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火焰冰封的迷宫
[book_author]汉肖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8784
[book_dec]伦敦大量黄金失窃,伦敦警察厅的警长麦弗瑞克·纳克姆面对毫无头绪的案件束手无策,只得向好友,侦探汉密尔顿·克里克求助。此时的克里克正受奈杰尔爵士的委托调查夜间在沼泽地神秘出现的冰封火焰现象和与之相关的人口失踪案。 失踪者的脚印在沼泽地中一块焦草皮处消失,不久后其尸体却突然在其附近被发现。奈杰尔爵士成了头号嫌疑人。沼泽地究竟藏有怎样的秘密,黄金失窃与人口失踪是否存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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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律法与奇案
伦敦警察厅的警长麦弗瑞克·纳克姆先生面前的办公桌上杂乱地堆放着文件,他坐在那儿,眉头紧锁,肥胖的脸上因焦虑而涨得通红,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他看着对面的男士,用力咬了咬下唇。
“真该死,克里克!”这已经是他第三十三次发牢骚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真的!像是进了死胡同。早上,哈蒙德向我报告,亨顿又有一家规模不大的银行被盗,这已经是本周的第三起了,和之前一样,黄金悉数被盗,但纸币和债券碰都没碰。盗贼,或盗贼们,手段如此干净利落,闻所未闻。告诉你吧,伙计,一般人非急疯了不可。整个伦敦警察厅都在调查这个案子,但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突破。你怎么看,老伙计?”
“这是我见过的最棘手的案子,”克里克回答,同时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我都有点暗暗佩服案子的幕后主使了。他一定在看伦敦警察的笑话呢,现在我们连个线头儿都没有,更谈不上线索!说实话,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头绪。但是,振作点,伙计,我刚去了趟作战部,得到一条消息,可能会对此案有所帮助。”
纳克姆先生急切地擦了擦额头。克里克知道,当他神经高度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快说,老伙计!只要有助于破案,什么消息都可以。你从作战部得到什么消息?”
“很多有用的消息,我在那帮官僚那儿费了好多事才搞到的,”克里克说,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最重要的是,在比利时发现了大量英国的黄金,纳克姆先生,还牵涉到数家大型电力公司,它们和当地有业务上的往来。这是军情六处监听到的,而我得到的是第一手资料。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两件事一定有某种联系。这些盗窃案都说明一点:黄金是要运往国外的。现在给我详细讲讲最近的这起盗窃案。你就快说吧,我洗耳恭听。”
纳克姆先生就噼里啪啦地说起来。他性格温和,个子不高,圆滚滚的,跟人们印象中的警察相比,有点偏胖,但他也像很多胖子那样,脚步轻盈。
克里克则和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肩膀宽阔,衣着入时,跟他在一起,谁都觉得脸上有光。他直直地昂着头,五官精致,活像一只鹰。耳朵紧贴脑袋,相隔不远,双手修长,保养得很好。至于他的年龄——这个,就像他本人一样,让人难以捉摸。今天,他可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明天,他就可能是十九岁的青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另外,他还会易容术,瞬间就能完全改变模样。历史上至少有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也有这种超能力。
他坐在那儿,把玩着手杖,手柄是银质的,手杖夹在两腿间,头向一边微微倾斜,整个人显得彬彬有礼,耐心而饶有兴致。但纳克姆先生知道,这是克里克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表现,这点很特别。他也不绕弯子,开始一五一十地介绍起案情来。
“事情是这样的,克里克,”他边说边用钢笔敲着记事本,墨水像黑玉珠一样四溅开来,“据我们所知,这至少是两周内的第九起案件了。第一起发生在帕莱一个小支行,失窃的金币有数百镑;第二起是在派克汉姆的郊区,你也知道;第三起在哈罗;第四起在福里斯特希尔附近;第五起是在克洛伊登。还有几起发生在东伦敦,比如阿纳莱和萨顿。最近的这起发生在亨顿,时间是上周六夜间——那是十六日,对吧?没有人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只有一个目击者,说他晚上九点半的时候,看到一辆汽车停在银行外面。他也没多想,觉得或许是个巧合,想着大概是银行经理来取落在办公室的东西吧。”
“那,经理不住银行上面的话,他住哪里呢?”这时克里克插进来说。
“跟家人住在一起,离银行有点距离。一对从银行退休的老夫妻负责看门,两人各方面都很可靠——贝克先生是这么说的。但他们都坚称当晚没听到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但的确有人闯入银行,盗走了黄金,”克里克平静地补充道,“然后呢,纳克姆先生?怎么做到的呢?”
“噢,就是惯常的手段。很明显,盗贼先用万能钥匙打开银行的门,然后用硝化甘油炸药炸开了保险柜。什么都完好无损,只有黄金不翼而飞了——足足有七百五十镑。至于是谁在捣鬼,他们是何方人士,我们现在一无所知。”
“嗯,有指纹吗?”
纳克姆先生摇了摇头。
“没有指纹。盗贼都戴着橡胶手套,也就是说,这是盗贼留给我们的唯一的线索。橡胶手套都有一股味儿,特别是新的,现在保险箱把手以及邻近物品上都还残留有那种气味。因此,我们推断,他们用了橡胶手套,不会留下指纹,克里克。”
“嗯,这推断很有价值,”克里克回答,勉强地笑了笑,“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没有任何线索。可怜的纳克姆先生!惩恶扬善伸张正义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对吧?当然,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这点毫无疑问。作战部的消息说英国的黄金出现在比利时,我总觉得这跟银行盗窃案有关。这两件事总在我的脑子里纠缠在一起,最后好像变成了一码事……请问,外面是哪位?”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你有客人,我回避一下。我想再深入调查一下这个问题。盗贼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线索的。人们成功后往往会变得大意,如果他们认为伦敦警察觉得这个差事不好做,想放弃,那他们就不会特别细致地清理现场。不用担心,我们会破案的。”
“但愿如此吧,老伙计!”纳克姆先生略带自嘲地说,话里透着沮丧,然后喊道,“请进!”皮特里推门进来,一本正经,站得笔直。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只是见见你,我已经受益很多了。有什么事,皮特里?”
“有位先生想见您,先生,”这位警官爽快地回答,“一位姓莫里顿的先生,他说他是奈杰尔·莫里顿爵士,看起来像个有钱人,特别想见您,长官,还提到了克里克先生。不过我告诉他克里克先生不在。要让他进来吗?”
“做得好,皮特里。”克里克笑着说,对这位警察厅的下属的做法表示赞许;因为所有人都要尽力掩饰克里克的身份。“你要不介意,我就留下来,纳克姆先生。我碰巧对这位莫里顿先生有些了解,是个诚实可靠的年轻人,之前和罗恩小姐是很好的朋友,当时老霍克斯利还在呢。没记错的话,这家伙最近刚继承了家产。他的叔叔五六年前突然失踪了,现在法定时间已过,就承袭了自己的那份。事情发生的时候,可是轰动一时,大报小报接连报道了一周,但再也没有老头的行踪。现在,小莫里顿就在外面,继承了爵士头衔,另外还是塔楼庄园的主人吧——那里可够阴森恐怖的。不用说出我的姓名,老伙计,我就想听听他怎么说。可以的话,我就到窗边看报纸了。”
“好的。”纳克姆先生费力地穿上外套——在办公室他通常都不穿。然后,他让人请莫里顿先生,皮特里就出去了。
莫里顿到之前,克里克稍微“变”了一下脸和穿戴,刚刚还是一本正经的贵族范儿,现在是一个外表普通、弯腰曲背,甚至有点猥琐的摊贩形象了。
“好了。”克里克说,纳克姆先生敲了下桌上的铃铛,门应声打开,皮特里走进来,后边紧跟着年轻的奈杰尔·莫里顿爵士,他的脸轮廓分明,显得冷酷无情,双唇紧闭,令人生畏。
就这样,克里克认识了案子的主角,后来案子的发展证明这是他办案生涯中见过的最不寻常的案子之一。一点都看不出来,奈杰尔爵士,衣着考究的花花公子,会是这出离奇戏剧的中心人物,但事实确是如此,这就是后话了。
他明显看起来有点不安,但来找纳克姆先生的人都很焦虑不安;任何人,只要和罪行沾边,都或多或少有些情绪激动。从这点看来,奈杰尔爵士和警长的其他访客并无两样。
纳克姆先生朝年轻人友好地点了点头,后者表示想见克里克先生,他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传奇故事。纳克姆先生盯着年轻人的后背,用遗憾的口气说克里克因为政府公务出去了,并问他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用手指了指克里克说,这是他的助手,如果奈杰尔爵士有困难,他会尽力帮助的。
奈杰尔爵士的故事很长,而这个年轻人又太焦虑不安,没办法讲得条理清晰,那我们就先把时间往回拨一段,来讲述这个非比寻常的故事。在警长办公室里,奈杰尔爵士对纳克姆先生和他的无名同事讲述了故事的细枝末节。就这样,伦敦警察厅的克里克卷入了这桩奇案,该案后来被称作“冰封火焰之谜”。
奈杰尔讲的家族史,很多是克里克知道的。对周围的人和事了解之多,已经成了克里克的代名词,那部分历史也挺传奇,所以还是要告诉大家,但这就要带各位读者回到这次拜访的几个月前。那时,奈杰尔爵士刚刚结束十二年的军旅生涯,从印度回到英格兰。他在伦敦逗留了几天,见见旧相识,故地重游——结果惊喜地发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然后前往莫里顿塔楼庄园。因为叔叔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庄园就要归他所有了。
家里已经霉运连连,返家的路途也不算一帆风顺;当时很可能造成不幸,所幸没什么大碍。他乘坐的火车发生了事故,挺严重的,但奈杰尔毫发未伤,而且正是因为那次事故,他结识了一个女孩,那个他坚信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这样想着,他倒觉得是件幸事了。更美的是,他得知她竟是自己在莫里顿塔楼庄园的邻居。而这点帮他度过了之后的那段痛苦时光——因为他就要进入那座继承而来的阴森恐怖的老宅了。
[book_title]第二章 冰封火焰
许多碰巧去过沼泽地区的游客都说,莫里顿塔楼庄园可算得上全英格兰最荒凉的所在了,这说法一点没错。十三年前,奈杰尔曾经来过,但他发现,记忆中的图景与现实有着相当的差距;他曾在这里编织过传奇故事,现实却绝没有传奇可言。故事里,庄园狰狞的轮廓变得温和,漆黑的走廊也有人来往。但如今,这轮廓如此冷酷无情,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也不曾想过,印象中那幽深黑暗的走廊,会变得更加幽深漫长,黑暗荒凉。
它看起来是很漂亮没错,但略显憔悴的灰白色让它犹如监狱。另外,庄园外的护城河和那扇微型吊门,总让男孩子浮想联翩。但是,室内的装饰阴森恐怖得令人窒息。走廊和楼梯的角落里堆满了椅子,看起来已经在原地待了几个世纪,让人感觉置身于巨型的梦魇一般。每扇窗户和门上都悬着巨大的锦缎窗帘,挡住了空气和阳光。几百年来,房间里一直阴郁沉闷,红色的窗帘随年月增长泛出了紫色。厚重的深色地毯也已经破旧不堪。
这房子真的会滋生鬼怪。房子里弥漫着有游魂飘荡的奇怪气息,而这种气息只有那些非常古老的房子里才有。狭小的窗户如裂缝一般,使得房间里异常昏暗,还散发着一股霉味,这完美地契合了庄园建造时期的建筑潮流和需求——虽然并不符合今天人们对卫生和健康的要求。随着一脸严肃的管家——他了解到,叔叔在世的时候,管家就在这儿了——打开巨大的前门,奈杰尔进入庄园,他感觉像是进了坟墓。门关上以后,光亮和阳光也随之消失,他不禁一阵颤抖。
第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巨大的四柱卧床,长绒床帏像熟透了的李子一样挂下来,把他紧紧围住,仿佛置身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巨型饰品盒。床垫舒适柔软,每次翻身,都有柱子咯吱作响。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以及印度平房里军营般的摆设以后,他站起身,拿起鸭绒被,走到敞开的窗户旁,在靠窗的沙发上度过了余下的几个钟点。
“这帮人竟然能住这样的地方!”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怪不得我那可怜的叔叔不见了!只要是有点自爱的基督徒都会消失。莫里顿塔楼庄园得尽快做些改变,这点我可以保证。四根柱的老古董明天一早就得滚蛋。要在这里活下去,不睡觉可不行。”
他躺在马毛填充的硬沙发上,拉开窗帘,房间里立时布满了灰色和淡紫色的暗影,远处连绵不断的沼泽地延伸开去,仿佛要到世界的尽头。孤独?莫里顿经受过印度夜晚的孤独,远离一切文明:寂寥的丛林里,空气凝住了,任何微小的声响都像扔下的炸弹;还有,作为当地唯一的白种人所带来的那种奇怪神秘的孤独。但跟这里相比,那些都算不上什么。他甚至想到,住在这所房子里,年轻人也会自杀。五年前,约瑟夫·莫里顿爵士就消失了——这也难怪!
他盯着窗户,抽着烟,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才三十出头,就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周围荒无人烟,没有一丝居住的痕迹。当然,沼泽地的尽头,有一片树木和茂盛的灌木丛,他知道,那后面就是韦瑟斯比庄园。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的家,那个火车事故中遇到的女孩,现在是他梦中的女孩。接着,他的思绪转到了她身上。天啊!把一位精致脆弱的小仙女带到这种鬼地方,就像要把一缕阳光锁进铅盒里一样,毫无希望!
黎明越来越近,他正盯着远处半昏半明的树丛,突然,沼泽地的边缘处闪出一束小小的火焰。一个,两个,三个,接着,一大串火焰蹿了出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破天空,把钻石般的星星撒在沼泽地上。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那到底……还没等他喊出声来,又有一束火焰闪了出来,这些火焰在黑漆漆的沼泽地里不断地跳跃、闪烁。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神秘的烟火表演,还是某种新型炸药的爆破试验?跳跃的火焰如同燃烧着的蓟花瓣,被吹进他的眼帘,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到处都是。
莫里顿站起身,用了好大的力气抬起另一扇窗,窗框已经旧得不灵活了。他只穿着丝质睡衣,手里的烟烧成了一小段灰柱。他尽力探出窗台,惊奇地看着那些星星般闪烁、跳跃而又令人发狂的火焰。
他顿时没了睡意,觉得完全清醒了。那东西这么奇妙,这么不可思议!他不想穿上衣服去调查一下才怪呢!当晚早些时候,鲍金斯(那位庄严的管家)清楚地告诉他,那片沼泽地里没有人住。那些东西就像小小的灯笼一样,低悬在沼泽地的边缘,任由具有神力的手摇来摇去。它们那么低,又不像星星。这样的老屋,这样的房间里,老旧的四柱床的影子爬在他的身上,莫里顿竟然冒汗了。这太离奇了!对于人事,他算是勇敢的了,可冥冥之中也觉得,那些荒无人烟的沼泽地里的火焰绝非人类所为。他现在就要去调查一番!他把脑袋缩回来,砰的一声拉下窗户。声音传遍了这荒废的老屋的每一个角落。
他快速穿起衣服,挣扎着套上斜纹软呢长裤。这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仿佛中弹一样,迅速转过身,紧张得不停打颤。
“是谁?”他愤怒地叫道,而感到双腿颤抖后,他更加愤怒了。门给推开了一些,露出了鲍金斯那张苍白的脸。因为受了惊吓,他的眼大睁着,嘴也大张着。
“奈杰尔爵士,先生,我听到这个房间传出一个吓人的声音——像是手枪射击的声音!您没事吧,先生?”
“没事,你个笨蛋!”莫里顿大喊,显得很不耐烦。这时管家那瘦削的身子也从门后露出来了。“要么进来,要么出去,怎么都行。拜托你动动脚!这风冷得要命!你听到的是关窗户的声音,估计一两百年没开了,动一动就吱吱呀呀叫个没完。在这可恶的房间里,没法睡觉——到现在还没合过眼——我就起身离开那个维多利亚时期的老怪物,刚在窗户旁的沙发上坐下,就看到地平线上冒出一串火焰,像是信号灯之类的东西!我已经看了二十分钟了,它们把我惹毛了。我要出去调查一下。”
鲍金斯惊叫一声,同时用颤抖不止的手遮住了脸。莫里顿突然意识到,在莫里顿塔楼庄园,自己将来也会变得这样神经兮兮。这时,鲍金斯拖着脚穿过房间,胆怯地握住莫里顿的手臂。
“求求您,先生,别去!”他颤抖着低声说,“那些火焰,先生——您不了解内情啊!您要是觉得自己的性命有那么一点价值,就不要出去调查,先生。不要去!去了就没命了。”
“什么?”莫里顿转过身,盯着管家怯懦的蓝汪汪的眼睛,“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鲍金斯?那些火焰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究竟为什么不能出去调查?是谁不让我去?”
“是我,爵爷——只要我的话对您有一丁点儿作用!”鲍金斯激动地回答,“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传说,奈杰尔爵士,先生。那不是人间的火,村民们叫它们冰封火焰,因为它们好像并不发热。那片沼泽地没有人住,天黑之后,整个村子没人敢去那个鬼地方。”
“为什么不去?”
“去了就回不来了,这就是原因,先生!”鲍金斯说,“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已经出了不少事了。就在六个月前,一个在磨坊里工作的小伙子,喝多了酒,说要去看看是谁在捣鬼,让那些火焰自动点着的。结果,他再也没回来。而且,当晚又多了一个火焰。”
“唷!这故事可真够玄乎的,鲍金斯!”然而,莫里顿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发出一声阴郁的假笑。
“这可千真万确,奈杰尔爵士!”鲍金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都是真事。只要有人去那儿——当然,他们是自寻死路——你就会看到一个新的火焰。至于那些晚上去沼泽地的人,就再也没了影儿。去了的人——还有一个女孩,上帝保佑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世上不曾有过他们。天知道那儿住着什么东西,或者那些火焰是什么,但我要说,您晚上去了就是个死。天一亮,就什么都没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天啊!我算是长见识了!”虽然莫里顿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但在这怪诞的凌晨24点——黑暗与黎明的正中间——听到鲍金斯的故事,也不禁悄然敬畏起来。去,还是不去呢?傻瓜才会相信他的话,可他现在也绝不想死。他离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也就几十码,往后还要跟她培养感情呢。
“你这故事,虽说荒诞,倒真让人毛骨悚然!”他高声说道,“考虑到我的神经在印度已经被折腾得不轻,我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去这幽灵之地做调查吧,鲍金斯。回去睡觉吧,伙计,别担心,我不出去调查。至少今晚是不去了,我发誓。或许明天我就鼓足了勇气,但眼下我还不想死呢。你就收好这些可爱的故事吧,我保证,决不草率行事。”
鲍金斯松了一口气。他用手擦了擦额头,那双有些狡猾的淡蓝色小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对这双眼睛,莫里顿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谢天谢地,先生!”他严肃地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在想,也许就是因为那些火焰,您那可怜的叔叔,约瑟夫·莫里顿爵士才会失踪的。当然……”
“什么?”莫里顿转过身来,看着鲍金斯。他眉头紧皱,整个人突然醒悟过来:“我的叔叔,鲍金斯?这些——火焰出现多久了?我记得小时候没有啊。”
“噢,我记得好像一直就有吧,先生。只不过四年前大家才注意到,”鲍金斯回答,“我记得——是的——四年前的八月份,我第一次注意到它们。”
莫里顿从容地笑了笑。
“那你就没必要担心了。叔叔已经失踪五年多了,所以很明显,他的失踪与这些火焰没有任何关系。”
鲍金斯羊皮纸一样皱缩的脸上,泛起了阴郁而近乎病态的红色。他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又缩了回去。莫里顿敏锐地看了看他。
“当然,我太傻了。就像您说的那样,先生,这根本不可能!”他结结巴巴地说,然后边鞠躬边朝门外退去,“我回去睡了,不耽误您休息了。很抱歉打扰您了,真的,先生,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关系。晚安。”莫里顿简略地回答,然后关上门,落了锁。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些闪烁不定的光点,陷入了沉思。天空正快速地明亮起来,这些光点也越来越暗了。“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记错时间呢?叔叔失踪五年了,这一点鲍金斯非常清楚。当时他就在这儿,那他为什么还说叔叔失踪可能跟那些火焰有关?鲍金斯,你这家伙蓝汪汪的眼睛后面可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呢。嗯!……他究竟为什么要骗我呢?”莫里顿自言自语道。
[book_title]第三章 光明与黑暗
第二天早晨剃须的时候,莫里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大笑起来。无论怎么看,他都分明是一晚没睡,一个膝盖又疼又僵,就像拉伤了韧带。
“这该死的地方已经在我身上显示它的邪恶了!”他边往下巴上涂剃须膏边说,“我的眼睛像是抹了炭灰,手还不停地打颤!昨天的火车事故也帮了大忙。不得不说,在我这个年龄,这情形可真不赖!竟然被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吓住了。鲍金斯是个傻瓜,而我就是个笨蛋……该死!刚开始就这样,我可有点吃不消。但愿今天不要有人来拜访。”
然后,他的愿望是没办法实现了。午后,时光闲庭信步般从这老屋旁、从那些马厩——当时是非常有名的——中渐渐逝去,硕大的门铃传来刺耳的声响。莫里顿正吩咐鲍金斯说他“不在家”,碰巧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看到了什么东西,轻盈而蓬松,顿时就闭了嘴。
片刻之后,鲍金斯引进来两位访客。莫里顿正准备迎接从玻璃里看到的那位,看到另外一位,并没有不高兴。因为他听到鲍金斯兴致勃勃地说:“先生,这是布雷利尔小姐和布雷利尔先生。”
他那在万幸的火车事故中遇到的姑娘!他那有着考究的口音和美丽双眸的姑娘!
他的脸立刻泛起了红晕。他几大步跨过宽敞的房间,长久地握着安托瓦内特的手,深情地望着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昨天,在那可怕而又美好的一瞬,在火车残骸中,他抱住了她,那时,这双眼眸就已经把他俘获。
“你已经好了,可以四处走动了吗?”他说,话里透着这次会面带给他的快乐,眼睛游离到她的额头上,头发下面微微露出一个粉红色的条状药膏。他松开她的手,转身朝向她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站在她小小的身体后面的男士,正用他见过的最蓝、最年轻的眼睛看着他。
“您是布雷利尔先生,对吗?您能前来造访,真是太好了,先生。请坐。”
“是的,”安托瓦内特高兴地说,“这是我叔叔。我跟他说了我们的冒险经历,他才过来。”
这人身材高大而壮硕,浓密的黑发中间已经杂有不少白发,那修剪整齐、悉心照料的皇式小胡子,就如他的姓氏,给人一种外族气息。日间礼服剪裁得非常得体,一看便知,家底十分殷实。这一切,莫里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窃窃地感到高兴。不难看出,两个人都很有教养。
至于安托瓦内特,他的眼睛几乎一直未离开过她。今天下午,她更可爱了。她的衣饰蓬松而富有女人味,哪个男人能不爱。也只有在梦里,莫里顿才见过这般令人陶醉的美人。
“你们两位同来,自然是极好,”他紧张地说道,有些手足无措,“我从未见过这么荒凉的地方,真的!真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布雷利尔大笑道,声音深沉而高亢,“我倒非常喜欢这份幽远。在可爱迷人的英格兰,常常见到这种宁静的闭塞,先生,一个人满世界跑了一辈子,对这份闭塞就只有心怀感激了。但我并非为此而来。先生,昨天侄女多亏您费心照顾,我特来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他的英文极好,带着外国人那种一字一顿的小心谨慎的口音,这对莫里顿来说,多么迷人啊。他已经深深地迷上了安托瓦内特身上同样的特质。他真的有些自得其乐了。
“不用谢——真的……您觉得塔楼庄园怎么样,布雷利尔小姐?”他急着转移话题,突然凑近她问道。
她耸了耸肩。
“这个问题不公平!”她回答道,“我刚来五分钟呀。不过,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迷人!建筑,装饰,还有这氛围……”
“噗!只可惜昨晚你不在!”他故意打了个寒噤,接着大笑起来,“哎,真的鬼屋都跟它差得远呢!这儿要是没有鬼,我情愿受罚!我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好几十个,在房子里爬来爬去。你真该去看看我的卧室!我睡在和乡下别墅一样大的四柱床上,时不时地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用手枪练习射击,让我觉得我的曾曾曾祖母的魂魄就坐在衣橱里,尽心尽责地看着我呢……对了,你会骑马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附近应该有几条不错的路线。”
她点点头。奈杰尔爵士觉得这个话题有趣多了,时间过得也非常惬意。
莫里顿一心想着招待客人,忽然又换了话题,却像炸弹一样,将三人整个下午的欢乐击个粉碎。
“对了,”他说,“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看到许多火焰在地平线上跳上跳下。感觉是在我们两家之间的沼泽地里,布雷利尔先生。鲍金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通,说什么那些火焰不是人间之物。您看到过吗?不过说实话,我真有点不自在。我从来不信什么鬼呀神呀——除非喝醉了酒或是亲眼所见(这是一个蹩脚的双关,布雷利尔小姐),但是在印度,你经常碰到这种事,也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只是觉得好笑。您怎么看?您肯定是亲眼见过的了,鲍金斯说全村的人都在谈论那些火焰。”
安托瓦内特手里的汤匙叮当一声掉在碟子里,脸色也变得煞白。布雷利尔也不再看他。本来欢快的房间里瞬间紧张起来。
“我——嗯,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终于,布雷利尔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紧张。“好像根本解释不通。我看到过——是的,很多次。安托瓦内特也看到过,但是关于它们的传说都不怎么……讨人喜欢,另外,我也很识趣,没有做任何调查。我真心希望您也这样做,奈杰尔爵士。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虽然不能完全相信村民们的胡说八道,但是一切还是安全为上。就像您说的,这种事情,有时候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想到您可能陷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我心里就不是滋味。”说完,他低下了头,莫里顿看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鲍金斯还告诉我,说有人神秘失踪,再也没找到。”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布雷利尔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在一帮没文化的人中间……您能怎么办呢?其实,从我住进韦瑟斯比庄园以来——差不多三年半了——已经有好几个人神秘失踪了,奈杰尔爵士,全都是因为愣头愣脑地想去调查那些火焰。而我一向奉行适可而止的原则。我想您也会这么做吧?”
他急切地看着莫里顿的脸,眉头紧锁,显出一丝忧虑。
莫里顿大笑起来。他们谈话期间,安托瓦内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到笑声,她突然尖叫一声,同时用手捂住耳朵。
“求求你们,”她激动地喊道,“不要再说了!这一切把我吓得要死!我知道叔叔要笑话我,可是……我就是害怕那些小火苗,奈杰尔爵士,害怕得不行。您再说,我就走——真的!我请求您,不要试图查明真相,奈杰尔爵士!您要是做了这样的蠢事,我……我会非常伤心的!”
听到她的话,莫里顿的第一反应是,她会为了他的安危伤心难过,觉得很快乐。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传遍全身,似乎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在这美妙的夏日午后,许多平时理性的人,竟然被夜间沼泽地里神秘的火苗吓得不知所措,这未免有些荒唐。他努力摆脱这个想法,可就是做不到。他眼前一直浮现安托瓦内特那惨白的面容;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她手里的汤匙突然掉落时那刺耳的响声。而布雷利尔的态度更让他起了疑心。很快,他们起身要走,莫里顿把他们送到门口。
“不要忘了,布雷利尔小姐,您可是答应了我周四去骑马的。”他笑着说。
她朝他点点头,临走,还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我不会忘记的,奈杰尔爵士。但是——您也要答应我,”她降低了声调,“答应我,不要试图查出那些火焰的真相,好吗?你要是去了,我就睡不着了。”说完,他们走了。
莫里顿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眉头紧锁,嘴巴紧闭,一脸严肃的样子。先是鲍金斯,接着是布雷利尔,现在又是她!去调查一下能有什么害处呢?可他们全都苦苦哀求他不要去。他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猫腻。这些“冰封火焰”到底是什么东西?其中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它们神秘的面纱后面,又有着什么邪恶力量呢?
[book_title]第四章 邪恶的天才
就这样,尽管在莫里顿塔楼庄园的开端有些糟糕,但对莫里顿来说,接下来的几周则充满了幸福和快乐。他和安托瓦内特很快熟识起来,自己一向过着独居的生活,现在这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有分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的生活洒满了阳光般的快乐。他开始常常往韦瑟斯比庄园跑,人家也盼着他来。说不定什么钟点就去了,和安托瓦内特一起待上一两个小时,或者和布雷利尔安静地玩撞球,又或是,如果太阳没下山,由他们两个陪着,在花园里抽支烟。他没再提起那些火焰,也没有做任何调查。他已经答应安托瓦内特了。可是,他仍然经常在夜里透过卧室的窗户观察它们,一边看一边想,他不断揣摩鲍金斯在第一天晚上就叔叔的消失事件对自己撒的谎。
对于他们之间产生的不信任,他觉得有些遗憾,但是也没有做任何化解的努力。可怕的是,事实上,他还时不时地尽力激怒这位在此服务了多年的稳重的老人。他觉得鲍金斯挺有意思,禁不住想逗他。鲍金斯注意到这点以后,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了,脸色也冷漠得如面具一般。
只要莫里顿在场,鲍金斯就会变成石像,可每当布雷利尔先生来到塔楼庄园时,他又会变得异常活跃。布雷利尔先生和他的侄女走到哪儿,他就像影子一样跟到哪儿。一天,莫里顿开玩笑地说:“鲍金斯可更像是你的跟班,布雷利尔先生。真的,若是没有在这所房子里服务这么多年,我估计他早就是了。”听了这话,布雷利尔顿时紧绷嘴角,接着又立刻露出了笑容。那时候,莫里顿和布雷利尔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两人的关系非常融洽。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几个月了。莫里顿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向安托瓦内特表明心意了。他已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布雷利尔。他大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并祝他好运。不久之后,他告诉布雷利尔好消息,说安托瓦内特接受了。两个人都来和他分享他们的幸福。
“真的啊?”布雷利尔先生平静地说,“我真的很欣慰。我的孩子,在这件人生大事上,你们很明智,没有草率行事……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我的安托瓦内特,因为我觉得你理应跟一位真诚善良的人度过一生。这个世界上,这种人实在太难得了,相信我!……
“安托瓦内特,客厅里有位朋友在等你。恐怕他不会乐意听到这个消息,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是戴克·韦恩,安托瓦内特。”
听到这个名字,莫里顿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戴克·韦恩?在这儿?不可能!可是这个名字又是那么罕见,不可能是别人。无论莫里顿去哪儿,他总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就像好朋友那样,可是他想要的东西,戴克·韦恩好像总能先他一步得到。他们可不止是一般的朋友之间的竞争关系。很久以前,还只是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有个小女朋友,可是戴克冒出来,用他擅长的方式抢走了她。戴克身上有种强大到近乎残暴、坚如磐石、咄咄逼人而又有磁石般的引力。在奈杰尔那年轻、未受污染、健康而不带有病态想法的心目当中,他们的灵魂似乎是由某种神秘的力量缠绕纠结在一起,束缚得人透不过气来。自己正生活在幸福之中,他又冒出来了。难道又要被迫陷入这种让人不自在的亲近关系了吗?如果韦恩出现的话,他肯定没有能力避免这种局面。好像他们天生相互吸引。
“你认识戴克·韦恩吗?”他近乎恐惧地问道。
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看了一眼叔叔,犹豫了,最后她低声说道:“是的,我……认识……他。我不知道你也认识他,奈杰尔。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你。我……他……他也在追求我,奈杰尔,我害怕跟他讲……我们俩的事情。可是我……我不得不去见他。我可以告诉他吗?”
“当然。可怜的家伙,我为他感到难过。是的,我认识他,安托瓦内特。但是我们算不上朋友。其实,我……噢,嗯,没关系。”
但是戴克·韦恩会对他、对安托瓦内特、对公众、对遥远的伦敦警察局以及神探汉密尔顿·克里克有多重要,别说他们——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
他们一起走进宽敞舒适的客厅,见到了戴克·韦恩。他一身骑装,还是奈杰尔记忆中的模样,身材魁梧,古铜色的皮肤,非常英俊。他背对着他们,正在端详立在雕花写字台上的安托瓦内特的画像。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朝他们走来,满脸喜悦地伸出手。这时,他看到了安托瓦内特身后的莫里顿,脸上的喜悦顿时减了不少。
“你好,”他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可真让人烦……你可真快活呀,安托瓦内特!”
莫里顿和气地跟他打过招呼,安托瓦内特双眼放光,看着他那古铜色的脸庞。
“有吗?”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最近在骑马——和奈杰尔一起。”
“噢,奈杰尔住在附近,是吗?”韦恩挖苦地笑道,“喜欢这儿吗,老伙计?”
“噢,我非常喜欢这儿,”莫里顿回击道,“反正都要适应的。我已经彻底告别印度了,韦恩。我要在这里住下来。”
听了莫里顿的话,韦恩转过身,眼睛眯了起来。他几乎比莫里顿高了一头——莫里顿也不算低——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莫里顿总觉得自己吃亏了。
“这样啊?那你是打算在这里永远住下去了?”韦恩说,他那深沉而洪亮的嗓音中透着些许怪异。安托瓦内特迅速地看了看她的爱人,显得很紧张。他微微一笑,让她放心。
“是的,”他略带挑衅地说,“其实,韦恩,我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我……我很快就要结婚了。跟安托瓦内特,你大概猜到了。她已经答应嫁给我了。祝贺我吧?”
这就像给了韦恩迎面一拳。他那古铜色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白得吓人。
“我……我……当然要祝贺你,衷心祝贺,”他用那奇怪而沙哑的声音说,“说真的,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莫里顿。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他突然拿出手帕,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擦了擦额头——莫里顿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他找遍了口袋,掏出一支烟。
“我可以抽烟吗,安托瓦内特?谢谢。我骑了很长一段路,费了千辛万苦……你们两个要结婚了,是吗?”
安托瓦内特的脸也变得苍白。她紧张地笑了笑,然后本能地伸出一只手碰了碰莫里顿的衣袖。她感到他立刻挺直了腰板,骄傲地昂起头。
“是的,”安托瓦内特说,“我们要结婚了,戴克。而且我——噢,很开心!对此——我知道你一定也非常高兴。叔叔也很高兴。他看起来很开心。”
韦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迅速看向别处。
“好吧,莫里顿,你可算是为了萝西·德维里尔的事报仇了,对吧?当时你才十六岁,她突然任性地爱上了我,还记得你当时多么伤心吗?现在……你时来运转了。我祝你好运。我会没事的。今天晚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因为要去开罗了,大概下周吧。所以我才来看你,安托瓦内特,不过恐怕我来得有点迟了。”
“开罗,韦恩先生?”布雷利尔也进来了,他惊讶地说道。
“噢,没了我,你们也会过得很好的,我的朋友,”韦恩冷酷地笑了笑,这是对三人共同的讽刺,“我没想象中的那么受欢迎。奈杰尔,我猜新婚之前,你应该要举行一个单身宴会吧。很遗憾我不能一起庆祝了。”
他伸出手,奈杰尔抓住它,真诚而友好地握了握。这份真诚和友善,他从来没有过。毕竟他赢了!安托瓦内特要嫁的是他。对韦恩,他心里充满了同情。
“听着,”他说,“走之前来塔楼庄园和我吃顿饭,韦恩,老伙计。我们举行一个真正的单身聚会,就像你说的那样。叫上那几个家伙,算是给你饯行。周二怎么样?你不答应可不行。”
有那么一瞬,韦恩也露出了友善的神情。他凝视着莫里顿的双眼,然后真诚地握了握他的手。他似乎是理解并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奈杰尔无声的歉意。
“多谢了,老伙计。你真大度,真的。好的,我愿意在走之前再看看那帮家伙。哪怕看在过往交情的分上。我周二没什么特别的事非做不可。所以……我会来的。到时见。”
“再见。”莫里顿说,看到韦恩很配合,他也放松了不少——但是,仍然不由自主地有些怀疑。
“再见,安托瓦内特……这次是真的再见了。祝你幸福。”
“谢谢。”
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突然叹了口气,快速转过身,走出房间。布雷利尔大步跟上他,握住他的手,留下他们俩,手拉手沉默地站在那里。好像房间里无形的恶魔突然离开了,紧张的气氛也消失了,他们又能自由地呼吸了。
他们肩并肩站着,听到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book_title]第五章 宴会上的幽灵
莫里顿一身晚礼服,看起来非常英俊,他站在吸烟室的门边,旁边是又矮又胖的托尼·韦斯特,他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西服,衣领看起来大了好几码(莫里顿早已不再劝他去找个好裁缝了)。他们站在那里,等着汽车引擎的声音,这表示又有客人到了。
周二的晚宴很值得纪念。首先,是为要去开罗的戴克·韦恩饯行;再者,莫里顿也想借此机会告诉大家伙,自己马上要当新郎了。
莱斯特·斯塔克和托尼·韦斯特都是奈杰尔·莫里顿非常忠实可靠的朋友,头一天晚上就到了。戴克·韦恩是坐七点整的火车过来,蒂奇·弗迪斯、雷金纳德·勒弗罗伊——两人都是莫里顿一个团的战友,现在休假从印度回到了英格兰——还有性格温和的老巴塞洛缪医生,谁都尊敬他、爱戴他。伦敦内外的单身聚会上总能见到他那枯瘦的身影,头脑敏捷,带着熟练而巧妙的幽默感。
莫里顿塔楼庄园阴森的门铃叮当一声,鲍金斯猛地推开大门,非常自负优雅。莫里顿看到了身高体宽的韦恩,他一身黑色的晚礼服,这是他在这种场合中惯常的穿戴,倒是非常适合他,乌黑的短发,礼帽的角度刚刚好,不偏不倚。他走进通明的门厅,开始脱下手套。
托尼·韦斯特声音沙哑地打了声招呼,莫里顿伸出手走上前去。
“你好呀,老伙计!”托尼说,“怎么回事?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嗯?唷!莫里顿,老伙计,你干吗戳我肋骨。我可不喜欢你拿刺刀一样的胳膊肘戳我!”
莫里顿扬起眉毛,使劲皱起眉头,用尽所有的办法想让韦斯特明白,他不能提这一壶。因此,韦斯特明白过来,他也扬起了眉毛,急忙大叫一声,然后拍一下嘴巴,开始吹起最新的爵士曲子,仿佛他刚刚从倒霉的泥淖中拔出深陷的双脚——可这没什么用。
韦恩走进气氛愉快的吸烟室,仿佛眉头紧锁的赫拉克勒斯。莫里顿叉着手,作为主人,他只能忍着——仅此而已。
“你好!”他回应莱斯特·斯塔克漫不经心的问候——莱斯特·斯塔克从没喜欢过戴克·韦恩,这点两人心知肚明。“你也来了?莫里顿是要为我饯行。天啊!下周,你们这帮家伙这次可要羡慕我了,我保证!我要去海上进行一次美好的长途旅行;还有好多漂亮姑娘——我可全指望她们呢!”他突然看向莫里顿,好像在寻找什么,“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岸上,开罗的灯火照耀着我。有点概念了吧,对吧?”
“你自己留着吧!”托尼·韦斯特颤抖着说道,“等你闻过了开罗,韦恩老兄,你就会夹着尾巴溜回家了。玫瑰花换了一个名字还是一样芳香,可开罗——其中的一些地方,请你注意……开罗算是我闻过的最臭的玫瑰了,仅此而已!”
“有些东西比臭味还要刺鼻!”韦恩黑着脸看向奈杰尔,没好气地回答道,他说话含混不清,看得出当晚已经喝了不少酒,“比起其他的,开罗的气味我觉得还可以忍受。嗯,奈杰尔?”他勉强笑了笑,笑声阴郁,令人厌恶。莫里顿快速扫视了朋友们的反应,发现他们也都明白了。韦恩进入“幽灵”模式了,什么样的快乐和玩笑都不能拉他出来。他对这个人的怜悯突然死掉了,想到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更让他觉得厌恶。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这么做,还为他举办这次晚宴,自己的好心,人家完全不领情。韦恩就要成为宴会上的幽灵,看起来一点都不高明。
“加油,振作起来,老伙计!”托尼·韦斯特急不可耐地大喊道,“别那么酸溜溜的了,好吗?不然,我们可就觉得你是干了什么蠢事,倒拿我们撒气了。”
“注意,约翰逊医生到了,”这时,可敬的巴塞洛缪走进了房间,“今晚如何,先生?很美妙吧?这位是宴会之王,安静勇猛的戴克·韦恩王子——噢,勇猛得很呢!他可是一名世界探险家,并且很快就要去闻开罗的气味了!您不会羡慕他的,对吗?”
他夸张地朝医生鞠了个躬,医生咯咯地笑了。他目光锐利有神,睫毛都已雪白,胡须很长,乱糟糟的,衬衫前襟像往常一样皱巴巴的,破旧不堪。没有谁比他更不像医生了。可他确实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个挺高明的医生。
“好吧,你个健谈的小鹦鹉,”他亲切地招呼韦斯特,“你怎么样?这晚会到底是谁办的?是你,还是莫里顿?你平时可没有这么高调啊?”
“好吧,轮到奈杰尔的时候,”韦斯特咧开嘴笑着回答,“我马上就低调了。让他说件事,比在鸡蛋里挑骨头都难。”奈杰尔订婚的事没几个人知道,韦斯特就是其中一个,他还有点多嘴,像个老妇人——但朋友们都宽恕了他。
莫里顿猛推了他一把,他身子后仰,装腔作势地呻吟一声,倒在韦恩身上。
“搞什么鬼?”那位绅士暴躁地说道。
托尼咧开嘴笑了笑。
“奈杰尔可从来不这么说话!”他向上翻着眼,低声说道。
“闭嘴!”斯塔克迅速捂住韦斯特的嘴,厉声说道。这时,门铃又响了,他也住了声。鲍金斯引着弗迪斯和勒弗罗伊走进来。两位绅士身材修长,衣着漂亮,散发着军人的气质。人到齐了,鲍金斯庄重地退下,大约十五分钟以后,门厅里巨大的铜锣哐哐作响。大家鱼贯走进餐室,巴塞洛缪医生挽着托尼·韦斯特的短胖胳膊;短头发的弗迪斯和勒弗罗伊手插在口袋里并肩走着,一边不住地用力点头;莫里顿和莱斯特·斯塔克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互相打趣;身材壮硕、凶恶专横的戴克·韦恩独自走在他们俩前面。
韦恩坐在莫里顿右手边的上座。其他人则随意找位子坐下,对这样的安排,大声开着玩笑。长长的餐桌装饰奢华,莫里顿看着客人,心想,宴会也没有那么沉闷嘛。
大家像喝水一样喝着香槟,气氛也热烈起来了。他们兴奋地向韦恩祝酒,之后莫里顿宣布婚讯,大家再次举杯。不过,不难看出戴克·韦恩依然情绪低落。他必须从牢骚中走出来,此外别无他法。然后,恶灵再次降临,而把它招来的就是斯塔克。“对了,奈杰尔,”他突然问道,“你们这里不是有什么鬼故事吗?给我们讲一下,老伙计。你知道,像这样的晚宴之后,甜食美酒鬼故事,那再合适不过了。托尼,把灯全关了。这所老房子就适合讲鬼故事。开始讲吧。”
“等一下,”奈杰尔抗议说,“先让我消化一下晚饭,另外——最该死的是,这事怪得很,也不怎么好笑。”
“快点吧!”六个人同声喊道,“我们都等着呢,奈杰尔。”
这样,莫里顿只好立刻满足他们。他也喝了不少——尽管他从不酗酒——脸颊通红,显出内心燃烧的兴奋之情。
“你们先到窗边亲眼看看,然后再听故事。”他神秘地说道。
奈杰尔推开沉重的窗帘,外面漆黑的夜色里——时间已经将近十点钟——那些小小的火焰,一直困扰着他、让他的内心充满超自然的恐惧的火焰,在不停地闪烁、跳跃、摇曳。夜幕下,它们犹如胡乱串起的宝石项链,不停地闪着光芒。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那个像决心不跟着大部队走的巨大的公牛一样站得远远的人——都不禁叫了起来。
“真漂亮啊!”弗迪斯慢吞吞地说,“那是什么?是个集会吗?原来这地方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我们也不知道。”说话的是莫里顿,他一点都不客气,因为弗迪斯的话非常愚蠢。
“根本不是集会,你个蠢货,是——天知道是什么!而这才是重点!那些火焰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那片沼泽地没有人居住,全村没有人会在晚上穿过那片可怕的沼泽地。大家都说,谁要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噢,放松,奈杰尔!”托尼·韦斯特打断他的话,假装吃惊地叫道,“香槟喝多了,可——”
“反正村民们说这是真的!”莫里顿清醒地说道,“故事就是这样的,伙计,是你们要我讲的。这些冰封火焰——村民们这么叫的,不是我——他们说是超自然现象,夜里靠近那个地方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火焰,那是过去的人的灵魂。”
“有证据吗?”巴塞洛缪医生突然问道,他捋着胡须,浓密的眉头紧皱,似乎是在努力理解主人明显的半信半疑的心态。
奈杰尔转过身,面对着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瞳孔略微扩大了。
“是的,所以我才相信。不久以前,一个年轻人去了——他叫迈尔斯——威尔·迈尔斯。我想,他是喝多了,想让村子里爱管闲事的人有点事可谈。反正,他去了。”
“那他回来了吗?”托尼·韦斯特也不自觉地不安起来。
“不,相反,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大家走遍沼泽地寻找他的尸体,可它完全消失了,一个年轻人告诉我,说他第二天晚上看到多了一束火焰。这,这就是你要的故事,莱斯特,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已经按你们的要求讲完了。”
片刻间,房间里一片安静。这时斯塔克振作起来。
“天啊,这可太怪异了!把灯打开吧,驱散大家心头的阴霾!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韦恩巨大壮实的身影突然从黑暗中闪了出来。他眼睛闪着红光,厚厚的嘴唇边现出一丝讥笑。他抽了一口烟,然后高昂起头。
“我觉得这整个就是胡说八道!”他大声说道,“我真搞不懂,一位有头脑、体面的绅士竟然会相信这种东西!奈杰尔的脑子里满是奇思妙想也就算了,你们这帮人怎么也相信这种说法呢……好吧,我只能说你们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家伙!”
莫里顿紧闭双唇,努力提醒自己这个人是家里的客人。韦恩明显是想挑事,巴塞洛缪医生转过身,举起手来以示抗议。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嗯……过分吗,韦恩?”他那特有的平静的嗓音,让人不自觉地要静下来听。
韦恩耸了耸肩,粗胖的脖子通红通红的。
“不,我一点不觉得过分!你们都是男子汉——或者应该是这样——而不是一群软弱无能的婆娘!你们害怕出去看看那些灯火是什么,对吧?我可不害怕。听好了。我和你们打个赌。赌五十英镑,我能安全回来,告诉你们那只不过是萤火虫或者某个蠢货搞的恶作剧来捉弄大家,消除你们幼稚的头脑里那些病态的幻想。这里的人,像这种偏僻的破地方一样,很喜欢这种东西。五十镑,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愤怒地环顾每个人,讥笑着的嘴唇后面露出了狗一样尖利的牙齿,傲慢自大的本性显露无遗:“谁敢跟我赌?莫里顿?伙计,五十镑,赌我十二点钟声敲响前不能安全返回向你们报到。”
莫里顿通红的脸上更红了,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这时,医生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才止住他。接着他又担心起来,万一这个醉酒的笨蛋真的要做三个月前那个醉酒的笨蛋做过的事。他不能像赛马那样,拿一个人的性命当赌注。
“傻瓜才会去,韦恩,”他尽力按捺内心的激动说,“作为主人,我请你不要去。那东西确实可能是胡说八道——很可能就是——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冒险。我不知道是谁躲在那里,杀害或是秘密带走了受害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去,老伙计。我不会拿朋友的生命当赌注。再喝一杯,别再提这件事了。”
对这可敬的和解行为,韦恩只是一阵大笑,声音十分刺耳。他走到奈杰尔面前,把他的大而有力的双手放到奈杰尔瘦削的肩膀上,低下通红的脸颊,这样两个人的眼睛才差不多处于同一高度。
“你个懦弱的小鬼,”他用雷鸣般深沉的声音说,“振作起来,拿出点男人的样子。赌不赌,随你。我想你是要为家务开支省钱吧。好吧,要么接受,要么拉倒——五十镑赌我今晚不能安全回到这里。接受吗?”
莫里顿努力抑制心中的怒火,嘴唇都咬出了血。他把韦恩的手从肩上甩开,朝着对方讥笑的脸大笑。
“那就去吧——见鬼去吧!”他情绪激动地说,“出了事只能怪你自己喝多了。我已经尽力劝你了。你要是清醒点,我就摆好架势跟你打一场。那好,我接受。五十镑赌你回不来——但我还是希望我来掏钱。满意了?”
“好的。”韦恩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朝门的方向迈了一步,这时大家才认识到,他已经醉得不行了。他来赴宴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因而脾气有些暴躁,晚上又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强大的酒劲正把他搅得迷迷糊糊。
巴塞洛缪医生迈步走过来。
“该死!”他低声说道,并没有特意跟谁说,“他不能就这样出去。谁来阻止他啊?”
“您试试。”莱斯特·斯塔克简单地说,他已经领教了韦恩的脾气。巴塞洛缪医生真的试了,结果好心反被骂。韦恩费劲地穿上他那宽大别致的披风,双眼充满血丝,走路踉踉跄跄,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别犯傻,韦恩,”他不安地说道,“这么做得不偿失。待在这儿,晚上就在这儿过夜。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千万不要去沼泽地。”
韦恩转过身,充血通红的脸上,邪恶的眼睛闪闪发光。莫里顿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画面,当时突然间紧绷的心弦,还有瞬间袭来的不祥之感。
“噢——见鬼去吧!”韦恩声音沙哑地说道,然后一头钻进了漆黑的夜。
[book_title]第六章 黑夜里的枪声
莫里顿塔楼庄园后面,赫恩山那边不远处的教堂里传来了十二响钟声。钟声低沉洪亮,打破了温暖的吸烟室里的宁静。一拨人正坐在里面。听到钟声,莫里顿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韦恩愚蠢地走进黑夜之后,压抑的气氛便笼罩在大家心头,奈杰尔心中的怒火也渐渐减弱、消失。
“韦恩说是十二点,对吧?”大家在他面前坐成半圆形,看着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他半开玩笑地说道,“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再等半个钟头,到时他还没回来,我们就去睡觉。他肯定是在跟我们开一个恶毒的玩笑。这人的脾气可真让人讨厌!今晚他本该在布雷利尔家过夜的——老布雷利尔好心请他——可能他就去了那儿,想着我们一帮人大早上傻坐着等他回来,自顾自笑呢!”
满头银发的巴塞洛缪医生固执地摇了摇头。
“你错了,奈杰尔。韦恩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不论有没有喝醉,他会回来的,毫无疑问。除非出了意外。”
“这可是我们最具怀疑精神的先生说的话,伙计们!”托尼·韦斯特突然插进来,极尽嘲讽地说道,“奈杰尔,伙计,有人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我们的好医生已经有点相信那个故事了。现在怎么办,伙计?你有什么打算?”
“再等半个钟头,然后去睡觉,”莫里顿猛地抬起头,表情严肃,“当初我主动留他过夜,他却毅然拒绝了。他要是没有趁机去了布雷利尔家,我情愿受罚。伙计们,到点之前玩几局牌怎么样?”
接着他拿出牌,开始打牌。但大家都竖着耳朵留意前门的铃响,眼睛紧紧地盯着窗外的动静,所以打起牌来也都漫不经心的。半个小时没到,牌局就草草收场了。可戴克·韦恩仍然没有出现。
这时,鲍金斯拿进来一些威士忌。莫里顿故作轻松地说:
“韦恩先生出去调查冰封火焰了,鲍金斯。他不定今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更准确地说是凌晨,因为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马上要去睡觉。擦亮眼睛,留意他的动静。我一睡觉,就睡得跟那个恶魔一样沉。”
听了这话,鲍金斯脸色突然一沉,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出去了,先生?韦恩先生……去……那儿……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噢,天啊,先生。这……这是自杀,千真万确!韦恩先生……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我发誓。”
莫里顿轻松地笑了笑。
“发誓就省了吧,鲍金斯,”他说,“去把大家的房间准备好。巴塞洛缪医生住我隔壁那间,韦斯特先生住我对面。上午我已经跟德莱基太太说过了……晚安,鲍金斯,做个好梦。”
鲍金斯退下了。他的脸色阴沉晦暗,浑身颤抖,好像受了天大的打击。
“你们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恐惧,”巴塞洛缪医生抽口烟,平静地说道,“他整个人像断了的弦。从医以来,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害怕。他要么亲身经历过,要么知道一些底细。不论哪个,他都是我见过的最惊恐的人。”
莫里顿禁不住大笑起来。然而不是那种愉快的笑,更多的是担心和不安,使得托尼·韦斯特也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老伙计,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去睡觉,”他站起来,抱着奈杰尔的肩膀说,“看来,住在这儿,对神经真是个煎熬。我可是跟小猫一样胆小。我向你保证,韦恩会回来的,奈杰尔,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让我们听到的。他很可能会拿石头把这儿的玻璃砸个粉碎,然后挨个房间炫耀呢。他高兴了就是这副德行。祝你健康幸福,老伙计,希望你交好运。”
祝酒结束以后,大家都去睡了。巴塞洛缪医生挽着奈杰尔的胳膊,走到他的房间。在昏暗的烛光里,他们站在拉起帘子的床前,安静地看着远处的火焰,韦恩去调查的冰封火焰。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足足有十分钟。这时,医生快速转过身,微微笑了笑。
“好吧,”他自在地说,“不论我们的朋友韦恩要做什么,我们都不用相信传言,担心他回不来,奈杰尔。所以,你就放心去睡吧,好吗?”
莫里顿点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什么?相信传言?当然不会,医生。我可不傻。韦恩在和我们玩捉迷藏,说不定他现在正坐在布雷利尔的书房里,嘲笑我们像老婆娘一样焦急地等他回来呢。哎哟!我累了……你对枪支挺感兴趣,医生,给你看看我的宝贝,睡觉都不离身,你知道,它已经陪我经历了无数的战斗。”他弯腰从床边小橱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袖珍左轮手枪。医生本人也收藏了不少枪支,他娴熟地把玩着手枪,口中啧啧称赞。只见他扣动扳机,然后突然抬头,直视奈杰尔的眼睛。
“枪是上了膛的,老弟。”他平静地说。
莫里顿大笑。
“对。是习惯了吧,我想。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需要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挺不错的小玩意,对吧?”
“是的,看起来也非常实用。”
“确实很实用。已经救过我两次命了,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啊……好了,”他把枪放在橱子上面,转过身,微笑着对医生说,“我想你该去睡觉了。做个好梦,老伙计,多做点。要是有韦恩的消息——”
“我会告诉你的,”医生带着亲切的笑容,插嘴说,“晚安。”
他转身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就是沿着走廊过去,隔壁那间。
奈杰尔犹豫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窗边。外面依然漆黑一片,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黑暗里,火焰还在尽情欢跳。他冲着它们挥舞拳头,这时他又想到了戴克·韦恩,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让他见鬼去吧!他总是变着法地打扰他的清静生活,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其他方面。看着看着,天鹅绒般的夜色里,火焰的左侧好像突然冒出一个新的火焰。他非常激动,觉得它更大、更亮、也更新!这不可能!那块沼泽地是无人居住的。
他盯着火焰看了一会儿,突然间,一阵莫名的恐惧袭上身来,他大步穿过房间,拿起那把袖珍左轮手枪。
“见鬼!我要疯了!”他愤怒地喊道,然后一把推开窗户,把枪对准火焰。此时,香槟加上夜里的各种刺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现在我看你消不消失,你这可恶的魔鬼!”
他扣动扳机,手枪只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也是奈杰尔喜欢它的主要原因之一——吐出一条小小的火舌。伴随着枪响,脑袋瞬间清醒了。他大笑着,让自己从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挣脱出来。那个火焰还在。他可真傻,竟然像疯子一样对着萤火虫开枪!他砰的一声关上窗户,开始脱去衣服。这时,他听到了门外医生的说话声,就走过去开门。
“我好像听到了枪声,奈杰尔,怎么……?”
“是的。我就是个蠢货,竟然朝那些可恶的火焰开枪,”莫里顿羞愧地回答,“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告诉那几个家伙。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不过当时我确实是疯了。还好没造成什么伤害。”
“朝那些火焰开枪!”医生的语气里也有些担心了。接着,他耸了耸肩说:“噢,好吧,没关系!之前,我偶尔也从卧室里对着鸟射击。没事,去床上躺下吧,奈杰尔,听话,睡一觉。来,把枪给我。否则你可能趁我不注意朝我一通乱射呢。我把它拿到我的房间,谢谢!”
“说得对!”听到莫里顿的笑声正常一些了,医生愉快地点点头,“晚安,医生。”
“晚安。”
门又关上了,房子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不到十分钟,莫里顿就跌跌撞撞地爬上床,沉沉地睡去了……他没有看到,医生趁着他和托尼·韦斯特说话的当儿,悄悄地在他最后喝的那杯威士忌里放了催眠药水。所以,他才睡得这么快。
然而,后来,正是因为他为那天晚上自己朝火焰开枪的愚蠢行为感到羞愧,才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因为在对克里克讲述整个事件的原委时,他漏掉了这一点。而这差点毁了他自己,因为那晚的射击造成了非常诡异的结果。
[book_title]第七章 黑暗里的眼睛
莫里顿去睡了,其他几个人可没睡。等他关上门,他们就走出房间,依照约定在书房里碰头。巴塞洛缪医生——因为要在奈杰尔门外,听到他均匀的鼾声,才能确定药水起作用了,所以晚到一会儿——进来的时候,脸上略显担忧。此时,温暖舒适的吸烟室里,没有了欢声笑语,大家脸上都带着些恐惧。
“好了,医生,”看到他走进来,托尼·韦斯特说,“您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韦恩玩失踪,真的。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不会为了跟我们恶作剧,就去了布雷利尔家,他也没这心情。其中肯定有猫腻。您是怎么想的?”
医生思考了片刻。
“我们最好出去找找他,”他平静地说,“如果没找到——对了,不要让奈杰尔知道我们出去了——那事情就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了,伙计们。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样。韦恩是有些蛮横,可他从不喜欢恶作剧。我觉得,如果没有出事,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奈杰尔能睡上几个钟头呢。韦恩总是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注意到了吗,韦斯特?斯塔克?”
两个人点点头。
“是的,”托尼说,“我注意到了,很多次。只要韦恩在场,奈杰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他对奈杰尔好像有股巨大的影响力。他多么憎恨奈杰尔!看到他今晚的眼睛了吗?奈杰尔抢了他喜欢的女孩,我觉得他一定想杀了他吧。”
“是的,”医生沉重地说,“韦恩是个古怪的家伙,他有仇必报。晚上他又喝得烂醉如泥……好了,伙计们,我们坐下来等等吧。”
大家都抽起烟来。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大家坐在吸烟室里,边抽烟边低声交谈,要么就陷入长久的沉默。终于,医生拿出表看了看,叹了口气。
“三点了,韦恩还没有回来。去收拾东西吧,伙计们。”
所有人都立刻站起身来,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些。大家压低声音,悄悄地走进门厅,穿上衣服,戴上帽子,托尼·韦斯特小心地打开前门的门栓。它吱呀响了一两次,不过房子里一片寂静,并没有其他响声。韦斯特推开门,大家站在发白的台阶上,静静地穿上鞋。
医生打开手电筒,照着前面的沙砾小路,让大家看清楚台阶。他们依次安静地走下台阶,最后,韦斯特关上了门。
“漂亮!漂亮!”顺利走到大门时,巴塞洛缪医生兴奋地大喊,“没有人知道我们出来了,伙计们。这一点可以确定。好,我们出去,然后右拐,沿着大路往前走,应该就能走到沼泽地边缘。之后,我们就开始寻找。”
他的话透着沉着自信,大家几乎是本能地服从他。不觉间,他就成了他们的队长。但是——刚刚他说没人听到他们出去?他如果在关大门的时候回头看一眼,就不会这么说了。小路上方的吸烟室里,一张白脸紧贴着窗玻璃,鲍金斯正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像一群夜巡的鬼魂一样,走出家门。
“天啊!”等看清了他们黑色的身影,还有医生的手电筒的光,他突然说道,“所有人都去了……所有人!”然后,他就浑身颤抖着回去睡觉了。
但是医生没有回头。这一小队人静静地往前走,直到沼泽地边缘。在这儿,大家一齐停下脚步,做下一步的安排。三把手电筒把他们站的地方照得像白天一样。医生垂下眼睛。
“伙计们,”他轻快地说道,“要仔细寻找脚印。韦恩一定是从这进入沼泽地的,这是最近的路线。他要是打定主意去那里,就不会走太偏,不然就太蠢了。嘿!这是一个男人的脚印,这还有一个!”
他们顺着脚印往前走,一点也不费力,因为沼泽地浸透了水,脚印很深。很明显,有人从这里走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脚印摇摆不定,说明这人走路不稳。韦恩离开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清醒!
“看起来他真的来过!”托尼·韦斯特打破沉默,兴奋地说,“从脚印来看,一目了然。”
他们曲曲折折地穿过单调的草甸子,单薄的鞋子踩在泥里,嘎吱作响,黏糊糊的泥巴无情地溅到裤子上。大家都不怎么说话,皱着额头,眼睛盯着地面。走着走着,头上的天逐渐亮了,天空中朦胧地泛着柔和的雾气,天就要亮了。远处的火焰也逐渐黯淡下来,眼前宽阔的沼泽地笼在薄雾里,雾蒙蒙的,弥漫着寒冷凄怆的死亡气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
“唷!这可是我干过的最恐怖的差事!”斯塔克抬头看了看前方阴沉的雾气,突然愁眉苦脸地说道,“明天我们要是全得了肺炎病倒了,可怪不得别人!……还远着呢,是吗,医生?”
“是的,”医生沮丧地回答,“他多傻啊,非得来这儿!……这有一个脚印,又一个。”
是的,之后还有很多脚印。他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浑身又湿又冷,身上难受极了,心里也极度不安。医生走在最前面,后面是托尼·韦斯特,其他人则紧紧地跟在后面。突然,医生停住脚步,匆忙地大叫一声:
“我的天啊!”
大家急忙跑过来,围住了他。顺着手电筒的光,他们看清了他看的东西。这时,至少一英里外的地方,火焰闪着昏暗的光,然后逐个熄灭了,如蜡烛被黎明掐灭了一般。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托尼·韦斯特问道,他跪下来,眯着眼睛盯着那个地方。
“被烧焦了的草。脚印也在这消失了,”说话的是医生,他显得万分激动,“之前这可能有束火焰。很明显,韦恩没再往前走。周围的沼泽地一点没变,我的脚印也清晰可见……你们认为是什么原因,嗯?”
可是没有人回答。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盯着地上这稀奇古怪的东西。医生说得一点没错,脚印确实在这儿不见了,只剩下一块桌子大小、烧焦了的圆形草地。它有什么含义?除了烧焦了草,它还能有什么含义?无论如何,韦恩突然在某个地方消失了。这让人难以置信,但是——他们亲眼所见。那块草地往前,就再没有任何脚印。浸透了水的泥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但就在这儿,草长得最深的地方,草地好像被突如其来的热量烧焦了。
托尼·韦斯特直起腰。
“要不是认为这是一大堆谎话和流言堆成的瞎话,我……我真要开始相信那个故事了!”他说着,站起身,看着旁边一张张惨白的脸。“这……这太邪乎了,医生!”
“确实是,”医生深吸一口气,不安地捋着胡须,“邪乎得让人不知道该相信哪个了。要是在东方,人们更可能用宿命论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可是在这里,在英格兰,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奈杰尔晚上说的那种鬼话。但是……韦恩确实不见了,失踪了!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再找找吧。”
大家立即从那个邪恶的地方分散开来,找了又找。可是从斑点往前,他们再没找到任何脚印,一个活物都没有。没办法,他们只能返回莫里顿塔楼庄园,去把这件事告诉奈杰尔。
“韦恩是死了,错不了。”托尼·韦斯特说。这时,大家开始慢慢地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一夜的紧张不安,加上过度劳累,他们的脸庞在苍白的晨光中,都显得惨白又憔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很明显,韦恩出去看冰封火焰,然后……火焰吞了他,或是把他烧没了,反正是其中之一。”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这种说法!”医生阴郁地摇摇头说,大家在泥地里艰难前行,“如果找不到韦恩——那就只好报告给当局了。我们一早就去报警。”
“是的,村里的警察会受理的,他知道那个传说,一定会相信这件事的,而我们能得到的只有这些!”韦斯特补充道,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我了解这些人……终于回到塔楼庄园了。我没搞错的话,脸贴着窗户玻璃的应该是鲍金斯!”
他赶在大家前面,两步并作一步跑上高大的石阶。他还没到,鲍金斯已经打开了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韦斯特,张大了嘴巴。
“韦恩先生呢,先生?你们找到他了吗?”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没有,一点线索都没有,鲍金斯。你家主人在哪里?”
“奈杰尔爵士吗,先生?他还在睡觉,鼾声如雷。这对他肯定是个不小的打击。韦恩先生……死了?这不可能!”
这时,托尼已经走过去,推开了吸烟室的门,里面温暖的热气非常舒服。他走到桌边,拿起酒瓶,咕咚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喝得一干二净。这样,他感觉好点了。其他人稀稀拉拉地走进来。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
“现在,”他说,“该告诉奈杰尔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受害者
戴克·韦恩就这样失踪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只有无人居住的沼泽地里一块烧焦了的草皮。作为招待他的主人,莫里顿必然需要知道,他们这次自作主张的行动一无所获。医生说他来做这件事。
托尼·韦斯特陪着他走到奈杰尔的房间外面,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莫里顿把门锁上了。没办法,只能用力敲门,或者把锁撬开。
“他吃了安眠药,肯定睡得跟死人一样,”医生摇摇头说,“有小刀吗,韦斯特?”
韦斯特点点头。他迅速拿出刀子,开始有条不紊地撬起锁来,熟练程度不亚于老到的窃贼。但他嘴角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任何俏皮话。韦斯特的神情,医生紧绷的瘦削的身体,都透着沮丧。那晚,灾难已经悄然降临塔楼庄园,将他们牢牢困在魔掌之中。在这静悄悄的长长的走廊里,在那湿冷的空气中,他们已经感受到它的魔力。
终于,锁打开了。韦斯特扭动把手,推开门。医生走到床边,抓住奈杰尔的肩膀,用力摇晃。
“奈杰尔!”他大喊了两声,“醒醒!快醒醒!”
但莫里顿还是一动不动。医生继续摇晃他的肩膀,声音也更大了。
“奈杰尔!我说,快醒醒——醒醒!我们有事跟你说!”
奈杰尔身子突然一扭,挣脱了肩膀。
“放开我,韦恩,你这混蛋!”他睁开眼睛,气冲冲地喊道,“反正这次我赢了,我们的账清了一部分!放开,我说……我……我……巴塞洛缪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做梦,是不是?怎么了?你好像撞见了鬼!”
他现在完全清醒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医生的表情极度扭曲。
“我……倒希望是撞见了鬼,奈杰尔,”他苦涩地说道,“有鬼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我们出去找韦恩了,我……”
“出去了?”
“是的,去沼泽地。我们很担心。你知道,韦恩没有回来,所以我们让你上床睡下,然后几个人一起去沼泽地找他。可是我们没有找到他,奈杰尔。他消失了——无影无踪!”
“不可能!”
这时,莫里顿已经下床了,睡眼惺忪地盯着他们。这股孩子气让医生内心顿时泛起了怜悯。所有人当中,只有他猜到了奈杰尔对韦恩的恐惧,只有他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不甚坚定的怀疑态度。
“千真万确,”他平静地说,莫里顿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脸色惨白,“我们顺着他的脚印穿过沼泽地——下过雨,所以很明显——最后脚印突然在一块烧焦了的草地上消失了。这太奇怪了!保险起见,我们又往前找了找,可是什么都没找到。戴克·韦恩消失了,而今晚,那些邪恶的火焰又要在它们长长的清单上增加一位受害者了。”
“天啊!”
莫里顿双唇颤抖,手指也从医生的手臂上滑落。
“可我要说,这不可能,伙计!”他突然大喊道,“这种事我不相信,医生!”
“好吧,信不信由你,不过事实是——韦恩不见了,”医生忧郁地回答,“当然我们必须报警,马上就去。我们会派人去布雷利尔家,看他在不在,不过我觉得他不可能在那儿。我真的不知道他能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莫里顿边用颤抖的声音说,边开始有条不紊地穿衣服,“让一个人给警察局打电话——尽管不知道他们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警察局很小,上次警长告诉我说一个人不见了,他好像挺愿意接受一个鬼怪的解释的。当然,我们还是要报警……其实我亲眼看到,一束新的火焰冒了出来。”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很小,不过医生还是听到了。
“你看到了新的火焰了?噢……当然。你……别担心。我们下一步就去报警。”
但遗憾的是,警察能做的少得荒谬。海格警长对火焰的盲目恐惧彻底打败了他平日的治安训练。他说会尽其所能,但不等到天大亮,不会做任何事情。他对那个传说深信不疑,还说根本不可能找到韦恩。“之前就有人不见了,”他只是说,“但我们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找到!”
莫里顿很快给布雷利尔打了电话,确定韦恩没有去韦瑟斯比庄园。布雷利尔接的电话,说他纳闷韦恩为什么还没有过去,以为准是他们留他在塔楼庄园过夜了。
“但是,”他继续说,“你说你们在一点钟左右才睡,而韦恩刚过十点就出去了——我实在想不出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他出去调查那些邪恶的火焰了!”莫里顿惭愧地解释道。接着他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布雷利尔大声咆哮。
“嗯——什么?你说什么?他出去调查火焰了,莫里顿?哪个蠢货让他去的?你们肯定知道火焰的传说吧?”
“我们知道,也尽力劝他不要去,布雷利尔先生,”莫里顿疲倦地回答,“可他还是去了。您也非常清楚戴克·韦恩的性格。他是铁了心要去。他一直没有回来,他们几个人就出去找他,不过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在沼泽地里发现一块烧焦的草皮,在那里,他的脚印消失了……那他是没去您那里?谢谢。非常抱歉打扰您了,我知道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们一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您的。是的……太可怕了,不是吗?这么……这么邪乎……”
他一脸憔悴地挂上电话。
“好了,韦恩没有去那里,”他对围着他的一圈人说,“能做的都做了。现在我们只有耐心等待,看海格警长能有什么发现。我提议,大家趁太阳还低,去睡一会儿。这是目前最应该做的事。”
之后的几天,事情几乎没什么进展。原来,韦恩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地的警察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们之前接到过类似的案子,非常乐意作壁上观。之前高涨的热情也开始消退了。案子被记在备忘录里,很快就连同案件中的人物一起被忘记了。
但是奈杰尔绝不就此满足。他和戴克·韦恩表面上是朋友,实际是敌人,但这没有任何作用。戴克·韦恩来莫里顿家做客,结果没过多久就消失了。这个问题并没有同莫里顿大宅的主人一同逝去。多少个漫长的夜晚,他和巴塞洛缪医生把这件事谈了又谈,努力重现它、研究它,寻找新的线索,以及任何可能解决问题的新东西。但这样的谈话总是徒劳无功。他已经把所有的石头翻了个底朝天,路上干巴巴的沙土里很难有新发现。
他清明的幸福天空突然飘来了一块乌云,让它一度不再完美无瑕。戴克·韦恩的死亡之谜不能解开,他就无法结婚。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托尼·韦斯特说他要出毛病了,需要作出改变。
“来伦敦见见朋友。”韦斯特建议说。但是莫里顿从来不听。
好像只有安托瓦内特理解他的感受,这让他们更加亲近了。她也觉得,目前结婚是不可能的事情。尽管布雷利尔不断催促,她始终坚守立场,说他们想再等等。
“我一定要解决这该死的案子,安托瓦内特,”在那之后的漫长的日子里,他不断对她说,“无论花上多少年。戴克·韦恩不能算是真正的朋友,但他是在我家做客期间消失的,我一定要找到事情的真相。”
可是,如果他知道他们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还会如此执着吗?谁知道呢?
晚上,莫里顿最是深受其苦。当夜幕降临,莫里顿就一夜又一夜地坐在那儿,看着远处不变的画面,在那个不平静的夜晚,他已经让同伴们看过的画面。火焰依然发疯似的跳动,仿佛在嘲笑他,并将戴克·韦恩神秘失踪的真相巧妙地藏匿起来。莫里顿一连数个钟头坐在那儿,看着它们,有时甚至跟它们说起话来。
他怎么了?他疯了吗?还是可恶的戴克·韦恩因为他抢走了安托瓦内特而在报复他呢?死后让魂魄回来纠缠他的敌人,有时,莫里顿觉得这就是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
[book_title]第九章 第二名受害者
对莫里顿塔楼庄园的改造工作非常成功,至少从建造者的角度来说是的。新刷的白漆驱散了部分阴森的气氛,但也有人说这恰恰破坏了建筑的整体美。然而,能够打开窗户,看到房间里温暖诱人的壁炉,还有那明媚的阳光,真算得上是一大改善了。
对于这些改变,鲍金斯总持着批评的态度。他一向信奉“随它去”的原则,在他看来,革新就是犯罪,而搞现代化则完全是愚蠢。他觉得房子的庄严不复存在。等到奈杰尔找来了新用人,向来温和的鲍金斯直接绝望而痛苦地大叫了。他不能容忍饰边围裙,就像他不能容忍妇女干不属于她们的工作一样。
要说女佣的事只是让他气愤的话,那么,当莫里顿进城,没过几天就带回来一位身材矮小、体格粗壮、操着一口刺耳的伦敦腔的家伙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莫里顿说他是自己的“勤务兵”。“不管他是什么。”鲍金斯没完没了地对马夫助手狄默科说。詹姆斯·柯林斯很快成为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但实际上,他仅仅是无足轻重的一员,灾难的齿轮就要将他碾碎。
还不到一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环境。事实上,柯林斯是理想的“男仆”,他自己也喜欢这么想。他和鲍金斯经常探讨主人的好恶,不过最后总是柯林斯胜出。其他人都很喜欢他,信任他,可是一看到他那张诚实的红脸和姜黄色的眉毛,鲍金斯就气不打一处来。
事情的高潮发生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当时,晚报迟迟未到,柯林斯就去问鲍金斯,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喂,”他说——他不太尊重鲍金斯,也毫不掩饰——“老爷的报纸到底去哪里了?是不是你偷偷拿去看了,苦瓜脸?不要脸的东西!”
“我可没你这么没礼貌,柯林斯先生,”鲍金斯没好气地回答,“跟绅士说话的时候,最好注意你的说话方式。奈杰尔爵士的晚报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很清楚。如果还没到,你是不是可以去邮局和那儿的当官的说说呢?”
“噢,那好吧,老家伙,”柯林斯回击说,同时和善地笑了笑,“别为了这个生气,为以后省省吧。老爷一直催着要,多半是到不了了。现在几点了?八点半。”他摇了摇尖脑袋,“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就去那该死的邮局。哪条路最近,鲍金斯,看我漂亮不?”
鲍金斯看了片刻,脸上呈现暗红色。然后,他挖苦地笑道:
“你大概很勇敢,不会害怕走沼泽地吧,”他说,“那里的火焰吓不倒詹姆斯·柯林斯先生这样的英雄。噢,不会的!走大路要走三英里,从那能少走一英里。这是最快的路线,但是我不建议你走这条路。不过,这全看你自己。放心吧,奈杰尔爵士问起的话,我会告诉他你去哪里了。”
“好的!穿过沼泽地是最快的路线,你说的。好,我今晚就试试看。这次算你对了。我一点都不怕。跟你说,区区几束小火苗还吓不倒詹姆斯·柯林斯。回见。”
鲍金斯站在餐室的窗边,透过薄暮看着柯林斯健壮的身影从他眼前晃过。他咬了咬嘴唇,仿佛要去追他。
“不,我要是去追他就犯傻了!”他突然说,“既然他知道那么多,那就让他去冒险吧。反正我警告过他了,我已经尽力了。下面就看那些火焰了。”说完,他大笑起来。
可是詹姆斯·柯林斯没有回来,他早该回来了,晚报也已经到了,是邮局站长的儿子雅各布送来的。雅各布没有见到柯林斯,莫里顿不知道詹姆斯去邮局取报纸了,之后的几个钟头里,时间一点点过去,没见到柯林斯,他也没问什么。
晚上十一点,大家都去休息了。莫里顿仍然不知道他的男仆失踪了,也上床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上,鲍金斯出现在他床边时,他才得知柯林斯不见了。
“柯林斯去哪里了?”莫里顿怒气冲冲地问道,他不喜欢鲍金斯,鲍金斯也非常清楚。
“我也正想知道呢,先生,”鲍金斯勇敢地回答,“我只知道,他打昨晚出去就没回来。”
“昨晚?”莫里顿笔直地坐在床上,手指插在头发里,“你到底在说什么?”
“柯林斯昨晚就出去了,先生,去给您取报纸。至少他是这么说的,”鲍金斯耐心地回答,“据我所知,他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中途去了酒馆,有没有抄近道走沼泽地去邮局我也不敢说。但是……他还没有回来,先生!”
莫里顿看起来非常担心。柯林斯在他的心里占有重要的地位。他绝不希望他发生任何意外。
“你是说,”他突然说道,“柯林斯昨晚去邮局取报纸,还愚蠢地抄近道穿越了沼泽地?”
“我告诫他了,”鲍金斯说,“他说他想走那条路,还说冰封火焰根本吓不倒他。他说话时非常无礼。不过我确定他去了。”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莫里顿跳下床,愤怒地大喊,“你知道……知道韦恩先生消失的事,还故意让他去送死。要是詹姆斯·柯林斯有个三长两短,鲍金斯,我就……我就扭断你的脖子。明白吗?”
鲍金斯脸色更惨白了,他退了一步。
“奈杰尔爵士,先生……我……”
“柯林斯什么时候去的?”
“八点半左右,先生!”鲍金斯有些颤抖地说,“信不信由你,先生,我真的尽力劝他不要去,太危险了。我求他想都不要想,可是柯林斯就是头倔驴——原谅我的用词,先生——他执意要去拿您的报纸。我发誓,先生,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昨晚我睡觉时他还没有回来,我对自己说,‘柯林斯去酒馆放松去了’,然后也没再多想,想着他晚点就回来了。不过他的床没动过,哪里都找不到他。”
莫里顿转过身,用敏锐的眼光看了他半天。
“我喜欢柯林斯,鲍金斯,”他突然说,“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我不希望他在我这儿当差的时候有什么三长两短,仅此而已。你现在出去,各方打听消息。让狄默科去村子里,仔细查看每一家酒馆。要是找不到他……”他紧闭双唇,“我就去报警。我要找全国最好的侦探调查这件事,我要请克里克亲自调查,哪怕倾家荡产,反正我要找到他。这些火焰作恶太多,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傲慢地朝鲍金斯挥挥手,让他出去,然后心情沉重地继续穿衣服。万一柯林斯落个和戴克·韦恩一样的下场怎么办?那些火焰为什么如此凶残,能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肯定有人能揭开这些谜题的真相。
“如果今天上午柯林斯不出现,”他一边用颤抖的手刮胡子一边对自己说,“我就坐十二点的火车去伦敦,直接去伦敦警察局。我一定要找到他……妈的,我一定要找到他。”
但是没有找到詹姆斯·柯林斯。他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见过他,只有鲍金斯一个人知道他很可能在夜里穿过沼泽地了。事实上,并不是柯林斯自己“说”要走沼泽地的,不过,鲍金斯没跟自己计较。他就这样消失了,就像戴克·韦恩、威尔·迈尔斯以及其他所有人那样,消失了。在二十世纪的英格兰,被火焰吞噬了!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戴克·韦恩消失了,现在詹姆斯·柯林斯又步了他的后尘。一束新的火焰出现了,比其他的都更新、更亮。莫里顿亲眼所见,这才恐怖。他亲眼看到火焰出现,就像戴克·韦恩不见了的那天晚上一样。不过这次他没有朝它开枪。相反,他打包了一个小包裹,跑过去跟安托瓦内特告别,只告诉她去城里一趟,别的没说。然后,他坐上十二点的火车进城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地把他送到了伦敦警察局。
[book_title]第十章 奇案与淑女
正是这一连串的事件,让年轻的莫里顿走进了纳克姆先生的办公室,克里克坐在那儿,以“海德兰德先生”的身份,听奈杰尔爵士讲述整个事件。
听他说完“而且两个人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克里克突然从椅子上转过身,大喊:
“一派胡言乱语!”
他敏锐地看了看莫里顿吃惊的眼睛,继续说:“当然,火焰肯定是个骗局,这是不言而喻的。关键是要找到他们在掩饰什么。找到了这点,问题就解决一半了,而其余的问题也就能迎刃而解了……怎么样,纳克姆先生?好,这个案子我接了,奈杰尔爵士。我是克里克——汉密尔顿·克里克,愿意为您效劳。请你再把事件从头讲一遍,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一小时后,莫里顿离开伦敦警察局,觉得轻松些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很沉重——事实上,戴克·韦恩不幸消失之后,他的生活就蒙上了悲伤的气氛。他向克里克吐露了心声——毫无保留。对此,克里克也显示了相当的尊重,而这也赢得了莫里顿的心。事实上,莫里顿觉得克里克不仅是一名侦探,更是一个朋友。克里克的穿戴和外貌还挺让他吃惊的,但他听说过他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觉得他无所不能。无疑,他确实富有同情心。
克里克很清楚他和戴克·韦恩的关系。靠着他敏锐的直觉,他从奈杰尔的神情和手势,而不是他的话里,感到韦恩对他有特殊的影响力。克里克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他听说过奈杰尔和安托瓦内特·布雷利尔订婚的消息,也知道戴克·韦恩的反应。其实,尽管莫里顿从未向别人提起过,也不想告诉克里克,但他和韦恩之间的私人恩怨,克里克都知道。
这就是克里克的风格。他获取别人的信任,并以此找到真相。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克里克和纳克姆先生答应,几天之后,他们会来费奇沃斯,对案子作进一步调查。他们说好以奈杰尔爵士朋友的身份露面,因为克里克觉得,这样他就能悄悄地调查,破案也会更顺利。
但只有一件事奈杰尔没有提及,那就是在那个意义重大的晚宴之夜,自己愚蠢荒唐的举动。只有他和巴塞洛缪医生——他对一些事也是守口如瓶——知道手枪射击事件,当然这是他自己掌握的情况。他为自己当时徒然无用的荒谬举动感到可耻,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因为那样别人就知道他喝高了。它可能对整个案件没有什么影响,而且万一安托瓦内特听说了,那他就出丑出大了,说不好还要被训一顿——这个他可一点都不喜欢。
莫里顿离开警察局,走进秋日温暖的阳光,他面朝着天空,觉得幸亏自己来伦敦,找到了可靠的人。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返回莫里顿塔楼庄园,尽快弥补这离开安托瓦内特一天的时光。
莫里顿先去了摄政街上的一家大型糖果店,又去了皮卡迪利街上的一家小珠宝店,之后,他带着包裹,在滑铁卢满心欢喜地坐上火车。三个小时后,他在费奇沃斯下车,叫了那唯一的出租车——他忘了通知塔楼庄园的人自己提前回来了——径直去了韦瑟斯比庄园。
他推开大门时,安托瓦内特正在床边坐着。看到他,她迅速起身,沿着车道朝他飞奔过来。
包裹里的东西让她乐得像个孩子。他们进了房子一段时间之后,奈杰尔才问起她的叔叔。
她很少愁眉苦脸,奈杰尔第一次注意到她脸色有些苍白。
“叔叔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她回答说,“他说是公事……能怎么办呢?不过我告诉他,在这所大房子里,我会孤单的,而且我——我非常害怕那些彻夜闪烁不停的小火苗。一个人我睡不着,奈杰尔。我知道我像个孩子,可是我也没办法,我真的很害怕。”
像往常一样,情绪激动的时候,安托瓦内特的口音就会更明显。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仿佛她真是个孩子。
“我的小可怜!我真希望今晚能过来在这住。让那些习俗见鬼去吧!可是我还要准备迎接客人,他们明后天就会过来。”
“客人,奈杰尔?”
“是的,亲爱的。有几个朋友要过来暂住一段时间,今天在伦敦见着了。”
“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奈杰尔,说实话?”
他有点脸红,幸亏这时她转过身去整理衬衫领子。他不想对自己未来的妻子撒谎。可是他已经答应克里克了。
“噢,”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我去裁缝店了。然后去给你买了那个小玩意儿还有你爱吃的巧克力,之后就回来了。我是在街上碰到他们的,人都挺好的——至少一个是这样。我之前认识他朋友的朋友,一个叫艾尔莎·罗恩的女孩。另一个人刚好也在场,所以我也邀请了他。你不用太担心他们,安托瓦内特。他们非常喜欢乡下,到了我们这儿,肯定会跟其他城里人一样,出去到处打猎……既然布雷利尔先生不在家,我最好还是回去吧。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安托瓦内特,那样我们就不用一次次地别离了。你也不用再做噩梦了,小可怜。只有幸福和快乐,还有……好多其他好玩的。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不是吗?”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透着痛苦和不安。他靠近了她,显得很急切。
“怎么了,亲爱的?”他担心地低声问道。
“只是……戴克·韦恩,这些天我的脑子里全是戴克·韦恩,”她颤抖着回答,“你知道,奈杰尔,我就是个傻孩子,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和你结婚,除非——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不管他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或是别的什么可怕的事情,最终有了结果。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仿佛他的魂魄夹在我们中间,不让我们幸福。告诉我是我太傻了,求求你。”
“你真是太傻了。”他顺从地说道,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内心深处很清楚她的感受,也完全理解。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和戴克·韦恩的联系还没断,反而因为他的离奇失踪加强了。他沮丧地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重获自由啊,接着又在心里偷偷地笑自己,笑自己这样胡作非为、小题大作。当然也有安托瓦内特的因素。他们都愚蠢至极。不管怎么说,克里克很快就要来查明真相了。他满心希望能告诉安托瓦内特,这也能让她放松紧绷的心弦。不过他已经答应克里克了,而对他来说,诺言神圣不可亵渎。
他和她吻别,笑了笑,然后返回莫里顿塔楼庄园准备迎接他们的到来。但乌云再次降临,又一次遮住了太阳。当他关上大门时,嘴角没有一丝笑意。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火焰的真相
众所周知,费奇沃斯是个小型航运中心,拥有一个微型港口,位于滨海的林肯郡的沼泽地带,在索尔特弗利特湾母亲般的怀抱里,慵懒地昏昏欲睡。
就在克里克和纳克姆先生抵达莫里顿塔楼庄园的那个早晨,他们打扮成两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在伦敦玩腻了,喜欢上了这一带的乡村生活,一个叫乔治·海德兰德,另一个叫格雷戈里·雷克先生。对这里的地形,克里克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清楚费奇沃斯的一切——除了冰封火焰的秘密,而他也很快就会知道了——对索尔特弗利特湾的交通状况以及它那小小的港口,他同样一清二楚。
他甚至对韦瑟斯比庄园进行了同样细致深入的研究,把一切能从旅行指南、游客询问处之类的地方得到的信息都装进了他那非比寻常的大脑深处。
鲍金斯站在吸烟室的窗户边——这是他最爱的藏身之地,从这儿他能清楚地看到外面,而不会轻易被人看到——看到他们沿着宽阔的车道走过来,脸上不大高兴。昨天晚上莫里顿已经给了他指示,而鲍金斯也是个眼尖的家伙。那个矮胖的家伙怎么都不像平日里莫里顿请到塔楼庄园的客人。
不过他还是用夸张的动作打开门,并告诉他们“奈杰尔爵士在客厅”,然后傲慢地引着他们走向客厅。
克里克一眼就把房子看了个遍。宽阔幽深的门厅;房子传统的外形,刚刚被现代的工人修饰一新;还有他经过的每扇窗户、每扇门:这些他统统记入脑海。去往客厅的路上,他根据奈杰尔爵士的讲述在脑海里重现那晚的场景。吸烟室的门开着,显示着它的用途;戴克·韦恩命中注定似的,费劲地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和帽子,东倒西歪地走出去,最后被人遗忘,他喝得半醉,被比醉酒还要猛烈的东西激怒了——如果莫里顿说的是实话的话,当然克里克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实际上,就是在这间吸烟室里,莫里顿讲述了那个传说,并最后导致了那场悲剧。嗯。这里确实有很多问题要查明,还要看作战部那个案子如何发展。毫无疑问,他手里的时间可一点都不充裕,而想到这个向他寻求帮助的人是艾尔莎·罗恩过去的朋友,而她是他最珍爱的女人,这让他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刚见面,他就向莫里顿抱怨自己的新身份百无聊赖的生活,其间,鲍金斯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纳克姆先生也演得很成功,得到了他那大名远扬的伙伴赞扬的一瞥。
“你好啊,老伙计,”克里克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同时把左眼上的单片眼镜按得更紧了,“非常高兴又见面了,真的。极其漫长的旅途啊,对吧?要我说,你这房子真不赖啊。你觉得呢,雷克?”
莫里顿倒吸一口气,咬住了嘴唇,他突然认识到刚刚跟他说话的人是谁,努力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
“嗯……是的,是的,当然,”他回答道,有点语无伦次,克里克扮成的新形象真让他大吃一惊,“你一定累坏了吧。冷吗,海……海德兰德先生?”
听到他在名字上的迟疑,克里克皱了皱眉。他可不想让别人有机会猜到自己的身份,鲍金斯就在房间里,可能已经听到了,他那种人耳朵都很尖。
“还好。”他回答,这时管家出去关上了门。“至少吧,奈杰尔爵士,”他改用正常的声音说,“来的路上确实挺冷的。已经入冬了,你知道。那是你的管家?”
他朝关着的门点点头,皱着眉头问道。
莫里顿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那就是鲍金斯。看着像个可靠的家伙,不是吗?不过我自己倒不太信任他,海……海德兰德先生(很抱歉,我老是记不住你的名字)。我觉得他总是躲躲闪闪的。你觉得呢?”
“等我好好看看他再告诉你,”克里克有所保留地回答,“很多老实本分的人都有点躲躲闪闪的,奈杰尔爵士,反过来也成立。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你知道。好了,亲爱的雷克先生,觉得这个角色有点难度吧?”他朝纳克姆先生笑着说。纳克姆先生极度不安,他悲哀地抚弄着衣领,跟自己平时随意的装束相比,这个又高又紧。“别担心。就像诗人说的,‘整个世界就是座舞台,天下的男男女女,等等’。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罢了。记住这点。还有,大家不会总盯着你。奈杰尔爵士,我问你,难道我们的朋友不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吗?”
奈杰尔笑着表示肯定,而纳克姆先生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气氛也活跃了。这正是克里克想要的结果。
他们移步来到吸烟室,壁炉里圆木正熊熊燃烧,舒适的椅子让人忍不住要坐下来。鲍金斯在场的时候,他们就故作姿态地大谈一些时髦的话题,抽着雪茄,好像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毫无意义,而生活就是一个棋盘,他们可以随意移动棋子。但何时才能破案,连克里克自己都不知道。然后,他突然抬起头,不再皱着眉头观察炉火。
“对了,”他突然说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男仆带着我们的行李坐下一趟车过来。我每次出门都带上他,帮了我不少忙。你可以为他找个地方住吗?我该提前给你说的,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也帮我做其他事情,而且也要好好调查一下你的仆人,你知道,奈杰尔爵士……你能给多洛普斯找个地方吧,能吗?不然,就让他去住旅社。”
莫里顿坚决地摇摇头。
“那肯定不行,海德兰德先生。哪有这个道理。你知道的,只要能帮助你查案,任何人来莫里顿塔楼庄园都欢迎。不妨实话告诉你,他不太可能从鲍金斯身上得到太多信息。”
“嗯。不过那还不一定,不是吗,纳克姆先生?”克里克笑着回答,“多洛普斯很有一套,而且他非常清楚。我担保,鲍金斯没有什么事能逃过小家伙机敏的眼睛!好了,天很快就要黑了,奈杰尔爵士,那些火焰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一下。”
莫里顿把头转向窗户,看到夜色渐浓,在炉火和电灯的作用下,室内还很明亮。他站起身来,显得有些兴奋。他一直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位大侦探就要解开围绕着两起失踪案和一堆愚蠢的闪烁着的小火苗的谜题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眼睛闪着光。
“看,”他快速地说道,“它们刚好开始出现了。看到了吗?克里克先生,看到了吗?告诉我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跟戴克·韦恩的失踪有什么联系?”
克里克慢慢站起身,大步走到窗边。初冬渐浓的夜色里,远处的沼泽地上,一束束火焰接替出现,零零星星的,散落在正前方的地平线上。克里克盯着看了很久。纳克姆先生走过来,从他身后探出头往外看。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然后立刻吃惊地叫了一声“上天保佑!”,接着又陷入了沉默,眼睛盯着克里克的脸。奈杰尔爵士也看着他的脸,显得很紧张,有些焦虑不安。
可是,克里克只是站在窗边,手插在裤袋里,哼着小调,看着这个让全村人都觉得是巫术的奇异现象,好像那东西一点不让他吃惊,好像他还觉得有意思。他确实觉得有意思。
终于,他转过身,依次看了看他们的脸,咧嘴笑了笑,眼神里透着怀疑、惊奇,还有快乐。“天啊!”最后,他有些吃惊地喊道,“你要跟我说,全城的人都被这样简单得难以置信的东西骗得团团转?”他用大拇指指了指窗外的火焰,抬起头笑了笑:“你们从学校学的常识去哪里了?他们一点都没有教你们吗?让我觉得好笑的,是竟然有人——抱歉——如此愚昧。想知道那些火焰是什么,嗯?”
“嗯,非常想知道!”
“好吧,想想吧,你竟然会为了它睡不着觉,人类是多么的愚蠢啊,不是吗?当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至于你,纳克姆先生——或者格雷戈里·雷克先生,为了保险起见,我最好记着要这么称呼你——我都为你感到难堪,真的!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更该知道的。”
“可是,那些火焰,克里克,那些火焰!”声音透露出莫里顿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克里克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伸出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莫里顿全身发抖,克里克手放上来,他立刻平静了,正像克里克想要的那样。
“看,”克里克直截了当地说,“不要这样自己吓唬自己。对你没什么好处,不然身体有一天会垮掉的。那些火焰,嗯?我想任何一个对自然现象有足够了解的人都能回答这个问题。看来我错了。那些火焰只不过是沼气罢了,奈杰尔爵士,是植物的腐败产生的,所以只出现在这种沼泽地带。唷!想想吧,大家竟然把它们当成天外之物!”
“沼气,克……”
“叫我海德兰德。这样更好,万一需要,最好记牢,”克里克笑着回答,“是的,是沼气——仅此而已。”
“可什么是沼气,海……海德兰德先生?”莫里顿还是不太自然。
克里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最好坐下来听,年轻人,”他温和地说,“要是不感兴趣,这个话题会非常无聊。不过你最好了解一下——你好像在学校里没学过。是这样的:沼气,又叫甲烷,是链烷烃中最简单的碳氢化合物。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理解,不过你们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们。”他又笑了笑,莫里顿神情严肃地摇了摇脑袋,这时,胖胖的纳克姆先生则丢掉了他那有些夸张的厌烦情绪,变得很感兴趣,全身心投入地听着。
“继续说,老伙计。”他急切地说。
“甲烷,”克里克沉着地说,“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微溶于水,燃烧时火焰呈淡黄色——正是你们看到的那些闻名遐迩的金黄色火焰——生成碳酸和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美国的油田,还有高加索,都有这种气体从地下冒出来,有些地方——特别是巴库——它被当成圣火燃烧很多年了。你看,这就是个环境和教育的问题,奈杰尔爵士。”
“我的老天!你是说那些可恶的火焰根本不是由人或是超人的力量点着的!”这时,莫里顿大声喊道,“也跟韦恩和柯林斯的失踪没有任何关系?”
克里克断然摇了摇头。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这样说。你的第一句话,我完全同意。这些火焰只能是上帝点着的。而上帝永远是神秘的,奈杰尔爵士。至于它们跟那两个人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则是另外一码事。我们以后会调查的。在煤矿里,沼气很危险,煤矿工人都叫它瓦斯。当然这不是重点。关系最大的是,你说在沼泽地上有一块烧焦的草皮,而失踪的戴克·韦恩的脚印也在那个地方戛然而止。嗯。”
他突然不再说话,站起身走到窗边。他站在那朝外看了一会,眉头紧锁,表情严肃,表明他正在思索。
纳克姆先生和莫里顿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莫里顿对克里克的独特而强大的头脑知之甚少,至少对他来说,一个警察能有这样渊博的知识,实在是出人意料。
“你不觉得,”他打破沉默说道,“这个——沼气可能要了韦恩和柯林斯的命吗?比如把他们活活烧死?”
克里克没有回答。他们只看到他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好像他现在不想被人打搅。
“不知道,”他简洁地回答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尸体呢?……天啊!果然不出我所料!过来,先生们,你们可能会对这个感兴趣。看那边那个火焰!不是沼气!是的,有人为的因素,奈杰尔爵士。有沼气,也有——别的东西。这些沼气火焰被人为放大了。可为了什么目的呢?有什么原因?这就是我们需要查明的地方。”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夜间的贼
多洛普斯的到来引起了仆人们极大的兴趣。新来的女佣都很接受他,因为他年轻,又聪敏,她们喜欢新鲜的事物,不喜欢一成不变。鲍金斯却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在他看来,多洛普斯优美年轻的身材、姜黄色的头发,还有那刺耳的伦敦腔——克里克一直想帮他去除,可是从未成功——都跟詹姆斯·柯林斯如出一辙,尽管柯林斯年岁更长,身材更矮,也更成熟。听到他的尖锐而年轻的声音,就让人汗毛倒竖。就好像詹姆斯·柯林斯又借着这个东区的穷小子复活了,他可一点都不像他那慢吞吞的骄奢的主人。
但是多洛普斯已经为自己的任务做好了准备,马上就起劲地干起了来。
“已经在这很久了吧,鲍金斯先生?”大家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他问道,同时自己开始大嚼面包、黄油和鱼酱,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得体。
鲍金斯嗤笑一声,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女管家。
“我敢说,那时还没你呢。”他尖刻地回答。
“真的吗,玛士撒拉老人家?”多洛普斯看着管家的脸,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笑,“好吧,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肯定早过了壮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有趣的是,在来的路上,我碰到一个来这拜访朋友的家伙,他告诉我一个我听过的最离奇的故事。好像跟什么火焰有关——冰封火焰还是冰柱、霜之类的东西。可是他神神秘秘的,什么都问不出来。你们谁能跟我讲讲吗?他把我的好奇心全吊起来了,真的!”
鲍金斯阴险地扫视一眼餐桌,每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他,他清了清嗓子,身上的铜扣马甲明显地隆起了些。
“要是聪明的话,年轻人,就好自为之,少掺和别人的事!”他简洁地说道,“是的,是有这么个传说——听了会很不舒服。今晚你去吸烟室,等夜幕降临,就能透过窗户亲眼看到外面的冰封火焰,也就不会再问这些愚蠢的问题了。前段时间,我们这儿的一个仆人——一个粗鲁无礼的伦敦佬——就失踪了,他不听劝,执意要在晚上穿过沼泽地。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你也看得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继续呀!”多洛普斯的话里透着难以置信、诧异和充满敬畏的好奇,这让管家挺高兴。
“千真万确!”他严肃地回答,“在此之前,奈杰尔爵士的一个朋友——一个身材高大、正直而令人敬佩的绅士,叫戴克·韦恩——也去了那里。他喝多了酒,觉得这个传说很可笑,说要出去亲自调查一下。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回来。”
“天啊!噢,太可怕了!等夜幕降临,你就不会这么热心了!”多洛普斯突然插进来说,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颤抖,而且是打心里的恐惧,“非常感激,就像您说的那样,鲍金斯先生,我会好自为之。您是一位聪明人,真的!”
这让鲍金斯觉得挺受用,他继续说道。
“我不是说所有的伦敦佬都跟柯林斯一样,”他宽宏大量地说,“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猪哨酒馆,和我认识的一个伙计聊聊,他跟你说的,会让你汗毛倒竖。有时间的时候尽管来找我,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多洛普斯高兴地咧开嘴笑了。
稍晚时候,克里克正不慌不忙地打开行李箱,把五颜六色的领带挂到梳妆台镜子的支架上,多洛普斯一边把克里克晚餐的衣服拿出来放好,一边得胜了似的说,一向令人生畏的鲍金斯答应带他去猪哨酒馆。
“干得不错,小子,不错。去接近他们!”克里克笑着回答,“如果我的预感没错的话,在这儿的生活将会非常热闹,像胶水一样死死地黏住他,不要让他溜了。他去哪儿你都跟着,同时也要时刻留意其他的仆人。我们需要调查这些冰封火焰。我非常怀疑鲍金斯。他这种人通常比其他任何人知道的都多,他也好像一直在仔细琢磨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识破我并不是花花公子,要是这样就太糟了……我该穿衣服了,孩子……来,把那件衬衫递给我,好吗?”
那天晚上比克里克预想的更让人兴奋。像乡村的家庭一样,大家早早地去休息了,可是克里克没有去睡。他坐在开向沼泽地的窗户旁,看着那串在地平线上跳跃的火焰,努力寻找谜题的答案。
远处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但他依然坐在那里。夜晚的宁静平和悄悄地占据了他的心,让他活跃的大脑获得了一丝闲适,在伦敦紧张忙碌的生活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他很高兴自己接了这个案子,哪怕是为了这乡下的夜色,人迹罕至的沼泽地里的这份宁静,还有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活物打扰的这份孤寂。
教堂的钟又敲了一下,他全没有留意。一点零二分——一点半——他突然坐直了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站起身,静静地走到床边——床又大又黑,铺着厚重的床罩,挂着厚重的床帏,和这所房子一样,是个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古董。他像猫一样,脚步悄无声息,敏捷而稳当。他摸到床罩,一把扯下来,弄乱被褥,把枕头塞到下面,这样看起来他正躺在毯子下面,安静得睡着了……然后,他又像只豹子一样,敏捷地滑到床下,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又响起了那个声音。是大厅里的脚步声,接着,房间的门被悄悄地推开了,脚步也停了片刻。他感到有人进了房间。如果是多洛普斯,他会打招呼的。如果不是——周围漆黑一片,他躺在那儿,尽力屏住呼吸。他看到穿着袜子的双脚的黑影从月光下走来,禁不住吸了一口气。男人的脚?……会是谁的呢?……这时,有人用力动了一下床,但是没有声音。好像是用什么硬物猛戳床铺。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过这次很急促,同时深呼了一口气——充满了被压抑的、强烈的憎恨。接着,那人轻轻地朝房门跑去,当他走到月光下,克里克从藏身处往外看,他看到了!一张象牙色的脸上,微微眯着双眼,下颌像斗牛犬一样宽大而突出,上唇留着凌乱的黑色胡须。月光清澈无比,他清楚地看到,那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尖锐的物件,好像是一把刀——那就是一把刀!
接着,人影消失了,房间的门也被静静地关上了。
嗯。看来冰封火焰的问题已经紧迫到这种程度了。竟然要在费奇沃斯爵爷的家里杀了他。他慢慢从床下面挪出来,谨慎地点上蜡烛,刚从那狭小的空间出来,身体还有点僵。接着,他神情严肃地仔细检查床铺。被褥上有个明显的切口,足有三英寸长,贯穿下面的枕头——这枕头救了他一命——直到下面的床垫。天呐!多么有力的手啊!他站在那儿,边想边用手捏着下巴。他怀疑过鲍金斯,可是他在月光下看到的那张脸并不是管家。那么,他是谁呢?
[book_title]第十三章 一个可怕的发现
漫漫长夜,克里克独自坐着思考,他手托着腮,眼睛眯成缝,整个人处于极度警惕的状态。不,今晚发生的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除了多洛普斯和纳克姆先生。不然,这只会招来别人的怀疑,让整个庄园陷入骚乱和不安,而这正是他极力避免的。黎明时分,危险解除了,他站起身,把头浸到冷水里,重新变得精神,然后还没穿衣服,就开始处理被戳坏的床铺。
床垫翻过来就好——这个容易,别人就不太可能注意到切口了。床单床罩也可以掉个头用,并在床尾小心掖好破损的部分。这样床头位置会有点短,不过这也没办法,要不惜代价地消除别人的疑心。等完全解开谜题,也就能把这杀人未遂的凶手绳之以法了。有两个枕头,所以他拿起破了的那个,把枕套扯下来,塞到自己的背包里,并把包推回床底下,之后,他开始重新布置床铺,效果还不错。至少现在看不到毯子和床单上的切口了,明天一早,他就找个借口让人把这些全换了。
早上八点钟,俊俏的女招待,头戴软帽,身穿浆过的蓝裙子,端过来一杯早茶,可真是雪中送炭。她离开时,他朝她点了点头。等关上了门,他把杯子翻倒,让茶水浸透床罩。之后,他起床穿好衣服,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早餐时,一名女佣在一旁侍候着,克里克吃得津津有味,胃口很好,因为他一向身强体健,又与世无争。然而,临近结束时,鲍金斯进来了。他若无其事地扫视餐桌上的人,眼睛停在了克里克身上,这时,他手里的空盘子突然掉落在地。重新看到这个昨晚差点死掉的人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随着他弯腰去捡盘子,也没法看到了。等他站起来,就又变回平时那个安静、严肃的鲍金斯了。除了对面前的工作极尽卑躬屈膝的热情,他安静的脸上并无他物。如果他知道什么的话,那他就是在演戏。可是——他知道吗?接下来的时间里,克里克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早餐过后,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纳克姆先生和奈杰尔爵士去吸烟室静静地抽烟,让克里克有空的时候也过去。两人走后,鲍金斯慢慢悠悠地收拾桌子,克里克站在门口。
“平静的夜晚,昨晚上,是吧,鲍金斯?”他说着轻轻地笑了笑,“这就是你们这美好的乡下生活的精髓所在。我睡得很好。说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他停下来,又笑了笑,同时看着鲍金斯捡起一把干净的餐叉,放到橱柜上面的餐具篮里。
鲍金斯不为所动,还是一脸威严而自若的样子。
“确实如此,先生。确实如此。我猜您一定睡得很好。”
“很好——就是床有点奇怪,”克里克加重了语气回答,并转过身,“你要是看到我的男仆,让他过来找我。裁缝做的衣服马上要到了,我要让他准备一下。”
“好的,先生。”
克里克去吸烟室找另外两位,心里不由得佩服管家的镇定自若。他要是知道的话,能这样克制自己的情绪,也很了不起了。但是他也可能不知情——他也不太可能知道。大部分仆人倒是爱偷听,而好奇是大部分人共有的毛病。鲍金斯可能——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呢?这个问题,克里克一直想不通。
克里克进来的时候,纳克姆先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过一会儿我就要出去调查,”他大声说道,“你知道,昨晚皮特里和哈蒙德到了,现在住在旅社里。十点钟后我们在沼泽地边缘见面,然后就好好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两位失踪者的尸体。你要来吗?”
克里克点点头,一边的脸上闪过一个怪异的微笑。
“当然,亲爱的雷克。我很乐意。当然,奈杰尔爵士还要忙别的事。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去的话,就快点吧。啊,”这时多洛普斯出现在门口,“抱歉,奈杰尔爵士,我有几句话要和我的男仆说。”他低声和小家伙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我和雷克先生要去沼泽地走走。皮特里和哈蒙德十点钟到那儿。你去找他们,现在就去吧。”
“好的,先生。”
“还有——多洛普斯,”他把他叫回来,低头到他耳边,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要万分小心。我昨晚差点没命。有人要趁我睡觉捅死我,不过他只捅到了我的枕头……”
“上天保佑,老爷!”
“嘘。不用担心。你看,我好好的。不过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一旦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立刻向我报告。”
多洛普斯苍白、长着雀斑的脸变得更白了,他抓住克里克的胳膊,一副抓着不想松开的样子。
“可是,先生,”他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您不会一个人四处走动的,对吧?您要是出了事,我……我就当场像日本人爱做的那样,切腹自尽!”
克里克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的小声谈话仅仅持续数秒,期间,他一直盯着通往仆人生活区的绿门。鲍金斯刚从那扇门出去了。之后,他听到从花园里传来管家低沉而缓慢的声音,看到他在院子里和一个马夫说话。克里克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多洛普斯走后,克里克来找奈杰尔和纳克姆先生,他们正站在一起,急切地小声交谈。
“好了,”他轻快地说道,“你准备好了吗?雷克先生,我好了。咱们出发吧。奈杰尔爵士,我希望晚餐时能有消息告诉你,不过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对了,你雇的仆人里,有没有一个深色皮肤、方脸的人,两只眼睛很近,上唇留着胡须?下颌也很突出。我很想知道有没有。”
莫里顿想了片刻。
“跟您说实话,海德兰德先生,我这儿没有您说的这个人,”他顿了顿接着说,“狄默科有点像——他也有胡须,不过是军官式的,鲍金斯不留胡须。其他人也都同样不留胡须,除了园丁老多迪,他留着灰色的络腮胡子。怎么了?”
克里克摇摇头。
“没什么事。我就是问问。好了,雷克,再磨蹭就要迟到了,我们的……嗯……朋友该着急了。再见,奈杰尔爵士,祝你好运。午餐是一点十五吧,我猜?”
他转过身,挎住纳克姆先生的胳膊,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戴在头上,走下阶梯出去完成等待他的任务,他将会有惊人的发现。
他们抽着烟,安静地走着。这时,克里克突然说:
“我说,老伙计,你要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他说着,突然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朋友。
“什么意思,克……海德兰德?”
“我是说,有人可能知道了我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我强烈怀疑昨晚鲍金斯偷听我跟多洛普斯的谈话了。后来——嗯,有人试图趁我睡觉要我的命。不过,他找错了对象……”
“亲爱的克里克!”
“雷克先生,我请求你——不要这么大声!”克里克突然说道,“隔墙有耳,作为警察这点你应该清楚。记住我的名字,也别为我担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就是昨天晚上有点费劲。有个不速之客,计划得挺好,想趁我睡觉用匕首要了我的小命,不过只扎着我放在床上的枕头,切了个三英寸深的口子,都扎到了床垫。”
“海德兰德,我的老天!”
“好了,别紧张。我跟你说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好好保重。庄园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种事,说得越少越好。那些冰封火焰背后藏着的秘密,要么非同小可,要么就是能挣大钱。非此即彼……嘿,我们来了!上午好,皮特里;上午好,哈蒙德。看来你们准备好去搜查了。”
两位警员穿着便装,身边站着多洛普斯,手里拿着长长的干草叉,看起来他们更像是要去晒草,而不是要干接下来那令人讨厌的工作。皮特里胳膊上挂着一捆绳子。他们跟在两位警探身后,进入了坑坑洼洼的沼泽地。
这天上午,天气阴冷,好像要下雨。扁平的地平线上悬着幽灵一般灰白色的雾气,没过脚踝的草丛上沾满露珠。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这时,克里克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们最好分开走,”他说,同时伸出手臂,掠过平坦的沼泽地,“多洛普斯,你和皮特里朝右走。哈蒙德,你走左边。我和纳克姆先生直着走。一有发现,就发信号。”
他们立刻分开行动。脚踩在黏糊糊的泥地里,在潮湿茂密的草丛中留下了无数的脚印,草丛像沾了水的干草一样,被踩到泥水里。他们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一脸聚精会神的样子。他们慢慢穿过开阔平坦的沼泽地,时不时停下来,拨开草丛,戳戳地面,克里克转向,看着纳克姆先生。
“都是不错的家伙——他们三个,”他笑着说,“有了他们,你还能要求什么呢?我们俩直走,纳克姆先生。奈杰尔爵士告诉我,那块烧焦的草地在我们出发地的直线方向,正对着沼泽地边缘。我很想看一看。”
纳克姆先生点点头,继续走路,同时不停地用他那粗壮的手杖戳戳这儿戳戳那儿。克里克也是一样。他们很少说话,只是一个劲往前走,边走边戳,把草踩在脚下。他们不停地寻找,就像戴克·韦恩失踪的那天晚上大家做的那样。不过,那次他们是白费工夫,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开谜题的线索。
突然,克里克停了下来。他用手杖指着前方不远处。
“在这儿呢!”他轻快地说道,“那块烧焦的草地。”他迈大步走过去,然后停下来,低下头看它,这时他突然喊道:“看啊!草丛的根部又长出了嫩绿的草芽。这个烧焦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而且……”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纳克姆先生,“你想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恢复原状?韦恩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新草早该把这些烧焦的草根覆盖住了。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呢?还有,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痕迹呢?”
“有可能是什么标志之类的。”纳克姆先生说道。
“有可能是那一类东西。如果是标志的话,那这个鬼神之说后面绝对有人在捣鬼,”克里克回答,“我们先这样想,这块烧焦的草地后面藏着秘密,或者是标记着去某个地方的路,或者下面或者附近埋了什么东西。嗯,什么声音?”
寂静的雾气里,从多洛普斯和皮特里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
“他们找到什么了!”纳克姆先生用沙哑的声音,兴奋地小声喊道。
“是的。好了,这个先等等。我们去找他们。”
又传来一声猫叫,两个人朝叫声的方向快步走去,很快就赶上了他们,而哈蒙德也听到信号赶过来了。多洛普斯正低头看着什么,眼神里透着恐惧,皮特里看起来也很紧张。克里克走过去,低下眼睛看着地面,然后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天啊……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在这儿,先生;当时身子被埋,只露出脑袋!”皮特里回答,“我和多洛普斯合力把它拉了上来,就成这样了。”
克里克低头看着那具身材健壮的男子的尸体,男子身穿晚礼服,尸体已经腐烂。“这看起来是韦恩,”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很符合韦恩的描述。另一个人个子不高,红色头发。而且看起来晚礼服剪裁也很得体。长相应该挺英俊……好了,我们要尽快把这个可怕的尸首带回塔楼庄园。拿油布了吗,皮特里?”
“带了,先生!”皮特里像变戏法一样从上衣里面拿出一卷油布,摊在地面上。然后大家抬起尸体,用油布包裹起来,遮住了那恐怖的场景。纳克姆先生用手帕擦了擦额头。
“都成肉桂了,克里克!”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挺恶心的,对吧?藏得很严实吗,皮特里?很奇怪那次他们竟然没找到!”
“没有,先生,一眼就看到了!”皮特里郑重其事地回答,他感到责任重大,也希望能因此得到提拔。多洛普斯不是正式警员,他艰难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感,非常自豪地看着克里克。
“有意思!”这时,克里克突然插进来说,“唯一的解释是,尸体是在人死了一段时间之后放到这儿的……先等一等,伙计们,我们再沿这个方向往前找找。说不定能找到相似状况的柯林斯——尽管他不久前刚失踪。”
他们沿着同样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眼前就躺着柯林斯。他身穿不显眼的黑色衣服,脑袋靠着一簇苔藓,太阳穴上有一个弹孔。
“天啊!”克里克轻声说道,同时吸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是这样!……看起来就是个骗局,是不是?可怜的人!……但是莫里顿声称他和其他人都把这块地方搜了一遍又一遍。看起来有点可疑。两个人都在这儿,又离得这么近……再看一下那个家伙……嗯。弹孔也是在右边太阳穴。用的是小口径左轮手枪。”
他弯下身子,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下头部,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那么,纳克姆先生,”他镇定地说,“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只有把尸体运回塔楼庄园。之后,他们愿意的话,可以把尸体送去村里的停尸间。不过,我可是有几个问题要问莫里顿,还要查证几件事情。天啊!这活儿可真恶心啊,伙计们。幸好油布够大!把干草叉穿过去,皮特里,做成一个担架,那个方向,对。好了,走吧……天啊!真是个不平凡的上午!”
可是,如果他知道那天上午,一点十五分午餐开始前,将要发生的事,他也许就不会这么痛快下结论了。
一行人慢慢地穿过茂密的草丛往回走去……
[book_title]第十四章 迎来转机
莫里顿站在书房的窗户旁,眼睛看着窗外,大口抽着雪茄,一副深思的样子。在他身后,巴塞洛缪医生身穿宽松的粗花呢衣服,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边捋胡子边用和蔼的眼神担忧地看着他。
“不喜欢这样,奈杰尔,我的孩子,一点都不喜欢!”突然,他用一贯的声音急促地说道,“这些侦探才是真正的麻烦。他们就像医生——包括我在内,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一行就这样,我的孩子,很讨厌。我宁愿守着一个谜,也不要请他们进家门。反倒简单些。收费也不菲,你也知道。”
突然,莫里顿转过身来,沉着脸,眉头紧锁,好像一团阴云。
“我才不管,”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我摆脱不了它——就是做不到。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每日每夜地悬在我头上!我跟你说,不解开韦恩失踪的谜团,我就不能和安托瓦内特结婚。她跟我想法一样。而且……而且……我们都把房子准备好了,你知道,一切都备齐了,就剩这件事。等到可怜的柯林斯也失踪了,我觉得自己受不了了,所以请来了这些警探。整体来说,都是挺可靠的人,尽管放心。”
巴塞洛缪医生耸了耸肩,好像在说:“随你的便吧,我的孩子。”不过他实际说的是:
“他们都叫什么?”
“那个年轻人叫海德兰德……是乔治·海德兰德还是约翰·海德兰德,我记不太清了。另一个叫雷克——格雷戈里·雷克。”
“嗯。是个好名字,奈杰尔。应该还有些头脑。不过我从来都不相信警察,你知道,孩子。伦敦警察局多亏有个克里克,不然他们得犯下很多错误,还会把自己给毁了。他倒可以算个人物!可惜你没有让他过来办这个案子。”
自从戴克·韦恩失踪之后,巴塞洛缪医生就时不时来看他,穿着也很随意;哪怕是过去,医生也算得上一位父亲了。奈杰尔很想把“乔治·海德兰德”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位忠诚的朋友,不过他甩掉了这个念头。他已经答应克里克了。他连安托瓦内特都没有告诉,其他人就更不能知道了。他只是抖了抖肩膀,转身走回到窗边,看向外面,好掩盖悄然爬上脸颊的喜悦之情。
说实话,他总感觉有事情要发生,而且很快就会发生。他还不太习惯预感,但这反而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感觉。有克里克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对克里克来说,事物从来不是静止不动的,就像之前他集中精力,最后成功破案一样,这次,他那惊人的头脑也都集中到这个案子上了。莫里顿感觉,破案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时,他正站在窗边,轻声哼着小调,一队人来到了门前,领头的是克里克和纳克姆先生,两个人神情忧郁,沉默不语。在他们身后——莫里顿突然大叫一声,医生马上走到他的身边——在他们身后,三个人抬着个东西——用黑色的油布裹着,又大又重。其中一个人是海德兰德的仆人多洛普斯!直觉告诉他,“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他也认识到了这点。
“天啊!他们找到了尸体。”他声音沙哑,兴奋地大喊道,同时快速跑向前门,嘭的一声推开门。声音传遍了老屋,吓得鲍金斯用与他的年龄和威严不符的速度从厨房的楼梯赶上来。莫里顿简单直接地命令道:
“打开起居室的门,把靠墙的沙发拉出来。我的朋友去了一趟沼泽地,找到了什么东西。你可以看到他们正沿着车道走过来。你觉得是什么?”
“天啊!是个意外,奈杰尔爵士,”鲍金斯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不是要让马默里太太那间蓝色卧室准备好,多烧点开水?……”
“不,”这时,莫里顿正跑下门前的台阶,他回过头来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是尸体,你个笨蛋——是一具尸体!”
鲍金斯先是大口喘着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薄薄的双唇吸在嘴里,表情非常难看。肥胖的巴塞洛缪医生跟在莫里顿身后,步履蹒跚地出去了,只剩鲍金斯孤零零地站在过道里。
他举起拳头,朝他们挥了挥。
“真可惜不是你的尸体,你个暴发户!”他小声嘀咕道,然后转身朝起居室走去。
这时,莫里顿来到了这队人面前,他们都神情严肃。他在克里克身边往回走。克里克脸色惨白,瞳孔因为兴奋而有些扩大。
“找到他们了?你说,两个人都找到了,海德兰德先生?”他们一起走上台阶,他不断地重复说道,“天啊!多么奇怪——多么怪异的事情!我去了沼泽地好多次,可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
“噢,我们会弄清楚的。”克里克回答,同时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有一件事他想弄明白,而且要尽快:“你知道,二加二,只要加对了,总能得到四。只有傻瓜才会算错。你要是能和我一样,经常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看到事情的发展如此契合,会越来越觉得惊奇……对了,这是谁?”
他用脑袋指了指医生。医生正站在台阶下面,等着他们。
“噢,我的一个老朋友,海德兰德先生。巴塞洛缪医生。他在城里有个很大的诊所,不过第一眼看去,有点古怪。”
克里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穿着破旧粗花呢衣服的怪人。
“明白了。那你告诉我,他怎么有空跑到这来看你呢?在我看来,一个拥有大诊所的医生连工作的时间都不够呢。至少,我知道的医生是这样的。”
莫里顿立刻气得涨红了脸。他回过头来,愤怒地看着克里克,后者正用冷漠的眼光看着他。
“我知道你是来查案的,不过还轮不到你来怀疑我的朋友,”他回击道,眼睛闪着光,“巴塞洛缪医生有位合伙人,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而且他本该退休了,可是仍然因为热爱这份职业而继续工作。他可是世上最好的人——记住这点!”
看到他突然发作,克里克内心微微一笑。真是个脾气火爆的年轻人!不过,莫里顿能忠诚地为朋友出头,克里克倒是很喜欢。这种绝不怀疑自己、同时关心自己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很抱歉冒犯你了,”他平静地说道,“不是有意的,真的,奈杰尔爵士。但作为警察,有这个不太招人喜欢的职业病,你知道的,要时刻保持警惕。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可以随时递个眼色给我,我就收起这个心思。”
“噢,没关系。”莫里顿平静下来说道,对之前的爆发有些羞愧。为了转移话题,他说:“不过,想到你们找到了他们两个,海……嗯……海德兰德先生!它们……很恐怖吗?”
“很恐怖,”克里克平静地回答,“嗯,雷克先生?”
“上天保佑……好的!”雷克先生颤抖着说道,“来吧,伙计们,要是不介意……”他装作他的两名助手只是普通朋友,过来帮个忙,“进来吧。这边走……对。你刚刚说放哪里,莫里顿?放到起居室?好的。啊,看来鲍金斯把什么都准备好了。这个沙发挺宽的。很好,因为是两具尸体。”
“两具尸体,先生?”鲍金斯突然举起双手,大声喊道,他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纳克姆先生点点头,一副职业老手胜利的神情。
“是两具尸体,鲍金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第二具尸体很符合詹姆斯·柯林斯的特征——嗯,海德兰德?”
克里克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意识到,纳克姆说的太多了;因为这位稀客不应该知道一个仆人的模样,纳克姆来访的时候,柯林斯并不在场。
“至少——这是根据那天奈杰尔爵士说的推测出来的,”他补充说,想努力做出补救,“好了,伙计们,把尸体放到沙发上。真可怜!我可提醒你,奈杰尔爵士,这可能不太好看,不过恐怕你只能将就了。警察会来确认身份的。你要不要给这边的警察局报个案?你知道会有人处理的。”
莫里顿点了点头。看到两个人确定无疑死了,尸体——毫无气息——躺在起居室里,他完全惊呆了,也不说话,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对,对,”他很快地说道,同时朝鲍金斯挥了挥手,“麻烦你立刻去办。让罗伯茨探员带上几个人过来。这几个人能过来帮你,实在是太好了,雷克先生。这是你的男仆,多洛普斯,对吧,海德兰德?要不要带他们去楼下喝点威士忌和苏打水?他们应该很需要喝点东西。”
克里克抬起手,表示反对。
“不,”他坚定地说,“还不急。等探员过来,他们要作证人。现在……”他走到尸体旁,缓缓地掀开油布。莫里顿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医生见惯了这种情形,他紧咬双唇,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年轻人的胳膊。
“天啊!”奈杰尔爵士绝望地喊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克里克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韦恩太阳穴上的黑点。
“子弹打到头上,射穿了大脑,”他平静地说道,“用的是小口径左轮手枪。因为你,又多了一个火焰啊,朋友!”
不过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无准备。听到这句话,莫里顿突然伸出手,好像要挡住别人的攻击,他往前迈了一步,紧紧地盯着这位曾经的朋友——情敌——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打到了头上!”他尖叫道,这时鲍金斯悄悄地走了进来,听到主人的叫声,迅速止住了脚步,“我跟你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不是我开的那一枪,海德兰德先生——这根本就不可能!”
[book_title]第十五章 惊人的披露
克里克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什么?你说什么?”他厉声说道,“你开枪了?奈杰尔爵士?这个我之前可没听说过,可能会有麻烦。请你解释一下!”
可是那时莫里顿已经不能做任何解释了。他正在巴塞洛缪医生的怀里,抱着头痛苦地抽泣。他此时精神极度紧张: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现在,紧绷的心弦突然断开,心绪如珠子般掉落,将他的克制撕得粉碎。
医生坚定地抓着他,轻轻地晃了晃。
“别犯傻,孩子——别犯傻!”他一次次地重复道,这时他挥挥手让奈杰尔离开,然后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往玻璃杯里倒了一点药水,硬是给他灌了下去,“别做蠢事,奈杰尔。你那一枪根本没事——那只是一个人喝多了酒犯迷糊,一时冲动做的傻事,所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他突然转身看着克里克,睫毛差不多全白了,一双无神的眼睛,就像光点一样在布满皱纹的脸上闪闪发光。
“如果你想知道这件蠢事的经过,我来告诉你,”他尖刻地说道。“我当时刚好在场。”
“你!”
“是的,我在,海……海德兰德先生,对吧?啊,谢谢。不过这孩子当时精神极度紧张。他经受了太多痛苦。这个可恶的案子把他搞得一塌糊涂,他也是傻,非要掺和。戴克·韦恩失踪的那天晚上,奈杰尔·莫里顿开了一枪,海德兰德先生;当时他已经去了自己的房间,香槟喝多了点,又刚刚和那个总是对他产生邪恶的影响的人有过争吵。”
“那奈杰尔爵士不是韦恩的朋友吗?”克里克平静地说道,好像他不知道似的。
医生抬起头,好像要跳到他身上,把他大卸八块。
“不!”他愤怒地说道,“你要是了解他,也不会跟他做朋友的。他就是个庞大笨拙的恶棍!我跟你说,奈杰尔正直,讨人喜欢,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和他的家人。我曾亲眼看到韦恩对这个孩子施加影响,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孩,并为此沾沾自喜!”
克里克轻轻吸了口气,肩膀微微一颤,表示他在听。
“心理学真的非常有趣,医生。”他圆滑地说道,摸着下巴,看着奈杰尔。奈杰尔正垂着肩膀坐在扶手椅里,眼神里透着悲伤。“不过我们必须搞清楚问题的实质,你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被检验。否则,奈杰尔爵士的处境将会非常尴尬。好了,现在请直接当事人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形吧。我不是不为你着想,不过你刚刚承认的问题确实非常严重。奈杰尔爵士,我请求你,在警察到来之前把事情讲清楚。这以后会对你有所帮助。”
听了这话,莫里顿猛地抬起头,眼里没了泪水,死人般惨白的脸上显出内心极度痛苦。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桌子旁,一只手放在上面,好像是用作支撑。
“噢,好吧,”他无精打采地说道,“你们还是先听听吧。巴塞洛缪医生说得对,海德兰德医生。戴克·韦恩失踪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开了一枪,我是从卧室窗户往外开的枪。事情是这样的:韦恩出去了,过了约定时间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决定先去睡觉,托尼·韦斯特——我的一个哥们儿,那天晚上也来做客——和巴塞洛缪医生把我送到房间门口。巴塞洛缪医生住我隔壁。那几个房间的墙壁很薄,虽然我的左轮手枪——自从我在印度期间就一直随身携带——几乎是无声的,但医生还是听到了枪声。”
“是不是小口径的?”这时,克里克问道。
莫里顿沉重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是小口径的。你可以亲眼看看。鲍金斯,”他转身朝向鲍金斯,后者正站在过道旁,垂着手,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你去取来,在我的衣橱左边的抽屉里。这是钥匙。”他扔过去一串钥匙,钥匙哗啦一声落在鲍金斯脚边的地面上。
“好的,奈杰尔爵士。”说着,鲍金斯退下了,不过,他没有关门,好像不愿错过这安静的起居室里发生的一切。
他走后,莫里顿继续说:
“我不迷信,海德兰德先生,不过那冰封火焰的蠢话,还有每吞噬一名受害者后新出现的火焰,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加上喝多了香槟,最后,戴克·韦恩愚蠢地打赌,非要去一探究竟。我进了房间,在这跟医生说了晚安,关上门,上了锁,然后,我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火焰。正看着——信不信由你——在那些火焰的左边,又有一束火焰冒了出来,比其他的都更亮、更大,好像在说:‘我是戴克·韦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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