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漂泊的灵魂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7220 [book_dec]《漂泊的灵魂》由《早春》、《怀念克努尔普》和《结局》三篇连续性的小说组成,是黑塞著名的“流浪汉体”小说。主人翁克努尔普是个和蔼的流浪汉,流落于城镇之间,寄居于友人的住处,吃着友人们给的食物。克努尔普一直不愿受制于任何行业、地方或是人,甚至还离弃了与自己一同徒步旅行的同伴,而与他一同徒步旅行的同伴很可能就是赫尔曼·黑塞本人。克努尔普的流亡是幸福的、专注于自我的。然而,《漂泊的灵魂》背后隐藏的是一个艺术家的良知,在这个艺术家眼里,自己的解放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没有道德可言的。克努尔普在一场暴风雪中死去,他来到上帝面前,坦诚自己虚度了一生。然而,克努尔普却被告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带去对自由的一点思念之情。 [book_img]Z_10266.jpg [book_title]黑塞的生平与《漂泊的灵魂》 故乡与少年时代 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于德国南部的小镇卡尔夫。 “在不来梅与那不勒斯之间,在维也纳与新加坡之间,我看过不计其数的美丽城市……可是,在我所知道的城市中,最美的还是纳格尔河畔的卡尔夫。那是席瓦本黑色森林里的古老小城。”正如黑塞自己所说的,卡尔夫的确是温馨的美丽小城。在今天,清澈的小溪依然静静地流过布满森林的小丘,潺潺的水声,总是不禁令人发出思古之幽情。他甚至认为和少年时代终日垂钓于旁的石桥相比,佛罗伦萨大教堂的广场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对黑塞而言,这绝不夸张。虽然他在出生地居住的岁月并不长,可是却特别怀念这里,他曾多次描述卡尔夫和周边的情景。卡尔夫虽然不大,但也有郡公所,知名的新教出版社也在这里。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城,随着季节的转移,空气中总是充满了新鲜的干草气味和又酸又甜的苹果芳香。在这里,城市与乡村、文化与大自然融合成了一体。只要提起卡尔夫,不论是垂钓的地方,或老人那令人感到害怕的怪癖,以及小狗和小鸟,少年黑塞都了如指掌。这些都在《心灵的归宿——在轮下》和《美丽的青春》等作品中酝酿出独特的气氛。 卡尔夫不仅是黑塞出生的故乡,也是他文学的故乡,从纳格尔河到涅卡河的席瓦本地区,诞生出南勒、赫夫、梅里克、赫尔达林等许多诗人。黑塞的诗人气质也植根在这样的沃土上,该地区的自然与文化更培育出他的文学涵养。因此黑塞写了40篇描绘乡土的散文作品,以及《制皮匠之乡》两卷,此外,描述故乡的诗也有不少。年轻时即离开故乡,而又如此多彩多姿地描写故乡的作家并不多见。对黑塞来说,少年时代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卡尔夫虽然远离主要道路,但黑塞一家人和广大的世界却有着密切的关联。父亲约翰涅斯·黑塞是德国北部的俄国后裔,出生于波罗的海的亚斯特南,年轻时即立志为新教传道,在瑞士的巴塞尔接受完教育,然后到印度从事传教。黑塞的母亲玛丽出生于印度,她的父亲是著名的传教士赫尔曼·肯德尔特。赫尔曼·肯德尔特是在德国南部被称为“圣经肯德尔特”的牧师家庭出生,也是著名的印度学者。黑塞的母亲也是诗人,和英国传教士艾森巴古结婚后,在恒河上游从事艰苦的传教。丈夫病故后回到卡尔夫父亲肯德尔特家里,在新教出版社帮忙处理一些工作。约翰涅斯·黑塞也在印度染病归国,奉巴塞尔传教本部之令到卡尔夫担任助手。于是,玛丽在32岁时和小5岁的约翰涅斯再婚,于是诞生了诗人黑塞。 就这样,黑塞在富饶的德国诗人的环境中成长,同时接受了世界公民般的血统,和东方发生密切的关联。这对他的思想和文学的进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外祖父赫尔曼·肯德尔特,精通希腊语和梵语等多种语言,同时也研究基督教与印度的宗教。黑塞就在这位伟大的外祖父神秘的感化下成长。他在《魔术师的童年》自传式的片断中说,小时候很希望将来成为一名魔术师。这一定是受到充满神秘气氛的外祖父的影响。并且正如他所盼望的,他成了语言的魔术师,也就是诗人。 可是,在体验故乡那独具山川与森林之美的大自然,以及外祖父那融合东西方宗教的精神世界之前,4岁的黑塞和一家人移居到了巴塞尔,父亲决定在传教本部致力于海外传教的工作。巴塞尔是横跨莱茵河的新旧兼具的文化都市,日后黑塞就在此以新进作家的姿态跃登文坛。他就在郊区的传教总部,和蝴蝶、蒲公英以及蓝天为友,在孤独的草原上成长。他是个性格内向、顽固而又激烈的孩子。就连极有耐心的母亲也常感叹他的难以管教。黑塞也感觉到自己的智慧和精力过人。从4岁起他就能创造出歌曲之类的东西,用自己的旋律在口中哼唱出来。诗人的美丽狂热似乎已经在他的心中激荡了。直到他找到用创造来发泄为止,黑塞的迷惑始终不曾间断。 9岁时黑塞回到了卡尔夫,因为父母又要协助外祖父处理新教出版事业。在以后的8年岁月里,他从故乡的人与自然中摄取了一生也写不尽的素材。用他纤细的感觉去体味喜悦与眼泪,幸福与不幸,善与恶,明与暗。这些感情反映在《我的幼年时代》《儿童的心》《中断的上课时间》等短篇,以及《在轮下》和《彷徨少年时》等长篇里。看到污秽和罪恶不但在神圣的牧师家里出入,也在有如天使般的孩童心中浮现,使得他感到恐怖颤栗,同时也对此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这促生了他日后从事文学创作的萌芽。 离开神学预备学校前后 对黑塞而言,和外祖父以及父亲一样成为新教牧师,似乎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因此从墨尔布隆神学预备学校毕业后,在杜宾根大学专攻神学是明摆在眼前的一条路。如果能以公费完成学业,保证一生可以成为受人尊敬的牧师。可是黑塞与生俱来的流浪者性格,使他主动离开这条安全又稳当的路,但也因为这样的堕落和受难,才有诗人黑塞的诞生。 为了准备精英云集的神学预备学校入学考试,黑塞离开家,转学到哥宾根的拉丁语学校(主修古典语的高中)。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太任性,父母从教育的观点出发把他送到外地就读。严格但理解儿童心理的校长,掌握了黑塞反抗的心理。总算没有白费心力,他通过考试,1891年9月进入墨尔布隆的神学预备学校,但只在此就读了半年左右。那里的自然景色极其平凡,有一片小小的水塘,另外还有疏疏落落的森林和耕地。并且有12世纪建成的罗马式教会建筑,高贵典雅。也有据传是16世纪浮士德博士尝试炼金术而惨遭杀身之祸处的浮士德塔,阴森恐怖。在墨尔布隆的生活,给黑塞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是《在轮下》,在《知识与爱情》中,也以玛莉亚布隆之名以此作为舞台。最后的巨作《玻璃珠游戏》中的宗教团体也使人联想到墨尔布隆。虽然他是很痛苦地离开了此地,但日后墨尔布隆却成了他文学的无尽泉源。就读神学预备学校前后的心境,他在《心灵的归宿》中有近乎事实的描述,可是根据当时的书信,他的寄宿生活似乎比小说里写的更快乐一些。并且,“从13岁起,就一心想做诗人”的心情已经非常明确,而且愈来愈难以抑制。另外,学校的填鸭式教育和一板一眼的寄宿生活不断地压抑他内心的欲求,最后终于演变成“内在的暴风雨”爆发出来。 1892年3月7日,他逃离神学预备学校。虽然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但老师们却把他视为危险人物,对他另眼看待,因而黑塞身心失去平衡,为失眠和神经衰弱而苦,结果这一年的5月退学,被送到距离几小时路程的保尔疗养地,交给以精神疗法闻名的牧师治疗。可是他借钱买手枪,有自杀的倾向,情况异常。于是为了转变他的心情,又把他送到了巴塞尔的老朋友家,托付给别的牧师照管。 情况终于有些稳定下来,因此,这一年的11月转学到肯席达特的高中。他的年纪比同班的学生大两岁,古典语虽然出类拔萃,但法语和几何却落后很多,想跟上进度实在是非常吃力。这时候他又卖掉了教科书去买手枪,使母亲感到惶恐不已。这个脱轨的学生终日沉迷在屠格涅夫和海涅的作品里,只有诗才能激起他的热情。父母认为做诗人,生活无法获得保障,而他对自己的诗才也没有信心,找不到可以走向诗人的路。再三彷徨的结果,被老师视为异端的天才学生终于结束学业,为11个月的高中生活谱下了休止符。 休学后立刻到亚史林根的书店当见习生,但3天后就逃之夭夭了。看起来黑塞做什么都不行,将来不像是会有出息的人。他自己也陷入了绝望,写出忧郁的歌曲,用自己的节奏唱出来。为了这个孩子弄得身心交瘁的母亲,一边听他唱悲哀的歌曲,一边为这个彷徨迷惑的孩子不断地祈祷。母亲的爱终于使黑塞重新站了起来。自我毁灭的《在轮下》中的男主角没有母亲,是小说和事实的最大差异。 大约有七个月的时间,他帮父亲处理工作,有时候也做做园丁的工作。可是看到母亲备受骨头软化症的折磨,实在不忍心再让她操心,于是1894年6月,17岁的他到卡尔夫的工厂做见习工。神学预备学校的高材生开始做磨齿轮的工作,他的起步比同班同学晚了许多,肉体上受尽痛苦,精神上也感到屈辱,但现实的生活给了他很好的锻炼。他一面劳动,一面将家里丰富的世界名著藏书全都看完。他明白想成为诗人唯有靠自己的力量。他在文学领域中独自摸索学习,虽然遭逢了不少失败,但正是由于这刻骨的悲痛经验才使得黑塞成为了诗人。创造新东西的诗人所产生的苦恼比一般人大,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另一方面,在做见习工的同时,他也向姐姐学英语,考虑移民到巴西去。可见他依然处于彷徨中,但已经从绝望的浑浑噩噩中重新站起来却是不争的事实。黑塞在晚年的《玻璃珠游戏》中说:“神送给我们绝望不是要杀死我们,而是想唤醒我们心里的新生命。”这可能是从他少年时代的亲身体验中所发出的肺腑之言。 作诗的书店店员 一年三个月的工厂生活,无论是从锻炼身心方面看来,或是从了解劳动者以及实业世界看来,他的汗水都没有白流。可是黑塞仍旧希望以书为业,他从报纸的求职广告上应征工作后有了消息,便立刻辞去了工厂的工作,1895年10月,到不远的大学城杜宾根的赫肯豪书店当见习员。如果从神学预备学校正式毕业,本来应该成为那里的大学生的,但现在却是卖书给大学生的身份。他忍受这种自卑感,诚实勤奋工作的同时,除热忱地阅读歌德与浪漫派的作品,也尝试作诗。19岁时,首次在维也纳的小杂志发表诗作。三年后成为正式的店员,在经济上也能自立。1899年,22岁时的他便自费出版了处女诗集《浪漫之歌》。同年一家声誉不错的出版社也出版了他的散文小品集《午夜后的一小时》,并得到利鲁克的赏识,但这两本书都只卖出了五十多本,可以说是惨不忍睹的起步。但是不久,《浪漫之歌》受到《山的那一方》的诗人卡尔·布塞的激赏,黑塞的《诗集》(1902年)因而加入新德国诗人双书的行列中。 可是,老板很看不惯写书的店员,这一年的秋天,黑塞转到巴塞尔的旧书店。同时,到瑞士和意大利北部旅行,使他逐渐从自虐的忧郁和幻想的唯美主义中解放出来。在新的世纪开始时出版的诗文集《赫尔曼·洛雪尔》虽然还充满杜宾根时代世纪末的忧郁气氛,但也显出从那里脱离出来的痕迹。同时也表露出黑塞独特的抒情和富有音乐性的文体的魅力。这本书得到了柏林近代文学最具代表性的出版社费舍的好评。1904年,该社出版了《乡愁》,这部教养小说以清新的文体和生动的生活感情获得广大读者的广泛回响。黑塞在27岁时一举成名。在长久彷徨之后,这算是迟来的春天。 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 虽然成为畅销作家,但他并没有去柏林,而是在莱茵河畔的乡下和大他9岁的玛莉亚结婚,开始了原始的田园生活,和白云流水相伴的日子给他带来了可观的收获。在那里,他完成了自传小说《在轮下》与音乐家小说《生命之歌》两个长篇,还有《美丽的青春》等许多中短篇,以及诗与随笔。在勤快地写作的同时,他也担任慕尼黑《三月》杂志的编辑,这份杂志对批判讽刺皇帝独裁统治不遗余力。 在这期间,妻子为他生了3个男孩,看似一切都很顺利,但作家生活带来的倦怠感,以及对欧洲感到厌倦,1911年夏天起直到年底,他前往新加坡、苏门答腊、锡兰等地旅行,写成诗文集《印度纪行》。东南亚的殖民地当然不能激发他沉滞的心,但却加强了他的世界主义意识。回国后搬到瑞士首都伯尔尼郊区居住。具有艺术家气质的钢琴家玛莉亚夫人,忧郁症愈来愈严重,家庭面临危机。黑塞把他的苦恼写成了小说《艺术家的命运》,无疑道出自己婚姻生活破裂的先兆。唯一维系夫妻关系的爱子的死亡,陷入离婚的窘境,可是男主角还是克服了一切悲伤,为艺术而活了下来。这本小说出版后,那5年之间,现实中的黑塞就是以这样的意志活下来的。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1月,黑塞以《朋友啊,放弃那种笔调!》的评论,呼吁文化人不要煽动憎恨敌国,要求停止盲目地赞美战争。这是“爱比憎恨美,理解比愤怒强,和平比战争高贵”的人道主义诉求,黑塞立刻被德国视为背叛者、卖国贼而受到弹劾,也受到新闻媒体的排斥。他陷入了困境,但依然主张和平主义的立场,同时为慰问德国俘虏积极工作。有同样的主张,同为战争牺牲者的罗曼·罗兰,与黑塞产生了共鸣,拜访他在伯尔尼的家并结为挚友。对孤立的黑塞而言,这是他心灵上的最大支柱。两人那基于和平与人道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罗曼·罗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去世为止。后来黑塞将政治随笔集《战争与和平》献给罗曼·罗兰,两人的书信也加上黑塞的水彩画插图出版。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黑塞清算过去的一切,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上,为恢复本来的自己,严格地反省内在的心灵,以辛克莱的笔名发表问题小说《彷徨少年时》。这本小说对战败后成为虚脱状态的德国青年产生雷击般的刺激,影响深远。无名的新人获颁柏林市新人文学奖——方达诺奖,不久便发现作者是黑塞,于是收回新人奖,改以黑塞的作品出版《彷徨少年时》。历经失去祖国、朋友、收入、家庭的苦难,第二个黑塞诞生了。 战争中的压抑已经解除,创作欲有如泉涌。黑塞一个人住在瑞士南部的蒙达纽拉,开始写有强烈色彩的《克林梭最后的夏日》以及具有精神分析手法、风格迥异的中篇。创作童话《梅尔恩》横跨了和平明朗的时代与黑暗艰苦的分裂时期。但是,为了活下去,是需要某种慰藉的,因此黑塞从战争末期开始画水彩画。文与诗及画的作品《流浪》与《画家的故事》(均为1920年)就是这样诞生的。他在严格自我追究的创作中获得了愉快的解放。 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前后 通往内在心灵之路的巅峰是副标题为“印度之诗”的《悉达多求道记》(1922年)。这是借用释迦牟尼出家以前的名字写成的故事,描述追求领悟的人的体验。热爱花红柳绿的万象,肯定一切原有的形态,以此作为最高境地的志向。可是大战后的现实社会,不论国家还是个人都走向追求物质的利己主义,失去了神,灵魂也变得轻薄。在这样的世界里,黑塞感觉到自己脱离了这个社会,成了局外人。为神经衰弱与神经痛所折磨的他,在温泉疗养期间执笔的《温泉疗养客》、长篇《荒原狼》以及限定版的诗集《危机》中,严厉批评了现实社会,并且也对自己的矛盾、丑恶及虚伪进行批判。 在这期间,他和精神病恶化的妻子离婚,和无名的年轻歌手露蒂·布恩卡结婚。第一任妻子大他9岁,而第二任妻子则小他20岁。他的再婚只维持了3年左右,在描述露蒂所带给他的欢喜与失望的《危机》(1928年)中,他已经提到了妮侬女士。曾经是讽刺画家杜鲁宾之妻的妮侬不久离婚,1931年在蒙达纽拉的新居和黑塞结婚。端丽而理智,又有高尚教养的妮侬成为黑塞最好的秘书,也是最佳的终身伴侣。和她结缡(指女子出嫁)后,黑塞不安定的生活以及创作终趋安定,进入成熟的境地。《知识与爱情》就是象征灵与肉的两个灵魂的排斥与友情的美丽故事,与精神分裂症的狂躁曲《荒原狼》相对,《知识与爱情》是用温暖的血调和了的奏鸣曲。 终于获得安定之际,又因为希特勒的暴政,使作为瑞士公民的黑塞无法获得安宁。他在险恶的政治情势下,写出追求真善美和信仰的人们到光之乡巡礼的超现实的故事《东方之旅》。而后再为战争与杂文文化的20世纪写出《玻璃珠游戏》,描述高度精神文化的理想之乡。这本融合东西学艺与睿智的大作,无法在战争中的德国出版,只能在瑞士战战兢兢地刊出。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1946年,这成为颁发给黑塞诺贝尔文学奖的直接契机。 此外,年老的黑塞也获得了几个大奖,但因痛风和眼疾的关系,他不得不放弃撰写长篇作品,只在小品和诗里表现出回味无穷的人生观察。特别是将读者视为“共同苦恼者”的他热心地给读者写信,并且把竹和山茶等东方植物种植在庭院里,以此寄思于禅,度过精研生死之道的晚年。而就在凝练出一首表白热爱生命的诗作后的一个夜晚,也就是1962年8月9日结束了他85年的一生。 总之,基本上作为一个杰出诗人的黑塞,无论小说、散文、随笔、评论,都在涌现那颗锐敏、深邃、致密心魂的洞察。他的作品几乎都是他自己每一阶段的心灵自传,淋漓洋溢着真挚的告白,可是他那不流于唯美、浪漫、矫情,充满诚恳和犀利解析的风格,如诗如画的节奏,宛如小提琴和钢琴的合奏曲,时而悠扬,时而低沉,带着浓郁诗质的乡愁和对生命执著的热爱,使黑塞的作品引起无数读者群的共鸣。 他对生命的讴歌是历经战斗、人世、折磨和历练之后的彻悟,不是苍白、浅薄、强说愁的无谓感伤。如果人生注定是往而不返的征程,而且是单程的生之历程,那么黑塞的作品确实能超越时空,传播给每一位爱好文学、热爱人生的人真实而又足资启发的佳妙讯息,带给我们面对命运挑战的勇气,因为黑塞是真诚的兄弟、勇者的榜样。他爱过、生活过、受伤过,但是他裹伤再战,而且把每一阶段的足迹留给世人,他的作品就是活生生的印证。 [book_title]早春 1890年刚开始,我们的朋友克努尔普被迫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星期。出院时已是2月中旬,天气变化不定,他才外出了两三天,就又开始发起烧来,非找一个住宿的地方不可。他是绝对不会缺少朋友的。在这样的地方,不管是如何小的城镇,也都会有人热烈欢迎他。在这方面,他非常引以为傲,就因为太过骄傲了,他甚至认为能够让朋友欢迎他,就是他赏赐给朋友的一种荣誉。 这次他想起了在雷希休特登的鞣皮匠艾密尔·罗特福斯。黄昏时分,下着雨,刮着西风,他轻叩已经关上的大门。 鞣皮匠在上面的房间里,把百叶窗打开一条罅缝,对着漆黑的小路喊道:“是谁在外头呢?不能等到天亮再来吗?” 疲倦之极的克努尔普,听到老朋友的声音,立刻精神抖擞。他想起好几年以前,同艾密尔·罗特福斯外出旅行一个月时所作的一首歌中的一节,于是就在一旁,抬头唱了起来: 疲倦的旅人 坐在酒馆里。 那不是别人 是我放荡的儿子。 鞣皮匠一把拉开百叶窗,身子探向窗外。 “克努尔普!是你吗?还是幽灵呢?” “是我呀!”克努尔普叫道,“你不能从楼梯下来吗?一定要从窗子上说话吗?” 朋友喜滋滋地飞奔下来,打开大门,用冒烟的小油灯照着访客的脸,使得克努尔普的眼睛眨个不停。 “快进来!”皮匠兴奋地喊道,把朋友拉进家里。“有话待会儿再说,晚餐还剩下一些,床也会替你铺好。真叫人吃惊,天气这么坏!你穿的可真是一双上等的好长靴啊!” 克努尔普任对方去问,去惊讶,兀自站在楼梯上仔细地把挽起的裤管放下来,稳稳地踩着脚步,在昏暗的灯光中上了楼,他已经有4年没有踏进这栋房子了。 到了楼上的走廊,他在房间门口停了一下,拉住叫他进去的皮匠的手。 “等等,”他轻声说道,“你结婚了吧?” “唔,那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你妻子并不认识我,说不定不欢迎我,我不想打扰你们。”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罗特福斯笑了起来,把门大大地打开,硬把克努尔普推进亮晃晃的房间里去。房间里,一张大餐桌上,一盏油灯用3根链子吊了起来。空气中飘溢着淡淡的烟草味,似有若无的烟柱向炙热的灯罩流去,在灯罩上方高高盘旋卷起后逐渐消去。餐桌上摆着报纸和一个塞满烟草的疑似猪膀胱的东西。一个少妇坐在贴着墙壁的小沙发上打瞌睡,仿佛被吵醒了一般跳了起来,又困惑又吃惊。克努尔普被雪亮的灯光弄得不知所措,眨眨眼睛,凝视女主人那淡灰色的眼珠,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这是我老婆,”皮匠笑着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克努尔普,以前我也对你说过,我们的客人当然是睡学徒的床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过,我们要先干一杯果子酒,总得给克努尔普一点什么吃的,肝肠还有吧?” 皮匠老婆跑了出去,克努尔普看着她的背影。 “你妻子有些吃惊呢!”他小声说道。不过,罗特福斯头都没有点。 “还没有孩子吗?”克努尔普问道。 这时候女主人已经转回来了。捧着一锡盘的肝肠,把盛面包的盘子放在一旁,盘子正中央有半条黑面包,切口仔细地朝下摆着,盘子边缘浮雕着一圈“今日亦赐我口粮”的字样。 “莉丝,你知道刚才克努尔普问我什么吗?” “别提了!”克努尔普阻止皮匠继续说下去。然后他微笑着把头转向女主人。 “总之,我说话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夫人。” “他问我们有孩子了吗?” “哎哟!”她笑着叫了起来,立刻又逃了出去。 “没有吗?”克努尔普等她出了房间后问道。 “没有,一个也没有,她并不急。事实上结婚后两三年之内也还是没有孩子的好。来,把手伸出来,吃吧!” 女主人拿来了装果子酒的灰青色瓷瓶,在旁边摆了3个酒杯,随后立刻斟得满满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娴熟。克努尔普看着她,露出了微笑。 “为健康干杯!”皮匠大声说道,把杯子伸向克努尔普。但是克努尔普显出地道的绅士本色,“还是先敬女士的好。祝您健康,夫人!干杯,老兄!”他喊道。 他们碰了杯,一饮而尽。罗特福斯喜形于色,向老婆眨眨眼睛,他想知道妻子是否也注意到自己的朋友是多么的彬彬有礼。 她早就注意到了。 “你看看人家,”她说道,“克努尔普先生比你有礼貌多了,很懂得规矩。” “过奖了,”客人说道,“谁都能照着别人教的那一套做的,要说起什么规矩不规矩,那就叫我太不好意思了,夫人。您的招待真是太周到了,使我感到就像住在第一流的饭店里一般呢!” “一点儿也不错,”皮匠笑道,“她是学过这一行的。” “真的吗?在哪里呢?令尊是哪家旅馆的老板呢?” “哪里,父亲早就躺在坟墓里了,我也几乎记不得了。不过,我在公牛屋旅馆待过两三年。您知道公牛屋旅馆吗?” “公牛屋旅馆?以前那是雷希休特登最好的旅馆呢!”克努尔普称赞道。 “现在也是,可不是吗?艾密尔。住在那里的,都是出差和游山玩水的人。” “我相信是那样的,夫人。您待在那里时,不但愉快,也一定存了不少钱!不过,我想还是自己的家里好吧!” 他享受般地把柔软的肝肠慢条斯理地涂在面包上,盘子边缘上搁着仔细剥下来的肠皮,偶尔啜一口金黄色的上等苹果酒。皮匠看着克努尔普那双纤细柔嫩的手,仿佛戏耍一般,细心地做着这些,内心里不禁涌起尊敬之情。女主人也满足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不过,看来你的气色并不怎么好。”接着,艾密尔·罗特福斯责备般地说了起来。克努尔普不得不坦承最近身体不适,曾经住过院。朋友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并且说永远真诚地为他准备好三餐和床铺。这虽然是克努尔普所期待的,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但他还是显得诚惶诚恐、犹豫不决,只简单地道了谢,说等明天再谈。 “关于这件事,明后天我们都可以再商量,”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反正时间有的是,再说我也不会马上离开这里的。” 他不喜欢为长远的将来设想什么、计划什么或承诺什么。要是将来不能如他所安排的那样,他就会觉得很不愉快。 “要是真的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克努尔普又说了起来,“那就非得去登记做你的学徒不可。” “开玩笑!”皮匠大声笑了起来,“你做我的学徒?你又不是什么皮匠,可不是吗?” “那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明白吗?皮匠也许是个了不起的工作,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我没有做那种工作的本事。不过,做了你的学徒,我的打工许可证不是很管用吗?医疗费用我会自己付的。” “你的许可证能让我看看吗?” 克努尔普把手伸进几乎全新的上衣前胸口袋里,掏出收在防水布袋里的东西。 皮匠看着那东西,笑了起来。 “真是太完美了!简直就像昨天早上才离开你母亲那里似的。” 随后他看了一下内容和证明印章,佩服得摇头晃脑。 “太齐全了!凡事经过你的手就会变得这么美好。” 把打工许可证制作得这般仔细,确实是克努尔普的嗜好之一。许可证上记载了四处停留过的地名,显示出他值得尊敬和引以为傲的勤勉生活。许可证做得非常完美,上面还有官府的证明,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他那频繁更动住处的流浪癖。这份公家发行的许可证中所表明的生活,是克努尔普创作出来的,他用各种不同的地名联系住这个捏造出来的生活。当然,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做出违法的事情。作为一个无业的流浪汉,法律也管不着他,只是在人们的轻蔑中生活过来而已。不过,若不是乡村的每个警察都对他网开一面的话,他的完美创作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乡村的警察都很尊敬这个开朗而有趣的人的那份诚挚和认真,都尽可能对他施以宽容。再说,他几乎没有什么前科,他不偷也不抢,到处都有杰出的朋友。因此,人们就把他当成家庭成员之一的可爱宠猫,让他通行无阻。在人们的忙碌生活中,猫总是那么悠闲、无忧无虑,像个高雅的绅士一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谁也不会在意的。 “不过,要是没有我来的话,你们现在早就上床了吧?”克努尔普收回许可证,大声说道。他站了起来,向女主人点头致意。 “走吧!罗特福斯,告诉我床铺在哪里。” 皮匠拿起灯,走在克努尔普前头,上了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走进学徒房间。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没有铺被褥的铁床,旁边并排放着一张木床,已经铺好了被褥。 “要汤婆子吗?”主人亲切地问道。 “正是要这个,”克努尔普笑道,“你有那么漂亮可爱的老婆,当然就不要什么汤婆子了。” “所以嘛,”罗特福斯非常热心地说道,“现在你就要睡在阁楼里冰冷的学徒床上了。你也应该睡过更凄惨的地方吧?有时没有床,甚至只是一堆干草。你看我,有家有工作还有可爱的老婆。要是你也当了皮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只要你有这个心的话。” 在皮匠说话的时候,克努尔普早已飞快地脱下衣服,打着哆嗦,钻进被褥里了。 “还有很多话要说吗?”他问道,“让我舒服地躺下来听。” “我可是认真的,克努尔普。” “我也是呀!罗特福斯。不过,你可不要认为结婚是你的发明。晚安!” 第二天,克努尔普一直睡在床上,觉得身体有些虚脱。天气看来也不适合外出。上午皮匠曾经来看过他,他请皮匠让他继续睡,只要在中午送一盘汤进来就行了。 就这样,他安静地在昏暗的阁楼房间里满足地睡了一天,觉得旅途的劳累和寒冷已经消去,身心都沉浸在温暖的安稳和喜悦中。他竖耳倾听雨声不绝地打在屋顶上,以及断断续续地吹拂过来,飘忽不定,轻柔和软,带着些许热气的风。在这期间,他又熟睡了半个钟头,也在光线充足的时刻,读读他带出来的书。这本书是他抄写在纸片上的诗和成语,以及一束小小的剪报集合而成的。其中还有他在杂志上剪下来的几张照片,有两张他特别喜欢,常常抽出来欣赏,不过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一张是女演员艾丽奥诺娜·杜塞的照片,另一张是在疾风和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帆船。克努尔普从少年时代起,就对北国和海洋怀有无限的憧憬,付诸实行了好几次,有一次还到了布兰休威克。但每个地方都待不久,这只候鸟总是受到不安和乡愁的驱使,急急忙忙地又回到德国南部来。因为到了语言和习惯不同的地方,他就会觉得烦躁。另外,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要保持他那充满传奇的许可证的完整性也是相当困难的。 中午时分,皮匠送来了汤和面包。他走起路来尽量轻手轻脚的,说话口气也非常柔和,看来他很吃惊。他认为克努尔普是生病了,因为除了自己小时候生病之外,白天是从来不睡在床上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的克努尔普,不想说明自己的病情,只明确地说明天有了精神,应该就能起床的。 快到黄昏的时候,有人敲了房间的门。克努尔普依然睡着,矇矇眬眬,并没有应声。随后皮匠的老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拿走空汤盘,另外把加了牛奶的咖啡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她进来的时候,克努尔普听得非常清楚,但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心情不好,他还是闭着眼睛躺着,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发觉他是醒着的。皮匠老婆手里拿着空盘子,瞥了一眼这个睡着了的男人。蓝格子衬衫袖子卷起一半,头就枕在手腕上面。柔软、纤细的黑发看起来是那么美,宛如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脸庞更是吸引了她的目光。丈夫曾经说过这个人的许多不可思议的行径,现在,她停了一会儿,凝视着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她端详他那紧闭的双眼上那柔和、明净的额头,浓浓的眉毛,被太阳晒成褐色的瘦削脸颊,粉红色的高雅嘴唇,富有弹性的颈子。一切几乎都是她所喜爱的,使得她想起了自己在公牛屋旅馆当女服务生时,由于受到春天的浪漫气息感染,曾经被像这样漂亮的年轻人爱过的往事。 仿佛在梦中一般,她感到有些兴奋,身体略略前倾,想要看清楚他的脸庞,一不小心,锡匙滑了下来,落到地板上。由于这地方太安静了,再加上她是屏住气息在窥视,所以这声音着实使她大吃了一惊。 这时候克努尔普睁开了眼睛,佯装不知,就像刚从熟睡中醒来一般,慢慢地张开眼睛,头转向这边,一只手在眼睛上按了一下,露出了微笑,“咦,站在那里的可不是夫人吗?帮我端咖啡来了!这样高级的热咖啡,正是我刚才所梦到的,罗特福斯夫人,谢谢您!现在几点了?” “4点了,”她马上回答道,“那么,趁热喝,待会儿我再来拿杯子。” 这样说着,她就跑了出去,仿佛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似的。克努尔普目送她的背影,听着她匆忙地跑下楼梯后消失了的声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好几次摇摇头,随后有如小鸟般地轻轻吹起了口哨,把脸向放咖啡的地方转去。 天暗下来后的那一个小时,简直叫他无聊难耐。他觉得神清气爽,身体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有点想到人群中去逛一逛。他慢慢站起来,穿好衣服,在黑暗中像貂一般地溜下楼梯,小心地不让人发觉,偷偷地走了出去。风依然潮湿、沉重地从西南方向吹来,雨已经停了,云层中露出大片晴朗的明亮天空。 克努尔普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从黄昏的小街和空旷的广场悠闲地晃过去。他站在马蹄铁铺打得开开的门口,看学徒在收拾工具家伙。他和工匠聊起天来,把冰冷的手伸向烧得通红的火炉残烬上。谈话中,他顺便问起这个城镇里他所认识的朋友,有的已经死了,有的结婚了。铁匠以为他是他们的同行,他也不去辩解。任何工匠的语言和暗号他都了如指掌。 这个时候罗特福斯的妻子开始准备晚餐的汤。她把挂在小锅子上的铁环弄得叮当作响,削起了马铃薯皮。之后,把汤稳稳地放在文火上熬,接着她拿起厨房的灯到了起居间,坐到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双泛蓝的灰色眼珠,以及一张饱满、娇嫩的脸庞。灵巧的手指很快地就把蓬乱的头发理好。然后把刚洗好的手再一次在围裙上擦拭过,手里拿着小灯,向阁楼的房间走去。 她轻轻地敲了敲学徒房间的门。接着又略微重重地敲了一下。因为没有应声,她把灯放在地板上,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踮起脚尖走了进去,向前踏进一步,摸到了放在床边的椅子。 “睡着了吗?”她压低声音问道,“睡着了吗?我想拿杯子。” 太安静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所以她把手向床上伸去,但一时觉得恐怖,又把手缩了回来,向放灯的地方跑去。于是她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收拾得非常干净,枕头和羽毛被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觉得既不安又失望,怪没意思的,就跑回厨房去了。 过了半个小时,晚餐准备好了,皮匠也上来打算用餐,皮匠老婆想了很多,但并不打算把刚才去阁楼房间的事告诉丈夫。这个时候,下面的门打开了,铺石板的走廊和弯曲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是克努尔普。他脱下头上漂亮的咖啡色软帽,向皮匠夫妻道晚安。 “哎呀,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呢?”皮匠吃惊地叫了起来,“病得这样,还在晚上到处乱跑,当心死神把你捉去。” “一点儿也不错,”克努尔普说道,“晚上好,罗特福斯夫人。我来得正是时候,我从市场那边就闻到汤的香味了。这汤一定能把死神赶跑的。” 大家坐下来用餐。主人非常健谈,自己的家族和皮匠的身份颇令他引以为傲。虽然一开始他和客人开了玩笑,但随后又变得极为认真,劝客人不要老是无所事事,四处流浪。克努尔普听着,但并没有回答什么。皮匠老婆也一句话没说。丈夫和彬彬有礼、漂亮英俊的克努尔普并排坐在那里,看起来是那样的粗野,使得她不觉生起气来。因此,她尽可能用殷勤的招待来向客人表示自己的好意。钟敲了10点,克努尔普向他们道晚安,并且向皮匠借刮胡刀。 “你外表修饰得真好,”罗特福斯把刮胡刀交给他时称赞道,“下巴一显得毛扎扎的,你就非剃掉不可。那么,好好休息。快点让身体康复起来吧!” 克努尔普在进入自己的房间前,先倚在阁楼楼梯旁的小窗边,看了一下天空和附近周围的景致。风几乎完全止息了。屋顶和屋顶之间露出明晰的黝黑天空,晶亮的星辰点点,闪烁着温润的微光。 当他缩回头,正要关上窗户时,对面人家的一扇小窗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了一间同他的房间一模一样,又小又矮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女仆从门口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插着蜡烛的黄铜烛台,左手提了一个大水壶。她把水壶放在地板上,用蜡烛照着自己那张窄小的女仆床铺。床铺虽然小,但收拾得很洁净,覆着鲜红的粗毛毯,看起来很诱人入睡。她把烛台放在看不到的什么地方,然后坐在低矮的绿色木行李箱上,似乎每个女仆都有这样一个箱子。 克努尔普看到意想不到的场面在对面展开,立刻把自己的灯吹灭,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这边,他伫立不动,从小窗探身出去。 对面的年轻女仆正是他所喜爱的那种类型。约有十八九岁,并不高大。棕色的脸庞看起来非常温柔,眼睛也是棕色的,一头秀发又黑又密。安静而秀丽的脸上不见一丝开朗神色。坐在坚硬的绿色箱子上的她,显得那样的忧愁和悲伤。饱经世故、熟知女性的克努尔普,非常清楚这个女孩提着行李箱,来到异乡的日子还浅,正在想家。她把棕色的瘦削双手摆在膝上,在上床之前,坐在自己的小箱子上,思念故乡的好友,以求短暂的慰藉。 [book_title]怀念克努尔普 那是在快乐的青春时代,克努尔普还在人世。我们——他和我——在炙热的夏天,到一处富饶的地方漂泊,几乎不知道人世间有所谓辛劳。我们镇日沿着黄澄澄的麦田漫步,在凉爽的核桃树下和森林边小憩。到了晚上,我倾听克努尔普和农夫们聊天,看着他为孩子们做剪影画,为女孩们尽情欢唱。我很高兴地听着,不带一丝嫉妒。每当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站在女孩们中间,褐色的脸庞闪闪发光,女孩们又说又笑,我就觉得他真是个少见的幸运儿,自己和他却恰好相反。这个时候,为了不使自己站在一旁成了他的累赘,好几次我总是悄悄离去,或是去拜访牧师,聊一个晚上,在那里过夜,不然就是坐在酒馆里,一个人静静地喝闷酒。 我忘不了那个午后,我们走过一处墓场。这墓场同一座小小的教堂一起,远离附近的村庄,仿佛被抛弃了似的,孤立在一片田地间。阴郁的树丛遮蔽了大半个墙壁屋顶,安详而宁静。墓场在白亮亮的田野上休憩着。入口的栅栏两旁各有一棵高大的栗树。因为门关着,所以我想继续前行,但是克努尔普不愿意,他开始爬墙,想要翻越过去。 “才休息过没多久,又想休息了?”我问道。 “是呀,不然,脚底就要疼起来了。” “是吗?不过,一定要在坟场休息才行吗?” “我喜欢。一起来吧。农民生活虽然俭朴,不过他们都想死后有个好地方,所以不计成本,在坟墓和两旁种了许多美丽的花木。” 于是我也一起翻越了过去,他说的果然没有错,爬过这座矮墙是很值得的。里面的坟墓有的弯曲,有的笔直并排在一起,几乎每一座坟墓都竖着白色的十字架,布满了绿意和色彩缤纷的花朵:牵牛花和天竺葵绽放得好不热闹;在深邃的阴影中,还有迟开的紫罗兰在展露笑靥;蔷薇花丛缀满了花朵;接骨木则长得密密层层的。 我们略略欣赏了这景致,就坐在草丛中。有几处草叶繁茂,还开着花。我们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感到清凉无比,真是满足极了。 克努尔普读着近旁十字架上的名字:“名叫恩格尔贝德·爱亚,年过六十。现在安稳地睡在木樨草下。美丽的木樨草花,我早就想要了。现在就采一枝回去。” “不要,摘别的吧,木樨草花最容易凋萎的了。”我说。 他还是折了一枝,插在滚在一旁草地上的帽子上。 “真是安静!”我说。 “真的。要是再安静些,我们可以听到地下的人说话了。”他说。 “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话早已说完了。” “你怎么知道呢!人们不是常说死去是睡着吗?睡着的时候说话并没有什么稀奇,有时候还唱歌呢!” “要是你的话,当然会这样的了。” “嗯,我怎能不会那样呢?我死了之后,在星期天,少女们会来到这里,站在坟墓旁边,摘取坟墓上的小花朵,那时候我就会轻轻地唱起歌来的。” “是吗?唱什么歌呢?” “什么歌?什么歌都可以。”他久久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用孩童般的声音唱了起来: 小姐们,为我歌唱吧! 因为我已夭折。 唱一首离别的歌。 下次我再重返人间时, 下次我再重返人间时, 我将是个翩翩美少年。 虽然我很喜欢这首歌,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他唱得很美,非常温柔。有些歌词没有什么意义,但旋律优雅,所以这首歌听来美极了。 “克努尔普,”我说,“你不要给女孩们那么多的期望,不然,女孩们迟早会不听你的话的。重返人间是很好的,不过谁也无法确定。那时候你能否变成翩翩美少年,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确实只有天晓得。不过,要是能变成那样的话,不是很好吗?你还记得吗?前天,我们向一个牵着一头母牛的男孩问路。我好想再变成那样的孩子。你不想吗?” “不,我不想。我认识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他的眼神非常安详,使人感觉到他具备了一切温和、聪明、宁静的本质。认识他以后,我总是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像他那样。” “是吗?不过也还是有不足的地方。本来愿望这个东西就是很可笑的。比如说,要是我现在稍微点个头,就能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你要是点个头,就能变成一个高雅温和的老人。我想我们两人谁也不会点头吧?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说得也是。” “是的。还有别的呢!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最美好绝妙的东西就是体态轻盈的金发少女,但那也不一定,有时候黑发看起来更美。不只是这样,看到美丽的鸟儿自由地在空中飞翔,我就认为这是万物中最美妙的了,但别的时候,只觉得蝴蝶——比如翼翅上有红条纹的白蝴蝶,美得无与伦比。有的时候则觉得云层里的夕阳余晖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总之,灿烂的万物,只要不炫人眼目,看起来既愉快又纯洁的时候都是美好的。” “一点不错,克努尔普。任何事物在和谐的时候看起来都很美。” “是的。不过,我还有别的看法。我觉得最美的事物总是在伴随着满足、悲伤和不安的时候才显得出美来。” “咦,为什么?” “我是这么认为的。即使真的是非常美的少女,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美——如果不能了解这样的美人青春年华一过,就会上了年纪、最后会死亡的话。要是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永久的,永远不变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很高兴的——我将会很冷静地去观察,认为随时都可以看得到,今天不看明天也可以。但若是知道这样的美稍纵即逝,随时都会有变化,那我将不只是喜悦,而且还会心怀同情的。” “确实不错。” “所以,再也没有任何事物会比烟火更美的了。漆黑的夜里升起蓝色和绿色的光点,在最美的时候,就划着小小的圆弧消失了。看着烟火,除了感受到喜悦之外,同时也怀着烟火会马上消失的不安。就因为如此,烟火才会比能维持长久的事物显得更美,可不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一切事物不能全用这样的眼光来看的。” “为什么?” “比如说,两人由于互相钦慕而结婚,或者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就因为那能维持长久,而不是立即就消逝的,所以才显得美。” 克努尔普严肃地凝视着我,眨动乌黑的睫毛,若有所思。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和别的事物并没有两样,还是会有结束的一天的。会有许多事物使得友情破灭,爱情也一样。” “那当然。只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用不着想那么多。” “是吧——你听我说,我谈过两次恋爱,我说的是真正的恋爱。两次我都确信这场恋爱是永久的,只有死才会终止。但是,两次恋爱都结束了,而我还活着。我也有过一个好朋友,那是在故乡老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人活着的时候会分手。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很早以前。” 他缄默不语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还没有亲身体验过隐藏在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中的痛苦。不管两人的关系如何密切,深渊也总是不时露出,只有爱才能跨越这道深渊,这样的爱不断地筑起跨越的桥来让人渡过深渊。但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我重温朋友刚才说过的话,觉得烟火的比喻说得最好,因为我自身有好几次这样的感受。从黑暗中升起,随即被黑暗吞噬。那若隐若现,诱人心魂的彩色火花,仿佛象征了人类所有的喜悦。愈是美丽就愈是不能满足人,也愈早消失。我把这个感想告诉了克努尔普。但是他并没有同意我的看法。 “唔,唔。”他只是这样应声道。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悄声细语地说了起来,“这样东想西想并没有什么价值。人也并不是照自己所想的去做,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是考虑后的结果,而是随心所欲地做出来的。但是,无论是友情和恋爱,大概都正如我说的没有错。总之,每个人各自所拥有的只能由自己拥有,是不能和他人共同分享的。每个人在死去的时候都会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人们为死者伤心哭泣一天、一个月,也有人会痛哭一整年。但死的还是死了,还是消失了。这和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躺在棺材里的小学徒是没有两样的。” “这样说可真没有意思,克努尔普。总之,人活得不能没有意义。我们不是常说吗,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坏人,对人亲切,不带敌意,人生就有价值了。但若是照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全都一样,不管是偷窃或杀人都变成好事情了。” “不,不能那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偶然相遇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或者要求黄蝴蝶变成蓝蝴蝶。这会被蝴蝶嘲笑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话,善良和正直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蓝色和黄色相同,恶和善一样,那么所谓善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像森林里的动物一样,任凭本性去做,既无功绩也无罪过。” 克努尔普叹了一口气。 “唔,被你这么一说,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也许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志就没有任何价值,凡事的进行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使人感到又可笑也可悲。但是,罪恶还是存在的,因为人即使不得不做坏事时,心中也会有罪恶感。善事必须是正确的事。因为只要有善就会使人满足,也会使人觉得不必愧对良心。” 我注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辩论这些话题。这是经常有的情形。每当他开始哲学式的议论,自己定下原则,然后来赞成这个原则或是反对这个原则,说着说着,就又突然停住了。以前,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厌倦了我那不成熟的回答或反论,但现在我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而是他把自己带进了思考和知识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确实读过很多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准确地区别出正确的结论和错误的结论。他谈论学者,就像一个有天分的儿童在谈论大人一般,也就是说,他承认学者们具有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手段,但是学者们并不能用这些力量和手段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也不能解开人世间所存在的各种谜题,所以他看不起学者。 他躺了下来,头枕在双肘上,透过接骨木浓黑的树叶缝隙凝视蓝天,口里不经意地哼起莱茵河的古老民谣,最后的几句我还记得—— 从前我穿的是红色上衣, 现在必须换上黑色的丧服。 六年,七年,岁月流逝, 直到我的爱人化为尘土为止。 暮色苍茫,我们坐着,面对墨黑的丛林,各自啃着一大片面包,看着夜色降临。几秒钟之前,山丘上的黄昏天空还闪烁着金黄的光辉,宛如棉絮般地融解在微光的暮霭中,现在已经一片漆黑,描出树林、田野与草丛的乌黑轮廓。天空中还残留几丝白天的蔚蓝,不过已经转成深夜的浓蓝了。 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时,我们读着一本小书里的滑稽歌。这本叫做《德国手风琴歌集》的书里,都是一些好玩而可笑的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版画插图。就在白天的亮光全都消失时我们也读完了这本书。吃过面包,克努尔普说想听音乐。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面包屑的口琴,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吹了几首熟悉的曲调。才坐了那么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暗黑,就在重叠起伏的景色中扩散开了。天空中褪了色的微光也已消失,漆黑愈来愈密。慢慢地,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我们的口琴声飞向轻柔、细致的原野中,最后在广阔的虚空中消逝了。 “现在还不能睡,”我对克努尔普说,“再告诉我一个故事,不必是真的,或者童话也可以。” 克努尔普沉思着。 “嗯,”他说,“是真的也是童话,两方面都有。那是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过的梦,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过两次。我就把这个梦说给你听吧—— “那是在一座小镇的小街上。景致很像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的山墙都向小街延伸过来。那里的山墙比别的地方的高。我从那中间走过,仿佛久别之后再度归乡的感觉。然而我却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地方很奇怪,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地方,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有不少地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故乡的街道。然而又有很多房子非常陌生,从来就没看过。我找不到通往小桥和广场的道路,反而从很生疏的庭院和教堂旁走过。那和科隆及帕塞尔的教堂非常相似,有两座巨大的高塔。但是,我的故乡的教堂却没有那样的塔,只是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屋顶上加上没有尖头的木梢而已。因为以前建造的时候有错误,所以没能将塔完成。 “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远远看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是我认识的,名字我也记得,我要喊他们,名字已经到嘴边了,但就在喊出来以前,有的人已经走进家里或者旁边的巷子里,消失了。也有的人走近来,从我旁边通过,一看,却是别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等那个人走过,往前走去,我目送着他时,还是觉得就是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错的。我看到有好几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家商店前面。其中的一个甚至看起来很像我死去的姑妈。但是,一走到旁边去,她们又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着我几乎不懂的别的地方的方言。 “于是我不得不思索了。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小镇呢?我是否要再离开这个小镇呢?然而我还是一再地去审视我熟悉的家属和熟悉的脸,每次我都被当成了傻瓜。虽然如此,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不愉快,只是感到悲伤,内心充满了不安。我想祈祷,绞尽脑汁,但只想得出毫无用处的老套句子——比如‘值得尊敬的阁下’或‘现在的情势是’之类——我语无伦次,悲伤地喃喃说出这些句子。 “就这样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我全身发热,筋疲力尽,茫然地在街头徘徊、踉跄。天色已晚,于是我决定向碰见的人打听旅馆或大马路往哪里走。但是,谁也不搭理我,仿佛我是空气一般,大家兀自从我身旁走过。我又疲倦又绝望,几乎快哭出来了。 “这时候街角突然一转,于是,眼前出现了故乡古老的小巷。虽然有些改变,还有一些新的点缀装饰,但再也不会让我产生丝毫的困惑了。我笔直往前走去,装饰物如花似锦,但每一栋房子我都区分得非常清楚。最后,我找到了出生的老家。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显得不自然的高大,不过其他的地方都和以前完全相同,愉悦和兴奋从我的背脊直升而起。 “门口站着我的初恋情人。她的名字叫做嫣丽蒂。只是她看起来比以前大了许多,有些改变,不过更加漂亮了。走过去,甚至令人觉得她的美真是奇迹的产物,宛如天使降临一般。不过,我发现她有一头亮丽的金发,而不是嫣丽蒂那样的棕色。即使如此,她彻彻底底就是嫣丽蒂。虽然她光彩照人,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嫣丽蒂!’我叫她,脱下帽子。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美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 “她转过身来,凝视我的眼睛。被这么一看,我几乎惊羞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个人,而是我交往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第二个情人丽莎蓓。 “‘丽莎蓓!’于是我叫道,把手伸了过去。 “她凝视我,眼神贯穿我的心。仿佛被神注视一般,不严厉,也不高傲,而是安详、澄明,充满了智慧,使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狗。她注视着我,神情严肃而悲伤,宛如面对一个厚颜无耻的问题一般,她摇摇头,没有接受我伸出去的手,转身走进家中,从背后静静地带上门。我可以听到‘咔嚓’一声门锁上了。 “于是我反身离开了,眼睛被泪水和遗憾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镇又变了,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次,每一条小巷,每一户人家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再也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了。山墙也没有那样高大,色彩如昔,每个人都同以前一样,一见到是我,都又惊又喜地凝视我,有不少人还叫出我的名字来。然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往熟悉的道路跑去,上了小桥,走出小镇。只能带着伤痛的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一切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已失去了一切,因而不得不含羞带辱地逃离开去。 “出了小镇,不得不在白杨树下略停下来时,我才第一次想到自己回到故乡,已经站在老家门口了,却丝毫没有把父母、兄弟、姊妹和朋友放在心上。自己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悲伤和羞耻。然而,我却不能回头去补偿一切,因为梦做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每个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灵魂。那是不能同别的灵魂交杂混合的。两个人可以一起行动,互相交谈,处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像花朵一般植根在不同的地方。任何灵魂都不能到别的灵魂那里去。要去的话就得离开自己的根,但那是不可能的。花朵为了能互相在一起而送出自己的香气和种子,然而花朵却不能让种子到该去的地方去,那是风的工作。风爱吹到这里就吹到这里,爱吹到那里就吹到那里。”克努尔普说道。 “我说给你听的梦,或许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嫣丽蒂和丽莎蓓。但是,我两人都爱,都想拥有,因此,在梦境里就出现很像她们两人,但却谁也不是的姿影。那个姿影是属于我的,但却不是活着的姿影。我也常常这样地来想我的父母。父母认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很像他们。然而,即使我非爱父母不可,对于父母来说,我也是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灵魂,父母则觉得那是细枝末节,觉得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年轻和我的脾气所致。因此,他们还是照样疼我,把一切爱情贯注给我。父亲可以把鼻子、眼睛甚至智力之类遗传给孩子,但是灵魂却不能遗传。在所有的人之中,灵魂都是新造成的。”克努尔普又说道。 我什么也不能说。那时候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这个需求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事实上我是很喜欢这种思索的。因为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深刻,我想,这对克努尔普来说,是一场游戏,并不是战斗。我们两个人躺在干草堆上,等待夜晚和睡意来临,看着早现的星星,真是静谧又美好。 [book_title]结局 10月的一个晴朗日子。饱吸阳光的轻盈空气被吹拂而过的阵阵微风摇晃着。田野上和庭院里,升起了燃烧秋草的淡蓝色轻烟,袅袅腾腾,燃烧的杂草和樟木发出强烈而甜蜜的香气,弥漫在明亮的大自然中。色彩浓艳的野菊丛、颜色淡褪的晚开蔷薇,以及大理花绽放在农村的庭园里。墙角下火红的金莲花,衬在苍白凋零的杂草丛中,宛如燃烧一般。 玛霍尔德医生的单马车,在通往布拉哈的国道上慢慢走着。道路缓缓地上坡,左边是已经收割了的麦田,以及还在收获的马铃薯地。右边则是一片刚栽植不久的冷杉林,挤得密密麻麻的,仿佛要窒息了一般,树干和枯枝形成一道褐色的墙。地面则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褐色干枯针叶。道路笔直地伸向秋天柔和的蓝色天空里,似乎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医生双手松松地握着缰绳,任凭心爱的老马随心所欲地走去。他刚从一个临终的妇人那里回来。虽然早已无可救药,但是她为了活下去,顽强地奋战到最后一分钟。医生精疲力竭,坐在安详的跑着的马车上享受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天。他吸着野火散发出来的香气,朦朦胧胧,思考的能力已经沉睡。这情景勾起了他学生时代愉快的秋季假期的模糊回忆。这回忆甚至可以远溯至开朗、清脆,还不成形的幼年时代对黄昏的追忆。他是在农村长大的,很熟悉农村的四季变化以及不同的农作物特征,他尽情沉浸在这样的愉悦里。 就在他快要睡着了时,马车停下来,他醒了过来。道路中央有一条横沟,前车轮陷了进去。马似乎很感谢地站在那里,愉快地享受着休息等着。 玛霍尔德听到车轮声音突然静息下来,睁开眼睛,拉了拉缰绳。茫然了几分钟,然后微笑地看着依然安详、明朗的森林和天空,和蔼地弹响舌头,鼓励马前进。接着他坐直身体,他不喜欢在白天睡觉,于是点了一支雪茄。马车缓步前进。两个戴宽边帽的女人,在田地那边一排装得满满的马铃薯袋后头向他打招呼。 已经快到山丘顶端了。马满心期待就要从故乡山丘的长坡上跑下去了,精神饱满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一个看来像是旅行者的人从近旁明亮的地平线那头出现了。在出现的刹那间,他高高地站立着,天空的明亮蓝色整个包围了他,随后一走下来,就成了一团小小的灰色。走过来的是一个蓄着小胡子,衣衫褴褛的瘦削男子。很明显的,是一个以马路为家的流浪汉。虽然看来他的步伐疲倦不堪,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说了声“你好”,“你好。”玛霍尔德医生应道,目送这个走过去的异乡人。但是他突然拉住马,站了起来,隔着坚硬的皮车篷喊了起来:“喂,请你来一下!” 全身满是尘土的旅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转身似乎又要继续走去的样子。但随即又改变主意,听话地回身过来。 他站在低矮的马车旁边,把帽子拿在手里。 “对不起,请问你到哪儿去?”玛霍尔德大声问道。 “沿着这条道路到贝希特泽库去。” “我们是认识的,只是想不起名字而已。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想你是玛霍尔德医生。” “果然没错。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一定知道我的。我们曾在普洛夏老师的指导下同窗过。那时候你的拉丁语预习还是从我这里抄过去的呢!” 玛霍尔德一下子从马车上跃下来,凝视对方的眼睛,随后呵呵大笑,拍着对方的肩膀。“一点不错!”他说,“那么,你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克努尔普了。我们是同学。握手吧,真叫人怀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已经有10年没有见面了。你还在漂泊吗?” “是的。年龄愈增,习惯就难改了。” “确实不错。那么这次到哪儿呢?还是回故乡吗?” “你猜得一点不错。我要到葛尔巴斯亚去,在那里有一点事。” “是吗?还有家人在那里吗?” “一个也没有。” “克努尔普,你看来已经不年轻了。我们两个人都快四十了。你那样想佯装不认识地从我身旁走过,真是太差劲了——看来你是需要一个医生来看看你呢!” “咦,你说什么呢?我又没有什么毛病,即使有,也是医生治不好的毛病。” “这你会慢慢知道的。总之,上来吧,一起去吧,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聊聊。” 克努尔普稍稍后退些,戴上帽子。医生伸手想扶他上马车,他显出困惑的神情拒绝了。 “不,不必那么做。只要我们还这样站着,马是不会跑掉的。” 说着,他的咳嗽发作了起来。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医生立刻抓住对方,让他坐上马车。 “这就好了,”他让马跑起来说道,“快到顶端了。然后就是快马加鞭,也要30分钟才能到达。咳嗽咳得这么厉害,你不要说话,到我家里可以继续说——什么?不,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病人本来就应该躺在床上,不该到大马路上来的。那时候你给我的拉丁语帮了很大的忙,现在轮到我了。” 他们翻过山脊,一边刹车一边慢慢地下了长长的缓坡。那边已经可以看到露在树梢上的布拉哈的屋顶。玛霍尔德握住一小截缰绳,注意路面的状况。克努尔普累了,半躺着被马车拉着走,愉快地享受着这份强迫的体贴。心里想,只要骨头不散开,明天,最迟后天,也要继续朝葛尔巴斯亚旅行而去。他已经不是可以悠闲地浪费时光的年轻人了。现在他是一个生病的老人,只想在死以前再看故乡一眼,除此之外,别无所愿。 在布拉哈,朋友把他让进起居间,叫他喝牛奶,吃面包和火腿。两人交谈着,慢慢地恢复了亲密关系。随后医生第一次问起了病情。病人服从地,带点自嘲地接受医生的问话。 “你真的知道哪里有毛病吗?”玛霍尔德诊察过后问道。他的口气轻松,漫不经意。克努尔普很是感激。 “嗯,知道,玛霍尔德,是肺病。我也知道已经活不久了。” “什么?这怎么能预料呢?不过,既是这样,你就得躺着接受治疗才是。你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会设法送你进附近的医院。你到底是怎么了,该好好振作了。” 克努尔普穿上上衣,把瘦削的灰色的脸转向医生,带着恶作剧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说了起来:“谢谢你的费心,玛霍尔德。请顺其自然好了,不可对我抱太大的期望。” “我们静观情况好了。现在趁院子里还有阳光,你去晒晒太阳。丽娜会为你铺好床。我们要好好监视你才行。一辈子都在太阳下和空气中生活的人,竟然会把肺弄坏,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这样说过之后他走了出去。 女管家丽娜没有好脸色,反对把这样一个流浪汉让进起居间里。但是医生打断了她的话。 “不能这么说,丽娜。他再也活不了多久了。在他死以前,要让他幸福地生活一下。对了,他是爱干净的。上床以前,让他洗个澡。把我的睡衣拿一套给他,也许他需要冬天的拖鞋。不要忘记他是我的朋友。” 克努尔普整整睡了11个钟头。在起雾的早晨,矇矇眬眬地躺在被窝里,现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想起是在谁的家里。直到太阳从雾中升起,玛霍尔德才允许他起床。两人用过早餐,坐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饮着红葡萄酒。好好地吃了一顿再加上喝了半杯葡萄酒,克努尔普恢复了精神,开始说了起来。医生特地挪出了一个钟头,再一次和这个作风古怪的同学闲谈,想要打听一下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生活上的一些点滴。 “那么,你是很满意自己所过的生活了?”他微笑着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如果不是,就要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太可惜了。你可以不必是牧师或教师,但至少也该是自然科学家或诗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利用过自己的天分,或者去琢磨过自己的天分,但我确知你是浪费自己的天分了。我说的不对吗?” 克努尔普一手托着长满薄髭须的下巴,凝视透过葡萄酒杯的阴影,在涂满阳光的桌布上跳跃的红光。 “不能那么说,”他慢慢说道,“你所说的天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会吹几声口哨,拉手风琴,偶尔作作小诗。从前跑得蛮快,舞也跳得不坏,也只是这样而已。但我并不是一个人玩弄这些。通常是和朋友、年轻女孩、儿童们一起戏耍,然后他们都向我致谢。这就好了,这就满足了。” “当然,”医生说道,“就算是那样吧。不过,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那时候在拉丁语学校你和我同学到五年级。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学生,也当上模范少年。然后你就突然消失了踪影。人家说你进国民学校去了。因此我们就那样分了手。我作为一个拉丁语学校的学生,不能和进国民学校的人做朋友。为什么你要进国民学校呢?以后每听到你的消息我就总是那样想。那时候要是我们还继续在同一个学校里,事情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那到底是怎么了呢?是你厌倦了呢,还是你父亲不愿再每月付学费了呢?或者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病人伸出枯黄瘦黑的手端起酒杯,但并没有要喝的意思。他只是看着穿过葡萄酒的庭园的翠绿光芒,就又小心地把酒杯放回餐桌。随后无言地闭上眼睛,沉思着。 “你不愿谈起那段往事吗?”朋友问道,“不谈也可以的。” “不是的,”他更加迟疑地说了起来,“还是要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现在有人愿意听我说,那是太好了。虽说只是童年时代的往事,不过对我来说是很重大的。好几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现在被你这么一问,又勾起了无限思绪。” “为什么呢?” “最近我总是不断地想起那段往事,所以才又决定去葛尔巴斯亚的。” “是吗?那么请说吧。” “玛霍尔德,那时候我们是好朋友,至少一直到三年级或四年级时是的。那以后就很少见面。你在我们家门口吹口哨,我也常常让你吃闭门羹。” “一点不错。我从来没有想起过20年以前的事情。真叫人吃惊,你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了!然后呢?” “现在就要说明始末了。那是为了女孩子。我很早就对女孩子感兴趣。在你们还相信小孩是鹊鸟带来的,或是从井里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清楚男孩和女孩是怎样生出来的了。那时候这对我是很重要的问题,所以我没有加入你们的印第安人游戏。” “那时候你不是12岁吗?” “快要13岁了。比你们大一岁。有一次我生病躺着,一个亲戚的女儿来我家做客,她比我大三四岁,和我玩了起来。等我病好了可以起床之后,一天晚上我进入她的房间,在那里我知道了女人是什么样子。我非常吃惊,逃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同那表姐说一句话,她让我厌恶。我害怕她,那件事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在女孩子后头。鞣皮匠哈吉斯家里有两个女孩和我同年,附近还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在漆黑的阁楼房间里玩躲迷藏,总是忍住笑,互相呵痒,搞一些小秘密。在那个圈子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是男孩。我常常给其中一个女孩子编发辫,要她给我一个吻。大家都还没有长大,几乎什么也不懂。即使如此,也是充满了情趣,我也曾躲在树丛中,偷看女孩们洗澡——有一天,新来了一个女孩。她住在远离市区的地方,父亲是个编织工匠。她的名字叫法兰翠丝,我对她一见钟情。” 医生截断对方的话语,“父亲叫什么名字?我也许知道那个女孩。” “那就免了吧,我不想说,玛霍尔德。这和现在谈的话题没有关系,我也不喜欢有人知道她这方面的事情——言归正传!她比我大,也比我强壮。我们有时候也吵架,推来挤去,然后她紧紧地抱着我,几乎使我发痛,我两眼昏眩,仿佛喝醉酒一般,觉得非常舒畅,因为我深深钦慕着她。她比我大两岁,说想要有一个情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她的情人——有一次,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鞣皮场的河边,双脚伸在水上晃荡。刚洗过澡的她,只穿着一件无袖内衣。这时候我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我突然鼓起勇气,对她说想成为她的情人,请她一定答应。但是她用那褐色的眼眸哀怜地凝视我。‘你还是个穿短裤的小男孩,知道个什么情人,喜欢呢?’她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要是你不做我的情人,我就把你丢下河去,我也一起跳下去。于是,她用成熟女人的眼光审视我。‘那么,我们试试看。你会接吻吗?’她说。我说会,很快地吻了她的嘴,心里想,这样就可以了吧?没想到她抓住我的头,紧紧地按着,像个成熟的女人一般,真正地吻了我,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头昏眼花。过后,她低声地笑了起来。‘你和我一定合得来的。不过,还是不行。我不要一个进拉丁语学校的情人。那样的人没有好人。我要一个真正的大人来做我的情人。像是工匠或手艺人之类,不要做学问的人,学问不行。’她把我抱在膝上,在她那坚实、暖和的手腕的环抱下,真是舒服极了,我再也离不开她了。于是,我向法兰翠丝保证说我不去拉丁语学校了,我要当工匠。她只是笑着,我不再退缩。最后她又吻了我,答应我要是不再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她就做我的情人,她要让我幸福。” 克努尔普停住不说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朋友很注意地看着对方。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又继续说了起来:“现在,你知道前后经过了吧。当然,事情的进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我说我不想再去拉丁语学校了,绝对不去了,父亲就赏了我两三个耳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常常想干脆放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了。这虽然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但我是认真的。最后我想到了唯一的逃避方法,那就是在学校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混。你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吗?” “真的。我可以模糊地记起来了。你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被老师留下来。” “是的,我逃课,答非所问,不做作业,把笔记本丢掉,每天闹事。我觉得这样做真有意思。总之,那时候我让老师伤透了脑筋。什么拉丁语,什么成绩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也知道,我的感觉是非常纤细的,一追求起什么来,在那段时间里,这世界上的别的什么就全都进不到我眼里。体操、鳝鱼、植物学都是如此。那个时候,对女孩的专注也不例外。直到尝到苦头,弄得世人皆知,我才会罢休,否则,其他的重要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在意的。前一天傍晚还偷看女孩洗澡,在心里朝思暮想这件事,然后又要装出学生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练习动词变化,这简直是开玩笑——不,还有呢。老师们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大体上他们是呵护我的,所以尽可能地宽容我,认为我的做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和法兰翠丝的弟弟交上了朋友。他读国民学校高年级,是个坏家伙。从他那里我什么坏事都学到了,就是没有学到一件好事。我吃尽了苦头,半年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父亲把我揍得半死,我被赶出了拉丁语学校,和法兰翠丝的弟弟同坐在国民学校的教室里。” “她呢?那个女孩呢?”玛霍尔德问道。 “说起来真是凄惨。她并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我常常跟她的弟弟一起回家,她更加严酷待我,仿佛我变得比以前更下贱了。进入国民学校两个月后,我有了常常在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习惯,也因此,我第一次知道了真相。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在利达森林游荡,就像我以前常常做的那样,我靠近情人们坐的长椅边去听他们谈情说爱。最后我悄悄凑近的一对,却是法兰翠丝和一个机械工。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男的把手勾在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夹着雪茄。她的衬衫敞开,总之,叫人恶心。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 玛霍尔德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克努尔普猛烈地摇摇头。 “不,一点也不好。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认为如果当时我是错的,我也不觉得后悔。不要批评法兰翠丝,我不要别人说她什么。如果那些事情都顺利的话,也许我会有美好的恋爱和幸福的体验,也许我会和父亲以及国民学校都处得很好。因为——怎么说好呢——那以后,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熟人、同伴和情人——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人类的语言、不相信语言的保证,再也没有做过第二次了。我过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不缺自由和美,但始终是一个人。” 他拿起酒杯,仔细地把最后几滴喝干,站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躺一下。那些话我不想再提第二遍了。你一定还有事情吧?” 医生点了点头。 “让我再说一句话。今天我打算替你写一封信向医院要一张病床。也许你不乐意,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要是不早一点接受治疗,你会完蛋的。” “咦,你说什么?”克努尔普显出罕有的激动,叫道,“那么,让我完蛋不就好了吗!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这你自己不是也知道吗?到了现在,我为什么非被关起来不可呢?” “不要这么说,克努尔普,请你理智点!要是让你继续这样放浪下去,我这个医生就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了。一定可以在奥帕休顿给你弄到一张床的。我替你写一封信。一星期后我会亲自去看你,一定的。” 流浪者深躺在椅子里,一副泫然泪下的模样。仿佛冻得发抖的人一般,瘦削的双手摩擦着,随后恳求似的,宛如孩子一般地,凝视医生的眼睛。 “这么说,”他的声音整个细弱了下来,“我错了。你为我费尽心思,甚至让我喝了红葡萄酒——对我简直太好了,太周到了。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恳求。” “不可以无理取闹!没有人会掐你的脖子的。什么恳求?” “你没有生气吧?” “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呢?” “那么就拜托你了,玛霍尔德。请帮我一个大忙,不要叫我到奥帕休顿去!如果非入院不可的话,那就到葛尔巴斯亚。那里有我认识的人,也是我的故乡。接受治疗,那里也许比较方便些。因为我是在那里出生的,而且——” 他诚挚地恳求着,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