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火神被杀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8581 [book_dec]《火神被杀》是日本推理作家松本清张的短篇推理小说集。本书由五个短篇构成,标题作《火神被杀》巧妙地将历史方面的造诣编织进退股故事;《葡萄唐草花纹刺绣》中,一块布鲁塞尔特产的桌布成为了爱憎剧的关键,将男女的微妙的心机描写的淋漓尽致;《奇怪的被告》探讨了真诚与谎言的边界,创作构思来源与无罪判决案例的研究;《恩义的纽带》则寄托了作者童年的回忆。 [book_img]Z_10277.jpg [book_chapter]火神被杀 [book_title]1 下面我将写下我的经历,想尽可能以简明扼要的方式叙述。 先从与我没有直接关系的一起事件讲起。 事情发生在昭和四十年九月。岛根县松江市内曾发生过某起案件,警察搜查了市内的旅馆。那起案件与我要说的事无关,就此省略。但警察决定调查旅馆的登记簿。当地的警察署命令各家旅馆提交登记簿的副本——说是登记簿,实际上是像发票一样一张一张的独立票据。那起事件发生在去年五月,因此调查员从头开始一个不漏地筛查了登记簿上的名字。因旅馆数量众多,工作人员采取了分头调查的方式。四月至六月是旅馆的旺季,有许多团队客人入住,人名数量庞大。 A旅馆的登记簿中出现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名字,调查员决定前往该旅馆调查登记簿原件。因为有的旅馆会将原件上的文字抄错。 登记簿原件上的内容是顾客亲笔写的,旅馆按照月份将其装订成册。调查员标记的人名与原件一致,并不存在抄写错误。 为了慎重起见,调查员往下多翻了两三页,却发现了一个原件与副本对不上号的名字。因前后内容一致,很明显是副本发生了错误。并且,并不是写错了一个字这样的细微错误。姓名与住址完全不一样。 原件——横滨市中区寿町3-157 大宫作雄。三十四岁。公司职员。同住人一名。 到达时间: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五点。离开时间: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 副本——广岛市牛田町102-32 津南仪十。三十四岁。公司职员。同住人一名。 到达时间: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七日下午五点。离开时间: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 只有年龄、职业、到达和离开的时间是一致的。同住人一名大概是指带来的女人。 “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调查员问掌柜。 “是挺奇怪。” 掌柜也凑过来看了会儿,随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啊,是这么回事儿。负责枫之间的女佣名叫久子,她曾经同我说过,客人投宿后的两个月,也就是七月末时,一位客人找到她,说五月二十七日与他一同住在这里的客人在登记簿上写了津南仪十这个名字,但这名字是错误的,写名字的人拜托他将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真名,所以要求久子将那份登记簿交给他。于是,久子就瞒着我,将五月份的登记簿交给了那名客人。我要是在的话,绝不允许她这么做。客人写了新的登记簿,换下了旧的。久子把新的那页装订了回去,并当着客人的面撕碎了旧的。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久子好像从客人那儿捞了点好处。这件事,也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发生了这种事,你们却没有修改交到警署的副本。” “客人和久子大概都没留意到这点吧。” 因此,副本上的名字便是原先写在登记簿上的名字。 “为什么要特意过来修改呢?如果是住在这里顺便修改,那还说得过去。可对方居然还委托了别人。” 调查员说道。 “那人自称是这位大宫先生的朋友。” “那么,七月份的登记簿上应该有那位男性客人的名字吧?” “不知道,我忘了问久子那位客人的名字。” “能把久子小姐叫过来吗?” “久子因为父亲生病,约莫一周前回鸟取县的老家了。” 掌柜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调查员姑且将两条信息抄写在记事本上,然而,自那之后却没有了继续深究的必要,案件以其他方式获得了解决,调查就此告一段落。两个不同的名字仅仅留在了调查员的记事本上,随后被遗忘在角落。 自那之后过了大约一年,昭和四十一年十月时,发生了与之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宍道町南部有一个叫木次的小镇。芸备线(广岛-冈山县备中神代间)备后的落合町与宍道町之间的部分被称作木次线,木次町靠南的山里,溪流边上有一个名叫汤村的小温泉。那里的房屋不到十栋,是一处非常古老的温泉。《出云国风土记》[古代出云国的地方志。]中称之为仁多郡三泽乡。从前,那里的交通异常不便,现在则开通了宍道至三成的公交车线路,设有公交车站。但是,这依然无法改变汤村位于偏僻山中的事实。 汤村往北一公里左右的山腰处有一片杉树林,杉树林中发现了白骨状的碎尸,这引起了轩然大波。 尸体的头颅与胸部,也就是肋骨的部分散落在地面上,没有双手。腰部骨头缺失,双腿的骨头只剩大腿以下的部分。双腿的骨头呈八字形摆放在地上。现场位于国道以东往上攀登五十米的山麓处,是极其偏僻的后山地带。连捡柴火的村民都不会靠近这一片灌木丛。 经调查发现,白骨的弃置时间已有一年以上。应为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没有留下丝毫的衣物,也没有随身物品。只在离现场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女式皮鞋。皮鞋的尺码为二十三。一年的时间内衣物不可能腐朽殆尽,连一丝纤维都不曾留下,因此尸体应该是在赤身裸体的状况下被抛尸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昭和四十年的晚春至秋季,当地的警察署——木次署展开了调查。 警察首先尝试寻找该地区的女性失踪者,但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对象。调查的重点是来汤村温泉旅游的观光客,但过去的七八年里,并没有女性观光客失踪。不过,旅馆的工作人员并不清楚顾客住进旅馆前和离开旅馆后的行动轨迹。并且,因此地有公交车经过,所以死者并不一定就是来泡温泉的客人。 警察扩大了搜索范围,在山林一带找到了剩余白骨。手部骨骼只找到半边,有野兽啃咬过的痕迹。这附近不仅有野狗,偶尔还有野猪、猴子出没。这半边手骨似乎是被野狗从现场搬运到此处的。然而,尸体下半身的骨骼依旧下落不明。尸体的双腿之所以呈八字形散落在地面上,究竟是因为被野狗或者猴子动过,偶然间变成那样,还是因为凶手将双腿切得七零八落,刻意摆成那副样子,一切尚不得知。但倘若是后者,凶手又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态呢? 担任警方医学顾问的私人医生认为,因碎尸骨骼上的切口并不平整,所以凶器大约是锯子和剁肉刀。当然,尸体是在变成白骨前被肢解的。警察没有找到凶器,也没能找到另一只鞋子。兴许被野狗叼走了。头部、胸部、双腿被发现的地方是一处山谷,周围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少部分地方是广阔平坦的高地。不知为何,呈八字形摆放的双腿上方长着三四根低矮的麦秆,发现时已经枯萎。麦秆生长的地方,恰好相当于尸体缺失的部位。这个山谷并没有麦子生长,山腰处的农田里倒是种了麦子,但离现场有好一段距离。是强风将麦穗刮到了这里?抑或是野猪、野狗在农田闹腾了一番后,麦粒沾在了皮毛上,随后掉落在了此处? 碎尸案并不多见,在当地算是大新闻。 根据白骨可推测出死者属于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二十三码的鞋。容貌是否美丽自然不得而知。牙齿很健康,没有治疗过蛀牙的痕迹。因此无法从牙医那里得到线索,这一点令人发愁。 县警察署派出了调查官协助木次署。因被害人可能来自其他县,所以警署也向东京的警察厅刑事部做了汇报。中等身材、没有治疗过蛀牙的痕迹、女性、三十岁左右。由于特征太少,就连提交过寻找离家出走人员协助函的地区也鲜少有过来咨询的。 县警察署认为,死者应该是来此地观光的女性游客,于是调查了县内的旅馆。但时间毕竟过去了一年,仅凭白骨和一只随处可见的女式皮鞋,线索实在太少。警方对死者的样貌、衣物、随身物品一概不知,也不知道皮鞋的销售渠道。如果是情杀,那么理所当然会有男性同行,但警方同样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岛根县内有松江、出云大社等旅游胜地,玉造温泉、松江市内每年吸引着数十万观光客留宿。隔壁的鸟取县还有皆生温泉。从中找出符合条件的人实在困难。最终,案件的调查进入了死胡同。木次署内的调查总部就此解散。 那时,如果调查总部听说了一年半前A旅馆登记簿的正副本上出现过“大宫”和“津南”两个不同的人名,或许会引起调查人员的注意。但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收到相关情报。 原因有两个。 第一,当时调查这件事的松江署警员已经辞职。这名警员之所以关注登记簿原件与副本人名的不同,是为了调查另一起案件。那起案件解决后,警员自然就不再关心这件事。所以,他离职前并没有向上司汇报。如果上司听了他的汇报,那么一年后汤村温泉附近发现的白骨状碎尸或许会唤醒上司的记忆,使他判断这条信息具有参考价值,从而联系调查总部。如此一来,案件的调查极有可能出现新进展。 第二,警方给各家旅馆的信息中注明白骨的身份是女性。但旅馆登记簿上的名字却是男性。旅馆的工作人员联想不到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在情理之中。再加上,负责枫之间的女佣久子……关于久子,容后再说。 下面,我将上述经过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一遍。 ①昭和四十年晚春至秋季,大原郡木次町汤村温泉附近的山林中,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被杀害,尸体被肢解。当时无人知晓这件事情。 ②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七日晚上,广岛市的津南仪十(三十四岁)与一名同伴入住松江市的A旅馆。 ③同年七月末,某位姓名不详的男子来到A旅馆,将旅馆登记簿上的姓名改成了横滨市大宫作雄(三十四岁)。只修改了原件。 ④同年九月,松江署警员得知登记簿原件与副本存在姓名不符的情况,对A旅馆进行了调查,但当时并没有得出结论。 在那之后,警员调查的另一起案件得到了解决,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警员也从警署离职。 ⑤昭和四十一年十月,有尸体被人发现,发现时已成为白骨状的碎尸。调查陷入困境,最终变成无头公案。 [book_title]2 调查A旅馆的警员实际上是我的外甥。我本人在东京的某所医科大学教书,因为外甥想在东京生活,所以便托关系,让他进了千叶县某家钢铁公司的总务科。他今年三十四岁,还是单身,偶尔会来我家做客。他辞去松江市的警员工作来东京生活是前年,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三月发生的事。 上述所有经过,都是外甥木谷利一告诉我的。利一今年七月回松江市祭拜父母,与前同事喝啤酒时听说了汤村温泉的白骨碎尸案。 “于是,我就想起了三年前A旅馆的登记簿事件。当时,我本想去A旅馆见一见负责枫之间的女佣久子。但久子回鸟取县的老家后就辞职了,再没有回来。听说半年前因病去世。所以,世上再没有人知道那名在昭和四十年七月修改旅馆登记簿男子的相貌,以及他写在登记簿上的姓名。因为A旅馆很大,所以除了负责包间的女佣之外,没人对这个人有印象,连掌柜的都不记得。不凑巧的是,登记簿原件在两年前被销毁了,所以也无法辨别原件上大宫作雄这几个字的笔迹。” 外甥说完后问我:“舅舅,你怎么看修改登记簿这件事和白骨案?” “不太清楚。”我答道。然后向他说出了我的推测。 ——化为白骨的那名女性,她的死亡时间与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七日广岛市津南仪十和同伴入住A旅馆的时间几乎一致。那名同伴,大概就是“津南”的情妇。“津南”在汤村杀害了那名女子。他在二十八日早上就离开了A旅馆,所以谋杀应该发生在当天,或者翌日。如果这是预谋已久的犯罪,那么“津南”这个名字应该是假的,广岛市的地址也是胡编乱造的。 宍道与汤村温泉之间有公交车往返,我猜想两人应该坐了公交车。谋杀大概发生在入夜之后。女人的衣物和随身物品应该被男人装在自己的旅行箱,抑或是女人的旅行箱里带走了。所以两人中应该有一人带了简单的行李。如果谋杀发生在夜晚,那么凶手就不得不在汤村温泉留宿一晚,但警察却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嫌疑人。大概因为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汤村的旅馆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吧。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曾经留宿A旅馆的“津南”为什么要拜托别人将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大宫作雄”了。那个男人与“津南”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么女佣久子一定会认出来。 自称“津南”的男子与修改登记簿的男子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关系十分亲密的朋友。因为这毕竟是犯罪的善后工作。我们假设这个男子叫X。 那么,为什么“津南”必须把名字改成“大宫”呢?如果“津南”这个名字是假的,那么“大宫”应该也是假的。虽然不知道X是哪里人,但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从“津南”的地址在广岛这一点来看,或许是离广岛很近的地方。若是如此,“津南”为什么要让X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即便是顺路也很奇怪),只为了将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大宫”呢? 可能性有一个,那就是“津南仪十”这个名字与凶手本人的名字十分接近,比如说只差了两个字。旁人很容易就此推测出他的真名。基于这种不安,两个月后,凶手便委托X修改了登记簿上的名字。凶手和X都不知道旅馆会将登记簿的副本交给警察,这一举动反倒成了画蛇添足的一步。正因如此,你才会注意到最初写在登记簿上的名字是“津南仪十”。 女佣久子已经去世,我们无法知道“津南”与同行女伴的特征,也无法知道X的名字、长相和装束。由于登记簿原件已经被销毁,也无法看到“津南”与“大宫”这几个字的笔迹。总之就是非常不走运…… 听完我的猜想,外甥盯着我坏笑,历史分析和推理果真是同一性质的东西啊。 “我完全赞同舅舅的推理。” 赞同的证据,就是他在回松江扫墓时调查了公交车公司、租车公司和的士公司。当然,并没有找到三年前从松江乘车到汤村温泉的男女乘客。 “你一个人调查?没有把这件事汇报给老东家松江署?”我问道。 外甥说:“我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松江那本改写的登记簿和汤村的案件有关。仅凭推测无法轻易开口。好歹我也做了十年警察,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假设我查出‘津南’或‘大宫’的真实身份,最后却发现与案件无关。那么到头来不但做了无用功,还会给那个人添了大麻烦。” 随后,他又用揶揄的口吻说道:“分析历史时,应该不用考虑古人的人权问题吧。” “没这回事,”我变得严肃起来,“历史分析虽然也是推理,但如果拿出的仅仅是毫无逻辑的臆测,不光不会有人相信,也会失去作为史学家的公信力。错误地分析历史无异于自甘堕落。” “所以,学者都是谨慎的。如果没有确切的物证资料就不能下结论。但是,舅舅的专业是古代史。不对,舅舅是医生,所以专业应该是医学。古代史是兴趣,说得夸张点算第二专业。对第二专业的古代史而言,所谓的物证就是《古事记》[日本最早的文学作品,与《日本书纪》并称“记纪”。]《日本书纪》之类的古籍,还有《魏志倭人传》《宋书倭国传》之类的中国文献,和考古学上公认的物证。然而,这些东西大多为人所知,尤其是古文献,更是从很久以前就被人研究透了。再加上资料本身十分有限。所以填补研究空白的,某种程度上就是臆测,我说的不对吗?但专家为了维持公信力,总是对臆测慎之又慎,不敢说过于大胆的结论。在这点上,因为史学是第二专业,所以舅舅反而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臆测,岂不是比专家更自由?” 不,最近一些将古代史作为第一专业的专家,也敢口无遮拦地大讲臆测了。我很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 这场案情讨论会结束后的两周,外甥都没有露面。他虽然是外甥,但因为是长姐的孩子,我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住在松江时另当别论,自从他搬到千叶之后,只要有一段时间疏于来往,我都会在内心期待他早点过来,陪我聊天。 外甥在松江时,好几次邀请我去那里玩,但最终一次也没有成行。我年轻时去过一次出云,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哪怕是为了研究医学之余潜心钻研的古代史,出云也是必须要去的地方。但我把它看得太重,总是想多调查一些出云的资料后再出发,结果在外甥任职期间,反倒一次也没去成。要是当时以一种游山玩水的心态随意出发就好了。 《出云国风土记》里藏着解开日本古代史之谜的钥匙。《古事记》于和铜五年(公元712年)编纂完成,《日本书纪》于养老四年(公元720年)编纂完成。在《日本书纪》完成后的第十三年,天平五年(公元733年)时,出云国造[出云的地方官。]广岛亲手向朝廷提交了《出云国风土记》。“记纪”神代卷三分之一的内容都是出云神话,但却与《出云国风土记》不一致。《风土记》上虽然也记载了出云的古老传说,但某些神话却只能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上找到。比如,被高天原流放的须佐之男在出云的斐伊川上游打败八岐大蛇,救下栉名田比卖并与之成婚的故事。以及他从被杀死的大蛇尾部得到铁剑,进献给大和朝廷的故事。这些著名的神话只出现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风土记》里是没有的。此外,两者在细节上也存在许多出入。《风土记》中出现的神可能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里压根没有姓名,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里作为主角大显神通的神在《风土记》里可能完全没有出场机会。 朝廷的传承记录与出云的传承记录,两者之间的差异早在很久以前就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并成为研究课题。《古事记》与《日本书纪》是大和的古老氏族(豪族)对先祖历史的粉饰,从中可以看出对天皇权威的政治性艺术加工。与此相对,《出云国风土记》更加具备独特性,它展现了先住民将国家的统治权“禅让”给天孙民族前的生活样貌。不少史学家试图以神代卷为研究蓝本,通过比较《风土记》与记纪文学中的艺术加工,还原出古代日本的历史原貌。 事实上,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位R大学的副教授——砂村保平就是这样一位史学家。我曾经加入过他的研究小组。 [book_title]3 两周过后,外甥终于现身,脸上带着轻微的兴奋。 “舅舅,我前天见到大宫作雄先生了。” “你说什么?”我反问道。 “他是市川某家外包公司的社长,我们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见了面。看到名片时,我真的吓了一跳。他的名字和登记簿上的一模一样。我问,您是在广岛出生的吗?他说是的。接下来我又隐晦地试探他,您三年前去过出云吗?他说,他从来没去过岛根县。我观察他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真话,不像在撒谎。 “大宫作雄今年三十七岁,外表忠厚老实。因正直可靠的人品在同行中广受好评。怎么看都不像是杀害女性的犯罪嫌疑人。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叫大宫作雄的全日本大概就他一个,大宫这个姓可不多见。 “反过来思考,在松江的旅馆登记簿上写下这个名字的男人,必然基于某种缘由知道了大宫作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是凭空捏造的,也不是将实际存在的某个人的名字改动了一两个字得到的假名。写下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是大宫作雄的亲戚或者朋友,抑或是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他名字的人。 “我把A旅馆登记簿的事告诉了大宫先生,问他能不能想到什么。他想了好一会儿,说毫无头绪。” 大宫作雄还告诉我外甥,他对津南仪十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印象。凶手之所以将原本写在登记簿原件(后来保留在副本上)上的“津南仪十”抹去,本就是因为自己的名字与津南的名字相近。凶手意识到顺着这条线很容易查到自己身上,感到不安,于是在两个月后,委托X前往A旅馆将名字改成“大宫作雄”。所以,大宫先生的周围应该不存在津南这号人物。总之,我们原本以为“大宫作雄”是个凭空捏造的名字,没想到却是实际存在的人名。通过这一点,外甥还想到了一件事。登记簿上订正后的“大宫作雄,三十四岁”与原本的“津南仪十,三十四岁”只有年龄没有修改,所以年龄可能是真的。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修改年龄容易让女佣起疑,二是X,或者X的委托人认为年龄无关紧要,构不成威胁。 真的大宫作雄今年三十七岁,三年前,昭和四十年时也是三十四岁。所以改名字的人极有可能是和他同岁的朋友,或者学生时代的同学。外甥从大宫口中问出了毕业学校,随后前往某大学借阅毕业生名簿。他原本打算按照这个顺序,依次调查大宫的高中、初中、小学同学。 “但是,我在大宫先生的同级生名簿中发现了一个名字,那位舅舅因第二专业熟识的砂村保平副教授。让我有点吃惊。” 外甥与大宫作雄见面,询问了砂村保平的事。大宫回答说,虽然认识砂村,但大学时关系并不亲密,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当然,光凭这一点无法认定砂村保平就是X,不能说是他将松江旅馆登记簿上的“津南”改成了同学大宫作雄的名字。打个比方,如果将嫌疑人锁定在大宫的同学里,那么符合条件的至少有五六十人,X或许就在其中。如果将这个交友范围进一步扩大,那么符合条件的人数就接近于无穷,凭借这个推测出X的身份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不管怎么说,毕业生名单中出现砂村保平的名字都是外甥的收获,并且这个发现实在太巧了。 “舅舅,你能不能跟砂村教授聊聊,问问他知不知道毕业生里谁有可能借用大宫先生的名字?” 外甥半开玩笑地说道。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然而,他似乎对砂村保平抱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毕竟后者曾经说过历史分析与推理是同一性质的东西,并且针对古代史提出了不少新观点。 自那之后过去了三天,我拜访了位于世田谷赤堤的砂村家。我们和往常一样,聊古代史的话题打发时间。聊到一半时,我装作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话说回来,你认识一个叫大宫作雄的人吗?” “大宫作雄?” 砂村身材微胖,红光满面的脸上眉头紧锁,镜片背后细长却锐利的眼睛(近视眼的眼神通常比较犀利)朝我看来。 “不认识,什么人啊?” 他反问道,似乎预感到自己牵扯了某些不好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预感无疑是准确的,但砂村原本就是个神经敏感的男人。 “是大学时跟你同级的同学,你不记得了吗?” 砂村的双手握着装了白兰地的玻璃杯,低下头,拼命在记忆里搜索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说道:“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有这么个家伙吧……” 边说边猛烈地摇头。 砂村问那个人怎么了,我就把松江旅馆登记簿的事告诉了他。但并没有说与汤村温泉白骨尸体之间的关系。砂村向来不屑于看杀人案这种博取社会眼球的新闻,所以我便在无意识中回避了这一点。能让砂村感到愉快、欲罢不能的只有古代史。我们刚刚在聊的也是古代史,我感到自己抛出了一个砂村并不喜欢的话题,扫了他的兴致,于是就更加不好提汤村的案件了。 “我外甥因为工作上的事见过大宫先生。那时大宫先生就向他抱怨,说自己的名字被人冒用,感到很苦恼。顺便还听说,你跟大宫先生是大学同学。” “是吗,不太记得了啊。要是看见脸说不定能想起来。” 砂村的眉间依旧残留着竖纹。 “那么,那位大宫君的名字被人写在登记簿上,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呢?” “这方面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还是不能说汤村的案件。一旦说了,就必须告诉他外甥原本是松江署的警员,否则很多事情就解释不通。我不想砂村误以为我是受外甥所托,特意过来调查他的。 “首先,我还没去过出云。虽然我觉得那是个必须要去的地方,但每次想去时都会被别的事耽搁。” 砂村说出了与我相同的遗憾。我们再没提大宫作雄的事,之所以没提,是因为话题又回到了古代史上。那时,我们转而聊起了出云与大和朝廷之间的关系。 ——我们认为,通过记纪文学与出云传说的对比,可以发现记纪里提到的出云神的“让国”行为,并非指让渡出云地区,而是让渡包括近畿地区在内的日本的居住权。不少学者认为,在所谓的天孙民族掌握大和政权之前,出云系的族群就已经居住在畿内了。那么,关于“让国”的合理解释,应该是指出云系族群将“丰苇原之中津国”,亦即水边植被茂盛的沼泽地——大和平原的居住权让渡给后来的天孙民族。当然,居住权里也包含治理国家的统治权。 但畿内大多数支持“让国说”的学者却将出云势力的版图解释成经由吉备地区、但马和丹后地区,包含大和地区在内的范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我们认为,以出云为根据地的族群曾经迁移至大和地区,但后来,他们却将移住地让渡给了天孙民族,自己退回了作为根据地的出云国,这是“让国”的第一阶段。七世纪前叶,由天孙民族发展而来的大和王朝中央集权不断强化,致使出云国也不得不臣服于大和势力之下,这是“让国”的第二阶段。八世纪初编纂完成的记纪文学为了宣扬天皇的权威,对这段历史进行了政治性加工。 畿内出云系先住论者的错误在于,他们将出云视为出云系族群的本土,将畿内视为其势力的延长,即类似于殖民地那样的领土。因此经常被反对派批判。反对的理由大体是三世纪乃至四世纪前叶,出云系族群不具备如此强大的势力,抑或在出云并没有找到足以佐证这种强大势力的考古学证据。 也就是说,这种说法之所以存在缺陷,是因为它将我们主张的“让国”的两个阶段合并在了一起考虑。 某位学者认为,出云神话之所以占据了记纪神代卷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因为若想更好地叙述皇族故事,必须将出云当作“背景”,将出云表述成“根之国”“黄泉之国”。一切表述都是为了凸显皇室祖先的存在,因此,禅让国土的“让国”行为也是为了彰显皇权虚构出来的情节。但是,国土(大和地区)的让渡并非这位学者口中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不过,记纪之所以将出云表述成黄泉之国的确是为了凸显大和王朝的故事,这一点我们也赞同。但“背景”这样的说法却不怎么恰当。之所以将大和描述成朝阳照射下的白昼之国,将出云描述成黑暗的“夜”之国,更可能是为了强调皇室的祖先是名为天照大神的太阳神。 “黄泉”(yomi)一词被冠上中国的汉字使用时,意为逝者的世界。这个词的词源应该是“夜”(yoru)。通过月读命[日本神话中的夜神,天照大神的弟弟。]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yomi的意思等同于yoru。虽然不知道“月读”是什么意思,但倘若将“读”(yomi)理解成“夜”(yoru),再搭配夜晚的象征——月亮,那就变成了“月夜”。 但是,Amaterasu(天照大神)的ama被冠上“天”这个汉字,从而解释成天空却是八世纪初归化人[古代从中国、朝鲜半岛移民至日本的人。]史官犯的错误。Ama的本意更加接近于海。渔夫(ama)、天鸟船(amanotoribune)等词语就是很好的例子。有人认为Amanokoyanenomikoto(天儿屋根命)是天上一位住在带屋顶的房子里的神,这种说法有点奇怪。其原型更有可能是住在海边小屋的渔夫。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之所以在内陆各个地区迁移,最终定址于海边,也是因为天照大神的原型本就是渔民信仰的神灵。人们希望“照耀天空、照耀国家”这句话能以“照耀海洋、照耀国家”的意思存续下去。伊势神宫里保留着的从海水中提炼食盐的古代制盐法,无形中也可以佐证这一点。后来可以看出人们借外宫——丰受大神宫突出其农耕神的地位,有意识地削弱渔民信仰。 因为Amaterasu是天照,所以出云就变成了“yomi”的国度。“yomi”的缩略语“ne”变成了“根”,而出云则被描述成了位于地下的黑暗国度。我们认为这些都是记纪的文学虚构。 总之,每当我与砂村保平见面时,都会热衷于讨论这样的话题。 [book_title]4 “那篇出云国造神贺词可以证明出云族系就是大和先住民。” 砂村保平说道。每当出云国造更替时,新国造都会前往朝廷。而神贺词就是一种请求朝廷承认其合法地位的礼节性通知。 “大部分的人都在记纪或者《出云国风土记》里找线索,但神贺词里的句子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们,‘让国’指的就是大和。” 以下便是相关句子。 “丰苇原之水穗国,昼涌五月蝇水,夜有火瓮光神。石根、木立、青水泡之荒国。然镇平,皇御孙命使安国平治。” 这是出云臣的祖先——天穗日命从天孙那里接到“让国”的命令后,视察国土状况并向其汇报的句子。向来被视为描述出云臣协助朝廷之功绩的段落。但“白昼涌出污浊的水,夜晚飞舞着如萤火虫般发光的昆虫,岩石遍地、森林茂密,地下沉淀着青绿色的死水,是一片荒芜之地”的句子却暗示了大部分国土都是沼泽地或者湿地。这正是大和盆地原本的样子。 然而,《古事记》里只写了天忍穗耳命站在天之浮桥上说:“丰苇原之千秋长五百秋之水穗国,闹腾得厉害。”并未写明究竟是什么在闹腾,仅用这种主语不明的说法一笔带过。 《日本书纪》里则是“彼地多有萤光神及蝇声之邪神,复有草木咸能言语”。将所有情景拟神化,使其变得暧昧不明。以上表述,皆是为了通过模糊沼泽地的特征,将“让国”的范围由大和国偷换成出云国。交涉地点设定在出云的稻佐之滨,也是为了增加这个谎言的可信度。所以,自那时起到现代,人们才会认为“让国”仅仅指的是让渡出云一国的统治权。 我们认为,出云神话中的“国引”,实际上描述的是出云族在日本海沿岸地区势力扩张的过程。须佐之男的“巡视国土”是为了进行内部巩固。他的儿子大穴持命(即《日本书纪》中的大国主神)的婚姻,则是政治联姻的体现。其向古志国的奴奈川姬求婚,从而将越后也纳入出云的势力范围。考虑到流经日本海的对马暖流会向北移动,也就不难理解这一点了。 现代日本之所以存在“××美人”的称呼,大概是因为顺着对马暖流航行的种族将“出云美人”的称呼传播到了里日本[日本本州濒临日本海的地区。]各国。因此,虽然日本海沿岸有京美人(丹波·山城)、加贺美人、越后美人(古志国)、秋田美人等称呼(这些美人的共同特点是肤色白皙、皮肤细腻),但太平洋沿岸地区却没有出现类似的称呼。这种称呼大概有利于古代的种族传播。——我与砂村保平有时也会这样开开玩笑。 那么,记纪上有记载,《出云国风土记》里却只字未提的须佐之男击败八岐大蛇的传说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故事大概受印度支那地区传说的影响。多头大蛇在印度乃至高棉文化圈里都代表着古老的水信仰。在柬埔寨,以吴哥窟为首,所有的寺庙都会摆放娜迦(naga)雕像。娜迦与八岐大蛇相似,是长着多个脑袋的大蛇。娜迦的概念起源于公元前两千一百年左右的印度,公元二世纪左右,与原始佛教一起传播到印度支那半岛。因此,将水稻种植带到日本的苗族,或许也在无意中传播了娜迦神话。古人将蛇称为nagamushi(长虫)。我和砂村保平笑称nagai(长)这个形容词,或许就起源于娜迦这个外来语。 总而言之,须佐之男是作为连接大和王朝祖先与出云祖先的接点被创造出来的神话人物。他既是天照大神的弟弟,又是大国主命的父亲。并且,之所以设定打败大蛇这一情节也是为了引出呈献宝剑的故事。但八岐大蛇究竟是山岳溪谷中动物的拟神化形象,还是象征那座缠绕在山腰之上、名为神笼石的朝鲜式石城,抑或是对诸豪族的比喻,学术界向来有许多说法。最近出现了一个奇特的说法,说是指代大和的三轮山。但我们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深究。总之,这个为了强调出云的从属地位而创造的宝物朝贡神话,很可能借鉴了印度支那地区的神话。从大蛇尾部掉出的草薙剑,后来成为日本武尊的佩剑,被当作宝物供奉在热海神宫。传说到了中世,神宫的神主偷偷打开箱子,发现那原来是一把铜制的波形短剑(引自《释日本纪》)。所以,我俩开玩笑说,与其在出云寻找铁矿砂,不如找找古代的铜矿山。 我与砂村保平经常互相拜访,热衷于讨论这些话题。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对记纪神话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记纪神话里,尤其是《古事记》中,存在着大量对神之死、尸体的部位以及排泄物细致入微的描写? 下面我将引用几个段落,但因为过于烦琐,我会将诞生于各部位的“神的名字”省略。 伊邪那美命[日本神话中的母神,日本诸神都是她和哥哥伊邪那岐所生。]生下的第三十四位神是迦具土神,但“因生此子,会阴(阴部)灼烧,病卧不起。秽物(呕吐物)生神名为××,次为××。屎生神名为××,次为××。尿生神名为××。”最终,伊邪那美“因生火神”而亡。 女神的阴部、呕吐物、粪、尿被毫无顾忌地描写了出来。 丈夫伊邪那岐在盛怒之下,斩下了害死妻子的孩子——迦具土的头颅。 “被杀之迦具土神,头生神名为××,胸生神名为××,腹生神名为××,阴生神名为××,左手生神名为××,右手生神名为××,左脚生神名为××,右脚生神名为××。” 书中描写了身体各个部位,甚至包括阴部。 丈夫伊邪那岐想念奔赴黄泉的妻子伊邪那美,不顾伊邪那美的劝阻,提着灯进入黄泉之屋,却发现伊邪那美的身体爬满了蛆虫,周围站着雷神。 另外,被高天原流放的须佐之男向大宜津比卖神祈求食物时,大宜津比卖“从口鼻、臀部取出种种味物”做了山珍海味招待须佐之男。须佐之男认为过于肮脏,一怒之下杀了她。此时,大宜津比卖的尸体变成了如下模样。 “头生蚕,双目生稻种,双耳生粟,鼻生小豆,阴生麦,尻生大豆。故此神产巢日御祖命,取之成种。” 这种从身体的各个部位诞生出神灵、生长出农作物的神话似乎是日本神话独有的。近几年,随着比较人类学的发展,学术界发现周边各国及各地区的古老传说都对日本神话产生过影响。但国外并没有像这样突出描写身体各部位的神话。北方系(蒙古、俄罗斯西伯利亚、中国东北部、朝鲜)没有,南方系(印度支那、印度尼西亚、中国南部、波利尼西亚等)也没有。 如果这种表现方式是日本特有的,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女性的阴部出现得尤其频繁。三轮山传说便是如此。《神武天皇纪》中有这样的情节,美女蹲着如厕时,男子化作涂了丹漆的箭,侵入满是粪便的出粪口,刺入女子的阴部。这位女神因生下的孩子名字中带有“阴部”的字眼感到苦恼,所以帮她改了名字。 《日本书纪》里,这个故事被认为是崇神天皇的故事。《古事记》里,富登多多良伊须须岐比卖变成了倭迹迹日百袭姬,这位公主是大物主神的妻子,但因为丈夫只在夜晚与她相会,所以公主并不知道他的长相。有一天公主强行偷看,发现丈夫实际上是三轮山的主人——一条蛇,公主深感悔恨,觉得自己令丈夫受到了侮辱。 “即箸撞阴薨。乃葬大市。故时人号其墓,谓箸墓。此墓日人作,夜神作。” 传说这位公主自杀的方式,就是将筷子插入自己的阴部。 大物主神就是出云神话中的大穴持神(大国主神),由此可见,三轮山信仰也从属于出云系。埋葬着公主的大市,发音与大蛇类似,所以也有人认为三轮山便是八岐大蛇的栖身之所。不只三轮地区,协助过大和王朝的葛城氏、平群氏也属于出云系。葛城氏的祖先武内宿祢就入了出云臣的谱系,可见与出云同系。也就是说,大和的豪族是先住种族出云系的残支,他们也有独特的出云信仰。分布在大和至纪伊地区的熊野神社可以佐证这一点。然而,天孙民族为了使王国变得更加强大推行了绥靖政策,在这个过程中,出云信仰作为大和王朝的宗教被剥夺,出云本身也归顺了大和,以至于无法看出其本来的面貌。也就是说,作为记纪神话原材料的各种传说里,应该很少提及大和王朝的祖先。 那么,女性的阴部之所以频繁地出现在神话里,究竟是因为《古事记》的作者是个好色之徒,还是因为出云系传说里含带色情的成分呢?倘若是后者,那么《出云国风土记》的古代传说里一定会有淫乱的成分。但书中却丝毫没有此类性质的描写。 “啊,这种时候要是长谷藤八在的话,或许会说出与众不同的意见。” 砂村保平和我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说道。 [book_title]5 长谷藤八是个非常古怪的男人。他从某私立大学的法语系毕业后,翻译了一阵子小说。刚开始只是给某位翻译打打下手,没过多久便成了独当一面的翻译家。话虽如此,也不过是每年给二三流出版社翻译两本书的程度。 不久,他因为翻译了某位法国人类学者的著作,开始对文化人类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一口气出版了三本文化人类学的书籍。因出版社不怎么出名,所以并未引发广泛讨论,但听这方面的专家说,翻译得还不错。他那时的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 兴趣从文化人类学转移到世界古代史,再转移到日本古代史,是很常见的一个过程。长谷藤八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刚好处于这个阶段。 长谷藤八之所以被拉到我们小组,是因为河野启子。现在,启子已经结婚,搬到大阪居住。当时,她在砂村保平的研究室做助手。她有一位朋友叫长谷路子。路子当时就职于某家出版社,因为喜欢历史,所以就被河野启子带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不久后,长谷路子对我们说,自己的哥哥也很想参加这个聚会,问是否方便。我们小组并非只招募学者的专业性组织,任何对古代史感兴趣的人都是欢迎的。 第一次见面,长谷藤八的样子就有些奇怪。他那时只有二十六岁,但因为瘦削苍白的脸颊,让人觉得某些地方过于老成。大概因为他很早就开始从事翻译之类的工作,养家糊口,所以吃了不少苦吧。妹妹路子比他小三岁。这位妹妹倒是身材窈窕,长得颇具魅力。哥哥藤八五官端正,长相与妹妹相似,但因为过于消瘦,总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感觉,隐隐带着凶相。这不仅是因为苍白的脸色,也和他眼中闪烁的异样光芒有关。 砂村问:“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我好得很,只是有点睡不着。” 长谷藤八微微抬起尖瘦的下巴,盯着砂村,昂然说道。 见得多了我们才知道,用这副表情说话是他的习惯。路子后来告诉我们,哥哥有长年服用安眠药的习惯。藤八之所以脸色不好,似乎是因为这个。 刚开始,长谷藤八并不会针对古代史发表看法。但随着出席的次数变多,他那单薄的嘴唇也开始磕磕巴巴地往外吐出见解。顺便一说,每当我想起他那略显结巴的说话方式时,眼前总会出现他单薄而鲜红的嘴唇。因为脸色苍白,嘴唇的红反而更加显眼。 长谷藤八第一次插话是因为“熊野”问题。记纪神话里,神武天皇是通过熊野进入大和的。关于这一点,学术界向来有很多说法:“英雄时代”说认为,记纪的作者打算把与土酋战斗的神武天皇塑造成大和王朝的祖先与英雄;“日之御子”说认为,神武天皇的行进路线与太阳背道而驰,所以不能经由河内,必须绕远路取道纪州熊野;故事结构效果说认为,神武天皇进入“美丽国度”大和之前,必须历经磨难,走遍深山荒野,与贼人战斗。最后甚至出现了宗教试炼说。但没有一种说法足以使人完全信服。 长谷藤八却说,熊野的kuma实际上是koma,即高丽。之所以冠上“熊”这个动物名,是基于记纪作者的蔑视态度。出云有供奉须佐之男的神社(出云国意宇郡熊野坐神社),纪州也有(纪州国东牟娄郡本宫熊野坐神社)。由此可见,天孙民族(应该是从半岛坐船过来的新移民)从大和地区夺走出云民族的土地后,将出云势力分隔在了两端,一端是西边的出云,另一端是南边的纪伊。对出云,他们创造了“和平归顺”的传说,对纪州熊野,则创造了武力征服的传说。因此,神武天皇的熊野征伐谭就显得十分必要了。所谓的“自昔祖祢躬擐甲胄,跋涉山川。”(《倭王上表》)其原型,大概就是针对出云民族的武力征服。其结果,出云成为“根之国”,而人们对熊野地区也存在同样的巫俗性印象。山岳重重的熊野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这种神秘性与“黄泉之国”的概念亦有相通之处。之所以存在相通之处,是因为大和王朝还残留着对出云势力最原始的态度,那时的出云势力还没有被分隔成出云地区和纪伊地区。 学术界最近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说法,说要将平安时代的熊野信仰与普陀罗信仰结合起来思考。房州锯山、日光的男体山、相州镰仓、肥后玉名郡的海岸上,遍地都是普陀罗信仰的遗迹,这与熊野的神秘性哪里有半点关联之处呢?不过是学者心血来潮的想法罢了。况且,出云国里并没有一处普陀罗信仰的遗迹。 由这个话题开始,长谷藤八接二连三地发表了一些有趣的见解。他的说话方式虽然有点结巴,但却具备一种奇怪的说服力。并且,他还学习了大量的相关知识,似乎经常从旧书店购买相关书籍。他对这份兴趣的热爱或许已经深入骨髓。 过了不久,长谷藤八突然失去了踪迹。之前他也曾缺席过两三个月,中间露过一次面,随后消失了半年。在此期间,妹妹长谷路子偶尔会过来。向她询问哥哥的情况,开始的回答是病了。长谷藤八尚未娶妻,一个人住在江古田附近的廉价公寓。妹妹路子也没有结婚,住在大久保的公寓。妹妹偶尔会去哥哥的公寓,帮他打扫房间,洗洗衣服,所以非常清楚哥哥藤八的状况。 但是,半年都来不了,不免让人以为得了什么重病。我们提出想去看望藤八时,路子却慌慌张张地改口,说哥哥去旅行了。并且,是类似流浪的旅行,没有告诉任何人目的地。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谷藤八终于现身,精神十分抖擞,甚至还胖了一点。藤八说一切都要归功于这段无忧无虑的旅行,但依旧没有说具体去了哪儿。虽说去了旅行,可脸部的肤色依然白皙。也不知他是否就是这种体质。 每当他消失一段时间又再次露面时,他的古代史造诣就会变深。连身为专家的砂村保平都感到惊讶。并且,他还会发表一些我们想不到的新见解。举两三个例子就能让各位明白,他的见解是多么新奇,又是多么切中要害。但因为太过冗长,不得不在此割爱。 长谷藤八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旅行?又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学到这些知识的呢?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他大概去了某个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阅读了大量书籍吧。 不久,长谷藤八“旅行”的秘密被我们知晓了。某天,两位警察署的刑警找到砂村保平,询问道:“听说长谷藤八拜访过您家,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砂村很惊讶,问道:“没添什么麻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回答,长谷藤八在九州因盗窃罪被捕,他的记事本上写着砂村家的地址,所以警署才派人过来询问。问过后才知道,长谷藤八已经有四次盗窃前科,加上这次就是五次。犯罪地点都在离东京很远的地方,例如四国、北海道、东北地区——这些都是砂村告诉我的。 我们感到无比震惊。这也难怪,谁能想到那位长谷藤八居然是个盗窃的惯犯呢?他翻译过法国人类学者的著作,怎么说也是个精通世界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分子。刚刚开始研究日本古代史,就表现出让专家砂村保平都惊叹不已的研究水平。那些崭新的见解不但出人意料,而且充满了非比寻常的暗示性。我们甚至认为,他近乎天才。瘦长的脸颊、苍白的皮肤、异常鲜红的嘴唇、湿漉漉的目光——长谷藤八的相貌确实像一位天才。 虽然不敢相信,但一切并非无迹可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旅行”的时间也在逐渐变长,从两个月、三个月,再到半年;他绝不会告诉别人旅行的目的地;明明去旅行了却丝毫没被晒黑,肤色依然白皙,并且比之前健康丰满,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服用安眠药,在看守所过了一段作息规律的生活。 更进一步说,长谷藤八学习古代史的地点,一定是看守所。那是个最适合思考的地方。他那天才般的灵光一现,大概也是在那里产生的。这么一想,我的心里突然泛起某种奇特的感慨。那么,他又是怎么得到参考书籍的呢?看守所里可没有这样的书。想到这里,我的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长谷路子的脸。除了那位妹妹之外,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给他送这种书。每次,她大概都会根据哥哥信上写的书单,买好指定的书籍,寄到各地的看守所。 为了拯救长谷藤八,我打算找路子聊一聊。但这毕竟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当我犹豫不决之时,砂村保平打来电话,要我过去一趟。我到了之后,看见路子无精打采地坐在砂村对面,脸上有哭过的痕迹。漂亮女人哭泣后的脸总有一种异样的美丽。为了听她说话,砂村把老婆打发去了买东西。 这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book_title]6 “哥哥从小就有偷窃癖。”长谷路子开口说道。她已经对砂村保平坦白了一遍。所以,每当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时,砂村都会冷静地从旁补充。 据她所说,长谷藤八的偷窃癖开始于小学,那时,他只是偷一偷朋友的学习用品。念书时也在商场偷过东西,但没有被人发现。偷窃的原因并不是缺钱。他虽然读书刻苦、头脑聪明,却怎么也改不了这个习惯。他本人也觉得十分痛苦,虽然努力地矫正过,但这习惯就像一种疾病一样,最终变成了偷窃癖。对他而言,这个过程就像让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戒酒。之所以开始服用安眠药,也是为了抵制这种诱惑。 长谷藤八决定,在自己的偷窃癖改掉之前绝不娶妻。至今没有结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路子也迟迟没有结婚。虽然谈过恋爱,但却因为害怕哥哥的偷窃癖下不了决心结婚。她还谢绝了所有帮她说媒的人。她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无法狠下心来与他断绝关系。况且,哥哥对自己很好,自己也同情哥哥。就这样,路子错过了适婚年龄。她也放弃了挣扎,认为有这样一个哥哥就是自己的宿命。 哥哥虽然因为偷窃他人财物入狱,但因为金额不大,所以刑期都不长。第三次入狱时,他的心境似乎发生了变化。他似乎把看守所当成了一个学习和思考的地方,开始喜欢上那里。他在信上写下想读的书籍,大部分与人类学或古代史有关。这些书当然没什么问题,所以看守所也批准了。此外,他还受看守所讲师的影响,希望路子能寄《圣经》过来。就是《圣经·旧约》和相关的研究书籍。 听了这些,我和砂村保平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路子继续说道。 哥哥结束第三次服刑,从看守所出来时说,记纪神话与《圣经·旧约》的内容出奇地一致。之后就开始频繁地对两者进行比较研究。哥哥的这个说法,老师们大概也听过吧。路子用湿漉漉的美丽眼睛朝我们看来,我们点了点头。 正如路子所说,长谷藤八说过,犹太神话的东渐构成了日本神话。他说得十分简略。 长谷藤八在我们面前出现并说出这个观点时,是在他结束了第三次“漫长旅行”之后。 他说:“我读了《旧约》中的《创世纪》后,发现赫梯人的传说与记纪神话有许多相似之处。赫梯人大约在公元前两千年占领了幼发拉底河、卡帕多西亚高原和叙利亚的领土。他们与西边的希腊人接触,向后者传播古巴比伦文化,是一个对《圣经·旧约》产生过影响的民族。赫梯人就是《圣经》里的赫人。 “赫梯人生活在岩洞里,这与日本神话中的天之岩屋相似。赫梯人留下了长着羽毛的太阳圆形秃鹫像,传到日本,就变成了日本神话里的太阳和八咫乌。 “天孙民族无法立刻前往理想的苇原中津国,便降落到筑紫的高千穗,这个传说与赫梯人无法前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便南下占领巴勒斯坦的史实是相吻合的。 “赫梯人以‘柱’形作为国王的象征,《古事记》中也用‘一柱’‘三柱’等指代神的数量。另外,巴勒斯坦的游牧王和首领被称为‘hiku’,记纪神话里,神的名字也多以‘毘古(hiko)’、‘彦’结尾。 “《圣经·旧约》里《巴比伦的囚徒》类似于迁居苇原中津国之前,处在蛰伏期的天孙民族。《出埃及记》类似于天孙民族军的东迁。摩西行于荒野时展示的神迹可以类比神武天皇通过熊野山岳地区时展示的神迹。摩西到达以色列后曾引吭高歌,与神武天皇凯旋时唱久米歌类似。 “《创世纪》中‘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与《古事记》中对大地的描写相似,‘国稚如浮脂,如海中水母漂浮之时。’《圣经·旧约》第十章的系谱图罗列了人名,酷似记纪神话里对神名的罗列。因此,我现在正在研究《圣经·旧约》和赫梯人传说对记纪神话的影响。” 长谷藤八和往常一样,抬起下巴昂然说道。然后又表明,之所以关注到赫梯人传说与记纪神话的关联,是因为读了石川三四郎的《古事记神话新研究》。石川三四郎是明治末期至大正、昭和初期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 长谷藤八的“新见解”虽然新颖,我们却觉得索然无味。因为太过异想天开了。比起研究这些,对日本邻近地区的传说进行比较研究要正统许多,这也是学术界一直在做的。尤其是朝鲜的《三国史记》,值得更加深入的研究。然而,长谷藤八却说,只有将视野扩大到古代世界航线上,宏观地把握文明由西向东传播的过程,才能真正解开记纪神话之谜。 抛下这样一个新颖的见解之后,长谷藤八开始了第四次“旅行”。前文已经说过,我们通过来找砂村的刑警知道了第五次“旅行”的真相。也就是说,长谷藤八借“旅行”与“旅行”的间隙出现在我们面前,发表他的新见解,而后又潜伏回“旅行”里,进行思考研究。 刑警对砂村说,长谷藤八再进监狱的话,前科就变成了五次。警察回去后,长谷路子便过来坦白了哥哥的情况。我们并非出于社交礼貌或同情,而是发自内心地为长谷藤八的才华感到惋惜。我们对路子承诺,藤八的刑期结束后,一定要亲手帮他改过自新。路子谢过我们的好意,却又拜托我们像从前一样假装不知道这一切,毕竟哥哥也有自尊心。 原来如此,倘若得知我们已经了解事情的真相,长谷藤八一定会感到颜面尽失。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单纯地欢迎他从漫长的旅途归来。但是,如此一来,长谷藤八将不断地出入看守所,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事实上,有人可以救哥哥。” 那时,路子像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那个人是谁?” “河野启子,初次参加聚会时,和我一起的朋友启子。” “啊,是她啊。但你说过河野启子已经结婚,搬到大阪去了。” “哥哥喜欢启子,启子也喜欢哥哥。但是,哥哥顾忌自己的‘恶疾’,早已放弃了结婚的打算。启子也听从父母的安排嫁到了大阪。婆家经营一家老字号的海鲜批发店。但是,启子还没有完全忘记哥哥。” 我想起了长相可爱、身材窈窕的河野启子。 “启子知道你哥哥的‘病’吗?” “知道。” 路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哥哥出狱时,启子打算去接他,把他领回家。” “领回家?” “启子想和现在的丈夫离婚。” 路子愁云惨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明快的神情。妹妹正在为哥哥的幸福做打算,进而为即将摆脱哥哥的自己松一口气。毕竟她也为哥哥推迟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你哥哥这次的刑期是多久?” 砂村问道。 “还没有判刑,但我觉得这次应该很长。因为有四次前科,所以几乎没有酌情审判的余地。” “律师请得怎么样?” “哥哥从没请过律师,这次大概也一样。每次都是用法院指定的援助律师。他本人并不觉得长期坐牢是一件痛苦的事。即使是长期坐牢,最长也没超过一年。但这次是第五次,很可能被判三年以上的刑期。监狱又在九州,没办法轻易去探视。哥哥也不喜欢我去看他,每次只是通过书信交流。” 路子的神情又黯淡了下来。 “话说回来,现在是昭和四十年的三月。法院应该不会判三年,即使判两年,到昭和四十一年年末也该放出来了。如果在看守所里表现良好,还能争取早日出狱。” 听我说完后,路子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惯犯好像很难被宽大处理。况且……哥哥这次犯的,据说是抢劫罪。” “抢劫罪?” 我吓了一跳。 “对,听说哥哥惊醒了那家的人,并且对那人说不要吵。就因为这样被定性成了抢劫罪。这次大概会在九州的看守所待上三年吧。” “启子也知道这事吗?” “知道。她从大阪寄了信过来,说用不了三年她就会离婚,一心一意等哥哥出来。大阪离九州比较近,听说启子直接去见了哥哥,当面跟他说了。” “可以给你哥哥所在的看守所寄信吗?” “这点我想拜托二位。” 路子低下头,哀伤地说道。 “请二位务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哥哥如果知道老师们明白了真相,一定没有脸面再见你们。参加老师们的聚会,聊古代史的话题,是哥哥人生中唯一的乐趣,也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啊,你说得对。” 我们不得不假装长谷藤八只是去了长途旅行。 最终,长谷藤八一审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他没有上诉,于今年(昭和四十三年)的早春刑满出狱。 但是,长谷藤八结束了这次“旅行”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哥哥似乎察觉出老师们已经知道真相了。” 今年四月份,妹妹路子来找我们。 “所以他觉得丢人,不敢来见你们。不,他嘴上没有说。你们也知道,他就是那种古怪的性格,所以什么都不会说。但我太了解他了。他现在住在九州的某个地方,和启子生活在一起,两个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没去过哥哥住的地方,只是通过书信知道的。……我想,不久之后哥哥一定会来找二位老师,毕竟他那么喜欢古代史,喜欢到无法自拔。” 我们之所以在对《古事记》中的人体描写、女性性器官描写产生疑问时,不约而同地想起长谷藤八,原因就在于此。 [book_title]7 我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曾把旅客登记簿的事告诉给砂村保平。自那之后过去了三个礼拜,这次砂村保平来了我家。那是昭和四十三年十一月初发生的事。 “前段时间,你来过我家。还记得吗?就是你老早之前坚持的那个看法,《古事记》里有许多关于身体各部位和阴部的故事。” 砂村开口说道。 “你回去之后,我也思考了很多。一直以来,女性生殖器作为生育的象征,被赋予过许多与农耕相关的咒术性信仰,陶土人偶等文物就是很好的例子。但传说里却很少出现女性生殖器。俄罗斯、中国、朝鲜等北方系传说里是没有的,这些传说都被认为对日本神话产生过影响。印度支那、印度尼西亚、波利尼西亚地区的南方系传说好像也没有。从传说本身来看,我认为更偏向于南方系。所以就试着问了问长谷藤八的意见。” “长谷藤八?你往九州寄信了吗?” “不,没有直接问。你也听到了,他妹妹路子反对这么做。他们兄妹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我是通过路子给他寄信,向他询问的。” 让妹妹做中间人倒是个不错的想法。这么做避免了直接接触,多少能照顾到长谷藤八的自尊心。当然,即使这么做,也不能完全消除与我们背身而去的长谷藤八的怯懦。但比起直接接触,至少不会给他现在平静的生活带来伤害。即便通过亲妹妹传话,长谷藤八也未必会回信。但从砂村的表情来看,似乎是有了回应。 果然,砂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显示,这是住在大久保的路子寄给他的。是昨日寄出的特快信。 “长谷藤八的信封被路子拿掉了,她不想让我们知道住址。” 信封里有七张信纸,密密麻麻全是长谷藤八的字,他的字迹我是有印象的。 “因为下雨的关系,近来天气偶有回寒。我想您问这个问题,大概是为了揶揄小生。但我还是想依照惯例发表一下拙见,望别见笑。 “从前,我因为《圣经·旧约》与《古事记》的相似之处,推测赫梯人传说从小亚细亚传播到了东亚,对日本原住民族的传说产生过影响。并且,我也就这一点进行了研究。《古事记》之所以能成为研究素材,是因为其大部分内容源自先住民族,也就是出云系民族的传说。 “关于这一点,石川三四郎先生的《古事记神话新研究》写得很详细,故在此不做赘述。小生从这本书中获益匪浅。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昭和八年出版的书籍。与当时相比,现在的记纪神话研究,在比较民族传说学、考古学、文献学等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此外,战后,社会上也打破了许多与皇室相关的禁忌。所以石川先生的理论难免有其局限性,也不能否认细节里存在牵强之处。 “小生认为与《古事记》类似的与其说是赫梯人传说,不如说是继承了其内涵的《古兰经》。《古事记》与《古兰经》虽然分属东西两端,但大体诞生于同一时代。《古兰经》完成于七世纪,记纪诞生于八世纪初。我认为,通过研究《古兰经》,可以找到目前学术界不甚了解的赫梯传说的原型。 “在寻找《古兰经》与《古事记》相似之处的过程中,我有了以下发现。 “‘古兰’的本意是朗诵。因此,比起用眼睛阅读,《古兰经》更适合高声朗诵。《古事记》也是经稗田阿礼等巫师‘诵习’而成。也就是说‘诸家所传帝纪及本辞’原本都是通过巫师口述流传下来的。因此,《古事记》也一样,比起用眼睛阅读汉字写成的文本,诵读更接近其本质,能够使听众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赫梯人的诗里也有相关描写。 “《古事记》里的雷神、迦具土神不是纯粹的神,而是介于神和人之间的自然神或邪神。他们是火神。火的神圣性,通过神道可见一斑。宇比地迩神、须比智迩神、瓮速日神、丰日别等神名中的‘比’‘日’都可以替换成‘火’字。 “大国主神有多名情人,神武天皇以下的帝王均有后妃无数,这样的描写似乎并非偶然。 “既然赫梯传说也属于沙漠宗教,那么《古事记》里必然有相关的痕迹。须佐之男那首‘八云立’的恋歌就是一首祈雨歌,大国主神的‘井之神’一事也值得注意。只有在热带沙漠旅行过的人才会懂水的珍贵。我认为,迄今为止,记纪学者把记纪文学中表现出来的水信仰完全归根于农耕生活是极大的谬误。比如,《古事记》里记载水井旁长着汤津香木。汤津香木应该是柚子树。柚子、橘子本来就是热带植物。田道间守受垂仁天皇之命,从常世国带回来的非时香果就是橘子。此外,丰玉姬的女婢拿来汲水的玉器,被认为是一种壶。某些版本的《日本书纪》将其写作‘瓶’,念作‘tsurube’。它的原型并不是日本的水桶,而是热带地区的女性用来汲水的大壶。丰玉姬也许会用女婢搬来的水壶喝水,这幅画面请参考青木繁的名画《渡津海鳞宫》。 “如此一来,我们就知道了《古事记》的创作离不开那些受赫梯传说影响的神话。要想了解赫梯传说,最好以诞生于后世的《古兰经》为线索。我认为,您询问的身体各部位的问题,最好也从《古兰经》上找答案,这样更有助于厘清赫梯传说的源流。 “由此可见,《古兰经》中也存在许多《古事记》的影子。但是,记纪里出现了大量的神,而不信奉唯一的神。只是,记纪中将天照大神、高皇产灵神奉为超然万能的神,这一点与一神论也有相似之处。其他神可看作是各部族的族长、连接天神与人类的使者神。 “综上所述,小生的《古兰经》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以上不过是些灵光一现的想法。可能的话,今后我还想学习阿拉伯语,阅读原文经典。赫梯学这方面,也想从H.温克勒、B.弗洛尼兹等学者的先行研究入手。但这些只是想法,还没付诸行动。 “写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恐怕难以解答您的疑问。以上便是我的答复。” 我读完后将信还给了砂村。信纸看上去十分粗糙,整体上给人一种暗沉的感觉。长谷藤八似乎居住在偏僻的乡村。砂村立刻把那封信放进衣服口袋。 “长谷藤八果然是个热心人啊。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古兰经》是沙漠的宗教,能立刻联想到赫梯人传说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对砂村说道。 “嗯,但是对你一直以来的疑问好像没什么帮助。” 砂村同情地说道。 “不会,我也想以自己的方式研究。……但是,长谷藤八究竟住在九州哪个地方呢?” “谁知道呢。这一点就连路子也讳莫如深。”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路子家的?” “听说是前天。昨天,路子把它寄给了我。” “他大概正同河野启子一起生活吧。” “应该是。虽说长谷藤八一生坎坷,但能有这样一位深爱着他的女子陪伴左右,也是一种幸福。” “启子居然从夫家跑出来和他生活在一起,也算是豁出去了。” [book_title]8 我们又聊起了出云神话。接着谈到了《出云国风土记》里没有的,只在《古事记》里存在的八岐大蛇传说。作为贡品被进献给大蛇的栉名田比卖,她的父母名叫足名椎、手名椎。姓名之中也带有“手”“足”等身体器官。 “足名椎、手名椎是须佐之男妻子的父母,如果《出云国风土记》中有记载的话,那么理所当然会被供奉在神社里。可是出云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找不出这样的神社。” 听我说完,砂村立刻说道:“不,有的。是个小祠堂。因为那里只立了个类似木桩的玩意儿,所以并不起眼。” “是吗?居然有那种地方啊。《出云国风土记》解说书的附图里似乎没有,那地方在哪儿?” 砂村一时语塞。 “嗯。……这个吗,我也不知道。” “是吗?总之,应该在肥川上游吧。他们应该住在须佐之男打败大蛇的地方。对了,应该在鸟发山附近。” 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或许吧。” 砂村快速地点了点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转而聊起了别的事。 自那之后过了四五天,外甥木谷利一来了我家。 “舅舅,我终于找到津南仪十了。” 利一面带微笑,气势却很足。 “津南仪十”就是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七日和同伴入住松江A旅馆的男性,据我们的推测,他后来又委托某位身份不明的男性X,把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了“大宫作雄”。 “是吗?在哪儿?” “津南仪十”一定是个假名,想到连这个名字都可能跟某个人的真名接近,我就觉得不可思议。 “可以说是灯下黑了。这个人,是警视厅警备科的一位警部补。” 外甥说道。 “警视厅?” “是的。我因为公司的事去了趟警视厅,你猜怎么着,某个办公室门口刚好贴着写了这个名字的名牌。津南仪十可不是个能轻易想到的假名。所以在登记簿上写名字的,一定是某个知道这位警部补名字的人。” “该不会就是他本人吧。” “我直接问了津南警部补。他说一次都没去过松江市。” “是吗?” “因为有大宫作雄的前例在,我就问了津南先生的出身院校。津南毕业于某间私立大学的德语系。然后,我去翻了毕业名簿,和他同届毕业的人里,虽然专业不同……但是,居然有一位舅舅的熟人。” “什么?又是我认识的家伙?” “正是。” 外甥看着我的脸。 “猜猜他是谁?” “这种事我怎么猜得出来。到底是谁?” “长谷藤八哦。” “什么?” 这次轮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外甥的脸。 “我曾经听舅舅提过长谷藤八,说他是一个经常对古代史发表奇妙见解的人。” 我呻吟了一声。之前的“大宫作雄”是真实存在的,“津南仪十”也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前者是砂村保平的大学同学,后者是长谷藤八的大学同学,而他们两个又都是我的朋友。 “登记簿上的两个名字,都跟舅舅认识的人有关。这两人的交叉点可是舅舅呢。” “你想说,我很可疑?” “开个玩笑。不过站在旁人的角度,确实会这样怀疑。” 虽说是个玩笑,但的确令人不可思议。 “假设那个人真的认识津南仪十,那么很有可能是与他同年毕业的大学同学。那年所有专业加起来,总共有六百五十三名大学生毕业。也就是说,那个人很可能是这六百五十三分之一。并且,其中可能性最高的是津南先生就读的德语系,再来就是专业不同,但认识津南先生的人。” “认识津南的可不只有他的大学同学。” “你说得对。但照这个思路走,范围就会无限扩大,根本无从查起。举个极端的例子,有人很可能只是偶然经过一户人家,就把门牌上的名字拿来用了……基于这些考虑,我又一次找到了津南警部补,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长谷藤八的人。津南回答说不认识。既然专业不同,不认识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津南仪十这个名字过于特殊,所以对方只记住了名字。” “嗯,嗯。” “于是,我又想起一件事,就是津南仪十在两个月后把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大宫作雄的动机。我们之前的想法是,他本人借了熟人的名字,害怕事后追查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拜托别人修改。但是,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联想到津南先生就职于警视厅这件事,或许正因为对方是警察,所以才觉得危险吧。” “那么,那个在登记簿上写下津南名字的男人,就是汤村温泉那起白骨碎尸案的凶手喽?” “这一点还不清楚,但似乎脱不了关系。所以,我猜是这么回事。那个人不小心借用了津南先生的名字,却又想起对方在警视厅工作,便急急忙忙拜托关系亲密之人,将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大宫。然而,那个人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登记簿的副本居然被送到了当地的警察署,津南的名字因此保留了下来。当然,普通游客原本就无法知道这一层。” “你的意思是,在登记簿上写下‘津南仪十’的人,是长谷藤八?” “我可没这么说。但他有几百分之一的嫌疑。” “嗯,按照你的逻辑,两个月后,将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大宫作雄’的就是砂村喽?” “不,那可不一定。我跟舅舅都认为两个月后去A旅馆完成改名工作的是另一个人,实际上,也可能是同一个人。旅馆的女佣因病去世,没法问清楚那人的长相,有点可惜……但是,舅舅,同时认识津南仪十和砂村保平的是长谷藤八。如果,长谷藤八知道砂村先生的同学里有一个叫大宫作雄的人,那么他就同时掌握了津南和大宫两个名字。” “喂,你等等。” 我打断了外甥的长篇大论,盯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白骨碎尸案发生的时间,是在昭和四十年的晚春至秋天(当地警署的推测)。‘津南仪十’入住A旅馆是在同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将登记簿上的名字改成‘大宫作雄’的人于两个月后入住A旅馆,也就是同年的七月末。旅馆已经把登记簿原件和副本统统烧毁,所以无法看到笔迹。但无论如何,两人入住的时间都在‘晚春至秋天’这个时间段内。尤其是‘津南’,他入住的时间是五月二十七日,应该在凶案发生之前。并且登记簿上显示,那时和他一起入住的,还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同伴。(旅馆登记簿不写详细姓名,只写随行人一名是常见的情况)如果,那名女性就是白骨碎尸案的被害人,那么五月二十八日早晨,两人离开松江的旅馆后,‘津南’就动了手。从时间线来看,这一切都很合理。只是,‘晚春至秋天’这个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实在过于宽泛,但尸体毕竟弃置了一年以上,已经化为白骨,很难推测出准确的死亡时间,当地的顾问法医考虑到误差,才不得不把时间范围拉长。 “但无论是‘津南’还是‘大宫’,都跟长谷藤八没关系。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昭和四十年三月的时候,长谷因抢劫罪在九州被捕,被判三年有期徒刑,一直在九州的看守所服刑。” 外甥利一听完我的话后,语出惊人。 “舅舅,长谷藤八没在九州的看守所服刑。” “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惊讶地反问。 “我拜托津南仪十警部补询问了法务省的矫正局。当然,我没有跟他说案件的事。询问的结果,长谷藤八确实有四次前科,但昭和四十年以后的服刑记录里,别说九州了,全国任何一个地方的看守所,都找不出一个叫长谷藤八的人。” “但,这是长谷藤八的妹妹路子小姐……” “只是他妹妹的片面之词吧。除了听他妹妹说过之外,还有其他客观证据吗?” 被外甥这么一问,我只好回答没有其他证据。因为出自长谷藤八亲妹妹之口,我跟砂村便自然而然信以为真。以当事人会感到羞耻为由,阻止我们给在九州服刑的长谷藤八寄信的,也是路子。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路子美丽的脸庞和她眼中蓄满的泪水,摇了摇头。连砂村也对路子的谎言深信不疑。 “为什么路子要对我们撒这样的谎呢?” 我喃喃自语,半是在问自己。 “很令人费解吧。光听舅舅的说法,我也搞不懂为什么。” 莫非碎尸案的凶手就是长谷藤八,妹妹路子知道了真相,在包庇哥哥。……根据外甥的推理,真相似乎就是如此。 “怎么样,舅舅。这几天跟我去一趟出云吧。” 外甥一边观察我的脸色一边说道。 “出云?” “舅舅还没去过吧。现在看来,我们必须为舅舅的第二专业做一次实地调研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来做你的向导。” 我不是不明白外甥的意图,因此也有点动心。 “是吗?那干脆去一次吧?” “你可别反悔。坐飞机的话,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到米子机场。” “把砂村君也带去吧。他也没去过出云呢。” “不,下次再带砂村教授去。这次先瞒着他,也请不要跟他说我的推测。” 我看着外甥的脸,点了点头。松江登记簿上用来替换“津南仪十”的“大宫作雄”,实际上是与砂村同年毕业的大学同学。我们虽然没有理由怀疑砂村,但这件事,连同津南仪十与长谷藤八的关系,或许会给他的心灵蒙上阴影。外甥利一之所以不让砂村同行,大概也是基于这层考虑。 外甥回去之后,我越想越心惊。昭和四十年三月后,假设长谷藤八没有被九州警察扣押,也没有在看守所服刑。那么当时,他到底在哪儿呢? 听说,他现在正在九州的某个地方和逃离夫家的河野启子同居,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那么,他们现在又在哪儿呢?不过,仔细想想,这一切也不过是路子的一面之词。除了一周前,砂村通过路子,收到长谷藤八的信。 [book_title]9 两天后,我和外甥利一踏上了出云的土地。 松江的A旅馆位于宍道湖畔。但我们只在外面看了看,没有进去。即使现在去,也无法解开“津南仪十”和“大宫作雄”之谜。这全怪此时此刻跟我在一起的“木谷利一刑警”当时没有好好调查。不过,汤村温泉树林里的白骨碎尸被发现是一年之后的事,那时外甥已辞职上京,并不知道这起案件。外甥现在之所以对调查如此热心,大概也是出于一种内疚心理。 我们先坐出租车从松江出发,往南去了八云村的八重垣神社。十一月末,飞机上坐着许多新婚夫妇。“八云立,出云八重垣”的八重垣神社更是挤满了求取姻缘的新婚夫妇。我总觉得,三年前在松江旅馆登记簿上写下“津南仪十”的人就在其中,正和女伴在神社内散步。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身影与长谷藤八和河野启子重叠在了一起。 接下来,我们前往的是熊野神社。驶过平坦的田野后,道路渐渐变狭窄,将我们引入山谷。四周遍地都是村庄。眼前的路还是水泥路,之后便是泥巴路。田里的庄稼已被收割完毕,山上枫叶正红。神社前流淌着一条小河。走过桥时发现,河边并排的樱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们穿过楼门,往神殿走去。 相传,熊野大社供奉的是须佐之男。但《出云国风土记》里却称之为熊野加武吕乃命。出云国造神贺词称之为加夫吕伎熊野大社、栉御气野命。这些神社在记纪文学里是没有记载的。学术界通常将“栉(kushi)”解释成“奇”。但我并不赞同。我认为“kushi”是“kushifuru”(日向的槵日山)的“kushi”。应该是古代朝鲜语。将“kushifuru”(《日本书纪》写作槵日)一分为二,“kushi”就变成“栉”,“furu”变成“布都”(《古事记》)。本居宣长在《古事记传》里写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说:“布都为对物无所留念,彻底断离之意。”“furu”在朝鲜语中意为“火、村”,后变作“牟礼”这一日本地名。纪伊的熊野坐大神被供奉在东牟娄郡并非巧合,“牟礼”与“牟娄”出自同一词干。“kushi”在古朝鲜语中指代的是“有山的土地”。“古志”(越后)国的名称由此而来。有人将“御气野”解释成“御食”从而与谷物挂钩,我认为这种解释也有问题,比起解释成农耕,解释成狩猎更加合理。 我透过出租车的车窗,观察了一下坐落在天狗山(熊野山)山麓某个集市的地形。天狗山高六百一十米,相传是熊野神社原本的坐镇之地。翻过大原郡海潮乡(《出云国风土记》)对面的山岭时,又特意停下车,俯瞰了一遍。集市位于狭窄的山谷入口处,现在的熊野神社位于宫内(地名)一带,那附近也是峡谷。我问过熊野神社的神主,对方说,熊野神社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保留着射猎山中野兽的古老仪式,神主也有将这种仪式推广至全国的想法。当听到这番话,看到被崇山峻岭包围着的村落时,我更加坚信原先的想法是正确的。“栉御气野命”指的不是农耕神。这便是实地考察的好处。 翻过山岭,来到海潮郡。行至中途,道路被一分为二。我们先去了北边那条前往松江的路,路上发现了须我神社。神社前有一条冷清的商业街。须我弥命(sugane)的“须我”,其词干似乎出自朝鲜语“suguri”(村主)。Asuka(飞鸟)、kasuga(春日)等地名,须佐、须我、佐我等神名或人名,也是同一词干的派生物。 我在出租车内和神社内向利一讲解了以上知识。本以为他一定会强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没想到却听得格外认真。 到大东町时,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到达米子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半,从松江到这偏僻的山区,半是参观半是赶路,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再加上秋天白昼时间短暂,周围立刻变得暗沉沉的。 “接下来,我们去玉造温泉投宿吧。” 我想去看看制造勾玉的地方,外甥却提议道:“玉造那种大型温泉明天再去,今晚先住山里的汤村温泉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图,立刻表示同意。他是想去白骨分尸案的现场做实地调查。 从大东町到木次町,一路向南行驶。在大东,我们看见了铁路,到木次时,又慢慢看不见了。出租车的行驶路线渐渐偏离木次线,开始往西行驶。路虽然是水泥路,却非常狭窄。道路左侧是山,右侧是溪流,透过一排排杉树,可以看见黑乎乎的水面。沿途看不见住家的灯光。 汤村温泉虽然位于偏僻山区,到达时却看到了明亮的灯光,不由松了一口气。旅馆只有五六家,我们尽可能挑了最大的那家。《出云国风土记》中将此地称为“漆仁川边之药汤”。泡完温泉后,我与外甥一边吃着野菜和山女鳟做成的菜肴,一边推杯换盏。心里想的却是找机会向上菜的女招待询问案件的事。 然而,关于两年前被发现的那具白骨碎尸,女招待和旅馆的人知道的并不比我们多。从旅馆所在地沿公交车行驶的道路往北走一公里,然后登上东侧的山坡,翻过尾根后就能看见一个山谷,案发现场就在山谷之中。现在这个季节,山里的树都掉光了叶子,草也枯萎了,正是爬山的好时候。热情的女招待说要带我们去那儿看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尸体的下半部、腰部以及半边的手骨依旧没有被找到。 “凶手是个男的,死者应该是女的。大概是一对中年男女吧。案发前,这里的温泉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吗?” 我含糊地问道。尸体刚发现时,警察做了细致的询问。可所有旅馆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早就记不清了。警察也一一核查了各旅馆登记簿上的姓名住址,但三分之一都是胡编乱造的。 “男女同行的客人,姓名住址一般都是胡乱写的。” 女招待笑着说道。看来哪里的旅馆都是一样的情况,但住在松江A旅馆的“津南仪十”和“同住人一名”似乎有着其他含义。 我在河水声中入睡,旁边的枕头睡着外甥。第二天一早醒来后,我朝窗外看去。“漆仁之川”(斐伊川)笼上了一层雾气。这是天亮后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景色。河对岸重峦叠嶂,在雾气中影影绰绰。北面和西面高山夹击,斐伊川被夹在山谷中,自南向北流淌。我和外甥在早饭前走了一回河上的吊桥。 吃完早饭,九点左右时,雾散了。我们在女招待的带领下,爬上一条小坡来到国道上。这里是一处公交车站,仅有一家餐饮店。公交车会沿着国道往南开,翻过山岭后到达三成町,而后折返。 我们走到国道对面,往反方向走去。因部分山麓突出,路并不是一条直线,有若干拐弯处。左侧是河流,马路下是一排排的杉树林。昨天晚上,我们在公交车上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我们沿着山麓登上斜面。到达尾根前要爬一条陡坡,让我感到有些吃力。年轻的女招待和外甥倒是显得不费吹灰之力。这一带果然长着许多杉树。草都枯萎了,走起路来不那么费力。终于,我们到了尾根。原来如此,对面还有一座山。那座山的背后还有好几座山的棱线相互重叠。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深山老林。 “就在这附近。” 女招待下到山谷里,指着一片杉树林说道。这一块地方稍微平坦,周围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草叶变成了黄色,有的枯萎了,有的被折断了。女招待像现场调查人员一般向我们细细地介绍:头骨与身体的骨骼在这边,一只手在那边,两只脚在那边。从谷底向左右看去,两边都被高山的斜面夹击着。狭窄的天空在秋天洁净的空气中变得澄澈透明。鼻尖时不时能嗅到枯草的味道。 “双脚的骸骨被摆成大大的八字形,放在了草地上,对吗?” 利一问道。 “对,听说是那样。” 女招待红着脸回答道。 “两腿的大腿根部、腰部及以上的骸骨却不知去向?” 外甥询问的语气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又变成了当年那名刑警。 “对。” “也就是说,双脚上方什么都没有。稍远一点的地方剩下连着头骨的胸部肋骨。所以,腰部的地方是空白,只有杂草……但是,相当于腰部位置的草丛里却长着三四株低矮的麦秆,并且已经枯萎。” “听说是那样。” 这些情况,我曾听外甥说过。 “这种地方会长麦子吗?离这儿最近的麦田在哪里?” “有好一段距离呢。翻过这座山,往国道的方向走,就在山脚下。不过,有可能是野狗或者猴子什么的动物路过麦田时,麦穗沾到皮毛上,然后掉在这里的。毕竟这地方很少有人来。” 我也从外甥口中听到过这些。 “嗯,不过,还真巧啊。” 外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迈开步子,开始爬来时的斜坡。那时,我本该意识到外甥这句嘟哝真正的含义。 我们和女招待一起翻过尾根,走下通往国道的陡坡。国道上,往返于宍道和三成的公交车正行驶着,白色的车顶在秋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到了国道上,五个骑自行车的初中生成群结队地从马路对面过来。女招待认识这附近的初中生。初中生看见我们俩人,用当地的方言问道:“是去看阿西那了吗?” 女招待笑着摇了摇头,初中生们便踩着脚踏骑远了。 我以为阿西那是一个叫“芦名”的人,但即便是方言,这种说法还是有点奇怪。 “阿西那是什么呀?” 我问女招待。 “阿西那是供奉神灵的祠堂,就在那边。那里供奉着栉名田比卖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差一点被八岐大蛇吃掉,后来被须佐之男救了。” 知道是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后,我表示十分想去看看,催促女招待带我们去。 往回走了不到五十米,就看见了祠堂。它在国道旁靠近山坡的地方。周围生长着杉树,祠堂被木制栅栏围在中间。不,那甚至不能说是一个祠堂。那里只有一根陈旧的木桩,木桩上写着“足名椎命·手名椎命”几个字,墨迹已变淡。如果没有当地人带路,是绝对不可能找到的。即便如此,他们再怎么说也是神话中赫赫有名的大山津见神的儿子、儿媳,居然以如此寒酸的形式被供奉在此处。我有些惊讶,呆呆地望着杉树下昏暗的木桩。 我不知道此地竟然存在足名椎、手名椎的坟墓(此处存疑)。《古事记》中记载,降落在鸟发山的须佐之男看见河流上漂浮着筷子,便顺流而上,来到肥川上游,见到了足名椎夫妇和他们的女儿——栉名田比卖。学术界认为,鸟发山就是现在的鸟上山,所以足名椎夫妇的住处应该在东南边的横田地区。我也同砂村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道光炸裂开来。那时,砂村确实说过,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里“只立了个类似木桩的玩意儿”。砂村说的不就是我眼前看到的这幅景象吗?——没有亲自到过这里的人绝对说不出那样的话。更何况,任何一本岛根县观光手册都不会有关于这所祠堂的描写。 砂村,曾经来过这里。但他却声称自己一次都没去过岛根县,也不知道这所祠堂究竟位于何处。——是了。事到如今我才想起来。那时,砂村一时口快,不小心透露出足名椎、手名椎的祠堂就在出云。人一旦知道某件事,就容易在不经意间说出口,这种情况很常见。说完那句话后,他虽然立刻摇头,并回答自己不知道祠堂的具体位置,但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种后悔的情绪,好像在说:“糟了,说漏嘴了。” 砂村明明来过这里,为什么却坚称自己一次都没到过出云?难道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曾来过出云? 我理所当然地联想起对面山谷发生的白骨碎尸案。“大宫作雄”大学时代的同学不正是砂村吗?正如长谷藤八不小心在A旅馆的登记簿上写下大学同学的名字一样,两个月后,前来更改名字的砂村,会不会也出于同样的心理,将脑海里浮现的大学同学的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呢?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长谷藤八与砂村保平,在我的眼中变成了两个越拉越近的影子。 当我想起长谷藤八那苍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疯狂的眼神和古怪的性格时,我渐渐明白了外甥在谷底的喃喃自语。“不过,还真巧啊。”他口中的“真巧”,是对案发现场与《古事记》的记载高度重合发出的感叹。 “须佐之男命……杀大宜津比卖神。故,被杀神之身生物。头生蚕,双目生稻种,双耳生粟,鼻生小豆,阴生麦……” 缺失的腰部骨骼也是会阴所在的部位。那个位置,居然长出了麦秆。 此时,我才第一次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把腰部的骨骼拿走。那块骨骼绝不是被山中动物叼走的。凶手正是为了使这个部位的土地“长出麦子”,才把碍事的腰部骨骼,也就是骨盆拿走。 这是《古事记》里记载的女性尸体的神话仪式。它被人在现代社会还原了。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变态的方式杀人。除了长谷藤八还能是谁呢? [book_title]10 令人郁闷的旅行还在继续。外甥利一回到了木次,说是要去警署仔细询问白骨案的情况。我没去警察局,并不是认为自己去了也派不上用场,而是害怕再次听到警察的调查结果。利一说完:“舅舅也该累了,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等我回来。”便把我放在木次站附近的大众食堂,一个人走了。此时已过中午,我却没有食欲。咖啡跟兑了水一样。我整个人像患了感冒,四肢无力,身体微微发热。 我把手肘撑在餐桌上,双手托着脑袋思考着:假设凶手是长谷藤八,那么砂村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他不是帮凶。但是,他却是那个知道了长谷的罪行后,时隔两个月去往松江市A旅馆,将登记簿上的“津南仪十”改成“大宫作雄”的X。砂村不小心用了大学时代关系不怎么亲密的同学“大宫作雄”的名字。他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游览了出云各地。因为砂村包庇了长谷,所以才无法向我坦白自己去过出云。 那么,死者又是谁呢?只能是河野启子了。——昭和四十年三月,长谷藤八并没有进看守所服刑。他真的去旅行了。那时,他必定已经和逃出夫家的启子生活在了一起。所以,妹妹长谷路子也撒了谎,她对我们说启子等到长谷出狱后才跟他同居。迄今为止,我以为砂村同我一样,都受了路子的欺骗,是我太天真了。砂村当然知道真相。他和路子一唱一和,在我面前装傻。在帮助长谷藤八隐藏罪行这件事上,砂村和路子无疑是同谋。 长谷和河野启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真的是九州)同居,但日子却过得不如意。爱情立刻迎来了幻灭。长谷开始最后一次 “漫长的旅行”是在昭和四十年三月(事实上,他在同年的二月还参加了我们的聚会)。杀害河野启子是在五月二十八日之后,这中间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长谷藤八或许对启子的所作所为感到恼怒,又或者是启子的前夫激怒了他。 长谷藤八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他针对古代史的那些异想天开的思考,并非不能说是疯言疯语。正常人也不会因为偷窃数次进看守所。再加上,他被《古事记》操控了身心。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将启子引诱过来,在松江住了一晚后又去了汤村。在那个山谷里将启子杀害,将尸体肢解,再把尸体的下半部分拿走,埋在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只拿走一个部分难免惹人怀疑,所以干脆把半边手骨也拿走,伪装成被山中动物叼走的模样。 长谷在相当于尸体下半身的地面上撒了麦种。麦子——长谷藤八把启子当成了大宜津比卖……须佐之男之所以杀死大宜津比卖,也是因为憎恨她怠慢了自己。长谷借由《古事记》里的杀人仪式,表达了对启子的憎恨。《古兰经》里也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句子,体现肉体性的憎恶。长谷异于常人的性格加上沙漠复仇精神,又加上了日本神话仪式——又或者,他那半是癫狂的脑袋,真的想看到启子的阴部长出麦子?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利一愁眉不展地回来了。 “我去了警署,问了当时的调查员,还见到了负责验尸的顾问医师。那是位上了年纪的私人医生。” 我没有兴趣提问,一直沉默着。身体十分疲倦。 然而到了晚上,在玉造温泉的旅馆里,我忍不住对外甥说了我的推论。外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舅舅,河野启子小姐确实在三年前和大阪海鲜批发商的少东家离婚了,但不久后再婚,现在在冈山过得不错。” 外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调查过了,绝对错不了。” “那么,那具白骨状的碎尸,究,究竟是谁?” “那不是女人的尸体,是男人的。” “男人?” “我最近才察觉到凶手为什么要把一部分尸体从现场带走,并藏起来。我也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没早点注意到这一点……听好了,法医学上依靠骨盆来判断白骨尸体的性别。女性的骨盆较宽,男性的较窄。另外,男性的耻骨呈锐角状,女性呈钝角状。也就是说,对于白骨状的尸体,只有看到了骨盆才能判断性别。但是,那具碎尸缺少的恰恰是骨盆。刚刚,我见到了负责验尸的顾问医师,对方说因为其他骨骼对于男性来说太过纤细,所以才认为是女性。但是,我觉得影响医生判断的大概是现场的那只女式皮鞋。皮鞋造成了某种先入之见。凶手之所以剥光尸体的衣服,拿走随身物品,就是为了让人辨别不出性别。故意留下一只女式皮鞋,也是为了造成尸体下半部分、单边手骨和另一只皮鞋一起被动物叼走的假象。凶手知道按照那里的地形,尸体就算过个两三年都不会被发现,发现时必然已经变成了白骨,所以他才留下了头部和胸部。正常情况下,就算拿掉尸体的下半身,只要看见脸和胸部也能立刻判断性别。所以,凶手相信,那具尸体在完全腐烂成液体被大地吸收前,是不会被发现的。他倒是挺有自信。”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那么,那具白骨,是长谷藤八吗……” “是的。” 利一的眼睛也在向我示意。 “但是,如果那是长谷的话,有些事就解释不通了。”我忍着头痛说道。 “一周前,砂村给我看了长谷的信。砂村通过路子咨询长谷为什么《古事记》里存在大量性器官和身体器官的描写,那封信就是他的回答。长谷在信里比较了《古事记》和《古兰经》。那确实是长谷的笔迹。砂村说,信是前一天路子寄给他的。” “舅舅,那封信附有长谷先生的信封吗?” 外甥思考片刻后问道。 “不,没有。砂村只给我看了信。” “信的最后写了年月日吗?” “没有。” “信的开头是怎么写的?” “因为下雨的关系,近来天气偶有回寒……是这么写的。” “偶有回寒?这句话有点奇怪啊。‘偶有回寒’应该是冬季或者早春使用的句子,一般不会用在十一月上旬。况且,到十一月中旬为止,全国各地的天气都很暖和。正常人不会写‘偶有回寒’吧。” …… “结尾写了些什么?” “好像是……以上便是我的答复。” “这也很奇怪啊。长谷先生跟砂村先生三年没见,这可是一封久违的信。一般人应该会在开头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或者在结尾写‘不日拜访府上’‘请您保重’之类的句子吧。况且,这还是通过路子小姐转交的信,一般也会写‘通过妹妹’这样的话吧。” …… “信纸是新的吗?” 我记得,砂村给我的信纸有一种暗沉的感觉。我以为那是因为长谷住在乡下,只能用粗糙的信纸。但是,现在被外甥这么一提醒,我第一次意识到信纸可能是旧的。 砂村知道我长久以来的疑问,所以保存了数年前长谷的回信。然后在一周前,特意把这封信拿到我家,给我看,目的就是让我以为长谷藤八还活着。说起来,那个时候,砂村确实慌慌张张地把信塞回了口袋。 砂村和路子的计划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长谷为什么被杀?” 我用哀伤的声音问道。 “舅舅,这似乎跟长谷先生三番两次因为无聊的盗窃罪出入看守所有关。另外,还跟一项古代的风俗有关。” “古代的风俗?” “近亲私通。我想那时,哥哥应该在和妹妹通奸。”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了,但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长谷和路子虽然刻意住在不同的公寓,但长谷经常去路子的住处,路子也会去长谷家打扫房间、洗衣服。 “哥哥对自己的性癖无计可施,只好用进入看守所服刑的办法约束自己,不让自己去找妹妹。妹妹深受哥哥的折磨,想要逃跑,但一想到性格偏执的哥哥,又觉得无法逃脱。此时,哥哥恰好结束了第四次服刑,离开了看守所。哥哥‘漫长旅行’的结束对路子小姐而言,意味着地狱生活的开始。” “砂村和路子,大概在长谷出狱前好上了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砂村与路子相对而坐的画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入住松江A旅馆的,是长谷藤八和妹妹路子吗?” “没错。长谷先生在登记簿上写了大学朋友的名字,然后可能告诉了妹妹。路子小姐害怕被人抓住把柄,便慌慌张张地拜托砂村先生两个月后把名字换过来。而砂村先生之所以也用了大学同学的名字,大概以为仅仅是这样还调查不到自己身上。这果然是报应。” “报应?” 我追问道。 “对。那时,砂村先生受路子小姐所托,和他们一起去了松江。当然,他们没有住在同一家旅馆。所以,砂村先生前后来了两次出云。我猜想,第一次出云之行时,砂村先生从松江一路尾随兄妹二人到了汤村,最后在那片树林里杀害了长谷先生。那只女式皮鞋,大概是路子小姐的旧鞋。用来分尸的锯子和菜刀,应该放在大型男式行李箱里。长谷先生的衣物,应该被塞进两个人的行李箱里带走了。现场刚好是《出云国风土记》记载的地方,这固然有偶然的因素,但那大概也是长谷先生想去的地方。舅舅,那个,麦子的事。我觉得还是偶然,是动物或者风不经意间把麦种带到了那儿。” 我们回到东京后的一个月,砂村保平和路子在吉野山中殉情。那时,我想起了《古事记》中的一章。 “其尸有蛆满布。于其头有大雷居,于其胸有火雷居,于其腹有黑雷居,下阴者有拆雷居,于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于左足者有鸣雷居,右足者有伏雷居……” [book_chapter]奇怪的被告 [book_title]1 案件看似十分单纯。秋天的某个夜晚,六十二岁的放贷人在家中被二十八岁的男子殴打致死。犯人逃跑时抢走了老人的手提保险箱。逃跑途中,犯人损毁保险箱,从二十二张借据中抽出五张,然后把保险箱扔在灌溉用的蓄水池中逃走。 东京西郊正在修建宅基地,那一带一半的土地还是农田。 年轻的律师原岛直巳被所属律师会委任为被告的援助律师时,他对案件完全提不起兴趣,几乎想拒绝。他手上有三个案子(均是私人委托),非常忙碌,原本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但律师会的事务长却对他说,这个案子实际上被律师会的其他律师接过,但对方染上了急病,不得已退出辩护。距离公审时间不多,法院也很为难,拜托他尽可能接下。随后又小声加了一句,案子很简单,随便应付一下就成。 援助律师,当然指的是国家分配给无法委托私人律师的被告人的律师(《宪法》第三十七条第三项)。《刑事诉讼法》规定,被告因经济因素或其他原因无法委托律师时,法院必须根据其申请,配备援助律师(刑诉法第三十六条)。辩护费由国家承担。 正因如此,援助律师的辩护费少得可怜,行程忙碌的律师不愿意接。律师会通常会按照顺序将法院的指派任务分配给旗下律师。当然,接不接是个人的自由。但考虑到被告人权益的人道主义公益性和《宪法》的规定,也不能完全拒绝。所以,案子自然而然就转到一些年轻律师或者不那么忙碌的律师手上。 律师与被告人对援助律师制度都是怨声载道。原因在于辩护费太低。援助律师想赚钱就必须以数量取胜,如此一来,难免顾及不了辩护的质量。被告方则认为援助律师不够热情,只会为了完成任务做表面辩护。 如此恶评之下,或许是为了“挽回形象”,最近援助律师的工作态度有所转变。 在律师看来,如果案件本身有趣,即使没有报酬或者需要自掏腰包,也会主动请缨。换句话说,这是良性的虚荣心在作祟。但如果案件本身平庸,那么潜意识总是避免不了考虑“以量取胜”。由于手上接了好几个援助案件,律师不得已在开庭前匆忙阅读诉讼记录;在法庭上第一次见过被告人,便强迫自己慷慨激昂地为之辩护。此类歪风虽然暂时得到了遏制,但只要辩护费一日不涨,便一日无法根除。 这次的案件也是如此,被告人植木寅夫因涉嫌杀害放贷人山岸甚兵卫被起诉。律师会事务长之所以对原岛直巳说“案子很简单,随便应付一下就成”,也是基于这种沉疴旧习。 原岛首先阅读了案件起诉的相关资料和搜查记录,从中获得了以下信息。 被害人山岸甚兵卫原本拥有大量土地,后将其出售给土地公司,用一部分钱在另一地区建了一栋二层别墅,用剩下的钱做起了小额金融业务。距今已有十多年。甚兵卫没有子嗣,妻子也于三年前去世,过着独居生活。 别墅的二楼租给了一对夫妇,夫妻二人都是小学教师。爱财如命的甚兵卫之所以以低廉的价格将房子租给这对夫妻,是因为看中那位小学教师柔道二段的本领。换句话说,是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 独居老人这么做并不奇怪。但山岸甚兵卫作为资深的放贷人一向对借贷人残酷无情。借贷人大多是新开发区的小商铺。新开发区虽然位于民营铁路沿线,但人口不算多,因此,店铺的生意并不算好。所以,自然而然会出现一些明知是高利贷,还要向山岸甚兵卫借钱的人。有些人债台高筑,最终破产。其中甚至有人拿退休金开店,最后却被甚兵卫以担保为由夺走店铺连带地皮。同一铁路沿线的其他地区,也生活着许多被甚兵卫压榨的人。 甚兵卫知道除了小偷,还有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出于警戒的目的,才“雇用”了二楼那位擅长柔道的小学老师作为“保镖”。 然而,那对小学教师夫妇却接到了老家母亲病危的消息,于十月十五日回乡省亲。凶案发生在十八日。 十九日早上,甚兵卫的尸体被邻居发现。当时,入口的门敞开着(其他的防雨门全部呈关闭状态),那人因为有事找甚兵卫,就从入口进到里侧的土间,发现甚兵卫脸朝下躺在隔壁八叠[榻榻米的量词,多以此计算房间大小。]大的房间,叫他也没有反应,便通知了当地警署。 尸体的解剖结果显示,死因是后脑遭受剧烈殴打导致的脑震荡和颅内出血。后脑巴掌大的一块头盖骨整个塌陷了下去(骨骼扁平化状态)。致命伤仅是头部遭受的攻击。因甚兵卫呈向前卧倒、匍匐前行的姿态,他很可能被人从后面突然袭击,倒地后又用双手和膝盖向前爬行了一会儿,最后才断气。 根据胃部食物的消化状态,可推测死亡时间在晚饭后三小时左右。自己做饭的甚兵卫通常在六点左右吃晚饭。因此,行凶时间应该在九点到十点。这与解剖医师推测的死亡时间几乎一致。 接下来是屋内状况。房间内部几乎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但隔壁六叠大的房间里,甚兵卫放置手提保险箱的壁橱被打开,金属制的黑色手提保险箱不翼而飞。保险箱里放着甚兵卫从借贷人手里拿来的借据和其他文件。 褥子铺在地上,棉被掀开了一半,枕头和褥单上残留着褶皱,但却并不凌乱。这说明甚兵卫曾经睡下,却中途起身去了八叠大的房间。甚兵卫习惯晚上九点就寝(二楼小学教师夫妇的证词)。 从入口的门从里侧被打开可看出,甚兵卫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门原本被人用橡木制的门闩斜斜地顶住,后来门闩被取走,斜靠在旁边。能从里侧开门的除了甚兵卫别无他人,所以他一定亲自开了门。 也就是说,某人上门拜访,甚兵卫就把那人领进了家门。一个如此小心翼翼的人,居然会在睡下后特意起身,在晚上九点多将人请进家门。由此可见,甚兵卫一定认识那人,并且相当熟悉。 山岸甚兵卫没有什么桃色绯闻。年龄虽不算太老,但不知是因为性格,还是因为吝啬的关系,年轻时就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因此,晚上九点左右的来访者恐怕是男性。 邻居说九点左右没听到有人敲门,或是喊甚兵卫开门的声音。甚兵卫睡在里侧房间,并且刚刚入睡,想在房门外把他叫醒,必须发出相当大的声音。邻居之所以没听到,是因为叫醒他的很可能是电话铃声。甚兵卫睡在六叠大的房间里,房间角落的茶几上正好放着一台电话。 凶手先给甚兵卫打电话,跟他说过一会儿要上门拜访。所以,甚兵卫才会把外门的门闩撤掉,等他上门。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手提保险箱的丢失间接锁定了凶手身份。保险箱里有甚兵卫回收的高利贷借据、支付利息后的更换凭证和期票。凶手不仅知道保险箱里放着什么东西,还知道保险箱的位置。换句话说,凶手的目的是夺走保险箱内的借据、期票等票据。警方搜查时,在佛龛下发现了十五万日元的现金。然而现场痕迹表明,凶手并没有寻找过这些现金。 到了这一步,凶手的身份呼之欲出。果然,警察在案发两天后,就迅速逮捕了植木寅夫。那是因为负责走访的调查员曾听中村家的男主人说过,当天晚上九点左右,他在厕所解手时,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男人急匆匆地往甚兵卫家走去,那个男人的身影很像车站附近中华荞麦面店的老板。 植木寅夫在民营铁路沿线的R车站开中华荞麦面店。他三年前在这里开店,却在第一年的时候购入少量相邻的土地,进行了店铺改造。改造的原因并非因为生意兴隆,而是因为同行在附近开了店,出于一种竞争心态。植木原本期待整洁宽敞的店面能吸引更多客人,结果却事与愿违,客人反而比以前还少。人们似乎更愿意光顾原先狭小的店铺。为了购买土地和扩张店面,他向山岸甚兵卫借了高利贷。 被商业判断失误和高额利息逼入绝境的植木寅夫日渐消瘦。尽管如此,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附近的住宅便会增加,车站的人流也会多起来。不管怎么说,店铺都位于车站的黄金地段。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咬牙坚持。然而,高额利息带来的压力却超出了预期,让他没有余力期待未来。他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一直在东京都内的旧书店工作,却涉足了自己并不擅长的领域。 与山岸甚兵卫结下孽缘的植木寅夫两年来都活在痛苦之中。甚兵卫的催收十分严苛,不容半点拖欠。他记不清自己重写了多少次借据。时至今日,利息已滚成本金的四倍,欠债金额变成了七百五十万日元。山岸甚兵卫认为植木寅夫已经没有偿还能力,便提出要回收植木名下全部土地和店铺,用以抵销债务。两人因为这事起了冲突。人们都说,植木憎恨甚兵卫,迟早会打死那个老头儿。 [book_title]2 许多人都和植木寅夫一样憎恨着山岸甚兵卫。单从这点看,许多人都有犯罪动机。但这些人成为嫌疑对象之前,还需要满足以下条件。 当晚九点至十点没有不在场证明、与被害者认识、知道租住在二楼的小学老师回乡省亲、对被害者家中布局了如指掌,考虑到被害者后脑部受到的攻击,还必须具备一定体力。 现场没有发现能够锁定凶手的指纹。除了甚兵卫的指纹外,还存在大量其他指纹,但都不够清晰。唯一清晰的指纹属于租住在二楼的小学教师夫妇,但他们夫妻远在九州乡下,具备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许多人因为借贷事务拜访过甚兵卫,不清晰的指纹应该属于这些人。所有的指纹都很陈旧。 凶手没有留下凶器或其他物品,也没有可疑的鞋印。土间的地板是混凝土的,所以很难留下鞋印。凶器有可能是支撑外门的门闩,但门闩太细,与整块头盖骨塌陷下去的伤口不相吻合。门闩上也只发现了甚兵卫的指纹。 甚兵卫的伤口没有出血。头上几乎没有头发,是个光头。所以凶器上应该没有沾染血迹或者毛发。 后院的屋檐下堆放着用作柴火的松木。这一带没有引进天然气,家家户户都用液化气。甚兵卫则出于务农时的习惯,喜欢用柴火烧灶。木柴大体呈三角形,单边直径四厘米左右。如果用这种木柴连续击打头部,很可能造成扁平塌陷的伤口。 那堆柴火共有三十多根,调查员检测了上层的十几根,但由于木头肌理十分粗糙,很难采集到指纹。并且,木头上也没有发现血迹或者毛发。 原岛姑且将尸体状况和现场情况收入脑中,转而看起了已被逮捕的植木寅夫的供述概要。 “自从两年前,我向山岸甚兵卫借了高利贷之后,就一直饱受他的折磨。最近,他提出要拍卖我抵押的土地和房子。这些地和房子是我用自己存下的第一笔钱买来开中华荞麦面店的。中途,我向甚兵卫借钱扩张了门面,生意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再加上甚兵卫时时刻刻的逼迫,让我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再这样下去,我只有带着妻儿自杀这一条路可走了。但在死之前,我打算杀了可恶的甚兵卫。为了帮助那些和我一样忍受痛苦的人,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十月十八日晚上七点开始,我和朋友中田、前田、西川在离车站两百米左右的‘万牌庄’打麻将。那个时候店里没什么生意,所以我通常会把店交给妻子,从傍晚开始打麻将。和朋友打了两圈半庄[日本麻将的打法。]后,我发现经常来‘万牌庄’的柴田正站在一旁看我们玩儿,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就对他说:‘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你替我一会儿吧。’柴田高兴地答应了。我离开‘万牌庄’时大约九点。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车站前的公共电话亭,给甚兵卫打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就说:‘关于抵押的事,刚好手头攒了两百万日元,现在就给你拿过去,希望可以暂缓拍卖。另外,我还想谈谈今后的事,想跟你见一面。’甚兵卫开始说:‘我刚睡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后来,他可能也想早点见到钞票吧,就改口说:‘那快点过来,我等你。’ “从车站到甚兵卫家要走一公里左右。那条路非常偏僻,离开居民区后,中途是水田和旱田,还有两个灌溉用的蓄水池,我一个人也没有碰到。甚兵卫的房子在一处居民区里,那里有十二三户住家,但因为远离马路,所以我也没想到会被人从厕所的窗户看见。那个叫中村的,平时会来店里吃荞麦面。 “跟电话里说的一样,甚兵卫把外门打开,正在等我。我知道住在二楼的小学教师夫妇早在三四天前就回了九州。那位老师也经常来店里吃中华荞麦面,我听他提起过这事。 “我先绕到甚兵卫家的后门,从屋檐下堆积成山的柴火里抽了一根称手的,然后抬头看了眼二楼。二楼的防雨门紧闭,透过门缝看不见灯光。看来,那对教师夫妻的确回九州去了。 “我回到正门,从打开的外门走到土间,说了声‘晚上好’,甚兵卫就从里面出来了。那时,我把握着柴火的右手藏在了腰后。甚兵卫正在等我,所以一开始就打开了八叠大房间的电灯。 “甚兵卫坐在房间里盯着我的脸,说道:‘你可真让我好等。’但也许是以为我身上带着钱,他的心情并不坏,又微笑着催我快进来。我没有进去,站在土间拖延时间:‘打扰您休息了,刚好筹了两百万日元拿过来。放在家里怕贼惦记。’甚兵卫说:‘先进来吧。’从房间角落拿出了两个坐垫。我的右手还攥着柴火,心里暗暗叫苦,但还是把柴火藏在身后进去了。坐下时,迅速把它放在了背后。我担心柴火被发现,想赶紧切入正题。‘我带钱了,给我写张收据吧。’边说边从口袋拿出事先用报纸包好的钞票形状的包裹。甚兵卫说:‘既然如此,我去拿写收据的纸。’然后起身,往隔壁六叠大的房间走去。我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便站起身,抓着柴火朝他光秃秃的后脑勺狠狠地打了一下。甚兵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向前倒下。我又用柴火给他后脑勺来了三下,他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想把现场布置成强盗入室抢劫的样子,便把两个坐垫放回了墙角原先的位置。 “然后,我去六叠大的房间找手提保险箱。那东西放在壁橱里,壁橱的拉门已被打开。我一想到折磨自己的借据放在里面,就恨不得立刻把它撕碎扔掉。我尝试打开保险箱,却不知道密码,于是决定带着它逃跑。我跑出门外,绕回后院,把柴火放回那堆木柴上。由于天色太暗,我也不知道具体放在哪个位置。这一连串行动花了大约三十分钟。 “我抱着保险箱钻进路边的草丛里,想把它打开,但解不开密码锁,于是从附近找了块大石头,对着密码锁砸了下去。锁坏了,保险箱的盖子也开了。我开始找里面的借据。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了‘植木寅夫’几个字,便把它拿了出来。我想顺便帮帮其他人,就又随手抓了五六张借据放进口袋。然后盖上坏掉的保险箱,把它扔进了右边的蓄水池。离那儿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家保险公司,我走到保险公司的后广场,掏出火柴,把口袋里的借据付之一炬,又用鞋子把灰烬踢开。 “后来,沾满泥水的保险箱被人发现。从警察那里听说我的借据也在那堆湿透的借据里时,我很惊讶。警察说,甚兵卫的账簿里有一笔钱借给了一个叫猪木重夫的人,但保险箱里却没有他的借据。所以,或许是我在昏暗的月光下,把‘猪木重夫’误认成‘植木寅夫’了。那时我太亢奋,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处理完一切后,我回到‘万牌庄’。四个朋友还在打麻将,我看了大概十分钟,最后中田一个人赢了。这把后,柴田就不玩了。我上台打了一桩。谁也不知道我杀了人,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大概是因为甚兵卫太该死了,杀了他我也没有产生多少负罪感。 “那晚睡得很好。借据已经烧了,甚兵卫也没有子嗣。想到债务就此一笔勾销,我反而高兴了起来,心情十分舒畅。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放高利贷的山岸甚兵卫被杀了,附近议论纷纷,但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私下都在骂甚兵卫‘活该’‘遭报应’。我听后放心了不少。 “两天后的白天,我在店里看电视,来了两个警察,说想了解点情况,让我去搜查本部一趟。我平静地答应了,私下却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恐怕瞒不住了。杀害山岸甚兵卫或许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我就决定只要警察询问,便一五一十地坦白。但在被警察发现之前,我还是动过尽可能掩饰自己罪行的念头。” 单看案件经过,真的非常简单。这样无聊的案子,无论是私人委托还是政府指派,恐怕都无法激起律师的兴趣。原岛想,最多争取一下酌情减刑吧。 原岛继续看被告的供述书,却发现被告在被检察官询问期间,推翻了之前的供述,包括对警察和最初对检察官的部分供述。他主张,自己与山岸甚兵卫被杀案毫无关系,之所以认罪,完全是由于警方的威逼利诱和精神性拷问。这让原岛颇感意外。 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特别是犯下杀人重罪的被告,为了求得一线生机,经常会耍这样的手段。 原岛读完被告的自供,第一印象便认为植木寅夫绝不冤枉。这份自供没有强迫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犯罪嫌疑人在主动坦白。另外,警方写的实地勘验报告也与自供完全一致,很难相信,这是在警方强迫下进行的自供。 但是,植木寅夫在面对检察官时,又说了如下证词。 [book_title]3 “十月十八日晚上七点开始,我一直在‘万牌庄’和中田、前田、西川打麻将。打完两圈半庄后约莫九点钟,柴田替了我一会儿。这和之前说的一样。我用车站附近的公共电话给山岸甚兵卫打电话,跟他说接下来找他谈抵押物的处理问题,他答应会起床等我。所以我就离开电话亭往他家走。这些都是真的。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和我之前在警局说的不一样。 “我从来没在电话里对甚兵卫说筹到了两百万日元,要给他送去。我根本不可能筹到两百万日元。警察却一直缠着我,说:‘你要是不说钱的事,是不可能让睡下的甚兵卫起床等你的。他一定会说,有事儿明天再谈。一定是你骗他会带两百万日元过去,才让他心甘情愿开门等你。然后,你就把伪装成两百万日元模样的东西塞到口袋里,去见山岸了吧。’原来如此,依照甚兵卫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没钱的话是万万不会等我的。我意识到这是旁人的正常想法,便顺着警官的话答道:‘对,您说得没错。’ “我在电话里对甚兵卫说的是:‘抵押物的处理先缓一缓吧。土地和店铺被回收的话,我们一家老小就没法生活了。请你体谅这一点。另外,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现在可以过去找你商量吗?’甚兵卫回我:‘拍卖抵押物并非我的本意,看你实在还不上钱了,没办法才这么说的。你要是有什么好法子就说说看。我把外门打开,你过来吧。’ “接着,我就走到了甚兵卫家附近。但我其实并没有想到什么良策,只是因为太担心土地和店铺被收走,打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但一想到倘若见到甚兵卫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会让他更加生气,就不敢进他家门了。我在那附近徘徊了三十来分钟,最后还是决定打道回府。 “现在回去,麻将必然还没散场。以我现在的心情,也实在没有看别人打牌的兴致。所以就走到保险公司的后广场,在附近一边溜达一边思考。那是条乡间小道,又是在晚上,所以没碰到什么人。 “前后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回到了‘万牌庄’。因为四个人打的是半庄,所以才打了一半。柴田不玩后,我就加入了。毕竟我没有杀人,所以其他四个人说我神情淡定也是正常的。妻子之所以说我那天晚上睡得好,也是因为我没做什么亏心事。身体累了自然睡得沉。 “我说的全是真话。下面我会解释为什么在警局时说了假话。 “我最初对警察说不是我干的。但警察却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审讯室,对我说:‘快招吧。你怎么狡辩都没用,已经找到证据了。我们在两个蓄水池中的一个里,发现了被你偷走的手提保险箱。密码锁被砸坏了,箱子里有二十二张湿透的借据。你那张七百五十万日元的借条也在里面。然而,我们和甚兵卫的记账簿比对后发现,少了五张借据。其中应该有一个叫‘猪木重夫’的。之所以你的借据留在箱子里,而猪木的却被拿走,是因为那时天色太暗,你把‘猪木重夫’误认成了‘植木寅夫’。毕竟两者的写法十分相像。’ “警察又问:‘你认识那附近一个叫中村是也的人吗?’我答:‘那人是店里的常客,经常来吃中华荞麦面。’‘那么,对方也知道你的长相?’‘应该很清楚。’听我这么答,警察立刻露出一种胜利者的表情,耐心地劝我:‘中村是也在那晚九点五分左右,从厕所的窗户看见你急匆匆地往山岸甚兵卫家走。你大概没注意到吧。中村清楚地目击到你的样子,并且做了证。你死心吧,别再狡辩了。我们有手提保险箱这个物证,又有无懈可击的证词。警方也单独调查了你的杀人动机,觉得情有可原,值得同情。像个男人一样坦白吧。那样的话,我们会向检察官求情,让你免于起诉。你也能早点从这儿出去,和老婆孩子团聚,踏踏实实做生意。’ “我想,既然有人看见我往甚兵卫家走去,那么无论我怎样辩解警察也不会相信。况且,对方也承诺只要按他们的意思招供就能免于起诉,那就照办吧。于是说:‘是我干的。’ “警察们喜上眉梢,又是给我递烟,又是请我吃炸虾盖饭。之后,我按照警察的意思供述了犯罪经过。甚兵卫家的手绘图,也是在警察的引导下画的。 “首先是凶器,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好。警察说:‘你看,不是有种东西用作煮饭的燃料嘛。’我说:‘我用煤打了甚兵卫。’警察说:‘笨蛋,那玩意儿能打死人吗?是长的,从山上砍下来的,大概那么长。’边说边用双手比画长度。啊,我意识到他说的是松树砍成的柴火,就说:‘是柴火吗?’‘对,你用柴火给山岸光秃秃的脑袋来了一下。’他又问,‘你把柴火放哪儿了?’ “我不太清楚柴火的位置,说:‘厨房的角落。’警察恼了,说:‘不是那个位置。是能淋到雨的地方。雨水滴答、滴答落下来的地方。’他说‘滴答、滴答’的时候带着音调,像是在唱歌。我说:‘后院的屋檐下。’警察笑着说:‘答得好。’ “然而,审讯记录和供述书却不会写这些。上面写的是:‘我事先知道甚兵卫家后院的屋檐下堆着松木柴火,就先去了后院,挑了根称手的柴火握在右手。绕回正门,发现门开着,说了声晚上好就进去了。’这么一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意思又差不离,所以我才会在自白书的最后写:‘已听取上述速记内容,与事实相符,特签字按印。’ “作为凶器处理的‘称手的柴火’也是如此,警察把我带到甚兵卫家后院的屋檐下,给我看堆积如山的柴火。问:‘你用的是哪根?’我实际上没有杀人,正为难的时候,他从顺数第二层的位置抽出一根说:‘是不是这根啊,你好好想想。’从大小来看,警察似乎早就盯上这根柴火了。我说:‘应该是吧。’于是它就变成了‘凶器’。可那上面却没有血迹和毛发,当我提出这一点时,警察说:‘幸亏被害人伤口没有出血,又是个秃瓢。要是有外出血,就得从别处找相同血型的血,涂在这根柴火上了。’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样,简直当我不存在。我说:‘上面也没有我的指纹。’警察说:‘柴火的纹理粗糙,本来就不容易沾上指纹。’然后拿包袱皮一裹,那根柴火就变成了‘物证’。 “接着,警察问:‘你和山岸坐在哪个位置,在哪儿打他的?’我被逼得没办法,说:‘我把柴火藏在右手里,对走到外间的甚兵卫说带了两百万日元过来,甚兵卫背对着我,让我进来。我脱了鞋,追上甚兵卫,抄起柴火,冷不防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警察说:‘这不可能。招待客人时,甚兵卫一定会拿出坐垫让你坐下。你说要给他两百万日元,他一定会去隔壁房间拿收据,你就是趁这个时候从背后攻击了他。明明来了客人,他不可能不拿出坐垫。然而现场却没发现坐垫,一定是你行凶后不想让别人看出这是访客所为,才把坐垫放回了原先的墙角。’我觉得烦透了,就说:‘您说得对。’警察说:‘你不能说我说得对,你得把刚才的经过按顺序说一遍。’我就磕磕巴巴地复述了一遍。接下来,警察问:‘你打了多少下?’我说:‘一下。’‘怎么可能一下,一下能把人打死吗?到底多少下?’我说:‘不太记得了,大概六七下吧。’警察的脸沉了下去,‘六七下太多了,打这么多下血一定会喷出来。应该是三下左右,因为你记不清了,就算三下吧。打了三下啊。’语气就像在教小孩儿说话。然后又一个人念念有词:‘用柴火打三下的话,应该会出现尸检报告上的伤口。’ “最后是手提保险箱。我按照警察的吩咐,说了我是怎么从六叠半房间的壁橱里把它拿走,又是怎么在路上用石头把它砸坏,从里面拿出借据。把‘猪木重夫’误认为‘植木寅夫’也是警察教我说的。 “我一开始说,把保险箱扔在了左边靠近车站方向的蓄水池,警察说:‘不对,你再好好想想。’因为那地方只有两个蓄水池,我便更正道:‘那就是右边的池子。’ “那个保险箱上如果有真凶的指纹,就能还我清白。可惜,调查员说箱子被发现时沾满了泥水,无法收集指纹。然而,根据那份在警察诱导下写出的自白书,让箱子沾满泥水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那些据说是在保险公司广场草丛发现的灰烬,我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可能是警察烧了别的相似的纸,造出来的‘证据’吧。纸张已化成灰烬,也无法从上面看出印刷文字或手写文字。 “总之,我被警察的话蒙骗了,他们说:‘只要认罪立马放你回家,也会向检察官求情,让你免于起诉。我们十分同情你的遭遇,想尽可能地帮你。’我一心想早日回家,所以才会中了警察的圈套。 “正因如此,我很早就离开了警方的拘留所,被关到看守所。警察用可怕的表情对我说:‘在检察官面前,你也要重复一遍对我们说过的话。如果有一点差错,别说免于起诉了,我们一定会把你再弄进警察局,好好招呼你。’又威胁我,‘你要是敢在法庭上翻供,我们一定会使出吃奶的力气让你判死刑,在这一点上,我们可是很执着的。’ “我害怕被打击报复,所以才在检察官调查的初期,复述了一遍在警局做的假口供。现在,我知道让我早点回家、向检察官求情都是警察的谎言,所以才下定决心说出真相。” [book_title]4 原岛读了植木寅夫的新证词,觉得被警察逼供的过程多少有夸张的成分,但却未必不是真的。他读完第一份自白书时,觉得极其自然,丝毫没有不合理的地方,但读完第二份自供,却也觉得颇为合情合理。当时,警局内部确实还残留着类似的不良风评。真相如何尚不明确,但律师的心却逐渐偏向了新证词。 《宪法》(第三十八条)规定,经强迫、拷问、威胁获得的证词,或在不当的长期滞留、拘禁后获得的证词,无法作为证据。通过欺诈性审讯(比如共犯明明没有招供,却欺骗嫌疑人已经招供)、利益诱导获得的证词缺乏任意性,不能作为认定犯罪事实的唯一证据。 然而多数情况下,被告主张自身无罪的理由,就是在警局做出的非任意性自供。因此,与自供相互证伪的补充证据就成了犯罪认定的重要因素。补充证据包括物证和第三者证词。按照性质,可划分为直接证据、间接证据。间接证据又叫情况证据。 植木寅夫的案子里,他向山岸甚兵卫借了高利贷后无法还贷,用来抵押的土地和房产也即将被回收,这些都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这些间接证据证明了他具备杀人动机。从犯罪时间上来看,植木寅夫没有不在场证明,他九点左右离开“万牌庄”,回来时不到十点。这一点,打麻将的中田、前田、西川、柴田,还有“万牌庄”的老板、工作人员都可以证明。这也是情况证据,或者说间接证据。 植木离开“万牌庄”后不久,中村是也通过自家厕所的窗户看见了他的身影。但是,中村并没有看见植木走进山岸甚兵卫家将其杀害,只是说看见植木往甚兵卫家的方向走去。这份证词也是间接证据,并非直接证据。 说到物证,就是柴火和蓄水池里捞出的手提保险箱。调查员在现场勘验时发现甚兵卫的手提保险箱不翼而飞,于是抽干附近蓄水池的水,找到了保险箱。但柴火和手提保险箱上都没有检测出植木的指纹。前文也提过柴火上无法提取指纹的原因,警方的调查记录如下: 问:你用什么东西击打山岸甚兵卫的后脑? 答:松木劈成的柴火。就是放进“灶”里烧的木柴。 问:长度是多少? 答:三十厘米左右。 问:从哪儿拿的柴火? 答:山岸家后门的屋檐下堆着木柴。我早就计划着要用这些木柴杀死山岸。 问:所以,你老早就知道那地方堆着柴火? 答:是的。 问:行凶后,你怎么处理柴火的? 答:放回原来的位置了。 问:那么,如果回到后院堆放柴火的地方,你还认得出是哪一根吗? 答:如果有人把它烧了,或者移动到了别的地方,我应该看得出来。 问:第二天接到报警时,警方立刻保护了现场。所以应该还在原来的地方。 答:那么,去了现场应该能认出来。 完全看不出植木在二次供述中提到的联想游戏式的诱导审讯。 警方带嫌犯现场指认时的记录如下: “嫌犯走到山岸甚兵卫后院东侧,看见屋檐下堆放的三十五根松木柴火,立刻指着顺数第二层的一根木柴说:‘就是它,就是用它打的。’ “调查员用戴手套的手取出嫌犯指认的木柴,将其放到同样戴着手套的嫌犯右手上。嫌犯将其握在手里两三次,又尝试挥舞了五六下。 “‘就是这根柴火,错不了。长官,这是我用过的东西,凭手感我就知道。’ “嫌犯说完,又向调查员展示柴火侧面松树皮上的节疤。说:‘我记得这块节疤的形状,我把柴火拿在手里时见过。’ “又提议道:‘长官,这根柴火上应该沾着我的指纹,请好好查查。那时,我用力握着它好长时间,右手的指纹一定留在了上面。’ “嫌犯的态度极其配合。” 植木寅夫在调查时表现出非常配合的样子。看上去甚至像在讨好警方。 原岛抽时间去了趟警察署,见了搜查科的系长,第一次看到了初期调查记录等资料。自从警方得到了中村是也的证词之后,调查重心基本集中在植木寅夫一个人身上。植木被逮捕后很快认罪,所以警方也乐得轻松,立马把嫌犯移交给了检察院。 “律师先生,听说被告翻供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系长知道原岛是植木的援助律师,所以刻意注意了言辞,但言语间却掩饰不住对植木的愤怒。 “警方绝对没有逼供。当然,也绝没有说过只要认罪就早点放你回家,只要认罪就向检察官求情免于起诉,或者翻供的话就会使出吃奶的力气送你上断头台那样的蠢话。植木一被逮捕,立刻滔滔不绝地坦白了杀人经过。他一边麻利地画山岸家的简图,一边跟我们说自己是怎么进到山岸家同他搭话的,又是怎么把他杀死的。那根用来杀人的柴火,就跟现场调查记录写的一样,也是他本人指认的。他确认了手感,握在手里挥舞了五六下,说错不了,就是它。还跟我们说记得节疤的形状,要我们查查指纹。有些事儿我们根本没问,他也献殷勤似的说了。如果不是真凶,怎么可能说出和现场情况如此一致的证词?” 系长用了“献殷勤”这个词。有些嫌犯为了获得良好待遇,或者早日被送到看守所,会有计划地迎合参与审讯的警察。之后再翻供,反咬一口,说自己之所以认罪,完全是由于警察的逼供。植木寅夫也是如此吗? 或者,假设植木态度迎合——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会不会跟他二次供述中说的一样,是因为相信了警方“早日放你回家”“让你免于起诉”等利益诱导性言辞,为了给警察留下好印象,才极力表现出一副“献殷勤”的样子呢? 公审日期已迫在眉睫,原岛在处理其他诉讼的间隙抽空去了趟看守所,探视植木寅夫。 植木寅夫个子很高,身材瘦弱,长着一张女人一样柔和白皙的脸。眉毛和眼角微微下垂,嘴唇单薄,额头狭窄。他前来迎接援助律师,对为自己提供免费劳动(“当被告人因经济问题无负担能力时”《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一条第一项、第五百条)的原岛表达了感谢和尊敬。 原岛觉得,这样一个长相温柔的男人实在不像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却又隐隐感到那张女人一样的脸下藏着某种残忍与狡猾。原岛见过的被告虽然有数百人,可还没厉害到单凭长相就能判断对方诚实与否。 “我既然接了你的案子,你就必须以客观的态度告诉我一切。否则,我无法正确地为你辩护。” 会见室里,原岛叮嘱道。 “你的第二次供述,说在警察面前的自供都是假的,没错吧?” “没错。那是在警察诱骗下做的自供。” 笔直站着的植木寅夫用铿锵有力的声音答道。 “警方诱导审讯的经过和你二次供述里说的一样?” “对,一模一样。” “警察说,你很配合地说了所有犯罪经过。那根作为证物的柴火,也是你主动向调查员展示的。” “不对。跟我二次供述说的一样,那都是审讯时警察教我说的。” “你在法庭上也能这么说吗?” “当然。” “那么,我们就按照这个方向思考一下辩护策略。” “律师先生。”植木寅夫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有被警方逼供的证据。” “证据?” “对。” [book_title]5 植木寅夫的脸上堆满了微笑。 “这是我昨天晚上睡觉时想到的,所以还没有告诉检察官。一定是神知道您要做我的律师,所以才让我想起来。” “什么证据,说来听听。” “在说我用柴火打死甚兵卫的时候,我听说甚兵卫死在八叠大的房间里,身子朝着隔壁房间,匍匐倒地。于是就自己想象了犯罪经过,说甚兵卫看见我后,闲聊了两三句,让我快进来,我趁他背对我时敲扁了他的脑袋。警察却喋喋不休地说,这不可能,你应该坐了山岸拿出的坐垫吧。行凶后,为了混淆视线,你把坐垫放回原处,把现场布置成强盗入室抢劫的模样。我觉得厌烦,就顺着他说了。但是山岸甚兵卫这个人,绝不会给向他借钱的人拿坐垫。我自己就体验过好几次,其他人应该也是这样。您可以问问其他人。” “那么,房间角落堆着的坐垫,是给哪些客人准备的呢?” “那就是个摆设。一旦拿出坐垫,客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聊下去,所以甚兵卫绝不会给借钱的人拿坐垫。他会尽可能控制时间,好把自己的条件强加于人。聊得时间长了,难免会同情对方。所以,那些坐垫,大概是为与金钱无关的客人准备的吧。甚兵卫的这个习惯,警察是不知道的。” “然后呢,还有吗?” “手提保险箱,我不知道从哪儿发现的。警察说是水里,所以我就想到了蓄水池,一开始说是左侧的蓄水池。警察说,蠢货,反了。我才改口说是右边的蓄水池。这些情况我也在给检察官的二次供述中说明了。手提保险箱里还留着我的借据,这难道不是证明我清白最有力的证据吗?警察却说,因为‘猪木重夫’和‘植木寅夫’过于相似,是我在昏暗的光线下把两者弄错了。一个为了拿回借据不惜杀人的人,会连名字都不确认一下吗?警察说因为光线昏暗,可剩下的五张借据却被焚烧在了后广场。说明我当时带着火柴。明明带着火柴却没有擦亮火柴确认一下借据的名字,这正常吗?况且,保险箱上也没有我的指纹。” “还有吗?” “还有一个重要情况。律师先生,用来行凶的那根木柴,它的大小是否跟甚兵卫后脑部的伤口一致?” “说下去。” “我读了验尸报告的复印件,后脑巴掌大的骨骼呈扁平状。换句话说,后脑巴掌大的一块骨骼整个塌陷了下去。我在警方诱导下挑出的木柴大体呈三角形,单边直径四厘米左右。我不认为用它击打三次甚兵卫的后脑勺,会出现巴掌大的骨骼塌陷。用直径四厘米的木头击打三次的话,那种大小的伤口应该是凹凸不平的。所以,我想凶器会不会是更大的东西,并且只打了一下。我的见解可能外行,能否劳烦您调查一下呢?” 植木寅夫用温顺的语调说道。 原岛在回程的出租车上反复思考植木的话。想着想着,他察觉到其中包含着十分重大的意义,不由得亢奋起来。 他回到事务所,重新读了一遍诉讼记录。意识到自己看问题的眼光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从前并不相信只要视点改变,印象也会随之改变。现在却不得不信。 警察确实一开始就把嫌疑锁定在了植木寅夫身上,几乎没有对其他人展开调查。植木被逮捕后马上招供,警方或许因此松懈,并没有下功夫夯实证据。警察们得意忘形,结果在初期调查时偷工减料,留下了破绽。 原岛东奔西跑,询问了十几个向山岸甚兵卫借过钱的人。没有一个看过甚兵卫拿出坐垫,招呼人坐下的。那对租住在二楼的小学教师夫妇说,甚兵卫只会招呼那些与他没有利益纠葛的访客坐在坐垫上。对待这样的客人,甚兵卫会极有耐心地和他们聊天,一副宾主尽欢的景象。因此,原岛也想方设法联系到这些人。一切都跟植木说的一样。 如此一来,或许跟植木主张的一样,警察依据常识,认为甚兵卫会拿出坐垫招待前来借钱还钱的客人。同时又认为,凶手为了将现场伪造成入室抢劫的模样,将坐垫放回了原处。他们将两种猜测结合起来判断,强迫嫌犯按照这个逻辑做了自供。 原岛拿着解剖医师给出的尸检报告,咨询了相熟的法医学者。法医学者说,根据尸检报告上的记载,能造成手掌大小扁平化创口的凶器,直径至少在八厘米上下,并且应该只攻击了一下。警察为什么没注意到这点呢?真让人不可思议。法医学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比起我们的鉴定,警察更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和作为警察的经验性直觉。他们甚至公开表态,说科学鉴定只能作为参考。这位长期被一线刑警轻视的学者不由得苦笑起来。 想来,参与搜查的刑警第一眼便看到了甚兵卫后院的柴火,又没有找到其他合适的“凶器”,所以就先入为主,随随便便挑了一根直径四厘米的柴火。凶器指认是在植木寅夫认罪后不久进行的,所以调查员可能觉得胜券在握了吧。警方曾经调查过一个重要案件,凶手在现场遗留下了众多物品,警察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致使初期调查做得十分粗糙,结果反而将调查送进了死胡同。世上最漏洞百出、最具偏见性的,莫过于警察自以为是的经验性直觉。 “警察基于(这样的)某种偏见,无视足以洗清嫌疑的事实,使用不当手段向嫌犯逼供的事例多不胜数。经验丰富的法官必定知晓一二。此外,阐述犯罪关系的文章中,也经常引用此类事实。例如,豪斯纳曾经说过,部分警察因为嫌犯过于慌乱而无视证明其无罪的证据。罗辛也说过,警方手上的许多自供都不足为信,这一点已成定论。”(司法研修所与“事实认定”相关的教材) 原岛产生了强烈的辩护意愿。遇到这样的案子,也许是老天看在他出任援助律师的分儿上给予的奖赏。在法庭上,他要求法医学者作为“二次鉴定”的证人出庭。并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