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滇缅公路上的人们
[book_author]蒋彝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5381
[book_dec]本书以中国西南两个家庭为切入点,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民修筑滇缅公路的艰苦历程。两个普通家庭就是战时中国的缩影,他们因修筑滇缅公路——这一关系国家命运的重大事件,而发生命运的巨变;从而生动刻画了日军侵华对中国人民带来的沉重创伤,以及中国人民万众一心、顽强抵抗的爱国精神;更深刻缅怀了那些为建造滇缅公路而光荣牺牲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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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Ⅰ 不期而遇
中国人,无论距离多远,无论命运会将他们分隔多开,他们的心都永远地联结在一起。
“喂,老罗,好久不见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说话的正是老李,一个住在昆明南边的中年农民。老李和老罗是亲戚,老李娶了老罗的一个堂妹。在中国的家族关系中,无论距离多远,无论命运会将他们分隔多开,人们都永远地绑在一起。老李是个开朗、随和的伙计,他深爱着自己的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这么默默耕着自己的三亩田。其他农民总为稻田会遇旱还是遇涝而忧心,他却一贯波澜不惊,而且总会设法获得好收成。但他有一个缺点——爱说话,一说起知道的事就喋喋不休。
他和老罗处得好,虽然老罗大他许多,而且似乎在生性上也与他背道而驰。老罗话少、保守、老练。即便老李相当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老罗也只是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淡淡地说:“哦,我还好。我来看我的小儿子铁民(意为铁一般的人),他应该——我忘了他们怎么说的了——在政府学校上完学了。他的老师让他叫我出席一个典礼,好像是铁民在班里做了什么好事。但是老李,我怎么配跟穿长衫的人结交呢?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我只是个穿破衣服的农民。我不敢去参加典礼,不敢和这些先生们说话。当然,我很高兴铁民上完学了,因为他现在可以在田里帮我了。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儿子很兴奋,坚持要我来,我拒绝不了……”
“是这样啊,老罗。我来这儿也是因为这事儿,看看我!”老李已经买了一件深蓝色的平纹二手长衫,不是很合身。“我的小闺女小梅,”他继续说道,“也要上完学了。她跟我讲,老师说她现在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可以在工人合作社1里找一份工作。你知道的,我猜‘要毕业’的意思是‘上完学’?你听说过城里的合作社吗?它是一个商店,如果你是合作社员工,买的东西就比其他地方的便宜……”
“噢,老李,别跟我说这么多新词。我老了,学不会这些了。咱们都只是农民,不用学这些城里人说话。要不是政府强迫我送铁民去学校,我现在已经教会他犁地、播种、耙地还有收割了。他现在十四岁半了,身体壮实。但他肯定是个好农民,在我死后继续耕种土地。你闺女有十五岁了吧?比铁民大一点。你又不用非得送她去学校,我觉得女孩子家去学校不一定好。以后她就不能安定下来帮你老婆做家务了。”
“老罗,现在啥事儿都变了,他们说女娃和男娃都得去学校。女娃也是聪明的!你知道我那破屋子离滇越公路不是很远。我有时经过那儿,看见很多摩登女娃在看报纸、看书!她们和其他年轻男人一样同别人说话。自从我家小梅上了学,她的女老师们已经来过一趟我那破屋子了,和我老婆——你堂妹——说小梅有多好、多聪明,还解释了能读书写字的好处。最后她们还鼓励我老婆自己去上学。现在她能把我们每个月买和卖的东西都记下来,还能看懂收税员和客人的账本上有没有错。我老婆和小梅都说政府已经在中国城里和村里建着学校,要鼓励我们,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学着读书写字。学啥都不要钱。我在想以后哪天我自己也上学去……”
“啥?!你老婆已经去上学了,你还想着自己也去!那你的田咋办?虽然我们得尊敬那些读书人,但是我觉得我们不必去学习。咱俩祖祖辈辈是农民,他们也没去上学,不学习也相处得很好。我们的乡亲和邻居一直都说他们是好农民。我记得我爸死时跟我说,我一定得从他的心愿,要一直守着我们的田。那一小块田已经属于我家几百年了。所以我必须守着它来完成我爸的心愿。只是可惜我的大儿子钢民(意为钢一般的人)没有跟着我的脚步,而是一年前从家跑出去参加省军了。从那时起他就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不停奔波。现在他驻扎在这城里,我今天在这里就得去看他。你知道我闺女小莲通过她哥钢民找了个男人吧?她男人也是省军里的一个兵。他被选去南京参加一个会,和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将军一起,所以我闺女为了和他在一起也去南京了。我不同意我闺女的婚事,也不同意我大儿子参军。但是现在好像啥事儿都变了,年轻人不尊敬长辈,也不是很服从他们的父辈。我现在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了,至少得看到我的小儿子铁民,完成我和他爷爷的心愿,守着田……”
“是,我不知道田该咋办。但是,就像你说的,现在啥事儿都在变。所以我觉得我也可以去上学。”
“不要老说你要去上学了,老李。要是你的脑袋不适合学习,你能学什么呢?如果你和年轻人坐一起,他们比你更会回答问题,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多想想祖辈传给你的田,老李。你得好好种田、耕地。我觉得等你闺女小梅到嫁人的年纪了,你可以把她嫁给一个年轻农民,然后你可以招她男人入赘,让他来接着种你的田。”
“这倒提醒我了,老罗,我要告诉你些事。我老婆下个月要生儿子了。你一定要来和我们吃红鸡蛋。”老李脸上的神色既天真羞涩又骄傲。
老罗笑了,老李也笑了。他们两人似乎都很高兴。
就在那时,罗铁民跑到他父亲跟前,他已经在人群中找他父亲很久了。
这儿来了太多人,学生们的父母亲从昆明城的各个地方来到这里。这个典礼在文庙举行,因为文庙在昆明城中心,有一个很大的礼堂,还有个几千人都站得下的大院子。政府为了给人们留下好印象,就相当慷慨地装修了文庙,还弄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供人观赏。政府知道每个中国农民都会来拜孔子,所以他们本着鼓励学习的思想,选择文庙来举行这个典礼。政府劝不动很多人去上学,所以就筹划了这次活动吸引老年群众。果真,大部分父母都来了。院子里挤满了人,很多老人,不是白头发就是白胡子,以前从没机会来看看昆明城,现在他们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找他们的孩子或者孙子。年轻人到处跑,从别人手臂下蹿过,或是抓错了别人的手,或者叫错了人。场面既嘈杂又欢快。
罗铁民最后终于挤到他父亲面前,发现他还在嘲笑老李。这个男孩想着他的老父亲一定是为文庙和大伙儿的这个场面而感到高兴,所以他紧抓着父亲的手,蹦跳着说道:“爸爸,你来这儿难道不高兴吗?我知道你肯定想来,其实你可高兴了是吧?对了,我们去礼堂大门旁边吧。应该快开门了。”他拽着他父亲的袖子就要往前走。
“有点礼貌,铁民。”老罗突然沉下脸。“这是你李叔叔,”他严肃地说道,“好好打招呼。”
“不必了,”老李还在笑着,“铁民是个好孩子。我来这儿看我的小闺女小梅,她跟你一样是个毕业生。”
铁民给李叔叔鞠了躬,他很奇怪为啥父母从没告诉他有一个亲戚和他在同一所学校。结识一个人,和她一起学习也许很有趣。他已经忘了全昆明的学校在今天这个典礼上都合在一起了。李小梅和罗铁民在不同的学校。因为老罗很少来城里,他不太了解这个城市。他的农场在昆明西边,所以罗铁民从没有机会见李小梅。
礼堂的门终于开了。“她在那儿!”老李说,他随着人群向这个姑娘走去,大家都穿过大门走进礼堂。
李小梅是个长得不错的姑娘。如果耳后没有梳着小辫子,她可能会被当成是大学里的时髦女学生。小梅很高,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成年人,她穿着一条整洁的蓝白相间的裙子。老罗挺喜欢小梅这个孩子的,但他打心底里觉得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农民的闺女,老李不应该鼓励小梅跟新风。按他老派的思想和传统的观念来看,一个农民的闺女应该穿上适合在农村和田间劳作的衣服。他也这么想她的父亲。他又瞟了一眼老李的二手长衫。长衫很干净,但并不适合老李的宽肩膀,袖子也太紧了点。老李很明显地感到不舒服。他沿着台阶往上走向礼堂大门,他有点尴尬,因为他习惯不受拘束地大步走,所以长衫的下摆一直拍打着他的双腿。人们笑话他的走路方式。然后老罗想了想他自己的衣服,似乎也不是那么合身。他控制了一会儿情绪,穿过了礼堂大门。
不一会儿铁民就和李小梅熟络起来了,两人谈得很高兴,相逢恨晚。
大厅挤满了人。年轻人喋喋不休,老人们大部分都是乡下人,以前很少进城,从没见过像这样的聚会,吵吵嚷嚷地指这儿指那儿。这是一次让人印象深刻、心情愉快的活动。不一会儿,钟声响了,政府官员还有学校领导排成一行地走向台子,这个台子搭建在庙堂牌匾下方的讲坛前。中国乡下人总是相当尊敬地方官,习惯将地方官看成当地人民的“父母”。学者们也会受到很高的尊敬,因为知识分子在这里一般都身居要职。政府和学校的要员在台子上一坐下,礼堂突然就静了下来。
先是云南省政府主席的代表人热情洋溢地谈了政府关于“大众教育”所做的工作,还表扬了让孩子去学校的父母,因为这让教孩子读书写字的政府的计划变得有可能实施。接着,他表示希望那些已经明白自家孩子能读书写字有好处的父母自己也能去学校,因为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希望每一位村民都受到读书和写字的教育,这样村民就能顾及自己的利益,就能在国事中各尽其责。然后发言人重申了读书写字的重要性,鼓励每一个人都能抽时间去上学。
那些父母在受到表扬时笑了,但被要求去上学时又突然面露难色。倒不是他们反对去学习,而是年轻时没有机会去学,现在觉得年纪大了,又很忙。许多人觉得这个让他们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建议很可笑。老罗也这么想。他同意发言人说的话,但不认为一个成天成夜忙着种地的农民需要学习读书写字。就像他之前说的,他的爸爸、爷爷还有祖辈从没去过学校也圆满地过完了一生。他相信有人该学习,有人就该种地、在田里耕耘。虽然他非常尊敬发言人,但他不懂耕地和学习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老李则有不同的反应。他很激动,他觉得政府官员就是在表扬他,他想多支持一下政府计划。他一直在嘀咕着:“我一定要去学校学习。我一定要去学校学习。”虽然他晓得自己还得没日没夜地耕种田地。
最后,一个个子矮小的官员站在台子中间,手里拿着一串学生名单,他逐个读出名字。这些被认为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不久就念到了李小梅的名字。她站了起来,人们为她在学校的优异成绩鼓掌,而她那姣好的面容、略微泛红的双颊和迷人的微笑也为她赢得了同样多的掌声。然后她父亲被要求站起来作为其他父亲的榜样。老李跳起来高喊道:“我一定去学校学习!我一定去学校学习!”他的真诚配上他穿着紧袖长衫的滑稽外表让大家笑起来,他自己也笑起来。不久罗铁民的名字也念到了,老罗得站起来,但因为他为自己的衣服感到不好意思,犹豫着要不要做出回应,他和他儿子的光荣事迹就这样过了,没有太多人注意。矮个子官员提到了许多名字,但人们说得最多的无疑是李小梅和她父亲的名字。
老罗很想借着来城里的机会去看他的大儿子钢民,但是老李坚持要老罗先去看他老婆,说他之后会陪老罗去看钢民。老罗答应了,两个父亲和两个孩子就一起高高兴兴地去了城南。老罗很高兴见到好久不见的堂妹——老李的媳妇。但是她的外表、说话方式的巨大变化让人吃惊,老罗猜这肯定是因为她去上学了。这又再次激起了这个老农民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欣赏堂妹变得整洁、干净,而且穿得像个城里人;另一方面,他认为这对于一个农民媳妇来说真不是件好事,农民媳妇应该要在地里做各种农活,一般都很难保持干净。他怕堂妹会不再想做农活,就不能帮老李干活了。老罗那保守的思想从各方面都被传统和习俗束缚着。老罗同老李的媳妇打了招呼,让她有时间碰巧顺路的话到他家去看看,就没再和她多说话了。但他没忘打趣他堂妹,说等她的小孩出生,他可是要来吃红鸡蛋的。然后他就和老李、小梅还有铁民去了军队兵营。
罗钢民只有二十一岁,是个强健的小伙子。如果他想跟随父亲的步子当个农民,他对罗家而言会成为个有用的人。但他没这么做,这让老罗一直很伤心,老罗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事情是这样的:早在钢民十五岁的时候,老罗觉得他是个男人了,就把他送到城里卖菜。对钢民来说,每早走上几里没啥,他也证明了自己是个不错的售货员,晚上总能带回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对老罗来说,自己不用去城里着实轻松了不少,所以他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深爱的土地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钢民早上走去城里,晚上回来,自然知道了很多关于城市生活的事,结识了很多人。老罗不接受这些人,他觉得他们要不就是名声不好的士兵,要不就是流浪的街头流氓。钢民有时帮爸爸耕地,但他一直梦想着过上快乐且又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最后他决定去城里生活。由于在昆明找不到工作,他被迫参加了省军团。到了二十岁,他本可以在田地里帮老罗大忙,但他却去当兵了。让钢民苦恼的是,他的老父老母一度对自己的做法很伤心,还跟自己断绝了关系。只要提起城市生活,老罗就会大发脾气。他不想再去城里了,哪怕是要卖他多余的蔬菜。老母亲没法永远压制她对儿子的感情,她也渐渐地劝老罗考虑接受钢民。最后,钢民在一次次的休假中出现在老家,老罗也会在军团来昆明的时候去看他。老罗知道这个孩子现在驻扎在滇池岸边的大观楼。
人们在文庙前交谈
滇池的午后
老罗、老李和这两个年轻人沿着最热闹的街道正义路走,看着街道两边装潢华丽的商店,许多人在购物、游玩。老罗意识到离他上一次来城里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事物变了太多了。在他的记忆中,街道很窄,虽然铺了切割整齐的石板,但路面还是既不平又滑溜。现在他看到的街道变宽了,商店也建成有点混合的风格,既不是传统中国风也不是欧洲风。黄包车和汽车在路中间并排飞驰,老罗不敢过马路。老李一直告诉他城市人口在增长,新鲜蔬菜还有大米的需求也在增长。他说他的生意已经做得不错了,还说他想要来城里生活,开一家小店。他想要找个人来帮他做地里的事,特别是因为他媳妇会读书写字了,她可以在经营生意上帮大忙。
老罗刚开始很高兴,然后有一点羡慕老李的生活方式,但之后他对城市生活的惯有的轻蔑态度又故态复萌。“我觉得那对你没啥好处,”他说道,“我们一直生活在农村,每天在土地上辛苦劳动养活自己就已经满足了。城市生活一定会让人想要昂贵的东西,想要享乐,人就变懒了。我们穷农民怎么能像那些从父辈和祖辈那儿继承了钱财的富人一样生活呢?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没法支付城市生活的花销,你就会为离开了你那美丽的田地而感到难过。我比你大,老李,我跟你讲,我觉得你应该守着土地,不要搬到城里。我们要孝顺祖辈,为了这个家,要让土地多产点庄稼。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讲,我想建议你不要让你老婆和闺女习惯城市生活,也别穿得像城里人。我很高兴铁民已经上完学了,现在我能教他热爱土地,全面训练他做农活了……”
铁民和李小梅就走在两个父亲的前面。听到他的名字,他扭头看了一眼,但是好像没人对他说话。但小梅已经听到老罗说些啥了。她偷偷轻笑。“你爸真是个老古董。”她评论道。铁民是个坦诚忠实的小伙子,他马上打断了小梅:“请别这么说我爸!”
现在,他们暂歇在了一个金店外,金店在金马坊和碧鸡坊两座老牌坊之间。这两座牌坊坐落在城中心,但它们是怎么建到这里的,为什么它们的名字叫这个,他们也没想着去问问。老罗喜欢在这歇息。这两座牌坊是他的老朋友,从认识它们到现在,两座牌坊一片瓦都没变过。但现在他得和其他人一起走,不久他们就到大观楼了。
钢民请了一下午假,已经在楼外等着他父亲了。他们兴高采烈地相互问候。钢民惊讶地看到他弟弟、李小梅、老李还有他父亲。老罗觉得钢民有长进了。他一直对着他父亲笑,礼貌聪明地回答父亲的问题,还加上许多有趣的言谈,这让他父亲很高兴。钢民参军以来受到了很好的普及教育,还有军事责任方面的指导,他能读书写字,还很了解国际时事。中国新兵在很多方面和老兵不同。但是思想保守顽固的老罗却怎么也明白不了。
大观楼是个美丽的地方,它的得名源于在楼上可以远观滇池的全貌,钢民提议带着大家在军队不占用的地方转转。于是领着他们沿着滇池边走。昆明城的气候全年温和宜人,土壤肥沃,什么都能种。许多从昆明移植出去的花在世界各地都有种植,比如说城周的山坡上就有野生的杜鹃花。这里四季如春。现在正是1937年初夏,老罗和其他人站在岸边,看着小船在水面漂荡,人们满满当当地坐在船里,凝视沿岸的各色花朵,享受这里的美景。特别是在下午,城里人做完工作后喜欢来滇池边,适度地锻炼放松一下。
但是对老罗而言,美景啊,花啊,还有宁静的气氛都远不如对岸上的稻田有吸引力。“水稻幼苗现在变色了,”他对老李说道,“会有一个好收成。我希望我的地也能像那块地一样靠近滇池,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庄稼的水了。”老罗的地在一个山坡的偏下部分。土倒是肥的,但有时老罗要费力地把大量水运到地里。老罗抬头望着远处的山头,那儿的天空因为晚霞而灿烂绚丽。似乎没什么能比染红的天空映在湖中更美丽了。但这景象没有持续太久。云层越来越厚,雨点就哗哗地落下来。闲逛的人们跑到树下躲雨,船上的人则坐在天篷下躲雨。老罗和伙伴们选了一棵树避雨。阵雨小了,老罗看见一道彩虹横跨在滇池西边。“东虹日出西虹雨,”他高兴地说道,“老话总是真的。我明天要给地多浇点水。”老李同意,他好像也很高兴。
天晴了,但没人回家。钢民说要花点钱租条船。这个提议对铁民和小梅有吸引力,老罗虽然喜欢这个提议,但他怪儿子不应该把太多钱浪费在游玩上,自己一辈子从没做过这种事。老罗严厉地斥责钢民:“如果我告诉你妈,她肯定会不高兴,”他说道,“我们俩那么辛苦地劳动还过得紧巴巴的。”
当然,他没再多说什么了。但是大家辞别前,钢民拿出他存的钱,让他爸用这钱给他妈买些东西。这孝顺的举动让老罗很高兴,他和儿子道了别。
当地的运输工具
1 劳动群众联合起来进行合作生产、合作经营所建立的一种合作组织形式。
[book_title]Ⅱ 消 息
我们不会有和平的世道了,也不会再有自由。如果我们想保住几百年来祖辈们传给我们的土地,就必须找到方法保护和捍卫它。
第二天,老李的媳妇小心地把那件二手长衫收好,老李又穿上原来的旧衣服去了地里。但他并不介意。他很高兴,埋头苦干,想着快要收庄稼了。现在天气很暖。阳光照在绿油油的稻田上,老李的外套被汗水浸湿了。他脱了外套,裸着上半身干活,露出强健的臂膀和胸膛,还有那被晒得和土地一个色调的棕褐皮肤。他上唇上有一小撮胡子,下巴上的胡须不多不少,都和头上那浓密的头发一样乌黑。老李伸开四肢,深深地呼吸,右手举着一把长柄锄。他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自己的田地。许多邻地的农民都在努力地用锄头翻地、耙地,有的在除杂草,有的在剪稻苗。望向远处,他只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转着老旧的水车把水从低处往上运,天空如海水般湛蓝,那两个人影就好像在地平线上,像在蓝底板上的黑色剪影画。远处的树干不比老李家田里的稻杆大多少。他擦了擦额头,看了看田埂附近的那棵高树,上面的叶子没有丝毫晃动。他又弯下腰继续锄地。对于农民来说,这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季节。
当老李再次直起身板时,已经日当正午,邻地的人们都吃着家人带给他们的午饭。老李也觉得饿了,但他并不急躁,因为他知道今天的饭会送得晚,其原因甚至让他时不时地笑起来。他比平时更开心,正盼着好消息呢。突然,他看到他的闺女小梅沿着一条小溪朝他跑来:她跨过那座小木桥,提着装午饭的小篮子。小梅面带笑容,气喘吁吁地跑向老李,上气不接下气,都说不出话。老李着急地看着女儿。
小梅给父亲送午饭
“妈妈……”小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妈妈生了个男娃娃。”
这正是老李所盼望的,但是他眼睛眨啊眨,好像都不敢相信。小梅忙着放好他的午饭。午饭只有一罐米饭、一点腌菜以及几片煮鲜莲花白,他几口就吞了下去。老李表扬了他闺女的厨艺,然后准备停一下地里的活,回家去看看他新出生的儿子。他扛起那把长柄锄,和小梅一起走回去。老李边走边嘿嘿笑着说:“现在我有小儿子喽。”小梅也笑了:“现在我有小弟弟喽。”
小梅证明了自己在家里是个大有用处的人。在妈妈不能做家务的时候,小梅工作的地方合作社同意她请假几天,直到她妈妈能继续做家务为止。中国大部分普通的农村妇女都很强健,她们会一直干活,直到孩子出生。小梅已经在家两天了,她得洗衣服、做饭,现在又得跑去找一个邻居,请她来当接生婆。农民产妇们不可能去医院,因为附近没有。还有,老李和他老婆觉得没必要,不管怎样他们都付不起这个钱。所以千年来这里的孩子都是这样出生,然后长成一个漂亮的小娃娃。
一两天后,老李突然想起老罗的话,他得告诉老罗这个好消息。小梅上的学又派上用场了。她写了封信给老罗,说小弟弟出生了。
信送到老罗家的时候,老罗和铁民正在地里。老罗的媳妇看到有信来十分高兴,她猜这是她唯一的闺女写来的,闺女和她丈夫住在南京。老罗的媳妇年近六十,是个有魅力的娇小妇人,她头顶上的白发和红润的双颊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知道自己家的房子和田地就只有巴掌那么大,但自从十八岁嫁给老罗以后,她就再没去过其他地方。虽然周围生活着很多别的农民和他们的媳妇,但由于家里和田里的工作,老罗媳妇忙得没法结识其他人。除了丈夫、闺女和儿子,她几乎不会和别人见面、说话。她一直都用自家地里种出的东西做饭,再加点老罗和大儿子偶尔带回来的盐、肥肉和菜油。但是近来好些事都变了。因为大儿子参加了省军团,她就很少见到他了,因此很挂念他的饮食和健康问题,还一直担心天气有没有太冷或者太热。闺女嫁人后,她又多了一个担心的人,那就是闺女的丈夫,尤其是他们还不在身边生活。当然,她时不时地收到大儿子的来信,老罗和铁民去城里看了钢民以后也经常跟她说起钢民,她渐渐对昆明有了些许了解。但在她心里,这个城市也依然仅仅是得到儿子消息的地方。而南京,如果闺女没有去那儿生活,她永远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这个农村妇女对于从昆明到南京有多远毫无概念,虽然已经有人告诉她从昆明到南京需要花上二十多天坐轮船或者坐火车。有时老罗会开玩笑地说,以后有一天他们闺女和姑爷会邀请他们去南京的。但这个老妇人只是笑笑,她说虽然想去看孩子,但自己没法坐轮船或者坐火车旅游。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轮船或者火车是什么,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要去坐。
看着村里的邮递员越走越近,着实让人既高兴又惊喜。自从儿子闺女远离家乡之后,她就只认识邮递员。她每次都会热情招待他,像母亲般笑着给他倒上一杯刚沏好的茶。邮递员也不着急。在这些地方,村民今天还是明天收到信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他们收得到信就行。很少有村民一直都有信,两三天只送五六封信,邮递员也乐得清闲。
邮递员喝着茶,卖弄他的学识,对老妇人说,昆明的人都在说很多关于日本人在北京惹麻烦的事情。对老罗的媳妇而言,“北京”听起来跟“南京”差不多,她愁眉苦脸,着急地问道:“日本人是谁?他们为啥要在南京惹麻烦?他们惹什么麻烦?我得告诉我闺女和姑爷离他们远点。哎呀,外面就是不如家里,总是出事!”
“不是南京,”邮递员说道,“我是说北京。顺便说说,北京现在叫北平。我刚刚不是说了,日本人在那儿惹麻烦。日本人是‘东洋鬼子’,他们不住在我们国家,但却想控制我们国家,城里人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处理这事儿。”
“我听说过北京,”老妇人满不在乎地回嘴道,“那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吗?”
“啊!它曾经是。现在我们没有皇帝了,我们国家的头儿在南京。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委员长蒋介石。你可别觉得我们国家还有皇帝。”显然他当了邮递员后学到了很多,所以他对一个老妇人讲话就像老师对学生讲话一样。
“哦,不,我当然不会想皇帝。我也不会再多说关于皇帝的事儿。我们有一个新领导,不再是皇帝。”老罗的媳妇又快又坚定地回答道。她还记得在她年轻的时候,连私下说“皇帝”这两个字都是不被允许的,但这完全是因为别的理由。她对邮递员笑了笑,求他别跟其他人说。邮递员向她做了保证,让她不必害怕,因为现在任何人都能自由地批评国家的领导。在走出这间小房子时,他跟这位老妇人说北京离这儿很远,从南京到那里坐火车也许要七八天。这就让她放心了。
老罗的媳妇还是很高兴地想着她闺女的来信,她很快做好了饭,自己吃了一点,为丈夫和儿子包好饭,装进篮子送去田里。她匆忙地走着,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老罗和铁民。他俩分开站着,拽着两条粗绳子,绳子分别从两头挂在两人中间的一个大木桶上。他们用这个简陋的装备把水从低洼处的一个小池塘提上来倒到高处的地里。中国农民已经用这种古老的装备几百年了,虽然慢点,但如果劳动伙伴彼此都熟悉,配合默契,就会很有效率。当然,铁民只是个小伙子,
提水灌溉
还不习惯用这个,但他在进步。老罗得多花点力气摆动木桶,但看到铁民学得很快,他也高兴。
看到这个老妇人走近,把午饭放到草地上,父子俩停下了活计。两个人都拿着碗和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罗干活干得很辛苦,累得都不说话。铁民也累,但发现妈妈比平时笑得要多,感到十分好奇。
吃完饭,铁民把碗碟拿到小池塘里洗,老罗拿出他那长长的竹烟斗。他费了点力才用一小片铁把火石打出火花来,现在正心满意足地抽着烟。铁民回来了,妇人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信,让铁民大声读出来。这对老夫妻自然为铁民能读信而骄傲,因为以前他们都只能找村里或城里的人给他们读信,老罗认为这都是政府的功劳。
他们很惊奇地发现这信不是闺女和姑爷的,而是老李的。老李说他媳妇生了个儿子,等着老罗过来吃红鸡蛋。老罗开怀大笑,说他记得开过这种玩笑。妇人很失望,但她也笑了,原来自己还有一门亲戚。
不一会儿父子俩又开始干活了。老罗的媳妇回到了家里洗衣服,用屋后一根长竹竿把衣服晾在阳光下,然后开始为村里的男人们编草帽、草鞋还有些篮子。等天稍微暗下来,她就去做晚饭,由于上了年纪,她的双眼在这时候有点看不清东西了。
今天的劳作结束了,老罗和他的妻子、儿子把小凳子搬到外面,坐在屋前的那一小块圆地上,享受这傍晚凉爽的微风。耳中听到附近小溪的潺潺声,柳条的咝咝声让他们昏昏欲睡。一钩月牙爬上了天空,好似要与星辰争辉。山色渐渐暗下来,最后看不见了。老罗伸长腿,深深地叹了口气,疲倦的他正在恢复体力。
随后,妇人突然提议说他们应该给老李和他们的堂妹送上一份庆生礼。他们不太经常送这种贺礼,所以很头疼。家里只有日常必需品,老李家肯定也有这些东西。他们很看重钱,觉得没必要花在娃娃身上。最后,一家人决定按照老罗的建议,送一只童子鸡,这些童子鸡本来计划着要在新年前卖掉的。老罗的妻子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他们安排铁民第二天把鸡送去给老李家。虽然老罗还需要铁民在地里帮他,但又觉得有必要去表示一下礼节。老罗的妻子对铁民说,如果人家邀请他待上一两天就不要拒绝,这是习俗。
第二天,铁民早早就出发了。商店都还没开门他就到了城里。他发现街上的人比上回来时更多了。他们大多数肩上扛着大捆行李,或者手上提着小包,听他们说话不像是昆明本地人,铁民很困惑。他并不知道这些人是第一批从北平各大学南下的师生,北平几百年来都是中国的学习中心。日本人已经开战了,从北边侵略中国。他们以天津南开大学是一个军事目标为借口用机关枪扫射,还引爆了炸弹。教育部决定师生必须撤离,部分师生到了昆明,他们打算在昆明再建学校,继续学业。铁民并不知道这些事,他接着向老李家走去。
老李像往常一样去地里了。他媳妇以前只见过铁民一次,所以没有认出他,虽然经常听别人说起他的名字。铁民把鸡送给了老李的媳妇,她忙感谢了铁民和他的父母。如果一个年轻女人出嫁之后,娘家的亲戚还和她保持联系,那可是一种殊荣。这说明她还有一个好娘家,在有需要的时候能来帮她。铁民知道他这个姑姑高兴的原因,但并不知道这个妇女脑子里还有另一个想法。她看着铁民,觉得这个健康的好小伙子和她闺女是多么相配啊。上了夜校以后,她知道父母不能再为孩子安排婚姻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铁民和小梅年纪相仿,如果他们结婚,会是多好的一对儿啊。当然,这只是幻想,她不期望铁民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
铁民看了新出生的娃娃,他姑姑给他做了些吃的,然后就送他去地里找他叔叔。
老李很高兴看到铁民。听说这小伙子的父亲还在说着他们几天前的相遇,老李开怀大笑。铁民开始在地里帮他,老李发现这小伙子对各种农活都不陌生。他越来越喜欢他了,他完全同意妻子的想法,他们应该留铁民住一两天,好让这小伙子和他们的闺女建立一下友情。铁民也很乐意留下来,虽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对老夫妻的想法。
午饭以后,铁民就像在家帮父亲一样帮他的叔叔。天黑了,两人回来,发现小梅正在门边等他们。铁民跟她打招呼,问她最近怎样,小梅则回问了同样的问题。这个单纯、诚恳、忠实的农村小伙子,穿得像普通年轻农民一样,他和小梅在一起也许会觉得窘迫,小梅习惯了在当地合作社工作,穿得时髦,还用化妆品。如果小梅没有马上表现出友好和蔼,铁民可能根本不敢和她说话。但她表现得那么自然,他们不久就热情地交谈起来。这让老夫妻很高兴,他们更高兴的是,小梅对最新时事的了解让铁民很欣赏。
小梅告诉铁民她在合作社工作。这是中国的一种新组织,是为农民利益而开办的。只要把名字登记在册,任何一个农民都能变成社员。这个合作社处理各种事务,包括钱的事。任何社员都可以拿自家地里的农产品换生活必需用品或者换成钱去买种子。合作社还帮社员交政府的地税。如果天干旱或是下太多雨,收成不好,合作社还会借社员钱或者帮他们向本地农民银行借钱。他们可以用下一年收成的收入还钱。总之,合作社解决中国农民的许多问题。小梅的工作是登记社员的名字,农民交的产品数量,还有他们换的东西。她喜欢自己的工作,还希望铁民能尽量去转变他父亲的老观念,劝铁民自己去当个社员。他被听到的事吸引住了,但他不喜欢听到小梅把他父亲说成是个老古董。
“喂,铁民,”小梅说道,她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铁民问道。
“合作社社长给了我们一份报纸,上面说日本人已经从北边入侵我们国家的天津和北平了。他们拿着机关枪扫射人民,还炸大学。我们北方的士兵已经英勇地抵抗他们了,但敌人有更好的装备。昨天他们的飞机在上海扔炸弹,为了不让敌人入侵,激烈的战斗打响了……”
“日本人为啥这么做?”铁民打断小梅的话,“我今早经过城里时听人说起中国和日本的战争。”
“就这么回事。你不记得在学校老师告诉我们日本人是一个生活在东洋的民族?唐朝时他们的祖先派遣了很多年轻人来学习我们的文化。那是一千多年以前了。但他们没有学到儒家思想里仁、义的生活之道。他们不停地在我们的国界周围找麻烦。大约五百年前,在明朝末年,他们就想着侵略我们。而六十年前,他们又发起进攻,还打败了我们。日本人占领了我国的台湾、占领了朝鲜,让我们签订‘二十一条’,占领了我们的东三省——就是满洲。现在他们招呼都不打就无缘无故地轰炸我们。他们想要占领我们全国。他们不想我们有自己的土地。他们到哪里都烧杀抢掠,老的小的都杀,对妇女做完坏事后还屠杀她们来取乐。如果他们让我们活着,就会把我们当奴隶对待,命令我们去做正直人都不会去做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我们不会有和平的世道了,也不会再有自由。如果我们想保住几百年来祖辈们传给我们的土地,就必须找到方法保护和捍卫它。我们得做好牺牲的准备,得帮助士兵打仗。哦,铁民,你和我也必须做些事了。”
虽然力量不足,但小梅慷慨陈词,她的脸因为激情而泛红。与合作社员接触多了,她学到了不少东西,变得很爱国。她现在觉得自己属于国家,做每一件事都要为了中国。她觉得年轻不会成为阻碍,决定抓住每一个机会劝说与她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为国服务。她很成功地引起了铁民的注意。铁民严肃的表情说明他正在深思。当小梅仰头强调一些重点,铁民的身体似乎也伸开了。当她举起手比画时,铁民的眼睛也跟着小梅的手。他不敢打断小梅,直到她尽情说完。然后铁民表示,只要是能做的事他都会做,还问小梅他应该去做什么。小梅建议铁民明天和她一起去参加抗日的大示威,在文庙的前院举行,他同意了。老李和妻子一点都不知道他们在说啥,但很高兴两个年轻人相处得很友好。
第二天,小梅和铁民发现文庙前院聚集了一大群人。院子中间搭了一个大台子,周围还布置了很多小台子。墙和柱子上贴着一些大标语,上面写着口号“保家卫国”“驱逐日寇”“团结起来,抗日救国”,等等。形形色色的人们蜂拥而入——士兵、带着校旗的学生、商人、农民、店主等。这是第一次在昆明举办这种集会。很多旁观者不久前参加过那次教育典礼,他们也怀着激动的期盼进来了。但他们并不关心那些标语、口号和传单。
钟声一响,大家安静下来。坐在台子上的一个人站了起来,让大家三鞠躬表示自己的敬意,先向国旗鞠躬,再向国父鞠躬,国父孙中山先生建立了中华民国。然后所有人唱中华民国国歌:
三民主义,
吾党所宗;
以建民国,
以进大同。
咨尔多士,
为民前锋;
夙夜匪懈,
主义是从。
矢勤矢勇,
必信必忠;
一心一德,
贯彻始终。
小梅和铁民都在学校学过这首国歌,他们和别人一起大声地唱,但有许多从商店和农村来的人不知道这歌,没法一起唱。集会的氛围变得紧张起来。主要的发起者解释了举行这次集会的原因,他之后又有很多人发言。有些人说了日本人的残忍;有些人强调了人人爱国、为国献身的重要性,就像出于孝心,他们会为了保护父母而牺牲自己;有些人劝大家要支持委员长蒋介石;有些人则强烈要求捐钱来承担抵抗侵略者的费用。所有发言都充满了影响力和感情,逐渐感动了听众的心。有一个演讲者,亲眼看到自己父母在家里被枪打死,他在试图逃跑时,手臂被日本哨兵的机关枪火力打碎。对于大部分头脑简单又没文化的人而言,所有的发言都不如这样一个露出受伤胳膊的人让人流泪、同情。铁民听得热血沸腾,他渴望也这样去对付日本人。他也想捐钱,但啥都没有的他只能扭头找小梅。
李小梅演讲
他惊讶地发现小梅正自个儿站在一个小台子上向一群人发表演讲。除了年轻貌美,她通俗易懂的语言以及非凡的表现力使其比周围其他聚众演讲者更能吸引人。有的人聚在她周围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但却被她动人的话感动了,就待在那儿听她说。这个父母都是农民的女孩所说的都是农民平常说的话。在本地合作社工作之后,她知道社员们都期盼什么样的生活。她被选中代表合作社发言,为了鼓动社员们还有其他农民。她以这些简单的话来结束她的演讲:
“我们得感谢把这片美丽土地留给我们的祖辈。我们得孝顺他们,坚守住那片土地。我们得让家人继续做农活。家家户户共同组成我们的国家,每家每户就必须参与保护这片土地,因为如果国家有危险,我们怎么还能盼着去保护家人还有祖辈留给我们的财产?如果我们想要守住这片土地,每个人必须现在就站起来,把侵略者赶出去。”
所有的听众都同意小梅的说法。铁民大为感动,他尽力用心记住她的话。在跟着示威队伍在城里游行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些话。他欣赏小梅的聪慧,想着她话里表达的意思,他爸爸老罗也经常这么说。他决心一定要告诉父亲,如果想要守住土地,就得帮着救国。示威队伍穿过了“金马”和“碧鸡”两座老牌坊,进入了正义路。人们喊着口号,整座城都发了狂,直到入夜,中国北方的战事还被家家户户议论纷纷。
铁民离开李家前,小梅让他跟父母讲讲他在城里的所见所闻,让他们知道危险即将来临。她还保证会时不时地告诉他战事的消息。
[book_title]Ⅲ 不可思议
除非我们不想守土地,否则没人能拿走我们的土地……
铁民到家刚好是午饭时间。他母亲不停地问小娃娃的问题:小娃娃有多大?他的头发是黑的吗?他母亲会自己喂娃娃吗?铁民对这些问题都不感兴趣,他在李家时只看了那娃娃一两眼。他给了母亲一盒子新下的鸡蛋,这是老李和他媳妇的回礼。这个老妇人把鸡蛋好好地放在厨房一张小桌子的抽屉里。她突然对铁民叫道:“哎呀!我都忘了。儿子,走了那么长的路,你一定饿了吧。这有些吃的。你吃完再多跟我说说那个小娃娃。”铁民觉得他得彻底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他无精打采地说道:“小娃娃好着呢。但是,妈——”
“他怎么样?”他妈妈笑着追问道,“他知道怎么笑了吗?他对你笑了吗?”
“妈,我从没在城里见过这么多人。他们都是从北平来的……”
“哦,我知道。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噢!”她突然压低了声音,看看房间四周,“但是我们不应该谈论皇帝……”
“妈,我们现在没皇帝了……”
“哦,哎呀,我们再也没有皇帝了。邮递员跟我这么讲的。”
“妈,那么多人在城里。他们说他们是从北方逃过来的。日本人攻击了他们,烧了他们的房子,还杀了……”
“是的,邮递员跟我说那些日本人在北方惹麻烦。我就不懂为啥人们想要找别人的麻烦,他们明明可以自己过太平日子,努力地干活。儿子啊,你一定要记得做人就得像我们的孔圣人说的那样诚实、正直、仁慈。你还年轻,但是你就快要成人了。我希望你做个好人,不给别人惹麻烦。儿子,要记住啊。”
“妈,那些日本人不只想在北方惹麻烦,他们想要占领我们全国。他们想要我们的土地!我听很多当官的都这么说。他们让我们帮助国家。小梅带我去示威游行——”
“儿子,别那么憨,别信这种事。北京离这儿远着呢——比你姐在的南京还要靠北。日本人怎么会想要我们的土地?我们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别憨了,儿子。现在准备午饭,给你爸送地里去。”老妇人不明白铁民的话,也不感兴趣。
“但是,妈,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爸和我必须准备保卫我们的土地,以防日本人打过来。小梅和我去了文庙的那个会,我们听当官的还有发言人说,如果我们现在不帮自己,就太迟了……”
铁民继续说着,老妇人却在想着事情。她突然骂起来:“你别在你爸面前老说城里的生活。他不喜欢。现在,过来,准备好把篮子送给他。赶紧!别告诉你爸你在城里都看到了什么。他会觉得你对城里的生活太感兴趣了,就不会让你再去那儿了。”
铁民很不高兴,但他还是得去。
老罗很高兴地看见他的小儿子又回来了。这儿有别的活儿要干,因为那把旧耙坏了。在高杆水稻的秧苗可以插之前,其他田得用手来弄平。料到父亲会对他急着说的事情不屑一顾,铁民决定用不同的说法来跟父亲说这事儿,不用对母亲的那种说法了。一开始老罗好像不怎么在意,虽然铁民压低了嗓音,但他一直在说,因为他脑中有这些新想法。吃完午饭,老罗拿出他的竹烟斗,像往常一样抽烟。突然他轻轻笑着说道:“不要相信这些,儿子。我都想象不来日本人想要我们的土地。除非我们不想守土地,否则没人能拿走我们的土地……现在,接着干活吧。去田里干活。”
铁民的父母都误解了“我们的土地”的意思。当然,铁民的意思是整个中国广阔的土地,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家在昆明附近的小农田。这个小伙子没法再多做解释了,因为下午的活计开始了。他在地面上拖着坏了的耙来弄平土地。时近盛夏、阳光曝晒,老罗不停地伸展弯着的身体,擦去前额的汗水。铁民也觉得热,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还在深思,苦苦思索着如何让父母听他说话。他偶尔停下活计,但父亲马上就催他接着干。只有不停歇的蝉鸣会打破乡下的宁静,虽然蝉鸣声似乎不会打扰这份沉默,但铁民觉得这蝉鸣让他更加觉得城里示威的喧嚣与乡下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父子俩一直不停地干活,直到天色变暗。然后他们回家去吃晚饭。
村邮递员现在经常带信给老罗家,但他每次来,铁民的妈妈都很失望,她很希望有闺女的信,然而邮递员带来的所有信都是小梅写给铁民的。小伙子得大声把信读出来。今天的信,在习惯性地问好之后,总结了最近的新闻。小梅写了中国军队是如何不得不从北平撤退,之后从济南撤退,然后从上海撤退。她随信附上了一份剪报,上面简短地报道了“敢死队”是如何在上海与敌人背水一战的。她接着说了日本士兵攻陷了南京,抢掠财物,杀人,还用兽行对待妇女。信的结尾,就像之前的每一封信一样,引用了这样一句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然后让铁民告诉父母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
老罗的媳妇听说南京的事之后,很担心闺女和姑爷,都没注意信的最后几句话。老罗自己一开始不反对铁民收小梅的信,还读出来。他只是不理会他们说的话。但老罗看见媳妇为信的内容而担心,就不准铁民再收这种会影响他的信了。幸运的是,邮递员总是在白天老罗在地里干活时来,铁民的妈妈能瞒着老罗为铁民收小梅的信。老罗很爱媳妇,尽量让她不要想闺女,但这老妇人再也不温顺、温和地笑了。
稻田周围小山丘的宁静未曾改变。在这工作的农民们一如既往地努力干活。老罗和他儿子也不例外。但不知怎的,老罗不像往常一般平静坚定。一方面,他和媳妇一样担心闺女和大儿子;另一方面,他担心他的田。最近他看见很多穿得像政府里当官的年轻人走过他的田,拉长了绳子好像在测量什么。他不知道“调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有一次他问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干什么,但得到的回答他不懂。最近这些人太过频繁地出现在邻居家,老罗想着他们,好多晚上都夜不成眠。
有一天有人让他去开村里的一个会。本村人听说政府计划着修一条去缅甸的公路1,他们想要讨论出抵抗政府收购土地的方法。这让老罗相当震惊。想着会失去土地,老罗就变得心烦意乱,他恼恨政府。一般中国的普通农民从不会想着做抵抗政府的事,但老罗极为珍视这块土地,他宁愿死也不要失去它,所以他什么都不怕。老罗的眼睛因为失眠和担心变得通红,他媳妇虽然完全了解他的脾气,也从没见他这么烦心过。但她还是像往常一般麻利地操持家务,也没有想着去问他问题。开会那天,老罗去了村里,铁民留在地里继续干活。
这个会在某一家人的大祠堂里开。老罗等不及知道事情的始末,就立刻表态宁愿被枪毙,也不要交出土地。他补充说,他的儿子已经听到有传言说是日本人想要土地,但现在好像是他们自己的政府想要土地。有人打断了老罗,指出正是因为日本人进攻了我们国家,政府才想要修这条始于昆明的滇缅公路,从美国英国运送战争物资,因为几乎所有的中国海岸线都在日本人手里了。如果中国没有朋友和盟友的供给,就没有足够的武器来继续做抵抗。这些话对老罗没什么作用,他继续说这块地是一代一代传到他手上的,他必须像他父亲和祖父一样守住它。老罗还说孔子教人们要孝顺,要顺从父母的心愿,如果他放弃土地,就是不听他父亲的话,就是不孝子。政府会希望他当一个不孝子吗?他问道。他确信回答不会是否定的。“我在这儿表态:政府可以要我的脑袋,不可以要我的地!”
老罗这些直截了当的话点燃了他周围其他有地农民的热情,他们都支持老罗,政府代表左右为难。他说政府已经准备了赔偿有地人的损失,要不用钱补偿,要不用另一些可能比上交的地更好的土地来补偿。老罗还是不听。他说虽然他的土地可能不是很好,但它几百年来都是他自己家的,只有他有权利去照料和管理这块土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着它不管。会议陷入了僵局,政府代表回到了城里。当然,整个会议进程在每份日报上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有的报纸甚至称老罗是卖国贼,力劝政府马上惩处他。
老罗从那个会议上回家后,一刻都不得安宁。各种新闻记者和摄影师都想见他。他极其不喜欢这些陌生人,朝他们吼说他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但人们确实得佩服记者们的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无论被如何粗鲁地对待,他们都一直尝试得到他们的“报道”。老罗打算关上他那间小房子的门,但这道门似乎不大可能抵得住外面暴风雨一般的敲打和撞击。老罗和他媳妇害怕门会倒在他们身上。几个家里的田紧挨着老罗家田的人来找老罗说话,却进不来,甚至是铁民从地里回来,他也只能在门外等到很晚才进得来。这真是痛苦的日子。
中国有句谚语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老罗的大儿子,钢民,被派到了前线。因为日本人装备优良,特别是空军,中国军队不得不又再撤退,双方都伤亡惨重。委员长蒋介石命令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将军派更多的人去支援前线2。罗钢民是第一批去的士兵。在军队从昆明出发之前,每个士兵都有两天假去跟父母和亲戚道别。罗钢民回到家中,家里人都很惊喜。他妈妈很高兴又见到大儿子,边笑边忙着为他做拿手菜。钢民知道他去北方对妈妈来说会痛苦到难以接受,所以直到他爸爸和弟弟从地里回来,他都没提这事儿。
钢民注意到老罗的脸有了很大变化。他的前额上出现了新的皱纹,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还一直咳嗽。他随便朝大儿子点了点头。
铁民想跑到他哥哥身边,但屋子里紧张的氛围阻止了他。
晚饭以后,老罗又拿出他的长竹烟筒抽起来,但他咳得更严重了。母亲偶尔长叹一声气,低声说她多想知道闺女的消息啊。虽然钢民要说的消息一定会让大家都不高兴,但他最后还是告诉了父母他被派去南京了。
这位母亲从没想过她的大儿子真的会去打仗、杀人,她听了他的话就晕倒了,从竹凳上滑了下来。
钢民马上告诉铁民给她去热些水,并把他母亲放到床上,老罗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钢民前面打了他一巴掌。铁民看到父亲怒气冲冲,而他哥哥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老罗叫道,他头向前猛点,双眼圆睁。“你还没去杀人呢,你就来家里杀你妈。你再跟我说日本人试试。日本人都要把我整死了,我不想和他们扯上什么关系。滚,你想滚多远滚多远。你妈、我,还有你弟弟不想再看见你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阵咳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妈和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是希望你能把我们家发扬光大,是要努力保护好我们受人尊敬的祖辈留给我们的土地。但是你想要当兵,出家门去了,留我们在家里。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个不孝子!我不希望,我们的祖辈们也不希望你杀别人。你先杀你自己!滚,我不要你了。滚!滚!”这个老人吼叫,咳嗽,喘气,筋疲力尽,重重地跌坐到座位里。
这时,母亲恢复了意识,半张开眼睛:“钢民,我的好儿子,你还在这儿。”她低声咕哝着,无力地伸出手来拉钢民的手。“钢民,我的儿子,我不想你去打仗,但你现在是士兵,我想你得遵守命令。我多希望他们不派你去!我多希望——”泪水从她眼里不断涌出,滴落到钢民的手上。
钢民尽力解释:“这不仅仅是因为派到我了,我就必须去打仗,”他说道,“我是一个中国老百姓,必须要为国效力。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日本人战斗,他们已经……”
“嘘……嘘……”钢民还没说完,他妈妈就打断了他,“别提日本人,你爸不喜欢。”显然她脑子里只有“日本人”这个词。
“哦,好吧,你要去南京也许是件好事,”她突然大声说道,看起来有点高兴,“你到了那儿一定要去看你妹妹,要马上让我知道她怎么样了……”
老罗仍在咳嗽、喘气。
钢民十分悲伤,他觉得他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捡起行李,他向父母告别。老罗没说话,但妈妈擦拭着眼睛说道:“让我们快点知道你妹妹的情况,还有,你任务结束了要快点回家。”
钢民紧紧握着铁民的手,他们一起走出了屋子。分手前钢民说道:“弟弟,我现在要去打日本人了,你知道他们有多坏。我们必须把他们赶出我们国家,否则国家不得安宁,也没机会干活。父母年纪太大理解不了。我现在得走了,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回到田里帮你。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是唯一一个照顾爸妈的人。要孝顺他们,铁民,这样我才能更容易地完成任务。忠孝似乎不能两全,弟弟你就在家尽孝,我去为国尽忠。再见了,铁民,再见,再见。”
铁民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字,钢民就冲下了山路,跑到了两座山的交汇处。他走了,铁民回去了,年轻的心波澜起伏。
第二天早上,老罗迟迟不起床,他还没从前一晚的情绪风暴中恢复过来。他媳妇虽然心情也不好,但不得不起来做完日常工作。她开始为铁民做吃的,让他在下田干活前吃些东西。这小伙子想要待家里,以防他父母需要帮忙,但他妈妈把他送了出去,说与其给他爸端茶递烟,去田里干活对他爸更好。对农民来说,这时候确实是地里的活最重要,所以铁民去田里了。
老妇人在打扫房间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像往常一样,她想着是邮递员给她送宝贝闺女的信来了。她打开门却发现老李站在门外。她之前见过老李一次,然后他就娶了老罗的堂妹。现在老李变了好多,老李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才认出他来。他走进屋子,老罗媳妇问候了小娃娃和小娃娃的妈妈。
老李简短地回答了她。这并不是个社交拜访。老李不会把他宝贵的时间花在寒暄上。他是被他闺女小梅催着来劝老罗接受政府以地换地的提议的。日本人已经威胁到英美向中国内陆运送战争物资的每一条路线和每一个海港。滇缅公路必须得修,还得很快修好。很多日报都在谴责老罗阻碍修路,力劝政府立刻强征他的土地。小梅也了解到她工作的合作社,还有其它组织也计划着开会来要求惩罚这些阻碍修滇缅公路的有地的人。因此她才请求爸爸来看看老罗,说说这个事情。
虽然老罗虚弱地卧病在床,但他的脾气还是很暴躁。他对老李吼道:“政府已经带走了我大儿子。这还不够吗?他们还想从一个穷农民这里指望什么?我的地?不!他们可以要我的脑袋……”
老李被这突来的怒火弄得措手不及,他没有达到目的,回家去了。
铁民回到家,听说李叔叔来过了,很希望要是能见到他问问小梅的情况就好了。
搬运碎石
1 1937年8月,龙云在参加国际会议时提议修筑滇缅公路得到批准。
2 1937年10月滇军奉命开赴内地抗战。
[book_title]Ⅳ 最终妥协
天终破晓。夜里没死的人,早上还是得起来再次面对生活。
播种和收割的时期就像岁月一般不等人。无论老罗身体是好是坏,他都得起来在田里干活。他现在咳得不那么多了,话就更少了,总是沉默地埋头干活。
铁民没有那么担心时事的变化了,他更担心父母,但他那年轻的心还是焦虑不安。除了有人问他关于田里农活的事,他几乎不说话。这对一个年轻的头脑是不好的,但有太多事儿要做,日子一天天地飞逝。
老罗媳妇仍然急切期盼着长期杳无音信的闺女的消息。一天晚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嘴里一直反复念叨着信快来,可能明天就来了,就像这会起到作用似的。她睡意渐浓。然后,她非常惊喜地看到闺女从两座山交会的那条路,也就是钢民跟铁民道别的那条路朝她走来。开始她觉得一定是眼睛欺骗了她,但之后她注意到有人跟在闺女身后。肯定是她丈夫。啊!他抱着一个孩子——她外孙。他们慢慢往上朝屋子走,老母亲在屋前笑着等待迎接他们。不一会儿他们就快到屋门了。这老妇人喜极而泣地往前跑,但脚被一块小石头磕了一下,脸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这力道摔坏了两颗还没掉的牙齿,剧痛难忍。这疼痛让她醒了过来,她坐起来,面对这梦醒后空虚的悲伤现实。
微弱的月光悄无声息地从小屋的小窗子照了进来。这老妇人泪湿了脸庞,不仅因为疼,还因为梦。她不会告诉她丈夫她梦见了啥,因为照传统观念,梦被打断意味着闺女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很危险。在梦里她丢了一片骨质,一颗牙齿,因为在中国,父母和孩子骨肉紧紧相连,她猜她的“骨质”,她闺女,已经永远丢了。但她不让自己迷信,继续期盼着闺女姑爷和小娃娃随时会回来。
老妇人每天都斜靠在门框上等着信。有一两次邮递员走过来了,但却又走远了,只跟她简单打了个招呼。
终于,一天下午,一封厚厚的信交到了老罗媳妇的手里,但不是她闺女写的。好吧,她想着,有一封她儿子钢民的信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她急切地想知道这个大信封里装的内容。
这天晚上,老罗和铁民从田里回来。他们先得要吃饭。现在白天日子短了,晚上外面很冷,所以老母亲点上了家里唯一的一盏小油灯,然后拿出那封信让铁民读。
信的开头是平常的打招呼,问候父母身体健康,然后钢民描述了他不得不继续的长途行军。他在路途中见到了许多陌生的东西和城市,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很友善,都热情地欢迎士兵。他说他吃得很好,已经准备好打败敌人了。他所在的军团本来计划着应该去南京,但在汉口停了下来,因为南京已经落到日本人手中了。但他有妹妹、妹夫和小娃娃的消息了。战争在上海激烈进行时,他的妹夫参加了“敢死”团,然后“敢死”团英勇地保卫了这个城市最后的要塞。当总部下令全面撤退时,“敢死”团继续掩护撤退。钢民的妹夫不幸被杀。他妹妹没有带娃娃去上海;她和娃娃留在了南京,她在那儿不知道丈夫的消息。不久南京也受到威胁。日本飞机不停地在城市上空大量投炸弹,数不清的老百姓丢了命。最后这座城市被占领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部分人被困在了南京城里,钢民的妹妹和她的娃娃也在其中。幸运的是,她住得离城北的一座美国教堂近。敌人进城时,教堂允许他们搬到教堂里避难,但是日本士兵对谁都不尊重,甚至不尊重他们的指挥官。他们凶残野蛮,一看见年轻人就开枪,就好像杀戮是一个游戏。他们强奸妇女,无论老少。一天晚上,大约五十个日本兵冲进美国教堂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要女人。神父没权制止他们。但感谢神明,钢民说道,我妹妹没有落入虎口,没有给我们家抹黑。她把娃娃交到美国神父手里,从教堂的后门逃走,自溺在了玄武湖里。钢民说,他听说一夜之间有大约一百个年轻妇女自溺在那个湖里。几天之后,一个大炸弹落到了教堂的屋顶上,所有人,包括那个娃娃,都被杀了……“日本人对我们做出了这种事,我们必须和他们战斗……”
铁民还没读完,他的母亲就痛哭流涕。没什么能止住她的悲痛;铁民自己也觉得十分悲痛,所以他只能擦去母亲的眼泪。老罗没说话,但他一直在深深地叹气。他这一生中已经有太多的麻烦了,现在他对悲伤已再熟悉不过,都流不出眼泪了。在昏暗而微弱的灯光下,这屋子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阴沉,三个人呆呆坐着,就好像在等什么事来改变他们的坏消息,摇曳的灯火逐渐熄灭了。
天终破晓。夜里没死的人,早上还是得起来再次面对生活。老罗和铁民没吃东西就去了地里。老母亲的心太沉重,起不来做饭。她还坐在听铁民读信的地方。她为闺女的命运感到悲痛,这悲痛不仅渗透进了她脑中,也渗透到她全身,她没力气动了。不管怎样,她告诉自己,得准备好饭然后给丈夫和儿子送到田里去。她慢慢站起来,喃喃自语地祈求大儿子能平安回家。她还期盼能收到别的信。
政府扣押老罗和其他不肯交地农民财产的计划推迟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情绪。日本人已经扰乱了全中国,虽然战斗只在北方进行。其他有地的人来和老罗说这事儿,但他总是给出相同的回答:已经打定了主意,没人能改变得了。他们不知道他打定了什么主意,但他们猜应该是他在那个会上说的话。所以他们对自己坚持拒绝政府提议感到很安心。
从修路的紧迫性和重要性来看,政府可以诉诸武力,但政府更想再试着得到人们心甘情愿的赞成。政府宣布要派另一个代表来开一个新会。与这事儿相关的人中谣言四散,他们来见老罗,问应该做些什么。但老罗回答说他没什么好说了,继续在田里干活。老罗媳妇无意中听到这些人和老罗说的话,害怕惹更多麻烦,劝老罗尽量改变想法,但却徒劳无功。
一天晚上,老罗和铁民就快要回家了,一个政府职员来到了老罗家。他很有礼貌地找老罗,但老罗媳妇以前从没和政府职员打过交道,她以为是来找麻烦的,就对老罗在不在家的事避而不谈。当然,她没办法阻止老罗从田里回来,不一会儿,老罗就和铁民出现在了门口。老罗猜这个职员来是为了土地的问题,朝他点了点头。这个老妇人,因为挂心而屏住了呼吸,知道这个职员完全不是为田而来后,就舒了口气。职员带来了一道中央政府颁给罗家的命令,是补偿他们儿子的命令。打开卷轴,他大声读道:
“罗钢民,二十二岁,云南省本地人,第七军士兵,在保卫九江附近的德安时英勇作战。冲破敌人封锁线的命令一下达,他就带领战友向前冲,此举大败敌军。他身处前线,身受重伤,战死沙场。政府感谢他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体现出的英勇及爱国精神,授予他宝星(意为宝贵的星星)勋章用以感谢他为中国做出的牺牲。他将名垂青史。政府也感谢罗钢民父母在这次前所未有的战争中无私地把深爱的儿子送给国家。国库给他们总数为三千的美元,不是用以弥补他们的损失,而是用以表彰他们与国合作的功绩……”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回应。屋子一下子阴暗了许多,甚至连这个职员都忍不住想要分担一点这个家庭的苦痛,他不知不觉叹了口气。他把钱放到了桌子上,起身离开了。铁民很懂事地送了他一小段路。当他回来时,发现妈妈正在恸哭,低声说她不在乎名声和钱,虽然她以前做梦都没想过这么多钱,但她只要她的宝贝儿子。老罗还是什么都不说。对铁民来说这又是一个可怕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老罗的房子又被记者包围了,他们想知道他的英雄儿子童年时期的事。记者们对这两颗沉重的心是多么不人道啊!城里的一份日报的头条印着“不爱国的父母有爱国的儿子”。他们还没忘记老罗和他媳妇拒绝放弃土地来修滇缅公路这件事。
这个要解决土地问题的会议不能再耽搁了。从前线传来的消息更糟糕了,委员长蒋介石催促滇缅公路要在一年之内修完。老罗准备去开会,还是坚持他的想法。
他刚要离开家,老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看起来悲伤得发抖。老罗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但是老李抓住他的右手,不让他走,告诉老罗他的消息:“我媳妇死了——你堂妹……”他仓促地说道,“你懂吗——你堂妹已经被日本人杀了。一架飞机正好在我家上面扔了一个大炸弹,杀了我媳妇和我小儿子。我在地里干活听到响声,赶紧跑回去,另外一颗炸弹又落到我的地里,毁了我所有的庄稼。我已经去告诉我闺女待外面别回来。现在我没家,没媳妇,没儿子,也没地了……”他泣不成声。
这消息在以前会让老罗大为震惊,要不是他最近的遭遇,他更可能会不相信这件事。现在他眨巴了一两下眼睛,然后站着,惊愕地盯着老李。他想起仅仅几个月前,老李是多么高兴、快乐。他的堂妹也很快乐。他还记得他拿即将出生的娃娃开玩笑时她有多高兴。他不相信老李那美丽的土地会被干旱或洪水之外的东西毁掉。老李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心里有一块大石头。他别开脸不再看老李,接着走。
“你真冷酷,”老李说道,他还在哭,他以为老罗不同情他,“你没心肝。”
但老罗沉默了,因为他知道对老李说安慰的话是没用的。所以他任由老李继续哭,直到他没力气为止。然后他告诉媳妇把老李带去床上躺一会儿。
这老妇人在门边看到老李时,就已准备好向他倾诉她全部的伤心事。但老李说完自己的事后,她的舌头似乎僵在嘴里动不了了,一个字都抱怨不出来。不一会儿老罗就离开家去开会了。
这种命运怎么会突然落到老李媳妇和娃娃身上呢?就是因为日本海军现在封锁了中国全部的沿海地区,所以中国只能从印度支那的河内得到英美援助的战争物资。这些物资的绝大多数是用滇越铁路运来的。在那时印度支那是个中立国,受法国的控制,日本人所能做的就是轰炸这条铁路在中国境内的终点城镇,阻止物资到中国人手中。日本飞机从他们的基地飞这么远还是很困难的,这就是他们企图做这事儿的首要原因。老李住得离铁路站近,他的媳妇、小娃娃还有田地因此遭受了可怕命运的折磨。这个铁路站倒是没有多少损坏,但这次轰炸让居民们认识到急需另一条输送中国战争物资的线路。无论如何,修建滇缅公路刻不容缓。
在会上,政府代表富有感情地详细解释了战争形势,这是为了赢得当地人的心。他依次说了中日之间过去的关系,说明了中国人是爱好和平的人,不想去干涉别人的国事,而日本人则经常以武力侵略中国,还渴望做亚洲的主宰。他哭着描述了在被侵占的中国城市、乡镇和农村里日本人所犯下的暴行:不分年龄性别地杀害可怜无辜的人。他提醒听众们,这暴行和深植于每个中国人心中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驰。他引用孔子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然后继续劝大家说兄弟应该相互帮助抵抗侵略。他鼓励听众,让他们意识到政府打算要建的这条滇缅公路是中国能赢得自由的生命线,还强调了在场所有人的儿女都得做好牺牲的准备,还要在有需要时给予帮助。他总结道,当然没有人会坐着等死,除非他病得无可救药了。
大部分听众被激起了愤怒和热情,已经准备承诺要提供帮助。但仍有几个自私的人,目光短浅,看不到他们那极少的财产之外的东西。还有一群盲目乐观的人拒绝相信日本人会征服中国广袤的土地,吹嘘中华民族的力量最终会同化其他民族。这群人仍然反对政府要修滇缅公路的计划。世上总有这种人,不仅中国有。在这个会上,大部分人眼下都看到了形势的严峻、逼近的危险,还有修建滇缅公路的势在必行。但没人敢第一个同意。会议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的心都跳得很快。大家的眼睛都不自觉地开始转向老罗那张普通而固执的脸。
老罗看起来很冷静,并非迟钝。虽然他没有全听懂刚才政府职员说的话,但事实上他又下定了决心。他和别人一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这个代表说他不能再等了,催促听众表态。大家还是没做出响应。最后他直接对老罗说话。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这个老人。他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目光低垂。
“我是一个没啥学问的农民,”他低声说道,似乎已经没有了上一次会议里表现出来的那种气势,“我只想当一个简单的农民,”他继续说道,“我现在的田是从我祖辈那儿得来的。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发誓要坚持守住土地。我想遵循孔子的教导做一个孝顺父亲的儿子。我想要把这块地永远留在老罗家。”听众窃窃私语,骚动不安。有的人震惊,有的人微笑。“但是……”他继续说道,“我从没想过要去害别人,我也不喜欢别人害我。一个普通农民该怎样简单地生活,我就怎样简单地生活。我按照自己的需求来干活、休息。我给政府交税。你还能向我这样一个没啥文化的穷农民期盼什么呢?”
“现在——”他提高了一点声音——“现在我的活计被打断了,我不得安宁,我的心受伤了,是谁对我做的这些事?”他的声音又提高了点,“我说,是谁对我做的这些事?不是政府。”听众渐渐慌了。“不是政府。是日本人。日本人在上海杀了我姑爷,在南京杀了我闺女,在南京杀了我外孙,在昆明杀了我那嫁给李家的堂妹,还杀了我堂妹的儿子。日本人逼着我们的政府来修滇缅公路。我,一个虚弱无力的老人,不能亲自为他们报仇,所以我得让政府为我来做。现在我把地交给政府。我不要补偿。我、我媳妇和我小儿子还要为修滇缅公路出劳动力。现在我把儿子交给政府,要他为国家做必要的任何牺牲。我们现在必须这么做。没时间可浪费了……”
他断断续续地结束了讲话。大家为他简单又动人的话而动容、震惊。他们一起站了起来,高声叫道他们会和老罗一样做。
一小会儿后,人们一群群地聚在老罗周围安慰处于悲痛中的他。在混乱的人群中,记者像往常一样忙着兴奋地说话。他们在老罗周围推搡着围成个圈。他们报纸的号外立马进行了报道,所有的头条都说老罗是云南最伟大的爱国者。老罗那时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不会读报。如果他能读,他会嘲笑记者想法的多变。但之后他听说他的大照片被刊登出来,下面还写着吹捧他的话,这让他很苦恼,因为他怕人们会觉得他牺牲土地是为了出名或是为了暗地里得些好处。但他忽略了记者的渲染能力:辱骂或是赞美——对老罗都是一回事。
[book_title]Ⅴ 另一个问题
他疲倦、苍老的双眼看到了那山上的落日余晖。在一生中,这熟悉的景象是个信号,告诉他是时候从田里回家了。
当老罗沿着小路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此时回响在他脑子里的不再是那喋喋不休的人声,而是一大群归巢鸟儿愉快的喧嚣声。这声音刺痛了他的心,他想起很多个晚上都没回自己家了。但这世上还有很多动物能继续太平地住在自己家里,这世道也并非那么令人绝望啊,他自我安慰地想着。
老罗时不时地咳嗽。他习惯性地去抽长竹烟筒,里面放了止咳的东西,但其实抽烟反倒加重了咳嗽。现在他像往常一样拿出烟筒,边放慢步子,边敲空烟灰,重新填满烟筒。随后,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的动作,因为打火石找不着了。他翻找了口袋,但没找到。也许是他急匆匆地从家出来时忘记带身上了。
然后,他疲倦、苍老的双眼看到了那山上的落日余晖。在一生中,这熟悉的景象是个信号,告诉他是时候从田里回家了。他一般不会太注意这景象,就像一个人不会太注意钟表一样。但现在这景象对他来说却似乎别具深意。落日上头,云黑沉灰暗地低垂着,老罗知道这意味着今晚或明早会下雨。山的轮廓在落日的映照下很清晰,但山谷却被罩在黑暗中。现在离老罗的田地很近。他没回家,而是本能地转向田边走去。附近没其他人。老罗走到田边他习惯坐的篱笆那儿,停下来看着水稻收割后剩下的残株。一时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他果断地站起,绕着田地走了一圈,就像在做彻头彻尾的视察一样。偶尔还会停下捧起一抔土,仔细地看着。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匆匆离开了,心里暗暗决定不再来看他的田了。
老罗急匆匆地回家。他媳妇、老李和铁民正耐心地等他吃晚饭。要怎么夸大形容老罗媳妇的担心程度都不为过,因为记者和摄影师在会上没有成功采访到老罗,就跑到老罗家,他甩不掉他们。最后只有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才能催促他们离开。现在天色晚了,她不知道丈夫身上会发生啥事儿。回想起上一次会议,她还记得丈夫回来时是多么暴躁。她又想起她闺女和小孙子,想得最多的是她大儿子钢民。一阵深深的冰冷的痛感慢慢地蔓延到她心中。她想当场就耷拉下脑袋,但因为有亲戚在做客,她不能让悲伤控制自己。另外,老李好像好一些了,她不想再惹他伤心。
老李还在回味一天前他有过的幸福家庭生活带给他的快乐,他接过小儿子时的喜悦,还有他那多产的土地。这让他又想起他的闺女,如果闺女能许配给铁民,这也许对他家和罗家都好,他可以来这儿,住这儿,在地里帮老罗,直到两个年轻人到结婚的年纪。当然,老李知道这要和老罗、闺女仔细商量,闺女受的是新式教育,可能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等待的时间很长,期间铁民什么都没说。他饿得都动不了,蹲在一张凳子上,背抵着桌子,困得都快跌落下凳子睡着了。他父亲进来吵醒了他。大家都很惊讶,老罗看起来不像出去时那样忧心忡忡。老罗媳妇心里一阵紧,像有个秤砣悬在心里。他们马上坐下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老罗叙说了会上发生的事,他强调,他觉得保护家里田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交给政府,因为为早亡家人复仇的唯一方法就是帮助政府打败日本人。他的话说得慢,每个字都很有力,但却大大激发出了听众的情绪。当他提到他闺女和儿子的死时,老罗媳妇张大了她那小小的眼睛,愤怒地叫了起来。她大声喊道她会做出任何牺牲来帮助政府。
情绪激动的老李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说道,他不会落在大家后面。“但是,”他犹豫着补充说道,“我觉得你儿子和我闺女的将来也该定了。他们也许可以马上就定亲,这样我们对他们也放心了。”老罗媳妇完全同意。这个提议似乎正中她下怀,还提得正是时候。
老罗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不一会儿,他坚定地说道,“我们首先得赶紧帮政府。事实上,我已经把铁民交给国家了,由政府决定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太好了,我也要把小梅交给国家。”老李打趣地说道。
没人能笑得出来。房里满是悲伤的氛围,老罗的话在这充满悲伤氛围的黑暗中犹如第一道闪电。
第二天早上,小梅来看她父亲。因为她母亲和小弟的死,小梅穿得很素净。她说道,她现在已经决定了,要参加护士培训,然后去前线。她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为国服务。老李立刻大声喊道这正是他想要她去做的事。他的热情又再次让老罗和老罗媳妇笑了。
铁民也笑了。他没完全听懂长辈们所说的他和小梅的事,他很坦率地跟她打了招呼。
小梅已经听说了老罗帮助国家、把铁民交给国家的事。她说了很多,用上了一些新学到的词,像“民主国家”“侵略者”“极权主义者”“轴心国”“社会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纳粹”等。老罗很快就不耐烦了。他站起来说道:“天啊,别再用这些怪词了。我只想打败那些杀了我亲人和其他中国人的日本人。”
小梅走后,别的人又来到老罗家。是那个来开会的政府代表。他解释说,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将军已经听说老罗为国家做出的爱国贡献,他希望能见见老罗,以个人的名义向老罗传达政府的感激之情。这让老罗很为难。他不想被龙云将军亲自感谢,但同时他又觉得,如果不接受这样一个高官的邀请,会显得不礼貌,不懂规矩。所以他同意和这个代表一起去,但有个条件,在官邸里不想见到任何记者或摄影师。代表接受了这个条件,老罗就去了城里。
和主席说了几句话以后,老罗从大布袋里拿出三千美元,这是为了表彰他大儿子钢民在战争中的英勇行为而给他的。“现在,主席大人,”他说道,“我已经把我的土地和房子交给了国家,我媳妇和小儿子要去滇缅公路上干活,所以我们真不需要这钱,但要修这条路还要买很多材料,政府也许能好好用这钱。”主席大为惊讶,深受感动。他说如果全国每个老百姓都能以老罗为榜样,日本人就会很快被打败。
正当老罗要离开政府官邸时,两个外国人进来了。他们是记者:弗兰克·伍德先生,伦敦一家大日报的远东记者;唐纳德·科沃德,纽约最有影响力之一的报纸的远东记者。两人在日本入侵之前就已经在中国很多年了,已经走遍了中国。在昆明时,他们听说要修建滇缅公路,现在希望弄到关于这事儿的第一手可信的原始报道。他们知道老罗固执地拒绝放弃土地,那天早上又在本地报纸上读到他的一些爱国行为,他们很困惑,也很好奇他们是否曲解了中国人的性格。今天恰好听说老罗现在正在政府官邸里,他们想对这个老农民进行个人采访却遭到拒绝,他们很失望,拍照也不被允许。工作人员解释道,事先已经说好不让任何人打扰老罗。两位记者却对此完全不能理解。还有人不想宣传自己!即使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他们还是很难理解中国。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得到“报道”的绝好机会。所以,当再次想要采访这位老农民的企图失败了之后,记者们各自回酒店,虚构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内容是关于老罗的生活,还有他最近对政府征地作何反应。其中一人把老罗写成一个坚定、阴险又固执的人,蓄着长长的胡须,就像《朱清周》1里的人物那样,接着还写了老罗是如何把一柄小刀随身藏在衬衫里带到会议上的,这就是为何政府代表无法强迫他放弃土地的原因。之后老罗似乎去了当地的庙里拜木制神像,庙里的人告诉老罗,如果他坚持不交地的话,就会受到神权的重罚,因为这个原因,他最终同意让步。另一个记者把老罗写成一个忠实的儒家弟子,有时比孔子还聪明。他不愿舍弃土地是因为他信奉祖先,但之后他迫于政府专制的压力而让步。对于外国人而言,两个故事写得不错,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两个故事在伦敦和纽约发表,都或多或少附有相同的评论,说中国人是个人主义者和宿命论者。当然,伍德先生和科沃德先生知道他们自己是怎么写出这些故事来的,但他们得维护好他们远东事务专家的名头。但这些故事对老罗没啥危害,他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看,也从没想过会有什么关于他的事情用别的语言写出来。
第二天,伍德先生和科沃德先生又来到政府官邸。这次他们想知道政府提议修建滇缅公路的计划。他们猜想中国政府一定已经成立了委员会,从全国召集了专家来讨论桥梁的建造、劳动力的分布和材料的花销。这条公路,从昆明到缅甸,粗略估计有1100公里长,毫无疑问会是个艰巨任务。但让他们惊讶和失望的是,除了政府下令修这条路,还有这路将会在一两天内开工修建之外,他们收集不到任何其他的消息。既拿不到这条路的草图,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工程师来说说这条路的修建情况。他们得出结论,政府一定是急于想隐瞒修路的秘密,原来中国政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高深莫测。
事实上,当地政府不比记者知道得多。他们接到命令要尽快修路,就马上去修。他们没有详细的计划,因为没时间来仔细考虑。他们在招募劳工和提供食物、住处上已经够困难的了,不想再拿“计划”来给自己找麻烦。他们不知道如何在短时间内在地面崎岖、山多、岩石多的乡村里修一条1100公里长的公路,他们决定先修着,有技术问题时再来解决。对于靠委员会和机器来做决定的西方人而言,这听起来很疯狂,他们预测修路工程一定会混乱。但战事节节败退的消息不停地传来,这条路必须得修。
凿岩石
1 即Chu-Chin-Chow,英国电影。
[book_title]Ⅵ 广大民众
这是一声呼喊,告诉世界这里正在诞生一个新的国家。
昆明有很多民众,每条街巷都挤满了人。城市的整个模样已经变了,一年一个样,甚至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有新的人流从北方各省的战场来,有河北的、河南的、山东的、江苏的、浙江的、安徽的、湖北的、江西的。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正在进行。沿着山路走,穿过潮湿又有瘴气的丛林,翻越岩石覆盖的山峰,从危险的悬崖旁走过,趟过小河支流,大量热爱和平的中国人一路跋涉,夜以继日,月复一月,都朝着这个西南省份走来。从中国广阔土地的四面八方来到这儿,他们说着各种不同的方言,但只有一些人需要用通用的中国书面语来让别人懂他们说的话。自从中央政府的所在地从湖北汉口迁到四川重庆,昆明已经成了一个“国际化”中心,由于四川与云南接壤,昆明的重要性大大增加了。从昆明到重庆有一条航线每日运行,距离大概有1100公里,还有一条已经修好的高速路。
昆明的大部分民众已经在日本人手上吃尽了苦头。他们有的失去了父母或是祖父母,有的失去了孩子或是孙子。他们无家可归,不得安宁,这些人太了解日本好战分子的残忍了,决定尽己所能把侵略者给打回去。所以,为了响应政府招募劳工修建滇缅公路的号召,很多人都来了。几个小时里,政府大楼就被应召的人群包围了。大部分人说他们不要工钱,只要有吃的、住的就行。很多人在原来的城市已经是有名望的学者了,但现在却没任何差别地混在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中。阶级已经消失无踪。这庞大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满心希望“去修滇缅公路,从英国美国把战争物资运来,打败共同的敌人”。
正义路上的示威游行
大量人口通过陆路或水路进行迁移
现在没多少人来打扰老罗了。人们急切地等待着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劳工志愿者名单之列,对老罗和他的媳妇没多大印象了。铁民和老李也来了。老两口看着老李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但却没看到自己儿子。老罗媳妇开始担心铁民可能在人群中走丢了,但老罗让她别抱怨了,说如果她想要帮助修建滇缅公路,必须得承受住任何的牺牲。“铁民是个聪明的小子。”这是老罗第一次说儿子的好话。铁民母亲马上就高兴起来。
事实上,铁民已经在人群中边推边躲闪地走到了政府职员面前,其中有个职员满不在乎地记下了他的姓名和年龄。但当这个小伙子提到他的父亲老罗时,这些职员顿时明白他就是那个把田交给国家的人的儿子,他们全都笑着祝贺铁民。他们说话时,铁民抓住这个机会让这些职员把他父母和李叔叔的名字也写入名单。这不合规矩,但他们为了表示对老罗爱国心的感谢,答应了铁民。铁民心满意足,奋力推开人群,跑出去找他父母,告诉他们不用再等了。找到父母时,他们都点头表扬铁民聪明。老李还不知道这事儿,他们一起找到老李后,四个人就走回家开始打包东西,踏上新的征程。
其实根本不需要太多东西。他们知道在路上干活时没地方放东西。老罗很高兴老李和他一起,他把干活时穿的旧衣服给老李穿,老李的东西在轰炸中全没了。铁民自己捆了一个小包裹,可以背在肩上。包裹里只有一双草鞋,还有一套他父亲的衣服剪裁后的旧衣服。
只有老罗妻子对拿走什么和留下什么还拿不定主意,一直在犹豫不决。她对这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每样东西都能让她联想起很多事来。有些东西是她闺女、姑爷从昆明去南京时送给她的。他们现在死了,这位老母亲想留着他们的礼物来纪念他们。还有一双属于钢民的旧鞋子,她也一样难以割舍。钢民最后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忘记把鞋子带走了,当时老罗大发雷霆,使得他悲痛地离开了家。从那时起,她就坚持要把鞋给钢民送去。但每次提起这事儿时老罗都会火冒三丈。他说没必要操心,甚至要不是老妇人强烈坚持,老罗还会扔了这双鞋,不留下任何东西让她想起钢民。想起这些,老妇人捡起这双鞋,眼泪流了下来。她根本没法打包好行李,老罗有点不耐烦了。
四人离开前,李小梅来了。她听说父亲和罗家三口要去帮助修建滇缅公路,虽然自己的时间已经被工作和护士培训占满了,但她还是请了几小时的假来看她爸爸和亲戚。大家都知道这条公路要修好几个月,工人们要到离昆明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修路。小梅穿的裙子很整洁,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很有吸引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和陌生人打交道,她已完全没有了少女的羞涩,现在说话更加有理有节。在向屋里的每个人打过招呼之后,她向父亲说很抱歉不能一起去照顾他,但她用自己的方法也能帮助国家,希望大家能在和平的日子里团聚。她毫不怀疑滇缅公路能完工,也不怀疑能从英美运来大批量战争物资打败日本人。
小梅的话让每个人都高兴起来,除了老罗媳妇,她还在为那双旧鞋子伤心。老罗催小梅尽量劝劝他媳妇,把她珍视的那些东西留下,这样他们就可以立马参加到劳工队伍里了。小梅很聪明地劝了老罗媳妇,还帮这个老妇人包了个小包裹,里面装着最为重要的东西。老罗感激地表扬了她。然后就锁了屋子,五人出发去了城里,三个老人走在前,两个年轻人走在后。
小梅跟铁民说,她听说日本士兵都是很傻的人,他们自己没什么愿望,只是狂热地信仰他们的神道教,希望能剖腹自杀,也就是说,神道教的神权命令他们用自己的小刀自杀。虽然铁民不懂“神道教”和“剖腹自杀”是什么意思,但因为这故事是小梅说的,他开怀大笑,笑声很开心。三个老人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相处得很好,也很高兴。他们在城郊分手,老妇人提醒小梅第二天早上去看看留在她房子里的东西。然后小梅就回合作社的商店工作了。老罗和他媳妇、儿子还有老李加入到了修路工的民众中。
他们四个在成千上万的劳工中显得微不足道。政府一开始没有把劳工进行区分,虽然他们知道有的人也许更适合这一种活计,而有的人则更适合另一种活计。他们急着鼓励大家从最低级的活计做起。
计划中,公路的第一段要横跨在云南的平原地区,只需要把道路上不平的地方弄平,敲碎石头去做成路基,滚一块大石头来把地表弄光滑。政府打算大致上按照从缅甸到中国的古商道来接着修这条路,这条古道是十三世纪时马可·波罗从罗马来亚洲旅游的那条路。没有时间来详细地计划,帮助修路的民众必须得马上开工。
筑路工具
人群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走到公路开端的地方,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小包裹。政府提供了大量的长柄锄、鹤嘴锄、十字镐、大篓子,还有其他简陋的当地工具。很少有机械工具,因为机器很难运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内陆地区,尤其是在遭到战争破坏的条件下。大部分农民劳工也搞不懂怎么操作机械工具;另外,政府有限的机器也会供给前线或者工厂里更重要的工作。有的农民把自己的锄头和十字镐带来了。大批的人流在昆明街道中涌过,这情景让旁人看起来就好像是农村在移动。
想着自己帮着政府毁坏了自己的田地,老罗越来越痛苦。倒不是他后悔把田地作为礼物送给政府,而是对自己的损失感到尤为惋惜,这是他的天性,他媳妇更是如此。老罗甚至担心媳妇会控制不了情绪。所以老罗向职员请求让他们四人到下一段路上干活,这样就可以避免再路过自己家和田地了。职员们答应了他的请求。
老罗和他的媳妇年纪大了,做不了修路时最重的活计了,所以他们和其他几百人坐在一座石山脚下的草地上敲石头。政府给这些劳工每人都提供了一把锤子。要敲碎石头,就必须挥高锤子,用力敲石头。石头碎片有时会溅起来打到碎石工的脸上,但没人抱怨。老罗和他媳妇在一起干活。老罗把大石头敲开,他媳妇再把这些石头削成小片。老李,更年轻一些,很健康、强壮,他被分到了从山坡上搬大块石头的工作。这活计虽然没有给他之前在耕种自家地时的那种满足感,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干活。罗铁民和其他一群年轻人把碎石放到篓子里,然后把石头搬给铺路的人。铁民干活干得很快,一篓接一篓地把石头倒出去。相较于他爸爸地里的活儿,他似乎更喜欢这个活儿,但这只是因为他没忘记李小梅是如何强调每个人都应该为国出自己的一份力。他之前没法让父母理解自己,但现在全家都在这条路上干活了,他很高兴。
工人姑娘
铲碎石
修路民众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好,他们有效率地干活。从破晓到傍晚,他们一步步、一码码地向前走,不休息,也不娱乐消遣。没人想着要休息或娱乐。渐渐地,政府能把修路民众分成小组,把路的长度分成几段,这样几个地方就能同时施工。在此期间,省政府也给沿路每个村庄的村长发出请求,希望他们聚集村民来继续修建途经或靠近他们村庄的路段。各个村庄的响应都很好。在很多时候,这些村民带着足够的食物来,够维持修路劳工修近两百公里的公路,政府都不需要给修路劳工食物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有几千劳工参与到这支“修路大军”中。甚至乍一看,这些人组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逼真、灵动的带子,就像大地自己在干活一样。
老罗直起脖子,又放松了一下肌肉,盯着附近和远处的肥沃稻田看了一会儿,对老李说道:“我觉得这些田很缺水。”老李的眼睛跟着老罗的手看去,他同意地说道:“是的,我也这么觉得。这地看起来会有一个很好的收成。” 很快他们就深入交谈了该对这些稻草和野草做些什么,完全忘记了当下的任务,直到一个道路督察员来他们面前说老罗媳妇在等着更多石头敲呢。这让老罗和老李感到很内疚,他们马上重新回去干活。但修路民众中很多人一定也和老李老罗一样,在想着田地和收成。
在岩石上凿个小孔
第一段路,从昆明到一平浪1,没有多少距离,除了靠近这座石山脚下的一小段路,没有太多困难就修完了。在这里工人们用古老的方法来炸石头。第二段路从一平浪延伸到祥云,第三段路从祥云到下关。这一次政府已经设法在控制和分布劳工方面有所改进,根据他们个人的能力来用人。老李发现自己有造小桥的能力,这种能力在这一路上能用的地方很多,因为在有空时,他已经习惯去做木工活,还有建造当地的小屋,时不时地来和老罗和老罗媳妇聊一小会儿天。
铁民的活计现在和父母不在一起。他已经向大家证明他是个擅长走路、口齿伶俐而且脑子转得快的小伙子。他被选去当不同路段之间的通信员,给工人们读关于战争和大后方的新闻简报。因为识字,他比那些在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年轻人有优势。有时,铁民还会被邀去教这些年轻人认一些字,他们经常想要学一些爱国歌曲。
他母亲很恼火他成天不在,老罗提醒她说铁民现在属于国家,政府让他和父母睡在一个帐篷就很体贴了。
罗铁民唱歌
现在可以听到成群的年轻人流利地唱歌了,其他年长的工人和政府都鼓励他们,因为唱歌有振奋人心、鼓舞人心的作用。渐渐地,很多年长的工人们也来了解这些歌,当年轻人开始唱时,能不知不觉地跟着节奏唱。有时他们跟着唱,但跟不上调。由于罗铁民有一个清亮的歌喉,所以通常都是他来开唱,他在老老少少的工人中变得很受欢迎。
与西方国家的人相比较,中国人不是一个擅长音乐的种族,但这些迸发出的歌声穿过云南宽广的空地和高大的山川,听起来并不刺耳,而是令人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区,之前从没听过这样大的歌声,即使是虎啸也无法超越这歌声。回声在一座座山峰间回荡,声音响彻山谷。野兽似乎都停下来听这歌声,啁啾的鸟儿也停住不飞了。这是一声呼喊,告诉世界这里正在诞生一个新的国家。
现在罗铁民伴着这“修路口号”,领着大家唱《中华民国国旗歌》:
中国国民志气洪,
披星戴月去务农;
犁尽世间不平地,
协作共享稻粱丰;
地权平等,
革命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中国国民志气洪,
努力工作赢大同;
铲平人间不平路,
齐力点亮指路灯;
地权平等,
革命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中国国民志气洪,
提携宝剑为自由;
血洗江山保家园,
兄弟友爱促国生;
旧时已终,
战斗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中国国民志气洪,
人人求学点灯笼;
运用科学助战斗,
智慧光照世兴隆;
旧时已终,
战斗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1 镇名,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禄丰县西部,成昆铁路线上。
Ⅶ 意料之外
有力的歌声又再次成为这广阔地域间唯一能被听得到的声音。一个将死老妇人微弱的声音是永远传不到她深爱的儿子耳中的。中国的新世界与新生活对她关上了大门。
大约三个月之后,这条路修到了下关城郊,距昆明415公里。工人们付出了长期的辛劳才修到这么远,人们认为他们的成就几乎是个奇迹。这么远的一条路,虽然修得很粗糙,但已准备好可以使用,这条路从昆明可以通车,通车后又可以进一步平整路面。
修路工们知道出了下关,就会面对比之前更大的风险和更多的困难。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罗似乎变得更高兴了一点。他已放弃了一切来帮助尽快修好这条路,感觉快要看到目标了。但他媳妇却有另一番感受。倒不是她的决心变了,而是健康情况变了。最近她感觉越来越累,总是咕哝着要休息。老罗尽量鼓励她,向她描述战后他们为自己创造的和平生活。
然而,这种时候,两人都会担心铁民,几乎一整天都没在这条路上见到他了。每个人都在问他。他那让人高兴的举止还有总是助人为乐的态度已经赢得了大家的认同。不论老的还是小的提出的要求,无论是让他去捡一个落在峡谷里,已经掉了好长一段路的烟袋,还是扛一把铁锹或是其他工具走段长路,他都从不拒绝。而且,帮这些忙从不会妨碍他自己的活计。他看起来和别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但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以至于他一不在这里像往常一样帮忙,大家就立刻意识到他不在了。一开始,老罗和他媳妇没太注意大家的询问,但之后,道路督察员也来问同样的问题,他们开始担心了。老母亲特别担忧,唯恐有事会发生在她唯一活着的孩子身上。唉,这个事儿未必就不可能,已经有很大数量的劳工因为传染病、感冒、爆炸、滑坡还有落石死了。大部分人还在继续干活,无视危险,下定决心坚持把这条中国的生命线修好。他们的人数甚至还增加了。他们似乎是宿命论者,但实际上只要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完成任务。然而,铁民妈妈想的可不这么简单。她很少关心自己的人生,完全准备好为这条路而牺牲,但她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够在她死后传宗接代,为国家做更多创造性的活计。因此现在儿子不见了使得她深感担忧。大家开始找铁民。这个路段几乎每个人都参与了,尽己所能地找这个小伙子。他们停了几小时手中的活计,尽力去找他。
让人高兴的是,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铁民身上:他只是走得离这条路远了点。他去给下关附近一个路段的工人们传消息,送消息花不了他多长时间。在回来的路上,他遇上了两个着装不太像汉族的人,他们穿着暗红丝绸外套和蓝裤子,叫住了铁民,问这小伙子去城里的路。铁民如往常那般老实待人,毫不犹豫地指给他们方向。事实上,他自己从未进过下关城,但刚好这似乎是个去下关的好机会,于是便提出带这两个人去。
藏族人
戴着首饰的掸族姑娘
路上,铁民得知他们是藏族人。藏族人汉语说得很流利,告诉铁民他们每年来一次下关,还去不远处的大理,和汉人以及附近的其他民族做买卖。每年这个时候,下关的大集市都会吸引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汉族和藏族,但还有一些掸族和倮倮族,他们用汉族年代久远的方式来交换货物。这两人对世界其他地方一无所知,但他们觉得这种狭小的生活方式很幸福。在赶集期间,下关会变得五光十色,因为有穿着各色当地衣服的商人,他们的生意因为修建滇缅公路变得比以前更好了。这也许是几百年来外界的消息第一次散播到这城里。云南省政府已经抓住这次赶集的机会来唤醒这些偏远内陆的居民,告诉他们中国现在正在进行抗战。所以除了当地的政府职员,省政府还送了很多年轻职员在赶集期间进行演讲。
也许铁民去下关并不明智,但毕竟他只是个小伙子,他年轻的头脑对任何新事物都感兴趣,抵不住想走进这个大市场去看一看的诱惑。他从一个角落走到下一个角落,又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瞪大了双眼,咧开嘴开心地笑着。他激动地听着许多穿着不同鲜亮颜色衣服的当地姑娘说话,虽然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他看着商人们做生意,却想不出他们交换的货物可以用来做什么。那一刻铁民完全忘了修路的事儿。
不一会儿他看到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听一个人讲话,所以他也走近围观。一个年轻职员正在述说日本人是如何侵略中国的。但铁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一个发言人那里,她站在一个差不多的台子上,对着更多的人讲话。一开始他看不到那个发言人的脸,但向前走近一些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他的亲戚李小梅。他发出惊喜的叫喊声。然而没人注意到他,李小梅继续说着滇缅公路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很明显,她的目的是要招募劳工去滇缅公路上干活。很多人满腔热情地回应了她的号召,铁民那小小的喊叫声湮没在他们的吵闹声中。为了结束演说,李小梅尽力教人们去唱中国国歌,但他们大部分是藏族人,还有其他少数民族,所以几乎没人跟着唱。当然,罗铁民能多大声就多大声地唱。然后小梅从台子上下来,铁民能和她说话了。她很高兴见到铁民,但当她问及为什么来下关,而不是在路上干活时,铁民的脸通红了,一时语塞。
聊了几分钟后,两人一起返回工地,来到老罗的帐篷。其中一个找铁民的人看到了这小伙子,所有人都高兴地向铁民大声打招呼,虽然他们已经浪费了宝贵的几小时来找他。小梅尽力为铁民辩解,但老罗非常生气。这位老人觉得这也许是个让工人们不再抱怨、发牢骚的好机会,最近在工人中一直是这样,他们好几个月来夜以继日地长期苦干,无法保持这个大工程开始时的那般斗志昂扬了。老罗最近听一个工人抱怨政府只提供米饭,这人是几千人里少数不好的一个;老罗还听到有人发牢骚说没有休息和娱乐。“铁民,你个坏家伙,做你父亲真丢人!”他暴怒地大声叫道,“我们来这儿是修路的,要为国家的生死存亡作斗争。我们不是来这儿找乐子的。我们没时间挑选吃什么,只要我们有东西充饥就行了;也没时间娱乐,因为每一条中国人的生命都受到了日本人的威胁。我们的任务是修完路,其他东西只有等战争结束了才会有。铁民,你算老几,能一整天地疏忽任务?你算老几,让我们浪费宝贵的时间来找你?做你这种儿子的父亲,让我觉得羞耻。”老罗真的很生气,铁民现在意识到了疏忽任务的错误,决心要更听父亲的话。而帐篷里年长的工人也尽量平息老罗的怒火,说铁民还很年轻,这次就原谅他吧。道路督察员也为铁民求情,让小伙子向父亲保证再也不会离开工作岗位了。
老罗媳妇,这个年迈的母亲看到她的儿子回来了欣喜若狂。那一刻,她对他的同情要高于她的爱国之情。她觉得老罗对这孩子太严厉了,她自己倒不觉得铁民的行为有什么。她私底下非常高兴看到他和李小梅在一块儿,她还很乐意看到他们的关系发展得不错。她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现在真的不太关心自己的余生了。她唯一感兴趣的是小儿子的将来。她开始考虑把他好好培养成一个成熟的人,相信他能有一个家庭来为罗家传宗接代。李小梅会是一个好媳妇,何况他们还互相喜欢。这老妇人的双眼半眯着,朝她面前的姑娘微微笑了笑。现在和这个姑娘直接讨论成婚问题会很尴尬。
听说闺女来了,老李从建桥的小组那儿赶了过来。父亲和闺女高兴地互相问好,这暂时转移了这位年迈母亲的想法。当她的想法回到成婚这个永恒的主题上时,小梅站起来准备离开。不久天就要黑了,这个姑娘得和其他省政府选出来的人一起去发表演讲,第二天返回昆明。老罗媳妇看到她要走很失望,但之后又想也许和老李先聊聊更好。可惜老李和他闺女一起出去了。然而,这位老妇人没有把她儿子和李小梅的婚姻撇开不管,她接着敲石头,但手臂却越来越沉,她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体不大好了。正因为这个,她越来越渴望等滇缅公路修好了,所有人都回到家中,能有一个儿媳妇帮着做家务。
之后,她感染了疟疾,变得很虚弱,甚至无法动弹。她草草接受了治疗后,被挪到了一个离这条路有些远的病人隔离营,就在现在这条路的最高处,在下关和下一座城市之间将近100公里的地方,这些病人没有受到真正的照顾。
滇缅公路的这个路段上,自然景观蔚为壮观。最高海拔达2600米,从最高海拔到海拔700多米的地方都非常陡峭,是修建滇缅公路公认的最困难、最危险的路段。这地形还保持着千年前的模样,从未被开发过。在低处,汹涌的澜沧江穿过深谷,河水湍急。两岸是不知名的丛林,倾盆大雨过后又是阳光暴晒,含有大量毒气的水蒸气在岸上久久不散。很多工人都免不了被空气中的毒气感染,得了疟疾。老罗媳妇就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老罗自己、铁民和老李似乎逃过此劫。多半是因为他们的体质强健。患病的那些人很少能在这种极差的医疗条件下存活,显然,老罗媳妇要长时间待在隔离营里了。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生命要到头了。她盯着帐篷湿漉漉的布顶,摸了摸身下潮湿的草垫。她叫唤老罗,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但她的丈夫听不到也无法回应。只有忙碌的护士偶尔回答她一两次。她意识到丈夫不在营帐里,她很宽慰,看来丈夫没生病。“他一定在路上忙着。”她低声咕哝道,“我只希望这路能快点修好,这样我们就能回家啦。”不一会儿,她接二连三地叫唤铁民,似乎还混杂着李小梅的名字。她希望这姑娘做她儿媳……但还是没人回应。
这会儿,铁民正领着一大群工人在2100多米高的地方沿着路面拖一块巨大的石头。他们绕过山峰,唱着《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有力的歌声又再次成为这广阔地域间唯一能被听得到的声音。一个将死老妇人微弱的声音是永远传不到她深爱的儿子耳中的。中国的新世界与新生活对她关上了大门。
媳妇的死对老罗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想到所面临的风险,还有为修完滇缅公路所做出的每个牺牲,他更坚定了向前走下去的想法。他现在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打败日本人,这样就能保护数百万和他一样命运的同胞了。他想,要不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他的闺女、姑爷、小外孙、大儿子钢民、堂妹和他的老妻都还活着。最重要的是,他和媳妇、铁民还会继续在他们的地上过着和平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现在只有铁民可担心了。但至少他知道这孩子吃苦耐劳、诚恳,能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夯实路面
虽然老罗的头发胡子更白了,眼睛更往下陷了,但他脸上坚毅的神情始终如一。现在,在路上干活的时候,他常常看铁民,唯恐这孩子因少年心性和贪玩而忽略了他的任务。但铁民最近变了很多。自从父亲因为他进下关城闲逛而责骂了他之后,他干活比之前更努力、更快了。现在他都是第一个完成当天的任务,但他总是继续干活,直到全部工人都休息之后才休息、睡觉。
每个人都同情失去母亲的他。按中国的习俗,一个死了媳妇的男人,或死了丈夫的女人,特别是一个死了父亲或母亲的孩子,要待家里一段时间服丧,以示对父母的哀思与敬意。但老罗和铁民一刻也没停过在路上干活。
Ⅷ 不 朽
他们不会想到修这样一座桥要进行多么残酷的斗争,也不会猜到有多少人在这座桥上丢了命。
老李听说老罗媳妇死了,立刻离开自己的营帐去找老罗。
时至黄昏。落日在西边地平线上投下一道深红色的阳光。落日下方的大山谷里,薄雾耷拉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灰色怪物。这让老李想起他和老罗去文庙参加完学校集会后,两人一起散步的情景。
“有没有想起一年前我们在滇池边散步?”老李说道,“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变了多少啊!”
“是啊,确实。”老罗回答道,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自己一生会有这样的波折。我媳妇和我只想一起干活,好好养孩子。我们不想打扰别人,也不想别人打扰我们。现在全家除了铁民都不在了。我们生活里的这些伤心事都是日本人给的。都是日本人。”
“我也这么觉得。”老李回答道,“滇缅公路必须修好。我们盟国的那些物资必须尽快送到中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报仇。”
“是的,我们必须修好这条路。”老罗重复着说道。
“顺便说一下,”老李接着说道,“我手上不久就会有一个最困难的活儿:在澜沧江上造一座长吊桥。我不知道怎么造吊桥。我现在知道怎么造小木桥或小石桥,我们已经造了一百多座了,还有数不清的排水沟……令人难过的是,据说很多工人因为这份活计丢了性命,可能真的没办法啊。”
“他们怎么死的?”老罗问道。
“桥桩已经打好了,很多工人都是被急流冲走的。因为我们没有现代机械或者好的工具,只能借助过去用来灌溉稻田的老式水车,用这些水车把桥洞里的水排出去。漏水的时候就很糟糕,水会从临时水闸冲进来。大量的水冲进来力量太大,没人能站得住脚。我已经好多次死里逃生了,谢天谢地。”
“是的,谢天谢地。你一定是老天爷派来为我们完成这项大任务的,”老罗郑重地说道,“我相信如果我们有信念,就能克服困难。今早道路督察员跟我们说已经派了很多健壮的工人去找栗树了。是造桥要用这些树吗?”
“是的,我们用栗树木材来造桥面。他们说要造的这座澜沧江桥会用很多木材。栗树很稀有,长在比较远的地方,成百上千的人都被派到不知名的森林去找栗树。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为救国承受了多少牺牲啊!”
老罗在岩石上凿孔
“他们不会白死的,”老罗轻声回答道,“我们的牺牲也许惠及不到我们这一代人,但肯定能造福后代。祖辈们为我们受苦受难,我们也必须为孩子们受苦受难。下定决心,继续干下去。”
“是啊,下定决心后,我在面对危险时也就更勇敢了,”老李说,“自从我媳妇和小儿子被杀了以后,我就更希望看到这场仗打完。我们会赢,我们必须赢。你等着——等战争结束了,我请你去我的新家喝葡萄酒!”
老李说话时已恢复了他惯有的活力,开怀地笑着。就在那时,他注意到铁民站在他爸爸旁边,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谈话,他转过身对铁民说道:“铁民,你也要来啊。”
“好的,我会的。”小伙子愉快地回答道,老罗笑了。然后老李说了再见,离开了,独留老罗父子俩在渐暗的天色中。
不久,老李开始了他的新活计。他的造桥工人小组先到了河边,比老罗和他的儿子所在的修路工人大队要早到。
他们现在大概在海拔700多米的地方,滇缅公路非常陡峭,海拔2000米以上的地方会逐渐变窄。河边坑坑洼洼,都是危险的岩石、悬崖、沼泽,还有灌木。这河的宽度是不可能搭建临时水闸来排水的,也没法在这种汹涌的急流下打桩。这就是为什么工程师们决定建造一座吊桥的原因。
重庆中央政府为修建滇缅公路提供了机器,有些路段必须要用机器才能修,但没有提供升降机和起重机之类的重型机器。重型机器不能远距离快速搬运,而且,无论如何,没人会从别的重要活计里抽出时间来搬重型机器。很多沉重的铁链还有其他工具已经用牛车拉来了,但问题在于怎么把这些铁链运到河的另一边。因为没有升降机,搬运它们的任务只能由人的双手来完成。
牛车
首先,要在河岸附近打一块结实的石基,用一条又长又粗的铁链一端紧紧地拴住它。然后很多工人得渡河把另一端铁链拴到对岸。老李被选来完成这项任务,因为他会游泳。他还和工人一起顽强地和汹涌的河水搏斗,许多工人都被冲走了。他们常被水里看不见的生物袭击,所以不得不返回。老李是第一个到达对岸的,他游到对岸时,虚弱无力,筋疲力尽。
工人游过澜沧江
单独的铁链当然不能被游泳的人带着渡河,所以它被系在几段结实的绳索上,每个人在游泳时就一人拿一段。他们一游到对岸就用力拉铁链,让铁链更快地来到对岸。
那些不会游泳的工人就靠着铁链来拉自己渡河,但如果没有拴牢,他们就会被淹死。照这样弄,第二根链条就弄得很快,两条铁链间宽九尺,在这两条铁链间拴上很多等厚等宽的栗树原木木板做桥面。这不是个容易的活计,只有老李和其他几个人能做。他们兴奋地干着,这活计已初具雏形,老李又高兴起来了。他现在看到了有这桥的好处,他笑着想造这桥并没有别人告诉他的那么难。他开始轻松地、有节奏地干活,一块接一块地拴木板。不久就没那么多事要做了,他开始想下一份活计会是什么。
但不幸的是,一阵猛烈的风从后方刮来,把老李头朝下地刮到了打着旋涡的急流里。跟他一起的工人没法救他,老李多么希望看到吊桥建成,但命中注定他实现不了这个愿望。
老李被风刮进澜沧江
老李的同伴们习以为常,他们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太过悲伤,因为在他之前已有许多人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但老罗的心都碎了。他现在痛苦得都不敢想起过去:记得一两天前,他还和老李愉快地说着修吊桥的事。虽然老李承认这是一项困难的任务,但他似乎有信心能看到吊桥竣工;确实,他已经完成了大部分任务。唉,老罗觉得老天对老李、自己还有很多其他人都太残酷了。他怎么承受得住那一阵可怕的狂风呢?老罗从座位上坚定地站起来,默默发誓老李不会白死,他会继续干活;他拿起大锤子和篓子,去敲石头。
第二天,没人再提起老李,大家像往常一样相互问了早上好之后就继续他们前一天的活计。老罗没有说,也没有表现出他的心情多么沉重,没什么能让他停止敲碎石头,就连铁民带着其他修路工人在附近一个山崖周围唱的爱国歌曲的旋律也不能让他停下来。
现代道路督察员
又一天的活计结束了。正常情况下老罗不会想起小梅,但现在他告诉铁民写信告诉小梅她父亲的死讯。铁民很乐意做这事儿,但他在帐篷里找不到毛笔、墨汁还有纸,于是他连忙出去找道路督察员借了一些。铁民写完信,读给他的父亲听后,就把信放到一个信封里,上面写着李小梅在昆明的住址,他把毛笔、墨汁还给道路督察员时,顺便让道路督察员帮忙寄信。老罗和铁民都不知道这信要多久才能寄到昆明。
这件事让老罗想到这个姑娘和他儿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他自己过去从未担心过这件事,但因为他媳妇总是在为他们俩操心,所以他现在也开始考虑两个孩子的关系。
最终,澜沧江上的这座吊桥完工了。老罗和他儿子,还有其他人现在在河对岸干活。从这里开始,这条路的海拔又陡峭地上升到了2300米。从这一高度到760米的高度,这份活计本身已经很难了,但在陡坡上干活更是会加大难度。没人有时间去欣赏那排成行的岩石和山峰,也没人有时间去欣赏那许多盛开着的造型各异、五彩缤纷的绝美花朵。许多人已经丢了命,这份工作迫在眉睫。
现在他们在一个叫保山的小城市的郊区。虽然小,但马可·波罗对这里尤为青睐,并在他的作品里面进行了描写。保山街道、建筑和城墙的布置就像南京一样,所以很久以前就有了“小南京”的名字。因为这座城市很小,滇缅公路的海拔非常接近保山城,所以工人们从路上就看得到城内。当地人和其他民族就像那些住在这里的人一样,他们此生中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所以都来到路边看工人们干活。年轻姑娘们穿着各种色彩鲜艳的当地服饰笑着站在路边,不停地说话。男人们则更沉默寡言。工人们看到这么多年轻人和新鲜玩意儿变得更加精神了,但铁民甚至都没朝那边看上一眼。他没忘记自己去下关玩回来后被父亲训斥的事情,他知道不能偷懒,不能忽视活计。所以他挺起胸膛,继续搬着碎石。一些年轻人随便评论那些看热闹的人,铁民批评了他们。当他带着那些工人们唱爱国歌时,他越发地挺起了胸膛,公平正直的检查员很是欣赏铁民那充满勇气的品格。
倮倮族男女
缅甸姑娘
不久,路就修到了另一座小城市,叫永平,怒江上需要修建另一座吊桥。修桥的方法几乎和修建澜沧江上的桥一样困难,但实际上,河岸要更陡峭。尽管有很多困难,还有很多人丢了性命,这座新吊桥最终还是修好了。怒江要比澜沧江更漂亮,水流穿过风景如画的乡村。老罗想,战争过后,旅游的人和看风景的人也许会享受这条江的美景,但他们不会想到修这样一座桥要进行多么残酷的斗争,也不会猜到有多少人在这座桥上丢了命。他们没听说过老李,不会知道老罗一看到这座桥就会清晰地回想起他的朋友和亲人。
路修到龙陵县城的时候,人们几乎已经能算出还有多少日子就能修完这条路了,虽然这里离中缅边界的畹町还有大约100公里的路。
过了怒江,山地海拔又升高到了2300米以上,然后向龙陵逐渐下降。工人们在龙陵附近干活时,那个路段的工程师们决定和国界上另一个路段安排个会议。要派一个通信员去送信来确定开通全路段的日子。这个任务落到铁民身上,他们已经和老罗商量过了。从龙陵到畹町有一条能走的小道,本来铁民走这条小道不到两三天就可以走100公里,但龙陵周围巨大的岩石和沙丘阻碍了行程,雨后的道路泥泞不堪,铁民得到批准,可以多花点时间去送消息。
铁民走后不久,老罗就做了一份新活计。在每个路段,都有很多人做这种活儿:用炸药把堵在路上的大岩石炸开。由于缺乏合适的机器,在任何一个可能用上人力的地方都用人力。如老罗所知,许多炸石工人要么面临死亡,要么被爆炸伤得很重。这是道路工程师们所面临的大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炸石经验丰富的工人都在养伤。老罗听说这件事,内心某种力量驱使他毛遂自荐,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他的自荐被接受了,一两个小时之后,老罗腰上系着一条皮带,被吊到一个高崖边上。他被挂在半空中,向下看了看悬崖下深深的沼泽。他用锤子在岩石表面凿了个小孔,在里面塞满了炸药,然后他用沙子盖在炸药上来延缓爆炸,给他足够的时间爬回到悬崖上。不一会儿,他就在火药爆炸前爬到了崖顶。这个结果很成功,老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都重复着成功的结果。但第七次是最后一次成功。
是老罗自己劳累过度,还是他太过自信、粗心大意?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忘了用沙子盖住火药,炸药几乎是瞬间爆炸,他被炸成了碎片。老罗永远都无法做完今后的活儿了,他的热情已经超出了耐力的极限。他一直坚信自己能看到滇缅公路完工,但这无法实现了。他死了,就像成百上千在这条路上牺牲的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
至于铁民,他也离死亡很近。在离开父亲和其他人之后,他高高兴兴、匆匆忙忙地走着。他很轻松地攀岩、爬悬崖。在路上,他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就一支接一支地唱歌。不久就到了下一个路段,他听到别的人同他一起唱歌。他在这儿的工人中也很出名,受到了热烈欢迎。但在他转身看同伴最后一眼时,听到了一声如惊雷般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一个大沙丘滑坡了,在滑坡之前他来不及跑。很多人瞬间就被埋了,死了,后来被另一群工人挖了出来。铁民所在路段的工程师听说了这次灾祸,以为这小伙子已经被掩埋了,就派出了另一个通信员。
这是一个奇迹,铁民没死。幸运的是他刚好离开那群在沙丘旁干活的人,他被爆裂的气流抛到了滑坡的边缘,跌落下来,倒在了一块大石头旁,大石头支撑住了他,护住他没被大量流沙掩埋。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泥沙落下的速度才减慢。铁民能动了,但很虚弱,他设法把沙子从身上一点点抖落。他动作不停,让这石头摇晃起来,铁民看到石头在动,就抓住了一棵小树的树枝,然后石头整个儿塌了,滚下了高高的杂草和灌木丛生的沼泽水塘,塘水飞溅,发出巨响,把一只饿虎吓走了,它显然藏身于沼泽附近,已观察了这小伙子好一会儿了。水飞溅的声音把这野兽吓了一大跳,跑了。铁民之前从未见过真老虎,一想起之前听过的老虎吃人的说法,就吓得昏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罗铁民在滑坡中幸存
夜幕降临,新的一天又迎来了破晓,这小伙子仍然躺着,不省人事。当他终于张开双眼时,惊异地看到一群猴子从他身边四散而逃。在那片地区,天气暖和,但晚上很冷,猴子们蜷伏在铁民周围取暖,而这又反过来为这小伙子保暖。铁民感到一阵饿意袭来,他的双眼跟着这些猴子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看着它们捡野木梅,还有别的绿果子,铁民也吃了一些,感觉好点了。他知道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找路爬上去到滇缅公路上。他不太知道方向,就一直朝上走。猴子吓得全跑了。
虽然他掉进了沼泽,但这事儿却大大缩短了他的行程。直接爬悬崖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朝面前唯一的方向走。又过了一夜一天,铁民几乎没吃喝过任何东西,他设法找到了滇缅公路,不远处有一些工人,但他筋疲力尽,还没走到工人面前就又倒了下去。
醒过来时,他正躺在腊戍的一家医院里,他没把那封揣在兜里的信弄丢。有个工人看到了信,把信送到畹町工程师的营帐里。工程师们已经发现他兜里的信,他们得加快修完这条路。在此期间,他们用车把铁民从畹町送到腊戍进行治疗。
在畹町,这条路延伸到了中国领土的边界。中缅之间的这段路,长186公里,是由缅甸政府用必要的机器修建的,在中国领土内的那种艰苦和困难大大被缩小了。铁民不省人事的时候,他的信已经被送达了,比第二个通信员那封信还早到几天。为了响应信的内容,运送在腊戍囤积的战争物资,畹町的工头已经开始加紧工期,计划着要开通全路。现在中缅双方政府正在商定通路的日期。
从畹町到昆明有980公里,中国工人在九个月内,在最简陋的条件下修路,最终公路的全长甚至超出了这个长度。这些质朴的人们仅用双手,造了289座桥,包括两座大吊桥,承载力有10到15吨,还有1959条排水沟。桥面宽5米,最大坡度是8%,最小曲线半径是16米。最开始政府拨的修路款是在500万到600万法币之间——相当于不到9万英镑。大部分工人没有工资,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拖家带口、自带食物赶来帮忙。任何一个有点工程知识和现代道路建设知识的人,都不会认为9个月内能够修建一条980公里的道路,即使是花上10多万英镑,用上所有必要的机器。但滇缅公路暂时不会用来让旅游者舒坦地驾车观光,而只是用来从盟友那儿快速运来武器和物资。一群又一群的工人一码一码地修好了这条路。要是老罗、他媳妇、老李还有千千万万其他人知道这条路已经修好,物资将会运进中国,一定会长舒一口气,但他们不会知道了。按现代标准来评价这条路,他们的牺牲一定会被看轻、被误解。
让每个人都很高兴的是,通路当天,铁民被指定为首位使用这条路的驾驶员,驾驶货车沿路前行。铁民为大家提供的服务和他家人所牺牲的性命,大家都有目共睹,一致认为铁民应该受到奖赏。
但此刻铁民还是虚弱无力、筋疲力尽地躺在医院里,他染上了病,正备受折磨,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一天,他安稳地睡了个长觉,醒来后,感到有个软软的、暖暖的脸颊靠着他的脸颊。他轻轻动了动,那脸颊很快就缩了回去。他抬头向上望去,很惊异地看到李小梅穿着护士的服装站在他床边。他受宠若惊,高兴极了,伸开手臂抱住了她,就像小时习惯性地抱着母亲那样。他们都红了脸,李小梅首先恢复了常态,让她的病人休息。这一个拥抱后,他们相互都非常尴尬,特别是铁民,因为在中国,一个年轻男孩对一个未嫁堂妹做出这种行为会被人看成是不对的。铁民害羞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好在不一会儿小梅被叫到了另一个病人旁边,铁民就没那么尴尬了。
这个小伙子在护士的悉心照顾下快速好转,身体康复时,铁民得知了父亲的死讯,悲痛使他与小梅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只有她能抚慰他,只有她能将一颗崭新的心放入他身体里。小梅劝铁民去当司机,这样就可以帮着把物资运进中国。
这伟大的一天终于到来了。人们为铁民准备了一辆特别的货车,车身两边都用颜料写着“罗铁民”的名字。万事俱备,大量的人群聚集在通路典礼上。铁民觉得很高兴。他将人群向后推,紧紧握着小梅的手,然后跳进了货车,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发动了车,后面跟着约有一千辆货车。他们花了五天才开到昆明。在昆明站有更大数量的人群,铁民从车上下来时春风满面。他不像老罗,他不介意围着的记者和摄影师,不久之后,昆明大街小巷的墙上,各家报纸的头版,都印上了这样的文字:“罗铁民,滇缅公路的小英雄。”
第二天早上,在回程出发之前,铁民收到了一封信,他坐下来打开信:
我亲爱的堂哥铁民:
很高兴看你开着第一辆货车上了这条新路,希望在这封信送达你处时,你已经安全地到达昆明了。我真希望能来昆明见你。
现在你我两人都成了孤儿,我们只有彼此了。我们不能忘记是日本人让我们成了孤儿。我们必须得继续为国效力,直到敌人被赶出去。我确信我们的盟友——美国和英国——会继续支援我们,因为他们是爱和平的民族。亲爱的堂哥,你的工作是货车司机,运送战争物资,对国家而言是最为重要,也是最为必要的。我恳请你能尽最大的努力履行职责,不要动摇作为战士的责任心。请记住你的母亲、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兄弟姐妹的命运。
我已经完成了护士培训,也做了一些实习,之后我就要去北方照顾前线的伤员了,这样,作为国家的一个女儿,我就尽了应尽的微薄之力。让我们发扬父母、亲朋好友以及战死沙场的同志们的精神,尽力履行责任。希望你我还能和平地在一起生活。在战争结束后完成父母的全部愿望。
因为年轻,铁民不是很懂“你我还能在一起生活”的意思,他在往后读之前,自个儿反复琢磨了这句话几遍。尽管还是琢磨不透,但不知怎的,心里却莫名开心起来。
这句话之后就没有多少内容了,看了一会儿之后,铁民把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内包。下一刻,他开动了货车,后面跟着其他一千辆货车。车辆沿路缓缓行驶,铁民仿佛还能听到逐渐减弱的高喊声:
“罗铁民,滇缅公路的小英雄!”
成百上千辆货车在滇缅公路上排成一支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