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漂泊的异乡人 [book_author]劳伦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5864 [book_dec]劳伦斯的一生虽然短暂,四海为家,却和意大利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四海为家的人生中,总共有三段旅居意大利的经验:一战爆发前在加尔达湖区,一战结束后在西西里岛,以及晚年养病在佛罗伦萨。《漂泊的异乡人》见证了他与意大利的初次相遇,也记录了作者在旅途和客居期间的种种见闻与感思。 [book_img]Z_10265.jpg [book_title]加尔达湖的柠檬园 房东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饭,正喝着咖啡。时间是下午两点。因为轮船一路迎着阳光,从上游驶向德森扎诺,所以一片阴暗中,荡漾的湖水仍在钢琴旁边的墙壁上映照出跃动的光点。(1) 房东很是抱歉。他站在过道里弯腰鞠躬,一手托着帽子,一手捏着纸条,用生涩的法语声称绝非故意打扰。 这是个干瘦的小个子,灰白的板寸短发、凸出的下巴,再加上手势,总让人联想到老迈而贵气的猴子。这是位绅士,是他那个阶级硕果仅存的最后代表。听村民说,他身上唯一显著的特点便是贪婪。 “可……可是,先生……恐怕……恐怕还是得麻烦您……” 他摊开双手,欠身向我致歉,一边透过褐色的眸子打量我。那眼神在他布满皱纹的猴脸上仿佛永恒不老,犹如玛瑙一般。他很爱说法语,因为这让他自觉尊贵。而他追求尊贵的热情又是那么怪异、天真而古老。因为家道中落,他目前的境况并不比一般的富农好到哪里。然而,他那不屈的精神却是深挚而热切的。 他很爱在我面前说法语。仰起脖子,急等着从嘴里努出几个字。可是吞吞吐吐,一着急,最后说的还是意大利语。不过,那份骄矜却始终都在:他执意要跟我继续用法语交谈。 过道里很冷,可他就是不愿进大屋。这并非礼节性的拜访:他不是以乡绅的名义来登门致意的。这只是个迫不及待的村夫罢了。 “你看,先生……这……这……是……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我。揉烂的纸条上有幅美国专利门弹簧的示意图,旁边还印了几行字:“先将弹簧一端固定,然后拉紧。切勿松开!” 这说明书极为简略,很像美国人的风格。老先生焦急地看着我,一直仰着脖子。他生怕我跟他说英语。而我被那简单的说明书弄得晕头转向,于是竟也磕磕巴巴说起了法语。但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把说明书给他解释清楚了。 可是,老先生怎么都不信:说明书上一定还说了些别的。他坚称自己并没有违规操作。他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先生,门……门……还是合不上……还是会松开……” 说着,他窜到门边,把整个难解之谜指给我看。门关着——“吱”的一声,他拔了门闩,门“砰”的一声——敞开了,再也关不住。 那褐色的眼珠,毫无神采却永恒不老,让我想到猴子或玛瑙;它们正渴盼着我的回答。我深感重任在肩,于是也急了起来。 “那好,我去瞧瞧吧,”我说。 可是,这福尔摩斯实在不好当。房东老板喊道:“不,先生,不用了,就不麻烦您了。”——他其实只想让我把说明书翻译一遍,倒并没有要打搅的意思。不过,我到底还是去了。身为来自工业强国的公民,我备感荣幸。 “宝琳居”真是富丽又堂皇。房子很大,外墙漆成粉红和米色,中间竖起一座方塔,正门两端分别延伸出彩绘的凉廊。房子离马路还有段距离,正好可以俯瞰湖面。门口正对一条弧形的石子步道,路面上芳草萋萋。等夜幕降临、明月彻照之时,这淡雅的门庭美轮美奂,怕是戏台都要逊色三分。 大厅也宽敞、漂亮,两端是硕大的玻璃门,透过玻璃能看见门外的庭院。只见那里修篁翠竹遮天蔽日,天竺葵花姹紫嫣红。大厅的地上铺着软红的瓷砖,油光可鉴,墙壁则是水洗的灰白,天花板上画满了粉红的蔷薇和鸟禽。这里是内外世界的中途,兼具两者的特点。 其余的厅室皆黑暗且丑陋。不用说,这些都是内室;可是,看着却像装修过的墓室。客厅里光滑的红地砖似乎颇为湿冷,寒气逼人的雕花家具立在墓室中,就连空气都因此变得黑暗、窒闷,没有一丝生气。 屋外,阳光像歌唱的鸟儿一样在奔跑。头顶上,灰暗的巉岩在空中堆叠起明媚的艳阳,圣托马斯教堂守护着高台。然而,这屋内却还盘桓着远古的阴翳。 于是,我不禁再次联想到意大利之魂,想到它是如何暗沉,如何依附于永恒的暗夜,而自文艺复兴迄今,似乎从来如此。 中世纪时代基督教盛行,整个欧洲似乎力图摆脱强烈、原始的动物性,转而向基督的舍身与克己看齐。而这本身就带来了极大的圆善和完满。两个部分渐趋合拢,向着尚未实现的一体而努力,因为在那“一体”中有着殊胜的喜乐。 然而,这运动却始终是单向的,目的仅在于肉身的消灭。人越来越追求纯粹的自由与超脱,而纯粹之自由正是源自纯粹之超脱。圣言即是至道,人若证成圣言,便是得了道,可享大自在。 但目标一旦达到,运动也就中止了。波提切利(2)绘就了阿佛洛狄忒,感性的女王,境界之高堪比天上的圣母。米开朗琪罗也在整个基督教运动中突然转身,重回到肉身。肉身是至高而神性的;我们唯有在肉身的整全、生命的整全上,才能与上帝、与圣父合而为一。圣父照着自己的形象,以肉身造人。米开朗琪罗一转身,回到了摩西的原点(3)。于是,圣子基督消失了。在米开朗琪罗看来,真正的拯救并不在灵魂里。人应仰赖的当是天父、造物主、众生的缔造者。人应瞩目的当是肉身的铁律、最后的审判,还有不朽之肉体朝向地狱的堕落。 这便是意大利此后一直的状态。心智代表光明,感官等同黑暗。阿佛洛狄忒,感官的女王,她由海沫里诞生,象征着感官的辉赫、海水的莹亮。于是,感性便成了自身的意识目标。她是明艳的黑暗,她是透亮的夜幕,她是破坏的女神;她白炽、冰冷的火焰只知毁灭,不事创生。 这便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意大利之魂。他沐浴着阳光昏昏睡去,一边往血管里吸取美酒,等到夜里,再将它酿成感官的欢愉,属于夜和月的白冷的纵情狂欢,像猫一样嘶吼、破坏的乐趣。而正是这欢愉,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消耗着这个南方的国度,或者竟至于整个拉丁民族。 这是一种摆荡与回转,向着原点——摩西的原点,向着肉身的神性及其律法的绝对。然而,还是存在着阿佛洛狄忒的崇拜。肉体、感官如今已成为自觉。它们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对感官极致的追求。它们寻求感官的最大满足。它们寻求肉体的约减,降低其对自身的作用,直至产生丕变与狂欢,并在狂欢中实现莹亮的转变。 心智永远服务于感官。譬如猫,身上蕴藏着敏锐、美丽与黑暗的尊严。在它眼里,火反倒是冰冷的,蹿起幽绿的火苗,像液体一般流动,像电流一般传导。其极致便是白炽的磷光辉耀,在黑暗里,总是在黑暗里,就如同在猫的黑色皮毛之下。像猫性的火焰一样,它也是毁灭性的,总是在消耗并最终归结于感性的狂欢,而这恰恰就是它的终极目的。 这里有个“我”,永远都有个“我”。智识被湮没、泯灭,感官却高傲至极。感官是绝对的、神性的,因为我不可能与人共享。这些感性经验都属于我,唯我独有。其余的什么都不是,也与我无关。几百年来,意大利人就是这样回避了我们北方人目的性过强的工业发展,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只是空洞的形式罢了。 这是虎的精神。虎是感官绝对化的极致体现。这是布莱克笔下的那头 虎,虎,炽烈地燃烧, 在夜的密林里闪耀。(4) 虎的确是在黑暗中燃烧,但其本质的命运却是白冷的,白炽的狂欢。这可以从烈火中老虎那白炽的双眼里窥见。它象征肉身的至上:肉身吞噬一切,然后变为一束花斑色的烈焰,一片燃炽的荆棘。(5) 这是化为永恒之焰的一种方式,即经由肉身的狂欢而变形、出神。正如暗夜中的虎,我吞噬整个肉体,我渴饮全部血液,直到这燃料在我身上燔燎起来,变成无限、至上的真火。在狂欢中我是无限的,我重又化身整一、大全,我是白炽真焰中的一束,即那无限、恒久的独创者、造物主、永在的神。在感官的狂欢中,我啖肉饮血,再度化为永恒之焰,成就无限的自我。 这就是虎的方式;虎是至高无上的。虎头扁平,它坚硬的颅骨上好像承载着巨重,下压、下压,把心智压成石头,压到血气之下,为其所役使。它是血气的附属工具。意志位于腰身以上,也就是脊柱的底端。在细软的腰部有着生的意志,鲜活的虎的心智。这便是关键的节点,就在脊髓之中。 意大利人如此,军人亦如此。这是军人的精神。他走路的时候,意念全然贯注于脊柱的底端,智识是屈从、隐没的。军人的意志是大猫的意志:它以毁坏为至乐,吸纳生命为无上的自我所用,直到那狂喜化为白炽、永恒的火焰,臻于无限,化为无限之焰。至此,他方才满足,方才于无限中圆善、完满。 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感官的不朽巅峰。这是肉体的极盛,一头超凡的猛虎吞噬完所有鲜活的肉体,然后开始在它自属的无限牢笼里徘徊,向周围的虚无投去迷眩、锐利又专注的目光。 老虎的眼睛看不见东西,除非借助内在的光源,借助自身的欲念之光。这寒白的内光极为强烈,连白昼的暖光都相形见绌,但是,其本身却并非实存。虎的白眼可以逼视一样东西,直到对方消失不见。因此,它便有了那令人胆寒的盲目。我所认知的自我,在虎的眼里只是一片虚空,在它的窥视下毫无招架之力。它只认得它所认知的我:一丝气味、一点抵抗、一具感官的肉体,一种带着体温的挣扎与暴力,牙床间流动的热血,口腔里活体的痛楚与鲜美。它看到的只有这些,其余都不存在。 那其余又是什么?那不属于虎的一切,那虎之外的一切?那是什么? 文艺复兴时代,那似鹰隼般感知的天使,是谁与他分道扬镳了?意大利人说:“我与父原为一:我要自此返回。”北方民族则说:“我与基督原为一:我要一路前行。” 那在基督里所得的圆满又是什么?人逾越了一切限制后便会知足,便在无限里止于至善,臻于无限之境。在肉身的极乐中,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喜中,人可以达致这一境界。可是,这在基督里又要如何实现? 它不是神秘的狂喜。神秘的狂喜是种特别的感官之乐,是感官的自我满足,其目标是自设的。它是针对自我的自我投射,即在投射的自我当中满足感官的自我。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6) 所谓天国,就是我们可以臻于至善的无限之境,倘若我们果真虚了心,为义受了逼迫。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7) 要至善完全,要与神为一,要无限、永恒。如何才能实现?我们必得把左脸也转过来,必得爱我们的仇敌。 基督是羔羊,大雕俯冲而下即可擒获;基督是鸽子,鹰隼发威就能叼走;基督也是小鹿,轻易便会落入虎口。 倘若有人持剑要击杀我,而我并不抵抗,结果会如何?倘若我甘受剑伤并因此死去,我又是何人?我比他伟大吗?我比他强大吗?我这猎物,在吞噬我的老虎之外,可否知晓无限的完满?我若不做抵抗,便是剥夺了它的完满。因为虎唯有侵犯、杀食挣扎的猎物,才能臻于完满。单有屠夫或鬣狗,是不存在完满的。易言之,我只需放弃抵抗,便可剥夺虎的极乐、完满及其存在的理由。我只要不做抵抗,便可彻底将猛虎毁灭。 那我究竟又是什么?“所以你们要完全。”顺服何以臻于完全?除了虎对其荣耀无限的肯定之外,在我的舍身与克己背后,是否也有一种肯定? 在肉体上毫不抵抗的我,究竟要与谁合一? 被吞噬,然后与天主、与摩洛(8)、与威烈的上帝合一,难道我只有这克己的狂喜?我有了这狂喜,这顺服、完满的狂喜。可是,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虎的真言是:感官是唯我至尊的,感官即是我身上的神。基督却说:神存乎于他人,不在于我。茫茫人海里有神,伟大的神,高于这自我的神。神即是那非我之他者。 这便是基督教诲的真道,也是对“神即是自我”这一异教式自我肯定的补充。 神是那非我。证成了非我,我便臻于至善、变为无限了。当把左脸也转过来,我便是以己为小、以神为大,便是承认神即非我,此乃至高无上的完满。欲臻此境,我必爱邻如己,邻居即是非我之一切。倘若我爱这一切,岂不与那大全合一了吗?至善的功业岂不圆满了吗?我与神岂不合一了吗?无限之境岂不达致了吗? 文艺复兴后,北方民族继续向前,践行了这“神即非我”的宗教信仰。就连灵魂拯救的观念也十分负面:它变成了一个逃避劫灭的问题。清教徒对“神即自我”的观念发起了最后的猛攻。他们将神授的君王查理一世斩首,但就在同时,也象征性地永远摧毁了“我”的崇高,那有着神的形象的我、肉体的我、感官的我,摧毁了暗夜里熊熊燃烧的虎,摧毁了君王、公侯、贵胄身上的我,摧毁了作为上帝之身而神圣的我。 清教徒之后,我们一直努力搜集“神即非我”的证据。蒲柏有言,“你当认识自己,切莫揣度上帝;若要穷知世间,须将人心探明。”(9)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想要探知人心、参透玄机,这本身无可厚非,且必如此人才得圆满。格物致知的办法就是要客观分析,亦即泯灭自我。易言之,人就是宇宙的缩影。人只需表达自我,实现自己的欲望,满足自己崇高的感官。 可是,变化终于还是来了。个体的人是有限的存在,囿于自我,但他也能了解非我的一切。“若要穷知世间,须将人心探明。”这等于是说,“汝当爱邻如己”,意即人了解非我、了解抽象的人,便可获得圆满。因此,圆满必要在他人身上求,必以认识他人为鹄的。然而,查理一世的看法却不同:“人生之圆满在于发抒自我。” 这一新的精神后来逐渐衍为各种经验的、唯心的哲学体系。每个存在都是意识。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大写的人是卓越伟大、无可限量的,而个体的人却渺小琐碎。因此,个体必须将自己隐没在整个人类群体中。 这便是雪莱的精神观,即人之可以完善。它是我们遵行神诫的法门:“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它也是圣徒保罗的箴言:“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10) 人若知悉一切、了悟一切,便可完足,过有福的生活。他知悉一切、了悟一切,因此便可盼望无限的自由与福分。 这新宗教的大感召正是对追求自由的鼓舞。我若湮灭、涤尽了自己具形的身体、有限的欲望,我若如云雀般融于蓝天、在天地间歌唱,那我便是在无限里完足、圆满的。(11)充盈我的若非我自己,那我便得了大自在,再无羁绊。只是我必先灭除这自我不可。 科学中表现的即是这一宗教信仰。科学是对外在自我、自我的元素构成以及外部世界的分析,机器则是重组后无我的强大力量。于是,上世纪末我们开始习惯一种热烈的崇拜,对机械力的崇拜。 我们仍旧崇拜着非我的存在,崇拜着无我的世界,尽管仍然乐意借助自我的力量。我们模仿莎翁的口气,向战士喊出劝诫:“那就效法饥虎怒豹吧。”(12)我们竭力想再次变成虎,变成那至高无上、不可一世、争强好胜的自我。与此同时,我们希求的却是个无我的平等世界。 我们继续祀奉这位“无我之神”,我们崇拜灵里面无我的合一,崇拜兼及全人类的合一,即所谓的“非我”。此无我之神服务广众,并无偏私,其形象便是那主宰、威慑我们的机器。我们在它面前战战兢兢,侍奉它唯恐不及,因为它对所有人都一样公平。 与此同时,我们还想着做那霸道的猛虎。而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两个目标颠倒、错位了。冀望变身猛虎的我们用机器装备自己,而我们心中猛虎的怒火又借由机器得以发泄。猛虎肆意改变着机器,强迫它表达一己的愤怒,这是极为恐怖的状况。更恐怖的是,猛虎被困在机器里,纠缠不清。那可是比混沌还混沌的乱局、不堪设想的炼狱。 老虎并没有错,机器也没有错,错不可赦的是我们这些说谎的、谄媚的、阴险的蠢人。我们说:“我要变成猛虎,因为我爱人;因为爱人,因为无私祀奉那个非我,所以我要变成猛虎。”这是何其荒谬的说法。虎吞噬他物,因为唯有如此它才能获得完满,才能达致绝对的自我。而虎不吞噬他物,也并非因为它怀有无私的良心,因为它疼惜鹿、鸽或者其他的虎。 我们刚走到机械非我的极端,马上就去拥抱那超然自我的另一个极端。而且,我们还试图一人分饰两角。我们不愿在扮演一个的同时丢下另一个,甚至不满足于轮流扮演两个角色。我们既想做虎,又想做鹿,希望二者集于一身。这实在是极为可怕的虚无心态。我们想要说:“虎即是羔羊,羔羊即是虎。”这想法何其空洞、虚无。 房东领我进了一间斗室;那小屋几乎陷在了厚实的墙壁里。看到我贸然闯入,女主人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比丈夫年轻,父亲在村里开了一爿小店,而她至今都还没生孩子。 果不其然,门大敞着,合不拢。只见女主人放下螺丝刀,挺直腰板,眼里闪耀着兴奋的火焰。这个门弹簧的问题在她灵魂里燃起了跳动的火花。真正在和“机械天使”搏斗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这女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热情如火却又无比惆怅。我想她并不自觉悲伤,可是,她的心却被生命里某种无力感吞噬了。 为了瘦小的丈夫,她压抑了生命的火焰。那丈夫古怪、呆板,不像是人类,倒更像一只不老的猴子。她以自己的火焰支撑他,支撑他美丽、古老、不变的外形,保证它完好无损。可是,她并不信任他。 此刻,丈夫正在拆固定弹簧的螺丝,夫人婕玛(13)在一旁扶着他。倘若没有别人在场,她大概会假装在丈夫的指导下自己拆。可是因为有我在,男人还是自己动手了。只见一个头发花白、弱不禁风、出身名门的小个子绅士站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长柄的螺丝刀,妻子站在他身边,双手半举在空中,生怕他不小心摔下来。然而,他却表现得异常沉着,就像有种与生俱来的奇异而原始的力量在支撑他。 两人将韧性十足的弹簧固定在关闭的门上,然后轻拉弹簧的一端,再把它固定到门框上,如此一来,锁一开,弹簧就缩了回去,门便随之打开。 我们很快就完事了。螺丝拧紧的那一刻,大家都有些焦虑。终于,门可以随意开关了。夫妇俩喜滋滋的。眼看门已经能迅速关上,女主人婕玛兴奋地拍起了手,而我心头却涌起了一脉忧郁的电流。 “看!”她叫喊道,听那颤音就像个女壮士,“看!” 她望着门,眼里闪动着火焰,然后跑上前去想要亲手一试。她急切地、满怀期待地打开门。砰!——门关上了。 “看!”她又大叫,声音仿佛微颤的青铜一般,紧张却又得意。 我也得试一下。我打开门。砰!门重重地关上了。我们都欢呼起来。 接着,“宝琳居”的主人转身面向我,露出了亲切、温和又严正的笑容。他仰起脖子,略微背对着妻子站着,那张奇怪的马嘴正高傲地咧开大笑。这便是所谓的绅士做派。而他的夫人则不见了踪影,好像是被打发走的。然后,房东突然止不住兴奋,执意要我陪他喝酒庆祝。 他要带我参观一下这地方。我已经见识过大宅,所以,我们便从左侧的玻璃门出去,来到了中庭。 这中庭比四周的花圃都要低,阳光透过雕镂的拱门倾泻在石板路上。碧绿的青草长满了大小的缝隙——看来这是一处荒凉、空旷又静谧的所在。阳光下,地上放着一两只盛放柑橘的大桶。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从那边角落里传来。原来,在粉红天竺葵的花丛间,在艳阳之下,婕玛正坐着和一个婴孩逗笑呢。小家伙才十八个月大,胖乎乎的,可爱极了。婕玛专心看着孩子;那漂亮的孩子头戴小白帽,不动声色,正坐在长椅上采那粉红的天竺葵花。 她大笑着,一向前俯身,黝黑的脸庞立刻就从阴影里露了出来,一束明媚的阳光照在她和旁边的孩子身上。她再次兴奋地大笑起来,一边还哄逗着婴儿。可孩子并不理睬她。于是,她一把将孩子抱至暗处,隐身不见了。婕玛将乌黑的头发紧贴着孩子的羊绒夹克;她正在爬山虎的叶下贪婪地吻着孩子的脖颈。 我早已忘了房东的存在。突然,我转身面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她侄儿。”他小声说。这解释倒是很简洁,可他却好像有些羞于启齿,又或者十分懊丧。 女人发现我们在看她,便和孩子从阳光下走了过来。她和小侄儿有说有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并不是来跟我们打招呼的,尽管她彬彬有礼。 彼得罗先生,一匹古怪的老马,怀着莫名的嫉妒和怨恨,冲着孩子又是笑又是嘶叫。孩子被吓得变了脸色,顿时哭了起来。婕玛见状一把抱起他,闪到几米开外的地方,躲着她年迈的丈夫。 “我是陌生人,”我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她说,“这孩子怕生吧。” “不,不,”她辩解道,眼里燃起火光,“他怕的是男人,见了就哭。” 说着,她手里抱着孩子,边笑边往回走,脸上难掩兴奋之情。她丈夫却独自站着,像是因为被遗忘而有些沮丧。阳光下,女人、孩子和我一阵欢笑。然后,就听老头儿也勉强跟着嘶笑起来。他不想被人忽略,所以总是尽力往前挤。由于懊丧和不满,他变得尖酸又刻薄,拚命想要强调自己的存在,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劳。 女主人也觉得不自在。看得出来,她很想离开,很想跟小侄儿独处,尽管那欢愉里掺杂了悸动与苦楚。那是她弟弟的孩子。眼看着夫人对孩子的热爱,一旁的老房东像是完全蔫了。他抬起下巴,沮丧、焦躁,觉得委屈。 他被忽视了。想到这点,我感到很惊讶:仿佛膝下无子,他的存在便无法得到证实;仿佛他存在的目的只是生儿育女。可他偏偏没有子息,所以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他是虚无,化为虚无的泡影。他为此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无用而黯然神伤。 我很震惊,原来意大利的魅力居然藏在这里——阳具崇拜。对意大利人来说,阳具是个体创造力不竭的象征,也是每个男人的神性所在,而孩童不过是神性的证明罢了。 这也正是意大利人迷人、温柔、优雅的秘密,因为他们崇拜肉体的神性。我们羡慕他们,在他们面前自觉苍白、渺小;但同时又自感优越,抱着大人面对小孩的心态。 我们究竟优越在哪里?原因无外乎此:在探求神性和创造之源的路上,我们超越了阳具崇拜,我们发现了自然的力量、科学的奥秘。 我们将大写的人凌驾于每个人内心的那个小我之上。我们追求完美的人性,无瑕、平和的人类意识,完全弃绝自我。而这非压制、约束、解析、毁灭自我而不可得。于是乎,我们便一路高歌猛进,积极发展科技,推行社会变革。 但在这进程中,我们已经精疲力尽。我们找到了丰富的宝藏,却又无福消受。所以我们说:“如许宝藏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堆俗物、废物罢了。”我们还说:“别再往前冲了,回头吧。好好享受这肉体,就像意大利人那样。”可是我们的生活习惯,连同我们的体质,都不具备相应的条件。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把阳具视为神明,因为我们根本不信:北方的民族都不信。也因此,我们或者俯首侍奉孩子,将他们称作“未来”,或者自甘堕落,在肉体的自残中寻求快乐。 孩子不是未来,鲜活的真理才是未来。时间与人缔造不出未来,往后退也不是未来。五千万个孩子的成长是无聊的;除了满足私欲,别无他用。这些都不是未来,而只是过去的裂解。未来只存在于鲜活、成长的真理中,存在于不断向前的成就中。 可是没有用,不管做什么,我们都无法逃脱约束自我、成就社会的大意志;一边是条分缕析,一边是机械营造。这大意志主宰着我们全体;除非等到哪天全体瓦解了,否则它仍将大行其道。于是,就在追求完美、无我社会的过程中,在坚持这古老、辉煌的意志中,我们逐渐丧失了人性,变得无法自拔。在追求完美的道路上,我们缔造出庞大的机器社会,可结果却沦为它的附属品。而这庞大的机器社会,因为丧失了自我,所以没有一丝温情。它机械地运转着,碾压我们,它是我们的主宰、我们的上帝。 然而,这现象毕竟已经持续了几百年,现在想完全抽身、断然罢手已经太晚。我们已无法停止对一种无限的追求,无法继续忽视或努力根除另一种无限。所谓无限是双重的,是父与子、明与暗、感官与理智、灵魂与精神、自我与非我、鹰与鸽、虎与羊。人的完善亦是双重的,在于私我,也在于无我。皈返那深陷于感官之中的自我,即黑暗之源,人便可抵达原初的、创造的无限。摒弃绝对感官的自我,学会推己及人,人便可抵达终极的无限、灵里的合一。这是两种无限,两条遇见真神的进路。人必须对两样都有所认识。 但也切勿将其混为一谈,因为这两者当是恒久分殊的。狮子绝不能与羔羊并处。狮子永远都想吞噬羔羊,羔羊永远都难逃被吞噬的命运。人得着肉身的完足、感官的喜悦,那是永恒;若得着灵魂合一的喜悦,那亦是永恒。但二者毕竟是有分别的,切不可混为一谈。将它们等同起来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会令人厌恶。混淆只会导致恐惧和虚无。 这正负两种无限从来都息息相关,却又绝不等同。它们相互对立又彼此勾连。这便是基督教三位一体中的圣灵。它是联结两种无限的纽带,涵容了上帝的两面,只不过我们违背、弭忘、触犯了它。圣父是圣父,圣子是圣子。我可能认得圣子、不认圣父,或者认得圣父、不认圣子。但我不可否认却已否认的倒是圣灵;是它将双重的无限归为整一,让上帝的两面彼此相连又界限分明。(14)硬说两者等同,那不过是欺人之言罢了。而两者所以能够合为一体,正是因着这第三方的居间沟通。 证得圆满的道路绝不止一条,且这两条路又截然不同。可是,连接两者的却像三角形的底边,它是恒常、绝对的,是它缔造了终极的整体。借由圣灵,我认识了两条道路、两种无限、两种圆满。而只有认识了两者,我才能接纳整体。排斥了一方,我也就排斥了整体。所以说,如若混淆了二者,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徒劳。 “我说,”眼看老婆在逗弄别人的孩子,房东突然从窘境中惊醒,“你——你不是想在我这小地方逛逛吗?” 他这一问倒是挺自然,很有些自卫和宣示的意味。 我们漫步于枝节交缠的藤架下,安享着墙内的明媚阳光,而墙外唯有绵长的山脉与我们并行。 我说我爱这广大的藤园,问何时能走到尽头。房东一听这话,马上就又得意了起来。他指了指屋外的台地,还有上面紧锁的几间柠檬房。那些都是他的,但他却耸耸肩,谦称:“先生,不瞒您说,这只是个小园子,没什么可看的。”我立即反驳说,这园子很漂亮,我特别喜欢,而且占地一点儿都不小。于是他只好勉强同意:或许今天确实很漂亮吧。 “瞧这——天气——实在——实在——太——太好了!” 他说法语词“好”的时候一带而过,犹如小鸟落地般轻巧。 果园的台地层层叠叠,全都朝向日头,沐浴在阳光下,仿佛一只倾斜的酒杯在等待醇厚的佳酿。墙内的我们则淡然而安闲,漫步于浓郁的春光中,从嶙峋的藤架下走过。房东一直嘁嘁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还给我介绍各种蔬菜的名字。这里的黑土果然肥沃。 仰望对面的山峦,映入眼帘的是绵延的拱形雪墚。登上几级台阶,能望见湖对面零星的小村。再爬至更高处,则能看到水面泛起的涟漪。 我们趋步来到偌大的一间石屋。我原以为这是户外的仓库,因为外墙的上半截是空的,看得见里面一片漆黑,还有门前角落那方柱白晃晃的,特别显眼。 我冒失地走入暗处,突然一脚踩进一大片水洼,吓了一大跳。只见清澈、暗绿的水正在墙壁之间向下流动,原来这竟然是个蓄水池。房东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他说那是灌溉农田用的。水带着点儿腥气,微微发臭,要不然,跳进去洗个澡该多舒服啊。房东听我这么一说,又像马嘶般哑笑起来。 再往上爬,眼前是堆积如山的落叶。它们贮藏在屋顶下,红黄斑斓,散发着山野的芳香,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我们由此穿过,便来到了柠檬园的门口。这是座高大、无窗的建筑,沐浴着阳光,耸立在我们面前。 整个夏天,在这湖滨陡峭的山坡上,一排排立柱拔地而起,周围葱茏的绿林就像是一座座荒废的庙宇。石砌的白色方柱一字排开,组成方阵,各自兀立着,在山腰上随处可见,就仿佛曾有兴旺的部族在此膜拜它们。冬日里,你仍能瞥见它们的身影,挺立在阳光普照的幽僻处,灰暗的一排排,从破墙里探出头来,层层叠叠、高高低低,暴露在天底下,遗世独立。 这些就是柠檬种植园。因为树枝太沉,所以立起柱子来支撑,不想结果倒成了柠檬屋外的脚手架。这些大木屋都没有窗户,外观也很丑,但却足以帮助柠檬树御寒过冬。 到了十一月份,朔风劲吹,大雪满山,人们就从仓库里运出木材。那时节,山间到处回荡着木板落地的铿锵声。后来,我们在山腰的军用公路上俯瞰,发现柠檬屋的房顶上另有细长的杆子连着方柱。两名工人正在铺设杆子;只见他们来回走动,又说又唱,看上去特别惊险。两人脚踏笨拙的木屐,在屋顶上行走自如,虽然那里距地面二三十英尺。不过,山坡因为陡峭反倒显得比较近,头顶的山岩又和天光融在了一起,所以两人肯定没有感到凌空的高度。总之,他们就这么轻松来回于柱顶之间,完全不顾脚下是如何的万丈深渊。然后,耳边又响起了木板的咣当声,从山腰一直传到幽蓝的湖上。一块块木板堆叠成古褐色的高台,从半山腰突出来,俯瞰很像家里的地板,仰视又很像悬空的屋顶。我们从盘山公路上往下看,只见有人自在地坐在那危殆的高台上,一边拿榔头敲敲打打。就这样,捶击声整天回荡在山岩和树林间,微弱而迅疾的震波甚至传到了远处的船上。房顶合上的时候,他们会把门面也装上去——几块做工粗糙的黑木嵌板,塞在白色的方柱之间;间或还有玻璃的,这边几块、那边几块,彼此交叠,连成一长溜的窄窗。于是,山腰上便平白多出了这些难看的庞然大物,像凸出的肚腩,每隔两三个梯层就竖起一座,黑乎乎的,面目模糊,看着就很邋遢。 早晨,我经常躺在床上看日出。这时候,晦暗的湖面弥漫着乳白的氤氲,背阴的山峦仍是一片深蓝,而天际则已开始泛白,并且闪耀着霞光。山梁上的某处,朝阳更是金灿夺目,仿佛都快把岭上的一片小树林熔化了。然后,这熔点摇身一变,乍泄出炽烈、灼热、耀眼的光芒。接着,整个山脉也突然熔化了,晨光步步下移,一点,一块,一片,炫目的光带横扫过迷蒙的湖面,再照到我的脸上。然后,我听见有轻微的门闩声,便侧过头去,心想他们应该是要打开柠檬园吧。这些园子虽然散布在山坡上,却仍相连成狭长的一条,但因为黑咕隆咚的,所以也只有借助褐色的木板和玻璃板才能辨认。 “您想,”——房东伸出一只手,一边向我弯腰鞠躬——“您想进去看看吗,先生?” 走进柠檬园,只见有三个人好像在暗处闲晃。园子里地方倒是挺大,只不过黑漆漆的,温度又低。高高的柠檬树上果实若隐若现,沉甸甸的枝桠簇拥在一起。它们矗立在晦暗之中,就好像阴间的幽魂,庄严巍然,似有一丝生气,却又只是些幢幢的黑影罢了。我在园里东走西走,发现一根柱子,可它也像是影子,跟平常洁白、闪亮的样子截然不同。在这里我们都成了树:人、柱子、泥土、忧伤的黑路,全被关进了偌大的匣子。诚然,园内有狭长的窗户和空隙,屋子正面偶尔也会透进一束阳光,亲吻柠檬树的叶子和病态、浑圆的果实。然而,这毕竟是个十分昏暗的地方。 “这里头可比外面冷多了。”我说。 “是啊,”房东回道,“这会儿是挺冷。不过晚上——我想——” 我倒是希望白昼马上就变成黑夜,想象这些柠檬树会变得如何温暖、可亲。此刻,它们还在幽冥的世界里。路两旁,柠檬树中间种植了矮小的橘树,几十只橘子恰似火烫的煤球,垂挂在夕阳中。我对着橘子搓搓手,房东就跟着把树枝一根根折断。最后,我竟然收获了一大捧黄澄澄的果实和浓黑的树叶,看着就像一大束鲜花。这冥府般的柠檬屋,还有路旁枝头那红彤彤的橘子,不禁让我想起入夜后湖畔小村的灯火,而颜色虚淡的柠檬则成了天上的星星。空气中弥漫着柠檬花的幽香。后来,我还发现一只硕大的佛手柑,沉甸甸地挂在矮树上,俨然像个绿皮的巨怪。总之,头顶是一丛丛的柠檬,若隐若现,路旁是一大片红彤彤的橘子,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大佛手。人行其间,简直如同置身于海底。 路的拐弯处有些灰烬和烧焦的木块,一个个圆形的小堆——夜间寒冷,有人会在屋里烤火。一月份的第二、第三个星期,雪线下移得特别快。我才爬了半个时辰,就发现山路上已是白茫茫一片,橄榄园也完全被大雪覆盖。 房东说,那些柠檬和甜橘全都是从苦橘嫁接的。因为直接从种子培育的植株很容易闹病;相反,先种本地的苦橘然后再嫁接则比较安全。 据学校的老师说——她戴着黑手套教我们说意大利语——本地的柠檬最初是由亚西西的方济各(15)引进的。当年他来到加尔达,在这里兴建教堂和修道院。说起那教堂,当然早已破败,但回廊的立柱上倒还留存了一些精美别致的雕饰:香甜的瓜果、繁茂的枝叶,似可证明方济各与柠檬确有一段渊源。遥想当年,圣人他塞一只柠檬在兜里,周游各处;到了酷暑天,说不定还榨过柠檬汁呢。可真要说到喝的,酒神巴克斯(16)才算是真正的鼻祖。房东瞅着他的柠檬连连叹气。看得出来,他很恼怒。这些柠檬让他犯愁,因为一年到头都只能卖半便士一个。“可在英国也就这价钱,兴许还更便宜些。”我说。“是啊,不过,”女教师说,“那是因为你们的柠檬都是户外种植,来自西西里岛。而——而我们的柠檬比别处的都好,一个顶俩儿。” 这里的柠檬确实香气扑鼻,但实际是否真有那么夸张,这还是个问题。橘子每公斤卖四个半便士——两便士差不多能买五个,还都是小的。佛手在萨罗(17)一样论斤卖,主要是用来酿制一种叫“柑露”的酒。一串佛手有时能卖一个先令甚至更高价,当然,买的人也比较少。这些数字恰恰表明,加尔达湖区的柠檬种植应该不会维持太久。很多果园已经荒废不用,更多的则已挂出“转让待售”的牌子。 我和房东离开阴森森的柠檬屋,趋步来到山坡的下一层。一到果园的房顶边,我就坐下了。房东站在我身后,寒酸、孱弱、渺小,脚踩着房顶,头顶着蓝天,全身透着衰败的气息,一如那些柠檬屋。 我们始终和对面山上的雪线位于同一高度。左右两边的山上各有一片纯净的天蓝。刚才起过一阵风,此刻已经消歇。远处的湖岸边腾起绚丽的尘土,大小的村庄全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而在世界的底层,在加尔达湖上,一艘橘色客轮正在湛蓝的水面徐徐而行,所经之处无不泛起细碎的白沫。一个女人领着两头山羊和一头绵羊,正匆忙往山下走去。橄榄树丛里,有个男人在吹口哨。 “你看,”房东无限怅惘地说,“那儿以前也有个柠檬园——瞧那些柱子,就是为搭藤架给截短的。当时的柠檬有现在两倍这么多,可现在只能种葡萄了。想当年,这块地光种柠檬一年就能净赚两百里尔。现在种葡萄,也就八十吧。” “可葡萄酒还挺赚钱的吧。”我说。 “嗯——是啊,是啊!如果种很多的话。可我——种得——很少很少。” 说完,他突然面露一丝苦笑,几乎是咧着嘴,就像滴水兽的模样。这是真正意大利人的忧郁,深沉而又内敛。 “你看,先生——柠檬呢,一年四季都能种。可是葡萄——也就一茬吧?” 他耸起肩,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露出一脸苦不堪言的表情,漠然、不变,像猴子一样。没有憧憬,只有当下。其实,有当下也就足够,不然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坐在屋顶上眺望湖面,只见它美若仙境,就如同天地初开的时候。湖岸上几根残柱茕茕孑立,粗陋、深锁的柠檬园掩映在葡萄藤和橄榄树之间,看似摇摇欲坠。大小的村落簇拥着各自的教堂,一如往昔。它们仿佛都还沉浸在远去的岁月中。 “可这里很美啊,”我争辩道,“在英国——” “啊,在英国,”房东惊叫道,脸上再次露出那猴子般无奈的苦笑,外加一丝丝狡黠,“在英国你们什么都有——不虞匮乏——有煤矿、有机器,这你也知道。可这儿呢,我们只有阳光——” 他举起枯槁的手指向头顶,指向艳阳与蓝天,然后微微一笑,很是得意。但这得意却未免有些做作,因为相比于太阳,机器才更契合他的灵魂。他并不了解那些机械的运作,不了解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人造的非人力量,但他很想了解。至于阳光,那是公共财产,没有人会因为拥有阳光而显出不凡。他想要的是机器、机器生产、金钱、人的力量。他想感受牢牢掌握土地、在土地上驰骋火车、用铁爪挖刨土地、把土地踩在脚下的喜悦。他想要这私我的最后胜利,这最后的约减。他想跟随英国人的脚步,利用在肉体之前就已存在的自然力量,超越自我,进入漠视人性的非我,创造没有生命的创造者——机器。 可是他太老了。机器这个小情人,只能留待意大利的年轻人去拥抱了。 我坐在柠檬屋的顶上,俯瞰脚下的湖水,眺望对面的雪山。古老的湖岸上橄榄树朦胧迷离。那里有一片废墟;古老的世界依然沐浴着阳光,一片安详。我发现,逝去的岁月唯有回望时才显出它的可爱,它的宁静、美丽与温润。 由此我想到了英格兰,想到了人潮汹涌的伦敦,想到了滚滚浓烟中辛劳的中部和北方。这看似非常可怖,却还是胜过了我的房东,胜过了他那古老、猴子般无奈的狡黠。只要是前进,哪怕走错路,也比沉湎于过去、不可自拔强。 而这世界的前景又将如何?伦敦城和那些工业郡县像黑潮般席卷了全球,到处兴风作浪,到处大肆破坏。晴空下的加尔达湖是如此和煦,容不得一丁点儿污染。而在远方,在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在终年不化的坚冰与虹彩之外,有个名叫英国的地方,黑浊、污秽、枯竭,她的灵魂已经衰微、垂死。英国正在用她的机器征服世界,并不惜以破坏自然生命为代价。她正在一步步征服整个世界。 难道还不满足吗?她已经战果累累。自然生命已经毁灭殆尽:外部世界全已占领,人的自我也终于被摧毁。她势将停下脚步,回头转身,不然注定会走向灭亡。 倘若她一息尚存,就该着手将知识建成真理的大厦。她有那么多未经磨砺的知识,那么多机器与设备,那么多构想和办法,可她却无所作为。唯有汹涌的人潮像离魂一般,在其中自生自灭,直到有一天这世界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张牙舞爪的工业机械,一切陷于死寂,人类在追求完美、无我的社会中被吞噬、湮灭。 * * * (1) 汽船从加尔达湖最北端的里瓦起航,一路下行,直至最南端的德森扎诺。 (2)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文艺复兴早期的意大利画家,代表作《维纳斯的诞生》。阿佛洛狄忒即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 (3) 劳伦斯认为,米开朗琪罗信奉的是《旧约》和摩西五经,赞成圣父大于圣子,肉体胜过性灵。 (4) 援引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的名诗《虎》。 (5) 出自《圣经·出埃及记》(3章2节):“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烧着,却没有烧毁。” (6) 以上二句分别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3节、10节)。 (7) 以上三句分别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39节、44节、48节)。 (8) 摩洛(Moloch),古代闪米特人崇拜的火神,接受父母进献的童子生祭。可参看《圣经·列王纪下》(23章10节)。 (9)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688—1744),英国著名诗人。上述两句引自其代表作《人论》(An Essay on Man)。 (10) 此句引自《圣经·哥林多前书》(13章12节)。 (11) 可参看雪莱的名诗《致云雀》(To a Skylark)。 (12) 引自莎剧《亨利五世》(第3场第1幕)。 (13) 婕玛(Gemma),意大利语,意为“宝石”。 (14) 可参看《圣经·马太福音》(12章31—32节)。 (15) 亚西西的方济各(Francis of Assisi, 1181—1226),天主教圣徒,方济各会的创始人。 (16) 巴克斯(Bacc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17) 萨罗(Salò),意大利北部城镇,濒临加尔达湖。 [book_title]漂泊的异乡人 到达康士坦茨(1)的那天,整个湖面雾蒙蒙的,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于是,在那平坦、荒寂的大湖上游览也就变得索然无趣了。 所以,我便坐小轮离开康士坦茨,去往莱茵河下游的沙夫豪森(2)。一路上风景都很优美。薄雾依然笼罩着水面和宽广的河滩。日头透过晨曦,在微蓝的雾霭下放射出可爱的黄光;那景象绚丽得有如天地初开。天上有老鹰正在和两只乌鸦相争。老鹰咄咄逼人,乌鸦也不甘示弱,一直翻飞至其上。它们越飞越高,越斗越凶,俨然写在空中的一道秘符,引得甲板上的德国人纷纷抬头观望。 我们的船行驶在树木葱茏的河岸间,时而又从一座座桥下穿过。临水的岸上参差露出人家的屋脊,尖尖的,殷红、斑斓,仿佛古老传说中宁静、悠远的村庄,隐没在微茫的往昔。一切都那么梦幻,就连轮船靠岸、海关人员过来查看的时候,整个村子依然停留在遥远、浪漫的过去,停留在那个童话故事、吟游歌手和能工巧匠的德国。那昔日的怅惘弥漫在氤氲的河上,几欲令人神伤。 这时,有几个游泳的人泅到我们的船边,隐约间,只见白皙的身体在水下打着颤。然后,一个头圆、肤白的泳者仰起脸,伸出一只胳膊,大声跟我们打招呼。他满脸堆笑,嘴上一撇浅色的髭须,很像传说中的尼伯龙人(3)。接着,他白皙的身体在水里打了个转,便以侧泳的姿势游走了。 小城沙夫豪森半是古老,半是摩登;那里居然还有酿酒厂和各种作坊。至于那沙夫豪森瀑布,中游开设工厂,下游经营旅馆,整个就像一帧电影画面,实在不堪入目。 午后,我从瀑布出发,打算徒步穿越瑞士国境,进入意大利。我至今还记得巴登(4)的这个地区如何潮湿、沉闷,那里的土地如何广袤、肥沃而晦暗。我还记得在火车站路堤附近的一棵树下捡到过苹果和蘑菇,然后我把两样都吃了。接着,我来到一条漫长、寂寞的公路上。路两边是凋萎的枯树,还有广阔的田畴,一群群男女正在地里耕耘。他们看着我沿长路独自走着,孑然一身,仿佛与世隔绝。 记得过边境的时候,村里并没有谁来检查我的行囊,我轻轻松松就进入了瑞士。眼前是大片厚重的土地,寂静、沉闷而无望。 就这样,我一路走到夕阳西下,走到天边姹紫嫣红。这时,我再次从空旷的平原陡然下到莱茵河谷,那样的陡然直落很像是堕入了另一个美妙的世界。 神秘、浪漫的堤岸立于河谷两侧,挺拔犹如山峰,滔滔江水在其间湍流不息。高耸、古朴的村舍里闪着点点灯火,映照在宁谧的水面上。这里除了汩汩的流水,一切寂静无声。 河上有座精美的廊桥,隐没在夜色里。我走到桥中央,凭栏俯瞰脚下黑暗的水面,凝视人家的灯火,遥望那凌于河上的村庄。由于河谷两岸俱是山峦,于是,这里便成了一片遗世独立的天地,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吟游歌手走村串户的年代。 然后,我就转身往“金鹿”客栈而去。爬台阶的时候,我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一个女人走出来,我说我要吃饭。于是,她便带我经过一个房间;房间地板上平躺着几只大桶,直径足有三米多长。然后,我们又经过很大一间石头厨房,那里的锅碗全都簇新锃亮,就和名歌手(5) 一样古老。接着,我们又爬了几级台阶,来到一间狭长的客厅,只见眼前摆着几张饭桌。 有几个人正在吃饭。我点了晚餐,在窗口坐下,眺望漆黑的河面与廊桥。对面的山峰笼罩在夜色里,只在山顶还剩下几点灯火。 店家端来面包和丸子汤,我囫囵吃下不少,另外还喝了点儿啤酒,所以一时竟犯起困来。店里只来了一两个村里人,而且很快就离开了。于是,整个地方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那头的长桌边坐了七八个男人,破衣烂衫,粗鲁放肆——这时,又有一个才刚赶到。老板娘给他们每人一份丸子浓汤、面包和肉,态度似乎有些不屑。八九个人围着长桌坐成一圈,有游民、有乞丐,也有失业工人。他们只管嬉闹,完全不顾及别人。虽然偶尔也会像乌鸦般环视左右,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些许囚犯的畏惧,可是仍旧没把旁人放在眼里。最后,有人突然大吼一声,问晚上睡哪里。老板娘听见喊声,立刻叫来年轻的女佣,让她把这些人都带到楼上的客房。于是,他们便三三两两蹒跚而出,场面极为混乱。时间还没过八点。老板娘把衣物摊在桌上,一边悠闲地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和一个肃穆、古板的大胡子男人攀谈着。 叫花子和流浪汉正要挨个儿往外走,这时,就听有人嬉皮笑脸地说:“晚安,房东太太——晚安,房东——晚安,太太。”可老板娘只顾埋头做针线,并没有任何表示;她只敷衍地回了一句“晚安”,也不知道是否在和那些男人道别。 客厅里顿时变得很冷清。老板娘继续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用难听的方言跟那位肃穆的老者聊着天,年轻的女佣则在清理游民和乞丐吃剩的碗盘。 然后,那老者也走了。 “晚安,塞德尔太太。”他对老板娘说;“晚安。”然后顺带也向我道别。 我翻了一会儿报纸,也不知道怎么搭讪,就问老板娘有没有烟。于是,她走到我桌边,我们便聊了起来。 我一向很乐意扮演天涯旅人之类的浪漫角色。老板娘夸我德语说得“还不赖”:虽然只会一点儿,但也足以应付。 我问她刚才坐在长桌边的那些人是谁。她听我问起这个,立刻变得十分拘谨而嗫嚅。 “他们是来找工作的。”她回道,似乎并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 “为什么来这儿找呢?而且还这么多人?”我问。 于是她告诉我,那些人其实是要去国外,这里差不多是他们出国前的最后一站。各村的救济官负责向游民每人发放一张免费券,持有人可在指定旅馆享受一顿晚餐、一晚的住宿以及次日早餐的面包,而她这里正好就是该村指定的“游民旅馆”。另外,我还听说,老板娘可以据此向上级领取人均四便士的补贴。 “这可不太够啊。”我说。 “根本不够。”她说。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谈这话题,只是碍于情面才勉强回我几句。 “不就一帮乞丐、游民和饭桶嘛!”我揶揄道。 “还有失业的人、回乡的人。”她板着脸说。 就这样,我和老板娘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去睡觉了。 “晚安,老板娘。” “晚安,先生。” 于是,年轻的女佣又带我爬上很多级石阶,然后来到一座高大、老旧的荒宅。宅子里面有很多客房,每间的门都那么单调、乏味。 终于,我们爬上了顶楼,来到我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地板上什么都没铺,家具也少得可怜。我俯视河面,眺望廊桥,还有远处对面山顶的灯火,心想怎么会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要和游民、乞丐睡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很纠结,不知道把靴子放门口,会不会被那些人顺手牵羊。但最后,还是斗胆冒了次险。楼梯口静悄悄的,到处都给人一种荒寂的感觉,就连闩门声都听着格外响亮。也不知道那八个人有没有睡着;这房门毕竟还不够安全。可是我直觉,如果自己命该被杀、被抢,大概也不会是这几个游民、乞丐。想到这里,我便吹灭蜡烛,躺到羽绒大床上,开始聆听古老的莱茵河静静流淌。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外面天气晴朗,朝阳已经洒满了对面的山峰,只有底下的河水依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游民和乞丐都已经走了:照规定,他们必须在七点前退房。现在,这旅馆就只剩下我、老板娘和女佣。我放眼望去,发现这里到处都那么鲜亮明净,充满了德国早晨特有的朝气,这和南欧大不相同。意大利人一大早就很沉闷、懒散,而德国人则比较活泼、欢欣。 在这明媚的晨光中,俯瞰那湍急的河水、如画的廊桥,还有遥对的江岸与山峰,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过了一会儿,就见对面盘山路上下来一列瑞士的骑兵,个个穿着蓝军装。我跑出去观望,但闻幽谷里马蹄声响,甚是雄壮。一伙人骑行穿过廊桥,然后纷纷在村口下马。总之,晨光里到处洋溢着新鲜的喜悦,无论是士兵的到来,还是村民的欢迎。 瑞士骑兵的装备和举止并未透出多少杀气。眼前的这支小分队看着更像一群外出的平民,而非军人。他们都很和善,也没什么架子。为首的军官和战士打成一片,绝不拿权势压人。 战士们彼此也都真诚相待,其乐融融。那和平、安详的气氛,与德国兵的呆板、阴郁真可谓天差地别。 这时,村里的面包师和店伙计一身面粉,抬着一大筐刚出炉的面包赶来了。骑兵队在桥头下了马,像普通路人一样吃喝起来。村民们来问候他们的朋友:有个父亲穿着皮围裙就来了,当兵的儿子见状立刻吻了他的脸颊。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学校的铃声。孩子们小心绕过马群,集合在一起,然后手拿课本,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小街。河水奔流不息,士兵们大口嚼着面包;他们的军装实在太松垮、太随意,简直跟麻袋差不多。年轻的中尉站在桥头,表情凝重,似乎他的军衔仅仅得到了大家的默认。士兵们个个都很严肃、自满,没有半点儿魅力可言。这就像一次马背上的出差,轻松却也无趣。最可笑的就数他们的制服,松松垮垮,完全不合身。 于是,我背上行囊,走过莱茵河上的廊桥,去往对面的山上。 此处的乡间实在是了无生趣。我只记得在路边草丛里捡到过苹果,有几个居然还很甜。可是,除此以外,便只剩下沉闷而枯燥的大地,绵延不断——而那种平庸与乏味几乎是致命的。 在瑞士,除非是山上,你常会有这种感觉:平庸,索然无味的平庸,叫人不堪忍受。通往苏黎世的一路上都是这样。进城的电车如此,城里的街道、商店、饭馆亦复如此。一切都那么井然而平庸,平庸到肃杀、荒芜。所有的城市美景都那么空洞,就像一个最普通、最平凡、最无趣的人穿了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这是个令人神伤的地方。 到了城里,我马上下馆子吃饱饭,去码头和市场逛了一圈,然后又在湖边静坐了片刻。经过两个钟头的休整,我毅然坐上轮船,打算离开这里。在瑞士,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唯一能让人心动的就是离开,那份离开后的释然。因为这里充斥着可怕的平庸,没有花开、没有灵魂、没有超越,有的只是无所不在的庸俗与平淡。 我乘船顺流而下,一路上看尽了湖边低矮的苍山。那是个周六的午后,细雨蒙蒙。我心想,自己宁愿跳进熊熊烈火的地狱,也不愿在这沉闷、庸常的生活里久留。 船行至旅程的四分之三处,我在右岸的某地下了船。此时,天色已暗,但我必须接着赶路。我爬上湖边的一座山,走了很久,才来到顶峰。我俯瞰黑暗的山谷,然后再下到那苍茫、幽深处,进了一座了无生趣的村子。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我实在走不动了。不如今晚暂且投宿村里,明天再做打算吧。于是,我找了一家名叫“帕斯特”的客栈。 这是个很简陋的小旅馆,只有一大间通铺和几张破桌子。老板娘矮小、敦实,阴沉着脸,看上去特别凶。老板则顶着一头直发,全身上下不住地抖动。 因为店里只剩下煮火腿,所以我只好将就吃了一些,另外还喝了点儿啤酒。总之,就是努力消化瑞士那彻底、冰冷的物质主义呗。 我背墙而坐,茫然望着全身颤抖的老板;他随时有可能口吐白沫。然后,再瞥一眼那凶巴巴的老板娘;她倒是能管住自己的老公。就在这时,店里走进一个黝黑、艳丽的意大利女郎和一个男人。姑娘穿着衬衫、裙子,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十足的意大利风格。那男的肤黑、面嫩,将来或许会变壮,变成卡鲁索(6)的模样,但目前仍是个多情的英俊小生。 两人坐在靠墙的桌边喝着啤酒,于是,店里顿时多了一点异国情调。这时,又进来个意大利人,白白胖胖、慢慢吞吞的,应该是威尼斯人。接着,又来了个瘦小的青年,看着很像瑞士人,只是动作更灵活一些。 但这最后到的反而最先跟德国人打招呼。别人进门都只喊一声“啤酒”,而他却和老板娘聊起来了。 最后,店里总共来了六个意大利人。他们围成一桌,谈笑风生,引得邻座的德国人、瑞士人不时为之侧目。老板也瞪大了眼睛,神经兮兮地怒视着他们。可是,这帮人却自在得很,他们从吧台拿了啤酒,坐下来开怀畅饮,就像在冷漠的客栈里燃起了生命的篝火。 喝完酒以后,一伙人鱼贯而出,往后面的过道走去。店堂里突然变得异常冷清,害得我简直有些手足无措。 这时,就听老板在后面厨房里大吼大叫,不停地咆哮,像疯狗一样。可在这周六的晚上,别桌的瑞士客人照样抽着烟、说着难听的方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老板娘进来了,很快老板也尾随而至。他穿着圆领衫,马甲没扣上,露出了松弛的喉颈,圆滚滚的大肚子越发显得突兀。他细瘦的手脚颤抖着,脸上的皮肤全垮了下来,两眼放出凶光,双手不住地抖动。那恐怖的模样俨然一幅壁画;可是谁也没搭理他,只有老板娘一脸愠怒。 突然,店后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和砰砰的甩门声。屋门一打开,只见漆黑过道的另一头有扇门,门里面透出了亮光。然后,就见那白胖的意大利人又来拿啤酒。 “怎么这么吵?”我憋不住,问老板娘。 “还不是那帮意大利人。”她说。 “他们闹什么呢?” “在排戏呢。” “在哪儿?” 老板娘甩甩头:“在后边儿的屋里。” “我能去看看吗?” “应该可以吧。” 老板怒视着我走出店堂。我穿过一道石廊,见眼前有间半明半昧的大屋,里面墙边上堆满了表格单子,可能是会议室吧。屋子的一头是个垫高的舞台。舞台上摆着一张桌子、一盏灯,几个意大利人正围着台灯,一边比手画脚,一边嘻嘻哈哈。他们把啤酒杯要么放在桌上,要么搁在舞台的地板上。那瘦小、精明的青年正认真翻阅着手里的文稿,其余人都俯身围着他。 听到我走进门,他们全抬起了头,透过昏暗的暮光远远打量我。他们以为我只是误闯进屋子,马上就会离开。而我却用德语问道: “可以进来看吗?” 他们还是不愿搭理我。 “你说什么?”小个子问道。 其他人都站在边上望着我,像困兽一般,略有些迟疑。 “我能不能进来看看?”我先说的德语,然后感觉很不自在,便又改口用意大利语说:“你们在排戏吧,老板娘告诉我的。” 此刻,在我身后是那空旷的大厅,漆黑一片,而意大利人则站在高处。桌上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露出了一副蔑视的表情。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贸然闯入的闲人罢了。 “我们也是业余的。”小个子说。 他们想让我走,可我却想留下来。 “可以旁听吗?”我问,“我不想待那儿。”说着,我别了别头,指着外面的店堂。 “可以,”机灵的年轻人答应了,“可我们现在还只是对稿。” 他们开始对我友好起来,接纳了我。 “你是德国人?”有个小伙子问。 “不是——英国人。” “英国人?那你住在瑞士?” “不——我打算步行去意大利。” “步行?” 他们全都瞪大了眼,很是惊讶。 “是啊。” 然后,我就向他们介绍了我的行程。他们很纳闷,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步行。可是,当听说我要一路造访卢加诺(7)、科摩(8)和米兰,却又欢欣鼓舞。 “你们打哪儿来?”我问道。 原来,他们都来自维罗纳和威尼斯一带的农村,也都去过加尔达。于是,我就跟他们谈起了我在那里的生活。 “那些山里的农民啊,”他们立即打趣道,“都没啥文化,野蛮得很。” 我一听这话,马上联想到保罗、“硬汉”,还有房东彼得罗先生。我痛恨这些工人如此肆意评判他人。 然后,我就往舞台边上一坐,开始看他们排戏。约瑟夫,那个精瘦、机灵的小个子,他是带头人。我看其他人念台词都磕磕巴巴的,特别费劲,就好像识字不多的老农,一次只能念一个字,而且,要等念完一段再合起来才知道念的什么。这是一出热闹的情节剧,是票友们专为狂欢节排演的,剧本就印在廉价的小本子上。今天是他们第二次排练。那个黝黑、帅气的家伙见有姑娘在场,格外兴奋,一心想要表现表现,可人家姑娘却跟块石头似的,完全无动于衷。他边念稿边大笑,一会儿又涨红了脸,台词念得七零八落。幸亏有约瑟夫在一旁提词,这才明白自己到底在念什么。那个白白胖胖的慢郎中倒还比较专心,虽然念得挺吃力。而另外两个男的则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最好说话的还得数阿尔贝托,就是那个白胖、迟钝的家伙。他的戏份不太重,所以能坐我旁边,陪我聊天。 他说,他们这几个人都在村里的工厂上班——我想,应该是丝厂吧。这里有一大帮意大利人,总共三十来户,都是陆续从国内迁来的。 约瑟夫在村里住得最久。他十一岁就随父母来到这里,上的瑞士学校,所以德语特别地道。他人很聪明,已婚,育有一双儿女。 阿尔贝托自己在这山谷里生活了七年,玛德丽娜十年,而为她羞红了脸的阿尔弗雷多,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他在村里也约莫住了九年——这些男人里面,就他还没有成家。 其他人都娶了意大利人做老婆,住在黄窗子的大宅里,紧挨着机声隆隆的丝厂。这些人群居在一处,都只会说几句简单的德语,只有约瑟夫像个本地人。 和这些流落异乡的意大利人在一起,感觉特别奇怪。未婚的黑皮帅哥阿尔弗雷多很传统。可是,连他都胸怀着新的志向,就仿佛有什么更伟大的意志慑服了他,尽管他是个注重感官、不动脑子的人。他仿佛认定了某种超越自身的事物。在这点上,他和“硬汉”不同:他什么都听从老天的安排。 我注视着台上的这些意大利人,觉得非常奇妙:他们全都那么温柔、感性、动人,闪耀着光芒,而被围在中间的约瑟夫却始终沉静、含蓄、不动声色。他面露一种专注近于虔诚的神色,所以在众人的拥簇下更显得突出,更像个贞定、永恒的存在。团员之间起了争执,他也不急着插手,而总要等吵到一定程度,才把他们拉回来。总之,只要基本不偏离主线,大体能进行下去,他都不会贸然干预。 这些人又抽烟又喝酒,一分钟都没闲着。阿尔贝托是他们的酒保:他不停地把酒杯端出去又拿回来。玛德丽娜喝的是小杯。就这样,一伙儿人沐浴在舞台的灯光里,念稿、抽烟、排练,面对着大厅里空旷的黑暗。他们虽然看似孤立、诡异,但走到一起便成了远离这瑞士荒漠的一片仙境,狭小而卑微的仙境。在古老的传说中,只要搬开巨石就能发现地下的奇境,这我是相信的。 阿尔弗雷多兴奋、羞怯、英俊,然而,他的情愫却是温柔、含蓄的。他摆好姿势,咧嘴傻笑,然后很快进入了角色。阿尔贝托虽然迟缓、费力,却不时有自然、生动的发挥,应答和姿势也算是有模有样。玛德丽娜把头靠在阿尔弗雷多的怀里,其他男人见了全都立刻警醒。就这样,大家专心排练了半个小时。 小个子约瑟夫机灵又活泼,大家一直围着他打转,可他几乎就像个隐身人。如今回头想想,脑海中的他已经面目模糊,反倒是灯下的其他人,一张张脸连同生动的姿态次第浮现。那个玛德丽娜,粗俗、蛮横又可恶,说话很大声,还喜欢挖苦人。她一头倒在阿尔弗雷多的怀里。阿尔弗雷多温柔、多情,反而更像个女人,瞬间满脸潮红,兴奋得两眼发光,直流口水。至于阿尔贝托,他还是那个慢吞吞、很吃力的样子,可是,举手投足间独有一种纯净的简单,而这也在他的臃肿与平凡之外平添了一丝美感。还有另外两个男的,他们腼腆、易怒又愚钝,有时还会表现出意大利人的心血来潮。在灯下,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清晰,每个人的肢体都那么生动。 只有约瑟夫的脸像一道微光,湮没在众人的满面红光中;只有他的身体像影子一般,稍纵即逝。然而,他的存在却似乎对所有人都有影响,可能只有那个刚硬、倔强的女人除外。所有男人似乎都被这矮小的领导震慑住了,郁郁而不得志。可是,他们或许脾气暴躁,但个性却都非常温柔。 后来,老板娘的小侄女来了,她站在大厅门口朝我们嚷了一声。 “我们得走了,”约瑟夫对我说,“这里十一点打烊。不过,邻近教区还有家旅馆,通宵开放。跟我们走吧,咱们一块儿喝酒。” “可是,”我说,“我怕会打搅你们。” 不,他们非但没这么想,还硬逼着我和他们同去;他们很想也让我快活快活。阿尔弗雷多红着脸,热情洋溢,非要我喝酒,从他们老家带来的正宗意大利红酒。这些人可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于是,我就去跟老板娘商量。她说,我必须在十二点以前赶回客栈。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马路下面河水奔流不息,河对岸有座大厂,从厂房倾泻而出的微光荡漾在水面上。透过窗口的亮光,可以看见黑魆魆的机器正在运转,而旁边就是意大利人居住的宿舍楼。 我们一行人穿过纷乱、苍莽的野村,下到河边,再翻过小桥,然后爬上了陡峭的山坡——我傍晚来村里走的就是这条路。 终于,我们到达了咖啡馆。这家店和德国客栈果然大不相同,可是,也不太像意大利风格。店里面灯火通明,桌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桌布,一切都那么崭新又干净。老板就在店里,还有他女儿,一个漂亮的红发姑娘。 大家立刻亲切地互致问候,就像在意大利一样。但同时,那里面又响起另一个调子,一点微弱而矜持的回声:这些人似乎不太接触外界;他们总是蜷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阿尔弗雷多觉得热,于是脱下了外套。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随意坐下,红发姑娘端来一夸脱的红酒。别桌的人都在玩牌,那种很特别的那不勒斯纸牌(9)。他们说的也是意大利语。于是,这瑞士的寒夜里便多出了一点意大利的热闹与温馨。 “你到了意大利,”他们对我说,“请代我们向她致敬,向太阳和大地致敬。” 说完,大家一起为意大利举起酒杯。他们说出了想要让我捎带的问候。 “意大利的太阳啊太阳。”阿尔弗雷多深情地说道。我发现他早已嘴角湿润,似醉非醉。 这让我想起了恩里科·佩瑟瓦利,还有他在《群鬼》最后那可怕的呼喊: “太阳,太阳!” 于是,我们便聊了一会儿意大利。看得出来,这些人对故乡满怀着深深的思念,哀伤却又难言。 “你们没想过回去吗?”我想要他们明确回答我,“有朝一日回到故乡?” “嗯,”他们说,“要回去的。” 可是,听那口气似乎有所保留。我们聊意大利,聊那里的歌曲和狂欢节,聊那里的吃食,玉米糕和盐。他们见我假模假式地用勒线切糕,全都笑坏了,因为这让他们想起了故国的南方,钟楼上悠扬的乐声,耕耘后田间的饮食。 然而,那笑声里却又夹杂着隐隐的伤痛、鄙薄与耽爱。一个人被剥夺了过去及其种种,自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他们热爱那片故土,但却再也不会回去。他们全部的血液、全部的感觉都属于意大利,渴望意大利的天空,渴望那里的乡音,还有感性的生活。没有了感觉,生活很难继续。他们的心智并不发达;理性上,他们仍是长不大的孩子,天真、可爱、近乎脆弱的孩子。但在感性上,他们已经成年,丰富、圆满的成年。 然而,一朵簇新的小花,饱含着新的精神,却在他们的心田挣扎待放。意大利社会的底层向来信奉异教、崇尚感性;其最强大的象征便是性。孩子其实是个异教的象征:它象征人类如何以生殖实现永生的胜利。在意大利,十字架崇拜从来都不那么稳固,属于北方的基督教也从未在这里有过什么地位。 如今,北方正在反思它的基督信仰,试图将它全盘否定,而意大利人却在奋力反抗那仍在主宰他们的感性精神。欧洲的北方,不论是否痛恨尼采,都在呼唤并践行着酒神的狂欢精神,而南方却在努力摆脱狄俄尼索斯,摆脱生命对死亡的战胜与肯定,摆脱以生殖达致不朽的信仰。 可以想见,这些意大利的儿女永远都不会返回故乡。对于保罗、“硬汉”这样的人来说,当初的逃离只是为了日后的回归。旧传统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爱国精神也好,乡土观念也罢,不管叫什么,都是异教旧思想在作祟,都是对“生殖以致不朽”观念的肯定,都是对基督教“克己、博爱”的反动。 可是,“约翰”和这些流落异乡的意大利人一样:他们都属于年轻一代,没想过要回去,至少不想回到那个古老的意大利。虽然免不了痛苦挣扎,虽然要绷紧每根神经,畏避北欧与美国那冷漠、垂死的物质主义,但他们仍然愿意为了别的向往忍受这一切。由于常年蜷缩在阴晦、苦寒的瑞士山谷,常年在工厂里卖命,所以肉体必然会经历一次死亡,就好比当初“约翰”在街上与地痞搏斗。但这肉体的死亡里,自会生出一种新的精神来。 就连阿尔弗雷多也遵从了这一新的历程。虽然本质上完全属于“硬汉”那一类,但他却是感性的,不注重思想。但因为受了约瑟夫的影响,他又一蹶不振,并且对这新的精神隔膜起来。 很快,大家都喝得微醺。这时,那个约瑟夫开始来找我说话。他心头有一团不灭的火焰,燃烧、燃烧、燃烧,那是心灵的火焰、灵魂的火焰,一种清新、透亮的东西,连温柔、感性的阿尔弗雷多都被它俘虏了,更别说智性较为健全的其他人。 “这位先生,你也知道,”约瑟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那声音细若游丝,恰似灵魂的低语,“男子汉四海为家。意大利政府与我们何干?政府算什么东西?它只会叫我们替它卖命,剥削我们的工资,送我们上战场——有什么用?要政府有什么用?” “你当过兵?”我插嘴问道。 他没有,他们都没有;而这也正是他们不能回国的原因。如今,既已知道个中缘由,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一说起热爱的祖国,每个人都吞吞吐吐的。他们永远舍弃了故乡,舍弃了父母。 “政府能做什么?他们就知道抽税、养军警、修马路。可是,我们没军队也照样活,没警察自己也能管,没马路自己也会造。政府是个什么玩意儿?谁需要它?只有那些贪赃枉法、图谋不轨的人才需要吧。这根本就是他们为非作歹的工具。 “为什么要有政府?在这个村里,有三十户意大利人。他们没政府管,意大利政府想管也管不到。大家住在一块儿,可比在国内快活。钱赚得多,人也自由,没有警察管,也没有那些破法律。大家互帮互助,没一个受穷的。 “这些政府凭什么总是一意孤行?假如我们都是意大利人的话,昔兰尼加(10)根本就不会打起来。干坏事的都是政府。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完全不顾我们的想法。” 其他人本来喝得醉醺醺的,瘫坐在桌边,可一听到这番话,全都吓得变了脸色,就像不知道做错什么事的孩子。他们开始坐不住了,转过身去,做出近乎痛苦难忍的手势。只有阿尔弗雷多把手搭在我手上,笑得乐不可支。他只要甩一下他那结实的胳膊,就能把政府一拳打翻在地,然后就可以尽情放肆——随心所欲。他看着我笑得十分灿烂。 虽说是酒后吐真言,可约瑟夫却很有耐心。相比于阿尔弗雷多的温润与俊朗,他淡然的明净与美就如同天上的恒星。他望着我,耐心地等待。 可我并不希望他继续,也不想回应他的话。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新精神,独特、纯粹,还略有些惊人。他想跟我要什么东西,可我却给不了。我的灵魂在某处恸哭,无助得像个夜啼的婴孩。我答不上来,我无法回应。他眼巴巴看着我,看着我这个英国人、读书人,似乎想要得到个确证。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知道那思虑的无邪纯净,知道一种真正恒星般的精神在诞生之前要经历怎样的阵痛。可我无法证实他的话:我的灵魂无法回应。我不相信人会日臻完善;我不相信人会和谐无间。这只是他的信仰,他的那颗恒星。 午夜将至。有个瑞士人进来要喝啤酒。几个意大利人又聚拢来,谁也不说话。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们热情地跟我握手,十分真诚。他们对我寄予了无言的信任,把我视为某种高深知识的代表。然而,约瑟夫的脸上自有一种坚定不拔的刚毅,一种执着的信念,即便在失意、受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份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小报,记得名字就叫《无政府主义者》。我瞥了一眼,发现是意大利文的,简单、幼稚,很有煽动性。原来,这些意大利人都信仰无政府主义。 我在瑞士浓重的夜色里疾行,翻下山,走过小桥,踩着崎岖不平的石子路。我不想思考,也不想知道。我想叫停所有的活动,将一切凝固在此刻,限定在这奇遇里。 我一路跑到客栈门口,正要拾级而上,突然发现一旁暗处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们轻声互道晚安,然后就分开了。姑娘转身要去敲门,而那男的则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原来,这姑娘就是老板娘的侄女;她刚才是在和心上人说话呢。 客栈的门已经锁了,我和姑娘等候在门外的石阶上。午夜的天一片漆黑,坡下流水汩汩作响。这时,就听过道里有人大喝一声,像气急败坏的呵斥,而门闩还插在门上。 “客人等在外面呐,那位外国来的先生。”姑娘喊道。 门里面又是一通怒骂,那是老板的声音: “就外面待着吧。这门我再也不开了。” “人家房客等在这儿呢。”姑娘重复道。 说完,就听里面又有了动静。大门突然洞开,老板一下子冲到我们面前,手里挥舞着扫帚。这情景在半明半昧的过道里看着尤其诡异。我茫然望向门口。老板瞪着我,像中了邪似的,一把扔了手里的扫帚,瘫软下来,可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他又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放声大哭。 “你回来晚了,门关上就不再打开。我要报警,让他们来。说好的十二点;十二点关门,过时不候。谁要回来晚了,就别想进门——” 他一直这么咆哮,嗓门越来越大,连厨房里都听见了。 “回来啦?”老板娘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领我上了楼。 这是间临街的客房,收拾得挺干净,只是屋里放了一只盥洗用的大罐子(以前盛装过猪油或者瑞士牛奶),实在大煞风景。不过,好在床铺倒还过得去,而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我人在屋里,可还是能听见老板在嘶吼。另外,还有个冗长、持续的重击声,砰、砰、砰,也不知从何而来。我因为睡在里屋,得穿过两张床那么宽的外屋,才能走到房门口,所以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方位。 但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在大罐里洗漱完毕。我望见街上几个来往的行人悠闲地徜徉在周日的晨光里,感觉就像回到了英国。然而,这也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街上见不到一个意大利人。一座厂房矗立在河边,粗犷、庞大又阴沉;黯淡的石砌宿舍楼就在近旁。除此以外,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一条零落的瑞士小街,几乎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 早上,老板恢复了平静和理性,甚至还更友好了一些。他很想跟我聊天,一开口就问我在哪儿买的靴子。我告诉他是在慕尼黑。他又问花了多少钱。我说,二十八马克。他对我的鞋印象深刻:这么好的靴子,这么柔韧、漂亮的皮革,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了。 这一说我才明白,原来是他替我擦的靴子。我甚至能想见他一边擦拭、一边赞叹的样子。我其实挺喜欢这老板的。想必,这曾经也是个爱幻想、心思细密的人。可现在,他整天喝得烂醉,早已不成个人样儿。我痛恨这个村子。 早餐他们预备了面包、黄油、一块重约五磅的奶酪,还有鲜甜、大块的糕饼。这些都很美味,我吃了心里非常感激。 这时,店里来了几个村中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礼拜天的盛装,很是呆板。于是,我又不禁想起礼拜天的英国,也是一样的正经八百,一样的煞有介事。倒是店老板反而敞开马甲坐着,衬衣下面隆起了大肚皮,一张老脸凑到前面,喋喋不休,问东问西。 几分钟后,我重又踏上了旅程。谢天谢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总算可以远离人群了。 我不想看到那些意大利人,因为心里堵得慌,不忍再见他们。我是很喜欢他们的,但因为某种缘故,一想到这些人,想到他们将来的生活,脑袋就会跟钟表似的立即停摆。只要一有念想,心就好像被什么神奇的磁力惑住了,动弹不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给他们写信,没办法想念他们,就连他们送我的小报也一直扔在抽屉里。我回意大利都好几个月了,可始终还没认真读过一次。但我时不时会浏览几行,一颗心也常常飞到他们身边,想念他们排演的戏,想念咖啡馆里的红酒,想念那个美好的夜晚。可是,只要回忆一触及他们,我整个灵魂就停摆了,失效了,无法继续。即便今天,我依然无法认真思考这一群人。 我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不知道为什么。 * * * (1) 康士坦茨(Constance),地处德国西南角,康士坦茨湖的西端,与瑞士接壤。 (2) 沙夫豪森(Schaffhausen),瑞士最北端小城,毗邻德国,历史悠久,风景秀丽。 (3) 尼伯龙人(the Nibelungs),德国传奇故事中的矮人。 (4) 巴登(Baden),德国西南一地区,以矿泉疗养地著称。 (5) 名歌手(Meistersinger),即诗乐协会会员,14至17世纪期间德国行业工会从工匠中选拔的人才。他们会吟诗、清唱,甚至创作诗歌,复兴了中世纪吟游歌手的传统。 (6) 恩里科·卡鲁索(Enrico Caruso, 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 (7) 卢加诺(Lugano),瑞士南部旅游城市,位于卢加诺湖畔,通行意大利语。 (8) 科摩(Como),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科摩湖畔,以“丝绸之都”著称。 (9) 一副那不勒斯纸牌只有四十张,分为酒樽、金币、宝剑、权杖四种花色。 (10) 昔兰尼加(Cyrenaica),今利比亚东部沿海地区,意土战争(1911—1912)胜利后,意大利从土耳其手中夺取的属地之一。 [book_title]归途 行旅的脚步必须向南或者向西。倘若北上、东进,则必然走进死巷、误入歧途。 自从当年十字军东征凯旋,一直都是这个道理。比如文艺复兴时期,西天也一样被视为通向未来的拱门。至于今天,这仍是我们不二的选择:要么西行,要么南下。 即若由意大利步行至法兰西,一路上亦不免愁苦、伤怀,而向着意大利南行的旅程却总是如此令人开怀。一想到向西走,就算走到康沃尔,走到爱尔兰,精神都会为之一振。仿佛那磁极本就是西南—东北走向的;夕阳下,我们的精神都指向西南,因为那里是正极。穿行在瑞士的山谷中,虽然感觉阴晦、压抑,可是前进的每一步都闪着光和喜悦。 周日的早晨,我告别了意大利人栖居的那个山谷,疾行过河,然后一路朝卢塞恩(1)而去。背上行囊,翻山越岭,出门游历的感觉真好。可是路边的树林太密,我还不能尽享自由。星期天的早上,万籁俱寂。 两小时后,我登上了山顶。狭长的苏黎世湖就在眼底,远处低矮的山丘环抱着平坦的河谷,高低错落,犹如一张立体地图。我不忍心看,因为一切都太袖珍、太虚幻,感觉就像俯视一张巨大的地形图,让人恨不得想把它撕烂。它似乎故意横亘在我与现实之间,让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世界。在我眼里,这更像虚构的场景、捏造的伪物,更像在墙上的风景画,呆板的用色与线条掩盖了真实的美景。 我继续往前走,翻到山脊的另一侧,再次举目远眺。只见那边同样山岚缥缈,湖面波平如镜,但山势却要高一些,其中最壮观的当属里吉山(2)。然后,我就下山了。 山下农地肥沃,远近各有几处村落。教堂的礼拜刚结束,信众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男人身穿厚呢黑衣,头戴老式的烟囱丝帽,手里拿着伞;女人们握着经书和伞柄,衣着丑陋不堪。街上尽是这些黑衣的男人和呆滞的女人,一切都笼罩在沉闷的周日气氛中。我很讨厌这样。这让我回想起童年的情景:每到礼拜天,大家就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古板又无聊,像紧箍咒一样束缚着自我。我憎恶这些身穿厚呢黑衣的长者,一脸的平正肃然,满怀虔诚地等着回家吃饭。我憎恶这些村庄给人的感觉,富足、安逸、洁净、稳妥。 靴子太紧了,两个脚趾被挤压得隐隐作痛。这是常有的事。此时,我已下到山间的一块宽浅、湿软的平地上。这里距村口约有一英里之遥。我在溪畔的石桥边坐下,撕开手帕,把脚趾包扎好。就在这时,只见两位黑衣老者腋下夹着雨伞,从村口向我这边走来。 我看到这些人就恼火,于是只得赶紧穿好鞋子,继续赶路,就怕被他们追上。我受不了这些人说话、走路的样子,生硬、世故,还总爱拐弯抹角。 没过一会儿,天竟然下起了雨。我当时正从一座小山上往下走,一看这情形,便索性坐到一棵矮树下,欣赏起枝叶上的雨滴来。而我也确实乐于待在那里,无家可归,无牵无挂,就蜷伏在那路旁的小树林里。我自觉就像那温柔的人,已经承受了地土。(3)几个男人竖起衣领从我眼前走过,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头,原本的厚呢外衣因此愈加显得深黑。他们看不见我。我像幽魂一样透明、安全。我吃着在苏黎世买的食物,一边等着雨停。 这是个湿漉漉的周日下午。我走在丑陋不堪的马路上,目睹来往的电车,还有许多表情呆滞的路人。越接近小镇,那周日的萎靡与荒芜就越让人不堪承受。 湖上烟雾蒙蒙,岸边芦苇丛生。我绕湖走了一圈,突然别进湖畔的一栋小别墅,想讨口茶喝。在瑞士,每户人家的房子都可以叫别墅。 眼前这栋别墅里住着两位老太太和一只娇气的狗——她们不许狗把脚弄湿。我在别墅里很开心,又有美味的果酱,又有特别的蜂蜜蛋糕,喜欢得不得了。倒是两个矮小的老太太忙得团团转,像两片枯叶一直追着狗儿跑。 “怎么不放它出去?”我问。 “这天太潮湿,”两人回道,“怕它到了外面咳嗽、打嚏。” “是啊,不带块手帕还真不行。”我说。 就这样,我们变成了知己。 “你是奥地利人?”老太太问我。 于是,我告诉她们:我从格拉茨来,我父亲是当地的医生。目前,我正在徒步游历欧洲各国。 我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因为我认识个格拉茨的医生,他总是到处游荡;二来,我想换个身份,不想让老太太知道我是英国人。果然,我们马上变得无话不谈。 老太太的牙全掉了,可她们还是神秘地告诉我不少房客的事。以前有个男的,整天就知道钓鱼,每分钟都在钓鱼,连钓了三个星期,一天都没歇着。可是,有很多天都是一无所获。但他不管,还是继续在船上钓鱼。总之,两人絮絮叨叨,说的全是些琐事。接着,老太太又告诉我,她俩原先还有个妹妹,可惜后来死了。的确,这屋里还萦绕着那怅然若失的气氛。姐妹俩边说边抹眼泪,而我一个格拉茨来的奥地利人,居然也大为感动,甚至还把眼泪滴到了桌上。我替姐妹俩感到伤心,真想给她们一个吻,以示安慰。 “只有天堂才暖和。那儿不下雨,也没有人会死。”我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潮湿的树叶。 然后,我就告辞了。本来是要在这家过夜的:我心里其实挺想。可我现在既然已是奥地利人,这么做恐怕就不妥了。 所以,我只好继续赶路,终于,在城里住进了一家极恐怖、极不堪的客栈。第二天,由山阴处攀上那丑陋的里吉山,在恶劣的旅馆里又住了一宿,然后才下山来到卢塞恩。我在山上遇见一个迷路的法国青年。他不会说德语,也找不到说法语的人。于是,我们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结交为好友。我保证将来一定去阿尔及尔的军营看望他:我打算从那不勒斯坐船去阿尔及尔。他把地址写在名片上,还说他部队里有朋友,到时候会介绍我认识;要是我愿意待一两个星期,大家还可以在阿尔及尔好好儿玩一玩。 比起里吉山,比起我们坐的这块石头,还有山下的湖水、远处的山峦,阿尔及尔可要真实多了。阿尔及尔很真实,虽然我从没去过;而这青年也将成为我永远的朋友,虽然他的名片我已经弄丢,他的名字我已经淡忘。小伙子是个公务员,来自里昂;这是他入伍前第一次出国旅游。说着,他还掏出“环游门票”给我看。最后,我俩还是分道扬镳了:他要登顶里吉山,而我则必须下山。 卢塞恩和卢塞恩湖——像包裹牛奶巧克力的糖纸——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厌。我一晚都不能在这里待,于是便跳上轮船,一直坐到终点。下船后,找到一家很好的德国旅店,这可把我给乐坏了。 这店里有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脸膛被太阳烧得通红。我猜他是德国来的游客。这人刚进店,此刻正吃着面包、喝着牛奶。餐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拿着一份画报在看。 我见窗外轮船在湖上奔忙,一边还喷着蒸汽,于是就用德语问那人:“这船整晚都在这儿停靠吗?” 可他晃晃脑袋,头也不抬,只顾吃着他的面包和牛奶。 “您是英国人?”我问。 只有英国人才会把脸埋在牛奶碗里,才会惊慌得耳根发红、一直摇头。 “嗯,”他说,“我是。” 我一听那伦敦口音,差点儿吓一大跳。那感觉就像突然置身于伦敦地铁似的。 “我也是,”我说,“您打哪儿来?” 于是,他便开始向我娓娓道来,就如同将军讲解作战计划一般。他先翻过了富尔卡山口(4),然后又步行了四五天,真可谓马不停蹄。这人不懂德语,也不了解这一带的山区,但还是独自一人上路了:他有两周的休假。他一路横渡罗纳冰河(5),穿越富尔卡山口,再从下游的安德马特(6)步行至日内瓦湖。仅仅这最后一天,他就已经走了三十英里的山路。 “你这么走不累吗?”我惊讶地问。 他其实累坏了。脸被雪光灼得通红,再加上狂风的蹂躏,整个人早已疲惫不堪。在过去这四天里,他已疾行了一百多英里路。 “好玩儿吗?”我问。 “可好玩儿啦。我想走完全程。”他是这么想的,他也的确做到了。可天晓得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他打算在卢塞恩待一天,接下来还要去茵特拉肯(7)和伯尔尼逗留一天,然后启程回伦敦。 我真为他感到痛心:都已精疲力尽了,居然还在硬撑,还不服输。 “你怎么光走路呢?”我问,“这山谷里通火车,怎么不坐火车?值得吗?” “我感觉挺值得。”他说。 可他实在已经劳累过度:眼圈发黑,视力模糊,就跟瞎了似的。写明信片的时候,他得把脑袋探出来,否则什么也看不见。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没忘把明信片侧过一边,生怕我看见他写给谁。我可没那兴趣;我只是觉得他那些谨小慎微的动作颇像英国人的作风。 “打算几点动身?”我问。 “最早一班轮渡是几点?”说着,他掏出一本带有时刻表的旅行手册。他决定七点左右出发。 “这么早?”我反问。 他必须在预定时间到达卢塞恩,然后在傍晚前赶到茵特拉肯。 “回伦敦总该休息休息了吧?”我说。 他忽然瞥我一眼,态度有些迟疑。 我正喝着啤酒,便问他要不要也来点儿什么。他想了想说,还是再来杯热牛奶吧。老板走过来,问:“还要面包吗?” 他摇摇头,因为实在吃不起。他已经穷得叮当响,一分钱都得省着用。老板端来牛奶,问我这英国人什么时候走。于是,我就在他和老板之间帮着协调、沟通。然而,他对我的介入却稍感不适。他不想让我知道他早饭要吃些什么。 我很能体会那台社会的大机器是如何钳制着他。这个人在伦敦辛苦了一整年,每天挤地铁、拼命干,像个木头人似的。然后,凑足两周的假期,重获了自由,于是便带上旅行计划,带上刚好够用的旅费,跑到瑞士来。最后,再用剩下的钱在茵特拉肯买些礼物——小件的雪绒花陶器。我甚至能想见他如何带着礼物回国的情景。 他就这么来了,满怀无比的勇气,带着些许悲壮,一脚踏上了异国的土地。在这里,他要应付古里古怪的老板,而且除了英语,他什么语言都不通,荷包又实在有限。然而,他就是想要翻山越岭,横渡冰河。他走啊走,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向前。而他的名字好像真的就叫“埃克塞西奥”(8)。可是,等真的到了富尔卡山口,他竟然只在山脊上走了走,也没翻到山那边,就直接沿老路下山了!我的天呐,真让人受不了。这不,他刚又从山上下来,打算回家了:上船、坐车、上船、坐车、搭地铁,一直回到那大机器里去。 社会的大机器不会轻易放他走,这他很清楚。于是,便有了这残忍的疲劳自虐,这残忍的毅力考验。我用德语问他问题,他居然都低着头喝牛奶,痛苦得不得了。更何况生平第一次出国,第一次独自徒步旅行。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的目光很深邃,眼里像是蕴藏着无比的勇气。可是,明天一早他就回家了。他要回家,他全副的勇气只是为了回家。虽然险些丧命,他还是要回去。为什么不回去?他已经痛苦不堪,就像戴着镣铐生活。但他却甘愿忍受,甘愿那样死去,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他累得瘫软在桌上,只顾埋头喝牛奶。然而,他的斗志却依然昂扬,依然坚定,尽管身体疼痛、虚弱,已经快撑不下去。我为我的同胞心痛如绞,绞痛直至滴血。 我不忍去体会同胞的处境:他和曾经的我一样,和几乎所有英国人一样,辛苦工作只是为了谋一条生路。他不愿屈服。他要趁假期徒步旅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达成他的心愿。无论多么艰辛,他都不会停歇,不会丧志,不会气馁,哪怕一丝一毫。意志的命令身体必须执行,就算必须承受蹂躏与折磨。 在我看来,这完全是愚蠢的行为。我看了几乎快要潸然泪下。他去睡觉了。我漫步在黑沉沉的湖畔,一边和店里的姑娘攀谈着。这是个很温婉的女孩,正如这舒适、温馨的旅店。住在这里人会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湖上碧波荡漾。预计晚间我将抵达这次旅行的巅峰。一想到这里,我就喜上心头。 那个英国人已经走了。我去入住登记里找他的名字。那字迹很端正,一看就知道出自文员之手。原来,他住在伦敦南郊的斯特里汉姆。我顿时有些讨厌他。这固执的傻瓜,居然那么拼死拼活地干。他所谓的勇气难道不正是怯懦的极致表现吗?这是多么顽劣的根性——竟然以自虐为傲,简直无异于下贱的印第安人。 旅店的老板过来找我聊天。这是个心宽体胖、非常客气的人。可是,我必须和颜悦色地把那英国人的事全告诉他;我要他为自己安逸的生活感到羞愧。然而,万万没想到,养尊处优的他居然回了我一句: “嗯,的确是迈出了一大步啊。” 接着,我也重新踏上旅程,在雪峰的环抱中,向着谷地的高处进发。我仿佛一只昆虫,从幽深、寒冷的谷底向上爬啊爬,仰望山顶,但见皑皑的白雪。 这里早上有个家畜交易的集市,所以此刻路上全是悠游的牛群,有些脖子上还系了铃铛。所有的牛表情恬淡,只在眼里露出一点儿惊讶的神色,而牛角也会随之突然转动。路边、溪畔的草儿青翠碧绿。在我的左右两侧,陡峭的山坡纷纷投下了浓黑的暗影;巍峨、耸峙的雪峰上则是一片高天。 这里的村庄远离尘嚣,宁静、隐秘——遗世独立。正如旧时的英国乡村,它们绝世超尘,十分令人着迷。我在一家小店买了些苹果、奶酪和面包;那里什么都卖,什么气味都有,很有回到老家的感觉。 行行复行行,我渐渐地越攀越高,但怎么都走不出峰峦的阴影。这时,我便很庆幸还好不在阿尔卑斯山常住。山坡上的村落,还有那里的人们,似乎正在逐步下滑,一点一点,终将全部滚落到山下的河道里,被流水裹挟而去,直到最后汇入大海。那些散落的小村高悬于山坡之上,毗邻湿润、青绿的草甸,背靠茂密的松林,下临万丈深渊,头顶还有峥嵘的山岩。它们就像逼仄的流民安置地,岌岌可危。身处这无边的黑影中,你时刻都能感受到压迫与威胁;唯有偶尔透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如同打开了窗户——想在这里常住似乎很难。这地方让人感觉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似乎这里迟早会发生一场巨变,所有的山峰终将在自己的阴影里坠落。那山谷就像深陷的墓穴,而山坡则是崩坍的墙壁。山巅上绝世的白雪熠熠闪光,它仿佛象征了死亡,永久的死亡。 在那迷人的皑皑白雪中,似乎寄寓着死神。它投下层层的暗影,驱遣着滔滔的石流,不断俯冲下来,滚落到平地。所有的山民,坡上也好、谷底也罢,似乎就栖居在这奔腾的洪流之上,等待着死亡、崩坍与毁灭。 而崩坍的源头、死亡的机关正是头顶那巍峨的雪峰。在那里,山巅接引着九天的阴寒,纯白的冰晶不断凝结;这是生死对决的恒定焦点。也正是从那里,从那生死交叠的核心,雪白、闪亮,倾泻出万丈的洪流,奔向生命与温暖。而我们栖居在下面,却无法想象那向上的逆流,从冰雪的针尖奔向那难言的凛冽与死亡。 山下的人们,他们仿佛住在死亡的洪流里,那是生命的最后阶段,诡异、黯然。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冰冷的水声萦回在耳畔,那是挥之不去的死亡。 由于长年生活在阴影中,生活在冰雪的喧嚣里,似乎连人都变得阴郁、污秽、残酷起来。在冷冽的空气里,没有花开花落,有的只是生命的不断繁衍。 然而,你还是很难在此感受到乡土人情。这里到处是旅馆和外国人,到处是腐食寄生的渊薮。邋遢的山民全都住在山坡上、岩缝中,寻常不容易看见。而在较为宽阔的谷地,人们也都还很怯生。可是,和外国游客接触多了,他们也渐渐学到一种新的腔调。至于城里和镇上,则完全已是生意人的天下。 我缓慢爬行了一整天,起先是沿着公路。只见铁道线迂回曲折,时而出现在头顶,时而又到了脚下。后来,我又走了山边的一条小路——这条路经过零星的农庄,甚至还穿过村里神父的花园。神父正在装饰教堂的拱门。他站在椅子上,沐浴在阳光里,手举一只花环,站着的女佣正在大声说话。 此处的山谷似较宽阔,山脉没有直逼而来,峰峦也更为疏朗。人行其间,感觉颇为愉快。单块石板铺成的小径顺着山势直冲而下;我独坐于路旁,心旷神怡。 山谷底下有个小镇,镇上某处竖着长长的烟囱,浓烟滚滚,也不知是工厂、采石场还是打铁铺。总之,我瞬间感觉像回到了家乡。 人类世界的邪恶与粗粝,工业世界的荒凉与残酷,正向着自然世界步步进逼。这一幕着实让人心痛。仿佛工业的普及就如同风化、干裂的过程,不断蔓延、不断破坏。但愿我们早日学会如何心怀天下,而不只是着眼于小处。 我穿过深谷里狭小、邪恶又粗陋的厂区;那里的积雪散发着永恒的光芒。我途经巧克力和旅馆的巨幅广告牌,然后越过山口的最后一段斜坡,终于来到了隧道口。格申恩村就位于隧道口,这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铁轨,充斥着杂乱无章的观光别墅。环顾四周,到处是兜售明信片和车票的小贩,还有长满野草的废弃车厢。没想到,高山之巅竟也如此混乱、贫瘠。这又岂是久留之地! 于是,我便继续向山口进发。大路上、小路上全是形形色色的游客。而镇上来的人,不管走路、开车,全都横冲直撞,一点儿都不守秩序。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缓步独行在恢宏的岩壁间,跨过沉重的铁门,眼前一条公路顺着巉岩峭立的隘谷蜿蜒而下。这里就是山隘的咽喉。关口挂着一块牌子,那是为了缅怀在此阵亡的许多俄国人。 走出阴森的山口,一块平坦的高地映入眼帘。傍晚时分,天色已是铁青,空气中透着寒意。关隘之外,路两旁尽是广袤的荒野。我走在大路上,一步步向着安德马特逼近。 在这阴惨、荒凉的高原上,到处能见到士兵的身影。我路过军营,路过了第一批观光别墅。此刻,夜幕降临,眼前的街道逐渐显出破败、杂乱的面目。安德马特位于苦寒、荒芜的高地,它本是整个欧陆的桥梁。然而,当文明的商队行经此处,民居、旅馆、营房、公寓便都纷纷坍塌、倾覆——好像这里才刚发生过一场灾祸。 我买了两张明信片,在街上清冷的夕阳里填写完毕,然后拦住一名士兵,问邮局在哪儿。他给我指了路。在这里的邮局投寄明信片,感觉跟斯凯格内斯、博格诺(9)倒也差不多。 我原想在安德马特投宿一夜,可实在没办法。这整个地方过于原始、单调、杂乱,就像一辆搬运车翻倒在路边,大件家具倾泻而出,可是谁也不来收拾。我徘徊在街头,徘徊在夕阳里,很想找个地方过夜。街上有各种为游客提供食宿的广告,可是都不好。那种地方我进都不想进去。 这里街边的房舍每间都低矮、深檐,老旧得摇摇欲坠。无奈之下,我只好弃它而去。来到镇外,眼前又是一片旷野。这里的空气清澄、甘冽。路一旁是平坦的荒原,另一旁则是绵延的童山和深坳,放眼望去,处处点缀着残雪。可以想象,假如圣诞前后地上积起五六英尺的大雪,那时候来这里滑雪、滑雪橇该有多美妙啊。可是,这一切都需要雪。而到了夏天,你若再来看,这里将只剩下冬季残留的碎石与岩屑。 暮色渐沉,虽然积雪映照下的空气依然像玻璃般透亮。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一辆满载法国游客的大车从我身边驶过。喧哗的水声萦绕在耳畔,缕缕不绝,几欲令人癫狂。仿佛这就是时光流逝的声音,时而幽咽,时而湍急,时而百转千回,但却从不停留片刻。时间在永恒里奔涌,这便是瑞士冰川流动的声音,它嘲讽并摧毁着我们温暖的存在。 我趁着夜色来到某个小村。一座残破的城堡矗立在岔路口,像是被永远冰封了。眼前一条路沿山梁一直通往富尔卡隘口,另一条则绕至山的左侧,避开了戈特哈特隧道(10)。 我必须在村里过夜。就在这时,只见有个女人在门口张望,神色甚是慌张。看得出来,她在招徕顾客。我继续往前走,来到山上的小街。这里只有寥寥几间房舍,还有一家亮堂堂的旅店,全都是木头房子。一帮外地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大声说笑。 此时天色已黑,想在村民家投宿已很困难,况且我也不想打扰别人。于是,我便折回刚才那家旅店。那个东张西望的女人看似十分焦急,巴不得哪位游客能租下她的房子。 这是间干净又漂亮的木屋,足以抵御严寒。而这似乎也就是它唯一的作用:避免房客遭受寒流的侵袭。屋内的陈设十分简朴,除了桌子、椅子、光秃秃的木墙,再没别的东西。人住在里面感觉既温馨又安全,就像度假小屋一样,完全与世隔绝。 那个怯懦的女人迎上前来。 “还有床位吗?”我说,“我想在这儿住一晚。” “有,还有晚餐!”女人回道,“您要来点儿汤、蔬菜和煮牛肉吗?” 我点点头,坐下来默默地等。这里基本听不到冰川的声音;无声的寂静似已冻结,屋子里空荡荡的。那女人走过来走过去,盲目、仓促,像是在本能地对抗着寂静。这凝定的岑寂几乎可以触手感知,正如眼前的墙壁、火炉,还有那铺着白色美国油布的桌子。 这时,她忽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您要喝点儿什么?” 她眼巴巴地望着我,口气很是谦卑,急促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 “葡萄酒还是啤酒?”她问。 我怕是受不了冰冷的啤酒。 “来半瓶葡萄酒吧。”我说。 我知道她会一直缠着我。 不一会儿,她端来了酒和面包。 “吃完牛肉以后,要不要再来个煎蛋卷?”她问我,“煎蛋卷配干邑白兰地——我做的蛋卷可好吃啦。” 我知道这下得破费了,可还是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走了这么长的山路,何不犒劳一下自己呢? 说完,她又走开了。我边啃面包,边饮美酒,坐享着纯然的孤绝与静寂。我仔细谛听,耳边只有微弱的溪流声,于是不禁自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阿尔卑斯山的山脊上?在这点了灯的封闭木屋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是,我居然感觉很愉快,甚至有些欣喜:多么寂静、美妙的寒夜,多么澄澈、透明的孤绝。这是一种恒久不破的境界:我身在世界的高处,呼吸着冰冷、滞重的空气,孤身一人,了无羁绊。伦敦远在我的脚下,英国、德国、法国在更遥远的远方——沉沉夜幕下,它们是那么不真实。想来也是一种悲哀,此刻,这底下扰攘的尘世竟也如此虚幻。你在静默中俯视它,仿佛一切都微不足道——广大但却毫无意义。既是如此的尘寰,那么,何不悠游其间? 这时,那女人端来了热汤。我问她,夏天来这里的人很多吧。不料,她没回答我就被吓跑了,快得就像风中的一片树叶。不过,好在那汤倒是真的很美味,分量也给得足。 过了许久,下一道菜才端上来。只见她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直视着我,然后又别过脸去,畏畏缩缩地说: “请您千万原谅——我耳背——不怎么听得见。” 我瞥了她一眼,也有些惊讶。这女人因为自身的缺陷痛苦、畏缩。我疑心她是否被人欺负过,或者只是怕客人会不喜欢。 她摆好碗碟,又在我面前放了一只餐盘,匆忙、紧张,然后像受惊的母鸡一样又溜走了。此刻,疲惫的我真想为这个女人痛哭,为这个由于耳聋而惶恐、怯懦的女人痛哭。这房子里虽然有她,可依然空荡、寂静。又或许,正因为她听不见,所以才多了一分沉寂与凄清。 煎蛋卷端来的时候,我大声对她说:“汤和肉,都很好吃。”她紧张地直发抖,回了一句“谢谢”;就这样,我总算跟她说上话了。这女人和大多数聋子一样,本来好端端的,就因为害怕听不见,反倒畏首畏尾的,失去了自信。 她说话很柔,有外地口音,也许真的就是外国人吧。我问她问题,可她却误解了,而我又不忍心去纠正她。我只记得,她说这旅店冬天经常客满,尤其是圣诞前后。那些人都是来滑雪、游玩的,其中有两个英国姑娘就喜欢住她这里。 一聊到这两位,她就特别动情。可说着说着,突然害怕起来,然后又溜走了。我吃着煎蛋卷,品着好酒,抬头向街上望去。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夜空里的明星闪闪发亮,我仿佛嗅到了雪的气息。这时,有两个村民打门前走过。我累坏了,不想再出去找旅店。 于是,我便索性投宿在这寂静的木屋里。我的卧房也是木头的,很小、很干净,但也很老旧。屋外溪水潺潺,我躺在松软的羽绒床垫上,仰望满天的星斗,凝视漆黑的四周,就这样,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醒来,用冰水洗漱完毕后,我又开心地上路了。喧哗的溪流上笼罩着一层冰雾,几棵瘦弱、稀疏的松树立在路旁。我吃过早饭一结账,发现总共花费七法郎——超支了。可是没关系,只要能在户外就行。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早晨的空气也格外清冽,整个村子一片安详。我一路往山上爬,突然看到眼前有块路牌。我望了望富尔卡的方向,又想起那个筋疲力尽的英国人;此刻,他应该正在回家的路上吧。感谢上帝我不必回家,也许,永远都不必了。于是,我走了左边的那条路,开始向戈特哈特进发。 站在山巅,环顾巍峨的群峰,俯瞰山下的村庄和那破旧的城堡,眺望远处旷野上凋敝的安德马特小镇。此情此景,实在令人雀跃。我果真还要下山吗? 这时,我发现有个人也在阔步前进。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伙子,穿着马裤,戴着登山帽,衬衫外面系着吊裤带。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吊在帆布包上的外套跟着一摇一晃。我见状不禁大笑,便放慢脚步等他,而他也马上朝我这边走来。 “你是要去隧道吗?”我问。 “对,”他回道,“你也去那儿?” “是啊,”我说,“那咱们一块儿走吧。”于是,我俩在石楠丛生的山岩间觅得一条小路,继续赶路。 小伙子皮肤很白,长了一脸雀斑。他来自巴塞尔(11),今年十七岁,在一家行李托运公司做文员——记得应该就是贡德朗兄弟公司吧。因为有一周的假期,所以他和那英国人一样,也打算出门环游一圈。不过,这人倒挺习惯走山路:据说,他还参加了运动俱乐部。你瞧他脚蹬厚钉鞋,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大步,毫不含糊就攀上了山岩。 我们伫立在山口之巅,但见开阔的山坡上片片残雪,就像落自明净的高天。峡谷里满是滚落的乱石,溜滑光秃,大如房舍,小若鹅卵。一条马路迤逦其间,悄无声息,穿过这高山上的绝世荒凉,耳边唯有溪水在琤 作响。天心里,雪坡上,峡谷的乱石丛中,到处洒满了朝晖:这便是一切。我们正默默从北国穿越到南方。 可是,埃米尔就要坐火车回头了:等傍晚过了隧道,他会在格舍嫩(12)继续他的环游。而我将一路前行,跨越世界的屋脊,从北国进入南国,所以心情特别愉快。 两个人在缓坡上攀行了许久,眼看头顶的陡坡越变越矮,越来越向后退。天空似乎近在咫尺,而我们就行走在那苍穹下。 自此,峡谷也愈渐开阔,一片空旷之地映入眼帘:那是山口的巅顶。这里也有低矮的营房和士兵。我们听到枪响,于是便驻足观望。只见湛蓝的天幕下,微淡的硝烟从雪坡上腾起,几个渺小的黑影穿过雪地。接着,又是一记步枪的裂响,回荡在山巅的稀薄空气里,听来是那么干燥而不真切。 “太美了。”埃米尔大为赞叹。 “是啊,很漂亮。”我附和道。 “在山顶上射击,在雪坡上演练,这简直太棒了。” 然后,他开始向我讲述士兵生活是如何艰苦,操练任务又是如何繁重。 “你难道不想当兵吗?”我问。 “不,我想。我想当兵,我想服兵役。” “为什么?”我追问道。 “为了锻炼身体和意志,为了变得更坚强。” “瑞士人都很想当兵吗?”我又问。 “是啊——都很想。这对个人有好处,而且还可以团结大家。再说了,前后也就一年时间,挺合适。在德国得要三年,时间拖太长,不好。” 于是,我便告诉他巴伐利亚的士兵是多么痛恨服兵役。 “是啊,”他说,“德国人就这样。体制不同。我们的好很多;在瑞士,当兵是很快乐的事。我很想去。” 就这样,我们眼看士兵像一个个黑点,缓慢爬过高处的雪地,接着,耳边不时传来脆裂而诡异的枪响。 然后,就听有人在吹口哨,士兵们吵吵嚷嚷的。我们打算走平地,再翻过前方的桥。于是,两人加快脚步,从山坡下来,奔向远处那座修道院改建的宾馆。山顶上,湖边芦苇丛生,水面映现着幽蓝、透明的光。这真是一片奇异的荒地:湖水、泥沼、巉岩、山路,在山脊两侧雪坡的环抱里,在触手可及的天幕笼罩下。 这时,那士兵又开始大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 “他说,我们要是不跑,就别想过桥了。”埃米尔解释道。 “我可不想跑。”我说。 于是,我们只好匆忙向前,翻过了桥;只见桥上站着那个放哨的士兵。 “想挨枪子儿吗?”等我们走到近前,他怒斥道。 “不了,谢谢。”我说。 埃米尔脸色凝重。 “要是这会儿没过去,还得等多久?”他见我俩已经安全脱险,于是便问那哨兵。 “得等到一点钟。”对方回道。 “两小时!”埃米尔出奇地兴奋,“本来,咱们得在这儿再等两小时。他很火大,怪我们怎么不快跑。”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我们阔步走过平地,来到了宾馆。进门以后,两人各点了一杯热牛奶。我说的是德语,可那俏丽的女侍者气质优雅却很高傲,她还是用法语回答我。她很瞧不起我们,把我们当废物、穷光蛋。埃米尔有些窘迫,可我们还是冲她笑笑。于是她恼了,在吸烟室里拉高嗓门,用法语说: “Du lait chaud pour les chameaux.” “她说‘给骆驼喝的热牛奶’。”我翻译给埃米尔听。小伙子听了又困惑又气愤。 然后,我敲敲桌面,招呼女侍者过来: “服务员!” 她忿忿地走到门口。 “再来两杯骆驼喝的牛奶。”我说。 于是,就见她一把掳走桌上的杯子,什么话也没说,气鼓鼓地走开了。 然而,这次端牛奶来的却不是她,而是换了个德国姑娘。我和埃米尔见状不禁大笑,那姑娘也只好跟着苦笑。 出了宾馆,我们重新踏上旅程。埃米尔卷起袖管,放下衣领,然后敞开胸口,像是已经受不了了。也难怪,这时候正值晌午,日头特别晒。你别说,他背个大背包的样子,还真挺像那法国女侍者说的骆驼。 我们走的是下坡路。在距离宾馆的不远处,山势陡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山顶的洼地延伸下来。 由南坡下山要远比从北坡上山艰险得多,但也壮观得多。南坡的山岩嶙峋、陡峭,溪水飞流直下。那已不是连绵的水流,而是奔泻、喧哗的瀑布,落入远处黑暗的溪谷。 但在这艳阳高照的南坡上,山路蜿蜒迂回,绕了无数圈,总是又回到起点。爬坡的骡子就像推磨似的,一直在原地打转。 因为埃米尔非要走小路,所以我们便像瀑布般哗啦啦地一直往下冲,从高层跳到低层,只在其间稍事休息。 而且,这一旦开始,就再也刹不住。我们仿佛两块石头,不断颠簸着往下滚。埃米尔简直乐开了花。他一边弹跳,一边挥动着细瘦、白皙的裸臂,胸口渐渐变得绯红。这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运动俱乐部。所以,我们就这样一路颠簸、下冲、腾跳。 南坡上阳光灿烂,蓊蓊郁郁的树丛、幽幽暗暗的山阴,简直美不胜收。这让我不禁想起歌德,想起那个浪漫的年代: “你可知那柠檬花开的土地?”(13) 两个人跟随着奔腾的溪流,跌跌撞撞直奔山下的南国而去。然而,这么走终究太累人。我们在溪谷里行色匆匆,两旁全是耸峙的危岩。头顶的岩脊上杂树丛生,脚下的幽谷里林木葱茏。就这样,我们一直向下、向下。 渐渐地,溪谷越来越宽广,终于,开阔的谷口出现在前方。放眼望去,艾罗洛(14)已远在我们脚下,铁路从隧道口迤逦而出,整个山谷恰似一只丰饶而明媚的羊角。 可怜的埃米尔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比我还累。这一路,他穿着大靴子横冲直撞,脚趾不免受伤疼痛。所以,一俟来到开阔的谷口,我们便放缓了脚步。埃米尔不说话了。 这谷口看似温驯而有古风,不禁令我遥想起罗马时代。我很愿意相信,古罗马的军团曾在此安营扎寨,而那啮噬灌木的羊群便是当时的遗种。 但就在这时,瑞士军队的营房却再次映入眼帘;我们再次陷入了枪响与军演的包围之中。埃米尔和我又饿又累,但我们仍然不徐不疾地走着。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非常奇妙的是,这世界的南坡晴朗、干燥又古老,简直与北坡有着天壤之别。或许,牧神潘就栖居在那烈日曝晒的山岩中,在那苍劲、阴翳的树丛里。你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血液里,化为了纯粹而灿烂的记忆。所以,我便悠然向山下的艾罗洛走去。 山下的街道全都散发着意大利的气息。屋外阳光明媚,屋内阴晦幽暗。而且和意大利一样,这里的路旁也栽种着月桂树。可怜的埃米尔突然感觉自己来到了国外。他捋下袖管,收紧领口,重新穿上外套,竖起衣领。他突然脸色发白,神色变得异样,一种陌生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我看见一家卖葡萄的蔬果店,正宗意大利风格,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葡萄怎么卖?”这是我到南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六十块钱一公斤。”看店的姑娘说。 那葡萄果然好吃,就跟意大利酒似的。 埃米尔和我一边往车站走,一边尝着香甜的黑葡萄。 小伙子已经穷得叮当响,所以我们只好在车站找了家三流的小饭馆。他点了啤酒、面包和香肠,我点了汤、煮牛肉和蔬菜。 饭菜端上来,分量还真不少。我见女侍者正忙着给别桌上朗姆酒咖啡,便趁机给埃米尔也拿了一副刀叉和汤匙,好让他分享我的那份饭菜。那侍者——三十五岁的女人——转身回来,看到这情形,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我抬头冲她憨笑,于是,她也只好报以会心的微笑。 “呵,看起来不错啊。”埃米尔窃喜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腼腆。虽然那只是一家车站的饭店,可我们俩竟然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两人往月台上一坐,动也不动,等着火车进站。这地方很像意大利,连等车都那么融洽、愉快;明媚的阳光下,热闹的世间一片祥和、温馨。 我决定花一法郎来趟火车之旅,于是便选好目的地,买了车票。我买的是三等座,票价一法郎二十生丁。过了一会儿,车来了,我起身和埃米尔道别。他一直向我挥手,直到我淡出视线。很遗憾,他必须在此返回,虽然他其实很想继续前行。 火车在提契诺河谷(15)里行驶了十几英里。一路上,我始终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对面坐了两个胖墩墩的神父,都穿着很女气的黑衣。 出了车站,头一回感到这么不舒服。我怎么在这偏僻的地方下车?难道接着要改走那荒凉的公路?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开始挪动脚步。晚饭时间快到了。 这些意大利的公路,崭新、规整,完全属于机器生活。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从前的马路一路都是好景,到达只是它婉曲的目的,而眼前的这些新马路却死气沉沉的,比全世界的废墟还要荒凉。 我在提契诺河谷里一路跋涉,朝着贝林佐纳(16)的方向。河谷或许很美丽吧: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条公路,宽阔、崭新,时常与铁道并行,经过采石场、零星的厂房,还有大小的村庄。一路上,满目都是污秽、肮脏,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而且,这污秽已经渗透到意大利人的生活中,假设此前并非如此的话。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采石场、制造厂,成片的宿舍楼突兀地耸立在路边,高大、灰暗、荒凉。楼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孩子正在玩耍,脏兮兮的男人在一旁懒散地瘫坐着。一切仿佛都处于重压之下。 走在提契诺河谷的公路上,我再次感受到这新世界的恐怖,感受到它的悄然降临。这感觉在郊区、在城市的边缘尤为强烈:随着房屋的步步进逼,土地正在遭受破坏。在英国,情况也是如此。然而,相比于在意大利公路上感受到的恐怖,这都不算什么。你看那些四四方方的建筑,像盲目的庞然大物,从受伤的土地上陡然而起,周身散发着一种恶毒的气息,残害并毁灭着生命。 一切似乎就发生在农民背井离乡、进工厂上班的那一刻。这之后,整个变化便渗透到每个角落。如今,生活已经变成出卖自我的奴工:修桥铺路、采石挖矿,这些都已沦为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苦役。每个人只是忙着自己的工作;除了赚钱和摆脱旧体制,再也没有其他目的。 这些意大利的苦工从早做到晚,将生命全部耗费在无聊又粗暴的苦役上。他们是世界的苦工。他们埋头苦干,对周遭的世界全然不顾,对尘土与丑恶熟视无睹。 整个社会架构似乎正在坍塌;在崩解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盲动,就像奶酪里蠕动的蛆虫。公路、铁道相继建成,石料、矿产大量开采。然而,可怕的是,整个生活的机体、整个社会结构却在以一种风化、腐烂的方式慢慢裂解。似乎,我们最终将只剩下一套发达的公路、铁路和产业系统;与此同时,一个乱世正在这些造物之上孕育诞生。人类亲手打造出一个钢铁的躯壳,然后,便任凭社会的机体在其中破碎、朽坏。这是极为骇人的领悟,而这样的恐惧我在意大利的新马路上感受尤为强烈。 对我而言,提契诺河谷的这段回忆就仿佛一场噩梦。不过,所幸我终于在夜色中抵达了贝林佐纳。站在闹市的中心,你仍能感受到鲜活的传统。因为只有在极端情况下,譬如风干与腐化,传统才会分崩离析。 第二天早上,当我离开贝林佐纳的时候,恐惧感再度来袭:崭新、邪恶的公路,簇拥的四方大楼,躁动不安的苦工。只有看到开车进城的果农,才叫人稍觉安慰。可是,我也惧怕这些人,因为同样的精神也已侵入他们的内心。 在瑞士,我再也快乐不起来,就算品尝美味的黑莓,就算来到洛迦诺(17),就算欣赏着马焦雷湖(18)的美景。我内心郁积着深沉的恐惧,惧怕那太过残酷的崩坏与分裂。 路过一家小客栈,主人特别好客。他走进自家花园,把时鲜的葡萄、苹果和桃子连叶摘下来,一股脑儿堆在我面前。这是个意大利血统的瑞士人,从前在伯尔尼的银行上班;如今退休在家,买下父亲遗留的房产,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此人年纪五十上下,每天只管莳花弄草,把客栈全都交给女儿打理。 他拽住我,聊意大利,聊瑞士,聊工作,聊生活。他退休了,自由了。然而,那自由也只是名义上的,只是摆脱了工作的奴役。他深知,自己终于逃离的制度仍将存在,并且会吞噬他的子子孙孙。他自己多少躲进了旧时的生活。可是,当和我一起走上山坡,眺望远方卢加诺的公路,这时他便立刻发现,其实这旧秩序也在一点点破裂、瓦解。 他为什么和我聊这些?好像我满怀着什么希望似的,好像我代表了什么正面的真理,足以抵抗那从山下步步进逼的负面真理。我又害怕起来,于是在马路上加快了脚步,匆忙经过林立的房屋,那灰暗、粗糙、从腐坏里长出的结晶。 我看见有个姑娘裸露着一双美腿,脚踝跟铜片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正在葡萄园边上的地里干活儿。我瞬间被她美丽的胴体迷住了,于是便驻足观看。 然后,她开始冲我叫喊,我听不懂那口音,只觉得她是在取笑我、捉弄我。她的声音很沙哑,而且充满了挑衅。我心里发怵,只好继续赶路。 我在卢加诺住的是一家德国旅馆。记得那时坐在湖畔暗处的长椅上,望着树下、路灯下往来的游人漫步于湖滨。我至今仍能想见那一张张脸: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似乎这里,这个度假胜地,正是一切崩溃的要害、裂解与腐坏的中心。那些在湖滨徘徊的人潮干裂、易碎;那些出入于酒店的男女,看似衣冠楚楚,实则居心不良。普通的访客、闲散的游人、工匠、青年、城里人,大家都在纵情调笑、揶揄。而这简直荒淫、邪恶到近乎下流。 我在这群人中间坐了很久,脑海里一直浮现出那个古铜肤色的姑娘。最后,我起身回到旅馆,在休息厅翻了一会儿报纸。这里和湖滨一样,森然恐怖,虽然感觉没有那么强烈。 然后,我就上床了。这旅馆就建在斜坡的口子上,也不知为何至今未曾发生天灾,将那些山全部推倒。 次日清晨,我沿着湖岸散步,想找艘轮船渡我到终点。要说这卢加诺湖,其实并不美,不过是风景如画罢了。我想,当年罗马人兴许来过这里。 然后,我便坐船来到湖区的下游。上岸后,沿铁道一路走,突然见一帮人在大吼大叫。他们拽住一头浅白、高大的公牛,正要给它钉蹄铁。悬在半空的公牛又是猛踢、又是冲撞,死也不肯就范。只见它那苍白、软滑的躯体奋力挣扎着,刚烈、激愤,不停抽搐,而一旁的男女却用绳索勒住它,拼命往下摁。我觉得这情景实在太诡异。然而,那公牛一直扭动、翻腾,有几个人根本缚不住它。于是,大伙儿只好退到路边;地上剩下一摊滚烫的牛粪。这时,公牛又开始挣扎、扑腾,围观的男子也跟着一起嚎叫,半是得意,半是嘲笑。 我实在不忍心看,只好继续赶路。这段路也到处尘土飞扬,但却没那么恐怖,也许是比较早建成通车吧。 基亚索(19)是座沉闷的小城。我在城里喝了杯咖啡,然后就去海关看那进出的人潮。瑞士和意大利的海关办事处相距仅咫尺之遥,每个人来这里都必须停步接受检查。我走进办事处,把帆布背包打开给工作人员看,随后便跳上有轨电车,直奔科摩湖而去。 电车上多是衣着讲究的女人,时髦却很矜持。她们有的坐火车刚到基亚索,有的则一直在市中心购物。 到了终点站,在我前面下车的姑娘把阳伞忘在了车上。我自知灰头土脸,容易被人当作筑路工。可是,我却忘了该什么时候下车。 “抱歉,这位小姐,”我叫住那姑娘。她回头鄙夷地瞪了我一眼——“呵,原来并不是什么贵小姐啊,”我一瞧她那样子,自言自语道——“您把阳伞忘车上了。” 只见她一转身,向座位狂奔而去,跟丢了魂似的!我站在旁边,目睹了她的一举一动。然后,她走到马路上,往树荫下一站,呵,还真是个倔丫头。 我对科摩湖的观感和对卢加诺一样:当年罗马人来到的时候,这必定是个美妙至极的所在。可如今,这里别墅林立,依然美妙的或许只剩下那日出了吧。 随后,我坐船到了下游的科摩,晚上投宿在一家石窟模样的老客栈,那地方很不错,人也非常亲切。第二天一早,出了客栈,到城里逛了一圈。先是那科摩大教堂,祥和与古朴之中依然焕发着昔日的光辉。接着又到了市场,发现有人在批发贩售栗子,一堆堆、一袋袋鲜亮、棕色的栗子,买卖的农民都很起劲。我在想,大概一百年前,科摩这地方就已相当繁华,而如今它更成了国际大都会。于是乎,教堂逐渐沦为古迹,博物馆变成了景点,到处弥漫着享乐至上的铜臭味。我不敢再冒险步行去米兰,所以就坐上了火车。周六的午后,闲坐在米兰的大教堂广场(20),手捧一杯金巴利苦酒,旁观周围的意大利城市人纵情地饮酒、谈笑。我发现,这里的生活依然蓬勃而有生气,但崩解的力量也同样强大。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占据了人的身体与心灵。然而,一切都在散发着同样的恶臭:一切都在机械化,人类生活的全盘机械化。 * * * (1) 卢塞恩(Lucerne),瑞士中北部城市,以湖山美景著称。 (2) 里吉山(Mt. Rigi),瑞士中部著名山脉,素有“山中王后”的美誉。 (3) 出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5节:“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 (4) 富尔卡山口(the Furka Pass),位于瑞士境内,阿尔卑斯山著名隘口之一,海拔2 429米。 (5) 罗纳冰河(the Rhône Glacier),位于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区,系日内瓦湖的主要水源之一。 (6) 安德马特(Andermatt),沟通瑞士东西南北的要冲,位于富尔卡山口的东侧。 (7) 茵特拉肯(Interlaken),瑞士著名度假胜地,因地处两湖之间而得名。 (8) 埃克塞西奥(Excelsior),男子名,有“奋进向上”之意。 (9) 斯凯格内斯(Skegness)、博格诺(Bognor)均为英国著名的海滨度假胜地。 (10) 戈特哈特隧道(the Gotthard Tunnel)全长15公里,1881年竣工。行经此处的铁路穿过阿尔卑斯山,是沟通欧陆南北的重要国际线。 (11) 巴塞尔(Basel),瑞士西北部城市,位于莱茵河畔、法德两国交界处。 (12) 格舍嫩(Göschenen),位于戈特哈特铁路隧道的北端,系重要的铁路枢纽。 (13) 出自歌德的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第3卷第1章),曾谱为歌曲,广为传唱。 (14) 艾罗洛(Airolo),瑞士铁路枢纽,位于戈特哈特隧道的南口。 (15) 提契诺河谷(the Ticino Valley),位于瑞士南部与意大利接壤处。 (16) 贝林佐纳(Bellinzona),位于阿尔卑斯山脚下,提契诺河东岸,以古堡而闻名世界。 (17) 洛迦诺(Locarno),瑞士南方小城,地处马焦雷湖北端,居民多以意大利语为母语。 (18) 马焦雷湖(Lago Maggiore),长68公里、宽3—5公里,位于阿尔卑斯山南麓,瑞士和意大利的边界。 (19) 基亚索(Chiasso),瑞士最南端城市,位于瑞士与意大利的边界。 (20) 大教堂广场(Cathedral Square),位于米兰市中心,系一长方形广场,占地17 000平方米。广场中央竖立着国王厄玛努埃尔二世的骑马铜像,四周有拱廊、大教堂及博物馆等重要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