没有出走。她跑到你那私人湖泊里去了。今天才打捞出她的尸体。我当时就在现场。”
“我的天哪!”金斯利听上去十分惊骇,“你是说她自己投湖淹死了?”
“也许吧。她留下的那张字条可以解读成自杀遗言。不过,既然能够这么理解的话,自然也可能有别的解释。她的尸体就沉在小码头水下,卡在木板下面。当时我和比尔两个人正站在码头上朝湖里张望,他看到水下有个胳膊状的物体漂来漂去。于是,他把她捞了上来。然后警察把他逮捕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就快崩溃了。”
“我的天哪!”金斯利再次惊叹道,“我猜他熬不过这次打击。有没有迹象表明他……”金斯利的声音顿了一下,这时接线员进了门催我再交四十五美分的话费。我往投币机里放了五毛钱,电话又重新接通了。
“表明他什么?”
金斯利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通透起来,我听到他说:“表明是他杀了自己的老婆?”
我说道:“嫌疑很大。这儿的治安官吉姆·帕顿对字条上没有日期深感怀疑。看上去她以前曾离开过比尔,跟某个女的住在一起。巴顿似乎怀疑比尔拿了张以前的字条应付了事。不论如何,他们还是把比尔带到圣·伯纳迪路问讯了,还把尸体运下山验尸去了。”
“那你又是如何看的?”他缓缓地问道。
“这个嘛,是比尔找到的那具尸体。而且他没必要带我往码头那边兜风。穆丽尔的尸体本可以在水中泡上更久,甚至永远都没人发现。字条也完全可以显得很旧,毕竟比尔把它放在了钱包里,还时不时地还拿出来思来想去。而且,如果要在字条上加个日期又不是什么难事。我想说的是,类似于这样的字条往往是不会写上日期的。写这种字条的人大多匆匆忙忙,不大在乎日期。”
“想必尸体已是面目全非了吧。他们现在还能发现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们的设备会有多么精良。不过我觉得,倘若穆丽尔是淹死的话,他们总还是能够调查出来的。而且,即使是长时间的浸泡和腐烂也无法消抹掉尸体身上受到的暴力痕迹。他们查得出穆丽尔之前是否受过枪伤或是刀伤。如果喉部的舌骨断裂了的话,他们也可以认定她是被人勒死的。对我们来说,当务之急在于我必须交代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而且,我也不得不在案件审理过程当中出庭做证。”
“这可糟了。”金斯利大声喊道,“糟透了。你准备怎么办?”
“在我回去的路上,我会在普莱斯考特宾馆停留片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你的太太和穆丽尔的关系融洽吗?”
“我觉得还行。克里斯特尔大多数时候都挺有人缘。不过,我跟穆丽尔不怎么熟。”
“那你认识一个叫米尔德里德·哈维兰的人吗?”
“什么?”
我又把那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不认识。”他说道,“有什么不妥吗?”
“我一问问题,你就又丢回一个问题给我。”我说,“倒没什么不妥。你不认识米尔德里德·哈维兰没关系。更何况你跟穆丽尔又不怎么熟。我明天早上再跟你打电话吧。”
“行,”他犹豫了片刻,“我很抱歉让你卷入这些麻烦当中,”他补充说道,接着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道了句晚安,这才挂了电话。
电话铃突然又响了起来,那个长途电话接线员说我多塞了五分钱。我说了些我就爱往洞里塞东西之类的俏皮话,可她却不以为意。
我走出电话亭,深吸了一口气。那只戴着项圈的雌鹿正站在马路尽头的栅栏中间。我试着把它往马路边上推,可它却不肯挪窝。我只好翻过栅栏,回到克莱斯勒车上,驶向小镇。
巴顿的警察局里亮着一盏灯,只是里面空无一人。门口玻璃窗的位置还挂着那块“二十分钟后回来”的牌子。我继续把车开到停船码头的位置,然后又往空空如也的湖滨浴场边开去。碧水柔波之上依然有几艘小机动船和快艇在闲逛。湖对面的小山坡上,小得像孩童玩具似的房屋里正闪着点点光亮。群山峰峦之上,一颗明亮的星星正在东北的低空方向徐徐闪烁。一只知更鸟正栖息在百来英尺的栎树上,等待着夜色更黯淡些,好唱起它的晚安曲。
没过多久,天色更暗了,知更鸟也就唱着歌儿朝着无边无际的天空飞走了。我把烟弹到静如明镜般的湖水里,然后钻进车,往小鹿湖的方向开去。
[book_title]十一
通往私人车道的门被铁链锁上了。我把克莱斯勒车停在了两棵松树之间,然后爬上了门,轻手轻脚地沿着车道向前走,直到隐隐发亮的小湖突然出现在我的脚下。比尔·切斯的木屋一片漆黑,湖对面的三幢房子则在浅色花岗岩的映衬下,显现出突兀的轮廓。泛着白光的涓涓细流从水坝顶部缓缓流过,然后近乎无声地沿着倾斜的坝面流入下方的小溪。我侧耳倾听,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切斯家小屋的前门锁上了。我只好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门,结果发现上头也挂着条链锁。我便顺着墙继续走,摸索着纱窗的方位,然而它们都关着。另一扇高一点儿的窗户上则没有纱窗,它正处于北墙中央位置,是一扇农舍里常见的小型双开窗户。这扇窗也锁上了。我按兵不动,四下探听,没有任何风声,就连旁边的一草一木也如同影子一样无声无息。
我试着用小刀往两扇窗户中间撬过去,不过没有撬开,窗户的挂钩纹丝不动。我倚着墙略一思索,然后抄起一块石头往两扇窗户的接缝处砸了过去。伴随着木头断裂的一声闷响,窗户的插梢从木窗上弹开,整个窗户向漆黑的室内敞开。我顺势爬上窗台,一条腿先慢慢地挤进窗去,接着翻了个身,就这样进了屋。我转过身子,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动静。这儿的高海拔再加上刚刚进来时费了些气力,我有些气喘吁吁。
突然,一道刺眼的光柱明晃晃地打在我的脸上。
一个十分镇静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停下来歇一会儿,小子。你肯定是累坏了。”
手电筒发出的光柱把我像一只压扁了的苍蝇一样老老实实地钉在了墙上。接着传来一声电灯开关的声音,桌上一盏灯亮了,手电筒也随之熄灭。吉姆·巴顿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老式的棕色安乐椅上,一条褐色的穗边桌布垂下了一角儿,一直搭在巴顿的双膝上。他还是下午的那一身穿着,只不过多套了一件皮质的无袖上衣,保不准史蒂芬·格罗弗·克利夫兰[1]履行首个任期的时候就有这背心了。他的手里除了手电筒之外别无他物,双目空灵,下颌则颇有节奏地嚼动着。
“小子,你除了破窗而入,还想干点儿什么呢?”
我抽了把椅子,骑坐在上面,胳膊搭在椅背上,扫视了一下这间小屋。
“我本来有个主意。”我说道,“起初设想得还不错,可眼下还是算了吧。”
这间木屋里面比外头看上去要大一些。我现在正在房子的起居室里头。这里摆着几件廉价家具,松木地板上铺了条破旧的地毯,一张圆桌靠着墙壁,桌子旁摆了两把椅子。穿过一扇敞着的门,可以瞥见里头那个又黑又大的厨灶的一角儿。
巴顿点了点头,然后用他那毫无敌意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我。“我听到有车子驶过来。”他说道,“我就知道目的地一定是这里。你的脚步倒挺轻巧的,我一点儿都没听到你走路的声音。我开始对你有些好奇了,小子。”
我什么也没说。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叫你‘小子’,”他说道,“我这人本不该如此随便,但也是习惯使然,改不掉了。在我看来,任何没长点花白胡子或是没得过关节炎的家伙都是‘小子’。”
我回答说他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不介意。
他笑了笑。“洛杉矶电话薄上的侦探多如牛毛。”他说,“不过只有一个叫作马洛的。”
“你查这个做什么呢?”
“你可以管这叫讨人嫌的好奇心。加上比尔·切斯告诉我说你是干探子这一行的。可你自己却什么都没说。”
“我本来是想瞒着你的。”我说道,“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儿麻烦也没有。我是个耐得烦的人。你带了证件吗?”
我掏出钱包,给他看了这又看了那。
“要我说,你这身板干这行倒挺合适的。”他心满意足地品评道,“而且你也长着一副城府很深的脸面。我猜你到这小屋里来,是想找些什么东西吧?”
“没错。”
“我自己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刚从山下回来我就马不停蹄地到这儿来了,我是说我中途在自己那小屋里待了没多久就折返回来了。不过,我是不会让你搜查这里的。”他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接着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你说,你是受了谁的雇用?”
“德雷斯·金斯利。我是来找他老婆的。她一个月前从这儿离开他出走,所以我也从这儿开始找。她应该是跟个男人一起出走的,不过那男的矢口否认。我就想没准儿在这里能找到些线索。”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我们只能相当确定地追踪到圣·伯纳迪路,然后是艾尔·巴索,接着线索就断了。不过我的调查才刚刚起步。”
巴顿站起身来打开了小屋的门。一股刺鼻的松树味道扑了过来。他朝门外吐了口痰,又坐了下来,用手打理了一下自己斯泰森毡帽下那土黄色的头发。他几乎从不摘帽子,因此当他把帽子摘下来的时候,还是挺让人不习惯的。
“你对比尔·切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吗?”
“一点儿也没有。”
“我猜你们这些家伙干过不少拆散别人婚姻的事情吧。”他说道,“我觉得干这档子事可有些不道德啊。”
我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金斯利不想让警察帮忙找他老婆,是吧?”
“的确。”我回答道,“他太了解她了。”
“你说的这些没有一样能解释清楚你为什么会想到比尔家搜查一番。”他一语中的地说道。
“我不过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罢了。”
“见鬼。”他说道,“你就不能找个像样点儿的理由?”
“那就说我对比尔·切斯感兴趣吧。不过这也不过是因为他身陷麻烦,还挺可怜的——尽管他是挺不争气。如果真是他杀了自己的老婆,那么在这儿就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如果不是他干的,在这儿也能找到些线索,证明他清白无辜。”
他歪着个脑袋,像只警觉的鸟儿一样问道:“能不能举个例说一下什么样的东西能给你带来线索呢?”
“比如衣服啦、私人首饰啦、盥洗用品啦,也就是所有女人离家出走、不打算再回来时带走的东西。”
他往后仰了仰身子,说道:“可她并未出走啊,小子。”
“那么这些东西应该都还在这里。如果果真如此,比尔也一定能注意到,由此一来,他也就知道她没有走了。”
“老天爷,这两种情形我一个都不喜欢。”他说道。
“但如果他谋杀了她的话,”我说,“他会紧接着把这些她出走时应该带上的东西统统处理掉。”
“你凭什么觉得他会这么做呢,小子?”泛黄的灯光把他的一边脸照成了黄铜色。
“我知道她有台福特小车。除了这台车以外,我觉得他会把能烧掉的东西都烧掉,烧不掉的东西都埋到树林里去。丢进湖里可不保险。但是他没法儿把她的车子烧掉或是埋掉,那么,他能开那辆车子吗?”
巴顿表情有些吃惊地说道:“当然可以。他右腿的膝盖不能弯,所以他踩刹车时有些不利索,不过他可以将就着用手刹啊。比尔自己的福特车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刹车踏板位于方向盘左边,也就是离合器的旁边,这样他就能用一只脚同时踩这两个踏板了。”
我往一个蓝色的小罐子里头掸了掸烟灰,那罐子上的金色标签表明它曾经装过一磅的橙色蜂蜜。
“如何处理掉车子是让他最头疼的地方,”我说道,“不论他把车子放到了任何地方,他都得自己一个人回来,而且他自然也不愿意在回来的路上被人发现。如果他只是草草地把车子遗弃在马路上,比如圣·伯纳迪路的话,那么很快就会有人找到它并识别出车主是谁,这也是他不愿意见到的情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车子卖给一家生意红火的车行,不过恐怕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家车行。所以,他有可能把车子藏到了可以从这里走路过去的树林里。这样他也不至于走多远。”
“对于一个多次声称自己毫无兴趣的人来说,你做这些推测倒显得挺热心肠。”巴顿冷冷地说道,“所以,你认为车子在树林里,然后呢?”
“他必然考虑到车子被发现的可能。这片树林挺僻静,但是看林人或伐木工人时不时会光顾这里。如果车子被找到了,最好也能在里头找到穆丽尔带走的东西。这样一来他就有两种开脱的法子了——虽然都不高明,但至少解释得通。第一种,她被身份未知的人谋杀了,这人想在谋杀被人发现之后嫁祸给比尔;第二种,穆丽尔的确是自杀的,只是她事先算计好了,要嫁祸给比尔,也就是报复性自杀。”
巴顿冷静而仔细地思索着我的看法。接着,他又朝门外吐了口痰,然后坐下来再次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满腹狐疑地紧盯着我。
“你说的第一种情形有可能。”他赞同道,“不过也只是有可能而已,而且我一时也想不出谁会干出这档子事儿。那张小纸条的事情也得调查清楚。”
我摇了摇头。“假设比尔之前就已经有了那张纸条吧。假设穆丽尔真如比尔所想的那样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纸条。过了一个月她仍是音讯全无的话,比尔也许会担心忧虑,感到无所适从。如此一来,他就会把从前那张纸条拿给别人看,因为他觉得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这纸条对他来说都是一道挡箭牌。虽然他嘴上从未如此说过,但心里就是这么个打算。”
巴顿摇了摇头,看来他并不认同这一假设。我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他缓缓地说道:“至于你的第二种猜测,简直是信口雌黄。自己自杀还要摆个障眼法叫别人背黑锅,这根本不符合我对人性的基本了解。”
“那么你着实是把人性看得太简单了。”我说,“因为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多还是女人干的。”
“才不会呢。”他反驳道,“我都已经五十七岁了,见过的疯子可不少,但实在无法认同你的说法。我觉得穆丽尔着实是想离家出走,而且的确写了个字条,只是就在她即将出走时被比尔发现了,后者在盛怒之下了结了她。接着,比尔才干了那些我们刚刚讨论的事儿。”
“我又跟她不熟。”我说道,“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行为倾向。比尔说他是一年多之前在河边镇上的某个地方认识她的,没准儿她的个人经历很复杂。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儿的女孩?”
“她打扮起来可是个人见人爱的金发尤物。看起来她也的确爱着比尔。一个话儿不多的女孩儿,城府很深的样子。比尔说她也会发火,只是我没有亲眼目睹过,倒是常常看到比尔耍臭脾气而已。”
“那你有没有觉得她长得跟一个叫米尔德里德·哈维兰的人的照片很相像?”
他的下颌停止了嚼动,郑重其事地抿了嘴巴。接着,他又开始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咀嚼起来。
“天哪,”他说道,“我今天晚上睡觉前得俯下身子看看你有没有藏在床板底下了。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消息的?”
“一个叫作波尔蒂·凯珀尔的好心女孩告诉我的。她本是作为业余报纸的记者来采访我的。在此期间,她无意间提到一个叫德·索托的警察千里迢迢从洛杉矶过来,拿着张照片到处找人。”
巴顿拍了拍膝盖,耸着肩膀靠了过来。
“那件事儿我办得不利索,”他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也是我犯下的诸多过错之一。那个大块头几乎把照片给城里所有人都秀了一遍才来找我。这让我有些不爽。照片的确有点像穆丽尔,不过也没办法言之凿凿地那么肯定。我问他为什么要找她,他回答说是警局的差事。我就假痴不癫地回答说我自己就是吃这碗饭的。可他说他接到的指令就是找到照片上的女士,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也许他不该这么敷衍我。所以我猜,我也不该跟他说,我认识的人里没一个跟照片上那人长得相像。”
这个镇定自若的大个子对着天花板的角落莞尔一笑,然后目光又死死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马洛先生,如果你能对此保守秘密的话,我将不胜感激。你的推理也做得相当好,你去过浣熊湖吗?”
“从未听闻。”
“往后离这儿约一英里的地方,”他边说边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那儿有个朝西走的林间小道。你可以勉强地贴着两旁的树木开车过去。再往前走一英里,小道就攀升了大约五百英尺,紧接着就来到了浣熊湖边。那地方可小了。偶尔有人去那里野炊,并不经常。那条路对轮胎的损耗很大,还有两三个长满了芦苇的浅湖。即便是现在这个时节,那儿的背阴处也还有些积雪。还有些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从我开始记事那会儿就都塌了。对了,那儿有个框架结构的建筑,都破败了。十年前那里曾经是蒙特克莱尔大学的夏令营营房,已经闲置了很久很久了。房子坐落在湖边,是用巨木搭建的。房子的后头有个洗衣房,里面有一个生了锈的老式锅炉,旁边则有一个大木棚,木棚门装着滚轮,可以上下移动。本来这是用作车库的,可是他们往里头储存柴火,淡季的时候就大门紧锁。在这个旮旯,值得盗窃的东西并不多,柴火能算上一样,可是那些偷柴火的人还不至于去砸锁的。我猜你大概知道我在那木棚里发现了些什么吧?”
“我还以为你去圣·伯纳迪路了呢!”
“我临时改了主意,心理琢磨着让比尔坐在后面载有他老婆尸体的车下山也许有些不大合适。所以我把尸体搬到医生的救护车里头了,然后派安迪载着比尔下了山。我觉得没准儿我应该在跟警长和验尸官说明情况前再多打探打探。”
“穆丽尔的车在那木棚里对吧?”
“没错。车上还有两个没上锁的旅行箱,里面都是衣服,在我看来,显然是匆忙装起来的,因为各式的女装混杂在一起。小子,最重要的是,那地儿可没有几个外人知道。”
我对此表示赞同。他把手伸进无袖上衣侧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团儿,然后在手掌上打开,向我递了过来。
“看看这个吧。”
我走过去看了看,纸团里原来是一条细细的金链,锁扣甚至比链条本身还要细小。金链已经被剪断了,只有锁扣安然无恙。整条金链看上去有约七英寸长,金链和纸上都有白色粉末。
“你猜,我是在哪儿发现这玩意儿的?”巴顿问道。
我拿起金链,尝试着把两头对接到一起,可没成功。我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舐了舐手指,又蘸了点儿粉末,尝了尝。
“是在装糖粉的盒子或是罐子里找到的。”我说,“这条金链是条脚链。有些女人从来不会把它摘下来,就像结婚戒指一样。把这条脚链取下来的人肯定没有锁扣的钥匙。”
“你能从这里查出什么呢?”
“查不出太多东西。”我回答说,“比尔没有理由剪了穆丽尔的脚链又不去拿她脖子上的绿宝石项链。假设穆丽尔弄丢了钥匙,她也没必要自己剪下脚链再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除非她的尸体首先被找到,不然不可能有人能这么仔细地把这玩意儿找出来。如果是比尔剪断的话,那他会把它丢到湖里去。但如果穆丽尔想保管它,同时又想瞒着比尔的话,藏它的地点倒是可以说得通了。”
巴顿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女人就会往那儿藏东西。糖粉是用来做蛋糕的糖衣的,男人对这玩意儿不屑一顾的。警长,你能找到它可真是神机妙算啊。”
巴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了鬼,我是把那糖粉盒碰翻了,里面的糖粉撒了出来。”他说,“要不是这样的话,我猜我是休想找到这玩意儿的呢!”他又把纸片卷了起来,塞到口袋里,接着像是了却一桩心事一样地站了起来。
“你是打算留在这里还是回城里去呢,马洛先生?”
“回城,等着你找我问些情况,我猜你会的。”
“当然,那得看验尸官怎么说了。你能不能把你进这屋子前打碎的那扇窗户合上,我好关灯锁门。”
我遵从了他的指示,而他则一边打开手电筒,一边关上了客厅的灯。接着,我们一起走了出来。他用手推了推小木屋的门,以确定门已锁好无误。然后他又轻手轻脚地关了纱窗,站在那儿眺望着月光下的湖面。
“我想比尔不是存心要杀她的,”他伤感地说道,“他可以毫无意识地活活掐死一个女孩,他那双手可是力大无穷的。一旦犯了事,他就会绞尽脑汁地去掩盖真相。这点让我十分痛心,不过这都已于事无补了。整个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自然,然而就是这种简单自然的事情往往又是对的。”
我说道:“我倒觉得要真是他干的话,他肯定会逃之夭夭的。我觉得他不可能会继续留在这里忍受罪责。”
巴顿往毛茸茸又黑漆漆的熊果花丛的影子里吐了口痰,然后缓慢地说道:“他有一份政府的抚恤金,如果他跑了的话,这笔钱他也领不着了。大部分男人到了事已至此不得不忍的时候还是会忍下来的,全世界的人都会这么做。好啦,祝你晚安。我要再去一趟那个小码头,站在月光下排遣一下内心的忧伤。多么美妙的夜晚,我们竟然还要去想什么谋杀案!”
他平静地走入一片阴影之中,直到自己也和黑影融为一体。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然后,我回过身,走回锁着的栅栏门前,又爬了过去。接着,我上了车,沿着路往回驶去,满心想找处地方躲起来。
* * *
[1]史蒂芬·格罗弗·克利夫兰:(Stephen Grover Cleveland,1837—1908年),美国政治家,第22和第24任美国总统,是唯一分开任两届的总统,也是内战后第一个当选总统的民主党人。
[book_title]十二
离栅栏门三百码远的地方有条狭窄的小道,上面铺满了去年秋天落下的棕色的橡木叶子。小道蜿蜿蜒蜒地绕过花岗岩,然后消失不见了。我顺着小道开着车,一路在砾石上颠颠簸簸了五六十英尺,接着围着棵树打了个转儿,让车头朝着我来时的方向。我灭了车灯,然后关了引擎,坐在座椅上静静等着。
半个小时过去了。不抽烟,时间就显得很难熬。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这声音越来越大,然后一道白色的车前灯光柱打在我前方的路面上。引擎的声音消失在了远方,一股淡淡的干土味在空气中飘游许久,才渐渐消散。
我下了车,往后朝栅栏门走去,接着又来到了切斯的小木屋。这次我用力一推,窗户就开了。我就这么再次进入屋内,脚贴着地面,打开随身带来的手电筒照在桌子上的台灯上。我把台灯打开,竖着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毫无声响之后径直来到了厨房里头,接着把水池上边悬着的那盏电灯打开了。
火炉旁的木箱里整整齐齐地堆积着劈好了的木柴,水池里连一个脏盘子都没有,火炉上也没有一处散发着异味的污点。不管比尔·切斯孤独与否,他都把这个家整饬得井井有条。厨房里有个门直通卧室,卧室里又有一张小门,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浴室,很显然是新近才建好了跟小木屋连接起来的,从那块干净的浴帘上就可以看出来。我在浴室里并未找到有什么价值的线索。
卧室里摆着一张双人床。松木质地的梳妆台靠墙而立,上头摆着一面圆镜。除此之外,还有一处衣柜,两把直背靠椅以及一个铁皮纸篓。床两边的地板上各自铺着一张椭圆形的地毯。墙上挂着比尔从《国家地理》杂志上找到的战争形势图。梳妆台上挂着块红白相间的荷边台布,颇为别扭。
我翻开抽屉四下找了找。一个仿皮盒子还在这里,里面装满了各式艳俗的珠宝首饰。女人们常用来擦脸、涂指甲和画眉毛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里头,我觉得这些东西似乎太多了,不过这只是我一家之言而已。衣柜里既有男装,也有女装,不过只有几件而已。这些衣服里属比尔·切斯那件格子衬衫最打眼了,衬衫领子颜色与之相互映衬,还上了浆。我在角落处看到一张蓝色纸巾,下面找到了一件让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东西——似乎是一件蕾丝桃红色真丝女士衬衣,在当年那个流行趋势下,很难想象她这样的女孩会舍弃这样一件真丝衬衣。
这个发现对比尔·切斯不利,我寻思着巴顿对此会做何感想。
我回到厨房,目光徘徊在水池上边和旁边那些敞开着的碗架上。这些架子很厚,上面摆满了日常家用的坛坛罐罐。糖粉就装在一个棕色的方盒中,盒子的一角被人撕破了。看起来巴顿曾试着把撒出来的糖粉清理干净。糖粉旁边摆着盐、小苏打、玉米淀粉、红糖之类的东西。这些玩意儿里头没准儿还藏着些别的东西。
那条两头对不上的脚链可能被人剪掉了某个部分。
我闭上眼睛,用手指随机地点了点,结果它停在了苏打粉盒子上面。于是,我从木箱后头找来一张报纸,然后把小苏打从盒子里倒在报纸上,接着找了把汤匙翻来翻去,除了觉得这些苏打粉有些太多了之外,一无所获。我只好把报纸折成漏斗状,将这些粉末又倒回盒子里去。我又对肥皂盒如法炮制,结果它也清白得很!第三回总该走运了吧?我又去试了试玉米淀粉,却只是扬起一鼻子白灰,里头不过只有些淀粉而已。
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我整个人一瞬间愣了一下,赶紧伸手关了灯,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去关台灯。当然,这都已经无济于事了。那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听上去更加轻盈,更加谨慎,让我汗毛直竖。
我左手握着手电筒,在一片漆黑当中默默等待。磨人的两分钟过去了,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回肯定不是巴顿,以他的性格来看,他会直接开门进来然后叫我滚蛋。这个小心翼翼而又如履薄冰的脚步似乎是朝我这边走过来了。脚步响一阵停一阵儿,又响了一阵,再停了一阵。我偷偷摸摸地溜至门旁,悄悄地转动门把手,然后猛地把门一打开,往外探出手电筒的光柱。
我的面前出现一对闪着金光的眼睛,紧接着是一阵跑跳步,然后树林里响起了四只蹄子奔跑的声音——原来不过是一只好奇的鹿罢了。
我再次把门关上,借着手电筒的光又回到了厨房。这会儿,细小的圆形光柱正好照在了糖粉盒上。
我又开了灯,拿出糖粉盒子,把糖粉倒在报纸上。
看上去巴顿并没仔细搜找,他不过是侥幸找到个东西就以为完事儿了,似乎都没想这里头兴许还会藏些什么。
白色糖粉里头又浮现出一个小纸团儿,我把它抖落干净,打开来看。这里头装着一个小小的心形黄金坠儿,大小不超过女人的小拇指盖儿。
我拿着汤匙把糖粉又装进盒子里,又把盒子放归原位,然后把报纸卷起来扔进火炉里。接着,我回到客厅,把桌上的台灯打开。在这更为耀眼的光亮下,我才勉强可以不借助放大镜,看到心形金坠背面上刻着的那一行小字。
这是用连写体雕刻的,上面写着:“艾尔献予米尔德里德。1938年6月28日。全心爱你。”
艾尔给米尔德里德。是一个叫艾尔的人送给米尔德里德·哈维兰的,但不知道此人姓什么。米尔德里德·哈维兰就是穆丽尔·切斯。而穆丽尔·切斯已经死了——死在警察德·索托前来找寻她的两个星期之后。
我手握心形金坠站在原地,心里盘算着这玩意儿能不能对我的任务有所帮助,却百思不得其解。
我重新把这玩意儿包了起来,离开了小木屋,开车回到小镇上。
当我来到巴顿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头打电话。门是锁上的。我只好一边听他打电话,一边在门外等。过了一会儿他挂断了电话,接着过来开了门。
我进了门,从他身旁走过,然后拿出纸团儿放在他桌上,又将其打开。
“你没有往糖盒深处细查。”我说道。
他先是瞧了瞧那颗小小的心形金坠,又看了看我,绕到柜台后头,翻出一个廉价的放大镜。接着,他仔细端详了心形金坠的背面,然后放下放大镜,冲我皱了皱眉。
“早该知道你这家伙不会罢手,你当初就是为着搜查房子才来的。”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该不会给我添什么麻烦吧,小子?”
“你应该发现那条金链的两边连不到一块儿吧。”我告诉他说。
他郁闷地看着我说,“小子,我的眼神可比不上你啊。”他用粗实的手指来回拨弄着心形金坠,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只好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那条脚链坠让比尔产生了妒忌之心,你就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当然,前提是他看到了这玩意儿。不过,严格说来,我更愿意打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脚链,也从没听说过什么米尔德里德·哈维兰。”
巴顿慢慢地说道:“似乎我该向那个叫德·索托的人道个歉,是吧?”
“如果你还能见着他的话。”我说。
他再一次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而我则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他。“先别急着说出来,小子,”他说,“我猜你对这个案子又有了个全新的思路吧。”
“对啊。那就是比尔没有杀自己的老婆。”
“没有吗?”
“没有。她是被过去某个认识的人杀死的。这家伙先是跟她失去了联系,然后又找着了她,发现她已嫁作人妇,顿生醋意。这个人熟悉这一带地方——就像好几百个不住在这儿却也对这里了若指掌的人一样——他知道该往那儿藏车子和衣服。这个人心中充斥着仇恨,可是又精于伪装。他先是劝诱她跟自己出走,然后等她写下字条、万事俱备之后,再把她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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