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源氏物语
[book_author]紫式部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86897
[book_dec]11世纪初日本女作家紫式部的代表作。日文“物语”一词,意为故事或杂谈。小说共分54回,前44回是源氏的故事,后10回为薰君的故事。天皇桐壶有一爱嫔,出身微寒。她遭其他妃嫔妒恨,生下一子后郁郁死去。天皇考虑此子无外戚做后盾,遂将其降为臣籍,赐姓源氏。源氏12岁时娶了左大臣之女葵姬,后与继母藤壶妃私通,生子名冷泉。桐壶天皇对此子十分钟爱,立为太子。源氏追求各式妇女,达到狂热程度,前后染指女性近20人,上至皇婶,下至民女。后源氏纳养女紫姬为正妻。桐壶天皇因多病让位后,新皇上台,打击政敌,排斥异己,源氏被逼离开宫廷,放逐山乡。后冷泉登上天皇宝座,源氏便青云直上,掌朝廷大权,荣华绝顶。源氏营教六条院,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但好景不长,源氏一派内部矛盾加深,他感到自己政治地位不稳,又发现最后一位夫人与人私通生子名薰君。源氏得知真相,不胜懊丧,审人度己,慨叹报应。葵姬去世后,他钟情的藤壶、紫姬等也相继去世。他终于摆脱尘世,遁入空门。薰君长大成人,对浮舟等妇女追逐的故事在后10回予以描述。此书错综复杂的社会人物关系,涉及到的400多人物形象,在作家笔下得到生动体现。全书以散文为主,插入近800首和歌,并引入白居易诗句等汉诗文,可看作中日文化交流的记录。此书是日本古典文学的高峰,至今,研究“源学”的日本学者及世界其他国家的学者仍在探讨源氏人物形象的特性等问题。《源氏物语》是日本古代物语文学的最杰出作品,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早的写实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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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桐壶
话说从前某一朝天皇时代,后宫妃嫔甚多,其中有一更衣①,出身并不十分高贵,却蒙皇上特别宠爱。有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一进宫就自命不凡,以为恩宠一定在我:如今看见这更衣走了红运、便诽谤她,妒忌她。和她同等地位的、或者出身比她低微的更衣,自知无法竞争,更是怨恨满腹。这更衣朝朝夜夜侍候皇上,别的妃子看了妒火中烧。大约是众怨积集所致吧,这更衣生起病来,心情郁结,常回娘家休养。皇上越发舍不得她,越发怜爱她,竟不顾众口非难,一味徇情,此等专宠,必将成为后世话柄。连朝中高官贵族,也都不以为然,大家侧目而视,相与议论道:“这等专宠,真正教人吃惊!唐朝就为了有此等事,弄得天下大乱。”这消息渐渐传遍全国,民间怨声载道,认为此乃十分可忧之事,将来难免闯出杨贵妃那样的滔天大祸来呢。更衣处此境遇,痛苦不堪,全赖主上深恩加被,战战兢兢地在宫中度日。
这更衣的父亲官居大纳言②之位,早已去世。母夫人也是名门贵族出身,看见人家女儿双亲俱全,尊荣富厚,就巴望自己女儿不落人后,每逢参与庆吊等仪式,总是尽心竭力,百般调度,在人前装体面。只可惜缺乏有力的保护者,万一发生意外,势必孤立无援,心中不免凄凉。
①妃嫔中地位最高的是女御,其次为更衣,皆侍寝。又次为尚侍(亦可侍寝)、典侍、掌侍、命妇等女官。尚侍为内侍司(后宫十二司之一)的长官,典侍为次官,掌侍为三等官,命妇又次之。
②当时的中央官厅称为太政官。左大臣为太政官之长官,右大臣次之。太政大臣在左右大臣之上,为朝廷最高官。左右大臣之下有大纳言、中纳言、宰相(即参议)。太政官下设少纳言局、左弁官局、右弁官局。少纳言局的官员有少纳言三人,外记次之,外记有左右大少各一人。弁官有左右大中少弁各一人。左弁官局统辖中务、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右弁官局统辖兵部、刑部、大藏、宫内四省。统称八省。省下面是各职和各寮,均属省管。省的长官称卿,次官称大辅、少辅,三等官称大丞、少丞。职的长官称大夫,次官称亮,三等官称大进、少进。守的长官称头,次官称助,三等官称大允、少允。
敢是宿世因缘吧,这更衣生下了一个容华如玉、盖世无双的皇子。皇上急欲看看这婴儿,赶快教人抱进宫来①。一看,果然是一个异常清秀可爱的小皇子。
①按那时制度,做月子照例是在娘家的。
大皇子是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有高贵的外戚作后盾,毫无疑议,当然是人人爱戴的东宫太子。然而讲到相貌,总比不上这小皇子的清秀俊美。因此皇上对于大皇子,只是一般的珍爱,而把这小皇子看作自己私人的秘宝,加以无限宠爱。
小皇子的母亲是更衣,按照身分,本来不须象普通低级女官这样侍候皇上日常生活。她的地位并不寻常,品格也很高贵。然而皇上对她过分宠爱,不讲情理,只管要她住在身边,几乎片刻不离。结果每逢开宴作乐,以及其他盛会佳节,总是首先宣召这更衣。有时皇上起身很迟,这一天就把这更衣留在身边,不放她回自己宫室去。如此日夜侍候,照更衣身分而言,似乎反而太轻率了。自小皇子诞生之后,皇上对此更衣尤其重视,使得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心怀疑忌。她想:这小皇子可能立为太子呢。
弘徽殿女御入宫最早,皇上重视她,决非寻常妃子可比。况且她已经生男育女。因此独有这妃子的疑忌,使皇上感到烦闷,于心不安。
更衣身受皇上深恩重爱,然而贬斥她、诽谤她的人亦复不少。她身体羸弱,又没有外戚后援,因此皇上越是宠爱,她心中越是忧惧。她住的宫院叫桐壶。由此赴皇上常住的清凉殿,必须经过许多妃嫔的宫室。她不断地来来往往,别的妃嫔看在眼里怪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有时这桐壶更衣来往得过分频繁了,她们就恶意地作弄她,在板桥①上或过廊里放些龌龊东西,让迎送桐壶更衣的宫女们的衣裾弄得肮脏不堪。有时她们又彼此约通,把桐壶更衣所必须经过的走廊两头锁闭,给她麻烦,使她困窘。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使得桐壶更衣痛苦万状。皇上看到此种情况,更加怜惜她,就教清凉殿后面后凉殿里的一个更衣迁到别处去,腾出房间来给桐壶更衣作值宿时的休息室。那个迁出外面去的更衣,更是怀恨无穷。
小皇子三岁那一年,举行穿裙仪式②,排场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寮③和纳殿④的物资尽行提取出来,仪式非常隆重。这也引起了世人种种非难。及至见到这小皇子容貌漂亮,仪态优美,竟是个盖世无双的玉人儿,谁也不忍妒忌他。见多识广的人见了他都吃惊,对他瞠目注视,叹道:“这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间来!”
①板桥是从一幢房子通到另一位房子之间的桥。
②旧时日本装,男子是穿裙的,现在仅用于礼服.穿裙仪式为男童初次穿裙时举行的仪式,古时在三岁,后来也有在五岁或六岁时举行的。女子亦举行此种仪式。
③内藏寮是管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服装等物的机构,属中务省。
④纳殿为收藏历代御物之所。
这一年夏天,小皇子的母亲桐壶更衣觉得身体不好,想乞假回娘家休养,可是皇上总不准许。这位更衣近几年来常常生病,皇上已经见惯,他说:“不妨暂且住在这里养养,看情形再说吧。”但在这期间,更衣的病日重一日,只过得五六天,身体已经衰弱得厉害了。更衣的母亲太君啼啼哭哭向皇上乞假,这才准许她出宫。即使在这等时候,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吃惊受辱。因此决计让小皇子留在宫中,更衣独自悄俏退出。形势所迫,皇上也不便一味挽留,只因身分关系,不能亲送出宫,心中便有难言之痛。更衣本来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但这时候已经芳容消减,心中百感交集,却无力申述,看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睹此情状,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历叙前情,重申盟誓。可是更衣已经不能答话,两眼失神,四肢瘫痪,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皇上狼狈之极,束手无策,只得匆匆出室,命左右准备辇车,但终觉舍不得她,再走进更衣室中来,又不准许她出宫了。他对更衣说:“我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时,也得双双同行。想来你不会舍我而去吧!”那女的也深感隆情,断断续续地吟道:
“面临大限悲长别,
留恋残生叹命穷。
早知今日……”说到这里已经气息奄奄,想继续说下去,只觉困疲不堪,痛苦难当了。皇上意欲将她留住在此,守视病状。可是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定于今晚启忏……”他们催促皇上动身。皇上无可奈何,只得准许更衣出宫回娘家去。
桐壶更衣出宫之后,皇上满怀悲恸,不能就睡,但觉长夜如年,忧心如捣。派住问病的使者迟迟不返,皇上不断地唉声叹气。使者到达外家,只听见里面号啕大哭,家人哭诉道:“夜半过后就去世了!”使者垂头丧气而归,据实奏闻。皇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神智恍惚,只是笼闭一室,枯坐凝思。
小皇子已遭母丧,皇上颇思留他在身边。可是丧服中的皇子留侍御前,古无前例,只得准许他出居外家。小皇子年幼无知,看见众宫女啼啼哭哭、父皇流泪不绝,童心中只觉得奇怪。寻常父母子女别离,已是悲哀之事,何况死别又加生离呢!
悲伤也要有个限度,终于只得按照丧礼,举行火葬。太君恋恋不舍,哭泣哀号:“让我跟女儿一同化作灰尘吧!”她挤上前去,乘了送葬的众侍女的车子,一同来到爱宕的火葬场,那里正在举行庄严的仪式呢。太君到达其地,心情何等悲伤!她说得还算通情达理:“眼看着遗骸,总当她还是活着的,不肯相信她死了;直到看见她变成了灰烬,方才确信她不是这世间的人了。”然而哭得几乎从车子上掉下来。众侍女忙来扶持,百般劝解,她们说:“早就担心会弄到这地步的。”
宫中派钦差来了。宣读圣旨:追赠三位①。这宣读又引起了新的悲哀。皇上回想这更衣在世时终于不曾升为女御,觉得异常抱歉。他现在要让她晋升一级,所以追封。这追封又引起许多人的怨恨与妒忌。然而知情达理的人,都认为这桐壶更衣容貌风采,优雅可爱,态度性情,和蔼可亲,的确无可指责。只因过去皇上对她宠爱太甚,以致受人妒恨。如今她已不幸身死,皇上身边的女官们回想她人品之优越、心地之慈祥,大家不胜悼惜。“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此古歌想必是为此种情境而发的了。
①位是日本朝廷诸臣爵位高低的标志,从一位到八位(最低位)共三十级,各有正、从之分,四位以下又有上、下之分。女御的爵位是三位,更衣是四位。追赠三位,即追封为女御。
光陰荏苒,桐壶更衣死后,每次举行法事,皇上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虽然事过境迁,但皇上悲情不减,无法排遣。他绝不宣召别的妃子侍寝,只是朝朝暮暮以泪洗面。皇上身边的人见此情景,也都忧愁叹息,泣对秋光。只有弘徽殿女御等人,至今还不肯容赦桐壶更衣,说道:“做了鬼还教人不得安宁,这等宠爱真不得了啊!”皇上虽然有大皇子侍侧,可是心中老是记惦着小皇子,不时派遣亲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外家探问小皇子情况。
深秋有一天黄昏,朔风乍起,顿感寒气侵肤。皇上追思往事,倍觉伤心,便派韧负①命妇②赴外家存问。命妇于月色当空之夜登车前往。皇上则徘徊望月,缅怀前尘:往日每逢花晨月夕,必有丝竹管弦之兴。那时这更衣有时弹琴,清脆之音,沁人肺腑;有时吟诗,婉转悠扬,迥非凡响。她的声音笑貌,现在成了幻影,时时依稀仿佛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幻影即使浓重,也抵不过一瞬间的现实呀!
韧负命妇到达外家,车子一进门内,但见景象异常萧条。这宅子原是寡妇居处,以前为了辅育这珍爱的女儿,曾经略加装修,维持一定的体面。可是现在这寡妇天天为亡女悲伤饮位,无心治理,因此庭草荒芜,花木凋零。加之此时寒风萧瑟,更显得冷落凄凉。只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遮它不住,还是明朗地照着。
①京中武官有左右近卫、左右卫门、左右兵卫,共称六卫府。近卫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内,左右近卫府的长官称大将,次官称中将、少将,三等官称将监。四等官称将曹。左右近卫大将、中将等,略称左近大将、右近中将、右大将、左中将等。中将、少将亦称佐、助等。卫门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外,左右卫门府的长官称督,次官称佐、权佐,三等官称大尉、少尉。卫门府又特称韧负司,其佐、尉称韧负佐、韧负尉。兵卫府负责警卫皇宫之门外,并巡检京中。其官名与卫门府同。
②当时宫中较下级之女官或贵族家的侍女,均以其父或其夫之官名来称呼。
③当时贵族的宫殿式住宅中的正屋亦称正殿。
命妇在正殿③南面下车。太君接见,一时悲从中来,哽咽不能言语,好容易启口:“妾身苟延残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圣眷,有劳冒霜犯露,驾临蓬门,教人不胜愧感!”说罢,泪下如雨。命妇答道:“前日典侍来此,回宫复奏,言此间光景,伤心惨目,教人肝肠断绝。我乃冥顽无知之人,今日睹此情状,亦觉不胜悲戚!”她踌躇片刻,传达圣旨:“万岁爷说:‘当时我只道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逐渐安静下来,然而无法教梦清醒,真乃痛苦不堪。何以解忧,无人可问。拟请太君悄悄来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挂念小皇子,教他在悲叹哭泣之中度日,亦甚可怜。务请早日带他一同来此。’万岁爷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饮泪吞声;又深恐旁人笑他怯弱,不敢高声。这神情教人看了实在难当。因此我不待他说完,便退出来了。”说罢,即将皇上手书呈上,太君说:“流泪过多,两眼昏花,今蒙宠赐宸函,眼前顿增光辉。”便展书拜读:
“迩来但望日月推迁,悲伤渐减,岂知历时越久,悲
伤越增。此真无可奈何之事!幼儿近来如何?时在念
中。不得与太君共同抚养,实为憾事。今请视此子为
亡人之遗念,偕同入宫。”
此外还写着种种详情。函未并附诗一首:
“冷露凄风夜,深宫泪满襟。
遥怜荒诸上,小草太孤零。”
太君未及读完,已经泣不成声了。后来答道:“妾身老而不死,命该受苦。如今面对松树①,尚且羞愧;何况九重宫阙,岂敢仰望?屡蒙圣恩宣慰,不胜铭感。但妾自身,不便冒昧入宫。惟窃有所感:小皇子年齿尚幼,不知缘何如此颖悟,近日时刻想念父皇,急欲入宫。此实人间至情,深可嘉悯。——此事亦望代为启奏。妾身薄命,此间乃不吉之地,不宜屈留小皇子久居也……”
①松树常用作长寿的象征,故如此说。
此时小皇子已睡。命妇禀道:“本当拜见小皇子,将详情复奏。但万岁爷专候回音,不便迟归。”急欲告辞。太君道:“近来悼念亡女,心情郁结,苦不堪言;颇思对知己之人罄谈衷曲,俾得略展愁怀,公余之暇,务请常常惠临,不胜盼感。回思年来每次相见,都只为欢庆之事。此次为传递此可悲之书柬而相见,实非所望。都缘妾身命薄,故遭此苦厄也。亡女初诞生时,愚夫妇即寄与厚望,但愿此女为门户增光。亡夫大纳言弥留之际,犹反复叮嘱道:‘此女入宫之愿望,务必实现,切勿因我死而丧失锐气。’我也想到: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后势必遭受种种不幸。只因不忍违反遗嘱,故尔令其入宫。岂料入侍之后,荷蒙主上过分宠幸,百般怜惜,无微不至。亡女也不敢不忍受他人种种不近人情之侮辱,而周旋于群妃之间。不料朋辈妒恨之心,日积月累,痛心之事,难于尽述。忧能伤人,终于惨遭夭死。昔日之深恩重爱,反成了怨恨之由。——唉,这原不过是我这伤心寡母的胡言乱道而已。”太君话未说完,一阵心酸,泣不成声。此时已到深夜了。
命妇答道:“并非胡言乱道,万岁爷也如此想。他说:‘我确是真心爱她,但也何必如此过分,以致惊人耳目?这就注定恩爱不能久长了。现在回想,我和她的盟誓,原来是一段恶因缘!我自信一向未曾作过招人怨恨之事。只为了此人,无端地招来了许多怨恨,结果又被抛撇得形单影只,只落得自慰乏术,人怨交加,变成了愚夫笨伯。这也是前世冤孽吧。’他反复申述,泪眼始终不干。”她这番话絮絮叨叨,难于尽述。
后来命妇又含泪禀告道:“夜已很深了。今夜之内必须回宫复奏。”便急忙准备动身,其时凉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风掠面,顿感凄凉;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命妇对此情景,留恋不忍遽去,遂吟诗道:
“纵然伴着秋虫泣,
哭尽长宵泪未干。”
吟毕,还是无意登车。太君答诗,命侍女传告:
“哭声多似虫鸣处,
添得宫人泪万行。”
此怨恨之词,亦请代为奏闻。”此次犒赏命妇,不宜用富有风趣之礼物,太君便将已故更衣的遗物衣衫一套、梳具数事,赠与命妇,藉留纪念。这些东西仿佛是专为此用而遗留着的。
随伴小皇子来此的众年轻侍女,人人悲伤,自不必说。她们在宫中看惯繁华景象,觉得此间异常凄凉。她们设想皇上悲痛之状,甚是同情,便劝告太君,请早日送小皇子入宫。太君认为自己乃不洁之身,倘随伴小皇子入宫,外间定多非议。而若不见此小皇子,即使暂时之间,也觉心头不安。因此小皇子入宫之事,一时未能断然实行。
命妇回宫,见皇上犹未就寝,觉得十分可怜。此时清凉殿庭院中秋花秋草,正值繁茂。皇上装作观赏模样,带着四五个性情温雅的女官,静悄悄地闲谈消遣。近来皇上晨夕披览的,是《长恨歌》画册。这是从前宇多天皇命画家绘制的,其中有著名诗人伊势①和贯之②所作的和歌③及汉诗。日常谈话,也都是此类话题。
①伊势姓藤原,是十世纪中有名女歌人,乃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伊势集》。
②贯之姓纪,亦十世纪中名歌人,曾与纪友则、凡河内躬恒、壬生忠岑编撰《古今和歌集》。
③和歌即日本诗歌。
此时看见命妇回宫,便细问桐壶更衣娘家情状。命妇即将所见悲惨景象悄悄奏闻。皇上展读太君复书,但见其中写道:“辱承锦注,诚惶诚恐,几无置身之地。拜读温谕,悲感交集,心迷目眩矣。
嘉荫凋残风力猛,
剧怜小草不胜悲。”
此诗有失言之处①,想是悲哀之极,方寸缭乱所致,皇上并不见罪。皇上不欲令人看到伤心之色,努力隐忍,然而终于隐忍不了。他历历回想初见更衣时的千种风流、万般恩爱。那时节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如今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自己也觉得怪可怜的。他说:“太君不欲违背故大纳言遗嘱,故尔遣女入宫,我为答谢这番美意,理应加以优遇,却终未实行。如今人琴具杳,言之无益矣!”他觉得异常抱歉。接着又说,“虽然如此,更衣已经生下小皇子,等他长大成人,老太君定有享福之日。但愿她健康长寿。”
命妇便将太君所赐礼物呈请御览。皇上看了,想道:“这倘若是临邛道士探得了亡人居处而带回来的证物钿合金钗……”②但作此空想,也是枉然。便吟诗道:
“愿君化作鸿都客,
探得香魂住处来。”
①嘉荫比喻已故更衣,小草比喻小皇子。意思是:遮风的树木已经枯死,树下的小草失却了保护者。这里蔑视了小皇子的父亲皇上,故曰失言。
②参看白居易《长恨歌》。
皇上看了《长恨歌》画册,觉得画中杨贵妃的容貌,虽然出于名画家之手,但笔力有限,到底缺乏生趣。诗中说贵妃的面庞和眉毛似“太液芙蓉未央柳”①,固然比得确当,唐朝的装束也固然端丽优雅,但是,一回想桐壶更衣的妩媚温柔之姿,便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比不上了。以前晨夕相处,惯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句②,共交盟誓。如今都变成了空花泡影。天命如此,抱恨无穷!此时皇上听到风啸虫鸣,觉得无不催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久不参谒帝居,偏偏在这深夜时分玩赏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大为不快,觉得刺耳难闻。目睹皇上近日悲戚之状的殿上人③和女官们,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从旁代抱不平。这弘徽殿女御原是个非常顽强冷酷之人,全不把皇上之事放在心上,所以故作此举。月色西沉了。皇上即景口占:
“欲望宫墙月,啼多泪眼昏。
遥怜荒邸里,哪得见光明!”
他想念桐壶更衣娘家情状,挑尽残灯,终夜枯坐凝思,懒去睡眠。听见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④,知道此刻已经是丑时了。因恐枯坐过久,惹人注目,便起身进内就寝,却难于入寐。翌日晨起。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⑤之情景,不胜悲戚,就懒得处理朝政了。皇上饮食不进:早膳勉强举箸,应名而已;正式御餐,久已废止了。凡侍候御膳的人,看到这光景,无不忧愁叹息。所有近身侍臣,不论男女,都很焦急,叹道:“这真是毫无办法了!”他们私下议论:“皇上和这桐壶更衣,定有前世宿缘。更衣在世之时,万人讥诮怨恨,皇上一概置之不顾。凡有关这更衣之事,一味徇情,不讲道理。如今更衣已死,又是日日愁叹,不理朝政。这真是太荒唐了!”他们又引证出唐玄宗等外国朝廷的例子来,低声议论,悄悄地叹息。
①②参看白居易《长恨歌》。
③殿上人是被允许上殿的贵族。
④宫中巡夜,亥时(十点钟)起由左近卫官值班,丑时(两点钟)起由右近卫官值班。值班各自唱名。
⑤见《伊势集·诵亭子院长恨歌屏风》。下句是“长恨绵绵谁梦知”。
过了若干时日,小皇子回宫了。这孩子长得越发秀美,竟不象是尘世间的人,因此父皇十分钟爱。次年春天,该是立太子的时候了,皇上心中颇思立这小皇子为太子。然而这小皇子没有高贵的外戚作后援;而废长立幼,又是世人所不能赞许之事,深恐反而不利于小皇子。因此终于打消了这念头,不露声色,竟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于是世人都说:“如此钟爱的小皇子,终于不立为太子,世事毕竟是有分寸的啊!”大皇子的母亲弘徽殿女御也放了心。
小皇子的外祖母自从女儿死后,一直悲伤,无以自慰。她向佛祈愿,希望早日往生女儿所在的国土。不久果蒙佛力加被,接引她归西天去了。皇上为此又感到无限悲伤。此时小皇子年方六岁,已经懂得人情,悼惜外祖母之死,哭泣尽哀。外祖母多年来和这外孙很亲密,舍不得和他诀别,弥留之际,反复提及,不胜悲戚。此后小皇子便常住在宫中了。
小皇子七岁上开始读书,聪明颖悟,绝世无双。皇上看见他过分灵敏,反而觉得担心。他说:“现在谁也不会怨恨他了吧。他没有母亲,仅为这一点,大家也应该疼爱他。”皇上驾临弘徽殿的时候,常常带他同去,并且让他走进帘内。这小皇子长得异常可爱,即使赳赳武夫或仇人,一看见他的姿态,也不得不面露笑容。因此弘徽殿女御也不欲摒弃他了。这弘徽殿女御除了大皇子以外,又生有两位皇女,但相貌都比不上小皇子的秀美。别的女御和更衣见了小皇子,也都不避嫌疑。所有的人都想:这小小年纪就有那么风韵娴雅、妩媚含羞的姿态,真是个非常可亲而又必须谨慎对待的游戏伴侣。规定学习的种种学问,自不必说,就是琴和笛,也都精通,清音响彻云霄。这小皇子的多才多艺如果一一列举起来,简直如同说谎,教人不能相信。
这时候朝鲜派使臣来朝觐了,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闻此消息,想召见这相士,教他替小皇子看相。但宇多天皇定下禁例:外国人不得入宫。他只得悄悄地派小皇子到招待外宾的鸿胪馆去访问这相士。一个官居右大弁的朝臣是小皇子的保护人,皇上教小皇子扮作这右大弁的儿子,一同前往。相士看了小皇子的相貌,大为吃惊,几度侧首仔细端相,不胜诧异。后来说道:“照这位公子的相貌看来,应该当一国之王,登至尊之位。然而若果如此,深恐国家发生变乱,己身遭逢忧患。若是当朝廷柱石,辅佐天下政治呢,则又与相貌不合,”这右大弁原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和这相士高谈阔论,颇感兴昧。两人吟诗作文,互相赠答。相士即日就要告辞返国。他此次得见如此相貌不凡之人物,深感欣幸;如今即将离别,反觉不胜悲伤。他作了许多咏他此种心情的优美的诗文,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成非常可爱之诗篇,作为报答。相士读了小皇子的诗,大加赞赏,奉赠种种珍贵礼品。朝廷也重重赏赐这相士。此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闻。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闻知此事,深恐皇上有改立太子之心,顿生疑忌。
皇上心地十分贤明。他相信日本相术,看到这小皇子的相貌,早就胸有成竹,所以一直不曾封他为亲王。现在他见这朝鲜相士之言和他自己见解相吻合,觉得此人实甚高明,便下决心:“我一定不让他做个没有外戚作后援的无品亲王①,免得他坎坷终身。我在位几年,也是说不定的。我还不如让他做个臣下,教他辅佐朝廷。为他将来打算,这也是得策的。”从此就教他研究有关此道的种种学问。小皇子研究学问之后,才华更加焕发了。教这人屈居臣下之位,实甚可惜。然而如果封他为亲王,必然招致世人疑忌,反而不利。再教精通命理的人推算一下,见解相同。于是皇上就将这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岁月如流,但皇上思念己故桐壶更衣,无时或已。有时为消愁解闷,也召见一些闻名的美人。然而都不中意,觉得象桐壶更衣那样的人,世间真不易再得。他就从此疏远女人,一概无心顾问了。一天,有一个侍侯皇上的典侍,说起先帝②的第四皇女,容貌姣好,声望高贵;母后钟爱之深,世无其例。这典侍曾经侍候先帝,对母后也很亲近,时常出入宫邸,眼见这四公主长大成人;现在也常隐约窥见容姿。这典侍奏道:“妾身入宫侍奉,已历三代,终未见与桐壶娘娘相似之人。惟有此四公主成长以来,酷肖桐壶娘娘,真乃倾国倾城之貌也。”皇上闻言,想道:“莫非真有其人?”未免留情,便卑辞厚礼,劝请四公主入宫。
①亲王的等级是一品到四品,四品以下叫做无品亲王。童年封亲王,规定是无品亲王,地位甚低。
②此先帝与皇上的关系不明。或说是皇上的堂兄弟或伯叔父,则此四公主是皇上的侄女或堂姐妹。
母后想道:“哎呀,这真可怕了!弘徽殿女御心肠太狠,桐壶更衣分明是被她折磨死的。前车可鉴,真正教人寒心!”她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此事终于不曾顺利进行。不料这期间母后患病身死,四公主成了孤苦伶仃之身。皇上诚恳地遣人存问,对她家人说:“教她入宫,我把她当作子女看待吧。”四公主的侍女们、保护人和其兄兵部卿亲王都想道:“与其在此孤苦度日,不如让她入宫,心情也可以宽慰一些。”便送四公主入宫。她住在藤壶院,故称为藤壶女御。
皇上召见藤壶女御,觉得此人容貌风采,异常肖似已故桐壶更衣。而且身分高贵,为世人所敬仰,别的妃嫔对她无可贬斥。因此藤壶女御入宫之后,一切如意称心。已故桐壶更衣出身低微,受人轻视,而恩宠偏偏异常深重。现在皇上对她的恋慕虽然并不消减,但爱情自然移注在藤壶女御身上,觉得心情十分欢慰。这也是人世常态,深可感慨也。
源氏公子时刻不离皇上左右,因此日常侍奉皇上的妃嫔们对他都不规避。妃嫔们个个自认为美貌不让他人,实际上也的确妩媚窈窕,各得其妙。然而她们都年事较长,态度老成;只有这位藤壶女御年龄最幼,相貌又最美,见了源氏公子往往含羞躲避。但公子朝夕出入宫闱,自然常常窥见姿色。母亲桐壶更衣去世时,公子年方三岁,当然连面影也记不得了。然而听那典侍说,这位藤壶女御相貌酷似母亲,这幼年公子便深深恋慕,因此常常亲近这位继母。皇上对此二人无限宠爱,常常对藤壶女御说:“你不要疏远这孩子。你和他母亲异常肖似。他亲近你,你不要认为无礼,多多地怜爱他吧。他母亲的声音笑貌,和你非常相象,他自然也和你非常相象。你们两人作为母子,并无不相称之处。”源氏公子听了这话,童心深感喜悦,每逢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常常亲近藤壶女御,对她表示恋慕之情。弘徽殿女御和藤壶女御也合不来,因此又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旧恨,对他看不顺眼了。
皇上常谓藤壶女御名重天下,把她看作盖世无双的美人。但源氏公子的相貌,比她更加光彩焕发,艳丽动人,因此世人称他为“光华公子”(光君)。藤壶女御和源氏公子并受皇上宠爱,因此世人称她为“昭陽妃子”。
源氏公子作童子装束,娇艳可爱,改装是可惜的。但到了十二岁上,照例须举行冠礼①,改作成人装束。为了举办这仪式,皇上日夜操心,躬亲指挥。在例行制度之外,又添加种种排场,规模十分盛大。当年皇太子的冠礼,在紫宸殿②举行,非常隆重;此次源氏公子的冠礼,务求不亚于那一次。各处的飨宴,向来由内藏寮及谷仓院③当作公事办理。但皇上深恐他们办得不周到,因此颁布特旨,责令办得尽善尽美。在皇上所常居的清凉殿的东厢里,朝东设置皇上的玉座,玉座前面设置冠者源氏及加冠大臣的坐位。
源氏公子于申时上殿。他的童发梳成‘总角’,左右分开,在耳旁挽成双髻,娇艳可爱。现在要他改作成人装束,甚是可惜!剪发之事,由大藏卿执行。将此青丝美发剪短,实在不忍下手。此时皇上又记念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他想:如果更衣见此光景,不知作何感想。一阵心酸,几乎堕泪,好容易隐忍下去。
源氏公子加冠之后,赴休息室,换了成人装束,再上殿来,向皇上拜舞。观者睹此情景,无不赞叹流泪。皇上看了,感动更深,难于禁受。昔日的悲哀,近来有时得以忘怀,而今重又涌上心头。此次加冠,他很担心,生怕源氏公子天真烂漫之风姿由于改装而减色。岂知改装之后,越发俊美可爱了。
①当时男童十一岁至十六岁时,为表示转变为成年人,举行改装、结发、加冠的仪式。称为冠礼。
②紫宸殿为当时皇宫的正殿,又称南殿。
③谷仓院是保管京畿诸国的纳贡品和无主官田、没收官田等收获物的官库。
④本书原文中人物大都无专名词,后人为便于阅读起见,根据各回题名或诗文内容给某些人物取名。葵姬即其一例。
加冠由左大臣执行。这左大臣的夫人是皇女,所生女儿只有一人,称为葵姬④。皇太子爱慕此葵姬,意欲聘娶,左大臣迁延未许,只因早已有心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他曾将此意奏闻。皇上想道:“这孩子加冠之后,本来缺少外戚后援人。他既有此心,我就此玉成其事,教她侍寝①吧。”曾催促左大臣早作准备。左大臣正好也盼望早成。
礼毕,众人退出,赴侍所②,大开琼筵。源氏公子在诸亲王末座就席。左大臣在席上隐约提及葵姬之事。公子年事尚幼,腼腆含羞,默默不答。不久内侍宣旨,召左大臣参见。左大臣入内见驾。御前诸命妇便将加冠犒赏品赐与左大臣:照例是白色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又赐酒一杯。其时皇上吟道:
“童发今承亲手束,
合欢双带绾成无?”
诗中暗示结缡之意,左大臣不胜惊喜,立即奉和:
“朱丝已绾同心结,
但愿深红永不消。”
他就步下长阶,走到庭中,拜舞答谢。皇上又命赏赐左大臣左马寮③御马一匹、藏人所④鹰一头。其他公卿王侯,也都罗列阶前,各依身分拜领赏赐。这一天冠者呈献的肴馔点心,有的装匣,有的装筐,概由右大弁受命调制。此外赐与众人的屯食⑤,以及犒赏诸官员的装在古式柜子里的礼品,陈列满前,途几为塞,比皇太子加冠时更为丰富。这仪式真是盛大之极。
①宫中惯例,皇太子、皇子加冠之夜人由公卿之女侍寝,行婚礼。
②帝王公卿家中执掌家务之所。
③宫中设左右马寮,掌管有关饲养马匹之事。
④藏人所是供奉天皇起居、掌管任命仪式、节会等宫中大小杂事之所。
⑤屯食是古代宫中及贵族飨宴时赏赐下僚吃的糯米饭团。
是晚源氏公子即赴左大臣邸宅招亲①。结婚仪式之隆重,又是世间无比的。左大臣看看这女婿,的确娇小玲珑,俊秀可爱。葵姬比新郎年纪略长,似觉稍不相称,心中难以为情。
①按当时风习,除天皇、皇太子外,男子结婚一般都去女家。婚后女子仍居娘家,男子前往住宿。适当时期后,新夫妇另居他处,或将妻子迎至丈夫邸内。
这位左大臣乃皇上所信任之人,且夫人是皇上的同胞妹妹,放在任何方面,都已高贵无比。今又招源氏公子为婿,声势更加显赫了。右大臣是皇太子的外祖父,将来可能独揽朝纲。可是现在相形见绌,势难匹敌了。左大臣姬妾众多,子女成群。正夫人所生的还有一位公子,现任藏人少将之职,长得非常秀美,是个少年英俊。右大臣本来与左大臣不睦,然而看中这位藏人少将,竟把自己所钟爱的第四位女公子嫁给了他。右大臣的重视藏人少将,不亚于左大臣的重视源氏公子。这真是世间无独有偶的两对翁婿!
源氏公子常被皇上宣召,不离左右,因此无暇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一味认为藤壶女御的美貌盖世无双。他想:“我能和这样的一个人结婚才好。这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啊!”葵姬原也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而且娇艳可爱,但与源氏公子性情总不投合。少年人是专心一志的,源氏公子这秘密的恋爱真是苦不堪言。加冠成人之后,不能再象儿童时代那样穿帘入幕,只能在作乐之时,隔帘吹笛,和着帘内的琴声,借以传达恋慕之情。有时隐约听到帘内藤壶妃子的娇声,聊觉慰情。因此源氏公子一味喜欢住在宫中。大约在宫中住了五六日,到左大臣邸宅住两三日,断断续续,不即不离。左大臣呢,顾念他年纪还小,未免任性,并不见罪,还是真心地怜爱他。源氏公子身边和葵姬身边的侍女,都选用世间少有的美人,又常常举行公子所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地逗引他的欢心。
在宫中,将以前桐壶更衣所住的淑景舍(即桐壶院)作为源氏公子的住室。以前侍候桐壶更衣的侍女,都不遣散,就叫她们侍候源氏公子。此外,桐壶更衣娘家的邸宅,也由修理职、内匠寮①奉旨大加改造。这里本来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胜;现在再将池塘扩充,大兴土木,装点得非常美观。这便是源氏公子的二条②院私邸。源氏公子想道:“这个地方,让我和我所恋慕的人同住才好。”心中不免郁悒。
世人传说:“光华公子”这个名字,是那个朝鲜相士为欲赞扬源氏公子的美貌而取的。
[book_title]第二回 帚木
“光华公子源氏”(光源氏),只此名称是堂皇的:其实此人一生遭受世间讥评的瑕疵甚多。尤其是那些好色行为,他自己深恐流传后世,赢得轻佻浮薄之名,因而竭力隐秘,却偏偏众口流传。这真是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话虽如此说,其实源氏公子这个人处世非常谨慎,凡事小心翼翼,并无逗人听闻的香艳逸事。交野少将②倘知道了,一定会笑他迂腐吧。
源氏公子职位还是近卫中将③的时候,经常在宫中侍候皇上,难得回左大臣邸宅。左大臣家的人都怀疑:莫非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的本性,不喜欢世间常见的那种一时冲动的色情行为;不幸而有一种癖好,偶尔发作,便违背本性,不顾遗恨无穷,而作出不应该有的行为来。
①本回写源氏公子十六岁夏天之事。
②交野少将是今已失传的一部古代色情小说的主角。
③警卫皇宫门内的近卫府武官,其左右长官称大将,次官称中、少将,三等官称将监,四等官称将曹。
梅雨连绵,久不放晴;其时宫中正值斋戒期间,不宜出门,人人连日笼闭室内,以避不祥。源氏公子就长住宫中。左大臣家盼待日久,不免怨恨。然而还是备办种种服饰及珍贵物品,送入宫中供用;左大臣家诸公子也天天到源氏公子的宫中住室淑景舍来奉陪。诸公子中,正夫人所生的那位藏人少将,现已升任头中将①,此人和源氏公子特别亲昵,每当游戏作乐之时,此人总是最可亲、最熟悉的对手。这头中将与源氏公子相似:右大臣重视他,赘他为婿,但他是个好色之徒,不喜欢去这正夫人家,而把自己家里的房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源氏公子来了,他在此室中招待他;去了,他陪他同行,两人片刻不离。不论昼夜,不论学问或游艺,都两人共同研习。他的能耐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无论到什么地方,一定相与偕往。这样,两人自然非常亲爱,相处不拘礼节。心中感想,也无所不谈了。
①藏人所的长官称为别当,由左大臣兼。下设“头”二人:一人由弁官兼任,称为头弁;另一人由中将兼任,称为头中将。再下面是五位藏人三人,六位藏人四人。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黄昏犹自不停。雨夜异常岑寂,在殿上侍候的人不多;淑景舍比平日更为闲静。移灯近案,正在披览图书,头中将从近旁的书橱中取出用各种彩色纸写的情书一束,正想随手打开来看,源氏公子说:“这里面有些是看不得的,让我把无关紧要的给你看吧。”头中将听了这句话很不高兴,回答说:“我正想看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里话呢。普通一般的情书,象我们这种无名小子也能收到许多。我所要看的,是怨恨男子薄情的种种词句,或者密约男子幽会的书信等。这些才有看的价值呢。”源氏公子就准许他看了。其实,特别重要而必须隐藏的情书,不会随便放在这个显露的书橱里,一定深藏在秘密地方。放在这里的,都是些次等的无足重轻的东西。头中将把这些情书一一观看,说道:“有这么多形形式式的!”就推量猜度:这是谁写的,那是谁写的。有的猜得很对,有的猜错了路子,疑惑不决。源氏公子心中好笑,并不多作解答,只是敷衍搪塞,把信收藏起来。随后说道:“这种东西,你那里一定很多吧。我倒想看些。如果你给我看了,我情愿把整个书橱打开来给你看。”头中将说:“我的,恐怕你看不上眼吧。”说过之后,他就发表他的感想:
“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的女人,尽善尽美、没有缺点可指摘的,实在不易多得啊!仅乎表面上风雅,信也写得漂亮,交际应酬也能干——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如果真个要在这些方面选拔优秀人物,不落选的实在很少。自己懂得一点的,就拿来一味夸耀而看轻别人,这样令人厌恶的女子,也多得很。
“有的女子,父母双全,爱如珍宝,娇养在深闺中,将来期望甚大;男的从传闻中听到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恋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容貌姣好,性情温顺,青春年华,闲暇无事,便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作为娱乐,结果自然学得了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隐瞒了她的短处而夸张她的长处。听者虽然怀疑,总不能全凭推测而断定其为说谎。如果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终于相处,结果很少有不教人失望的啊!”
头中将说到这里,装作老成模样,叹了口气。源氏公子并不完全赞同这番话,但觉也有符合自己意见之处,便笑道:“真个全无半点才艺的女人,有没有呢?”头中将又发议论了:
“呀,真个一无所长的女人,谁也不会受骗而向她求爱的。完全一无可取的与完全无瑕可指的,恐怕是同样地少有的吧。有的女子出身高贵,宠爱者众,缺点多被隐饰;闻者见者,自然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其次,中等人家的女子,性情如何,有何长处,外人都看得到,容易辨别其优劣。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特别注意,不足道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源氏公子听了深感兴味,便追问道:“这等级是什么意思?分上中下三等,以什么为标准呢,譬如有一个女子,本来门第高贵,后来家道衰微,地位降低,身世零落了。另有一个女子,生于平常人家,后来父亲升官发财了,自命不凡,扩充门第,力求不落人后,这女子就成了名媛。这两人的等级如何判别呢?”正在提问之际,左马头与藤式部丞两人进来参加值宿了。左马头是个好色之徒,见闻广博,能言善辩。头中将就拉他入座,和他争论探讨上中下三等的分别,有许多话不堪入耳。
左马头发表议论说:“无论何等升官发财,本来门第并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期望总是两样的。还有,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衰微,经济困难了;加之时势移变,人望衰落了,心中虽然还是好高,但是事与愿违,有时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象这两种人,各有各的原因,都应该评定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①,掌握地方行政,其等级已经确定。但其中又有上中下之别,选拔其中等的女子,正是现时的好尚。还有一种人,地位不及公卿,也没有当过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世间的声望并不坏,本来的出身也不贱,自由自在地过着安乐的日子。这倒真是可喜的。这种家庭经济充足,尽可自由挥霍,不须节约;教养女儿,更是郑重其事,关怀无微不至。这样成长起来的女子之中,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此种女子一旦入宫,侥幸获得恩宠,便享莫大幸福,其例不胜枚举。”
①掌管地方诸国国政的行政机构为国司厅,其长官称国守,次官称介,三等官称掾,四等官称目。
源氏公子笑道:“照你说来,评定等级完全以贫富为标准了。”头中将也指责他:“这不象是你说的话!”
左马头管自继续说:“过去家世高贵,现在声望隆重,两全其美;然而在这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女子,教养不良,相貌丑恶,全无可取。人们看见了,一定会想:怎么会养成这个样子呢?这是不足道的。反之,家世高贵、声望隆重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才貌双全,是当然的事。人们看见了,觉得应该如此,毫不足怪。总之,最上品的人物,象我这样的人是接触不到的,现在姑且置之不谈。在另一方面,世间还有这样的事:默默无闻、凄凉寂寞、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埋没着秀慧可喜的女儿,使人觉得非常珍奇。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地方,真个出人意外,教人永远不能忘记。
“有的人家,父亲年迈肥蠢,兄长面目可惜。由此推察,这人家的女儿必不足道;岂知闺中竟有绰约娇姿,其人举止行动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小有才艺,实在出人意外,不得不使人深感兴味。这种人比较起绝色无疵的佳人来,自然望尘莫及。然而这环境中有这样的人,真教人舍不得啊!”
他说到这里,回头向藤式部丞一望。藤式部丞有几个妹妹,声望甚佳。他想道:左马头这话莫非为我的妹妹而发?便默默不语。
源氏公子心中大约在想:在上品的女子中,称心的美人也不易多得,世事真不可解啊!此时他身穿一套柔软的白衬衣,外面随意地披上一件常礼服,带子也不系。在灯火影中,这姿态非常昳丽,几令人误认为美女。为这美貌公子择配,即使选得上品中之上品的女子,似乎还够不上呢。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种种女子。左马头说:“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缺陷,但倘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则世间女子虽多,实在也不容易选中。就男子而论:辅相朝廷,能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国之人虽然很多,但要选择真能称职之人才,实在难乎其难。无论何等贤明之人,一、二人总不能执行天下一切政治;必须另有僚属,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协助,居下位者服从居上位者,然后可使教化广行,政通人和。一个狭小的家庭之中,主妇只有一人。如果细考其资格,必须具备的条件甚多。一般主妇往往长于此,短于彼;优于此,劣于彼。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强迁就的人,世间很少有吧。这并不是象那好色之徒的玩弄女性,想罗致许多女子来比较选择。只因此乃终身大事,会当白头偕老,所以理应郑重选定,务求其不须由丈夫费力矫正缺陷,完全如意称心。因此选择对象,往往难于决定。
“更有一种人,所选定的对象,未必符合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此情难于摈除,故尔决意成全。此种男子真可谓忠厚之至,而被爱之女子,必有可取之处,此亦可想而知。然而纵观世间种种姻缘配合之状,大都庸庸碌碌,总不见出乎意外之美满姻缘。我等并无奢望,尚且不能找到称心之人;何况你们要求极高,怎样的女子才及格呢?
“有些女子,相貌不恶,年方青春,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写信措辞温雅,墨色浓淡适度。受信的男子被弄得魂牵梦萦,于是再度致书,希望清楚地见到她。等得心焦,好容易会面。隔着帘帷,遥寄相思,但也只是微闻娇音,听得三言两语而已。这种女子,最善于隐藏缺点。然而在男子看来,这真是个窈窕淑女,就一意钟情,热诚求爱,却不道这是个轻薄女子!此乃择配第一难关。
“主妇职务之中,最重要者乃忠实勤勉、为大夫作贤内助。如此看来,其人不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之事,不解亦无妨碍。但倘其人一味重视实利,蓬首垢面,不修边幅,是一个毫无风趣的家主婆,只知道柴米油盐等家常杂务,则又如何?男子朝出晚归,日间所见所闻,或国家大事,或私人细节,或善事,或恶事,总想向人谈谈,然而岂可执途人而语之?他希望有一个亲爱的妻子,情投意合,心领神会,共相罄谈。有时他满怀可笑可泣之事,或者非关自己而动人公愤之事,颇想对妻子谈论。然而这妻子木头木脑,对她谈了又有什么用处。于是只得默默回思,自言自语,独笑独叹。这时候妻子便对他瞠目而视,骇然问道:“您怎么啦?”这种夫妇真是天可怜见!
“与其如此,倒不如全同孩子一般驯良的女子,可由丈夫尽力教导,养成美好品质。这种女子虽然未必尽可信赖,但教养总有效果。和她对面相处之时,眼见其可爱之相,但觉所有缺陷,都属可恕。然而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她应做之事,以及别离期间偶尔发生之事,不论玩乐还是正事,这女子处理之时总不能自出心裁,不能周到妥贴,实甚遗憾。这种不可信赖的缺点,也是教人为难的。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不灵,毫无可爱之相,而偶值时机,却会显示高明手段,真乃意想不到。”
左马头详谈纵论,终无定见,不禁感慨叹息。过后又说:“如此看来,还不如不讲门第高下,更不谈容貌美丑,但求其人性情不甚乖僻,为人忠厚诚实,稳重温和,便可信赖为终身伴侣。此外倘再添些精彩的才艺,高尚的趣致,更是可喜的额外收入。即使稍有不如人之处,也不会强求补充吧。只要是个忠诚可靠的贤内助,外表的风情趣致后来自会增添。
“世间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娇艳羞涩,即使遭逢可恨可怨之事,亦隐忍在心,如同不见,外表装出冷静之态。到了悲愤填胸、无计可施之时,便留下无限凄凉的遗言、哀伤欲绝的诗歌、令人怀念的遗物,逃往荒山僻处或天涯海角去隐遁了。我儿时听侍女们诵读小说,听到此种故事,总觉得异常悲伤,这真是可歌可泣之事,使我不禁掉下泪来。但是现在回想,这种人也太过轻率,不免矫揉造作了。目前虽有痛苦之事,但抛撇了深恩重爱的丈夫,不体谅他的真心实意而逃隐远方,令人困惑莫解。借此试探人心,这行径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可谓无聊之极了。只因听见旁人赞扬道:‘志气好高啊!’感伤之余,便毅然决然地削发为尼。立志出家之初,心怀澄澈,对俗世毫无留恋。后来相知者来访,见面时说道:‘唉,可怜啊!没想到你竟有这决心!’丈夫情缘未断,闻得她出家的消息,不免流泪。侍女老妈子们见此情状,便对她说:‘老爷真心怜爱您呢,出家为尼,太可惜了。’这时候她伸手摸摸削短的额发,自觉意气沮丧,怅惘无聊,不禁双眉紧锁了。虽然竭力隐忍,但一旦堕泪之后,每每触景生情,不能自制。于是后悔之心,日渐滋长。佛见此状,定当斥为秽浊凡胎。这不彻底的出家,反会堕入恶道,倒不如从前委身浊世的好呢。有的前世因缘较深,尚未削发之时,即被丈夫寻获,相偕同归,幸未为尼;然而事后回思,每感不快,此举就变成了怨恨的源泉!不拘好坏,既已成为夫妻,无论何时,必须互相容忍谅解,这才不失为宿世因缘。但是一旦发生此事,今后夫妇双方,都不免互相顾忌,心中已有隔阂了。
“更有一种女子,看见丈夫略把爱情移向他人,便怀恨在心,公然和丈夫离居,这也是下愚之策吧。男子即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新相知时的热爱,还能眷恋旧情。此心可能使夫妇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怀恨离居,此心便起动摇,终于消失,从此情缘断绝了。总之,无论何事,总宜沉着应付:丈夫方面倘有可怨之事,宜向他暗示我已知道;即使有可恨之事,亦应在言语中隐约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她的爱情便可挽回过来。在多数情况之下,男子的负心是全靠女子的态度来治疗的。然而女子如果全不介意,听其放恣,虽然丈夫可以自由自在而感谢妻子的宽大,但女子取这态度,亦不免过于轻率吧。那时这男子就象不系之舟,随波逐流,漫无归宿,才真是危险的。你道是与不是?”
头中将听了这话,点头称是,接着说道:“如今有这样的事,女子真心爱慕男子的俊秀与温柔,而男子有不可信赖的嫌疑,这就成了一大问题。这时候女子认为只要自己没有过失,宽恕丈夫的轻薄行为,不久丈夫自必回心转意。可是事实并不如此,那么只有这样:即使丈夫有违心的行为,女子唯有忍气吞声,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了。”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恰恰符合此种情况;但见源氏公子闭目假寐,并不作声,自觉扫兴,心中好不怏怏。
于是左马头当了裁判博士,大发议论。头中将想听到这优劣评判的结果,热心地怂恿他讲。他就说:
“且将别的事情来比拟吧:譬如细木工人,凭自己的匠心造出种种器物来。如果是临时用的玩赏之物,其式样没有定规,那么随你造成奇形怪状,见者都认为这是时势风尚,有意改变式样以符合流行作风,是富有趣味的。但倘是重要高贵的器物,是庄严堂皇的装饰设备,有一定的格式的,那么倘要造得尽善尽美,非请教真正高明的巨匠不可,他们的作品,式样毕竟和普通工人不同。
“又如:宫廷画院里有许多名画家。选出他们的水墨画稿来,一一比较研究,则孰优孰劣,一时实难区别。可是有个道理:画的倘是人目所不曾见过的蓬莱山,或是大海怒涛中的怪鱼的姿态,或是中国深山猛兽的形状,又或是眼所不能见的鬼神的相貌等等,这些都是荒唐无稽的捏造之物,尽可全凭作者想象画出,但求惊心骇目,不须肖似实物,则观者亦无甚说得。但倘画的是世间常见的山容水态、目前的寻常巷陌,附加以熟悉可亲、生动活现的点景;或者是平淡的远山景象,佳木葱茏,峰峦重叠,前景中还有篱落花卉,巧妙配合。这等时候,名家之笔自然特别优秀,普通画师就望尘莫及了。
“又如写字,并无精深修养,只是挥毫泼墨,装点得锋芒毕露,神气活现;约略看来,这真是才气横溢、风韵潇洒的墨宝。反之,真才实学之书家,着墨不多,外表并不触目;但倘将两者共陈并列,再度比较观看,则后者自属优胜。
“雕虫小技,尚且如此;何况人心鉴定。依我愚见,凡应时的卖弄风情、表面的温柔旖旎,都是不可信赖的。现在我想讲讲我的往事,虽是色情之谈,也要奉屈一听。”
他说着,移身向前,坐得靠近些。此时源氏公子也睁开眼睛,不再假寐了。头中将大感兴趣,两手撑住面颊,正对着左马头,洗耳恭听。这光景正象法师登坛宣讲人世大道,教人看了发笑。但在此时,各人罄吐肺腑之言,毫不隐讳了。左马头就开始讲:
“早先,我职位还很低微的时候,有一个我所钟情的女子。这女子,就象刚才说的那样,相貌并不特别漂亮。少年人重色,我无意娶此人为终身伴侣。我一面与此人交往,一面颇觉不能满意,又向别处寻花问柳,这女子就嫉妒起来。我很不高兴,心想:你气量宽大些才好,如此斤斤计较地怀疑于我,实在讨厌!有时又想:我身分如此微贱,藐不足数,而这女子对我绝不看轻,如此重视,真是难为她了!于是我的行为自然检点起来,不再浮踪浪迹。
“她的能耐真不错呢:即使是她所不擅长的事,为了我就不惜辛苦地去做。即使是她所不甚得意的艺能,也决不落后地努力下功夫。凡事都尽心竭力地照顾我,丝毫也不违背我的心愿。我虽认为她是个好胜的人,但她总算顺从我,态度日益柔和了。她惟恐自己相貌不扬,因而失却我的欢心,便勉力修怖,又恐被人看见,有伤郎君体面,便处处顾虑,随时躲避。总之,无时不刻意讲究自己的打扮。我渐渐看惯,觉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坏。只是嫉妒一事,却使我不能堪忍。
“当时我想:‘这个人如此顺从我,战战兢兢地防止失却我的欢心。我如果对她惩戒一番,恐吓一下,她的嫉妒之癖也许会改去,不再噜苏了。’实际上我的确忍无可忍了。于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从此断绝交往,如果她真心向往于我,一定可以惩戒她的恶癖吧。’我就装出冷酷无情的样子来。她照例生气,怨恨满腹。我对她说:‘你如此固执,即使宿缘何等深厚,也只得从此绝交,永不再见;如果你情愿今朝和我诀别,尽请吃你的无名之醋吧。但倘要做久长夫妻,那么即使我有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不可认真,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爱你。今后我也会升官晋爵,飞黄腾达。那时你作了第一夫人,也不同凡俗了。’我自以为这番话说得高明,便得意忘形,信口开河。岂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回答道:‘你现在一事无成,身微名贱,要我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毫无痛苦。但倘要我忍受你的薄幸,静候你的改悔,则日月悠长,希望渺茫,却是我所最感痛苦的!那么现在就是诀别的时候了。’她的语气异常强硬。我也愤怒起来,厉声说了许多痛恨的恬。这女子并不让步,拉过我的手去,猛力一咬,竟咬伤了我一根手指,我大声叫痛,威吓她道:‘我的身体受了摧残,从此不能参与交际,我的前程被你断送了。我还有何面目见人?只有入山削发为僧了!那么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屈着受伤的手指走出门去,临行吟道:
‘屈指年来相契日,
瑕疵岂止妒心深?
今后你不能再怨恨我了吧。’那女子听了,终于哭起来,答道:
‘胸中数尽无情恨,
此是与君撒手时。’
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不想永别,只是此后一段时期,我不寄信与她,暂且游荡他处。
“有一天,正是临时祭①预演音乐的那天,夜深时分,雨雪纷飞。诸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归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的住处之外,无家可归。在宫中借宿一宵,也太乏味:到另外那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过夜,又难得温暖。于是想起了那个女子,不知道她后来作何感想,不妨顺便前去一探。便掸掸衣袖上的雪珠,信步前往。到了门口,又蹑手蹑脚,觉得不好意思进去。继而一想,今宵寒夜相访,往日的怨恨大约可解除了吧,便毅然直入。一看,壁间灯火微明,大熏笼上烘着些软软的厚厚的日常衣服,帷屏②高高揭起,仿佛今宵正在专候。我觉得很好,心中自鸣得意。但她本人不在,只留几个侍女管家。她们告诉我:‘小姐今晚在她父亲那里宿夜。’原来自从那事件发生之后,她并未吟过香艳的诗歌,也没有写过言情的书信,只是默默地笼闭在家。我觉得败兴,心中想道:难道她是有意叫我疏远她才那样嫉妒的么,然而并无确实证据,也许是由于心情不快而胡乱猜测的吧。向四周一看,替我预备的衣服,染色和缝纫都比以前更加讲究、式样比以前更加称心。足见决绝之后,她还是忠心地为我服务。现在虽不在家,却并非全然和我绝交。这天晚上我终于没有见到她。但是此后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并不疏远我,也不躲避得使我没处寻找。她温和地对待我,绝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说:‘你倘还象从前一样浮薄,恕我不能忍受。你倘改过自新,安分守己,我便和你相处。’我想:她话虽如此,岂肯和我决绝,我再来惩治一下吧。我不回答她今后改不改,但用盛气凌人的态度对付她。不料这女子大为悲伤,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深领会,此类无心的恶戏,是千万作不得的!
①临时祭是节日之一,或称贺茂临时祭,于十一月内第二个酉日举行,前几天预先演习音乐。
②帷屏是置于贵妇人座侧以障隔内外之用具:在台座上竖立两根高约三四尺的细柱,柱上架一长条横木,在这横木上挂五幅垂布(冬天用熟绢,夏天用生绢或斜纹织物等)。
“我现在回想,这真是一个可以委托一切的贤妻,无论琐屑之事或重大之事,同她商量,她总有高明见解。此外,讲到洗染,她的本领不亚于装点秋林的立田姬①;讲到缝纫,她的妙手不劣于银河岸边的织女姬,在这些方面她也是全才呢。”
①立田姬是司秋的女神,秋林红叶是她染成的。
他说到这里,耽于回忆,无限感伤。头中将接口说:
“织女姬的缝纫技术,姑置不论,最好能象她和牛郎那样永缔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姬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就象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色彩不合季节,渲染不得其法,也不会受人欣赏,只得白白地枯死。何况才艺兼备的女性,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这品定真不容易啊!”他用这话来怂恿,左马头就继续讲下去:
“再说,同时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很好,心地也诚实,看来很有意思。诗歌也会作,字也会写,琴也会弹,手很妙,口齿伶俐,处处可以看出来。相貌也说得过去。我把那嫉妒女子家里作为经常的宿处,有时偶尔悄悄地到这个女子家里去过夜,觉得很可留恋。那嫉妒女子死后,我一时茫然若失,悲哀痛惜,觉得也是枉然,便常常亲近这女子。日子一久,就发见这个人略有浮华轻薄之处,教人看不惯。我觉得靠不住,就逐渐疏远她。这期间她似乎另有了情夫。
“十月里有一天,月白风清之夜,我正要从宫中退出,有一个殿上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这时候我正想到大纳言①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女子在等候我,要是不去,我心里怪难过的。’我就和他同车出发,我那个女子的家,正好位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土墙坍塌之处望见庭中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清幽可爱。过门不入,岂不大杀风景?岂知这殿上人就在这里下车,我也悄悄地跟着下车了。他大约是和这女子有约的,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了,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烂,夜风习习,红叶散乱,景色颇有情趣。这贵族便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会,又信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既可爱,池水亦清澄……’②这时候室内发出美妙的和琴③声,敢是预先调好弦音的吧,和着歌声,流畅地弹出,手法的确不坏!这曲调在女子手上委婉地弹奏,隔帘听来,好似现代乐器的声音,与目前的月夜景色十分调和。这殿上人大为感动,走近帘前,说了些令人不快的话:‘庭中满地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然后折了一技菊花,吟道:
‘琴清菊艳香闺里,
不是情郎不肯留。
打搅了。’接着又说:‘再三听赏不厌的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调情,便装腔作势地唱道:
‘笛声怒似西风吼,
如此狂夫不要留!’
他俩就这么说着情话,那女子不知道我听得很生气,又弹起筝来了,她用南吕调奏出流行的乐曲,虽然手法灵敏,不免有些刺耳。
①此大纳言是否左马头之父,不详。
②催马乐是一种民谣。《飞鸟井》云:“投宿飞鸟井,万事皆称心。树影既可爱,池水亦清澄。饲料多且好,我马亦知情。”
③和琴是日本固有的琴,状似筝,但只有六弦。
“我有时遇见几个极度俏皮轻狂的宫女,便和她们谈笑取乐。且不管她们如此,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和这个女子,虽然只是偶尔见一次面,要把她当作心头意中的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个人过分风流了,令人不能安心。我就拿这天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她决绝了。
“把这两件事综合起来想想,我那时虽然是个少不更事的青年,也能知道过分轻狂的女子不通道理,不可信赖。何况今后年事日增,当然更加确信此理了。你们诸位都是青春年少,一定恣意任情,贪爱着一碰即落的草上露、一摸即消的竹上霜那样的香艳旖旎、潇洒不拘的风流韵事吧。诸君目前虽然如此,但再过七年,定能领会我这道理。务请谅解鄙人这番愚诚的劝谏,小心谨防轻狂浮薄的女子。这种女子会做出丑事,损伤你的芳名!”他这样告诫。
头中将照例点头称是。源氏公子面露微笑,心中大概在想:这话的确不错。后来他说道:“这些都是见不得人的猥琐之谈啊!”说着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讲点痴人的话儿吧。”他就说下去:
“我曾经非常秘密地和一个女子交往。当初并不想到长远之计。但是和她熟悉之后,觉得此人十分可爱。虽然并不常常相聚,心中总当她是个难忘的意中人。那女子和我熟悉之后,也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意思来。有时我心中自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恨我足迹太疏吧?便觉有些对她不起。然而这女子毫无怨色,即使我久不去访,也不把我当作一个难得见面的人,还是随时随地表示殷勤的态度。我心中觉得可怜,也就对她表示希望长聚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每有感触,便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样子,教人怪可怜的。我看见这女子稳静可靠,便觉放心,有一时久不去访。这期间,我家里那个人①吃起醋来,找个机会,教人把些凶狠毒辣的活传给她听。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起初我想不到会发生这等烦恼的事,虽然心中常常惦记,却并不写信给她,只管久不去访。这期间她意气沮丧,更觉形单影只了。我俩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她寻思之余,折了一技抚子花②教人送来给我。”头中将说到这里,淌下泪来。
源氏公子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败壁荒山里,频年寂寂春。
愿君怜抚子,叨沐雨露恩。’
我得了信,惦念起来,便去访问。她照例殷勤接待,只是面带愁容。我望望那霜露交加的萧条庭院,觉得情景凄凉,不亚于悲鸣的虫声,教人联想起古昔的哀情小说来。我就回答她一首诗:
‘群花历乱开,烂漫多姿色。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③
①指他的正夫人,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
②抚子花即瞿麦花,此处用以比喻那小孩。
③常夏花是野生的抚子花的别名。故后文亦称此女子为常夏。
我姑且不提比拟孩子的抚子花,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不免怀念夫妇之情,就用常夏花来比拟这做母亲的人,给她安慰。这女子又吟道:
‘哀此拂尘袖,频年泪不干。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①
①秋来风色厉,暗指四女公子吃醋之事。
她低声吟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虽然不禁垂泪,还是羞涩似地小心隐饰。可知她心中虽然恨我薄情,但是形诸颜色,又觉得痛苦。我看到这情景,又很安心了。此后又有一个时期不去访她。岂知在这期间她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
“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潦倒不堪了吧!以前如果她知道我爱她,因而常常向我申恨诉怨,表示些缠绵悱侧的神色,那么也不致于弃家飘泊吧。那时我对她就不会长久绝迹,我一定把她看作一个难分难舍的妻子,永远爱护她了。那孩子很可爱。我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此一例。这女子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这是一个不能偕老、不可信赖的女子。这样看来,刚才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回想她尽心服侍的好处,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和她对面共处,则又觉得噜苏可厌,甚至可以决绝的了。又如,即使是长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但其轻狂浮薄是罪不容恕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女子,其不露声色,也会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于不能决定。人世之事,大都如此吧。象我们这样举出一个一个的人儿来,互相比较,也不容易决定其优劣。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①求爱,然而佛法气味太重,教人害怕,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看看藤式部丞,说道:“你一定有好听的活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认真起来,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说道:
“我还是书生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贤女之流的人。这个人就象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也谈得来,私人生活、处世之道方面也有高明见解。讲到才学,直教半通不通的博士惭愧无地。不拘谈论何事,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士②家里去,请他教授汉诗汉文。听说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便找个机会,向一个女儿求爱。父母知道了,办起酒来,举杯庆祝,那位文章博士就即座高吟‘听我歌两途’③。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只因不宜辜负父母好意,也就和她厮混下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关于我身求学之事,以及将来为官作宰的知识。凡人生大事,她都教我。她的书牍也写得极好:一个假名③也不用,全用汉字,措辞冠冕堂皇,潇洒不俗。这样,我自然和她亲近起来,把她当作老师,学得了一些歪诗拙文。我到现在也不忘记她的师恩。可是,我不能把她看作一个恩爱而可靠的妻子,因为象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万一有时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丑是很可耻的。象你们那样的贵公子,更用不着此种机巧泼辣的内助。我明知此种人不宜为妻,然而为了宿世因缘,也就迁就了。总之,男子实在是无聊的啊!”说到这里,暂时住口。头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他讲下去:
①吉祥天女是帝释天中的天女,相貌端丽无比。帝释天是佛经中的名称。
②文章博士是古代官名。
③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一《议婚》:“……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④假名即日本字母。
“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象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贤女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身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①,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大概这女子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蟢子朝飞良夜永,②
缘何约我改天来?
①即大蒜。
②唐诗人权德舆所作《玉团体》:“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蟢子是蜘蛛之一种,藁砧是丈夫。《古今集》中亦有和歌云:“乐见今朝蟢子飞,想是夜晚我郎来。”
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
‘使君若是频来客,
此夕承恩也不羞。’
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源氏公子等都觉得希奇,对他说道:“你撒谎!”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儿吧!”式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着就溜走了。
左马头便接着说:“不论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尽量在人前夸耀,真是可厌。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①等深奥的学问,反而没有情趣。我并不是说做女子的不应该有关于世间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闻目见,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丽。写给女朋友的信,其实不须如此,她却一定要写一半以上的汉字,教人看了想道:‘讨厌啊!这个人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发音估屈聱牙,真有矫揉造作之感。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也多得很。
①三史指《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五经指《诗经》、《书经》、《易经》、《春秋》、《礼记》。
“再说,有的人自以为是诗人,便变成了诗迷。所作的诗一开头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就装模作样地念给人听。这真是无聊之事。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擅长此道的人就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例如五月端陽节,急于入朝参贺,忙得无暇思索的时候,便千遍一律地拉着菖蒲的根为题,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在九月重陽节宴席上,凝思构想、制作艰深的汉诗。心无余暇之时,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来比拟騷人的泪水,作诗赠人,要人唱和,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行径。这些诗其实不要在那天发表,过后从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时宜,不顾读者的障眼,贸然向人发表,就反而被人看轻了。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时地情状,那么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卖弄风情,倒可平安无事。无论何事,即使心中知道,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讲话,十句之中还是留着一两句不讲的好。”
这时候源氏公子心中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真是十全其美。”不胜爱慕之情,胸怀为之郁结。
这雨夜品评的结局,终于没有定论。末了只是些散漫无章的杂谈,一直谈到天明。
好容易今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宫中,深恐岳父左大臣心中不悦,今天就回左大臣邸。走进葵姬房里一看,四周布置得秩序井然,尤其是这个人,气品高雅,毫无半点瑕疵。他想:“这正是左马头所推重选拔的忠实可靠的贤妻吧。”然而又觉得过于端严庄重,似乎难于亲近,不免美中不足,实为遗憾。他就同几个姿色翘楚的青年侍女如中纳言君、中务君等随意调笑取乐。这时候天气甚热,公子缓带披襟,姿态潇洒,侍女们看了,个个心中艳羡不已。左大臣也来了。他看见源氏公子随意不拘的样子,觉得不便入内,便在帷屏外就坐,想和公子隔着屏障谈话。公子说:“天气这么热……”说着,皱了皱眉头。侍女们都笑起来。公子说,“静些儿!”就把手臂靠在矮几上,态度煞是悠闲。
傍晚时分,侍女们报道,“今晚从禁中到此间,中神当道,方向不利①。”源氏公子说:“怪不得,宫中也常常回避这方向。我那二条院也在这个方向。教我到哪里去回避才好呢?真是恼人啊!”他就躺下来想睡了。侍女们齐声说,“这可不行!”有人报道:“侍臣中有一个亲随,是纪伊的国守,他家住在中川边上,最近开辟池塘,导入川水,屋里很凉爽呢。”公子说:“那好极了。我心里懊恼,懒得多走,最好是牛车进得去的地方……”其实,他有许多恋人,今宵要回避中神,尽有地方可去。只恐葵姬想:你久不来此,今天故意选取回避中神的日子,一到就转赴别处,这倒是对她不起的。他就对纪伊守说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纪伊守立刻遵命。但他退下来对旁的人说:“我父亲伊豫介家里最近举行斋戒,女眷都寄居我家,屋里狭窄嘈杂,生怕得罪了公子呢。”说着很担心。但源氏公子已经听到了这活,他说:“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没有女人的屋子里宿夜,夜里有些害怕似的。我只要在她们的帷屏后面过夜就行了。”大家都笑道:“那么,这地方真是最好的宿处了。”便派人去通知纪伊守家里。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不要大肆声张,悄悄地走吧。便匆促动身,连左大臣那里也没有告辞,只带几个亲近的随从。
①中神又名天一神。当时认为:此神游行的方向是不利的,出门必须回避。
纪伊守说:“太匆促了。”心中着急。但人们都不理他。他只得把正殿东面的房间收拾干净,铺陈了相应的设备,供公子暂住。这里的池塘景色颇有趣致,四周围着柴垣,有田家风味,庭中花木也应有尽有。水风凉爽,处处虫声悠扬,流萤乱飞,好一片良宵美景!随从们都在廊下泉水旁边坐地,相与饮酒。主人纪伊守则匆忙奔走,张罗肴馔。源氏公子从容眺望四周景色,回忆起前日的雨夜品评,想道:“左马头所谓中等人家,大概就是指这种人家了。”他以前听人说起,纪伊守的后母①作姑娘时是矜持自重的,常思一见,便耸耳倾听,但闻西面的房间里有人声:裙声窸窣,语声娇嫩,颇为悦耳。只为这边有客,故意低声,轻言窃笑,显然是装腔作势的。
那房间的格子窗本来是开着的。纪伊守嫌她们不恭敬,教关上了。室内点灯,女人们的影子映出在纸隔扇②上。源氏公子走近去,想窥看室内,但纸隔扇都无隙缝,他只得耸耳倾听。但听见她们都已集中在靠近这边的正屋里,窃窃私语。仔细一听,正是在谈论他。有一人说:“真是一位尊严的公子啊!早就娶定了一位不称心的夫人,也真可惜。但是听说他有心爱的情人,常常偷偷地往来。”公子听了这请,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免担忧。他想:“她们在这种谈话的场合,说不定会把我和藤壶妃子的事情泄漏出来,教我自己听到了,如何是好呢?”
然而她们并没有谈到特别的事情。源氏公子便不再听下去。他曾经听见她们说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儿③牵牛花时所附的诗,说得略有不符事实之处。他想:“这些女人在谈话中毫无顾忌地胡乱诵诗,不成样子。恐怕见了面也不过如此吧。”
①作者没有说出这个女子的名字,根据下一回的题名和回末两首和歌,后人称她为空蝉。
②隔扇是日本的一种室内装置,以木料构成骨架,从两面糊纸或布。
③式部卿是皇上的兄弟,他的女儿槿姬是源氏的堂妹,后来称为槿斋院。
这时候纪伊守来了。他又加了灯笼,剔亮了灯烛,摆出些点心来。源氏公子引用催马乐,搭讪着说:“你家‘翠幙张’好了么?倘招待得不周到,你这主人没面子呢!”纪伊守笑道:“真是‘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样子甚是惶恐。源氏公子就在一旁歇息。随从者也都睡静了。
④催马乐《我家》全文,“我家翠幙张,布置好洞房。亲王早光临,请来作东床。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鲍鱼与蝾螺,还是海胆羹?”源氏引用此歌,意在空蝉。
这里的主人纪伊守家里,有好几个可爱的童子。其中有几个是在殿上当侍童的,源氏公子觉得面熟,有几个是伊豫介的儿子。在这许多童子中,有一个仪态特别优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纪伊守答道:“这是已故卫门督的幼子,名叫小君。他父亲在日很疼爱他。小时候死了父亲,就跟随他姐姐到这里来了。人还算聪明,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希望当个殿上侍童,只因无人提拔,还未成功呢。”源氏公子说:“很可怜的。那么他的姐姐就是你的后母吧?”纪伊守说:“正是。”源氏公子说:“你有这个后母,很不相称呢。皇上也知道这个女子,他曾经问起:‘卫门督有过密奏,想把这女儿送入宫中服务。现在这个人怎么样了?’想不到她终于嫁给了你父亲。人世因缘真是渺茫无定啊!”他说时装出老成的样子。纪伊守接口道:“她嫁过来,是事出意外的。男女因缘,从古以来难以捉摸。女人的命运,尤为渺茫难知,真可怜啊!”源氏公子说:“听说伊豫介很重视她,把她看作主人一般,真的么?”纪伊守说:“不消说了。简直把她当作秘藏的主人呢。我们全家人都看不惯,这老人太好色了。”源氏公子又说:“所以他不肯把这女子让给象你那样年貌相称的时髦小伙子呀。你父亲年纪虽老,是个风流潇洒的男子呢。”谈了一会,他又问:“这女子现在在什么地方?”纪伊守答道:“我教她们都迁居到后面的小屋里去。但是时间局促,她还来不及迁走呢。”这时候随从者酒力发作,都在廊上睡得肃静无声了。
源氏公子不能安然就寝。他觉得独眠很是无聊。张目四顾,想道:“这靠北的纸隔扇那边有女人住着。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子大概就躲在这里面吧,可怜的人儿啊!”他心驰神往,便从容地站起身来,走到纸隔扇旁边,侧耳偷听,但闻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君的声音说:“喂,你在哪里?”带些沙音,却很悦耳。接着一个女声回答道:“我睡在这里呢。客人睡了吧?我怕相隔太近,不好意思,其实隔得还算远。”是躺在床里说的,语调随意不拘。但很象那孩子的声音,听得出这两人是姐弟。又听得那孩子悄悄地说道:“客人睡在厢房里呢,我听说源氏公子很漂亮,今天初次看到,果然是个美男子。”他姐姐说:“倘是白天,我也来偷看一下。”声音带着睡意,是躺在被窝里说的。源氏公子嫌她态度冷淡,没有向她弟弟详细探问他的情状,心中略感不快。接着弟弟又说:“我睡在这边吧。唉,暗得很。”听见他挑灯的声音。那女子睡的地方,似乎是这纸隔扇的斜对面。她说:“中将①哪里去了?我这里离开人远,有些害怕呢。”睡在门外的侍女们回答道:“她到后面去洗澡了,立刻就回来的。”
不久大家睡静了。源氏公子试把纸隔扇上的钩子打开,觉得那面没有上钩。他悄悄地把纸隔扇拉开,但见入口处立着帷屏,灯光暗淡,室中零乱地放着些柜子之类的器具。他就从这些器具之间走进室内,走到这女子所在的地方,但见她独自睡着,身材很小巧。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伸手把她盖着的衣服拉开。这空蝉只当是她刚才叫的那个侍女中将回来了,却听见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②,想来你了解我私下爱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蝉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疑心自已着了梦魔,惊慌地“呀”的叫了一声,她用衣袖遮着自己的脸,
①中将是一个侍女的称呼。
②此时源氏的官位是近卫中将,正好和那侍女的称呼相同。
说不出话来。源氏公子对她说道:“太唐突了,你道我是浮薄浪子一时冲动,确也难怪。其实我私心倾慕,已历多年。常想和你罄吐衷曲,苦无机会。今宵幸得邂逅,因缘非浅。万望曲谅愚诚,幸赐青睐!”说得婉转温顺,魔鬼听了也会软化,何况他是个容姿秀丽、光彩焕发的美男子。那空蝉神魂恍惚,想喊“这里来了陌生人”,也喊不出口。只觉得心慌意乱,想起了这非礼之事,更是惊恐万状,喘着气低声说道:“你认错了人吧?”她那恹恹欲绝的神色,教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源氏公子答道:“并不认错人,情之所钟,自然认识。请勿佯装不知。我决不是轻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谈谈我的心事。”这人身材小巧,公子便抱了她,走向纸隔扇去。恰巧这时候,刚才她叫的那个侍女中将进来了。源氏公子叫道:“喂,喂!”这中将弄得莫名其妙,暗中摸索过来,但觉一阵阵的香气,直扑到她脸上,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中将大吃一惊,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出话来。她想:“若是别人,我便叫喊起来,把人夺回。然而势必弄得尽人皆知,也不是道理。何况这是源氏公子。怎么办呢?”她心中犹豫不决,只管跟着走来。源氏公子却若无其事,一直走进自己房间里去了。拉上纸隔扇时,他对中将说:“天亮的时候你来迎接她吧!”
空蝉听到这活,心中想道:不知中将作何感想?只此一念,已使她觉得比死更苦,淌了一身冷汗,心中懊恼万状。源氏公子看她很可怜,照例用他那一套不知哪里学得的情话来百般安慰,力求感动她的心。空蝉却越发痛苦了,她说:“我觉得这不是事实,竟是做梦。你当我是个卑贱的人,所以这样作践我,教我怎不恨你?我是有夫之妇,身分已定,无可奈何的了。”她痛恨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说得他自觉惭愧。公子回答道:“我年幼无知,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分。你把我看作世间一般的轻薄少年,我很伤心。我从来不曾有过无理强求的暧昧行为,你一定也知道的。今天与你邂逅,大概是前世的宿缘了。你如此疏远我,我也怪你不得。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一本正经他说了许多话。然而空蝉对于这位盖世无双的美男子,愈加不愿亲近了。她想:“我不从他,也许他会把我看作不解风情的粗蠢女子。我就装作一个不值得恋爱的愚妇吧。”于是一直采取冷淡的态度。原来空蝉这个人的性情,温柔中含有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此刻她心情愤激,痛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只管吞声饮泣,样子煞是可怜。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对这女子不起,但是空空放过机会,又很可惜。他看见空蝉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便恨恨他说:“你为什么把我看作如此讨厌的人呢?请你想想:无意之中相逢,必有前生宿缘。你佯装作不解风情之人,真教我痛苦难堪。”空蝉答道:“我这不幸之身,倘在未嫁时和你相逢,结得露水因缘,也许还可凭仗分外的自豪之心,希望或有永久承宠之机会,借此聊以自慰。如今我乃有夫之妇,和你结了这无凭春梦似的刹那因缘,真教我寸心迷乱,不知所云。现在事已如此,但望切勿将此事泄露于人!”她那忧心忡忡的神色,使人觉得这真是合理之言。派氏公子郑重地向她保证,讲了许多安慰的话。
晨鸡报晓了。随从们都起身,互相告道:“昨夜睡得真好。赶快把车子装起来吧。”纪伊守也出来了,他说:“又不是女眷出门避凶。公子回宫,用不着这么急急地在天色未明时动身!”源氏公子想:“此种机会,不易再得。今后特地相访,怎么可行?传书通信,也是困难之事!”想到这里,不胜痛心。侍女中将也从内室出来了,看见源氏公子还不放还女主人,心中万分焦灼,公子已经许她回去,但又留住了,对她说:“今后我怎么和你互通音信呢?昨夜之事,你那世间无例的痛苦之情,以及我对你的恋慕之心,今后便成了回忆的源泉。世间哪有如此珍奇的事例呢?”说罢,泪下如雨,这光景真是艳丽动人。晨鸡接连地叫出,源氏公子心中慌乱,匆匆吟道:
“恨君冷酷心犹痛,
何事晨鸡太早鸣?”
空蝉回想自身境遇,觉得和源氏公子太不相称,心中不免惭愧。源氏公子对她如此热爱,她并不觉得欢喜。她心中只是想着平日所讨厌的丈夫伊豫介:“他可曾梦见我昨夜之事?”想起了不胜惶恐。吟道:
“忧身未已鸡先唱,
和着啼声哭到明。”
天色渐渐明亮,源氏公子送空蝉到纸隔扇边。此时内外人声嘈杂,他告别了空蝉,拉上纸隔扇,回到室内的时候,心情异常寂寥,觉得这一层纸隔扇不啻蓬山万重啊!
源氏公子身穿便服,走到南面栏杆旁边,暂且眺望庭中景色。西边房间里的妇女们连忙把格子窗打开,窥看源氏公子。廊下设有屏风,她们只能从屏风上端约略窥见公子的容姿。其中有几个轻狂女子,看了这个美男子,简直铭感五中呢。下弦的残月发出淡淡的光,轮廓还是很清楚,倒觉得这晨景别有风趣。天色本无成见,只因观者心情不同,有的觉得优艳,有的觉得凄凉。心中秘藏恋情的源氏公子,看了这景色只觉得痛心。他想:“今后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了!”终于难分难舍地离开了这地方。
源氏公子回到邸内,不能立刻就寝。他想:“再度相逢是不可能的了。但不知此人现在作何感想?”便觉心中懊丧。又想起那天的雨夜品评,觉得这个人并不特别优越,却也风韵娴雅,无疵可指,该是属于中品的。那个见多识广的左马头的话,确有道理。
此后有一时期,源氏公子一直住在左大臣邸内。他想起今后和空蝉音信断绝,薄幸名成,心中痛苦不堪,便召唤纪伊守前来,对他说:“能不能把前回看到的卫门督的小君给我呢?我觉得这孩子可爱,想教他到我身边来,由我推荐给皇上当殿上侍童。”纪伊守答道:“多蒙照拂,实深感激,我当把此意转告他姐姐去。”源氏公子听到姐姐两字,心中别的一跳。便问:“这姐姐有没有生下你的弟弟来?”“没有。她嫁给我父亲还只两年,她父亲卫门督指望她入宫,她违背了遗言,不免后悔。听说对现在这境遇很不满意呢。”“那是很可怜的了。外间传说她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实际上如何?”纪伊守答道:“相貌并不坏。不过我同她疏远,知道的不详。照世间的常规,对后母是不便亲近的。”
过了五六天,纪伊守把这孩子带来了。源氏公子仔细一看,相貌虽然算不得十全,却也秀丽可爱,是个上品的孩子。便召他进入帘内,十分宠爱他。这孩子的小心坎里自然不胜荣幸。源氏公子详细探问他姐姐的情况。凡无关紧要的事,小君都回答了,只是有时羞涩不语,源氏公子也不便穷究。然而说了许多话,使这孩子知道他是熟悉这女子的。小君心中隐约地想:“原来两人之间是有这等关系的!”觉得出乎意外。然而童心幼稚,并不深加考虑。有一天,源氏公子叫他送一封信给他姐姐。空蝉吃惊之余,流下泪来。又恐引起这孩子怀疑,不当稳便,心中却又颇想看这封信,便端起信来,遮住了脸,从头阅读。这信很长,末了附诗一首:
重温旧梦知何日,
睡眼常开直到今。
我夜夜失眠呢。”这信写得秀美夺目。空蝉热泪满眼,看不清楚。只是想起自己本来生不逢辰,今又添了这件痛心之事,自叹命穷,悲伤不已,便躺下了。
次日,源氏公子邸内召唤小君前去,小君即将动身,便向姐姐要封回信。空蝉说:“你回答他说:此间没有可拜读此信之人。”小君笑道:“他说并没弄错,怎么好对他如此说呢?”空蝉心中忧虑,想道:“可知他已经全部告诉这孩子了!”便觉无限痛苦,骂道:“小孩子家不应该说这种老头老脑的话!既然如此,你不要去了。”小君说:“他召唤我,怎么好不去呢?”管自去了。
纪伊守也是个轻薄之徒,艳羡这后母的姿色,常思接近,好献殷勤,因此巴结这个小君,常常陪他一同来去。源氏公子召唤小君进去,恨恨地对他说:“昨天我等了你一天!可见你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小君脸红了。公子又问:“回信呢?”小君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他。公子说:“你这个人靠不住。哪有这等事情!”便叫他再送一封信去,对他说:“你这孩子不知道:你姐姐认识伊豫介这个老头子以前,先和我相识了。不过,她嫌我文弱不可靠,因此嫁了那个硬朗的老头子,真是欺侮我!如今你就做我的儿子吧。你姐姐所依靠的那个老头子,寿命不长了。”小君听了,心中想道:“原来如此!姐姐不理睬他,也太忍心了。”源氏公子便疼爱这孩子,时刻不离地要他在身边,也常常带他进宫去。又命宫中裁缝所替他新制服装,待他真同父母对儿子一样。此后源氏公子还是常常要他送信。但空蝉想:这毕竟是个小孩,万一把消息泄漏出去,此身又将添得一个轻薄的恶名。公子的多情她也觉得很感谢;然而无论何等恩宠,一想起自己身分不配,便决心不受,因此始终不曾写过恳切的回信。她也常常想起: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的神情风采,的确英爽俊秀,非同凡俗。然而一想起便立刻自己打消念头。她想:我的身分已定,现在向他表示殷勤,有何用处呢?源氏公子则无时不思量她。一想起她,总觉又是可怜,又是可爱。回思那天晚上她那忧伤悲痛的样子,不胜怜悯,始终无法自慰。然而轻率地偷偷去访,则彼处人目众多,深恐暴露了自己的胡行妄为,对那人也是不利的。因此踌躇不决。
源氏公子照例常在宫中住宿数日。有一次,他选定一个应向中川方面避凶的禁忌日,装作从宫中返邸时突然想起的样子,中途转向纪伊守家去了。纪伊守吃了一惊,以为他家池塘美景逗引公子再度光临,不胜荣幸。早间源氏公子已将计划告知小君,和他约定了办法。小君本来早晚随从,今夜当然同去。空蝉也收到了通知。她想:“源氏公子作此计划,足见对我的情爱决非浅薄。但倘不顾身分,竭诚招待他,则又使不得,势必重尝梦也似地过去了的那夜的痛苦。”她心乱如麻,觉得在此等候光临,不胜羞耻。便乘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之时对侍女们说:“这里和源氏公子的房间太接近了,很不方便。况且我今天身上不好,想教人槌槌肩背,迁居到远些的地方去吧。”就移居到廊下侍女中将所居的房间里,作为躲避之所。
源氏公子怀着心事,吩咐随从者早早就寝。空蝉处派小君去通消息,但小君找她不着。他到处都找遍,走进廊下的房间,好容易才找到。他觉得姐姐太过无情,哭丧着脸说:“人家会说我太无能了!”姐姐骂道:“你怎么干这无聊的事?孩子们当这种差使,最是可恶!”又断然他说:“你去对他说:我今晚身上不好,要众侍女都在身边,好服侍我。你这样赶来赶去,教人见了怀疑。”但她心中这样想:“如果我身没有出嫁,住在父母之家的深闺里,偶尔等待公子来访,那才是风流韵事。但是现在……我勉强装作无情,坚决拒绝,不知公子当我是何等不识风趣的人?”想到这里,真心地感伤起来,方寸缭乱了。但她终于下个决心:“无论怎样,现在我已经是毫不足道的薄命人了,我就做个不识风趣的愚妇吧!”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毕竟是个小孩,公子有些担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岂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不好的消息。公子觉得这女子的冷酷无情,世间少有,便极度懊丧,叹道:“我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耽入沉思,吟道:
“不知帚木奇离相,
空作园原失路人。①
不知所云了。”小君将诗传告空蝉。空蝉毕竟也不能成眠,便报以诗道:
“寄身伏屋荒原上,
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也不思睡眠,只管往来奔走。空蝉深恐别人怀疑,甚是担心。
①传说信州伊那郡园原伏屋地方,有一怪树,名曰帚木。此树远看形似倒置的扫帚,走近去就看不见了。此诗中以帚木比空蝉。
随从人等照例都酣睡了。源氏公子百无聊赖,只管左思右想:“此女异常无情,但我对她恋念未消,不免情火中烧。而且越是无情,越是牵惹我心。”一方面作如是想,一方面又念此人冷淡令人吃惊,我也可就此罢休了吧。然而终于不能断念,便对小君说:“你就带我到她躲藏的地方去吧。”小君答道:“她那里房门紧闭,侍女众多,怕去不得呢。”他觉得公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道:“那么算了吧。只要你不抛撇我。”他命小君睡在身旁。小君傍着这青年美貌的公子睡觉,心中十分欢喜。源氏公子也觉得那姐姐倒不及这孩子可爱。
[book_title]第三回 空蝉
①本回紧接上回,也是写源氏公子十七岁夏天之事。
却说源氏公子当晚在纪伊守家里,辗转不能成眠,说道:“我从未受人如此嫌恶,今夜方知人世之痛苦,仔细想来,好不羞耻!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小君默默无言,只是泪流满面,蜷伏在公子身旁。源氏公子觉得他的样子非常可爱。他想:“那天晚上我暗中摸索到的空蝉的小巧身材,和不很长的头发,样子正和这小君相似。这也许是心理作用,总之,十分可爱。我对她无理强求,追踪搜索,实在太过份了;但她的冷酷也真可怕!”想来想去,直到天明。也不象往日那样仔细吩咐,就在天色未亮之时匆匆离去,使小君觉得又是伤心,又是无聊。
空蝉也觉得非常过意不去,然而公子音信全无。她想:“敢是吃了苦头,存戒心了?”又想:“徜就此决绝,实甚可哀。然而任其缠绕不清,却也令人难堪。归根结底,还是适可而止吧。”虽然如此想,心中总是不安,常常耽入沉思。源氏公子呢,痛恨空蝉无情,但又不能就此断念,心中焦躁不已。他常常对小君说:“我觉得此人太无情了,太可恨了。我想要把她忘记,然而不能随心所欲,真是痛苦!你替我设法找个机会,让我和她再叙一次。”小君觉得此事甚难,但蒙公子信赖,委以重任,又觉得十分荣幸。
小君虽然是个孩子,却颇能用心窥探,等待良机。恰巧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留女眷,清闲度日。有一天傍晚,天色朦胧,路上行人模糊难辨之时,小君赶了他自己的车子来,请源氏公子上车前往。源氏公子心念此人毕竟是个孩子,不知是否可靠。然而也不暇仔细考虑,便换上一套微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时急急忙忙前去。小君只拣人目较少的一个门里驱车进去,请源氏公子下车。值宿人等看见驾车的是个小孩,谁也不介意,也就没有来迎候,倒反而安乐。小君请源氏公子站在东面的边门口等候,自己却把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砰的一声打开,走进室内去。侍女们说:“这样,外面望进来看得见了。”小君说:“这么热的天,为什么把格子门关上?”侍女回答道:“西厢小姐①从白天就来这里,正在下棋呢。”源氏公子想道:“我倒想看看她们面对面下棋呢。”便悄悄地从边门口走到这边来,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里。小君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没有关上,有缝隙可以窥探。朝西一望,设在格子门旁边的屏风的一端正好折叠着。因为天热,遮陽的帷屏的垂布也都挂起,源氏公子可以分明望见室内的光景。
①住在西厢的小姐,人称轩端荻,是伊豫介前妻所生的女儿。
座位近旁点着灯火。源氏公子想:“靠着正屋的中柱朝西打横坐着的,正是我的意中人吧。”便仔细窥看。但见这个人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花绸衫,上面罩的衣服不大看得清楚,头面纤细,身材小巧,姿态十分淡雅。颜面常常掩映躲闪,连对面的人也不能分明看到。两手瘦削,时时藏进衣袖里。另一人朝东坐,正面向着这边,所以全部看得清楚。这人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上面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紫红色礼服,腰里束着红色裙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样子落拓不拘。肤色洁白可爱,体态圆肥,身材修长,鬟髻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爱娇之相,姿态十分艳丽。她的头发虽不甚长,却很浓密,垂肩的部分光润可爱。全体没有大疵可指,竟是一个很可爱的美人儿。源氏公子颇感兴趣地欣赏她,想道:“怨不得她父亲把她当作盖世无双的宝贝!”继而又想:“能再稍稍稳重些更好。”
这女子看来并非没有才气。围棋下毕,填空眼①时,看她非常敏捷;一面口齿伶俐他说话,一面结束棋局。空蝉则态度十分沉静,对她说道:“请等一会儿!这里是双活②呢。那里的劫③……”轩端荻说:“呀,这一局我输了!让我把这个角上数一数看!”就屈指计算:“十,二十,三十,四十……”机敏迅速,仿佛恒河沙数也不怕数不完似的。只是品格略微差些。空蝉就不同:常常用袖掩口,不肯让人分明看到她的颜貌。然而仔细注视,自然也可看到她的侧影。眼睛略有些肿,鼻梁线也不很挺,外观并不触目,没有娇艳之色。倘就五官一一品评,这容貌简直是不美的。然而全体姿态异常端严,比较起艳丽的轩端荻来,情趣深远,确有牵惹心目之处。轩端荻明媚鲜妍,是个可爱的人儿。她常常任情嬉笑,打趣撒娇,因此艳丽之相更加引人注目,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源氏公子想:“这是一个轻狂女子。”然而在他的多情重色的心中,又觉得不能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过去看到的女子,大都冷静严肃,装模作样,连颜貌都不肯给人正面看一看。他从来不曾看见过女子不拘形迹地显露真相的样子。今天这个轩端荻不曾留意,被他看到了真相,他觉得对她不起。他想看一个饱,不肯离开,但觉得小君好象在走过来了,只得悄悄地退出。
①、②、③:填空眼,双活,劫,都是围棋里的名称。
源氏公子走到边门口的过廊里,在那里站着。小君觉得要公子在这里久候,太委屈了,走来对他说:“今夜来了一个很难得来的人,我不便走近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道:“如此说来,今夜又只得空手回去了。这不是教人太难堪么?”小君答道:“哪里的话!客人回去之后,我立刻想办法。”源氏公子想:“这样看来,他会教这个人顺从我的。小君虽然年纪小,然而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是个稳健可靠的孩子呢。”
棋下毕了,听见衣服窸窣之声,看来是散场了。一个侍女叫道:“小少爷哪里去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吧。”接着听见关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源氏公子对小君说,“都已睡静了。你就到她那里去,给我好好地办成功吧!”小君心中想:“姐姐这个人的脾气是坚贞不拔的,我无法说服她。还不如不要告诉她,等人少的时候把公子带进她房间里去吧。”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也在这里么?让我去窥探一下吧。”小君答道:“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遮着帷屏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错。但我早已窥见了。”心中觉得好笑,又想:“我不告诉他吧。告诉了他,对不起那个女子。”只是反复地说:“等到夜深,心焦得很!”
这回小君敲边门,一个小侍女来开了,他就进去。但见众侍女都睡静了、他说:“我睡在这纸隔扇口吧,这里通风,凉快些。”他就把席子摊开,躺下了。众侍女都睡在东面的厢房里。刚才替他开门的那小侍女也进去睡了。小君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他拿屏风遮住了灯光,悄悄地引导公子到了这暗影的地方。源氏公子想:“不知究竟如何?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很胆怯。终于由小君引导,撩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钻进正房里去了。这时候更深人静,可以分明地听到他的衣服的窸窣声。
空蝉近来看见源氏公子已经将她忘记,心中固然高兴,然而那一晚怪梦似的回忆,始终没有离开心头,使她不能安寝,她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愁叹,不能合眼,今夜也是如此。那个下棋的对手说:“今晚我睡在这里吧。”兴高采烈地讲了许多话,便就寝了。这年轻人无心无思,一躺下便酣睡。这时候空蝉觉得有人走近来,并且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知道有些蹊跷,便抬起头来察看。虽然灯光幽暗,但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隙缝里,分明看到有个人在走近来。事出意外,甚为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迅速起身,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间去了。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看见只有一个人睡着,觉得称心。隔壁厢房地形较低,有两个侍女睡着。源氏公子将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揭开,挨近身去,觉得这人身材较大,但也并不介意,只是这个人睡得很熟,和那人显然不同,却是奇怪。这时候他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懊恼。他想:“教这女子知道我是认错了人,毕竟太傻,而且她也会觉得奇怪。倘丢开了她,出去找寻我的意中人,则此人既然如此坚决地逃避,势必毫无效果、反而受她奚落。”既而又想:“睡在这里的人,倘是黄昏时分灯光之下窥见的那个美人,那么势不得已,将就了吧。”这真是浮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啊!
轩端荻好容易醒了。她觉得事出意外,吃了一惊,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深加考虑,也不表示亲昵之状。这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处女,生性爱好风流,并无羞耻或狼狈之色。源氏公子想不把自己姓名告诉她,既而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寻思,察出实情,则在他自己无甚大碍,但那无情的意中人一定恐惧流言,忧伤悲痛,倒是对她不起的。因此捏造缘由,花言巧语地告诉她说:“以前我两次以避凶为借口,来此宿夜,都只为要向你求欢。”若是深通事理的人,定能看破实情。但轩端荻虽然聪明伶俐,毕竟年纪还小,不能判断真伪。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憎之处,但也不怎么牵惹人情。他心中还是恋慕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他想:“她现在一定躲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笑我愚蠢呢。这样固执的人真是世间少有的。”他越是这么想,偏生越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荻,态度毫无顾虑,年纪正值青春,倒也有可爱之处。他终于装作多情,对她私立盟誓。他说:“有道是‘洞房花烛虽然好,不及私通趣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不得不顾虑外间谣传,不便随意行动,你家父兄等人恐怕也不容许你此种行为,那么今后定多痛苦。请你不要忘记我,静待重逢的机会吧。”说得头头是道,若有其事。轩端荻绝不怀疑对方,直率地说道:“教人知道了,怪难为情的,我不能写信给你。”源氏公子道:“不可教普通一般人知道。但教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罢起身,看见一件单衫,料是空蝉之物,便拿着溜出房间去了。
小君睡在附近,源氏公子便催他起身。他因有心事,不曾睡熟,立刻醒了。起来把门打开,忽听见一个老侍女高声问道:“是谁?”小君讨厌她,答道:“是我。”老侍女说:“您半夜三更到哪里去?”她表示关心,跟着走出来。小君越发讨厌她了,回答说:“不到哪里去,就在这里走走。”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时候将近天亮,晓月犹自明朗,照遍各处。那老侍女忽然看见另一个人影,又问:“还有一位是谁?”立刻自己回答道:“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民部是一个侍女。这人个子很高,常常被人取笑。这老侍女以为是民部陪着小君出去。“不消多时,小少爷也长得这么高了。”她说着,自己也走出门去。源氏公子狼狈得很,却又不能叫这老侍女进去,就在过廊门口陰暗地方站定了。老侍女走近他身边来,向他诉苦:“你是今天来值班的么?我前天肚子痛得厉害,下去休息了;可是上头说人太少;要我来伺候,昨天又来了。身体还是吃不消呢。”不等对方回答,又叫道:“啊哟,肚子好痛啊!回头见吧。”便回屋子里去。源氏公子好容易脱身而去。他心中想:“这种行径,毕竟是轻率而危险的。”便更加警惕了。
源氏公子上车,小君坐在后面陪乘,回到了本邸二条院。两人谈论昨夜之事,公子说:“你毕竟是个孩子,哪有这种办法!”又斥责空蝉的狠心,恨恨不已,小君觉得对公子不起,默默无言。公子又说:“她对我这么深恶痛绝,我自己也讨厌我这个身体了。即使疏远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亲切些的回信来总该是可以的吧。我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对她的态度大为不满。然而还是把拿来的那件单衫放在自己的衣服底下,然后就寝。他叫小君睡在身旁,对他说了种种怨恨的活,最后板着脸说:“你这个人虽然可爱,但你是那个负心人的兄弟,我怕不能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了自然十分伤心。公子躺了一会,终于不能入睡,便又起身,教小君取笔砚来,在一张怀纸①上奋笔疾书,不象是有意赠人的样子:
“蝉衣一袭余香在,
睹物怀人亦可怜。”
写好之后,塞入小君怀中,教他明天送去。他又想起那个轩端荻,不知她作何感想,觉得很可怜。然而左思右想了一会,终于决定不写信给她。那件单衫,因为染着那可爱的人儿身上的香气,他始终藏在身边,时时取出来观赏。
①把横二折、竖四折的纸叠成一叠,藏在怀内用以起草诗歌或拭鼻。此种纸称为怀纸。
次日,小君来到中川的家里。他姐姐等候已久,见了他,便痛骂一顿:“昨夜你真荒唐!我好容易逃脱了,然而外人怀疑是难免的,真是可恶之极!像你这种无知小儿,公子怎么会差遣的?”小君无以为颜。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都很痛苦,但此时也只得取出那张写上潦草字迹的怀纸来送上。空蝉虽有余怒,还是接受,读了一遍,想道:“我脱下的那件单衫怎么办呢?早已穿旧了的,难看死了。”觉得很难为情。她心绪不安,胡思乱想。
轩端荻昨夜遭此意外之事,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没人知道,因此无可告诉,只得独自沉思。她看见小君走来走去,心中激动,却又不是替她送信来的。但她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行为①,只是生性爱好风流,思前想后,未免寂寞无聊。至于那个无情人呢,虽然心如古井之水,亦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决非一时色情冲动可比。因念倘是当年未嫁之身,又当如何?但今已一去不返,追悔莫及了。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张怀纸上题了一首诗:
“蝉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
①当时风习,男女共寝后,次日早晨男的必写信作诗去慰问,女的必写回信或答诗。第二天晚上男的必须再到女的那里宿夜,才合礼貌。
[book_title]第四回 夕颜
话说源氏公子经常悄悄地到六条②去访问。有一次他从宫中赴六条,到了中途休息的地方,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弐乳母③曾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祈愿复健,削发为尼,源氏公子便前去探望。到了那里,看见可以通车的大门关着,便派人叫乳母的儿子惟光大夫出来,打开大门。源氏公子坐在车子里望望这条肮脏的大街上的光景,忽见乳母家隔壁有一家人家,新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④。窗内挂的帘子也很洁自,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间可以看见室内有许多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这边窥探。这些女人移动不定,想来个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觉得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何等样人。
①本回与前回同年,是源氏公子十七岁夏天至十月之事。
②已故皇太子的妃子(源氏公子的婶母)寡居在六条,人称六条妃子。源氏公子和她私通。
③为对外关系而设置在筑前(九州的一国)的行政机构称为太宰府,其长官称帅,次官称大弐、少弐;这里是乳母的丈夫的官职名称。
④房屋两柱之距离称为一架。
因为是微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没有教人在前面开道,他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就很自在。他坐在车中望去,看见那人家的门也是薄板编成的,正敞开着,室内很浅,是极简陋的住房。他觉得很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①之句。又想:玉楼金屋,还不是一样的么?这里的板垣旁边长着的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禀告:“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②。这花的名字象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的小屋,破破烂烂,东歪西倒,不堪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些屋子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走进这开着的门内去,摘了一朵花。不意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拿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献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弱,不好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正好这时候惟光出来开大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献给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说:“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忘记了。到现在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了,这里虽然没有不识高低的人,但有劳公子在这杂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便教人把车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车,走进室内。
惟光的哥哥阿阇梨③、妹夫三河守和妹妹都在这里。他们看见源氏公子光临,认为莫大荣幸,大家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对公子说:“我这身体已死不足惜,所恋恋不舍者,只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遗憾,因此踌躇不决。今幸蒙佛力加被,去病延年,仍得拜见公子光临,心愿已足,今后便可放怀一切,静候阿弥陀佛召唤了。”说罢,不免伤心泣下。源氏公子说:“前日听说妈妈身上不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不胜悲叹。今后但愿妈妈长生不老,看我升官晋爵,然后无障无碍地往生九品净土。倘对世间稍有执著,便成恶业,不利于修行,如是我闻。”说着,也流下泪来。
①此句出自《古今和歌集》:“陋室如同金玉屋,人生到处即为家。”
②瓠花或葫芦花,日本称为夕颜。
③僧官的最高级为僧正(其中大僧正最高,僧正次之,权僧正又次之),其次为僧都(分大僧都、权大僧都、少僧都、权少僧都四级),再下面是律师(分正,权二级),阿阇梨又在律师之下。
凡是乳母,往往偏爱她自己喂养大来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缺点,她也看成完美无缺的人。何况这乳母喂养大来的是源氏公子这样高贵的美男子,她当然更加体面,觉得自己曾经朝夕服侍他,也很高贵,竟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这般光景,都不高兴。他们想:“做了尼姑还要留恋人世,啼啼哭哭的,教源氏公子看了多么难过!”便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表示不满。源氏公子深深体会乳母的心情,对她说:“我幼小时候疼爱我的人,象母亲和外祖母,早已故世了,后来抚养我的人很多,然而我所最亲爱的,除了你妈妈之外没有别人了。我成人之后,为身分所拘,不能常常和你会面,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来访。然而久不相见,便觉心情不快。诚如古人所说:‘但愿人间无死别!’”他殷勤恳切地安慰她,不觉泪流满颊,举袖拭泪,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们先前抱怨母亲啼啼哭哭,现在也都感动得掉下泪来,想道:“怪不得,做这个人的乳母,的确与众不同,真是前世修来的啊!”
源氏公子吩咐,请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佑。告别之前,教惟光点个纸烛①,仔细看看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但觉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扑鼻,教人怜爱。扇面上潇洒活泼地写着两句诗
“夕颜凝露容光艳,
料是伊人驻马来。”
①纸烛是古代禁中所用的一种照明具,松木条长一尺五寸,径三分。上端用炭火烧焦,涂油,点火用,下端卷纸。
随手挥写,不拘形迹,却有优雅之趣。源氏公子觉得出乎意外,深感兴味,便对惟光说:“这里的西邻是哪一家,你探问过么?”惟光心里想:“我这主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但并不说破他,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但因家有病人,操心看护,没有探听过邻家的事。”公子说:“你道我存心不良么?非也,只为关于这把扇子的事,想问问看。你给我去找一个知道那家情况的人,打听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门的人打听,回来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①。听他们的仆役说:‘主人到乡下去了。主母年纪很轻,性喜活动。她的姐妹都是当宫人的,常常来这里走动。’详细的情况,这做仆役的不知道。”源氏公子推想:“那么这把扇子是那些宫人用的。这首诗大约是熟练的得意之笔吧。”又想:“这些人身分都不见得高贵。但特地赋诗相赠,此心却很可爱,我倒不能就此丢开了。”他对这些事本来是很容易动心的。便在一张怀纸上用不象他自己的笔迹写道:
“苍茫暮色蓬山隔,
遥望安知是夕颜?”
写好后,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那人家的女子并未见过源氏公子,然而公子容貌秀美,一看侧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写了诗送他,过了一会不见回音,正觉扫兴之际,忽然看见公子特地遣使送诗来,大为兴奋,大家就一起商量如何答诗,踌躇不决。随从不耐烦起来,空手回转了。
①扬名介是只有官名两没有职务、没有俸禄的一种官职名称。这人是夕颜(即第35页头中将提到的常夏)的乳母的女婿。
源氏公子教把前驱的火把遮暗些,勿使惹人注目,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邻家的吊窗已经关上,窗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比萤火还幽暗,看了很可怜。来到了目的地六条的邸宅里,看见树木花草皆与别处不同,住处安排得优雅娴静。六条妃子品貌端庄秀丽,更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到此,便把墙根夕颜之事忘记了。次日起身略迟,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方始动身。他那容姿映着晨光,异常优美,外人对他的称誉确是名副其实的。今天归途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常赴六条时,屡屡经过此地,却一向不曾注意。只为了扇上题诗那件小事,从此牵惹了公子的心目,他想:“这里面住的毕竟是怎样的人呢?”此后每逢赴六条,往返经过其地,必然注目细看。
过了几日,惟光大夫来参谒了。他说:“老母病体始终未见好转,奔走求医,至今始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谢罪之后,来到公子身边,悄悄地报道:“前日受命之后,我就教家人找个熟悉邻家情况的人,向他探问。然而那人知道的也不很详细,只说‘五月间有一女子秘密到此,其人身分如何,连家里的人也不让知道。’我自己有时也向壁缝中窥探,看到几个侍女模样的年轻人。她们都穿着罩裙,足见这屋子里有主人住着,要她们伺候的。昨天下午,夕陽照进这屋子里,光线很亮,我窥探一下,看见一个女人坐着写信,相貌实在漂亮!她似乎在沉思。旁边的侍女似乎在偷偷地哭泣,我看得很清楚呢。”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想道:“打听得更详细点才好。”惟光心中想:“我的主子身分高贵,地位尊严,然而年方青春,容姿俊秀,天下女子,莫不风靡。倘无色情之事,未免缺少风流,美中不足吧。世间愚夫俗子、藐不足数的人,看见了这等美人尚且舍不得呢。”他又告诉公子:“我想或许可以多探得些消息,所以有一次找个机会,送一封信去,立刻就有人用熟练的笔致写了一封回信给我。看来里面确有很不错的青年美女呢。”源氏公子说:“那么,你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觉得不安心。”他心中想:“这夕颜花之家,大约就是那天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是左马头所认为不足道的吧,然而其中也许可以意外地看到优越的女子。”他觉得这倒是稀世珍闻呢。
却说那空蝉态度过分冷淡,竟不象是这世间的人,源氏公子每一念及,心中便想:“如果她的态度温顺些,那么就算我那夜犯了一次可悲的过失,也不妨从此决绝。但她态度那么强硬,教我就此退步实在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终没有忘记过她。源氏公子先前对于象空蝉那样的平凡女子,并不关心。自从那次听了雨夜品评之后,他很想看看各种等级的女子,便更加广泛普遍地操心用思了。那个轩端荻大概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的好音吧,他想起了并非不觉得可怜。然而这件事如果被无情的空蝉知道了,他又觉得可耻。因此他想先探实了空蝉的心情再说。正当此时,那伊豫介从任地晋京来了。他首先前来参见源氏公子。他是乘海船来的,路途风霜,不免脸色带些黝黑,形容有点憔悴,教人看了不快。然而此人出身并不微贱,虽然年老,还是眉清目秀,仪容清整,迥非凡夫俗子可比。谈起他那任地伊豫国,源氏公子本想问问他当地情况,例如浴槽究竟有多少①等事,然而似乎无心对他讲这些,因为心中过意不去。他正在回忆种种事情。他想:“我对着这忠厚长者,胸中怀着此种念头,真是荒唐之极,惭愧之至!这种恋爱真不应该!”又想起那天左马头的劝谏,正是为此种行为而发的,便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后来又想:“那空蝉对我冷酷无情,原属可恨;但对丈夫伊豫守,她却是个忠贞多情的女子,令人佩服。”
①伊豫地方多浴槽。古语“伊豫浴槽”,是形容数目甚多。
后来伊豫守说起:此次晋京,为的是要办女儿轩端荻的婚事,并且携带妻子同赴任地。源氏公子听到这话,心中焦虑万状。伊豫守去后,他和小君商量:“我想再和你姐姐会一次面,行不行?”小君心里想:即使对方是同心的,也不便轻易偷会,何况姐姐认为这份姻缘与身分不相称,是件丑事,已经断念。至于那空蝉呢,觉得源氏公子如果真正和她决绝,将她忘记,到底是扫兴的,是可悲的。因此每逢写回信等时,她总是措词婉转,或者用些风雅词句,或者加些美妙动人的文字,使源氏公子觉得可爱。她采取这样的态度,因此源氏公子虽然恨她冷酷无情,还是不能忘记她,至于另一个女子呢,虽然有了丈夫,身分已定,但看她的态度,还是倾向这边,可以放心。所以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动心。
秋天到了。源氏公子心事重重,方寸缭乱,久不赴左大臣邸宅,葵姬自然满怀怨恨。那六条妃子呢,起初拒绝公子求爱,好容易被他说服;岂知说服之后,公子的态度忽然一变,对她疏远了。六条妃子好不伤心!她现在常常考虑:未曾发生关系以前他那种一往情深的热爱,如今何以没有了呢?这妃子是个深思远虑、洞察事理的人。她想起两人年龄太不相称①,深恐世人谣传,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每当源氏公子不来、孤衾独寝之时,总是左思右想,悲愤叹息,不能成眠。
①她今年二十四岁,源氏公子今年十七岁。
有一日,朝雾弥漫,源氏公子被侍女催促起身,睡眼蒙胧,唉声叹气地将要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把一架的格子窗打开,又将帷屏撩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条妃子抬起头来朝外观看。源氏公子观赏着庭中彩色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遽去,这姿态真是美妙无比。他走到廊下,中将陪着出来。这侍女身穿一件应时的淡紫面子蓝里子罗裙,腰身纤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顾,教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妩媚温柔的风度和款款垂肩的美发,觉得这真是个绝代佳人,便口占道:
“名花褪色终难弃,
爱煞朝颜欲折难!①
如何是好呢?”吟罢,握住了中将的手。中将原是善于吟诗的,便答道:
“朝雾未晴催驾发,
莫非心不在名花?”
她措词巧妙,将公子的诗意推在女主人身上了。当时就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姿态妩媚动人,象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中,听凭露水濡湿裙裾,摘了一朵朝颜花,回来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简直可以入画。即使是偶尔拜见一面的人,对源氏公子的美貌无不倾心。不解情趣的山农野老,休息时也要选择美丽的花木荫下。同理,瞻望过源氏公子风采的人,都考虑着各人身分,情愿教自己的爱女替公子服役。或者,家有姿色可观的妹妹的人,无不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边来当侍女,也不嫌身分卑贱。何况中将那样,今日幸得机会,蒙公子亲口赠诗,目睹公子温柔容姿,只要是略解情趣的女子,岂有看作等闲之理?她担心着公子不肯朝夕光临,开怀畅叙呢。此事暂且不提。
①朝颜即牵牛花,比喻侍女中将。名花比喻六条妃子。
却说惟光大夫奉命窥探邻家情状,大有收获,特来报告。他说:“那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我看此人态度十分隐秘,绝不让人知道来历。但闻生活寂寞无聊,因此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每逢大街上车轮声响,青年侍女们便出来窥看。有一个主妇模样的女子,有时也悄悄地跟着出来。隐约望去,此人容颜十分俊俏。有一日,一辆车子在大街上开路喝道而来。一个女童窥见了,连忙走进屋子里叫道:‘右近大姐!快出来看,中将大人从这里经过呢!’就有一个身分相当的侍女走出来,向她摇手,说道:“静些儿!’又说:‘你怎么知道是中将大人呢,让我来看看。’便要走过来窥看。通这屋子的路上有一道板桥。这侍女急急忙忙地赶出来,衣裾被板桥绊住,跌了一交,几乎翻落桥下。她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①!架的桥多危险!’窥看的兴致就消减了。车子里那位头中将②身穿便服,带着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这些人说,这是谁,那是谁。她说出来的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侍童的名字。”源氏公子说:“车子里的人确是头中将么?”他心中想:“那么,这女子莫非就是那天晚上头中将说他恋恋不舍的那个常夏么?”惟光看见公子意欲知道得更详细些,又报告道:“不瞒您说:我已搭上了一个侍女,亲昵得很;因此他家情况我全都知道了。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装作侍女同伴模样,说话也用并辈口气,其实是女主人呢。我假装不知,在他家进进出出。那些女人都严守秘密。可是有几个女童,有时不小心,对她称呼时不免露出口风来。那时她们就巧言掩饰,硬装作这里并无主人的样子。”说着笑起来。源氏公子说:“几时我去探望奶妈,乘便让我也窥探一下吧。”他心中想:“虽说是暂住,但看家中排场,正是左马头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吧。然而这等级中也许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呢。”惟光一向丝毫不肯违背主人的意愿,加之自己又是一个不放过一切机会的好色者,便用尽心计,东奔西走,终于教源氏公子和这家的女主人幽会了。其间经过,不免琐屑,照例省略了。
①日本古代传说:葛城山的神仙在葛城山与金峰山之间架石桥,他宣誓一夜竣工,结果并未完成。后人戏称桥或架桥者为葛城神仙。
②即左大臣的儿子,源氏的妻兄。
源氏公子不能探得这女子的来历,因此自己也不把姓名告诉她。他穿上一身粗陋服装,以免受人注目,也不象平常那样乘车骑马,只是徒步往来。惟光心中想:“主子对这个人的爱,不是平常的了。”就将他自己的马让给公子乘用,自己徒步随从。一面心中懊恼,他想,“我也是个情郎,这么寒酸地步行,教情妇看见了丢脸!”源氏公子生怕被人认出,身边只带两个人,一个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是别人完全不认识的童子。还怕女家有线索可寻,连大弐乳母家也不敢去访了。
那女人也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了信回去时,便派人追踪。破晓公子出门时,也派人窥察他的去向,探究他的住处。然而公子行踪诡秘,总不给她抓住线索。虽然如此艰辛,公子对她总是恋恋不舍,非常常见面不可。即使有时反省,觉得此乃不应有之轻率行为,痛自悔恨,然而还是屡屡前去幽会。原来关于男女之事,即使谨严之人,有时也会迷乱失措。源氏公子一向谨慎小心,不作受人讥评之事,然而此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间会面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面又强自镇定,认为此乃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热爱。他想:“此人风度异常温柔绰约,缺少沉着稳重之趣,独多浪漫活泼之态,却又不是未经人事之处女。出身亦不甚高贵。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好处,故能如此牵惹我心呢?”反复考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粗陋的便服,样子完全改变,连面孔也遮蔽,不教人看清。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地出入这人家,宛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颜心中怀疑,不免恐惧悲叹。然而他那优越的品貌,即使暗中摸索,也可分明觉察。夕颜想道:“这究竟是何等样人呢?多分是邻家那个好色鬼带来的吧。”她怀疑那个惟光。惟光却假装不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这件事,照旧兴高采烈地在此进进出出。夕颜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暗自沉思,其烦闷与一般的恋爱是不一样的。
源氏公子也在考虑:“这女子对我装作如此信任,使我掉以轻心,有朝一日乘我不防,悄悄地逃走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的,哪一天迁居别处,也不得而知。”万一找不到她的去处,倘能就此断念,看作一场春梦,原是妥善之事。可是源氏公子决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人目,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忧虑万状,痛苦不堪,生怕这女子在这夜间逃走了。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是不说她是何人,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物议,这也是命定之事,无可奈何。虽说此事取决于我,但我对人从不曾如此牵挂,今番真个是宿世姻缘了。”他便对夕颜说:“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里比这里舒服得多,我们可以从容谈心。”夕颜道:“您虽这么说,但您的行径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语调天真烂漫,源氏公子想:“倒也说得有理。”便微笑着说:“你我两人中,总有一个是狐狸精。你就当我是狐狸精,让我迷一下吧。”说得多么亲昵!于是夕颜放心了,觉得不妨跟他去。源氏公子认为这虽然是世间少有的乖戾行为,但这女子死心塌地地服从我,这点心确是可怜可爱的。他总怀疑她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便回想起当时头中将所描述的这女人的性情来。但他认为她自有隐瞒自己身分的理由,所以并不寻根究底,他看这女子的模样,觉得并无突然逃隐的意向。倘疏远了她,也许她会变心,如今则可以放心。于是他想象:“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别的女子,看她怎么样,倒是很有趣味的呢。”
八月十五之夜,皓月当空,板屋多缝,处处透射进月光来。源氏公子觉得这不曾见惯的住房的光景,反而富有奇趣。将近破晓之时,邻家的人都起身了。只听见几个庸碌的男子在谈话,有一人说:“唉,天气真冷!今年生意又不大好呢。乡下市面也不成样,真有些担心。喂,北邻大哥,你听我说!……”这班贫民为了衣食,天没亮就起来劳作,嘈杂之声就在耳旁,夕颜觉得很难为情。如果她是一个爱体面的虚荣女子,住在这种地方真有陷入泥坑之感。然而这个人气度宽大,即使有痛苦之事、悲哀之事、旁人认为可耻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怀。她的态度高超而天真,邻近地方极度嘈杂混乱,她听了也不很讨厌。论理,与其羞愤嫌恶,面红耳赤,倒不如这态度可告无罪。那舂米的碓臼,砰砰之声比雷霆更响,地面为之震动,仿佛就在枕边。源氏公子心中想:“唉,真嘈杂!”但他不懂得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奇怪与不快。此外騷乱之声甚多。那捣衣的砧声,从各方面传来,忽重忽轻。其中夹着各处飞来的寒雁的叫声,哀愁之气,今人难堪。
源氏公子所住的地方,是靠边一个房间。他亲自开门,和夕颜一同出去观赏外面的景色。这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竿萧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宫中的一样,映着晓月,闪闪发光。秋虫唧唧,到处乱鸣。源氏公子在宫中时,屋宇宽广,即使是壁间蟋蟀之声,听来也很远。现在这些虫声竟象从耳边响出,他觉得有异样之感,只因对夕颜的恩爱十分深重,一切缺点都蒙原谅了。夕颜身穿白色夹衫,罩上一件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并不华丽,却有娇艳之姿,她身上并无显然可指的优点,然而体态轻盈袅娜,妩媚动人。一言一语,都使人觉得可怜。真是个异常可爱的人物。源氏公子觉得最好再稍稍添加些刚强之心。他想和她无拘无束地畅谈,便对她说:“我们现在就到附近一个地方去,自由自在地谈到明天吧。一直住在这里,真教人苦闷。”夕颜不慌不忙地答道:“为什么这样呢?太匆促吧!”源氏公子对她立了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便真心信任,开诚相待,其态度异常天真,不象一个已婚的女子。此时源氏公子顾不得人之多言了,便召唤侍女右近出来,吩附她去叫随从把车子赶进门内。住在这里的别的侍女知道源氏公子的爱情非寻常可比,虽然因为不明公子身分而略感不安,还是信赖他,由他把女主人带去。
天色已近黎明,晨鸡尚未叫出;但闻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礼拜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①。想他们跪拜起伏,定多辛苦,觉得很可怜。源氏公子心中自问:“人世无常,有如朝露;何苦贪婪地为己身祈祷呢?”正在想时,听见念着“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而跪拜之声②。公子深为感动,对夕颜说:“你听!这些老人也不仅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便口占道:
“请君效此优婆塞③,
莫忘来生誓愿深。”
①赴吉野金峰山朝山进香,须预先修行一千日。
②当来即来世。佛说:释尊入灭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出世。
③优婆塞是佛语,即在家修行之男子。
长生殿的故事是不祥的,所以不引用“比翼鸟”的典故①,而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多么语重心长啊!夕颜答道:
“此身不积前生福,
怎敢希求后世缘?”
这样的答诗实在很不惬意呢。晓月即将西沉,夕颜不喜突然驰赴不可知之处,一时踌躇不决。源氏公子多方劝导,催促动身。此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幽玄。源氏公子照例要在天色尚未大明之时急速上道,便轻轻地将夕颜抱上车子,命右近同车,匆匆出门。
不久到达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②门前,叫守院人开门。但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陰森,幽暗不可名状。朝雾弥漫,侵入车帘,衣袂为之润湿。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我从未有过此种经验,这景象真教人寒心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
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
你可曾有过此种经验?”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
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③
我害怕呢。”源氏公子觉得周围景象果然凄凉可怕,推想这是因为向来常和许多人聚居一室之故,这一变倒也有趣。车子驱进院内,停在西厢前,解下牛来,把车辕搁在栏干上。源氏公子等人就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看看这光景,不胜惊异,心中偷偷地想起女主人以前和头中将私通时的情状。守院人东奔西走,殷勤服待。右近已看出源氏公子的身分了。
①白居易《长恨歌》中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夭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②称为河原院。
③月比喻她自己,山比喻源氏。
天色微明,远近事物隐隐可辨之时,源氏公子方才下车。室中临时打扫起来,倒也布置得清清爽爽。守院人说:“当差的人都不在这里。怕很不方便呢。”这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邸内伺候。他走近启请:“可否召唤几个熟手来?”源氏公子说:“我是特地选定这没有人来的地方的。只让你一人知道,不许向外泄露。”吩咐他要保密。这人立刻去备办早粥,然而人手不够,张皇失措。源氏公子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荒凉的旅寓,现在除了和夕颜滔滔不绝地谈情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二人暂时歇息,到了将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亲自打开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芜之极,不见人影,但见树木丛生,一望无际,寂寥之趣,难于言喻。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毫不足观,只觉得是一片衰秋的原野。池塘上覆着水草,荒凉可怕。那边的离屋里设有房间,似乎有人住着,然而相隔很远。源氏公子说:“这地方人迹全无,陰风惨惨的。可是即使有鬼,对我也无可奈何吧。”这时候他的脸还是隐蔽着。夕颜对此似有怨恨之色。源氏公子想:“亲昵到了这地步,还要遮掩真面目,确实是不合情理的。”便吟道:
“夕颜带露开颜笑,
只为当时邂逅缘。①
那天你写在扇子上送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之句,现在我露真面目了,你看怎样?”夕颜向他瞟一眼,低声答道:
“当时漫道容光艳,
只为黄昏看不清。”
虽是歪诗,但源氏公子觉得也很有趣。这时候他对夕颜畅叙衷曲,毫无隐饰,其风采之优美,真是盖世无双,和这环境对比之下,竟有乖戾之感。他对夕颜说:“你对我一向隐瞒,我很不快,所以也不把真面目给你看。现在我已经公开,你总可把姓名告诉我了。老是这样,教人纳闷呢。”夕颜答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②!”这尚未完全融洽的样子倒显得娇艳。源氏公子说:“这便无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先作榜样的,怪你不得了。”两人有时诉恨,有时谈情,度过了这一天。
惟光找到了这地方,送些果物来。但他深恐右近怪他拉拢,所以不敢走进里面去。他看见公子为了这女子躲藏到这种地方来,觉得好笑,推想这女子的美貌一定是值得迷恋的。他想:“本来我自己可以到手的,现在让给公子,我的气量总算大了。”心中有些懊悔。
傍晚时分,源氏公子眺望着鸦雀无声的暮天。夕颜觉得室内太暗,陰森可怕,便走到廊上,把帘子卷起,在公子身旁躺下。两人互相注视被夕陽照红了的脸。夕颜觉得这种情景之奇特,出乎意外,便忘却了一切忧思,渐渐地显出亲密信任之态,样子煞是可爱。她看到周围的情景,觉得非常胆怯,因此尽日依附在公子身边,象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提早把格子门关上,教人点起灯来。他怨恨地说:“我们已经是推心置腹的伴侣了,你还是有所顾忌,不把姓名告诉我,真教我伤心。”这时候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教使者们到哪里去找我呢?”既而又想:“我何以如此溺爱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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