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濹东绮谭
[book_author]永井荷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6347
[book_dec]《濹东绮谭》是永井荷风的中篇小说集,收入永井荷风晚年的两部中篇小说《梅雨时节》和《濹东绮谭》。《梅雨时节》讲述咖啡馆女招待君江从乡下进城,在东京闹市银座,受到西风东渐的影响,在“快乐”中堕落下去。《濹东绮谭》则以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的黑暗形 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以优美哀伤的笔触描写了小说家大江匡与娼妓阿雪的恋情,被称为永井荷风小说中的至高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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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前言
[book_title]前言
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一八七九年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担任过明治政府文部大臣的秘书长。永井荷风早年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中学时代爱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学着写过俳句、落语、狂言和汉诗。一九〇三年,其父为使他将来成为一名实业家,让他去美国留学,而永井荷风更崇尚欧洲文化。留美期间,他受到美国自然风情的感染,后又转道法国旅行,因与父亲发生龃龉,失意中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的郁悒生活,但受到西方文学的熏陶,创作思想和风格均有明显变化。回国后他出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并主办了日本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一九一六年,永井荷风辞去教授和杂志编辑的工作,开始了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一九五九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于独居的陋巷。
永井荷风一生留下了许多小说、随笔和译作。最早的小说在当时的名作家广津柳浪的推荐下发表,初期作品《野心》(一九〇二)、《地狱之花》(一九〇二)等受法国左拉的影响,有早期自然主义的倾向。从法国回来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美国故事》(一九〇八)和《法国故事》(一九〇九)后,一跃成为知名作家。虽然《法国故事》曾受到明治政府禁止发行的处分,但这段时间是永井荷风创作生涯中创作愿望最强烈、生活最充实的时期。他应夏目漱石之邀而发表的长篇小说《冷笑》(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对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永井荷风的小说代表作有《隅田川》(一九一〇)、《竞艳》(一九一六)、《梅雨时节》(一九三一)和《濹东绮谭》(一九三七)等,此外他还著有随笔集《江户艺术论》(一九二〇)、《雨潇潇》(一九二二)、《下谷丛话》(一九二六)、《荷风随笔》(一九三三)及一些剧本。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日记《断肠亭杂稿》,简练而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大半生,既是一部优秀的随笔作品,也是了解这段时期日本社会风俗和作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的译诗集《珊瑚集》(一九一三)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有名译作,曾给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诗人以很大的影响。永井荷风于一九五二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日本艺术院委员。
早期作品《地狱之花》(谭晶华译)是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了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这部作品中既有左拉文学的影响,又有作者自身反抗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逆反精神也在《地狱之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待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并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此遭到社会的仇视、摈弃,非常孤立和苦恼。主人公园子对此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是“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这种不公平现象使作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同情弱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示反感和义愤。
这一点在《濹东绮谭》(谭晶华译)中也有明显的表露,他认为:是宰相和教育家们的欺骗、“名正言顺的妻女们的虚荣心”在“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的、邪恶而黑暗的街巷”。他相信: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
此外,永井荷风对当时日本的传播媒介为取悦读者而动辄对文人“笔诛”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的。他几次“受害”,除了敬而远之外,只能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进行嘲讽,甚至不惜咒骂几句来解恨。在《地狱之花》里,他借富子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在军国主义法西斯统治下,部分文学家充当御用文人,战时还有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而撰写所谓“国策文学”的人。永井荷风则一直采取正面对抗的态度,他的反战精神在日本文坛有口皆碑,其思想和言论在日记《断肠亭杂稿》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他曾采取抗税措施,目的是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在代表作《濹东绮谭》中,永井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例如主人公面对警察的无理盘查和抄身,臆造了一个家庭成员——妻子,并把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说成妻子的诞生日,临行前主人公把所吸的烟雾朝警察所在的派出所里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以表示对警方的蔑视。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其理由是躲避收音机广播的噪声,而噪声中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拿九州方言讲的政论”。尽管商店橱窗里装饰了战地士兵的偶人,但路人漠不关心,使主人公感到“异样”。“五·一五事件”(1)后,电线杆上贴满号外,而民众对此并无特别表情,“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在这部作品里,永井荷风对警察的蛮横、无知以及日本发动大战前的黑暗时代的嘲讽是尖锐和无情的。他怀着一种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步步滑向战争深渊。
由于永井荷风长期受到西方文明的熏陶,因而对西方文化和文明极为熟悉,他比较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去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了二百年的锁国期,到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发挥天生的模仿才干,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经济政治制度,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永井荷风在作品中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嘲弄和批判。
《梅雨时节》(郭洁敏译)主要写一个名叫君江的咖啡馆女招待从乡下进城后,在东京闹市银座的特定环境中,受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变成一个沉溺在与异性淫乱取乐之中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并非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快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使人道德沦丧的现象,有文明批判的倾向。在《濹东绮谭》中,永井荷风对当时东京实际存在的俗恶现象披露很多,抨击得也很激烈。诸如咖啡、红茶的喝法,外国人名地名的译法,赤坂溜池牛肉店栏杆的装饰,出租汽车司机的不文明举动,现代人无处不露的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优越感,文人墨客的结党营私作风,等等。通过这些,我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及精神状态。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这样评价他:“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还是一位完全消化吸收了的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有国外生活经历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因此,当时的永井荷风就像一只立于鸡群的鹤,他是孤立的,恐怕真正理解他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日本人并不很多。
永井荷风的作品还有明显的怀古倾向,代表作《隅田川》(谭晶华译)就是永井荷风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萝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者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重合的。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因此,他想尽力把该处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表达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
《濹东绮谭》也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这种情绪。在谈到阿雪的形象时,永井荷风写道:“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正是作者要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它是消极和颓废的。永井荷风对它的无限留恋和热衷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但也是社会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造成的结果。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事件”(2)(也叫“大逆事件”)发生时,担任庆应义塾大学文科教授的永井荷风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二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
另外,永井荷风还写有《积雪消融》(谭晶华译)和《两个妻子》(谭晶华译)等中短篇小说。
应该看到,永井荷风的文学是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其思想倾向也决不是单一的。他的一生证明他是一位坚持自己思想、维护自己个性的很有特点的作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艺术上,永井荷风所代表的日本唯美主义的文学作品克服了自然主义平板单调的缺点,感觉敏锐、语汇丰富、诗情洋溢,其艺术形式也是多彩多姿的。
谭晶华
(1)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日本海军青年将校和“爱乡塾”学生对政府腐败和《伦敦条约》削弱了日本海军力量一事不满,为建立军事政权而发动兵变。兵变军人袭击首相官邸等处,杀害犬养毅首相。事件后日本军部势力增强,政党内阁时代宣告结束。
(2)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等社会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被指控图谋杀害天皇而被捕,十二人被处死。
[book_chapter]梅雨时节
[book_title]一
君江是银座咖啡馆的女招待,这天她下午三点接班。走出在市谷本村町租借的屋子后,她沿着护城河蹒跚而行,在城外乘上公共汽车,到日比谷下车,走过一座凌空高架铁路桥,拐入一条饮食店林立的小街,一眼望去净是招徕生意的旗幡,像是步入了近郊的小镇。君江是来找一位占卜师算命的。这位占卜师租一间小屋作事务所,玻璃窗上写有“周易占卜金龟堂”的金字。
自去年年底起,君江遇到了一连串的倒霉事。一次同两三个小姐妹一起去看歌舞伎,回来时海豹皮的大衣、大岛产的外套、绸面棉袄、还有长衬衣都从袖口处被人剪破了。接着,插在头上的、镶嵌珍珠的玳瑁梳子也不翼而飞。原以为是被扒手偷去的,但后来不知谁把死小猫扔在她卧室的壁橱里,这时君江才觉悟到有人在对她搞报复、进行恶作剧。这些年来,君江虽然生活放荡,但想来想去倒未曾干过什么招怨于人的坏事。起先她只是觉得奇怪,并不在意。然而最近专门刊载银座一带饮食业、咖啡店女招待桃色新闻的无聊小报竟登出了有关君江的、迄今为止谁都不知道的事。所以她突然害怕起来,并听从别人劝告,拟去起课。
桃色小报登的消息既不是诽谤,也不是中伤,而是赞美君江的容貌,似乎并无恶意。但是它泄露君江大腿内侧自幼起就有一颗黑痣,并写道:据说这是象征君江长大后皮肉生涯的不祥痣,果然不出所料,她当了女招待之后又长出两颗黑痣,君江对此又惊喜又害怕,因为这预示她的靠山将有三人。君江读到这里,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自己左腿内侧确实从小长有一颗黑痣,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并排长出两颗。这些都是事实。君江是在去年春天初次在上野池旁的咖啡馆当了一阵女招待后,转到银座的咖啡馆时才发现这两颗黑痣的。知道这一情况的只有松崎和清冈进两人。松崎是个好色的老头,君江未当女招待之前就同他有了关系,并一直保持至今。清冈进是搞文学的,自从在上野咖啡馆同君江好上后就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君江那黑痣的部位很特殊,就是亲兄弟也不会知道。即便在澡堂里,人们也不会注意。黑痣本身无关紧要,可君江疑惑的是连澡堂里的人都不曾注意的地方,新闻记者怎么会知道呢?联想到自去年底就出现的疑问,君江陡然感到恐怖,担心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就赶紧去起课。在这之前君江是无神论者,从未抽签占卜过。
新时代的占卜师将公寓一室辟为工作室。他大约四十岁,胡须刮得光光的;穿一身西装,戴一副玳瑁宽边眼镜。他那副接待来客的模样,活像医生或律师。这间工作室的玻璃窗上悬挂着“天佑平八郎书”的匾额,从玻璃窗里能清楚看到电车来来往往。墙壁上贴有日本地图和世界地图,桌旁的书橱里则分别整整齐齐排列着洋装书和有书套的日本线装书。
君江取下薄薄的披巾捏在手里,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穿西装的占卜师合上正阅读着的书,将转椅转过来对着君江。
“是占卜婚事还是命运的吉凶?”他脸上堆着笑问。
“不是占卜婚事。”君江不敢正视。
“那就让我从吉凶谈起吧。”占卜师像妇产科医生询问病情似的,尽量使对方精神放松,和蔼可亲地说:“占卜是很有趣的,各种各样的客人都会来。他们每天早晨去公司上班时来弯一下,占卜一天的吉凶。不过自古至今,问卜总有灵的也有不灵的,要是您碰到个凶卦,请不要在意才好。您多大岁数?”
“是个整数。”
“那是属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五月三日。”
“鼠年五月三日吗?”占卜师立即取出竹签,嘴里念念有词,将算木摊在桌上,“从你的流年来说应是离中断卦,要是完全按照易经字面解释,你会不得要领。让我简单地用自己的话讲给你听吧。这个离中断卦,无论男女大都远离家人,朋友极少,一个人孤单度日。您的生日是游魂旋风卦。这个卦说明即便您的境遇一时发生了变化,也会渐渐好转的,您现在正处于这样的阶段。拿天气作比喻:风暴过后,虽然仍有强风,但总会慢慢平静下来,不久就会恢复到原来的风平浪静。现在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这样说,您听明白了吧。”
君江用手摆弄着放在膝盖上的披巾,茫然地看着占卜师的脸,感到他算得不完全对,但也有对的地方。她不由得感到害羞,又低下了头。所谓一时发生的变化,想来就是指不听父母劝告、远离家门到东京当女招待一事吧。
君江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父母以及亲戚们的逼婚。她的家在埼玉县丸冈町,离上野车站约有两小时的路程,是一家制作当地特色点心的店铺。君江的小学同学中,有一个叫京子的人在牛込当了艺伎,约一年后被人赎出,纳为小妾。君江一直同她有来往。由于君江无意做乡下人的老婆,从家里逃出后就居住在京子家里。乡下曾几次来人把君江领回,可她旋即又逃了出来。父母无计可施,只好听凭君江的任性,允许她在城里做银行或公司的职员。
靠京子丈夫川岛的帮忙,君江不久即被一家保险公司雇用。然而,这是应付家里的权宜之计,不到半年她就在京子家吃闲饭,一天天混日子。京子的丈夫突然因挪用公款被关进检察署。京子就将当艺伎时的老相识无所顾忌地领回家来。在经济上入不敷出时,她就常与相好幽会,或去游乐馆(1),日子过得还挺自由自在。君江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禁有些羡慕,心想什么时候也干它一下。无奈这一行查得很严,京子是恢复以前的艺伎身份,通过了;君江也想尝尝当艺伎的滋味,但了解到领执照有一条规定:由所属的警视厅听取家里的意见。因此,她只好死了这条心而当了女招待。
京子必须往乡下的家里寄钱,而君江则无这个家累。她从小在乡间长大,对时髦的打扮不大感兴趣。要不是有人邀请,她自己是不会去看戏或看电影的。就是小说,也仅仅在电车里翻翻而已。除此之外,可以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爱好什么。因此,只要付得出每月的房租和梳头钱,她无须硬向男人要钱。相反她总是免费满足男人的要求。所以虽说君江一贯生活放荡,但总也不至于招怨。君江这样沉思着,期待占卜师作进一步解释。“目前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忧心事吧。”
“您的身体好吗?要是没什么不舒服,以后一段时间也不会生大病。正如我刚才所说,风波之后自然平安无事。只是现在还处于余波之中。也许您没有注意,也许您正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烦躁。照刚才的卦来说,一时的变故正渐渐平息,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您另有心事,并不知如何是好的话,我再替您算算。我想会八九不离十的。”占卜师再次拿起竹签。
“是有一件忧心事。”君江说。难道照直说出黑痣的事?由于难以启齿,就说:“我自己倒不见得有什么,会不会有人在误解我。”
“好,好。”占卜师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又数起竹签,摆弄算木。“是呀,这个卦的意思是疑心生暗鬼。这么说,是您自己多虑了。无中生有,疑神疑鬼。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影子同实物的关系。有实物必然会产生影子,但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反过来,有影子就有实物。因此,假如先消除影子,实物也就不存在了。心境也就趋于平静。如果您做到心平气和,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君江觉得占卜师的话极有道理。自己确实在为鸡毛蒜皮的事瞎担心。她舒了一口气,还想问些什么,可是想到问得太具体了反而不好。暴露现在的职业倒没什么,要是让人知道自己两三年前常与京子频繁出入于游乐馆、婚姻介绍所等事就糟了。她还想问问死小猫的事、梳子不翼而飞的事,但觉得时间不早了,该去咖啡馆上班了,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恕我冒昧,谢礼是多少?”她往腰带里掏着钱问。
“规定一圆,不过您看着办吧。”
房门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们不客气地紧靠着君江坐下,其中一个眼珠骨溜溜地盯着君江看,仿佛刑事警察打量犯人似的。君江侧身站起,对占卜师也不打招呼,拉开门跨入走廊。
一走出大门,只见在五月初风和日丽的晴空下,从日比谷公园到护城河一带绿叶葱葱,鲜艳夺目。打扮时髦的红男绿女,五彩缤纷的衣裙随风飘起,在等电车的人群中煞是醒目。君江看看手表,穿过铁路桥,来到数寄屋桥桥下。朝日新闻社大楼以及其他一座座高楼大厦的屋顶上都飘飘然地升腾着做广告的氢气球,君江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观看,忽听背后有人叫喊并传来朝这里奔跑过来的草屐声。君江回头一看,原来是去年同在上野池旁的沙龙干活的松子。松子约有二十一二岁,穿着打扮今非昔比,十分讲究。
“松子,你也去银座?”君江凭经验推测。
“嗯,不,”松子含含糊糊地回答,“去年底我在‘阿尔卑斯’待了一阵,后来一直闲着,现在又想再干。我正去‘列宁’酒馆。君江姐也知道这家酒馆吧。去年同我们一起在沙龙干过的丰子也在那里,我想去了解一下情况。”
“是吗?你在‘阿尔卑斯’干过?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打那以后一直在‘唐璜’干活。”
“大约是今年春天,我在‘阿尔卑斯’听客人说起你。我很想同你见面,但一直没空。那位先生也好吗?”
君江的相好很多,有律师,也有医生,但估计对方是指小说家清冈进,便若无其事地答道:“最近除在报纸上写小说外,还写电影什么的,忙得很。”
“啊,是吗?”松子颇有感触地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误解了君江的意思。
“男人在关键时刻都是薄情郎。我也有深刻的教训,所以现在不再痴情了,要放手干了。”
君江听了感到好笑,心想她最多有五个十个男人吧,却来谈什么经验,于是就半开玩笑地故意用忧郁的语调说:
“那位先生既有出色的夫人,又有著名电影明星玲子,我这样的女招待不过是他一时的玩物。”
过桥后,越走近尾张町行人越多。看来松子是个单纯的姑娘,她扯高嗓门说:
“不过,据说玲子同别人结婚是因为先生爱你的缘故,不是吗?”
君江顾忌松子旁若无人的嗓门,说:“松子,有机会再谈吧。假如方便的话,就到我这儿来玩玩。‘唐璜’也在招聘,我能给你作介绍。”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六十人,分为两组,每组三十人。下班时连桌子也是男仆抹的,比起其他地方还算轻松。”
“每天要值几个班?”
“嗯,近来值三个班。”
“这样就不大有时间赶时髦了。加上坐汽车,每天要很晚回家……”
君江不喜欢唠唠叨叨地谈论生活的艰辛,即便是讲别人的事也非常厌烦。而且,对方不提钱的事,她也会认为别人是依赖男人生活的。所以她夹在人流中,也不向松子看一眼。她抬头望着闪烁着灿烂阳光的三越大楼,急步穿过十字路口来到马路对面。这时她有些可怜松子,回过头见她仍站在那里,就远远地弯腰致意。随后放下了心似的,旋即消失在人群中。
[book_title]二
松屋绸缎庄往京桥方向过去两三家门面,有个四开间的咖啡馆。它中间有扇弧形的宽阔大门,周围摆放着一组泥雕的裸体女人像。她们互相偎依着,双手捧着“唐璜”的英文拼写。一到晚上,这些字母由霓虹灯打出红光。这就是君江干活的咖啡馆。从这里一眼望去,尽是一爿爿门面相似的咖啡馆。稍一疏忽就会走过头,甚至走错门。尽管君江在这里进进出出约有一年,眼下她还是以面前的眼镜店和五金店为标记拐进那小巷。小巷窄得只容一人勉强通过,旁边却有一排大垃圾箱。三九寒天这里仍有苍蝇飞舞;就是大白天也有黄鼠狼那么大的老鼠出没。它们一见人来,就拖着大尾巴逃跑,长长的尾巴甩起水潭的积水,四下溅开。君江撩起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了十步左右,来到后马路行人清晰可辨的地方。她钻进门,一股恶臭冲鼻而来,这是蟑螂满地的厨房。厨房像是后来盖的,与坐落在银座街的大门不同,好像当年关东大地震时的简易房子,房顶和墙壁用镀锌的波形铁板建成。君江从不铺地席的小间径直登上陡直的楼梯,也不换鞋。她走进一间十铺席大、四壁并排装有十四五面镜子的房间。现在是两点五十五分,正是交接班的时候,里面拥挤不堪,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上午十一点开始当班的女招待下班了,下一班的已来接班,每台镜子前都有两三个人,像穿条鱼似的探头探脑,或涂脂抹粉,或整理发型。还有的人则站在那里换衣服和盘膝坐着穿袜套。
君江脱下一件单衣,与披巾一起包好,走到走廊口的衣柜前,把包裹放到贴有自己名字的柜里。君江一面用袖珍粉扑在鼻尖扑粉,一面沿着走廊穿过食品储藏室。这时春代恰巧从店堂二楼方向走来。由于回家时同路,都往四谷方向,所以店里六十多个小姐妹中,君江与她最要好。
“阿春,昨晚同客人那个了吧。以后要请客呀。”
“你才那样呢。我等了你好长时间,今晚可要一块回家,这样经济嘛。”
君江朝二楼正门走去,忽听楼下传来叫喊声:“君江小姐,有电话。”是负责看管客人皮鞋的男仆的声音。
“嗳。”君江大声答应,心里在嘀咕,“是谁呀,真讨厌。”同时一路小跑绕过桌子、花盆,奔下楼去。
楼下是一间宽敞的大厅,约有三四十坪,大门是彩色的,门外就是银座大街。大厅的左右两旁用屏风隔成一间间包厢,屏风里面和外面都放有桌椅。天花板上装饰有灯笼和纸花,下面的桌椅上则放有花盆以及舞台上的那种大盆栽,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正前方的深处是个酒吧,架子上陈列着洋酒;墙上挂着很大一个挂钟,它的下面是账台,旁边有扇玻璃门,里面设有电话。君江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报以微笑,同时奔进电话室。“喂,是哪一位?”一问才知这电话不是自己的,而是打给女招待清子的。搞错了。
君江推开电话室的玻璃窗,叫道:“清子小姐,电话。”然后挺起胸脯环视四周。可能是白天的缘故,店里仅有两对客人,旁边却有七八个女招待。透过盆栽的叶子,还不见清子的人影。不知是谁说了句“清子是早班吧”,君江便去回断了电话。刚出玻璃门,一个身体靠着账台、穿西服的中年瘦男人叫住了她。
“君江小姐,占卜的事怎样?”
“我刚卜过。”
“怎么说?是男人的关系吧。”
“那是根本不必去占卜的,对不?已非昔比啦,小松先生,我非常悲观哪。”
“咦,君江小姐……”
被人称为小松先生的那张圆脸,笑起来眼梢已有鱼尾纹。他大约四十岁左右,在神田一家舞厅当会计。他每天晚上六点上班,这之前必定要到熟悉的咖啡馆坐坐。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愿为女招待效劳,从找房子、去当铺代当东西到票房取戏票等,有求必应。所以大家亲昵地叫他小松君,非常愿意同他接近,而他也因此不胜高兴。他说话挺讨人喜欢,他不曾作为客人来吃喝过。据说从前他在某地做箱子生意,也有人说他当过某演员的男仆。君江就是从他那里打听到日比谷的占卜师的。
“君江小姐,怎么样,有眉目吗?”
“唉,怎么说呢,他给我讲了很多,可我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全都问个明白。”
“那可不行,君江你也太笃定了。”
“损失一圆钱呗。”
君江被他这么一问,才发现自己对占卜师的话根本没听懂。而且自己也没认真听。如果当时问得再具体一点,让占卜师感到棘手就好了。
“小松先生,他说目前就这么样,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只记得这些。他对我说了好多,可我确实听得糊里糊涂。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占卜的缘故吧。没有经验不行呀,占卜也讲究听的方法。”
“卜卦有其方法,可不会有特别的听的方法呀。”
“话是这么说,可是第一次看医生的时候,不也要问这问那的吗?闭口不言是不行的。我想占卜也同样如此。”
从正面楼梯走下一个徐娘半老的、名叫蝶子的胖女人。她拿着十圆纸币,走到账台前说着“请结算一下”,然后对着墙上的镜子整了整衬领,说:
“君江小姐,阿矢在二楼,去照应一下吧,他挺烦人的。”
“刚才我就看见他了。因为不是我的班,就下来了。听说这个人是辰子的相好,是真的吗?”
“是的。后来辰子被日活电影公司的阿吉夺走了。”正说着,女会计把收据和找头拿了出来。这时,镜子里照出店主池田带着事务员竹下从账台边通向厨房的门走来。蝶子和君江感到打招呼太麻烦,就装作没看见,赶紧登上二楼。池田五十来岁,牙齿向外着,其貌不扬。大地震时,他从南美的殖民地回来,以多年的积蓄为本钱,在东京、大阪、神户三大城市开了咖啡馆。据说现在已有相当的收益。
到了二楼,蝶子将找头递给了坐在墙边包厢座位上的两位客人。君江则朝坐在能俯视银座大街的临窗座位上的矢田走去,同他打招呼:“欢迎欢迎,近来你理都不理我了。”
“先下手为强呀,真狡猾。前些天真对不起,我完全是被迫摆阔,从没碰到这样倒霉的事。”
“矢先生,有时候是会碰到的。”
君江亲昵地把椅子拉到矢田的旁边坐下,膝盖几乎碰到对方,然后交情甚笃似的从桌上的一包敷岛牌香烟里抽出一支衔在嘴里。
矢先生吹嘘自己是赤阪溜池汽车进口商会的经理,有一阵几乎每天趁女招待中午过后的空闲时间来玩,而且常常带着四五个店员来吃晚饭,有时还不无炫耀地带个艺伎。他很喜欢脱下嵌有两颗钻石的戒指给人看,并不厌其烦地向女招待传授商品质量的鉴定法、告知交易所的行情等,是一个叫人感到肉麻的什么都做得出的男人。他有四十岁左右。由于他肯花钱,女招待们都围着他转,对他特别殷勤。他已经请君江看过两三次戏,并在休息时间陪她去松屋买过和服外套和衬领。因此,矢田提出请她到什么地方吃饭的话,即使他说过什么不好听的,君江也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君江觉得对待矢田的嘲讽,与其搪塞敷衍,不如直来直去的好。矢田不无气愤地开玩笑说:“反正我很佩服你,你是个不干好事的家伙。”他又回头故意对阿民、春代、定子等三四个女招待说:“你们躲在背后,秘密全给你们听去了,竟还在人群里手拉着手。”
“啊呀,是吗,你们这样愿意一夜一夜地待在一起,就不要去看戏什么的了。你们可要走到斜路上去的哟。”
“这家伙真厉害。”
阿矢举手假装要揍,可手碰倒了桌旁的汽水瓶。四五个女招待同时惊叫起来,从椅子上跳起避开。有的小心翼翼地撩起了长长的袖口以及衣服下摆,试图避开从桌上流到地上而溅起的水滴。君江见自己引起了一场混乱,只得去拿了抹布,用嘴衔住袖口抹起桌子来。这时又来了两三位客人。徐娘半老的蝶子迎上去,赶在客人之前尖着嗓门喊道:“该谁当班呀?”“君江吧。”不知谁回答。君江把抹布往盆栽的泥里一扔,说了声“来了”,就奔向客人那里。
两位客人都在五十岁左右,留着胡须,具有绅士风度,似乎刚去松屋或三越百货公司买了东西,手里拎着纸包。他们对女招待瞧也不瞧,要了红茶就非常认真地谈起来了。君江乐得如此,就到闲在一边的小姐妹那里去,在墙边的包厢式座位上坐下。桌上尽是碎羊羹、咸煎饼、花生米等,整袋整袋地同报纸杂志混在一起。女招待们手指敏捷地捻着已拆包的花生米等往嘴里塞。她们对评论电影、议论女招待中的种种传闻已经不感兴趣,因为天天都谈,已经腻了。睡意频频袭来,她们明白这里决非打盹之处,只是无聊地等下班。这时,一个躲在角落里专拣杂志上照片看的女招待突然开口了:
“哎呀,清冈先生的夫人真漂亮。”坐在包厢里休息的女招待闻声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君江鼓着满嘴的碎羊羹,弯腰向前伸出手说:
“在哪儿,让我看看,我还不认识呢。”
“好,你看看仔细。”那个女招待把一本杂志上的插画推了过来。君江一看,是一个夫人模样的妇女坐在廊下,旁边写着“名士的家庭,小说家清冈先生尊夫人鹤子玉照”。
“君江,你呀,看了这张照片一点反应都没有。要是我,就把它撕个粉碎。”叫铁子的女招待说着把花生米扔到照片上。她以前的丈夫是牙科医生,现因生活困难当了女招待。
君江听了反倒吃了一惊似的,回头望着铁子说:“你真会吃醋!这不挺好吗?夫人是夫人,我才不介意呢。”
从舞厅新来的百合子附和说:“君江姐真是看穿了。”
曾在西式发屋梳头的琉璃子说道:“反正最幸福的是清冈先生。夫人是美人,第二号夫人又是银座有名的女招待……”
“喂,有什么名呀,快别说了。”君江佯装生气,站起身就朝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的汽车商会的矢田走去。女招待们明知是闹着玩,但也有些担心,一齐瞧着她的背影。只有琉璃子一脸的满不在乎。她在当梳头师傅的时候,曾暗暗出没于私娼窟,期间同君江说过一两次话。后来她们不期在这家咖啡馆邂逅,双方似有默契,互为保守秘密,并且不管对方开自己什么玩笑,都不会生气。此刻,琉璃子注意到有敲桌子的声音,寻思着是不是她自己照料的客人在敲,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在这时,楼梯上来了个穿西装的客人。琉璃子已从对面的镜子里认出是谁,小声告诉大家:“嗳,是清冈先生。”
“先生,您没打喷嚏吧。”同君江很要好的春代赶紧迎上去说,“那边的座位好。”她拉着清冈的西服袖子,领他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的位子上去。春代担心汽车行经理矢田会来争夺君江而以防万一。
“走得真热啊,来点黑啤酒什么的吧。”清冈把捧在怀里的一些刚出版的报刊放在桌下的搁板上,摘下崭新的灰色礼帽挂在假花的枝条上。他年约三十五六岁,藏青色双排纽西服上系着蝴蝶领结,鼻子和下巴尖尖的,很引人注目。他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脸颊凹陷下去,是一张给人以神经质感觉的面孔,还故意把长长的头发随意向后梳,这更加深了人们的这种印象。社会上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新进艺术家,而且觉得他仿佛是电影中出现的人物。据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汉学家。然而清冈在仙山附近的地方大学读书时成绩极差。毕业后他进入了文学圈子,但毫无建树,未发表过引人注目的作品。直至三四年前,他不知从哪里得到启发,忽然以曲亭马琴的小说《幻兵卫蝴蝶物语》为蓝本,将原作中的风筝改为飞机,取名为《任何地方它都飞去》,并将原作的意境完全置于当今社会,写成一部通俗小说,在某报连载后,竟然获得成功。后来又被改编成话剧,又被拍成电影,清冈名声大震,作品也越来越畅销,终于一般的报刊均有他的名字出现了。
“这也是先生写的书吧。”春代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着卷头画,“这本书还未拍成电影吧。”
清冈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阿春,替我挂个电话,想来村冈应在《丸圆日报》编辑部。是京桥某某号,叫他马上到这里来一趟。”
“村冈先生?就是那个村冈君?”
“是的。”
“是京桥某某号吧。”春代刚离开,当班的定子拿来了黑啤酒和一碟花生米。她一面斟着酒一面说:“先生的小说唤起了我的回忆。那时,我才到蒲田,既没担任什么角色,也没其他事可干。”
清冈一只手拿着酒杯,侧着脑袋斜看着定子的脸,“阿定,你在蒲田待过?为什么不干了。”
“为什么?当然是没有希望啰。”
“我不是捧你,像阿定这样的容貌,应当去当电影演员。大概是你不听导演的话吧。女人无论干什么都必须有男人做靠山。即便女作家,在出名之前也都是有背景的。”
这时,君江叼着烟走来,默默地挨着清冈坐下。春代打完电话来回话,也挨着坐下说:
“先生,您请客吧。阿君,你要什么……”
“我这样就行了。”君江拿起清冈喝剩的啤酒就喝。
“真亲热。那么,阿春,我们就一块吃点鸡肉炒饭什么的。”定子从腰带里取出定菜账单,写上需要的东西,然后站起身走了。
夕阳照射在玻璃窗上,但不知何时,耀眼的光芒消失了。楼下突然传来留声机的声响。这是到了五点半的信号。从三点半开始休息的女招待也重新化好妆走出来了。楼上楼下的电灯一齐打开。屋外依然是夏日明亮的黄昏,大楼里却已是夜晚的景色了。
[book_title]三
由于回家都是往四谷方向,君江和春代几乎每晚都同行,总在数寄屋桥附近坐出租汽车回家。假如在银座大街上叫车,不仅引人注目,而且会碰上刚离开咖啡馆、还在路上跌跌撞撞的醉汉。为了避开他们,就悄悄地边走边叫车,讨价还价后常常只花三角钱左右就坐上了出租车。这天晚上,她俩过了数寄屋桥,又穿过空架铁路大桥,来到日比谷十字路口附近,可仍没有一辆车愿意以三角钱把她们带走。春代有些生气,说:“怎么搞的,太欺负人了。本以为这下可上车了,可又落空了。”
“行了,我们慢慢走吧。喝得有些醉,走走也好。”
“已经是夏天了。你朝皇宫的护城河望去,美得简直像舞台的布景。”
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有不少人在等电车。
“今晚就节省一点,坐电车回去吧。”
两人沿着人行道穿越十字路口向电车站走去,忽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从旁边钻出,冷不防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今天下午来过咖啡馆的、戴钻石戒指的矢田。
“哎,你真悠闲,又在哪儿喝了?”
“让我送送你们。”矢田要招呼出租汽车。
“我乘电车就行了。与客人一起坐汽车叫人说闲话。”春代婉言拒绝。矢田似乎时常在这事上碰钉子,说:
“这里又不是银座大街,不碍事,责任由我负。”
“你也节省一点,坐电车吧,矢先生。”君江说着就朝正巧开来的红色电车急步走去。矢田来不及分辩,只好跟着乘上开往新宿的电车。
车厢里空得很,除了三个不认识的、其他咖啡馆的女招待,还有五六个男人。大家都在打盹。车子开过半藏门快接近四谷城门了,矢田一直很老实,闷声不响,仿佛不是同她们一块儿的。君江先春代下车,矢田一见赶紧跟着下来了。
“君江小姐,你还换车吗?叫辆汽车吧。”
“不必了,马上就到。”君江沿着行人稀少的护城河朝本村町方向走去。出租汽车司机看见他俩,从窗口伸出手指表示车费打的折扣,有的还把肮脏的脸伸出来嘲讽他们一番。矢田贴近君江,说:
“君江小姐,无论如何都得回家吗?一个晚上不行吗?嗳,君江小姐?要是实在不行,一小时、半小时也成。说会儿话就马上分手回家,一起聊会儿吧。我决不提那种无理要求,今晚一定让你回去。”
“时间太晚了。磨磨蹭蹭地要回不去了,而且明天又是早班。”
“早班不是要十一点才上班吗?说这些才是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就在这附近如何?荒木町还是牛込?”矢田拉着君江的手不放。
堤岸的地势渐渐地低下去,每走一步都使人感到夜空更宽阔一些。从市谷到牛込方向,一眼望去,护城河畔的景色尽收眼底,堤岸和树木都迷迷蒙蒙地笼罩在绿色之中。深夜的凉风徐徐吹来,带来一阵柯树的花香和野草的清香;高大挺拔的松树枝条伸向护城河彼岸的天空;偶然传来几声䴔䴖鸟之类的鸟鸣。
“嗳,好像走到乡下了。”君江望着天空说。矢田毫不掩饰地说:“到僻静点的地方去。你就为我牺牲一个晚上吧。”
“矢田先生,万一被人看见而有什么麻烦,你就权作‘那人’吧。说真的,我已不想在咖啡馆这些地方干了。”君江想引逗矢田,故意把身子贴着他默默地走着。其实君江今晚只想在被带去的地方证实一下矢田是否肯慷慨解囊。
“那人指谁?是最近一次同去国乐剧场的那人吗?”
“不是。”刚说完,君江慌忙改口道,“嗳,是的,就是他。”一块去国乐剧场的既非丈夫也非情人,而是同矢田一样逢场作戏的客人。
“是吗,他就是阿君的丈夫?”矢田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以前一直照顾你,有着这样的情分,总不能就此作罢吧,亏待人是不好的。”
君江强忍着,没有扑哧地笑出声来,“所以嘛,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叫人知道就麻烦了。今晚的事对谁都不能说。”
“放心吧,万一有什么,由我来担当。”矢田一个劲儿地高兴,他感到君江今晚终于成为自己的了。正好此刻护城河周围没有行人,他就使劲抱住君江,深深地吻着。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过了本村町的电车站,来到劲松伸展着枝条的坡下。前面的市谷火车站和八幡前的警察岗亭亮着灯光。
“那边的警察挺啰唆的,稍微晚一点就要东问西问,坐车吧。”矢田果断地抓住这个机会。可环视四周,不见出租汽车。他们站在那里。
“我的家就在那儿的小巷里。拐角上不是有一家药房么,它屋顶的仁丹广告通宵亮着,很容易找。我去放好这些东西就来,你等着吧。”
“喂,阿君,不去放不行吗?你把我扔在这里不好吧。”
“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要是不放心,就一起去。因为我不回家的话,楼下的大娘就不锁门呀。”
从高大挺拔的劲松下走过五六间门面拐入小巷。刚才眺望护城河时视野是那么开阔,现在一下变得狭窄不堪,简直要碰头似的,令人感到局促不安。小巷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小房子,有钻进钻出的门、荆棘树篱笆和竹篱笆等。它们斑驳、陈旧,四周一片衰败景象。君江来到一家屋檐外挂着鱼行招牌的门口,说声“请在这里等我”,就从鱼行屋檐下弯进小巷。矢田想跟着去,又怕君江生气,就伸长脖子朝漆黑的弄堂里张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钻进钻出的门发出叫人难受的咯吱声,多少放下了心。但他非常想看个究竟,就一步步走向小巷。忽然,他的一只脚踏入水潭的污泥中。他吃了一惊站住脚,借着鱼行的门灯将鞋上的烂泥擦在碎石和沟板上。一会儿,君江出来了,不由说道:“哎呀,怎么搞的?”
“这路真够呛。真臭,是猫屎或狗屎的臭味。”
“所以我请你在外面等嘛。真臭。你呀。”君江拉开同矢田的距离,“我穿的是草屐,要是那些脏东西粘在袜子上就糟了。”
矢田边走边用力在地上擦。回到刚才的护城河畔,恰巧拐角处堆着柴草和装炭的草包,他便在这上面把鞋子擦了一遍。这时,一辆出租车不叫自来,停在他们面前。
“去神乐阪,算五角吧。”矢田拉着君江的手上了车,又对她说,“在坡下下车,我们再走点路。”
“好的。”
“今晚不知怎的真想走个通宵。”矢田用手轻轻把君江搂在怀里,君江趁势挨着他,一切听之任之,却故意问道:“矢田先生,我们到底上哪儿呢?”
矢田心想:真是个会装腔作势的女人。根据他的经验,一无所知却表现得很懂行的人,其实是意外的天真;反过来也一样。自己就将计就计,把她当做非常老实的姑娘为好。于是他凑到君江耳边小声说:“到游乐馆去。不要紧吧,因为今天太晚了。到我熟悉的游乐馆去行吗?要是君江小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就去那里吧。”
对矢田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老练的君江也不知所措,说:“行了,到哪儿去都行。”
“那就在坡下下车吧。在尾泽咖啡馆后面,我知道有一所僻静的房子。”
君江点点头把目光移向窗外。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不一会儿,汽车在神乐坂停下。这里商店全关了门,夜晚热闹的地摊也已撤离,路旁留下一堆堆垃圾纸屑。夜阑人静的坡道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饮食摊。马路上除了醉汉以及驰过他们身旁的汽车外,其余均是穿街走巷的艺伎。来到毗沙门的祠堂前,矢田停下脚步,他张望了一下对面的小巷说:“大概就在这后面。你穿着草屐吧,当心水塘哟。”
铺着石子路的小巷窄得两人无法并行。矢田似乎还担心自己走在前面君江会逃跑,所以侧着身子与君江并排走,也不管手臂、肩膀撞着墙壁。小巷尽头有一座像是祈求五谷丰登的神社。小路在矮矮的石墙前变成十字路口,其中一条是石阶。他们正要从石阶走下去,只听深夜的寂静中响起木屐声,同时出现一个提着衣襟的艺伎。他俩侧转身子让出路来,一瞥之下发现她那岛田式发髻乱蓬蓬的,走路的样子似乎步履艰难。矢田当然一看便明白。君江也领会到了从沉睡的小巷背后飘逸出的妖艳风流的气氛,觉得自己已来到充满淫欲的花街柳巷。君江像是要与之交谈似的站住脚,并目送着她的背影。这个毫无觉察的艺伎在祈求五谷丰登的神社前向左拐进了一家游乐馆的后门。一进门,她马上一改刚才筋疲力尽的模样,拔高嗓门说:“妈妈,说是已经来不及了。”
君江一面侧耳细听,一面说:“阿矢,我也曾想当个艺伎,真的。”
“是吗,君江小姐。”矢田似乎吃了一惊,想听个明白,但已来到游乐馆的门前。屋里有人,但大门紧紧关着。矢田一面“喂喂”地叫着一面敲门。门里马上响起打开拉门的声音和拖着木屐跑来的脚步声。
“是哪一位?”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矢田。”
“噢,你真笃悠悠呀。”女侍把门打开,看到君江马上改变了语调,“请吧。”
女侍从走廊尽头走过像是厕所的杉木门前,推开一扇上窄下宽的拉门,把他们引到深处一间四个半铺席大的房间里。好像是客人刚走,屋里酒味扑鼻,烟雾缭绕,红木桌缝隙里嵌着一两颗煎豆。女侍在一个角落里拿出堆积在一起的坐垫说:“马上来整理,刚刚收拾了一下。”
“生意很兴隆呀。”
“哪里,同以前一样,没有办法呀。”女侍按规矩立刻去取茶点。
“是不是把窗打开一些?”
“确实很闷热。”君江跪着向前挪了几步,伸手拉开窗,看见檐外的小院里点着灯笼。
“啊,真漂亮,像是在演戏呢。”
“这里与咖啡馆不同,别有情趣。这就是江户风味吧。”矢田把脚伸到门口放鞋的石板上,点燃了香烟。
透过树丛能看见隔壁二楼的窗户。它虽然遮有帘子,但一个梳岛田发式的女人站着脱衣服的身影,仍清晰地映在拉窗上。君江悄悄拉着矢田的衣袖叫他看,但那妖艳的身影如云霞一般飘浮、淡薄,随后消失了,剩下的是一阵窃窃私语。矢田似乎没有注意发生了什么,正两脚踩着石板脱上衣,刚解开了领带。君江在女侍端茶和拿浴衣来的这段时间里,一直茫然地眺望着隔壁的灯光,并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人带入游乐馆的情景。那地方不是牛込,是大森。当时隔着院子从树丛眺望对面二楼灯光以及灯光映照的人影,并同那男人坐在廊下等女侍收拾房间的情景同今晚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自己的心情。那时既感到恐惧又感觉新奇,而现在已习以为常,根本不当回事了。
“阿君,吃点什么吗?有面条。”
君江闻声回头一看,矢田已由西装换了浴衣,正站着系腰带。
“我不想吃。”君江也动手解外套的带子。
女侍把矢田的西装装入衣箱放到墙角,说:“今晚都住满了人,只好让你们挤一点,就在这里吧。”说完就从紧挨着壁龛的壁橱里拿出被褥,矢田和君江再次坐到外面廊下望着庭院。君江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初夜时的情景。
“浴室一直开着。”女侍说完就走了。
“阿君,你在想什么?换衣服吧。”矢田不安地瞧着君江的侧脸,拉着她的手。
君江穿着外套坐下,解开和服阔腰带的背饰和带扣,把怀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放在地席上,同时笑嘻嘻地望着矢田。君江三年前从家里出走后,寄居在当人小妾的同学京子处,靠着京子丈夫的协助,当了保险公司的办事员。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君江就已在科长的引诱下到大森的游乐馆去了。这虽然是她初次与男人幽会,但是以前君江不仅亲眼目睹京子瞒着丈夫把各式各样的男人带回家中的秘密,而且时常无所谓地同京子夫妇同睡一室。所以她早就像游乐馆或艺伎家的姑娘一样,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同时抱有好奇心,跃跃欲试。科长的引诱正中她下怀,她立刻同意了。科长并非年过半百的好色之徒,可是那天晚上君江又是敬酒,又是说笑话,毫无羞涩之态,这反而使科长兴奋起来,以至按捺不住。回想起这些往事,君江不禁微微地笑了。矢田不明究竟,看到她露出笑颜十分高兴,兴奋得猛力把她抱在怀里。
“阿君,你竟答应了我,我还以为不会成功而绝望呢。”
“没有的事,我也是女人嘛。不过男人逢场作戏,我就不理他。”君江被他搂在怀里,一只手伸到外套下面解开衣带,薄薄的锦缎夹衣歪斜着从肩膀上滑落,露出了五颜六色的横条纹紧身长内衣和妖艳的胸脯。矢田见了越来越激动,说:“看在它们的分上,我也应守信用,决不对人说。”
“咖啡馆小姐妹的嘴很臭,无论别人干什么都要多管闲事。”君江说着把系着的腰带解开扔在一边,随后把被他搂抱着的身子迎合上去,说:“请给我脱光,连袜子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君江对初次接触的男人比对老相好更感兴趣。她总是尽情勾起男人的情欲,使对方欲罢不能。她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怪癖:被男人苦苦哀求时,自己也想适可而止,但是无法控制住。她觉得与其以美男子为对手,还不如以丑老头或开始时不肯就范的男人为对手更感兴奋和满足。每逢这样的场合,她的欲求会越来越强烈。事后她也多次感到自己下流,并不寒而栗。
君江平时视矢田为俗物,但这天晚上却被他弄得服服帖帖,这是她不知不觉中重施故伎所造成的。
[book_title]四
第二天早晨,君江与矢田同乘公共汽车回去。君江在士官学校的堤岸旁独自下了车,回到小巷中的住处。她在梳妆台前一坐下,顿时觉得疲惫不堪,连重新化妆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脱下一件外套就和衣躺下。手表的指针指着九点半,到十点钟还能睡半小时。她合上眼皮打算睡觉时,忽然格子拉门上的铃响了,并传来男人的话音。君江侧耳倾听,想不到是清冈的声音,她吃了一惊,坐了起来。
清冈到这里来,一般准是君江第二天下午五点做晚班,而且大多是在咖啡馆里事先约好的。像今天这样在她做早班的上午突然来访是不大有的。君江心想:昨晚的事难道被他知道了?不会这么快吧。她心里很慌,但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精神地说:“早哇,我还没收拾呢。”说着走下楼梯。清冈正在脱鞋上楼。在门口扫地的大娘很精明,说:“君江小姐,即使不愿意,也要把药吃了出门,昨晚真吓了我一大跳。”
君江心领神会,说:“已经好了,一定是肚子吃坏了。”
“怎么啦?泻肚?”清冈说着登上楼,在窗台处坐下。
二楼有两个六铺席和三铺席大的房间。房间里只有梧桐树做橱面的廉价衣橱、梳妆台与放在盘子里的茶具。由于衣橱上没有任何摆设,整个二楼显得空空荡荡,陈旧的地席与灰色的隔墙斑痕点点,一只褪色的坐垫放在梳妆台前,薄呢面料上尽是污迹,另有两件非常破旧的棉麻混纺料夏衣扔在墙边。君江像往常一样,将镜台前的坐垫翻了个身,让清冈坐下。清冈拿着它放到窗台处,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西服裤子的折缝,坐了下来。
窗下是涂了沥青的铅皮屋顶。那沥青已经剥落,斑斑驳驳,屋顶上有楼上扔下来的白粉、刷牙水迹,以及每天扫下的布屑、纱团、纸屑等垃圾。这个肮脏的屋顶对面,是坐落在士官学校前大街上的二层楼房子,里面晾着肮脏的洗涤物、旧毛毯及婴儿的尿布等,并不断传出缝纫机、印刷机的转动声。士官学校的各种嘈杂声也声声入耳:学生操练时的口令声、军歌声、喇叭声。不仅如此,白天练马场上的尘土常常随风飞扬入室,地席上、甚至关好拉门的壁橱里都蒙上厚厚的灰尘。去年这个时候,君江第一次带清冈来这房间,从此清冈一直劝她换个清洁舒适点的住处。可是君江只是嘴上答应,迄今为止毫无搬迁的迹象。家具也与一年前相同,连一只新的杯子都不曾添置。她决非手头无钱,可就是连桌子、衣架都没有,甚至灯罩也未换过,一切都是原样。君江不同于别的妙龄女郎,她不喜欢在窗口摆花,不喜欢在衣橱顶上放些娃娃、玩具或在墙上贴些彩色画片之类。她对这些毫无兴趣。清冈早就觉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女人。
“不要沏茶了,恐怕该走了吧。”清冈说完,从窗口处滑下,在地席上盘腿而坐,“我有事要到新宿的车站去,所以弯过来看看。”
“是吗,那也得喝杯茶呀。大娘,要是水开了就给我拿来。”她喊着跑下楼去,一会儿提来了一壶开水。
“听说昨天你去占卜了。小报上登的黑痣一事是谁搞的恶作剧,弄清楚了吗?”
“没有,没弄清楚,一点数也没有。”君江将小茶壶里的茶倒入茶杯,“我原想问好多事,可到了那里觉得怪难为情的,就没问。想想也真奇怪,别人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占卜搞不清楚,那就去请教巫女或狐仙吧。”
“巫女是什么?”
“你不知道?艺伎们不是常常去请教的?”
“占卜昨天也是第一次尝试。我总觉得有点傻,那些玩意儿我可不懂。”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叫你不必介意嘛。”
“可是实在太叫人吃惊了。不可能被人知道的事却被人知道了,真是不可思议。”
“你自以为不会被人知道,可是世界上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秘密的东西反而容易被人知道。”清冈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赶忙把一支香烟衔在嘴上,窥视君江的表情。君江欲言又止,把茶杯端到唇边,尖锐的目光直射清冈的脸。两人的视线遇到一起,清冈装作吞吐烟雾而把脸转向别处,说:“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最好。”
“是啊,”君江装作深有同感,声音极不自然。两人无话可讲,君江就把杯中的茶慢慢喝完,轻轻地放下茶杯。她心里寻思:清冈即便不知道昨晚同矢田在神乐坂过夜的事,毕竟是两年多的老相识,什么事都逃不大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君江心中无数。君江打算等待时机同清冈一刀两断,另找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新情夫。不知为什么,君江不喜欢别人了解自己的过去。即便无须保密的事被人问起,她也是笑嘻嘻地不置可否,或者就乱说一气。对理应最亲密的亲兄弟,君江态度最冷淡,决不坦露真心。她这种脾气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更是变本加厉。对方越是想打听的事,她就越是闭紧嘴巴,滴水不漏。咖啡馆里一块干活的小姐妹说,没人比得上君江小姐体态优美、文静温柔,但不知她平时想些什么,没见过这号叫人捉摸不透的人。
清冈是在下谷池旁的酒家认识君江的。那是她第一天当女招待的晚上。清冈第一眼看到君江,就猜测她不是干过女招待就是在哪儿当过艺伎。君江容貌平平,并不出众,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圆圆的前额,从侧面看去,是一张凹眉心的脸。然而,那圆前额上,头发清秀整齐,就像戴了假发似的,下唇突出的嘴角有说不出的可爱,说话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舌尖在葫芦子般的牙齿间滚动,煞是逗人。她那白皙的皮肤、滑溜的削肩、修长的身材,是她最动人的地方。那天晚上,清冈对君江的谈吐文雅和举止不凡颇为倾心,慷慨地给了十圆小费,并悄悄等在她回家的路上。毫无觉察的君江走到大街的十字路口,乘上往早稻田的电车,然后在江户川河畔换车,当她还要在饭田桥换车时,末班车已经开过了。清冈坐着汽车跟踪而至,悄悄下了车,佯作不期而遇,同君江搭起话来。不管清冈怎么问,她都不把确切的住址告诉他,只说住在市谷附近。两人一起沿着护城河散步到逢阪下一带。君江不知怎么竟表露了任其摆布的意思。
那时,与君江长期居住在一起的操皮肉生意的京子,收拾了在小石川诹访町的家当,搬到富士见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与之挥泪告别后,另租房子住到市谷本村町的二楼。搬家后一个多月,她没去花街柳巷,也未在晚上同男人嬉耍,甚至夜一深就不外出。这天晚上,她本来只是想看看久违的护城河一带的景色,享受一下深夜清静的空气,后来不知怎么兴奋起来了。当时正值五月初,温柔的晚风从夹衣的袖口和下摆处吹来,凉爽舒适。君江一开始就没把清冈当坏人,猜想他是年富力强的大学教授什么的,所以故意掩盖起满心的欢喜,任其摆布。那天晚上她被带到四谷荒木町的游乐馆去了。君江是天生的水性杨花,她对待新欢时而难分难解,时而不即不离,第二天傍晚两人不忍分手,君江索性向咖啡馆告了假,双双住进井头公园的旅馆。翌日夜晚他们又在丸子园玩了个通宵。三天后,君江把清冈带到市谷的住处,而后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清冈当时因为一度为妾的电影演员玲子被人夺走了,正想物色个女人填空。他被君江把身心都献给自己的热烈情怀所感动,并完全着了迷。他决心让君江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无论多么奢侈都要满足她。他劝她不要当女招待了,可君江说准备将来自己开咖啡馆,现在还想干一阵。清冈认为既然如此就应到银座大街上的一流咖啡馆去体验为好,他让她辞去在这个酒家干了一个多月的工作,带她去京都、大阪玩了半个月光景,然后托人介绍君江进了现在这家银座屈指可数的“唐璜”咖啡馆。不久,节气出梅,进入盛夏。从立秋前到秋风初起之日,清冈毫不怀疑君江,总以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同两三个文学爱好者看完戏回家时,顺便到银座弯了一下,店里的女招待说君江突然感到不舒服,傍晚就回去了。他同朋友分手后准备到本村町去探望,突然看见护城河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这时虽然十二点不到,但片侧町的家家户户已经闭门休息,大街上阒无行人,只有出租汽车飞驰而过。清冈隔着四五间门面,从泛白的绉纱和服与青竹图案的夏季腰带,立即断定此人正是君江。惊奇之余,他穿过车行道走到靠近堤坝旁的人行道上跟踪她。她神态自若地快步走过警察所,清冈还以为她到市谷电车站等电车。不料她走进八幡牌坊,头也不回地登上左面一条缓缓的坡道。清冈越发感到奇怪,为了不被察觉,他靠着对地形熟悉和步伐快,一路跑步从街上绕过去,登上左内坡,从神社后门进入院内。神殿正面石阶底下,市谷外围一带护城河尽收眼底,山崖上放着三四条长凳,长凳上偎依着男男女女。清冈觉得这样反而有利于跟踪,就以林立的樱花树为掩护,一步步前进,想弄清楚君江在说些什么,以及对方是谁。
清冈心想,在任何侦探小说中,恐怕没有比今晚再成功的侦察先例了吧。突然他惊讶极了,竟忘了嫉妒和愤慨。那个男人似乎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一件单衣,连夏日的外套都没穿,拿着一根文明棍。他的模样并不显老,但是雪白的胡须在微暗的灯光下分外醒目。他用手搂着君江的腰说:“果然这里凉快,多亏了你,我才能尝到这种种滋味。我年届花甲,还坐在这里与女友幽会,实在没能料到。大殿的对面还是射箭场吧,我年轻时在那里射过箭。现在已有几十年没去那里了。不谈这个,今晚我们到哪里去?在这凳子上也行。哈哈哈。”他笑着吻君江的脸蛋。
君江沉默不语,有好一会儿任凭老人摆布。后来她轻轻地站起,整整衣服下摆,抚摸着鬓发说:“稍稍走走吧。”就同老人一起走下台阶。清冈绕过君江刚才走过的缓坡,暗暗跟在他们后面。他俩毫无觉察,说着话朝护城河走去。
“京子搬到富士见町后,不知情况怎样?京子这个人总是忙忙碌碌的吧。”
“听说每天中午起就要去陪酒。前些日子我去看过她,可是连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你顺便去看看她吧,她不在也没关系。”
“嗯,再让我们三人像从前一样闹个通宵也很有趣。那时在诹访町的二楼,确实玩得痛快。你同京子真是一对好搭档。大白天我一本正经工作时,也会忽然走神,回味那些醉人的事,同时想起你,然后才是京子,仿佛在梦中似的。”
“同京子相比,我比她更健康。”
“你俩差不多。不过你给人的感觉是不谙此道,所以罪过更大。你去咖啡馆之后没有大的变化吧。洋人怎么样?”
“银座过于重视名声,不能随心所欲;而在那里,艺伎是公开的,没一点麻烦。住在诹访町时真痛快啊。”
“丈夫就是那一个?她至今没再嫁?”
“大概是吧,以后就没什么来往,反正是不搭界了。本来只是替京子还债,无非碍于这样的情分,没有别的。”
“现在她叫什么?还叫京子?”
“不,叫京叶。”
深夜,两人迎着习习凉风,在寂静的护城河畔边走边谈,到了新城门拐弯,从一口阪通有电车的大路折入第三条街的小巷里,来到门灯上写着桐花家游乐馆的门前。因为是夏夜,这里敞着大门,艺伎们坐在门口的凉台处闲谈,老头熟门熟路地问:“京叶在吗?”
语音刚落,屋里出现一个女人。她长着小巧的圆脸,披散着的头发用厚厚的日本纸扎着,腰里缠着一块布。她裸着身子跑到门框前说:“哟,你们一起来了,真叫人高兴。我刚回来,真巧。”
“哪家比较好呢?我们要好好叙叙。请多指教……”
“这个嘛……我看这样吧……”裸体女子把去处悄悄告诉了老头。两人便拐过十字路口而去。
藏身于小巷暗处的清冈跟踪至此,心想:一切很顺利,索性搞个水落石出。他算好时间,装作不速之客闯进君江他们去的那家游乐馆,同女侍事先结好账,吩咐派一个尽可能老实的艺伎来,便假装什么也不懂地睡了。当清冈一点不漏地窥得这个老头与两个年轻女子在一起的丑态后,第二天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就悄悄离去了。要是随即回赤阪自己的家,时间还早。于是他不得不走进第四条街的堤岸公园,坐在长凳上茫然地眺望着护城河对岸的高台。
清冈活到三十六岁才亲眼目睹那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并由此否定了自己迄今为止对女人的看法。他根本无力去愤慨与嫉妒,只是莫名的忧悒。以前,清冈一心以为包括君江在内,社会上的许多女郎甘愿委身于五六十岁的老人,甘愿忍受爱情与性欲的饥渴,只是为了生计。岂知事实并非如此。清冈深感自己经验不足、观察肤浅。原以为爱着自己的君江却偏偏与淫荡的下贱野妓一起,同丑老头不知羞耻地干了起来。他对君江充满了难以名状的仇恨,决心再也不要见她。但是那天回家后一觉醒来,一度激动的情绪已基本恢复平静。他想,只当什么也没看到,就此了结算了,实在不值得再提。当面指责她的话,那就非得要她亲口承认并道歉不可啦。再一想,君江的性格同她的外貌不一样,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责问她,也许她会爽快地承认,说不定心里还会暗暗冷笑,笑自己无法满足她,笑自己会争风吃醋。对男子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因此不如听之任之。清冈觉得一个男子汉被女人瞧不起固然遗憾,但是她表面上对你道歉,背后却又干出令人吃惊的勾当则更为懊恼。考虑再三,他决心莫如不动声色,装作一无所知,任其欺骗,然后寻找时机狠狠报复。
清冈多年从事写作,因工作需要雇了两个心腹。一个叫村冈,是刚从早稻田之类的大学毕业的学生,专门管记录,把清冈口授的内容记录下来后整理成小说原稿。另一个叫驹田,五十岁左右,专门负责同报社、杂志社打交道,推销清冈的稿件。驹田多年在某报社任会计,熟知稿费的行情,在记者中也有诸多知己。他同清冈商定,取其稿费的两成作报酬。一次,清冈命令村冈,在君江去看歌舞伎的归途中用保险刀片割坏她和服的袖子。这衣服是清冈给她买的。过了一些日子,清冈在与君江一起坐小汽车时,把自己在三越买给她的嵌珍珠的梳子悄悄偷走。他以为君江一定会为此哭闹,岂料她并不怎么在意,甚至没有同清冈也没同房东大娘提起此事。
清冈平时也注意到君江很懒散,不会理财,不讲究衣着,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满不在乎。他趁她不在家,将死小猫扔到她的壁橱里,但这也没给她造成多大的恐怖。清冈担心弄得不好会被察觉,但又吩咐手下将君江大腿内侧长有黑痣的事写稿投寄桃色小报。这似乎使君江感到不安。清冈心里暗暗叫好,多少感到出了口气。但是冷静下来后觉得,越调查君江的私生活就越气愤,报复只是一时的恶作剧,远远解不了恨。为了寻找机会实施更大的报复,造成她精神和肉体的更大痛苦,清冈充分麻痹对方,掩盖自己的内心世界,并表现出比以往更强烈的痴情,竭尽全力压制一直积蓄在心底的怨恨,不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
清冈觉得自己刚才关于占卜的那番话有些说过了头,于是就慌慌忙忙地搪塞,这也是出于以上原因。他觉得面对面地在这里待久了不好,就看了看表,大吃一惊似的说:“已经十点半了,出去走走吧。”
君江昨晚在外面过夜后,连澡也没洗,觉得这样待在男人面前很不舒服,还不如暂且到外面走走呢,就说:“嗳,出去走走吧。天气好的话,我就不去上班,那里一整天也不见太阳。”她披上刚才脱下的竖条纹单衣,关上窗。
“今天十一点上班,明天就是下午五点上班吧。”
“是的。今晚你到店里来吧。我真想出去好好玩玩,你说呢?”
“是啊。”清冈拿起帽子含糊地回答。
“我们一块去玩吧。今晚是该好好玩。”君江挨近已经走到楼梯口的清冈,做出求吻的姿势,还轻轻闭上长有长睫毛的眼睛。
清冈觉得这一手真是可恨,同时又觉得这个本来就不讨厌的女人如此脉脉含情很可爱,平日里的怒气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感到对这种天生就是卖春的女人,从道德上进行指责也未免太残酷了。如果将其视为激发男人情欲的工具,则无论她背着自己干下些什么也不必横加指责。他想,对她就随便玩玩,玩腻了一扔了之。突然,清冈觉得要是她对自己再稍稍体贴一些,再谨慎一些,成为自己的专有物就好了。他的这种愿望渐次强烈,却侧着脸无动于衷地说:“还是晚上在银座见面吧,到时再定。”
“好吧,就这样。”君江的脸豁然开朗,抢先一步下了楼,从大娘手中夺过抹布,亲自替清冈擦鞋。
从附近的小路走到市谷的护城河畔很引人注目,他们就穿过一条条小胡同来到士官学校的门前,再登上缓缓的坡道,沿着本村町的护城河朝四谷城楼方向走去。因为是上午,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并排走着,互不说话。君江把脸藏在阳伞里,忽然想起昨晚十二点多下了电车后,与矢田手拉手地也走过这条护城河畔的路。由于黑夜与白天的差别,君江自己也不明白昨晚为什么答应了矢田这种不正经的男人。她对自己意志薄弱感到厌恶。心想如果这事给清冈知道了,他该多么生气啊。于是,她偷偷地从阳伞下窥视清冈的脸。她觉得内疚,又感到懊恼不已。她要求自己今后从咖啡馆回家时尽可能谨慎,决不再发生那种轻佻的事。这不是对清冈最起码的道歉,只是不知怎么她突然眷恋起清冈来了。她边走边靠近他,并不顾来往的行人,拉住了他的手。
清冈以为君江绊了一下石头,所以突然拉住了自己的手。他问道:“怎么啦?”由于顾忌到来往的行人,他把身子稍稍往水沟边避了避。
“我今天很想休息,打电话请个假,你看好吗?”
“不上班干什么呢?”
“我找个地方等你,等你办完事。”
“晚上就能见面,不必请假了吧。”
“可我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不想干活了。不过,妨碍你的话,就不好了。”
清冈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想观察君江的动静才突然造访的。如果拒绝她的要求现在就分手,轻佻的君江在今晚见面之前又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可能又会干那种无聊事。
君江根据这些年摆布各种男人的经验,深知在这种场合对付男人,只要缠住不放,一味撒娇,就攻无不克。再说刚才清冈关于占卜的一番话,君江总觉得蹊跷。她等不到晚上,必须尽快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凭她多次的实践,不管男人怎么生气,只要到了那一地步自会神魂颠倒。她非常相信自己的魅力,所以稳坐钓鱼台。
所谓魅力,即是君江天生体态婀娜、温柔多情,即使不故作娇态,男人一接触她的肌肤也会产生终生难忘的快感。到目前为止,君江不是被一两个男人,而是被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男人称为狐狸精。她渐渐明白自己的肉体会给男子以如此强烈的刺激,于是不断积累经验,现在已运用自如了。
两人走到四谷火车站出口附近时,君江突然闷闷不乐起来,说:“我太任性了,这不好,现在就叫辆出租车,我上班去。”
“嗯。”清冈冷冷地回答。可一见君江感伤的模样,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感到像是同才得到的恋人分手似的,涌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依恋之情。
君江故意茫然地凝视着清冈的脸,用伞尖点着小石子,伫立着。
清冈忘记了一切,靠近君江说:“好吧,就休息吧,上哪儿去都行,一块儿去吧。”
“你不骗人?”君江巧妙地使长有长睫毛的眼睛水汪汪的,慢慢地低下头来。
[book_title]五
道路在府下世田谷町松阳神社的牌楼前形成丁字路。拐弯后沿着新开的路走上二百米左右,就来到一片茶园跟前。茶园北面是挂着一块匾额的朱漆大门,上面写着“胜园寺”。再往前走,路就成了坡道。一望无际的田野中远远地有座寺庙,叫豪德寺。它的后面尽是杉木林和竹林。即使走在世田谷的街上,也仍然感觉这里是一如往昔的郊外。此地恐怕是东京最幽静的地方。寺庙门前是一片茶园,茶园前面有幢西式住宅,它围着水泥墙。坡下有四五间农家的茅舍,茅舍四周都围着竹林,仿佛是一间间花房,有滑槽的栗木门框中安装了拉门。在新绿吐翠的树丛深处有幢房子,从外面看不见屋顶。它的门框上挂着一块门牌,上面写着“清冈寓”。由于风吹雨淋,字迹已经模糊。这就是小说家清冈进的老父亲熙的隐居处。
初夏的骄阳直射在门边的栗树和楝树上,嫩叶的阴影映在墙外的路上,小小圆圆的;只听远处响起公鸡雄壮的啼声,乃是正午时分。一个年近三十、气度不凡的夫人模样的妇女,收起朴素的深棕色阳伞开门入内。她的头发随便地扎了一下披在背后,身上穿的是井字形飞白花纹的织锦缎夹衣,外加一件罩衣和一条纯白披巾。她身材修长,白白的瓜子脸,长长的颈脖,眉清目秀,体态匀称,给人以文静稳重的印象。她拿着包裹,换一只手关好大门。这里与烈日炎炎的马路不同,静悄悄的树荫下送来徐徐微风。她用手抚摸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环视四周。
门口有一条幽径,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梅树、栗树、柿树、枣树等果树;一边是毛竹林,林中的竹笋长势良好,正在变成青青的嫩竹,老竹的竹枝上不断飒飒地洒落下细细的竹叶。栗树绽开着香气扑鼻的花朵;柿树的嫩叶胜似枫叶,正是鲜艳夺目的美好时光。一棵棵树的树梢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使得从树梢中透进来的阳光在厚厚的绿苔上忽隐忽现。轻轻的风儿似近处的流水沙沙作响,一种不知名的小鸟叫得比秋日清晨的伯劳鸟更欢畅。
在小鸟的鸣叫中,少妇听到了自己走在细石小径上的脚步声。她沿着小径,绕过竹林,驻足在一座古老的平房门前。它坐落在从外面望不见的地方。大门上虽装有毛玻璃的格子拉门,但看得出是后来装上去的。整幢房子显得十分坚固,好像古寺里住持的住房。那粗粗的柱子与基石有着维修的痕迹,屋顶的瓦片上则长满青苔,绿油油的一片。大门边高高的窗户全都敞开着,里面却十分幽静。庭院隐蔽在交错种植着黄杨与满天星的树园内,芍药盛开着红花和白花,沐浴着初夏的骄阳,十分鲜艳。这里也寂静无声,既没有剪枝的声音,也没有扫地的声音。只有通向厨房门口的葡萄藤架上传来成群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似乎在歌颂夏天的日长,不停地忙碌着。葡萄正是花开的时节。
“有人吗?”少妇取下披巾,轻轻地推开格子拉门。寂静的屋里传来“是谁呀?”的声音。拉门开启,雪白的眉毛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的主人熙出现在眼前。
“是鹤子呀,快进屋吧。今天帮佣的老妈子去扫墓了,传助也有事去了东京,谁都不在。”
“那正好让我来帮您做些什么吧。”少妇拿着包裹走到老人身后,在廊下的门前坐下,“您是要晒书、晒衣服吗?”
“现在不能按季节办事了,人手不够。高兴时就晒,一年四季都行。这对老年人是最合适的运动。”
从走廊的正中直到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都铺满了书画、挂轴和一帙帙的书籍,它们正在吹晒。由于门窗全都敞开,美丽的蝴蝶儿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随后消失在庭院的大自然中。鹤子把包裹放在膝上打开,说:
“上次的衣服我已经改好了。我去放好,顺便给您沏杯茶,好吗?”
“好的,给我来一杯吧。茶室里好像有别人送的羊羹什么的,也顺便去看看。”
老人看着鹤子离开座位出去,就收拾起晒在廊下的旧书,一册册地整理。他那中间分开的头发,连同粗粗的眉毛和胡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这使血色很好的脸显得越发红润。他瘦小的身体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精干了。不一会儿,老人见鹤子端来了粗茶和点心,便在廊下原地坐下,说:“你好久没来,我以为你得了感冒。听说城里仍有流行性感冒。”
“爸爸,您自去年起就一直没感冒过。”
“因为进行了与现在的年轻人稍许不同的锻炼,哈哈哈。平时身体很好,一下子去了的情况也不少见,人是说不定的。”
“瞧您说的,您早着呢。”
“从前不是有这样的说法吗?君宠难靠,老健难久呀,哈哈哈。进仍然很结实吗?”
“是啊,托您的福。”
“我想最近见见他。前些日子我在电车上偶然碰到了你哥哥……”
老人说了一半咳嗽起来,并透过老花眼镜瞅着鹤子的脸。鹤子神态自若地说:“又说起我了吧。”
“是的,不过不是说坏话。我们谈了你的户籍问题。总之发生了的事再说三道四也没用,不是有已成之事不说、立意之事不劝、既往而不咎的说法吗?我早就表态: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意见。要是你娘家和我都同意,进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怎么样,早点办好手续的话,就请区政府的代笔人写一份申请书,马上会写好的,再盖个章就行了。”
“是,我回家后马上同进说。”
“户籍虽无关紧要,但人伦关系,名正才能言顺。你与进事实上已做了多年夫妻,入籍之事也理所当然。你们最初如何我不大清楚,听府上说已经结合五年了。”
“嗳,差不多吧。”鹤子故意含糊地回答,垂下了眼睛。无须掐指计算,五年前鹤子二十三岁的那年秋天,前夫从陆军大学毕业后正在西欧留学,她在轻井泽的旅馆同清冈陷入了不正常的恋爱。前夫家是子爵,虽然没什么资产,但毕竟是旧贵族门第,其家人担心给别人发现,不等她丈夫回来,就谎称多病而休了她。其时,鹤子的父母双亡,长兄在实业界有相当的声望。他给了鹤子一份足够维持生活的财产,终身禁止她回娘家或同亲戚往来。当时进还住在驹込千驮木町的老父亲熙的家里,与一些文学青年办同人杂志。鹤子被休之后不久,他搬出父亲家在镰仓同鹤子建立了小家庭。半年后,熙的老妻终因流感先他而去。由于年龄的限制,熙辞去了帝国大学教授的职务,并就此把千驮木的房子租给别人,只身住进从前作别墅的世田谷旧居。
大约十年前,世田谷的房子一直隐居着熙的父亲玄斋。他在八十岁那年去世。明治维新前,玄斋在驹场德川幕府的药园工作,是位植物学家,写有专著,在同行中颇有名气。明治维新后,别人劝他出任官职,可他一身不仕二君,在这个小村庄度过了余生。庭院里茂盛的草木都是玄斋生前的宠物。
熙起先参加了中村敬宇(2)的同人社,后来师从佐藤牧山(3)和信夫恕轩(4)。帝国大学毕业后不久,他晋升为副教授。在退休前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一直负责汉文讲座,对时势深有感触,平时他总是对学生说,如今再没有比学汉文学那样的死文学更蠢的事了,出于爱好把它作为古董来欣赏则是另外一回事。别人向他提意见,他笑而不答。他也不同其他教授深交,只是凭自己的爱好专心研究老庄哲学。他写过不少书,但从未出版过。熙得悉儿子不顾社会舆论同有夫之妇私通并建立了家庭,非常气愤,但他深知现在的男女青年根本不会听从老人的训诫。绝望之余,他表面装作一无所知,实际上同进断绝了来往。他隐居在世田谷三年左右,连一个音讯都没给儿子。进根据父亲的禀性也有所察觉,为表示反抗,他故意一切听其自然。在亡妻的忌日,老人去驹込的吉祥寺扫墓,当发现一个年轻女子将一束花供在亡妻墓前且合十祈求冥福时,他深感奇怪。由于是在狭窄的墙角,她含羞向他鞠躬致意,一问才知她便是儿媳妇鹤子。老人寻思:她爱上进这样乖戾的男人,并与他同甘共苦,在知道了自己事实上的婆婆的忌日后特地来扫墓,这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吧。老人怀疑自己是否耳朵不灵听错了。在墓间小径上并肩行走时又问了她的姓名,并以此为话题攀谈起来,不知不觉一直谈到走出寺院的山门乘电车告别回家。老人一向以为现代男女青年毫无道德观念,男的大多吊儿郎当、反叛传统,女的则同禽兽无异。所以他对鹤子稳重的言行举止越发感到不理解。这样懂礼貌的女子怎么会私通呢?他回家之后也苦苦思索,后来忽然想到可能是自己放荡不羁的儿子欺骗了她,使她上了当。如果真如此,也着实可怜。作为父亲,老人不由对她产生了歉意。过了一阵,两人在新宿车站不期而遇,他就主动地招呼她。从此老人就允许鹤子随时都可出入位于世田谷的住宅。但是关于同进的关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从不提起。在生活上,进后来收入甚丰,而老人生活俭朴,养老金足够用,他们无须商量家务事。
打扫世田谷家中的庭院由男佣和女佣管,但鹤子看到老人生活上有所不便就尽她所能,暗暗给予照顾。要是明里进行照顾,老人一定会说:我还没到这种地步呢。再说清冈有个嫁给医学博士的姐姐,鹤子自然有所顾忌,干什么都谨慎小心,不想引人注目。时间一长,这一良苦用心为老人察觉,他愈发可怜鹤子,心里暗暗佩服道:她当儿子进这种人的妻子真是受委屈了。
老人喝完茶,把茶碗放在膝盖上,说:“我想改天去贵府聊聊。上了年纪,穿裙也感麻烦,可第一次拜访就穿便服也太失礼了,所以想等方便时再说。打那以后你没回过家吗?”
“是的。家里只有哥哥倒不必顾虑什么,但还有嫂嫂呀。”
“有道理。”
“反正是我不好,我谁也不怨。”
“有这样的想法就了不起。”
老人看到一只很大的马蝇停在晒太阳的旧法帖上,就站起来边赶蝇边说:
“古话说:过而勿惮改。年轻时的事已无可挽回,人的善恶在晚节。”
鹤子想说什么,但顾忌自己的嗓音会打颤,就垂下头,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眼眶也湿了。正在这时,厨房那里传来喊声,鹤子暗暗庆幸解了围,就慌忙起身走去。老人望着马蝇飞去的方向说:“大概是酒保或邮差吧。”他慢慢地叠着碑拓的拓本。
鹤子忍着眼泪到厨房一看,果然是酒保送来一坛酱油。厨房门外架了葡萄藤,绿荫遮天。竹林中吹来习习凉风,清爽凉快。女佣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火盆里的灰已压平,似乎主人临出门前打扫过了。鹤子见酒保走后周围空无一人,赶紧用手绢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老父亲还蒙在鼓里,自己同进的关系其实已名存实亡,现在不是谈入籍问题的时候。丈夫进前天离家,多半今晚也不会回来。这两三年来,他以写稿为借口随意在外留宿,这已成家常便饭。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尚不能拒绝封自己为正妻而入籍,但显然不会对此事感到高兴,说不定会露出一脸麻烦的神情。想到这里,鹤子对老人的好意不胜感激,同时对自己领受不到其好意的境遇潸然泪下。
进与鹤子的爱情生活,仅仅在镰仓借屋居住时维持了一年光景。进一跃成为文坛的流行小说作家,随即便靠卖文发了财。于是,他马上就同杉原玲子这个电影演员同居,并且不断狎妓。后来玲子抛弃了进,与同行的男演员结了婚,进立即将咖啡馆的女招待作为小妾,填补空当。鹤子对此惊讶万分,与其说嫉妒,不如说逐渐对丈夫的人格彻底绝望而感悲愤。鹤子在女子学校读书时,曾跟一个法国老妇学外语和外国礼节,还跟一位国学家学书法和古典文学。结果这些修养和情趣反而招祸,使她无法在乏味的军人家庭中待下去,又未能与自己选择的丈夫——文学家清冈进永远相亲相爱。在轻井泽的教堂里,她由人介绍与进相识。那时的进同现在成了通俗小说家的进实在判若两人。五年前的进是一个勤奋好学、真诚坦率的人,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但是今天的进,该怎么说呢?他的思想已经麻木,只是热衷于捕捉社会的流行现象,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可以说他既是投机商,又是马戏团的老板。他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无非是根据社会上流传很久的说书和传奇改编出来的东西。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东西连稍爱读书的女人也不屑一顾。鹤子看到进从去年年底起连载于某妇女杂志的小说时,忽然想起六树园的飞弹匠故事,像梦境般地回忆起国学老师听了有关源氏的讲座后,总是口头禅似的说:江户时代的作家同现在的文人相比不知要出色多少倍。看看平时进来往的朋友,一个个言谈举止都十分相像,仿佛亲兄弟一般。他们只要两三个人凑在一起,马上就喝起洋酒,盘腿坐着或随意躺着,大声嚷嚷着像吵架似的。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赌博(赛马、麻将)、说朋友的坏话、出版社的盛衰、稿费的多寡,以及有关女人的极其下流的话。
鹤子多次下决心伺机离开进的家。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给娘家添麻烦,就决心用哥哥那笔用来断绝关系的钱(现尚有一半存在银行)借间房子,然后找个事务员的工作做做。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最后决裂的时刻到来。进倒不是担心鹤子向他索取离婚赡养费,但就是按兵不动,不提这事。表面上,他仍然处处把她尊为夫人,彬彬有礼。时间一长,鹤子也就鼓不起勇气突然提出分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鹤子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咬着手帕,身子靠在厨房的柱子上,听着葡萄藤上蜜蜂的嗡嗡声。
突然传来脚步声,鹤子吃了一惊,刚要掩饰自己的窘态,无奈眼角的泪痕和忧愁的面容已来不及掩盖。
老人见鹤子去厨房后许久未回,担心是否来了个品性不好的商贩,就随便过来看看。
“鹤子,你好像心情不好,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下。”
“不,没什么。”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禁不住一屁股坐到木板之间。
“你的脸色不好。”老人似有所觉察,“我从不将别人告诉我的话泄露。从前有位叫细井平洲的先生,他看了别人的信就当场烧掉,你大可不必担心。”
这时,鹤子决心把憋在心里的一切向他老人家吐露,像孩子似的挨近老人脚旁,说:
“我有话对您说。除了爸爸您,我再没有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嗯,我听着。我刚才就觉得你不大对劲。”老人注意到酒保走后敞开着的厨房窗户,就伸手把它关上。
“爸爸,刚才多承您关心,可实际上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哽咽着说。
“是吗?你们相处得不好?那就不好办了。你的想法呢?难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虽然还没发生什么事,但入了籍也只是徒有虚名,随时都可能发生变故。没准这样反倒好,我已做好思想准备。瞧我尽说些任性的话……”
“不,这下我基本清楚了。在你面前把进贬低一通也太可怜了。这不是进一个人的现象,如今搞点文学的青年再给他们讲道理也白搭。我长期当教师,这样的事见得不少。对有药可救的人,固然可以把他叫来批评一通,但是我认为他不行,也就死了这条心……”
“我不知该如何对您说……”
“我说过对一切不表示意见,可是任其自然,结果是对你不利,真对不起。”
“不,我已不是小孩,对未来并不怎么担心。时间一长,家里人说不定会改变对我的态度……”
“唉、唉,”老人袖手站着连声叹息。他听到后面栅栏门处有响声,“像是传助回来了。我们到那里去谈吧。”
老人几乎要用手去拉鹤子,催她快站起来。两人离开了厨房。
[book_title]六
天空飘着细雨,没有一丝风儿;乌云正在分化瓦解,透出点点亮光。黄梅时节的晚上七点钟左右,夜幕还未完全降临。富士见町的野田游乐馆门口急急驰来一辆汽车,上面跳下三个人。一个是负责推销清冈稿件的驹田弘吉,五十岁上下,秃顶阔嘴。其余两个,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岁左右。他们都穿西装,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新闻记者的打扮。驹田率先打开格子拉门,穿过脱换鞋子的小间,一路同女佣开着玩笑,大步跨进正面二楼宽敞的客厅。显然他们早已打电话预约,这里烟灰缸、坐垫都按人数一一摆好,屋里还点着袅袅的熏香。“洗澡水烧好了。”随着女侍的招呼声,进来两个艺伎,一位像是姐姐,看上去将近三十岁,另一位大约二十岁。她俩把女侍端来的菜碟摆在桌上。
驹田估计清冈在《丸圆日报》连载的小说半个月后要结束,就赶紧去别的报社交涉。在做好这笔推销稿子的生意后,他悄悄给了主编回扣,并决定将其属下的记者带到游乐馆一醉方休,尝尝艺伎的滋味。
“先生快来了。没关系,我们先开始吧。”驹田揭开茶杯盖,把茶杯递给年长的记者。
“我不大会喝酒。”年长的记者让艺伎斟着酒,“先上不带三弦的。”
“真厉害,名人是非如此不行的。”
“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我记不清了,会不会在咖啡馆呢?”
“不,不过也可能在咖啡馆。近来艺伎变女招待,女招待变艺伎,一点区别也没有了。”
“艺伎变女招待不稀奇,从咖啡馆跑出来当艺伎的不多吧。”
“不见得,多得很呐,对不,姐姐?”
“是嘛,有很多?真不可思议。”
“是啊,有五六个吧,要是查一查看,还会发现更多的。”
“其中有没有来自银座一带的?”
“最近在辰己游乐馆挂牌的那个人,她叫什么来着……”年长的艺伎停住正往嘴边送的酒杯,皱着眉头,“她好像在银座干过。”
“她是从新桥会馆来的。”年轻的艺伎接口道。
“在新桥会馆?什么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记者突然推了推桌子。驹田回头望了一眼女侍,吩咐道:
“去把那个艺伎叫来。喂,她叫什么名字?”
“是辰己游乐馆的辰千代小姐。”年轻的艺伎递了个眼神,女侍随即起身走了。这时,楼下传来喊声:“阿花,有客来了。”
“大概是先生。”驹田回头望望拉门,并稍稍让出些地方来。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清冈进手拿巴拿马草帽,身着灰色斜纹哔叽和服上楼来了。
“我来迟了,对不起。”进把脱下的帽子、和服外套递给年长的艺伎,一面扣着罩在和服外的青色单褂的纽扣,一面坐到桌前摆着小碟子和筷子的空位上。年长的记者似乎同他熟识,把年轻的记者介绍给清冈。于是,他们就在矮桌上交换起名片。女侍拿来了长把酒壶,并带来了艺伎的回音,她说:“辰千代小姐过会儿就来。”
“你们怎么不动筷?”年长的艺伎接过这把新酒壶,“来,您喝一杯。”
“这里好像没什么花头。”清冈让她斟着酒,对驹田说,“过会儿还有人来陪吗?”
“眼下正在挑选之中。外面还不知道吧,现在有女招待出身的艺伎。舞女、演员出身的艺伎也有啰。怎么样,要就要不同凡响的。”
“我正是个猎奇的人。”
“近来我们这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可不知是否合适。”
“姐姐,那是桐花游乐馆的,她不怎么出名。”
“对,是京叶小姐。”年长的艺伎叩着膝盖,“要是她,当然比舞女强,还会拿大顶呢。”
“那么她的长相不会好看吧。”
“她可漂亮了,挺迷人的。反正她是我们这儿最忙的人。”
“你别瞎吹,大概得到她的好处了。快别说了,去叫她来。”驹田有些醉了,兴奋异常。清冈一听到桐花游乐馆京叶的名字,马上想起去年夏末的一件往事,心情顿时恶劣起来。然而在这个场合又不便打断别人的话题,就摆出与己无关的模样。年长的艺伎趁机凑热闹说:
“要是我再年轻三四岁,就不当这个艺伎,要到银座去闯闯。女招待只是表面上规矩,她们无论干什么都骗得住人。我深有体会。我们隔壁是一家游乐馆,有个女招待常将各种各样的客人带进去住。因为房屋隔得近,从窗户伸出头去就是一扇拉窗,所以他们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女招待身材苗条,装束打扮比艺伎们出色。一定是银座一流咖啡馆的。她总是一大早来,最多不超过九点,然后在中午前后出门。我在九点、十点的时候,才好容易睡醒呢。现在艺伎无须靠卖艺赎身,屋里安静得很,我就无意中竖着耳朵听壁脚。”
清冈默默地给年轻的艺伎斟酒。两位记者兴趣浓厚地追问:“嗯,后来呢?后来呢?”
年长的艺伎津津有味地说道:“她的男客时常调换,可总是阿君、阿君地叫她。她大概叫君子或叫君代吧。她真厉害,有件事,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对她真是服了。”
清冈的眼珠向上一转,锐利的目光停在记者脸上。驹田毕竟年老资深,马上敏感到什么,不无担心地想:艺伎所说的那个女招待别是“唐璜”的君江就好了。他装作不在意地瞧瞧记者先生,他俩显然对银座咖啡馆的事一无所知,仍旧毫不在意地追问:“你到底怎么对她服了?她比艺伎还有味吗?”
“那还用说,你们听着,虽说讲起来有些不太可信……”
驹田觉得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灵机一动说:“喂,刚才叫的艺伎怎么还不来,你去叫她们催催。”
“是。”年轻的艺伎答应着站起来。驹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我要吃饭了。”
“我奉陪吧。”那位不会喝酒的记者表示赞成。于是盛饭啦、换茶啦,等等,总算使年长的艺伎不再讲她的故事。这时,名叫辰千代的艺伎在拉门外两手伏地施了礼。
她年约二十,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用茅编成的头绳长长地垂在耳际。由于她把那件紫罗兰底色上印有碎花的衣服下摆高高地撩起,那丰满高大的身材与其说像艺伎,还不如说是更像娼妓。
“你在银座干过?”
“对,是的。”辰千代得意扬扬地说,“也许在那里同您见过面,可是我的眼睛不好,没认出您,失礼了。”
年长的艺伎见辰千代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只顾一个人说个不停,便不悦地斜了她一眼。辰千代毫无觉察,举起斟好酒的酒杯连干两杯,然后把杯子还给年轻的记者,说:“我来这儿之后,一次也没去过银座,那里变化很大吧。现在不知什么地方最热闹。”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干活?是‘哥伦比亚’吗?”
“啊,我只顾自己说,失礼了。我以前在新桥会馆干过。”
“为什么来当艺伎?大概是太活跃而被人盯上了吧。”
“您说得对,另外因为咖啡馆干活比较辛苦,从白天开始到夜晚十二点都必须规规矩矩地在店里干。”
“说说你十二点以后干什么?”
“十二点之后谁都要睡觉。整夜不睡是坚持不住的,对不?”
这时,进来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艺伎,同样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小巧玲珑,后面还跟着一个发式时髦、身材高挑的十八、九岁的艺伎,她陪末座。清冈知道这小巧玲珑的女子叫京叶,这是他在市谷八幡境内悄悄跟踪君江的那个晚上听到的,记得清清楚楚的,终生难忘。他觉得不让对方认出自己,在某些情况下较为有利,所以后来虽然也曾到此地玩过两三次,但一直小心地不同她碰面。现在清冈自然也避免同她打照面,横转身子一个劲儿抽烟。驹田吃完饭来到走廊里。
“驹田先生,请等一等。”女侍拉着驹田朝后面楼梯走去,“阿北姐说正巧能成对,所以,可以让她们走了吧。”
“后到的都合适吗?”驹田看了看手表。
“只是菊代小姐的价钱要高一些。”
“那也让她走吧。反正我不需要,留下三个就行了。”
“那么,就留下京叶小姐、辰千代小姐、松叶小姐三个。”她再次确认,“怎么分配呢?”
驹田见女侍难以分配人选,决定先悄悄从厕所来到账房,把清冈叫出来,留下受款待的两位记者,以便让他们挑选自己喜欢的艺伎。
“就这么办吧。”女侍准备先打发年长的艺伎回去。她到客厅一看,只见年轻的记者坐在窗台边,膝盖上搂着女招待出身的辰千代,一面哼着流行歌曲,一面欣赏窗外的景致。女侍见状任其自然,只对年长的记者耳语。清冈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上厕所,又装作寻找驹田,从后面楼梯走下去。等他再转回二楼客厅,两个记者已不见人影,女侍正拿着他们脱下的西装以及公文包,对刚站起身的京叶说:“你到三楼底那一间去。”清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窗台上坐下。那个被拣剩下的时髦的高个子艺伎根据一系列情况分析,认为自己负责陪伴的客人是清冈,就搭讪着说:“天好像晴了。”同时挨着清冈坐下。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旁都是游乐馆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增多了,高齿木屐声响得越来越频繁。远远的拐角处传来拉小提琴的声音,那是挨门挨户奏乐乞讨的叫花子拉的流行歌曲。
“她们现在去的阿北姐的游乐馆在哪儿?是在富士见町吗?”清冈似乎颇不在意地问道。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刚才那个艺伎讲的有关隔壁游乐馆的事情。
“不是,从三番町过去还有很多路……”
“那里好像有一所女子学校?”
“是啊,我也住在阿北姐的游乐馆隔壁。”
“噢,不是说阿北游乐馆的隔壁也是游乐馆吗?”
“嗳,这是千代田游乐馆,它的前面是阿北姐的游乐馆,这边就是我住的地方。”
“是吗,那一定是这家了。这两家关系还可以吧。”
“总有点勉强。”
“我有些应酬上的事要去那里,可是不太熟悉。”
“那一带妓院只有千代田家一处。它在红灯区的最边上。”
女侍从三楼下来,说:“两位请吧。”清冈对这个艺伎不怎么讨厌,就说:“我还有些事要办,驹田怎么样,他不准备回家吧。”
“他刚才在账房同老板说话来着,我去看看。”
女侍刚要出去,只见驹田一面往上衣口袋里塞着钱包,一面从前面楼梯走上来。驹田做买卖时,常常出入于游乐馆、咖啡馆什么的,但他不大玩女人。自在报社营业部工作时起,他就开始做股票和房地产生意,据说已积蓄了相当的资产。可是他现在仍然住在四谷寺町附近一条小弄的陋室中。他从电车尚未诞生起就住在那里,小巷窄得连汽车也开不进去。清冈认为驹田是一个老派的吝啬鬼、守财奴。
“驹田君,回家的话我们一块儿走。现在时间还早,反正是坐电车。”
“你弯到银座去吗?”
“不,那家伙我已经不理她了。事情的经过你也知道,她不管张三李四,同谁都睡觉,真是不要脸。我有事同你商量,出去走走吧。”
“哎呀,你们真要走?”艺伎一脸吃惊。清冈头也不回,伸手抓住垂在窗边柱子上的拉线,拉响了电铃。
驹田同清冈一起走下楼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送出来的女侍说:“要是他们今晚住在这里,明天早上按时让艺伎回去。”
“这个我知道。”
“没忘什么东西吧,把火柴拿走。”驹田穿着鞋说。真是细致得无懈可击。
“请过两天再来。”女侍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他们不予理会,推门来到外面。雨后的天空悬挂着月亮,这条红灯区的小巷一片夏夜的景色。来来往往的女人都穿着单衣,很显眼。
“驹田君,现在你能陪我到赤阪去吗?”
“近来你的兴趣转到那里去了?”
“我已经对咖啡馆厌倦了。还是艺伎最有味道。我正准备动脑筋搞个灵气点的家伙。”
“你说的动脑筋,是不是想替她赎身?这不好办哪。”
“我知道同你商量,你一定会这么说。”
“我认为你不要破费整笔的钱财为好。因为赎身的艺伎也是在看将来有没有希望当女主人。有的话,她就认真起来;没有的话,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最终也还是要分手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会再过独身生活。”
“是吗?形势不妙呀。”
“不,还没到那个程度。怎么说呢,我一回到家就强作笑脸。”
清冈打算就着驹田的提问,把家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是打哪儿说起呢?他边走边想,一会儿来到了富士见町的电车站。其实清冈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娶鹤子为妻的决心的。当初他只是想,把鹤子留在身边可以不时避人耳目,快乐地与她朝夕相处。没想到她非常顶真。这件事终于闹得满城风雨,他无计可施。幸好听说她哥哥给了她一点钱,就在镰仓借了房子与她同居了。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作为妻子,她才貌双全,无可挑剔。但是清冈随着时间的流逝,品行不检点起来。他也感到心中有愧,即便说一句笑话也小心翼翼,拘束得很。所以他每天无论如何都要到咖啡馆或游乐馆去一次,喝着酒同女招待或艺伎说些无聊的话。假如一天不去,内心就空虚得不行。这已成了习惯。清冈打定主意,只要女招待君江再稍许对自己热情一点,他就当即资助她开咖啡馆、酒吧什么的,决不挨到明天。然而,君江实在靠不住,清冈索性另外物色对象。他准备随时一个个筛选,待找准后立即让她脱离艺伎生涯。实际上他很想同驹田商量这些事,特地把他约了出来,可是驹田一见电车驶来,便赶紧抱好公文包,不顾自己上了年纪,摆出一副不惜强行登车的架势。
清冈顿时感到扫兴,说:“那就失礼了。我还有地方要弯一下。”
“明天下午我在丸圆社,有事请来电话。”驹田说着登上了电车。
一看时间,已是十点。清冈想现在回家正合适,不早也不晚。可是他已习惯于过夜生活,总感到还没玩够,要是回家前不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的话,双腿实在不想往家里迈。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醉鬼横行的时刻,到银座“唐璜”咖啡馆去的话,碍于同君江的关系,不便一个人冒失地前往。他既害怕徘徊于银座附近饮食店的无赖汉、堕落文人对他进行威胁,又觉得亲眼目睹君江同酒鬼们调笑并非愉快之事。现在可去的地方,除了最近常去的赤阪的游乐馆之外,无其他的地方。可是,自己对看中的那个艺伎招呼了五六次,至今仍无应允的迹象。今晚去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进展。想到这儿,清冈涌出一股无名火。他仔细地反省了一下,发现它并非来自那个不顺从自己的艺伎,根源还在于平日里对君江的积愤。只要君江能顺从自己,又何必去碰那个艺伎的钉子呢?清冈一时遗忘的复仇怒火霎时又在胸中燃烧起来。他对君江最为气愤的是,她始终无忧无虑,且有滋有味地过着日子。其次是她并不为自己是颇有知名度的文学家的情妇而自豪。即便自己同她断绝关系,她也不会有什么留恋。相反君江会把这分手视为好事,马上填补进别的男人,并像现在一样,过着无聊而懒散的生活。再没有比缺乏虚荣心和利欲心、只是追求懒散淫荡生活的女人更难以对付的了。这样的女人也许只有给予皮肉教训才能有所触动。万一剪头发、毁容等都不成的话,就只能希望她患重病而两三个月卧床不起。清冈想着心事信步而行,忽然回过神来眺望前方,那灯火辉煌的地方是市谷停车场的进口,斜前方是护城河外低低的街道。沉沉的黑夜又布满了乌云,仁丹广告的霓虹灯在这梅雨时节的夜空中一闪一灭。
君江的住处就在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广告闪烁处的小巷里。清冈从前天到今夜已有三天没见到她了,刚才在富士见町,那个艺伎所讲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决定去悄悄窥视一番,便从护城河畔弯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拐角处的酒家和药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了狭狭的小巷,过路人的面孔清晰可辨。清冈从去年起到现在恰好一年光景,每隔四五天就要到这里来一次,因此推测店里的人一定认识他,就放下戴到眉毛处的帽子的帽檐,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小点心铺和烟纸店还未打烊,但这里灯光幽暗,店堂里空无一人。弄堂口的酒铺已经关上了大门,清冈看看没人,刚要走进黑漆漆的弄堂时,突然撞见了君江的房东大娘。他企图借着夜幕装没看见,可大娘眼睛挺尖,并招呼道:“哟,先生,差点错过了。欢迎您哪。我不留神关上了门,正想出去洗澡呢。阿君小姐今晚也早回家吗?”
“不,我来市谷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我等不及她回来,你就别对她说我来过了,她要牵挂的。”
“那就请去喝杯茶吧。”
“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瞧您说的,我又不急。”
清冈见甩不掉她,就顺从地来到她起居的楼下客厅,随后在长方形火盆前坐下。
这间客厅的面积同二楼的一样大,有六铺席。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煤烟熏黑了,地板的搁栅竟然残缺不齐。但是房间很干净,角角落落都收拾过了,拉窗、隔扇糊得严严实实,无一破损,使人感到只要有房客,这间屋子也要租出去。壁龛上挂着似乎从未调换过的武士的守护神之类的画,陈旧的紫红色的廉价衣橱上摆放着小小的佛龛。长方形火盆上则架着磨得闪闪发亮的铁壶。从这些器物上大致猜得出大娘的年龄。据她亲口告诉别人,她的丈夫在日俄战争中是陆军中尉,死在战场上了。她又当女佣,又打短工,又搞手工副业,才一手抚养大一个女儿。她的女儿命好,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人,现在夫妇俩居住在美国,并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可是据别人说,她的女儿确实有钱寄来,可她是当了洋人的小妾,生了孩子,孩子被主人带回本国去了。至于哪种说法正确,清冈难以判断,而且他对君江当初为什么借这间屋子的二楼栖身,以后为什么不愿搬到地段好些的漂亮房子里去,等等,也始终摸不着头脑。大娘说自己是中尉的妻子,可从她现在的言谈举止来看,同浅草一带弄堂里屡见不鲜的那些老大娘没多大区别。这些人出身低微,缺乏教养,勉强能念出酒店里的小账本。根据大娘莫名其妙地尊敬穿西服、留胡子的人,一切都不难推测。
清冈寻思,索性向这个大娘打听打听君江背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估计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愉快的声调说:“到咖啡馆去,什么人都会碰到,真麻烦。所以我晚上即使路过也不进去。”
“这样好。体面的人总是引人注目,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啊唷,已经十一点了。”大娘倾听着隔壁的敲钟声,抬头望着衣橱上的八角时钟,“先生,您再等一小时不要紧吧,再等等吧。我在火盆里生个火。”
“大娘,我没什么事,今晚不必非见她。明天我再来,笃笃定定的。”清冈说着把敷岛牌香烟放进和服袖子里。但是大娘早就从清冈在不该来的时候徘徊于屋子附近的行为中联想到平日里君江的放荡,心中大致有了底。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地说:“先生,我留不住您,回头要挨君江小姐骂的。”
“你不说她不会知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您,要不我到酒店去打个电话吧。”大娘在长方形火盆的抽屉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
“那么,我就在二楼等着。她一般是十二点回家,其实也不必打电话。”清冈站起身,“大娘,我在这里看家。你愿意就去洗个澡吧。”
清冈把大娘打发到澡堂去了。他登上二楼,暗忖要是发现秘密信件之类的东西就把它偷来。大娘因为君江早就恳切地拜托她: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务请打电话告知,所以打算在去澡堂的途中,到酒家或药房打个电话。她把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塞进腰带里就出去了。
[book_title]七
大娘打来电话的时候,君江正巧在电话间附近的桌子旁陪客人喝酒。她一听人叫喊就赶紧跑去听电话。由于店里再过三四十分钟就要打烊了,一片乱哄哄的,加上君江多喝了点儿,醉醺醺的,所以大娘的电话只听清了“清冈先生来了”这几个字,其他有关的话语一点都没听清。君江没想到清冈今晚会来,因为不是同清冈会面的日子,而且事先也无任何信函相约。傍晚时分她放心地同木村义男这个国外归来的舞蹈家约好了到外面去留宿。后来又来了汽车进口商矢田,他同君江后来又有两三次的约会,宛如一个老相好。他方才从咖啡馆回去时约了春代和百合子,一定要她们到松屋绸缎庄后街新近开张的名叫“丽丽亭”的小吃铺去弯一下,说要是另有约,哪怕就抽一小时、半小时也好。现在他又回到咖啡馆,正忙着把各种各样的食物分给四五个女招待吃。差不多同时,平时从不在咖啡馆露面的松崎这个老绅士偏偏也在今晚突然光临,他说是去东京火车站送客后路过此地。
银座大街的咖啡馆不仅是“唐璜”,别的地方也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即晚上十点过后店里即将打烊时顾客突然增多。此刻,“唐璜”咖啡馆里留声机一刻不停地放着音乐,但时而被嘈杂的说话声、器具的碰撞声所淹没;再加上烟雾腾腾、灰尘到处弥漫,真令人头昏脑涨。君江觉得自己今晚喝多了,难受得很。可就在这样的时刻,她的三位男客撞了车,现在又有一个等在家里。君江接到大娘的电话后真不知如何是好,一筹莫展。为什么今晚如此不凑巧?她怨恨起这些无辜的人来。我要是在此喝个烂醉的话,别人总归会安置我的吧。她这么想着来到松崎老人的桌旁。
“今晚我要喝个酩酊大醉。请给我伏特加。”
“你有不顺心的事吧。同客人吵架了?”松崎到底年老资深,马上轧出了苗头。
“哪里,没有的事。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那种事。”
君江无言以对,沉默不语。这时,她忽然想起这个老头是自己未当女招待之前就结识的相好,对自己的一切无不知晓,还不如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商量商量的好。正巧此时桌旁没别人,君江紧紧靠近他,“今晚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从没碰到如此不凑巧的事。”
从君江的语调和表情,松崎什么都明白了。“我准备马上回去,今晚只是来咖啡馆见识见识。我们以后在白天笃悠悠地见面吧。”
“真对不起,你可不要生气噢,一定。”
“我生什么气,我全明白,是客人撞车了吧。”
“真有你的,叔叔。你怎么知道的?”君江把嘴凑到松崎的耳边,把今晚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全部告知,并问他:“你有什么好办法?”
“要多少有多少,不在话下。”松崎立时献上一计。他要君江从咖啡馆回去时先疾步快行,将一位客人带到游乐馆,同时告诉他今晚无论如何不能留宿在此。过一会儿,在他尚未收拾好之前就打个招呼先走一步,假装慌慌忙忙地回家,实际藏到这家游乐馆的别的房间去。在此之前,拜托一位信得过的女招待到市谷的家中弯一下,告诉房东大娘:一位客人说用汽车送她和君江回家,她们信以为真地上了车,结果却硬被带到游乐馆去了,只好在叫艺伎拿酒菜的当口,自己趁机只身逃出,而君江小姐仍然困在那里,请快点去接她。这样一来,清冈一定会赶到这家游乐馆来的。他到那里需要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凭你的本事对付一个客人完全没问题。剩下的一个客人,你就借口怕被人瞧见,让他独自先到另一家游乐馆去。只好委屈他了,你就别管了,以后就解释说失信是因为睡觉睡过头了。当然,他会暴跳如雷。但是他越生气就越说明他舍不得你。第二天他必然来兴师问罪,到时你就尽情尽意地撒娇,效果远胜于平时。松崎抚摸着剃短了的花白胡子,微笑着说:“不过,干这种事,必须找一家会察言观色、细心周到的游乐馆才行。在可靠的游乐馆中有没有合适的?”
“这个,牛込的那家如何?住在诹访町的时候,我同你去过两三次。近来,我时常去三番町。”
这时,当班的女招待来了,君江话题一转,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站起来走了。松崎见再过半小时店要关门了,心里很想等着看个究竟:君江现在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君江到底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然而他觉得自己一直待在这里,君江比较为难,所以一会儿就付了账离开了此地。街道两侧的商店都已经打烊了。夜市也因傍晚时下的雨,以及现在的夜深人静收摊了,只剩下小吃铺。银座大街左右两旁宽阔的小巷,一眼望去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咖啡馆、酒吧的五彩灯泡照射在低垂欲雨的夜空中以及湿漉漉的路面上。剧院、游艺场已在一小时前关了门,此刻在马路上信步而走的都是咖啡馆的顾客。身旁驰过的电车空荡荡的,人力车在街头巷尾徘徊着,似乎找不到归宿。
松崎现在难得有事来银座,所以有一种新鲜感。他一直走到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才停住脚步。他眺望着周围的景致,不由地回想起一直在发展而自己现在才察觉的、这条街的变化和时势的变迁,以及自己的前半生。
松崎获有法学博士的学位,曾是木挽町附近某部的高级官员,后因牵连一桩轰动一时的贪污案而吃了官司,不过他终究是有了一笔出狱后可终生吃喝玩乐的财产。他的子孙业已长大成人,有的正飞黄腾达。在蹲监狱之前的几年中,他每天乘包车从自己在麦町的宅邸上班,银座是必经之路。那时的银座同今日大地震(5)之后照样日新月异的银座大街相比,恍如梦境。这种感慨并非来自像今天的罗马人回想起罗马古都时的那种沉重心情,而是同曲艺场的观众欣赏魔术师的魔术一样,带有轻微的赞叹。对如此追随西洋文明的都市风光惊诧之余,不由地涌现出些许的悲哀。这与其说是因为街道的变化,不如说是对生活在这里的女招待感到痛心疾首。像君江这样天生缺乏女人羞耻心和贞操观的女人,在女招待中想必大有人在。君江虽然也是卖春妇,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艺伎,而与西方都市中泛滥的暗娼属同一类型。这样的女人出现在东京街头,主要是社会风气使然,再没有比时代的变迁更叫人瞠目结舌的了。反省自己,当初被押上法庭宣判为渎职罪时,心里竟没有感到多少羞耻。这也是社会风气造成的吧。从那以后,岁月悠悠地过了二十载。他这个当时如此轰动舆论的社会新闻人物,今天是那么泰然自若地在银座街头的咖啡馆喝咖啡,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往事而怀疑、指责他。时间的流逝把功功罪罪都埋葬在遗忘的坟墓里。这怎么不像做梦一般呢!松崎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历史产生了一种半是愤慨、半是自嘲的沉重心情。并且感到人生在世既无过去,也无将来,只是一天天地体验着痛苦与欢乐,毁誉褒贬都不必在意。假如这一想法没有错,那么自己无疑是最幸福的人,虽年届花甲,却无甚病痛,弄了个二十岁的女招待,两人时常不顾世人耳目,像年轻人一样地嬉戏,并且从不为此脸红。仅从这件事来看,自己的幸福也有远远胜过王公诸侯之处。松崎博士想到这里不觉笑出了声。
君江同舞蹈家木村义男商量好,他走出咖啡馆后等在有乐桥黑暗的河边上,然后两人一起乘车前往三番町,去千代田游乐馆。这是家可信赖的游乐馆。君江按照松崎叔叔出的主意,准备事后装作要急急赶回,躲到别的房间里,然后假装十分意外地迎接清冈的到来。可是,她在乘车时同木村聊了一会,发现他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认为女招待有两三个相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在从后面楼梯走上千代田游乐馆二楼时,她赶紧将今晚的事情全向他坦白。木村果然非常坦率,他说:“要是你早说实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担心事。请原谅,是我不好。我们等下次方便的时候再见面吧。”
木村催促着君江,故意赶她走,并帮她系好了腰带。
君江是在国乐剧场看电影时的幕间观赏了木村的表演,并对他产生了那种时常萌发的好奇心的。现在就这么同他告别,实在有些舍不得。木村的演技,据他自己写在报纸杂志上的争辩文章说,是俄国舞蹈家尼任斯基以后的艺术,具有中国舞的演技,可称之为融合了东西方两种艺术的产物。男女两性肉体曲线的抖动比绘画、雕刻之类的静态造型艺术的效果更为强烈,同时比音乐所给予人的直感暗示力更为明显和深刻。然而对女招待君江来说,这些审美学上的争论与她无关,她见年轻男女赤身裸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时而搂抱在一起,时而做出各种人体造型,心想同这一行的男人接触一下该有多好。这一愿望如同厚脸皮的艺伎偏爱相扑力士,以及女学生钟情于棒球选手一样。
“先生,时间不早了,您不会直接回家吧,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真没劲。”
“可你的老主顾要来,没有办法呀。我这就回家。你要是不信,就打个电话来试试。”他把名片递给君江,“君江小姐,下次一定得同我会面哪。”
“你真是的,那当然啰。我总感到对不住你,实在不愿走。”君江偎倚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木村的膝盖上,握着他的手。她像往常一样,抑制不住对新结识的男人的浓厚兴趣。
过了一会儿,君江来到走廊招呼女佣替木村叫车。她一问时间,方知已过凌晨两点,同时得知客人清冈还未到来,电话也没有来。这时汽车来了,舞蹈家木村走了。过了二点半,还不见小说家清冈的人影。君江在咖啡馆打烊时,拜托了女招待琉璃子,叫她到市谷弯一下带个口信。琉璃子以前在西洋式发屋替人梳头。从那时起,她就出入于各处的游乐馆,所以干这种事驾轻就熟,不会露马脚。也许清冈在得到琉璃子的口信前就一气之下早早离开了吧。这么一想,君江真后悔让木村回去了,越想越对他留恋。她拿出放在腰带里的名片一看,上面印着他的地址和昭和公寓的电话号码,她毫不犹豫地决定打个电话试试。当她走下后面楼梯时,大门口传来响声,像是有客人来。君江猜想一定是清冈先生了。她竖起耳朵听着,此人从前面楼梯上了二楼,说话声不像清冈,而是不速之客矢田。对这个矢田,君江在咖啡馆的桌子旁骗他说:“今晚我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不能随你去后马路的小吃铺丽丽亭。不过,要是时间再晚一些,叫我上哪儿都成。你把地点告诉我,自己先到那里去等着。”那自然是叫他空等一场,以后就借口这天睡觉睡过头了。
矢田信以为真,去了最初那晚带君江去的神乐阪后面的游乐馆。他一直等到两点过后也不见君江来,电话也没接到一只。他等得不耐烦了,脑子一转,想起大约十天前,君江在去咖啡馆的途中把他带到三番町千代田游乐馆一事,就抱着一丝希望,突然驱车来到这里,心想万一给我撞到的话,就吵一架出出气,给点厉害瞧瞧。他一敲门,立即有女侍打开了木板套窗。矢田耍了点小花招,含糊地说找君江,女侍完全把他当做君江等着的先生了。她回答说:“夫人早就等得心焦了。先生您真是罪过呀。”矢田喷着烟雾,一声不吭。他顺从地登上二楼,帽子也不摘,背对壁龛盘腿坐着,疑惑的目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
君江在后面楼梯下从女侍那里打听了情况,感到这下坏事了。她猛地推开房间的隔扇,尖声斥责着:“阿矢,你好哇,也太过分了。”
矢田方才对女侍的回答大为惊讶,现在又见君江行为反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眨眼。
“我以为你回去了呢。”君江端端正正地坐下,垂着脑袋。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矢田似乎才回过神来,摘下了帽子,“怎么回事?我越搞越糊涂。”
君江依然低着头,默默地在膝盖上摆弄着手绢。女侍端来了新泡的茶,说:“夫人真的等着您哪。我给你们拿酒来吧。”
“天已经很晚了,”君江的声调出奇地忧郁,“让你等到这么晚,真对不起。”
“我已经习惯了。请吧。”
女侍拿起矢田的帽子和夏装外套往外走。矢田自然没有插嘴的机会,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进了二楼四铺席半大的房间,也不知道这就是刚才舞蹈家待过的那一间。
君江睡意蒙眬地听着夏日黎明时分的雷阵雨,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忽听窗下小巷里响起一个女人刺耳的大嗓门:“天气一下变得真热。”随后是一溜小跑的木屐声。君江醒了过来。屋檐下麻雀在啼鸣;稍远处传来练习三弦的琴声;大门那里啪嗒啪嗒的,是打扫门窗的声音;隔壁屋顶上的脚步声则是人们在晾晒衣服。一想到天气晴朗,太阳光芒四射,君江顿时感到昨夜起一直开着电灯、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闷热难忍,她自己也闻到了体臭,头因此胀痛起来。君江爬出被褥,想打开木板套窗。矢田昨晚已恢复了好心情。他说:“别动,我来开窗。真热。”
“哎呀,都成这样了,你摸摸看。”君江脱下红领子的漂白布汗衫,爬过去伸手想把它挂在窗台上吹风。矢田望着她的身段说:“你真比木村舞蹈团的那帮人艳丽得多。”
“哪儿艳丽?”
“君江小姐的肉体美呗。”
君江竭力忍着笑,心想矢田这个外行还挺喜欢说些新词。她说:“阿矢,那些人里头有你熟悉的人吧。她们的身材都不错,连女人见了都要羡慕,男人当然是魂儿也没有了。”
“哪有这种事。她们只是在舞台上漂亮。面对面一瞧,差远了。舞蹈演员、模特儿靠肉体才能赚钱,她们一点也不懂幽默。我对阿君以外的女人都感到讨厌。”
“阿矢可不是这种瞧不起人的人呀。”
矢田一本正经地想说些什么,这时女侍在门外说:“你们醒了吗?洗澡水烧好了。”
“已经十点了。”矢田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一看,说:“我必须到店里去一下。阿君,你今天是晚班吗?”
“今天三点上班。天太热我不想回家了,就在这里睡到上班。你也这样吧。”
“嗯,想是想这样,可是……”他思索着,“现在先洗个澡吧。”
矢田往自己店里打了电话,说是有要事无论如何必须回家,便早饭也没吃,扔下君江急匆匆地走了。这时快十二点了。清冈方面仍无音讯。君江打了个电话给那家酒馆,把房东大娘叫出来一问,方知琉璃子昨晚去过,后来同清冈一道出去了。君江心想弄不好先生同琉璃子搞上了,难怪他不到我这里来了。然而她只是想想而已,并不对此计较。她十七岁那年离开家人来到东京,在这四年里同不计其数的男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可是迄今为止从未产生过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恋爱要求。所以也就从未体验过嫉妒这一情感的滋味。君江认为被一个男人深深地眷恋,就容易被憎恨,陷入麻烦的纠葛。拿了男人的钱也就因此受到束缚。与其这样不如莫管对方老弱美丑,但求逢场作戏的一时快活。这样的话反倒没有后顾之忧。从十七岁到二十岁的今天,君江始终忙于这一游戏,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认真思考真情实意的、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是怎么回事。她偶然也有独自睡在那间租来的二楼房间里的时候,但那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弥补一下平时不足的睡眠,并想象一会儿疲劳恢复之后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新的游戏。无论现实多么严峻,一旦陷于梦境,就会像做梦一般淡薄、模糊起来。君江从睡梦中醒来,试图分别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但这是徒劳的。此时此刻的一切情绪和感觉就像一盆糨糊。可对她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这天,君江也沉湎在这种快感之中,从假寐中醒来时,已经将近下午三点了。她仍然不想从枕头上把头抬起来,朝枕边一看,昨晚脱下的和服、解下的腰带横七竖八地扔在房里。昨晚舞蹈家木村回去后,进口商矢田来了。他今天早上临走前打开的一扇木板套窗一直敞开着,天花板上的电灯仍旧亮着,像昨晚一样,将插花的投影映照在壁龛的墙壁上。随着外面响起懒洋洋的练习曲、做买卖的吆喝声,一缕轻风从窗口吹入,舒适地抚摸着君江横躺着的侧脸。君江觉得现在这个时候,无论矢田还是他人,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有多好啊。她要把体内所有的情欲统统献给他。这么一想,她越发想入非非,并因无法得到满足而郁郁不乐。她轻轻地合上眼皮,特意用足手腕力气抱紧自己的胸脯,并深深地吸了口气,难受得扭动着身子。这时,轻轻响起开门声,有个男人站在屏风前,君江一看,原来是自己从昨晚起就一直依依不舍地思念着的木村义男。
“啊呀,”君江稍稍抬了抬头,没坐起身,仍然仰卧着摊开两手,等木村屈膝下蹲,她就一下拉住他,“我做梦了。”
过了一会儿,木村告诉她昨晚丢了银制工艺品铅笔,所以抱着一丝希望到这儿来寻找。
两人起了床,到前面客厅正要举筷吃饭时,女招待琉璃子打来了电话。她昨晚受君江之托,装作一副狼狈相到本村町去,告诉清冈她们被劫到三番町千代田游乐馆去的故事。清冈听了面露不悦,也不听详细说明,就中途扔下她一个人不知去向。她为把这件事告知君江一直等到现在。由于三点钟上班的人中间也不见君江的影子,她就打电话到酒馆,叫他们传呼,大娘来听了电话。根据大娘的回话分析,她试着往这里打了电话。
天黑了。木村一吃完饭,就说明天是到丸圆剧场演出的第一天,现在必须去排练。他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留下五六张特等坐席的戏票,关照君江卖给咖啡馆的女招待就走了,饭钱、车费都没付。
君江感到自己完全在同滑稽演员、艺人打交道,顿时扫兴起来。今天一天恍如梦境的好情绪也消失殆尽。这时天空完全被夜幕笼罩,君江不知道今晚该如何打发。她突然感到寂寞和空虚。光一个女人是不能待在游乐馆里的,她付了木村的吃饭账款后走到外面,小巷中正是艺伎来来往往去陪席的最热闹的时候。现在去咖啡馆时间太迟了,可回家也不是个办法。君江打算去探望桐花游乐馆的京叶,刚拐过街角,就见对面走来个艺伎,穿着陪席时的衣服,手提着衣襟的两端,鲜红的内衣下摆被晚风吹得飘舞起来。再一看,原来是京叶。
“阿君,你去银座?”
“时间晚了,正想休息呢。”
“你在千代田游乐馆待过?”
“咦,你怎么知道的?”
“先别问怎么知道的,阿君,那儿不能再去了。昨晚我见到清冈先生了。”
“哦,是吗?”君江居然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傍晚在野田游乐馆见到的。他们一块儿有三四个人。我是后来才去的,只碰到了一会儿。当时我并没有认出他。我接待的是他的同伴。他们的谈话被我在后面听了个明白。你常常去千代田游乐馆,这事被一个艺伎知道了。她家就住在隔壁,从窗口望去一目了然。这个艺伎不认识先生,所以当着他的面大讲你的闲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明后天有事找你的房东大娘,到时再细谈吧。反正那地方还是不去的好。”
“好的,想不到有这种事。我等你来。”
附近的狗、替艺伎拿三弦的人、饭馆送菜上门的伙计和艺伎等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她俩站着说话也要不时慌慌忙忙地左避右让。
[book_title]八
丈夫一般要睡到中午时分,鹤子每天早上一个人用早餐,吃完牛奶面包,然后打扫鹦鹉的笼子,给盆景浇水。鹦鹉已饲养多年,十分驯服。干完这些活,她就梳头换和服,等待丈夫起床。这天早晨,女佣拿来了牛奶和邮件。她发现其中一封信的地址和署名都是用外文写的,便随意拿来一看,却是写给自己的,笔迹似曾相识。原来是法国人歇尔夫人的来信。鹤子在女子学校毕业前后曾拜她为师,跟她学习了两年多。
歇尔夫人是闻名天下的东方文学研究泰斗阿尔夫霍兹·歇尔博士的夫人。她曾跟随丈夫在中国游历了十多年,后在日本逗留了多年,虽然一度回国,但因丈夫不幸去世,成了寡妇。为缓解心灵的痛苦,她只身漫游美国,并再度来日本,在东京住了两年光景。鹤子同女子学校的两三个同学跟她学外语和礼法正是在这段时间。歇尔夫人在信上说,因为巴黎出版亡夫遗著方面有要事,她在四五天前又来到日本,现住在帝国饭店,希望鹤子去会面。
鹤子等进起床,在正午的汽笛恰巧鸣响之时,打电话同夫人联系,随后动身前往。
歇尔夫人有着圆胖胖的面孔,双颊皮肤下垂,眼睛细细的,是一个典型的西方老妇人。她用日语进行日常会话流利自如,汉语也稍稍能读懂,说文解字、查辞典等都是当今日本学生所不及的。
由于恰好是吃饭时间,夫人把鹤子带到午餐桌旁,向她谈了编辑亡夫遗著的计划。第一,寺庙、古器物的照片不够,要补充购买。第二,依照丈夫遗嘱整理法国家中的东方书画、书籍,为此须寻找合适的日本人,并一道前往法国。
鹤子问,这一人选必须具备怎样的学识?夫人答道,她并不要找一个专家、学者,能识别和歌与民间小曲之间的区别就行了。具备日本传统的意趣和鉴赏力比学问更加重要,再多少懂些法语的话就十分理想了。她接着又说:“大约半年就能干完,假如你一个人在家闲着,我一定拜托你,可我不能这样要求你,所以务必替我物色个你所熟悉的人。”
鹤子一听此话,几乎要从桌旁跳起来。她出神地向前伸出半个身子说:“我,一年半载的能行……要是我这样的人能派用场,无论如何也要同您一起去。”
“你,能去?”夫人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正想设法到国外去看看呢。”鹤子竭力掩饰一下子奔腾而起的感情,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鹤子在收到歇尔夫人的信而来到这座饭店的桌子旁边之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中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命运真是变化莫测。鹤子倾听着歇尔夫人的话,似乎突然受到了什么诱惑,一心只想远走高飞。不管前方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冲出家门则是改变命运的首要条件,对此她一直深信不疑,可就是没有机会付诸行动。有一阵子她深深地绝望了,灰心丧气地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所犯过失的报应。唯有盼望早日步入老年,盼望能将自己半辈子的悔恨和悲哀作为茶余饭后闲谈的那一天早日来到。可是现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她生性优柔寡断,但此刻勇气倍增,要是前面有什么障碍,她也会排除万难,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用毕午餐,她们并排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喝着咖啡谈了一个多小时。鹤子走出饭店,对出梅后热辣辣的骄阳也不感到讨厌。她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雇了汽车前往世田谷拜访进的老父亲,同他谈了出国之事。原来进的父亲在任大学教授时,同歇尔博士面谈过两三次。他说:“你到那里去之后,要是书本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信问,不必客气。”鹤子越来越为能幸运地走出家门而感到高兴。夏日的夕阳金光万道,照射着大地,鹤子急匆匆地往家赶,想得到丈夫的应允。可是丈夫不在家,那天晚上将近十二点时,他打电话来,像往常一样对她说:“今天我晚回家,你先睡吧。”没办法,鹤子先睡了。第二天早晨她等不及丈夫起床,就留了封信,只说歇尔夫人有要事委托,到帝国饭店去了。歇尔夫人计划第二天前往京都,到奈良游玩后在长崎逗留两三天,然后回神户等便船。她将日程详细地写给鹤子,并要求鹤子突击办理护照,必要时可由大使馆直接找有关部门交涉。
鹤子见到丈夫而告知出国之事,乃是翌日夜晚四周一片寂静之时。进大吃一惊,酒也醒了一半。但他故意若无其事地说:“是吗,行啊,出去看看也好。”
“约定是半年,我看情况早些回来。”
“也不必那么急着回家,以后再出去挺费事的。还是慢慢学习学习、参观参观吧。”
两人的谈话就到此为止。进推测鹤子出国的动机,觉得事到如今即便挽留也为时太晚。如果自己摆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让对方感到:你瞧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谁叫你平时不疼我,这是令人懊恼的。可要是显露出我正等着你走的冷淡表情也不好,这是不打自招。最好还是采取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这样的想法,鹤子也有。她想,如果自己过于装作难分难舍,被他强行挽留就麻烦了;要是态度过于冷淡,就会被认为是轻薄无情的女人,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夫妻俩互相察言观色,尽可能回避实质性问题,小心翼翼地争取和平友好地分手。
一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鹤子登上了去神户的特快列车。起先进的朋友提议开个送别会,但是鹤子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为娘家着想,自己的名字要尽可能避免出现在报上,等等。那天傍晚,到东京火车站送行的除了丈夫进及其弟子村冈、学生野口之外,只有两三个鹤子的学友。她们似乎都已出嫁了。鹤子的哥哥好心地悄悄表示愿意赠送旅费什么的,但终因畏惧人言没来送行。世田谷的老人也以年事高为由没有来。
列车一启动,进便带着两个男人同女人们分道扬镳,沿着月台向出口处走去。可是村冈还站着不动,一只手仍然挥着帽子目送列车远去。进回头一看,说:“喂,村冈,你干吗愣着?”
“她的旅途真寂寞啊。”村冈环视着空无一人的月台,这才迈出了步子。
“她的生活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进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扔向铁轨。
“可是,她不是过半年就要回来的吗?”
“是要回来的,但是恐怕不会回到我这儿了。”
“先生,我确实也有这种感觉,是一种预感。”
“喂,村冈,你怎么没当她的情夫?我非常清楚,她需要的是像你这样感伤而纯情的人。”
村冈是未满三十岁的青年,他羞得满脸通红,说:“先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真是瞎说,没有的事。”
“哈哈哈,等她回来后也不晚呀。”进颇感有趣似的笑了。
走到检票口,这一对话即被来往嘈杂的人流所打断。三个人来到外面的停车场,出梅后的晚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
“喂,野口,时间还早着呢,看场电影再回去吧。我这儿有招待券。”进打发了野口之后,与村冈一起在丸大厦下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村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先生,‘唐璜’那里的事了结了吗?”
“嗯,我正在考虑这事。”
“怎么讲?”
“这个,我还没有想清楚。不过已打算不再让你担惊受怕了,你就放心吧,你太善良了。”
“是吗。”
“有时候你说出来的话简直像乡下老头。”
“可是,我觉得君江小姐不是如此可恶的女人。”
“你是个旁观者。即便我,也并非对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窝了口气,想欺侮她一下,还没有到报复、复仇那样严重的程度。要是我把想着的事说出来,你一定会说我残酷啦、不人道啦。”
“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我不信任你,现在还不能说。”
“是向警察告密吗?”
“笨蛋。这么干那家伙根本不在乎。拘留所关两三天就能放出来。即便当不成女招待,她能干的事多着呢。我要使这家伙干什么都不成。我不亲自出马搞她,自然是借助他人之手。我正动脑筋创造这样的机会。哈哈哈,这是我的幻想。不,最近我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尝试把这样的男人心理写入小说。大概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吧,里面有这样的情节:一个受欺骗的男人密封了奸夫藏身的壁橱,刷上墙粉,然后在这前面同淫妇饮酒。我所幻想的……我想写把女人赤身裸体地从汽车里扔到银座那样的大街上;把她绑在日比谷公园的树上也很有趣。古时候惩罚私通的男女是在日本桥下枭首示众。道理都是一样的。怎么样,现在的读者会不会接受?”
村冈搞不清楚这确是一部小说的腹稿,还是清冈在戏弄自己,或者是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借小说实施报复的计划?村冈总感到有些可怕,汗毛也竖了起来。他好容易镇定了情绪说:“好啊,现在读者对软绵绵的场面已经倒胃口了。”
“在女人同情夫睡觉的地方放把火也挺有趣吧。当她狼狈不堪地向外逃时,趁着现场的混乱,一把抓住她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尽情地侮辱她……”
“我明白了。”
“我思考着的事还有呢……”
“先生,请不要讲了。我的心情不太好,请不要讲下去了。”
“今晚像是有暴风雨。”
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狂风吹破了层层乌云,显露出点点星星,可转眼又隐而不见了。路旁的小树随风摇摆着,柔软的嫩叶落英缤纷,凌乱地飘洒在路面上。一到夜晚本来就不见行人的市内街道因这大风和这阴暗更增添了一层沉寂,不禁令人担心那高耸的建筑物之间的小弄里会突然窜出个强盗来。
“据说帝国剧院的女演员从后台出来回家时,硬被人从汽车上拉下来砍断了两条腿。犯人始终没有查出来。”
“是吗,有这样的事?”
“还有艺伎在睡梦中被人涂上细菌而双目失明的。君江这样的女人,下场一定如此……”
突然,进叫了一声,村冈吃了一惊,靠近一看,原来是他那价格昂贵的巴拿马草帽被侧面来的一阵大风吹跑了。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每日新闻社附近。两人都有些疲乏,就到一家小咖啡馆小憩。进喝了一杯威士忌,村冈喝了一杯啤酒又上路,他们信步走到了银座大街。村冈想告别回家,可清冈硬是不让,说今晚要去以前未曾去过的、后马路上的咖啡馆体验体验。他们接连弯了四五家咖啡馆。清冈每到一处都要一口气喝四五杯威士忌,虽说他酒量不错,然而今晚也有些腾云驾雾了。尽管如此,清冈看见咖啡馆又要进去。村冈拉着他的衣袖说:“先生,不要喝了。与其到咖啡馆,还不如带我到外面其他地方去吧。我已经累坏了。”
“到底几点了?”
“已经十二点了。”
“这么晚了?”
“所以嘛,咖啡馆要关门了。”村冈想到清冈醉醺醺地在这一带走来走去很危险,还是去游乐馆比较安全,“先生,到可以久坐的地方再静静地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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