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九三年
[book_author]雨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3611
[book_dec]长篇小说。雨果著。发表于1874年。描写了1793年法兰西共和国军队镇压旺代地区反革命叛乱的事件。叛军首领朗特纳克侯爵被包围后,在可能逃脱的情况下,为了从火中救出3个孩子而被捕。共和国军队司令郭文因私自放走了朗特纳克,违反了革命利益而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判决和执行死刑的政务委员西穆而登既不能背弃自己的雅各宾信念和共和国法律,又不忍目睹自己所心爱的弟子和朋友郭文被送上断头台,就在郭文被处决的那一瞬间也开枪自杀了。作者在这里提出了“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的观点,反映了他的抽象人道主义理想及其局限性。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雨果创作生涯的终结,也是他一生思想中积极因素和消极因素的概括和总结;在艺术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结构更为紧凑,情节更为集中,笔力也尤见雄浑,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艺术方法的融合,丰富和扩大了作品的思想内容,提高了作品的现实意义,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book_img]Z_9226.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九三年》序
《九三年》是雨果晚年的重要作品,这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他在《笑面人》(一八六九)的序中说过,他还 要写两部续集:《君主政治》和《九三年久前者始终没有写成,后者写于一八七二年十二月至一八七三年六月,一八七四年出版。这时,雨果已经流亡归来;他在芒什海峡的泽西岛和盖尔内西岛度过了漫长的十九年,始终采取与倒行逆施的拿破仑第三誓不两立的态度,直到第二帝国崩溃,他才凯旋般返回巴黎。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要面对普法战争的悲惨战祸和巴黎公社社员的浴血斗争,眼前的现实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再一次激发了他的人道主义思想。他回顾历史,法国大革命的史实给了他启发,他有心通过大革命时期旺代地区保王党人的叛乱,阐发自己的思想。这个念头早在一八六二年底至一八六三年初已经出现,如今写作时机成熟了。
雨果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天主会给我生命和力量,完成我的敌人称之为庞大得出奇的巨大计划吗?我年迈了一点,不能移动这些大山,而且是多么高耸的大山啊!《九三年》就是这样一座大山!”显而易见,在雨果的心目中,《九三年》分量很重,他轻易不肯动笔,因而酝酿的时间有十多年之久。
雨果在写作之前阅读了尽可能多的材料,做了充分的了解历史背景的工作。关于大革命时期布列塔尼地区的叛乱,他看了皮伊才伯爵的《回忆录》(一八0三-一八0七),杜什曼-德斯波的《关于朱安党叛乱起源的通信》(一八二五),从中借用了人物、名字、方言土语、服装和生活方式的细节,还 有各个事件。关于救国委员会的活动,他参阅了加拉、戈伊埃、兰盖、赛纳尔等人的回忆录。关于国民公会,他参阅了《日通报》汇编。他研读了米什莱、路易-布朗、梯也尔、博南的著作;博南的《法国大革命史》保留了一条书签,上写:“一七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关键局势。”这一天成为小说的出发点。他还 使用过拉马丁的《吉伦特党史》,阿梅尔的《罗伯斯比尔史》和他的朋友克拉尔蒂著述的《最后几个山岳党人史实》,另外,赛巴斯蒂安-梅尔西埃的《新巴黎》给他提供了一七九三年的法国生活和堡垒建筑的宝贵材料。雨果并没有让这一大堆材料所左右,而是驾驭这些材料,创作出一部生动而紧张的历史小说。应该说,雨果对法国大革命并不陌生,他生于一八0二年,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而母亲持有保王党观点。雨果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经历了大革命的变迁。对于这场人类历史上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他有切身的感受。不过这时雨果早已改变了早年的保王派观点,他从四十年代末开始已成为共和派,他是以资产阶级共和派的眼光去看待这场革命的。
雨果不想写作一部通俗的历史小说,他不满足于描写法国大革命的一般进程,而是想总结出某些历史经验。《九三年》这部历史小说的切入角度是独具慧眼的。雨果选取了大革命斗争最激烈的年代作为小说的背景。一七九三年是大革命处于生死存亡的一年:在巴黎,雅各宾派取代了吉伦特党,登上了历史舞台;面对着得到国外反法联盟支持的保王党发动的叛乱,以及蠢蠢欲动的各种敌人,雅各宾党实行革命的专政和恐怖政策,毫不留情地镇压敢于反抗的敌对分子;派出共和军前往旺代等地,平定叛乱,终于使共和国转危为安,巩固了大革命的成果。雨果在小说中指出:“九三年是欧洲对法兰西的战争,又是法兰西对巴黎的战争。革命怎样呢?那是法兰西战胜欧洲,巴黎战胜法兰西。这就是九三年这个恐怖的时刻之所以伟大的原因,它比本世纪的其余时刻更伟大。”他又说:“九三年是一个紧张的年头。风暴在这时期达到了最猛烈最壮观的程度。”以这一年发生的事件来描写大革命,确实能充分反映人类历史中最彻底的一次反封建的资产阶级革命。
雨果尊重历史,如实地展现了革命与反革命斗争的残酷性,描写出这场斗争激烈而壮伟的场面。在小说中,保王党叛军平均每天槍杀三十个蓝军,纵火焚烧城市,把所有的居民活活烧死在家里。他们的领袖提出“杀掉,烧掉,绝不饶恕”。保王主义在一些落后地区,如布列塔尼拥有广泛的基础,农民盲目地跟着领主走。他们愚昧无知,例如农妇米歇尔-弗莱夏既不知道自己是法国人,又分不清革命和反革命;她的丈夫为贵族卖命,断送了性命;乞丐泰尔马什明知政府悬赏六万法郎,捉拿叛军首领朗特纳克,却把他隐藏起来,帮助他逃走。农民的落后是贵族发动叛乱的基础,小说真实地反映了这种社会状况。面对贵族残忍的烧杀,共和军以牙还 牙;绝不宽大敌人。在雅各宾派内部,三巨头——罗伯斯比尔、丹东、马拉,虽然政见有分歧,但都一致同意采取强有力的手段。他们选中主张“恐怖必须用恐怖来还 击”的西穆尔丹为特派代表,颁布用极刑来对待放走敌人的严厉法令。因为要保存革命成果,就不得不用暴力来对付暴力。
其次,雨果正确评价了雅各宾党专政时期实行的一系列政策。他把国民公会喻为酿酒桶,桶里“虽然沸腾着恐怖,也酝酿着进步”。国民公会宣布了信仰自由,认为贫穷应受尊敬,残疾应受尊敬,母亲和儿童也应受尊敬;盲人和聋哑人成为受国家监护的人;谴责贩卖黑奴的罪恶行为;废除了奴隶制度;颁布了义务教育制;创立了工艺陈列馆和博物院;统一了法典和度量衡;创办了电报、老年人救济院、医院;创建了气象局、研究院。这一切措施都放射出灿烂的思想光芒,造福于人民。大革命所进行的乃是启蒙思想家的理想,是以先进的资产阶级文明代替愚昧落后的封建体制。至今,上述各项措施继续起着良好作用,并普及到世界各国。
对法国大革命和九三年的阶级生死搏斗的正确描写,是这部小说的基本价值所在。雨果捍卫法国大革命,包括雅各宾派一系列正确政策的立场,鲜明地表现了他的民主主义思想,体现出真知灼见。《九三年》以雄浑的笔触真实地再现了十八世纪末的法国历史面貌,是描绘法国大革命的一部史诗。
不过,对于雅各宾派的所作所为,雨果并没有完全加以肯定。雅各宾派为什么会失败?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看法,雨果也进行了哲理的沉思。在他看来,尽管一方面是刀光剑影,以暴力对付暴力,但另一方面,应有仁慈,要以人道对人道或非人道。他认为,雅各宾派滥杀无辜,没有实行人道主义政策,以致垮台。这一沉思表现在小说结尾。人们历来对这个结尾争论不休,难以得出结论,小说的魅力却很大程度来自于此。从艺术上看,《九三年》的结尾是出人意外的,同时写得扣人心弦。
叛军首领、布列塔尼亲王朗特纳克被围困在图尔格城堡,他要求以被他劫走、作为人质的三个小孩来交换,请蓝军司令官戈万放了他,戈万断然拒绝。可是朗特纳克得到别人帮助,从地道逃了出来。突然他听到三个孩子的母亲痛苦的喊声:三个孩子快要被大火吞没了。朗特纳克毅然折回来,冒着危险,救出三个小孩,他自己则落到共和军手里。戈万震惊于朗特纳克舍己救人的人道主义精神,思想激烈斗争,认为应以人道对待人道,便放走了郎特纳克。特派代表西穆尔丹是戈万小时的老师,他不顾广大共和军战士的哀求,坚决执行“任何军事领袖如果放走一名捕获的叛军便要处以死刑”的法令,铁面无情地主张送戈万上断头台。就在戈万人头落地的一刹那,他也开槍自杀。
西穆尔丹、戈万和朗特纳克是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他们之间的纠葛从政治观点的敌对,转化而为是否实施人道主义的冲突。雨果认为:“慈悲心是人类共同生活的残余,一切人心里都有,连心肠最硬的人也有。”朗特纳克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个母亲的喊声唤醒他内心的过时的慈悲心,”“他已经走入黑暗之中,再退回到光明里来。在造成罪行之后,他又自动破坏了那罪行。”对此,戈万在沉思时发现,“一个英雄从这个恶魔身上跳了出来”,朗特纳克不再是杀人者,而是救人者;不再是恶魔,这个拿着屠刀的人变成了“光明的天使”;他赎回了种种野蛮行为,救了自己的灵魂,变成无罪的人。
小说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像异峰突起,使矛盾达到白热化。如何处置与评价朗特纳克和戈万的行为,构成了人物之间的冲突,也引起读者不同的看法。毫无疑义,与其说是戈万在沉思,不如说这是雨果的想法。倘若朗特纳克是个一般的保王党人或一般的叛军指挥官,他舍身去救三个处在大火包围中的小孩,那么这还 是可以想像的。令人费解的是,朗特纳克是个异常冷酷的人,他出现时曾经毫不怜悯地槍杀蓝军中随军的女人,正是他劫走了三个尚不懂事的孩子,作为向共和军要挟的人质,也正是他要放火烧死他们,准备同归于尽。试问,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内心怎么还 能容纳得下人道主义思想?他怎么会在一时之间改变本性,产生人道主义?雨果并没有描绘在这一瞬间,他内心的思想活动,因而读者也无从理解这一行动的可信性。不能不说,雨果没有拿出充分的依据去证明这个恶贯满盈的人(或者说恶魔)是怎么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所以,朗特纳克返回去救三个孩子的行动,只是对作者的“慈悲心连心肠最硬的人也有”这一观点十分概念化的图解。
至于戈万,他的行动倒是描写得有根有据伪。雨果早有交代,说他在打仗时很坚强,可是过后很软弱;他待人慈悲为怀,宽恕敌人,保护修女,营救贵族的妻女,释放俘虏,给教士自由。他的宽大不是无原则的,他曾对西穆尔丹说,他赦免了战败后被俘获的三百个农民,因为这些农民是无知的,但他不会赦免朗特纳克,因为朗特纳克罪大恶极,即使是他的叔祖也罢。法兰西才是他的兄长,而朗特纳克是祖国的叛徒。他和朗特纳克誓不两立,只能你死我活。然而,他又有一些想法,与他的司令官身份很不相称。例如,他认为路易十六是一只被投到狮子堆里的羊,他想逃命和防卫是很自然的,虽然他一有可能便会咬人。最主要的是,他认为“恐怖政治会报害革命的名誉”,推翻帝制不是要用断头台来代替它,“打掉王冠,但是要保护人头。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恕’字在我看来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一个字……在打仗的时候,我们必须做我们的敌人的敌人,胜利以后,我们就要做他们的兄弟。”这些话为他后来的行动按下了伏笔,虽然是雨果的观点,但与人物的思想是融合在一起的。
戈万的行动同雨果对雅各宾派的看法有关,雨果对雅各宾党的恐怖政治是颇有微词的。在他的笔下,雅各宾党三巨头狂热多于理智,只知镇压,不懂仁政,语言充满火药味,浑身散发出平民的粗俗气息。他们所执行的恐怖政治在一定条件下起了作用,但同时也包含着弊病。戈万认为对旧世界是要开刀的,然而外科医生需要冷静,而不是激烈,“恐怖政治会损害革命的名誉”。共和国不需要一个“怕人的外表”。从这种观点出发,戈万放走朗特纳克是顺理成章的。应该说,雨果在小说里发表的见解既非全对,亦非全错。对于保王党人的武装叛乱和残忍屠杀平民的行为,革命政权只有以眼还 眼,这样才能保存自身。但也无可讳言,雅各宾党矫枉过正,存在滥杀现象,这就是为什么雅各宾党的专政维持不了多久,连罗伯斯比尔也上了断头台的原因。据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考证,一七九四年,当局嫌断头机行刑太慢,便辅之以炮轰、集体槍毙、沉船,一次就处死几百人。因此,雨果提出胜利后应实施宽大政策,是针对革命政权的极端政策而发的,具有合理、正确的因素。但戈万之所以放走朗特纳克,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敌人也能实行人道主义,共和军就不能实行人道主义吗?这里,雨果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的观点集中表现为这句话:“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 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雨果将革命和人道主义割裂开来是错误的。革命与人道主义可以统一,而且应该统一起来。就拿资产阶级革命来说,这是对罪恶的、不人道的封建制度的清算,而代之以更人道的社会制度;自由、平等、博爱,就是以人道主义为基础的,比起封建主义的人身依附关系。贵族特权、森严的等级制度要前进一大步。然而,在有敌对阶级存在的社会中,尤其在尚未取得最终胜利的紧急关头,不可能也不应该实行宽大无边的、绝对的人道主义,否则就是对人民实行不人道。以朗特纳克来说,就算他果真救出三个孩子,自己束手就擒,对于革命的一方来说,完全可以根据他的情况作出合理的符合人民利益的判决,而不一定非要处以极刑。当然,共和军不会这样处理。但是,放走了他,后果会怎样呢?他必然与革命政府为敌,再次纠集叛军,攻打共和军,屠杀无辜的百姓,犯下非人道的罪行。从效果来说,戈万放走朗特纳克的行动,对人民来说,是不符合人道原则的。以上分析说明,无论雅各宾党,还 是雨果本人,都未能处理好革命与人道的关系问题。
西穆尔丹是作为戈万的对立面而出现的,虽然他也是一个革命者。小说中,他是革命政府的化身。尽管早先他是教士,但他爱憎分明,他能用嘴去吸一个病人喉部的脓疮,可他决“不会给国王干这件事”。他认识到革命的敌人是旧社会,“革命对这个敌人是毫不仁慈的”。然而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没有人看见他流过眼泪,他自认为不会犯错误,别人无可指摘。他既正直又可怕。他虽然崇高,“可是这种崇高和人是隔绝的,是在悬崖峭壁上的崇高,是灰色的、不亲近人的崇高;他的崇高的周围被悬崖峭壁包围着。”他忠于雅各宾党的信条和各项恐怖政策,他向委任于他的国民公会保证:“假如那委托给我的共和党领袖走错了一步,我也要判处他死刑。”他屡次警告戈万:“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仁慈可能成为卖国的一种形式。”他的誓言和警告都成了事实。在判处戈万死刑之后,他再一次同戈万交锋。戈万纵横捭阖,畅谈他的理想,西穆尔丹无言以对,败退下来。他承认戈万的话有道理,但是他不可能改变自己的观点,内心处于不可克服的矛盾之中。“他有着像箭一样的盲目的准确性,只对准目标一直飞去。在革命中没有什么比直线更可怕的了。西穆尔丹一往直前,这就注定了他的不幸。”他亲手处死了自己“精神上的儿子”和学生、他的战友,最后在痛苦与惶惑中开槍自尽。通过他的悲剧,雨果批判了只讲暴力,不讲人道,只知盲目执行,不会灵活处置的革命者。西穆尔丹是有代表意义的、相当真实的一个形象。
作为浪漫派的领袖,雨果的浪漫手法在《九三年》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雨果的一个重要的浪漫手法是将无生命或非人的事物,描绘得如同有生命的物体一样神奇、动人心魄、令人惊叹。小说开篇对战舰上大炮的描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这艘名为巨剑号的军舰上,一尊二十四斤重弹的大炮从炮座上滑脱了,它变成了一头怪物,它在舰上滚来滚去,旋转,冲撞,击破,杀害,歼灭,又像握城锤在任性地撞击城墙:“这是物质获得了自由,也可以说这是永恒的奴隶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一切仿佛是隐藏在我们所谓无生命的物体里的那种恶性突然爆发了出来;它那样子像是发了脾气,正在进行一种古怪的神秘的报复;再也没有比这种无生物的愤怒更无情的了。这个疯狂的庞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灵巧,斧子的坚硬,波浪的突然,闪电的迅速,坟墓的痴聋。它重一万磅,却像小孩的皮球似的弹跳起来。……暴风可以停止,台风会吹过去,断掉的桅可以换一根,一个漏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可是对这只庞大的青铜兽怎么办呢?”这门大炮完全解除了军舰的战斗力。雨果丰富的想像力将这个场面描绘得令人叹为观止。就是在这样一个悲壮的场面中,朗特纳克出现了,显出他的严厉、冷峻和刚毅。这个陰惨惨的、色彩神秘的开场给小说定下了悲剧的调子。雨果就以这样的笔法,营造出残酷的、命运捉摸不定的气氛,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雨果认为这种浪漫手法同样能达到真实,他在小说中说:‘流史有真实性,传奇也有真实性。传奇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在性质上是不同的。传奇的真实是在虚构中去反映现实。”浪漫手法与写实手法是殊途同归。
众所周知,雨果是运用对照手法的大师。他在《克伦威尔-序》中曾经指出:“丑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五怪藏在崇高背后,美与恶共存,光明与黑暗相伴。”这条准则始终指导着雨果的创作。《九三年》同样运用对照手法,不过,这部小说不像《巴黎圣母院》那样运用人物形体的对照或形体与、心灵的对照。小说三个主要人物的对照表现在思想上:朗特纳克性格残酷无情,顽固不化,具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也具有成为领袖的威严和果敢。他心中并无一丝人道感情,只是在最后才人性复现。西穆尔丹同样坚定不移,朗特纳克坚信保王主义,他则坚信共和主义,特别是坚信恐怖政治。他反对实施仁慈,不相信人道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应该说,他比朗特纳克的心肠更硬,对维护自己的信念更加一丝不苟。这两个人物都受到雨果的批判。戈万既有实行革命的坚定性,又有面对复杂现实的灵活性。他是雨果心目中人道主义的化身:他为了人道主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三个人物思想上的对照与矛盾,有力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雨果的小说技巧在《九三年》中达到了更成熟的地步。小说情节的进展异常紧凑,看不到多少闲笔和题外话,不像《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那样,常常出现大段的议论或枝蔓的情节。作者的议论融合到人物的思想中,成为塑造人物不可或缺的部分,这是更高明的手法。从结构上说,小说环环相扣,一步步推向高xdx潮。高xdx潮以三个小孩的遭遇为核心,以三个主要人物的思想交锋为冲突,写得紧张而动人心弦。这部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却堪与卷帙浩繁的历史小说相媲美,成为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郑克鲁
[book_title]第一章 索德雷树林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几天,一支军队来到位于阿斯蒂耶的那座令人生畏的索德雷树林。他们是在桑泰尔率领下由巴黎来到布列塔尼地区的几个营中的一个,在残酷的战争中伤亡惨重,现在剩下不到三百人。经过阿尔戈恩、雅马普、瓦尔米战役以后,巴黎志愿军的第一营由原有的六百人减至二十七人,第二营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营只剩下五十七人。这是惊心动魄的战斗时期。
从巴黎派来旺代地区的军队共九百一十二人。每个营配备有三门大炮。人员是紧急招募的。四月二十五日,在戈耶任司法部长,布肖特任陆军部长的情况下,忠告区①提议向旺代地区派志愿军。公社②委员吕班提出报告,五月一日,桑泰尔就准备就绪;派出一万两千人,三十门野战炮以及一个炮兵营。这支迅速组成的军队在士兵与下级军官的比例上作了改变,人员配备比较合理,因此至今仍被视作典范。在今天,正规部队的组建也是按照这种模式进行的——
①法国大革命时,巴黎分为四十八个行政区。
②一七八九-一七九五年的巴黎公社是革命的市政府。另一个巴黎公社(一八七一年)是无产阶级专政政权。
四月二十八日,巴黎公社对桑泰尔的志愿军下了这道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到了五月底,从巴黎来的一万两千人中,已死亡八千人。
走进索德雷树林的这一营人十分警惕地观察前后左右,慢慢搜索。克莱贝将军说过:“士兵后背也长眼睛。”他们已经走了很久。现在大概几点钟了?是上午还 是下午?难以判断,因为在这些盘根错节的荆棘丛里,永远是黄昏,从来就是陰暗的。
索德雷树林是个悲惨的地方。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内战就是在这片树丛中开始它的罪恶的。凶残的瘸子穆斯克东正是从这致命的丛林中出来的。林中发生过大量的谋杀,更令人毛骨惊然。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地方了。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前进。处处是花。周围是颤动的枝条组成的厚墙,从那里飘下绿叶迷人的清香,幽暗的绿色中有着斑驳的陽光。地上长着菖兰花、鸢尾花、水仙花、报春的小黄花、春天的藏红花,它们是这层厚厚的植物地毯的点缀和花边,地毯上凑集着形形色色的苔藓,从毛虫形直到星形。士兵们轻轻拨开树枝,蹑手蹑脚地一步步走。小鸟在刺刀立方脉鸣。
从前,在和平时期,人们在索德雷树林里玩“乌伊什巴”,就是在黑夜里追逐小鸟,现在人们玩的是追逐人。
丛林里长满了桦树、山毛榉和橡树。地面平坦,人走在苦葬和厚草上悄然无声。没有小道,或者说有几条小道,但很快便消失了。还 有些拘骨叶冬春、野黑刺李树、藏草、芒柄花丛、高高的荆棘。十步之外的人是根本看不见的。
枝条中有时掠过一只苍鹭或黑水鸡,表明附近有沼泽。
士兵在行进,盲目地往前走,忐忑不安,又害怕撞上寻找的对象。
时不时地出视野营的痕迹:地面被火烧过,草被踩平了,还 有用木棍搭成的十字架和血迹斑斑的树枝。有人在这里煮过汤,在那里做过弥撒,在另一处包扎过伤员。但是,从这里经过的人已无影无踪。他们现在在哪里?可能很远,也可能近在咫尺,正握着短铣槍藏在树林里。树林似乎荒寂无人。士兵们更加警惕。荒僻引起怀疑。看不见人,就更有理由害怕。这是一片歹徒出没的森林。
这里很可能有陷阱。
三十位精兵在一位中士的率领下远远地走在大部队前面去执行侦察任务。随军的女食贩与他们同行。女贩们乐于随先遣队同行,当然这要冒险,但能开开眼。好奇心是女人勇气的一种表现形式。
这支小小的先遣队突然战栗起来,这是猎人们常有的战栗,它表明快到兽穴了。矮树丛中央仿佛有人在呼吸,树叶仿佛还 晃动了几下。士兵们相互示意。
当侦察兵执行警戒和搜索任务时,军官们不需要介入。该做的事自然而然地就做了。
不到一分钟,有动静的地方就被包围了。士兵们举槍对准它,从四面八方瞄准荆棘丛中央那个陰暗的地方,手指扣住扳机,眼睛盯着,只等中士下令就开槍射击了。
这时那位女贩壮着胆子往荆棘里看。中士正要喊“开火”时,女贩却喊道:“停下!”
她转身对士兵说:“别开槍,同志们。”
于是她奔向丛林深处。人们跟着她。
那里确实有人。
在茂林深处有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它呈圆形,是烧树根的木炭窑留下的。在它边上,有一个由树枝形成的房间式洞穴,它半开着,像一个放床的凹室。那里有一个女人,她坐在苔藓上,正给一个婴儿喂奶,膝头上是另外两个满头金发的孩子,他们在熟睡。
这就是陷阱。
“你在这里干什么?”女贩喊道。
女人抬起头。
女贩又愤怒地说:
“你疯了,呆在这里!”
接着又说:
“你差一点就没命了!”
她又对士兵们说:
“这是个女人。”
“当然,我们看见了!”一位士兵说。
女贩继续说:
“来林子里送死!怎么干这种蠢事!”
女人吓坏了,惊惶失措,呆若水鸡,像是在做梦。她看看四周,看着那些长槍、马刀、刺刀和凶狠的面孔。
两个孩子醒了,哭叫起来。
“我饿了。”一个孩子说。
“我害怕。”另一个孩子说。
最小的孩子继续吃奶。
女贩对她说:
“你最乖。”
母亲吓得说不出话来。
中士朝她喊道:
“你别怕,我们是红色无檐帽营。”
女人全身颤抖不已。她瞧着中士,那是一张粗糙的脸,只看得见眉毛、髭须和火炭般的两只眼睛。
“就是从前的红十字营。”女贩说。
中士接着问道:
“你是谁,太太?”
女人惊恐万状地打量他。她瘦削、年轻、苍白,衣衫褴褛,戴着布列塔尼农妇粗大的披肩风帽,脖子上系着一床毛毯,像雌性动物一样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Rx房。她既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鞋,两只脚在流血。
“这是个穷人。”中士说。
女贩用粗声粗气、但仍不失女性温柔的口吻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喃喃说了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米歇尔-弗莱夏。”
这时,女贩用粗大的手抚摸婴儿的小脑袋,问道:
“小家伙多大了?”
母亲没有听懂。女贩又说:
“我问你她多大了?”
“呵!”母亲说,“一岁半。”
“够大了,”女贩说,“她不该再吃奶,应该断奶了。我们给她喝汤。”
母亲开始放心了。睡醒的那两个孩子好奇甚于恐惧,正在欣赏羽饰。
“呵!”母亲说,“他们真饿坏了。”
接着又说:
“我没有奶了。”
“我们会给他们东西哈,”中士大声说,“也给你。不过还 有一件事。你是什么政治观点?”
女人瞧着中士,没有回答。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女人结结巴巴地说:
“我很年轻就被送进修道院,但我给了婚,我不是修女。修女们教我说法语。村子被人放火烧了,我们急急忙忙逃了出来,我连鞋也来不及穿。”
“我是问你的政治观点。”
“我不知道。”
中士又说:
“现在常有女奸细。女奸细是要槍毙的。来,你说吧,你不是波希米亚人吧。你的祖国在哪里?”
她仍旧瞧着他,仿佛听不懂。中土重复说:
“你的祖国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说。
“怎么,你不知道哪里是你的老家?”
“呵,老家,我知道。”
“那好,哪里是你的老家?”
女人回答说:
“西斯夸尼亚庄园,在阿泽教区。”
这回中士吃惊了。他沉思片刻,问道:
“你是说……”
“西斯夸尼亚。”
“那可不是祖国。”
“那是我老家。”
女人想了一下又说:
“我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国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那又怎样呢?”
“这不是同一个地方。”
“可这是同一个祖国呀!”中士喊叫了起来。
女人又说:
“我从西斯夸尼亚来。”
“西斯夸尼亚就西斯夸尼亚吧。你家里人是在那里吗?”
“是的。
“他们做什么?”
“他们全死了。我没有亲人了。”
中士是个爱说话的人,又继续审问:
“见鬼,你总有亲戚吧,至少从前有。你是谁?说话呀。”
女人听着,目瞪口呆,这句“至少从前有”不像是人的语言,而像是动物的吼叫。
女贩感到自己应该介入了。她又抚摸吃奶的孩子的头,用手拍拍另外两个孩子的脸颊。
“吃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问道,“这是个女孩吧。”
母亲回答说:“若尔热特。”
“老大呢?这淘气鬼是男孩吧?”
“勒内-让。”
“小的呢,他也是男孩吧,脸颊鼓鼓的。”
“胖阿兰。”母亲说。
“这些孩子多好哇,”女贩说,“都已经像大人了。”
中士继续问:
“你说吧,太太,你有家吗?”
“有过。”
“在哪里?”
“在阿泽。”
“你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家被烧掉了。”
“谁干的?”
“不知道。是战争。”
“你从哪里来?”
“从那里。”
“你去哪里?”
“不知道。”
“说正题吧,你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谁?”
“我们是逃难的人。”
“你是哪一派?”
“不知道。”
“是蓝党还 是白党①?你和谁站在一起?”——
①蓝党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白党是保皇派。
“和我的孩子们。”
沉默。女贩说:
“我没有生过孩子,没有时间生孩子。”
中土又问道:
“那你的父母呢?听我说,太太,告诉我们你父母是什么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从谢尔什米迪街来的,我父母原先在那里,我可以谈我的父母。你谈谈你的父母吧。他们原先是什么人?”
“他们姓弗莱夏,就这些。”
“是呀,弗莱复是弗莱夏,拉杜是拉杜,可总有个职业吧。你父母的职业是什么?原先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你的这些弗莱夏,他们弗莱夏些什么呢?”
“他们种地。我父亲是残废,不能做工。他挨过老爷——他的老爷,我们的老爷——的棍子,这还 算老爷开思,因为父亲偷了一只兔子,这够死罪,老爷发善心,让手下人只打了我父亲一百根,从那时就落下了残疾。”
“还 有呢?”
“我爷爷是胡格诺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时我很小。”——
①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称呼。
“还 有呢?”
“我公公是私盐贩子,被国王送上了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为谁打仗?”
“为国王。”
“还 有呢?”
“为领主老爷。”
“还 有呢?”
“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妈的该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声说。
女人一惊,显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女贩和蔼地说。
女人双手合十高声说:
“呵天主耶稣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说。
女贩在那女人身边坐下,将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两膝之间,孩子乖乖地听从了。儿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顺从或认生害怕,大概内心里有一种暗示吧。
“我可怜的好心大嫂老乡,你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们的年龄,老大四岁,弟弟三岁吧。你瞧瞧,吃奶的这小家伙可真贪嘴。呵,小鬼!别这样啃妈妈,好不好?我说,太太,你别怕,你应该加入我们这个营,和我一样干活。我叫乌扎尔德,这是绰号。我喜欢叫乌扎尔德,不喜欢像我母亲一样叫比科尔诺小姐。我是伙食贩。军队相互开火,相互残杀时,给他们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贩,干这行的人可不少。我们两人的脚差不多大,我把鞋给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给过韦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顺利。我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就是人们称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听听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还 烧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闹闹哩。后来他也不得不在我们称作的摇板上躺下,没穿礼服上装,没穿鞋,只穿着衬衫、凸纹布外衣、灰呢短裤和灰色丝袜。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运地来的马车涂的是绿漆。我看你就来我们这里吧,这个营里都是好小伙子。你来当第二号伙食贩,我教你怎么干,呵,简单得很。你带上桶和铃铛,走到闹哄哄的、槍弹炮弹飞来飞去的地方,你大声喊:‘孩子们,谁要喝一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呀,无论是谁,我都给酒喝,给白军,也给蓝军,我是蓝军,是忠诚的蓝军,但我的酒是给所有人的。伤员们总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观点的。人们死时应该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来我们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起义公社袭击议会,国王被“停职”。
③参加八月十日革命行动的法国将军。
③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处死。
女酒贩停住了,那女人哺响说:
“我们原先的邻居叫玛丽-让娜,仆人叫玛丽-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训斥那个士兵:
“闭嘴,你吓坏了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该说粗话。”
“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屠杀呀。”士兵反驳说,“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领主打残废了,爷爷被神甫发配服苦役,父亲被国王吊死了,可他们还 打仗,真他妈的,还 不造反,还 为领主、神甫、国王卖命!”
中士喝道:
“在队伍里不许说话!”
“不说话,中土。”士兵又说,“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了教士去送死,这总说不过去吧。”
“士兵,”中上说,“我们这里可不是梭槍俱乐部。别耍嘴皮子。”
接着他转身问那个女人: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没了。被杀死了。”
“在哪里?”
“在树篱那边。”
“什么时候?”
“三天以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蓝军?是白军?”
“是一颗子弹。”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个方向?”
“靠埃尔内。我丈夫倒下了,就是这样。”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广
“领着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呗。”
“在哪里过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东西。”
中士以军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须碰到了鼻子。
“不吃东西?”
“在荆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还 有越桔种子、颇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最大的孩子仿佛听懂了,说:“我饿。”
中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配给面包,递给母亲。母亲将它掰成两半给了孩子们。两个小家伙贪婪地啃起来。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中士咕哝说。
“因为她不饿。”一位士兵说。
“因为她是母亲。”中士说。
孩子们停了下来。
“我渴。”一个孩子说。
“我渴。”另一个孩子也说。
“这个鬼树林里没有小溪吗?”中土问。
女酒贩从腰带上摘下那只和小铃销挂在一起的钢杯,旋开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开关,往林里倒了几滴酒,将杯子凑近孩子们的嘴唇。
第一个孩子喝了,做了个鬼睑。
第二个孩子喝了,吐了出来。
“这可是好喝的东西。”女贩说。
“是烈烧酒?”中土问道。
“对,上等酒,可他们是农民。”
接着,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问:
“你就这样逃命吗,太太?”
“只能这样呗。”
“穿过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来。”
“可怜的教民!”女贩说。
“人们在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周围都是槍弹。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这一点。”
中士用槍托敲着地,大声说:
“愚蠢的战争!真他妈的!”
女人接着说:
“昨天夜里,我们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觉。”
“四个人?”
“四个人。”
“睡觉?”
“睡觉。”
“那是站着睡觉了。”中士说,接着又转身对土兵们说,“同志们,这里有一种枯死的空心树,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这些野人们管这树叫埃穆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树洞里睡觉!”女贩说,“还 带着三个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来,过路的人只听见树在喊:‘爸爸,妈妈’,可什么也看不见,那可真古怪。”中士说。
“幸好现在是夏天。”女人叹息说。
她看着地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目光中流露出对灾难的困惑。
士兵们默默无语,在苦难的女人四周围成一圈。
一个寡妇,三个孤儿,逃亡,遗弃,孤独,四面八万轰响的战火,饥饿,干渴,以草根为食,以天空为屋顶。
中士走近女人,瞧着吃奶的婴儿。婴儿放开了xx头,轻轻转过头,用漂亮的蓝眼睛瞧着向她俯身的那张野兽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脸,微笑了起来。
中士直起身来,一颗大泪珠在脸颊上滚下,停在髭须尽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声音说:
“同志们怕于这一切,我决定咱们营收养这些孩子。同意吗?咱们收养这三个孩子。”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高呼。
“好,一言为定。”中士说。
于是他将两手伸到母亲和孩子的头部上方:
“这就是红色无檐帽营的孩子们。”
女贩兴奋得跳了起来,喊着说:
“一顶帽子下的三个脑袋①。”——
①富有寓意的文字游戏,表示三个人共一个观点。这是大革命时期人们的梦想——原编者注
接着她又大哭起来,狂热地亲吻那可怜的寡妇,说道:
“这小家伙看上去已经很淘气了。”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再次喊道。
中士对那位母亲说:
“来吧,女公民。”
[book_title]第二章 巨剑号轻巡航舰
一交混在一起的英国和法国
一七九三年春,当法兰西的国土四面受敌,吉伦特派的失势成为感人的趣闻时,在芒什海峡的群岛上发生了下面这件事——
①苏格兰人所特有的战剑。
六月一日傍晚,太陽落山前大约一小时,在泽西岛上一个名叫晚安的荒凉小海湾里,一艘巡航舰正扬帆出航。此刻雾气弥漫,出海航行十分危险,因此对逃跑是最有利不过了。船上的人员是法国人,但船属于仿佛为了警戒而驻守泽西岛东端的英国小舰队。指挥舰队的是布伊翁家族的图尔多韦尼亲王,巡航舰正是奉他之命去执行一项紧急而特殊的使命。
这艘巡航舰在领港协会注册为巨剑号。它外貌是货船,其实是战舰。它像商船一样笨重、平和,但你千万可别上当。它是为了双重目的而建造的:诡计和武力。能骗就骗,骗不了就打。为了执行今夜的任务,二层舱里装的是三十门大口径短炮。也许考虑到风暴,也许更为了使船显得温厚可亲,大炮都隐蔽了起来,被三条铁链固定位,前身靠在堵住的舱口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舷窗堵住了,舱门盖上了,仿佛给这艘巡航舰戴上了面具。正规巡航舰只是在甲板上设置大炮,而这艘为了奇袭和陷阱而设计的巡航舰,甲板上没有大炮,我们刚才看到,它的大炮设置在二层舱里。巨剑号的外形粗大而矮壮,但速度极快。它的船体在英国海军中最为坚固,战斗力几乎不亚于驱逐舰。它没有后桅,只有一个带简单小桅帆的小桅。舵的形状相当讲究,十分罕见,只有一个几乎独一无二的弯曲肋骨,南安普敦造船厂为它花去了五百英镑。
船上的人员全部是法国人,有流亡国外的军官和开小差的水手。他们都是精选出来的:好水手、好士兵、好保皇派。他们崇拜三件东西:船、剑、国王。
除了船员以外,船上还 有半个海军步兵营,必要时他们可以登陆。
巨剑号的船长是布瓦贝尔特洛伯爵,他曾获圣路易骑士勋章,是旧日皇家海军中一名优秀军官。大副是拉维厄维尔骑士,曾在王室卫队中指挥奥什①任中士的那个连队。驾驶员是泽西岛最精明的舵手菲利普-格拉夸尔——
①法国将军(一七六八-一七九七),曾击败登陆法国的流亡贵族(一七九五)。
人们猜到这艘船要去执行不同寻常的任务。的确,刚才有一个人上了船,神情仿佛是去做一件特殊的事。他是一位高大健壮的老人,身体挺得直直的,面孔严肃,显得既年老又年轻,很难猜出他的年龄。这种人虽然老迈却精力充沛,白发苍苍却目光炯炯,论精力有四十岁,论威望有八十岁。他跨上船时,身上那件出海穿的大衣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那条名叫布拉古-布拉的宽大长裤,带腿套的长靴以及山羊皮上衣,这种上衣的面子是镶有丝花边的皮革,里子是横七竖八的粗毛。这是布列塔尼农民的装束。这种老式的布列塔尼上衣有两种用途:节庆和劳动。它可以两面穿,或是毛面朝外,或是绣面朝外;平时是兽皮,星期天是盛装。这位老人身上的农民服装似乎已经穿了很久,两膝和两肘都磨损了,仿佛更增加了这种故意制造的真实性。出海穿的大衣是用粗料子做的,很像是渔夫的破衣。老人戴一顶时新的圆帽,帽顶很大,帽檐很宽,将帽子拉低就像乡下人,在帽子一侧插上标志绦子,就像军人。老人像农民一样将帽子拉低,既无绦子也无标志。
泽西岛总督巴尔卡拉斯勋爵和图尔多韦尼亲王亲自将老人送到船上安顿下来。“王公们的密探,曾为国王的大弟弟阿尔图瓦伯爵当保缥的热朗布尔亲自安排老人的舱室,甚至周到而恭敬地提着箱子跟在老人后面,虽然他本人也是地道的贵族。离船上岸时,他对那位农民深深一鞠躬,巴尔卡拉斯勋爵对老人说:“祝您成功,将军。”图尔多韦尼亲王也说:“再见了,表兄。”
“农民”,船员们立刻在短促的交谈中用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位乘客。他们并不知道更多的事,但他们明白这位农民并不是农民,就像他们的战舰不是货船一样。
风不大。巨剑号离开晚安湾,驶过布莱湾,抢风航行,过了一会儿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渐渐缩小,最后完全消失。
一小时以后,热朗布尔回到圣埃利埃家中,通过南安普敦的信使,向约克公爵总部的阿尔图瓦伯爵发出一封快信:
阁下:已经出发。成功在望。一周内,格朗维尔至圣马洛的整个海岸将燃烧起来。
四天前,来格朗维尔视察瑟堡海防军的马思省代表①普里厄尔曾从密使手中收到信件,字迹与前一封快信相同,内容如下:——
①即国民公会派驻各地及军中的特派员。
代表公民:设有隐蔽炮台的巨封号战舰将于六月一日涨潮时分出发,将一个人送到法国海岸。此人的特征如下:高大、年老、白发、农民装束、贵族的手。明日我再详告。他将于二日清晨登陆。通知巡航队截获战舰,将此人斩首。
二被黑夜笼罩的船和乘客
巨剑号没有向南朝圣卡特琳驶去,而是船头朝北然后又向西绕行,果断地驶进瑟克岛和泽西岛之间称作迷航通道的海峡。当时两岸都没有灯塔。
太陽完全下山了。夜很黑,比一般的夏夜更黑。这是月夜,但是厚厚的,不像夏季而像秋季的云层将天空遮住了,看来只有当月亮在天边沉落时,它才露面。几片乌云悬吊在雾气迷茫的海面上。
这深沉的黑暗是天赐良机。
驾驶员格拉夸尔的意图是从泽西岛右边,盖尔内西岛左边绕过去,大胆地航行在哈诺艾和多佛尔的礁石之间,驶问圣马洛海岸的某个港湾。这条航线比走曼吉埃礁的航线要长,但是更安全,因为法国巡逻队的警戒重点通常是圣埃利埃和格朗维尔之间。
如果顺风,不出意外,升起全部船帆的话,格拉夸尔估计在天亮以前可以抵达法国海岸。
一切顺利;巨剑号驶过了大鼻角。将近九点钟时,用海员的话说,天气开始赌气了。起了风浪,好在这是顺风,海浪虽大,但不凶猛。然而,有时海浪打上船头。
被巴尔卡拉斯勋爵称作将军、被图尔多韦尼亲王称作表兄的那位“农民”安详而严肃地在甲板上踱步,行走自如,仿佛没有感觉到船的颠簸。有时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一小块吃。他虽然满头白发,但牙齿仍然完好。
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只和船长说几个字,船长毕恭毕敬地听着,似乎认为这位乘客比自己更有权指挥。
在浓雾的掩护下,巨剑号巧妙地顺着泽西岛北坡长长的峭壁行驶,有时贴近岸边,因为在泽西岛和瑟克岛之间是可怕的皮埃尔德里克礁石。格拉夸尔站在船舵前,-一指出拉格雷夫德里克礁、大鼻角。普莱蒙礁;船穿行在这些礁石之间,可以说是摸索前进,但十分稳妥,舵手仿佛在自己家中,对大洋了如指掌。巨剑号船头没有灯光,惟恐在这受监视的海域被人发觉。大雾是值得庆幸的机会。船抵大埃塔克时,浓雾弥漫,连高高的石柱都难以看清,只听见圣乌昂钟楼敲十点钟,这表明一直是顺风。一切顺利。由于贴近拉科尔比埃尔,海浪变得汹涌起来。
十点钟以后不久,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和拉维厄维尔骑士将那位农民装束的老人送回舱室,也就是船长本人的舱室。老人进去时,低声对他们说:
“你们是知道的,先生们,必须保密。在爆发以前保持沉默。这里只有你们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会守口如瓶。”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说。
“而我,即使面对死亡,我也不会说的。”老人说。
然后他走进舱室。
三交混在一起的贵族和平民
船长和大副又回到甲板上,肩并肩走着,一面在交谈。他们显然在谈论那位乘客。下面就是被海风吹到黑暗中的谈话的大致内容。
布瓦贝尔特洛凑到拉维厄维尔耳边低声说:
“我们看看他能不能当军事领袖。”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目前他是王公。”
“算是吧。”
“在法国是贵族,但在布列塔尼是亲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罗昂家族一样。”
“他是他们的盟友。”
布瓦贝尔特洛又说:
“在法国,在国王的华丽马车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骑上一样。”
“华丽马车时代早已过去了。”拉维厄维尔大声说,“现在我们是在坟墓里。”
沉默。
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找不到法国亲王,只好找布列塔尼亲王了。”
“没有斑鸫……不,没有雄鹰,只好找乌鸦了。”
“我宁可要秃骛。”布瓦贝尔特洛说。
“那当然!有尖利的嘴和爪子。”
“我们看看吧。”
“对,”拉维厄维尔又说,“我们应该有军事领袖了。我同意丹代尼阿克的看法:军事领袖和火药!是的,船长,我几乎认识所有的军事领袖,有才干的和没有才干的,昨天的、今天的和明天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具有我们所需要的战争才干。在那个见鬼的旺代地区,我们需要的是将军兼检察官。必须騷扰敌人,与他们争夺磨坊、灌木丛、沟渠和五子,与他们捣乱,利用一切,抓住一切,多杀人以做效尤,不能打瞌睡,也不能手软。在农民军队里,现在只有英雄,没有首领。德-埃尔贝一文不值,勒斯居尔有病,邦尚心慈手软,他是好心人,但这很愚蠢。拉罗什雅克兰是很好的少尉,西尔兹善于平原作战,不善于游击战,卡特利诺是幼稚的大车夫,斯多弗莱是狡猾的猎场看守,贝拉尔无能,布兰维利埃可笑,夏雷特可恶,还 有剃须匠加斯东,真他妈的莫名其妙,如果让理发匠来指挥贵族,那我们和共和派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又何必和革命派争吵不休呢?”
“这是因为可恶的革命也传染到我们身上了。”
“法国染上了疥疮。”
“第三等级这块疥疮。”布瓦贝尔特洛说,“只有英国能使我们摆脱困境。”
“毫无疑问,英国会成功的,船长。”
“在这以前情形可不太妙。”
“是呀,处处都是乡巴佬。在君主制下,德-莫勒弗里埃先生从前的猎场看守人斯多弗莱当上了统率全军的将军,在共和制下,德-卡斯特里公爵的看门人的儿子帕什当上了部长,真是旗鼓相当!旺代的交战双方也真古怪,一方是啤酒商桑泰尔,一方是理发师加斯东!”
“亲爱的拉维厄维尔,这个加斯东,我看还 不错。他在打盖梅内那一仗时,指挥有方。他让三百名蓝军自己给自己挖坑,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他们都槍毙了。”
“妙,不过我于得不会比他差。”
“那是当然。我也一样。”
“伟大的战争行为需要贵族来完成。”拉维厄维尔又说,“战争是骑士的事,不是理发师的事。”
“不过,在第三等级里也有能人,例如钟表匠若利。他在佛朗德勒军团当过中士,现在是旺代的首领。他指挥沿海的一帮人。他有个儿子是共和派。父亲在白军,儿子在蓝军,面对面打了一仗。父亲俘虏了儿子,而且朝他脑袋开了一槍、”
“此人倒不错。”拉维厄维尔说。
“保皇派的布鲁多①。”——
①古罗马政治家,曾为恺撒亲信,后参与陰谋刺杀恺撒。
“但是让那些叫科克罗,叫让-让,叫穆兰-穆兰,叫福卡尔,叫布米,叫好普的人来指挥,毕竟是无法容忍的。”
“亲爱的骑士,敌人那边不也同样气恼吗?我们这边尽是平民,他们那边尽是贵族。无套裤汉党居然由德-康克洛伯爵、德-米朗达子爵、德-博阿尔南子爵、德-瓦朗斯伯爵、德-居斯蒂候爵、德-比龙公爵来指挥,你想他们会高兴吗?”
“真是乱成一团!”
“还 有德-夏尔特公爵!”
“平等之子②。呵,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当上国王?”——
③菲利浦-平等,即路易一菲利浦一约瑟夫-德-奥尔良公爵,其子德-夏尔特公爵即一八三0-一一八四八年任法国国王的路易-菲利浦。
“永远也当不上。”
“他正朝王位走哩,靠的是罪恶。”
“但是恶习使他难以如愿以偿。”
又是沉默。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他想和国王言归于好,他来看望国王。我当时在场,在凡尔赛宫,有人朝他的后背吐唾沫。”
“从大楼梯顶上?”
“是的。”
“干得好。”
“我们管他叫心怀叵测的波旁。”
“他是秃脑袋,长着脓疮。他是新君者,呸。”
拉维厄维尔又接着说:
“我在乌桑时和他在一起。”
“在圣灵号上?”
“对”
“要是他听从海军司令奥尔维利埃的信心顺风稳住,那英国人就过不来了。”
“是呀。”
“他是不是躲在底舱?”
“不是,但是可以这么说。”
于是拉维厄维尔大笑起来。
布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有些人是傻瓜,拉维厄维尔,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布兰维利埃,我认识他,在近处见过他。最初,农民的武器是矛槍,他大概想把农民培养成矛兵,让他们操练斜刺和直刺,梦想使这些野人成为正规军,教他们怎样击破方阵的角,怎样组成空心方阵。他用那套老军事术语叽哩抓啦地说,他不说班长,而是用路易十四时代的称呼说伍长。他固执地要把这些偷猎者组成团队。他手下有些正规连队,连队的士官们每晚排成圆圈,第一连的中士低声将口令与逆口令传给任副职的主官,后者又传给下一个人,这样-一传过去,直传到最后一位上官。有位士官没有起立脱帽接受口令,就被地免了职。你可以想像这种办法行不行得通。这个傻瓜不明白应该用农民的方式对付农民,把粗野的村大变成军人是不可能的事。是的,我认识这位布兰维利埃。”
他们又走了几步,各想各的心事。
谈话又继续进行。
“对了,当彼埃尔真被打死了吗?”
“是的,船长。”
“在孔代城下?”
“在帕马尔营地,中了一颗炮弹。”
布瓦贝尔特洛叹了口气:
“德-当彼埃尔伯爵。这也是我们的人,但是站在他们那边。”
“祝他一路顺风!”拉维厄维尔说。
“女人们呢?她们在哪里?”
“在特里雅斯特。”
“还 在那里?”
“是的。”
拉维厄维尔叫了起来:
“呵!共和国!一点小事引起多大的破坏!这场革命无非是由于几百万法郎的赤字罢了。”
“小事不可不提防。”
“真是糟透了。”拉维厄维尔说。
“是的,拉鲁阿里死了,迪德雷斯内是傻瓜。那些主教们都是可怜的鼓动者,比如拉罗舍尔的库西主教,普瓦提埃的博普瓦圣奥莱尔主教,吕松的梅尔西主教,他是德-埃夏塞里夫人的情人……”
“您知道,她叫塞尔旺托,埃夏塞里是那片地的名字。”
“还 有阿格拉那个假主教,他是不知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甫。”
“是多尔的。他叫吉老-德-福尔维尔。他很勇敢,他在战斗。”
“需要土兵时却只有教土!主教不成主教,将军不成将军!”
拉维厄维尔打断了布瓦贝尔特洛说:
“船长,您舱室里有《箴言报》吗?”
“有的。”
“此刻巴黎在上演什么?”
“《阿代尔和博兰》,还 有《洞穴》。”
“我真想去看看。”
“您会看到的。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在巴黎了。”
布瓦贝尔特洛沉思片刻,又说:
“至迟不出一个月。这是温德哈姆先生对胡德大人说的。”
“这么说,船长,并不是一团糟了。”
“会好起来的,当然,如果布列塔尼这场战争打得好的话。”
拉维厄维尔点点头,又说:
“我们的海军步兵要登陆吗,船长?”
“如果海岸是在我们手里,就登陆,否则就不登陆。打仗嘛,有时必须破门而人,有时又必须悄悄溜进去。打内战应该口袋里揣一把假钥匙。随机应变。重要的是军事首领。”
布瓦贝尔特洛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拉维厄维尔,您认为迪厄齐骑士如何?”
“年轻的?”
“对”
“当指挥官?”
“对”
“他善于在平原上打阵地战。至于丛林嘛,只有农民熟悉。”
“那么您只能接受斯多弗莱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厄维尔想了一下说:
“必须有一位亲王,法兰西的亲王,王族的亲王,真正的亲王。”
“为什么?亲王们都是……”
“胆小鬼。这我知道,船长。但他能使傻小伙子们瞪大眼睛。”
“可是,亲爱的骑士,亲王们不肯来。”
“那就不要他们吧。”
布瓦贝尔特洛作了一个机械性动作,用手紧紧捂住头,仿佛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主意来。他又说:
“总之,我们试试这位将军吧。”
“他是大贵族。”
“您想他能行吗?”
“只要他是好样的。”拉维厄维尔说。
“也就是说冷酷无情。”布瓦贝尔特洛说。
伯爵和骑上相互看了一眼。
“布瓦贝尔特洛先生,您这话说对了。冷酷无情,对,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到了血腥厮杀的关头了。弑君者将路易十六斩了首,我们要将弑君者五马分尸。是的,我们需要的将军应该是毫不留情的人。在昂儒和上普瓦图,首领们都宽宏大量,大方得没有边,所以一切都不顺。而在马雷和雷兹,首领们残忍凶暴,所以一切都顺顺当当,因为夏雷特对帕兰绝不手软,一报还 一报。”
布瓦贝尔特洛还 没来得及回答,拉维厄维尔的话就突然被一个绝望的尖叫声打断,同时传来一种闻所未闻的嘈杂声,它们都来自船的内部。
船长和大副朝中舱急忙奔过去,但是进不去。炮手们都惊惶失措地跑上了甲板。
刚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四TORMENTUMBELLI①
炮组中,一门二十四斤重弹的大炮脱开了——
①拉丁文,意为战争机器——原编者注
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战舰最怕的就是这个。
一门大炮,挣断了缆绳后,就突然变成一头奇怪的、超自然的野兽。机器变成了妖魔。这个庞然大物在轮子上跑动,像台球一样冲来撞去,随着船的纵横颠簸而起伏摇摆,来来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着又跑起来,像利剑一样从船的这一头冲到那一头,快速旋转、避开、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杀、消灭。它仿佛是击墙的撞锤,而这个撞锤是铁的,墙是木头的。物质完全自由了,这个永恒的奴隶似乎在报复。我们所称作的没有生气的物体仿佛突然将内部的邪恶全部发泄了出来,它失去了耐心,暗暗进行古怪的报复。无生物的愤怒是最不留情的。这个狂暴的庞然大物像豹一样跳跃,像大象一样沉重,像老鼠一样灵巧,像斧子一样坚决,像涌浪一样出其不意,像闪电一样骤然,像坟墓一样充耳不闻。它沉甸甸的,却像玩具球一样弹来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么办?怎样控制它?风暴会停止,飓风会过去,海风会停息,折断的桅杆可以更换,进水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但怎样对付这个庞大而凶狠的铜家伙?拿它怎么办?你可以叫狗听话,叫牛惊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狮子心软,但你没有任何办法来对付这个恶魔,这个挣开索链的大炮。你没法杀死它,因为它是死的,但它又是活的,它那险恶的生命是无限的。它下面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颠簸,大海使船上下颠簸,风又使大海上下颠簸。这个灭绝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风的操纵,因此它的生命极为可怕。你拿这个机器怎么办?怎样才能预防它来去、回旋、停顿和撞击?对船壳板的每一次撞击都可能将它撞破。怎样才能判断它可怕的迂回跑动?它很像是很有主见,但又时时改变主意,改变方向的炮弹。怎样才能避免必须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动,向前,向后,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碍,将人像苍蝇一样压碎。底板的摇摆不定使形势十分危急。怎样制服任性、倾斜的底板呢?船腹里仿佛关着霹雳,它时时想逃出来,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滚动着雷霆。
刹那间,全体船员都站了起来。事故的责任在于那门炮的炮长,他没有拧紧固定铁链的螺母,也没有系牢大炮的四个轮子,因此在底垫板与烟架中间有空隙,两个底台互不一致,最后炮索脱开,钢绳断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当时还 没有。一阵海浪打在舷门上,没有系牢的大炮便往后一退,粉碎了铁链,开始在中舱里可怕地游荡起来。
要知道这种奇异的滑动是什么样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滚动。
当铁链断裂时,炮手们都在他队里,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两两,都忙于筑工事作战前准备。大地前后滑动,在这群人中打了一个洞,一下子压死了四个人,接着又左右滑动,将第五个可怜的人劈成两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将另一门炮撞坏。刚才听到的求救呼声就是这时发出的。人们都涌向楼梯,刹那间烟室里空无一人。
大炮现在独自一人,无所顾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即使在战斗中也谈笑自若的船员们都在发抖。恐怖的气氛是难以描述的。
布瓦贝尔特洛部长和拉维厄维尔大副是两个勇敢无畏的人,但他们也在楼梯口站住了,面色苍白、沉默无语、迟疑不决地朝中舱看。这时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了他们,走下楼梯。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位农民,他们刚才议论的那个人。
他走下楼梯,站住了。
五VISETVIR①
大炮在中舱里来回游荡,好像是世界末日里有生命的战车。风灯在炮室的艏柱下摇晃,使景象更显得光怪陆离、令人眩晕。在剧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状淡化了,有时在光亮中显得幽黑,有时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胧的白色——
①拉丁文,可译为:暴力与人——原编者注
它继续在处决这条船。它已经击碎了另外四门大地,在船壳板上撞出了两条大缝,幸好它们在吃水线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风,海水就会灌进来。大炮疯狂地撞击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坚固,承受得住,因为弯木具有特殊的坚固性。然而在这个大棒的捶击下它发出撕裂声。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术,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将一粒铅弹放在瓶中摇晃,其撞击也不会如此疯狂、如此迅速。四个轮子在被压死的人身上滚来滚去,将尸体压断,压成碎块,压得支离破碎,五具尸体变成了二十截肢体,在炮室里滚动。死者的头颅似乎在呼喊,鲜血在地面上随着船的左右摆动而弯弯曲曲地流淌。护极多处损坏,开始有裂缝。整条船上充满了这可怕的噪音。
船长很快就镇静下来,命令大家从方形舱口往中舱扔下一切可以减轻和阻止狂暴撞击的东西:床垫、吊床、备用的船帆、成卷的缆绳、海员行李袋,还 有装着伪指券①的包裹。这种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为英国人把这种无耻勾当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①一七八九-一七九七年流行于法国的证券,后当作通货使用。
然而这些破东西能起什么作用呢?谁也不敢下去将它们放在该放的地方。几分钟后,它们就被压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恶果。要是来一场风暴就好了,它也许会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轮朝天时,人们就可以制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坏愈来愈严重。嵌在龙骨构架上,从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圆形支柱,但它却被擦伤,甚至有裂痕。在大烟抽搐式的撞击下,前桅出现了裂缝,主桅也受到损伤。炮群分崩离析,在三十门大炮中,十门大炮已无法使用。船壳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船开始进水了。
老人下到中舱后像石头人一样站在楼梯下面,目光严峻地瞧着这片废墟。他一动不动,似乎无法在炮室里迈步。
挣脱羁绊的大炮每一个动作都使船遭到破坏。海难迫在眉睫。
必须立即阻止这场灾难,否则就是灭亡。必须当机立断,但谈何容易?
这门大地是名副其实的战士!
必须制止这可怕的疯子。
必须揪住这个闪电。
必须击倒这个霹雳。
布瓦贝尔特洛对拉维厄维尔说:
“您相信天主吗,骑士?”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相信。不信。有时候信。”
“起风暴时?”
“是的,还 有现在这种时刻。”
“的确,只有天主能解救我们。”
人们都沉默着,任凭大抱劈里啪拉地横冲直闯。
拍击船身的汹涌波浪与大炮的撞击里应外合,像是两个大锤在轮流敲打。
突然,在这个被大炮任意冲撞的、无法接近的场地上,出现了一个手执铁棒的人。他就是这场灾祸的肇事者,是这门大炮的炮长和主人。他的玩忽职守酿成了这场事故。既然闯了祸,他便想弥补,于是一手握着撬棒,一手拿着打活结的操舵索,从方形舱口跳了下去。
于是出现了一件残酷的事,一个不寻常的场面。大炮向它的炮手进行攻击砌质与智力搏击,物与人决斗。
那人握着铁棒和绳索站在角落里,背靠着船的肋骨,两腿稳稳地像两根钢柱。他面色惨白,冷静而悲壮,站着一动不动,等待时机。
他等待大炮从身边滚过。
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应该熟悉他。他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无数次地将手伸进它口中。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对它说话,像对自家的狗一样。
“来呀。”他说,也许他真爱它。
他似乎希望它滚过来。
然而,滚过来就是扑过来。那他就完了。怎样才能不被压死,这就是难题。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着。
人们都屏住呼吸,也许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舱里,与那两位斗士在一起,是这场拼杀的见证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纹丝不动。
在他们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挥战斗。
炮手接受这场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战,然而,海水的无常波动此刻恰恰使大炮处于静止状态,,仿佛受到了惊吓。“你来呀!”炮手说。大炮似乎听见了。
它猛然向他扑去。他闪开了。
战斗开始了。奇异的战斗。不堪一击的人与无坚不摧的炮进行较量。血肉之躯与钢铁野兽决斗。一边是强力,一边是心灵。
这一切都在昏暗中进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迹。
心灵。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灵,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心灵。这个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窥视人,它诡计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窥测良机。这是一只巨型铁也,但居心叵测,或者似乎居心叵测。有时这只庞大的蝗虫撞着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后又跌落下来,四轮着地,就像老虎四爪着地一样,接着又继续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样灵活、敏捷,在这霹雳般的攻击下巧妙地扭动,避免打击。他避免了打击,但船身却在撞击下不断损坏。
大炮身上还 留着一小截断了的铁链。它不知怎么回事缠绕在炮闩纽的螺钉上。链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悬空,它在大炮四周疯狂地旋转,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钉像一只手,紧紧挨着这条铁链,于是撞击加抽打,铁拳加铁鞭。大炮周围是一阵令人恐惧的旋风。这条铁链使战斗更为复杂。
然而,那人还 在战斗。有时甚至是他在进攻。他拿着撬棒和绳子沿着船壳板爬过去。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诡计,于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过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该结束了!”于是停下来。结局临近了。大炮处于暂停状态,似乎在酝酿——因为在众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凶残的念头。猛然间,它朝他手扑过去,炮手朝旁边闪身,让它过去,而且笑着喊道:“再来一次!”大炮愤怒了,撞坏了左舷的一门炮,接着又像从看不见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弹,朝右般冲过去,他手闪开了,但有三门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背朝着炮手,从后向前冲,撞坏了艄柱,在船首墙上撞出了一条裂缝。炮手躲在楼梯下面,与目睹这一切的老人只隔几步远。他举着橇棍。大炮似乎看见了他,不掉头就向后急退,直扑向他,像斧子一样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无疑。全船的人都惊呼起来。
一直站立不动的老人此时扑了过去,比凶残的撞击更为迅速。他抓住一包伪指券,冒着被压死的危险,将纸包扔到了大炮的轮子中间。这是个关键性的危险动作,但他做得利索而精确,即使熟悉这罗瑟尔的《海炮操作规程》全部内容的人也很难做到。
那个小包起到了缓冲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个大东西,一根树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门大炮踉跄了一下。炮手抓住这可怕的东西,将铁律伸进后轮的辐条之间。大炮停住了。
大炮倾斜着。他手用铁棒一撬,将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轮朝天,像大钟倒坍一样丁零当啷直响,满身大汗的炮手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舵索的活结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铜颈上。
结束了。人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庞然大物。保儒俘获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带着缆绳和铁链涌了上来,不一会儿,大炮就被系得结结实实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谢。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说。
老人恢复了无动于衷的表情,没有回答。
六天平的两端
人胜利了,但是也可以说大炮胜利了。全船覆没的危险虽然被消除,但舰艇却不能起死回生。破坏之严重难以弥补。船壳板上有五条裂缝,其中一条大裂缝位于船头。三十门大炮中有二十门躺倒在那里。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门大炮已无法使用,炮闩纽的螺钉损坏了,无法瞄准。炮队只剩下九门炮。底舱进水。必须立即修补破损的地方,立即排水。
现在人们去看中舱了,它令人触目惊心。关着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笼子也不会如此残破不堪。
决不能让敌人发现这艘巡航舰,然而,另一项工作刻不容缓,即拯救这条船。于是人们不得不放上几盏风灯来照亮甲板。
船员们全心投入悲惨的工作,想的是生死问题,无心顾及其他,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没有注意船外的情况。雾越来越浓,天气变了。船被风任意吹着,已经偏离了从泽西岛到盖尔内西岛的平坦航道,过于偏南。海涛汹涌。巨浪亲吻着舰艇张开的伤口,这是可怕的亲吻。海的摇晃充满了威胁。微风已转为北风。狂风,也许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四个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员们急急忙忙地对中舱进行简单的修补,堵住水洞,将劫后余生的大炮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杆上。
他没有注意船上的动静。拉维厄维尔骑士已命令海军步兵在主桅两侧排成散兵线。水手长一声哨子,忙于操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朝乘客走过去。
走在船长后面的是一个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却似乎满意。
这就是刚才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制服恶魔的胆量,并且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农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个军礼,说道;
“将军,这就是那个人。”
炮手按照规定的姿势,两眼低垂,站在那里。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又说:
“将军,鉴于这个人的行为,长官们是否应该做点什么?”
“我想是的。”老人说。
“那请您下命令吧。”惊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该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长。”
“可您是将军。”
老人瞧着炮手说:
“走过来。”
炮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转身,从他身上摘下圣路易十字勋章,将它戴在炮手的宽大上衣上。
“乌拉!”水手们喊道。
海军士兵们举槍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着那位兴高采烈的炮手说:
“现在该槍毙他了。”
惊愕替代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寂静中,老人提高声音说:
“疏忽大意断送了这条船,它大概无法补救了。航海就是与敌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军队在作战。风暴是隐蔽的,它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陷讲。大敌当前,任何错误都应该处以死刑,错误是无法弥补的。勇敢应该受到褒奖,而疏忽应该受到惩罚。”
这番话一字一句,缓慢地,庄严地,以冷酷无情的节奏响着,仿佛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树。
老人瞧着士兵们说:
“执行吧。”
那个戴着闪闪发光的圣路易十字勋章的人低下了头。
在布瓦贝尔特洛伯爵的示意下,两位水手下到中舱取来吊床当裹尸布。出发以来就一直呆在军官舱中祈祷的随船神甫也来了。一位中土从散兵线中调出十二名士兵,将他们排成两行,每行六人。那位炮手一言不发,站到了这两排人中间。神甫手举十字架走过来,来到炮手身边。中士说:“开步走。”行刑队慢慢朝前走,抬着裹尸布的水手跟在后面。
船上一片陰森的寂静。远处的风暴在呼啸。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槍声,闪过一道光,接着一切重归于寂静,传来身体落水的声音。
老人仍旧靠在主桅上,抱着双臂在沉思。
布瓦贝尔特洛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厄维尔说:
“旺代有首领了。”
七航海就是下赌注
这艘巡航舰的前途又当如何呢?
云层整夜与海浪为伍,现在终于低低垂下,遮盖了地平线,像大衣一样罩在大海上。四处是浓雾。即使对完好无损的航船而言,形势也十分险峻。
除了大雾还 有涌浪。
人们利用时间减轻船的重量,清理大炮造成的破坏,将拆散的大炮、断裂的他身、扭曲或脱钉的肋骨、破碎的木片或铁片,统统扔进海里。人们打开了舷门,让尸体和用盖舱帆布包裹的破碎肢体从木板上滑进海里。
大海开始咆哮。风暴并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风的声音似乎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弱,狂风在朝北移动,但是海浪滔天,这说明海底情况不妙。如此破损的船无力抵御震撼,大浪会致它于死地。
格拉夸尔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面对逆境泰然自若,这是海上指挥员的习惯。
拉维尼维尔在险境中仍然是乐天派,他走近格拉夸尔说:
“怎么样,舵手,风暴这下失算了。想打喷嚏也没有成功。我们会摆脱困境的。会有顺风的,肯定。”
格拉夸尔严肃地回答:
“有风就有浪。”
既无笑容,也无愁容,水手就是这样。格拉夸尔的回答有一层端端不安的含意。一条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会很快沉没。格拉夸尔说这句预言时稍稍皱起眉头。在大炮和炮手那场灾难以后,拉维厄维尔的轻松快活的话也许说的太早了。海上总有什么东西会带来噩运。大海是诡秘的,你永远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千万要警惕。
拉维厄维尔感到应该严肃起来,问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里。”
舵手是主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应该由着他。
何况舵手们向来寡言少语。拉维厄维尔走开了。
他向舵手提的问题,视野给了他回答。
突然间,大海出现了。
滞留在海浪上的雾幕裂开了,在黄昏般的朦胧中,暗中起伏的波涛一望无际,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天空仿佛顶着一个云层的盖子,但是云和海不再相连。东方发白,那是太陽在升起,西方也发白,那是月亮在沉落。这两个白色相互对视,在天边形成两条窄窄的淡色光带,中间是陰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这两条光带前有黑影,笔直的、一动不动的黑影。
在西边,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着三块高耸的岩石,像是克尔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东边,在清晨苍白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八艘帆船,它们排列整齐,可怕地相互隔开。
那三块岩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舰队。
身后是十分险恶的曼吉埃礁,前面是法国巡航队。西边是深渊,东边是屠杀。人们处于海难与战争之间。
面对礁石,这条船的船体已经被穿破,帆线索具已经脱散,桅杆的根基已经松动;面对战斗,船上的三十门大地中二十一门已经损坏,最好的炮手也已死去。
拂晓的光线很弱,还 残留着一点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维持很久,因为它来自云层,云层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顶一样结实。
风终于吹散了下面的雾气,使船偏离航道,朝曼吉埃礁驶去。
船疲惫已极,破败不堪,几乎不再听从舵手指挥。与其说它在行驶,不如说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听任海浪为所欲为。
险恶的曼吉埃礁,当时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为这个深渊上的好几个堡垒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冲击削平了,礁石的形状也在改变。海浪被称作lanes①是有道理的,因为每一个潮汐都像在拉锯。就当时而言,触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①法文la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锯条。
至于法国巡航队,这是康卡尔舰队,在杜歇船长的指挥下后来赫赫有名,莱吉尼奥称这位船长为“杜歇老爹”②——
②《杜歇老爹报》是一七九*-一七九四年间十分激进的革命报纸。
形势危急。在大炮肆虐的时候,船已不知不觉地偏离了航道,不是驶向圣马格,而是驶向格朗维尔。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挡住了去泽西岛的归路,法国舰队又使它无法到达法国海岸。
但是,没有风暴,而是像舵手所说,起了波浪。在狂风的抽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滚动,汹涌无比。
大海从来不立刻说它要什么。深渊中无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钻。几乎可以说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进又后退,肯定又否定,酝酿风暴又取消.允诺深渊又海约食言,威胁北方又打击南方。整整一夜,巨剑号处于浓雾之中,以为风暴将至。大海却背弃前言,但是却是以一种残暴的方式。它策划的是风暴,实现的却是礁石。这仍然是海难,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罢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战斗中被消灭。这两个敌人相互补充。
拉维厄维尔豪迈地笑着说:
“这边是触礁,那边是打仗。我们两边都中了彩。”
八九等于三百八十
巡航舰几乎成了残骸。
在灰白色的闪光中,乌云密布,朦胧的天际在不断变化,浪涛神秘地涌散,这一切具有坟墓般的庄严。除了凶猛的风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灾难威严地从深渊中升起。它不像是袭击,而像是显圣。礁石中没有一丝动静,敌船上也无一丝动静,这是一种巨大的寂静。这是真的吗?更像是掠过海面的梦。传奇中就有这种景象。巡航舰被夹在礁石魔鬼和舰队幽灵之间。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低声向拉维厄维尔下命令,后者便下到炮队,接着船长抓起望远镜,走过去站在舵手的侧后方。
格拉夸尔正在尽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涛之上,因为如果它的侧面受到风浪,它肯定会翻倒。
“舵手,”船长说,“我们在哪里?”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面?”
“不好的一面。”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锚吗?”
“反正终是一死。”舵手说。
船长用望远镜往西看,观察曼吉埃礁,接着又转向东方,观察可以见到的帆船。
舵手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是曼吉埃礁。从荷兰飞来的笑鸥,还 有黑鸥,都以它为中途站。”
此时船长已经数清了帆船的数目。
的确是八条船,它们整齐地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姿势。中间是一艘有三层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长向舵手提问:
“你认识这些船吗?”
“那当然。”
“是什么?”
“是舰队。”
“法国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长又问:
“全部巡航队都在这里?”
“不是全部。”
的确,四月二日,瓦拉泽曾向国民公会宣布有十艘三桅战舰和六艘战列舰在芒什海峡游弋,船长想起了这件事。
“不错,那支舰队有十六艘船,这里只有八艘。”船长说。
“其余的分散在整个海岸上,它们在窥伺。”
船长一面用望远镜观察,一面喃喃说:
“一艘三层甲板的战舰,两艘一级战舰,五艘二级战舰。”
“可我也在窥伺它们哩。”格拉夸尔喃喃说。
“真是好船,”船长说,“我也稍稍指挥过。”
“我可是从近处看过。它们的特点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决不会弄错。”
船长把望远镜递给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吗?”
“是的,船长,那是黄金海岸号。”
“这是他们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员第等组号。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门大炮。”
船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在小本上写下128这个数目。
他又接着问: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么船?”
“是老练号。”
“一级战舰。五十二门炮,它是两个月前在布雷斯特装配的。”
船长在小本上写下数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号。”
“一级战舰。四十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它去过印度,战功卓著。”
他在数字52下面写上40,然后抬起头:
“现在看看右舷。”
“船长,都是一级战舰,一共五艘。”
“从旗舰数起,第一艘是什么?”
“果断号。”
“三十二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第二艘呢?”
“里什蒙号。”
“同样的火力。还 有呢?”
“无神论者号。”
“对航海来说,这可是个怪名字。还 有呢?”
“卡利普索号。”
“还 有呢?”
“攻占者号①。”——
①军舰名称是根树海军档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舰队介绍——原编者注
“五艘战舰,每艘三十二门大炮。”
船长在前几个数字下写上160。
“舵手,你认清了吧?”
“而您呢,船长,您了解它们。识别当然要紧,了解可更重要。”
船长眼睛盯着小本,嘴里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这时拉维厄维尔回到了甲板上。
“骑士,”船长说,“我们面对的是三百八十门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观察回来,拉维厄维尔,精确地说,我们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门炮。”
“好的。”布瓦贝尔特洛说。
他从舵手那里拿回望远镜,观看地平线。
八艘沉默的黑色战舰似乎一动不动,但是越来越大。
它们在缓慢地接近。
拉维厄维尔敬了一个军礼:
“船长,这是我的报告。我原先对这艘巨剑号存有戒心。突如其来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爱你的船,这是叫人头疼的事。英国船会背叛法国人。那门该死的大炮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检查了一下,船锚很好,不是熟铁块,而是作锤焊成的锻铁。锚环十分坚固。缆绳是上等的,便于操作,长度合乎标准,一百二十法寻。还 有大量的火药。死了六位炮手。每门炮可发射一百七十一枚炮弹。”
“因为只剩下九门炮了。”船长喃喃说。
布瓦贝尔特洛将望远镜对准地平线。舰队仍在缓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个优点:三个人便能操作,但也有一个缺点:与普通大炮相比,射程不远,落点不准,因此必须让敌舰进入射程以内。
船长低声下达命令。全船一片寂静。没有响起战斗准备的铃声,但人们都在作战斗准备。无论是对付海浪还 是对付敌人,这艘船都失去了战斗力。人们尽量利用这艘战舰的残骸,将大缆和备用缆绳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操舷索,以便在必要时加固桅杆。人们整理好伤员的岗位,而且按照当时的航海习俗,在甲板上拉上防护网,这样可以避槍弹,但避不了炮弹。人们取来口径检查器,虽然这样做稍稍晚了一点,谁会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呢。每个水手都领到一个弹盒,腰间插上两把槍和一把匕首。人们叠起吊床,校正地口,准备好槍,放好斧子和铁钩,整理好弹药筒舶和炮弹舱,将火药船打开。每个人都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在做这一切时没有任何人说话,仿佛身在临终病人的卧室里。迅速而陰森。
接着,船停住了。它像三槍战舰一样有六个铺,这六个锚都抛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锚,船尾是小锚,靠大海的侧面是防波钱,靠礁石的侧面是退潮锚,右舷是八字锚,左般是主锚。
那九门完好的大炮都对准同一个方向,敌人的方向。
敌人的舰队也在悄悄地完成战斗准备。八艘舰艇现在排成半圆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剑号被封锁在这个半圆圈内,又被自己的锚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着海难。
这好比是一群猎犬围着一头野猪,猎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狞牙。
双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剑号的炮手们已经就位。
布瓦贝尔特格对拉维厄维尔说:
“我一定要先开火。”
“挑逗一下开开心。”拉维厄维尔说。
九有人脱险
老人没有离开甲板,他在观察一切,脸上毫无表情。
布瓦贝尔特洛走近他说:
“先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现在紧紧抓住我们的坟墓,决不松手。我们或者当敌舰的俘虏,或者当礁石的俘虏,或者向敌人投降,或者触礁沉没,没有别的选择,只剩下一条出路,死亡。战斗总比海难好,宁可被打死不愿被淹死。说到死亡,我喜欢火而不喜欢水。然而,死亡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与您无关。您是被王公们选派的人,负有重要使命:指挥旺代战争。没有了您,君主制可能就完了,因此您必须活着。我们的荣誉要求我们留在这里,而您的荣誉却在于离开这里。您要离开这条船,将军。我给您一个人和一条小艇。绕道去法国海岸并非不可能,因为天还 没有亮,海浪很高,海面陰暗。您会脱险的。有时候,逃跑就是胜利。”
老人严肃地点点头,沉着地表示同意。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提高声音喊道:
“士兵们,水手们。”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所有的人,从船的各处,朝船长转过头来。
船长继续说:
“我们中间的这个人代表国王。他被托付给我们,我们应该保护他。他是法国王室需要的人。他将代替王公成为旺代的首领,至少我们希望如此。他是一位重要的军官,原本要和我们一同登陆法国,而现在他必须离开我们独自去登陆。拯救头脑,就是拯救一切。”
“对!对!对!”全体人员喊道。
船长继续说:
“他将冒极大的危险。登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艇不能太小,否则抵御不了巨浪,也不能太大,否则躲不过敌人的舰队。必须找一个安全地点登陆,最好是在富热尔,而不要在库唐斯附近。我需要一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划船和游泳的好手。他必须是本地人,熟悉航道。现在天还 是黑的,小艇可以离开大船而不被敌人察觉。再说,很快会升起硝烟,把小艇完全掩盖起来。小艇很轻,不会搁浅。豹被逮住,可触却溜走了。我们没有出路,可是他有。小艇用荣划开,敌舰看不见。而且,在这段时间,我们这里会和敌人逗着玩的,是吧?”
“对!对!对厂全体人员喊道。
“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了。”船长说,“有谁自告奋勇?”
黑暗中一位水手走出队列说:
“我”
十他能脱险吗?
几分钟后,一艘专供船长使用的、名叫交通艇的小船驶离了大船。小船上有两个人,船尾是那位老年乘客,船头是那位“自告奋勇”的水手。夜还 很黑。水手遵照船长的指示,奋力划桨,朝曼吉埃礁驶去。没有别的出路。
在这以前,人们往小船上扔了一些食物,一袋硬饼干,一大块熏牛舌,还 有一大桶淡水。
交通艇离开大船时,那位面对深渊仍嘻笑自如的拉维厄维尔从舵舱的艉柱上俯身向小艇告别,冷笑着说:
“逃得快,淹死得更快。”
“先生,”舵手说,“别再开玩笑了。”
距离迅速技开,小船离大船已经相当远了。舵手顺着风浪使小船急速驶远,它在黑暗中起伏颠簸,被汹涌的浪尖遮盖。
海面上有一种难以说明的陰沉等待。
突然,在大洋广阔而嘈乱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被传声筒放大,好像被古代悲剧的青铜面具放大一样,几乎是超人的声音。
那是布瓦贝尔特洛船长在说话。
“国王的水手们,”他喊道,“现在将白旗钉在主桅杆上。我们将最后一次看到太陽升起。”
巡航舰上一声炮响。
“国王万岁!”全体人员喊道。
于是从地平线上传来另一个巨大的呼声,它显得遥远而模糊,但还 听得出是:
“共和国万岁!”
接着是三百个霹雳般的巨响在深深的海洋上轰鸣。
战斗开始了。
海面上硝烟弥漫,火光闪烁。
炮弹落在水中溅起水柱,激起四面八方的波浪。
巨剑号开始向那八艘敌舰喷射火焰。在它周围排成半圆形的敌舰也炮弹齐发。地平线燃烧了,很像是海中喷发的火山。战争的巨大血影在风中摇动,舰只像幽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没。在这个红色的底幕前可以看见巨剑号的黑色轮廓。
主桅杆的顶上是百合花图案的旗帜。
小船上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曼吉埃礁的三角形浅滩是由海底的三角形贝礁组成,面积比整个泽西岛还 大。它被海水淹没,它的最高点是大潮时露出水面的高台,与它相连的是东北方向的六块巨五,巨石排成直线,仿佛是残破的巨墙。高台与六块礁石之间有一个峡口,只有吃水很浅的船才能通过。过了峡口便是大海。
划船的水手将船驶进峡口,于是曼吉埃礁便将战争与小船隔开了。小船在窄狭的水道中灵巧地滑行,在左右两侧的礁石中迂回。现在礁石遮住了战争,天边的亮光和猛烈的槍声开始减弱,这是因为小船越来越远。然而,炮声仍在继续,巨剑号仍在奋力坚持,它要放完它一百九十一枚舷侧炮弹,直到最后。
小船很快便驶进了自由水域,驶离了礁石,驶离了战争,驶出了炮弹的射程。
渐渐地,起伏不平的大海开始明亮起来,曾被黑暗突然遮住的光带越来越宽,形状各异的水花溅散成一根根光束,点点白光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波动。天亮了。
小艇逃脱了敌人,但最困难的还 在前面。它逃过了炮击,但是还 没有逃过海难。它只是大海上一条小小的船,没有甲板,没有帆,没有桅杆,没有罗盘,只有一双桨;在大洋和风暴面前,它犹如任凭巨人摆布的微粒。
这时,在这片广表和寂静中,坐在船头的水手抬起那张在晨光中泛白的脸,死死盯着船尾的人,说道:
“被您槍杀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book_title]第三章 阿尔马洛
一话就是道①
老人慢慢抬起头。
对他说话的人约模三十岁。前额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神奇特,在农民天真的瞳孔中闪着水手的精明目光。他两手紧握着桨,态度温和——
①此处借用《圣经-约翰福音》中的语式:“道就是神”——原编者著
他的皮带上有一把匕首、两支槍和一串念珠。
“你是谁?”老人问道。
“我刚才对您说过。”
“你想对我怎么样?”
那人放开桨,抱着双臂回答说:
“杀您。”
“随你便。”老人说。
那人提高声音:
“您作准备吧。”
“准备什么?”
“准备死。”
“为什么?”
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似乎使那人发愣,他又说:
“我说我要杀您。”
“可我问你为什么?”
水手眼中闪过一道光:
“因为您杀了我兄弟。”
老人平静地说:
“我最初救了他的命。”
“不错。您先是救了他,后来又杀了他。”
“不是我杀了他。”
“那是谁?”
“他的过失。”
水手张开嘴瞧着老人,接着又愤愤地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
“阿尔马洛,不过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您就要被我杀死。”
这时太陽升起来了。一缕陽光正照着水手的脸,使这张充满野性的脸变得十分明亮。老人仔细地端详地。
大地还 在轰响,但时断时续,像临死前的抽搐一样。大片硝烟沉落在地平线上。舵手不再划桨了,小艇随波逐流。
水手右手握着腰间的槍,左手拿着念珠。
老人站了起来:
“你信天主?”
“我们在天上的父。”水手回答说。
他还 划了一个十字。
“你母亲还 在世吗?”
“在”
他又划了一个十字,说道:
“好了,我给您一分钟,老爷。”
于是他上子弹。
“你为什么叫我老爷?”
“您本来就是领主老爷,这看得出来。”
“你有领主老爷吗?”
“有的,是位大老爷。没有领主老爷怎么活呢?”
“他在哪里?”
“不知道。他离开了家乡。他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的亲王。他是七森林的主人。我没有见过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你要是见到他,会服从他吗?”
“那是当然。不服从不就成了异教徒。应该服从天主,然后服从国王,国王好比是天主,还 要服从领主老爷,他好比是国王。不过这没有关系。您杀了我兄弟,我应该杀您。”
老人回答说:
“首先,我杀了你兄弟是有道理的。”
水手紧握住手槍说:
“快点。”
“好吧。”老人说,接着又平静地问:
“神甫在哪里?”
水手瞧着他:
“神甫?”
“是的,神甫。我给了你兄弟一位神甫,你也该给我一位神甫。”
“我没有。”水手说,接着又说,“大海上哪里找神甫呢?”
战斗的炮声在一紧一松地抽搐,越来越远。
“此刻他们正在那边死去,他们可有神甫。”老人说。
“是的,”水手前南说,“他们有神甫先生。”
老人又说:
“你使我的灵魂沉沦,这可是严重的事。”
水手低下头,若有所思。
“你使我的灵魂沉沦,”老人说,“你也使你自己的灵魂沉沦。听我说,我可怜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而我呢,我刚才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先是救了你兄弟的命,后来又夺去他的生命。现在我也在做我该做的事:拯救你的灵魂。想一想吧。这是你的事。你听见炮声了吗?那边的人们正在丧失生命,在绝望中死去。丈夫再也见不到妻子,父亲再也见不到儿女,兄弟再也见不到兄弟,像你一样。而这是谁的错?是你兄弟的错。你信天主,对吧?那么,你知道,此刻天主也在受难,通过他虔诚的儿子法兰西国王——像童年耶稣一样的儿子——在唐普勒塔里受难。天主在布列塔尼教会里受难。天主在受难,因为教堂被越污,福音书被撕碎,祈祷屋被践踏,神甫被谋杀。我们乘坐这只正在沉没的小艇是为了什么?为了救援天主。如果你兄弟格尽职守,如果他尽到忠实审慎的仆人的职责,那么大炮的灾难就不会发生,巨剑号就不会失去控制,不会偏离航道,不会撞上敌舰而沉没。那么,此刻我们这许多人都会在法国登陆,我们仍然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和海员,我们会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展开白旗,挥举军刀去拯救勇敢的旺代农民,拯救法兰西,拯救国王,拯救无主。这就是我们原先想做也能做到的,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完成了。但是你却反对。这是一场亵读宗教者反对宗教,武君者反对国王,撒旦反对天主的斗争,而你站在撒旦一边。你兄弟是魔鬼的第一助手,你是魔鬼的第二助手。他开的头,由你来完成。你帮助找君者反对国王,帮助亵读宗教者反对教会。你夺去天主的最后希望,因为当我这个国王的代表不再存在时,村庄将继续燃烧,家庭将继续哭泣,教土将继续流血,布列塔尼将继续受苦,国王将继续当囚犯,耶稣基督将继续蒙难。而这一切将是谁造成的?是你。也罢,这是你的事。我把你看错了,我看错了人。是的,不错,你说得对,我杀了你兄弟。他很勇敢,我奖励了他,他犯了大错,我惩罚了他。他没有尽责,但我尽了资。我还 会这样做。奥雷的圣安娜①正看着我们,我对她发誓,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也会槍毙我的儿子,就像槍毙你兄弟一样。现在,由你决定吧,不过我可怜你。你欺骗了你的船长。你,作为基督徒,没有信仰。你,作为布列塔尼人,没有荣誉感。人们将我托付给你,是以为你忠诚,而你却报之以叛变。你答应他们要保护我的生命,而你给他们的却是我的死亡。你知道你此刻葬送的是谁吗?是你自己。你从国王那里夺去我的生命,你把你自己的来生交给魔鬼。来吧,干你的罪行吧。很好,你丢掉进天堂的机会。由于你,魔鬼将取得胜利,由于你,教堂将倒坍,由于你,异教徒们将继续将教堂的钟铸成大炮,用原该拯救人的东西去屠杀人。就在此刻,曾为你受圣洗而鸣响的钟可能正在杀害你母亲。去吧,去帮助魔鬼。别停下。是的,我处决了你兄弟,但是你要明白,我是天主的工具。呵!你要审判天主的工具!你要审判空中的霹雳?卑鄙的人,你将受到霹雳的审判!当心你要干什么。你知道我能得到赦罪吗?不知道吧。你干吧,干你想干的事。你可以把我投进地狱,你也一同下地狱。你手里掌握着我们两人的地狱。该向天主作出交待的是你。只有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呆在地狱里。继续你的事吧,结束它,完成它。我是老人,而你年轻,我手无寸铁,而你有武器。动手吧。”——
①奥雷附近有圣安娜的朝圣处。
老人说这番话时,站在船上,声音盖过了海的喧嚣。在海浪的颠簸中,他时而在陰影中时而在光亮处。水手面色苍白,大滴的汗珠从前额落下,全身像树叶一样颤抖,并且不时地亲吻念珠。当老人说完时,他扔下槍跪了下来。
“宽恕我,老爷!宽恕我。”他喊道,“您说话像是仁慈的天主。我错了,我兄弟也错了。我要竭尽全力弥补他的罪行。您指挥我吧。您下命令吧。我一定服从。”
“我宽恕你。”老人说。
二农民的记忆与统帅的才干
小艇上的食品并非毫无用处。
这两位逃亡者不得不迂回航行了漫长的三十六个小时才抵达海岸。他们在大海上过了一夜,夜色美好,但是对于逃亡者来说月光太亮了。
他们先是远离法国,驶到泽西岛方向的大海上。
他们听见从被摧毁的巨剑号传来最后几声炮响,好比是狮子被林中猎手击毙时的最后吼声,接着,海面上沉寂下来。
巨剑号像复仇号一样沉没,但巨剑号得不到光荣。反对自己国家的人不能算英雄。
阿尔马洛是一位非凡的水手。他凭着灵巧和智慧做出了奇迹。随机应变地在礁石、浪涛和敌人之间迂回航行,真是杰作。风减弱了,大海又变得温和了。
阿尔马洛避开曼吉埃礁中的岩柱区,绕过牛堤,在那里躲避了几个小时。退潮时在北面露出一小片圆形水域,使他们得到了休息。接着小艇又朝南行驶,居然在格朗维尔和肖赞群岛之间溜过,而没有被这两处的警戒队发觉。船驶进圣米歇尔海湾,这是很大胆的事,因为敌舰的锚地康卡尔就在附近。
第二天黄昏,太陽落山前大约一小时,小艇驶过圣米歇尔山,在按滩上靠岸,这片沙滩一向荒寂无人,因为它很危险,人容易陷下去。
幸好此刻正涨潮。
阿尔马格尽可能地将小艇朝前划,试试沙地,感到地面很结实,便将船搁浅,自己跳到岸上。
老人随后也迈过部沿,观察四周。
“老爷,”阿尔马洛说,“这里是库万农河的入海口,右边是博瓦尔,左边是于伊内,正前方的钟楼是阿尔德冯。”
老人向小船弯下腰,拿起一块饼子放进衣袋里,对阿尔马洛说:
“别的你都拿走。”
阿尔马治将剩下的肉和饼子装进袋子,将袋子背在肩上,问道:
“老爷,我该在前面带路还 是跟在后面?”
“既不带路也不跟着。”
阿尔马洛吃惊地看着老人。
老人又说:
“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无济于事,要不就是上千人,要不就是一个人”
他停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绿丝花结,它有点像饰结,中央绣着金色的百合花。老人接着问:
“你识字吗?”
“不识字。”
“很好。识字的人很麻烦。你记性好吗?”
“好”
“很好。听我说,阿尔马格。你向右,我向左。你去富热尔方向,我去巴祖热方向。你背着口袋,那样更像农民。把武器藏起来,从篱笆上砍一根木棍,爬过高高的黑麦庄稼地,从围墙后面溜过去,跨过栅栏,越过田野,避开行人,避开路和桥。别进蓬托尔松。哦,你得过库万农河。你怎么过去?”
“游过去。”
“很好,那里还 有一个浅滩。你知道在哪里吗?”
“在昂塞和老维埃尔之间。”
“很好。你的确是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老爷去哪里过夜呢?”
“我自有办法。你呢,你去哪里过夜?”
“有的是空心老树。当水手以前我是农民。”
“扔掉你的水手帽,它会暴露你身份的。你可以去弄一顶风帽。”
“呵!哪里都能找到雨帽。哪位渔夫都肯把雨帽卖给我的。”
“那好,现在你听我说。你熟悉树林吗?”
“全都熟悉。”
“整个地区的?”
“从努瓦尔蒙蒂埃直到拉瓦尔。”
“你也熟悉名字吗?”
“我熟悉树林,我熟悉名字,我熟悉一切。”
“你什么也不会忘记?”
“不会的。”
“那好。现在你注意听,你一天能走多少路?”
“十法里①,必要的话,十五、十八、二十法里。”——
①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会有必要的。我对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忘。你去圣托班树林。”
“朗巴尔附近?”
“对。在圣里厄尔和普莱代利阿克之间的沟壑边上有一株大栗树,你到了那里就站住,你看不见任何人。”
“其实那里有人,我知道。”
“你就呼叫。你会呼叫吗?”
阿尔马洛鼓起脸颊,身体转向大海,发出猫头鹰的呜呜声。
声音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它逼真而陰森。
“好,”老人说,“你行。”
他将那个绿丝花结递给阿尔马洛:
“这花结代表我的指挥权。你拿着。目前谁也不能知道我的姓名。有这个花结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王后在唐普勒监狱里绣的。”
阿尔马洛一条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接过有百合花的花结,将嘴唇凑上去,但又突然停住,仿佛害怕似的。
“我能亲吻吗?”他问道。
“能,你不是也亲吻十字架吗?”
阿尔马洛亲吻了百合花。
“站起来。”老人说。
阿尔马洛站起身,将花结藏在胸前。
老人继续说:
“你好好听着。命令是:起来反抗,毫不留情。你去到圣托班树林边上呼叫。你呼叫三次。到了第三次,就会有人从地下钻出来。”
“从树下的洞里,我知道。”
“这个人是普朗什诺,人称国王之心。你把花结给他看,他会明白的。然后你就找一条没人走的路去阿斯蒂耶树林。你见到一个两膝朝外翻的男人,他的绰号是短槍,因为他毫不留情,你对他说我爱他,叫他把他的教区发动起来。然后你去库万邦树林,它离普洛埃尔梅一法里。你也像猫头鹰一样叫,也会有人从洞里出来,他是蒂奥先生,普洛埃尔梅的司法官,曾经是所谓制宪议会的成员,是代表正确一方的。你叫他将库万邦城堡武装起来。城堡的主人是流亡国外的德-居埃候爵。沟壑、小树林、崎岖不平的地区都是作战的好地方。蒂奥先生是位正直、聪明的人。接着你去圣乌安图瓦,找让-朱安,他在我眼中是真正的首领。接着你去维尔昂格洛兹,去找吉泰尔,人们叫他圣马丹,你叫他当心一个名叫库尔梅斯尼尔的人,他是老古皮尔-德-普雷费尔的女婿,是阿尔让唐的雅各宾党的头目。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我什么也不写,也不能写。拉鲁阿里写了一个名单,结果把一切都断送了。然后你去鲁热费树林,那里有米埃莱特,他能靠一根长竿跳越沟壑。”
“这种长杆叫作费尔特。”
“你会用吗?”
“不会用就不能算是布列塔尼人,不能算是农民了。长杆是我们的朋友,它使我们的手臂和腿更长。”
“也就是说使敌人缩小,使路程缩短。好东西。”
“有一次我靠它对付了三个盐税局的人,他们还 挂着马刀呢。”
“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以前。”
“国王在位时?”
“那当然。”
“这么说,你那时就开始斗了?”
“是的。”
“和谁斗?”
“我也不知道,真的。当时我贩私盐。”
“很好。”
“那时叫作抗盐税。盐税和国王是一回事吗?”
“也是也不是。不过你不必弄明白。”
“请老爷原谅我向老爷提问题。”
“咱们继续吧。你熟悉图尔格吗?”
“当然,我是那里的人。”
“怎么?”
“是的,因为我是帕里尼埃人。”
“不错,图尔格离帕里尼埃很近。”
“图尔格,我再熟悉不过了。那座巨大的圆形城堡是我领主老爷的家产。旧楼和新楼之间有扇大铁门,大炮也轰不开。新楼里有一本关于圣巴托罗缨①的大书,从前常常有些好奇的人去看。草里还 有青蛙,我小时常逗它们玩。还 有那个地道,我知道它,现在可能只有我一人知道它了。”——
①一位殉教的圣徒。
“什么地道?你想说什么?”
“从前,图尔格被包围的时候,城堡里的人可以从地道逃到森林去”
“不错,确实有这种地道,朱佩利埃尔城堡、于诺代城堡倘佩翁塔楼都有,可是图尔格没有。”
“有的,老爷。老爷说的这些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图尔格的地道,因为我是那里的人,而且只有我知道。人们从来不谈它,不许谈,因为它在德-罗昂大人的战争期间起过作用。我父亲知道这个秘密地道,带我去看过。我知道这个秘密,能进去也能出来。我可以从森林里进到塔楼,也可以从塔楼里去到森林,人不知鬼不觉。等敌人来时,塔楼里空空如也。这就是图尔格。呵,我太熟悉它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显然你弄错了,要是有这样一个秘密地道,我肯定会知道。”
“老爷,肯定有。有一块可以转动的石头。”
“是吗?你们这些农民,你们相信有转动的石头,唱歌的石头,还 有夜里去近傍小溪喝水的石头。都是神话。”
“可我让五头转动过……”
“就像有人听见石头唱歌一样。伙计,图尔格是一个安全、坚固的城堡,易于防守,靠地道逃跑,这想法未免太幼稚了。”
“可是,老爷……”
老人耸耸肩:
“别浪费时间,还 是谈正事吧。”
他那断然的语气使阿尔马洛无法坚持。
老人接着说:
“继续刚才的话吧。你听我说。从鲁热费,你去蒙谢弗里埃树林,那里有杜兹的首领贝内迪克西蒂。他也是好样的。让部下槍毙人时他念餐前经民打仗就不能温情。从蒙谢弗里埃出来,你就去……”
他停住了——
②贝内迪克西蒂的字面意思即餐前经。
“我把钱给忘了。”他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和一个钱夹,放到阿尔马洛手中。
“这钱夹里有三万法郎的指券,大概三利弗尔十个苏,指券当然是伪造的,但是真的也不见得更值钱。注意,钱包里有六十个金路易。我把一切都给你。在这里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再说,最好是人们在我身上搜不出钱来。我接着说吧。你从蒙谢弗里埃去昂特兰,在那里去见德-弗罗泰先生,从昂特兰去求佩利埃尔,去见德-罗什科特先生,从朱佩利埃尔吉诺瓦里厄,去见博杜安神甫。你都记住了吗?”
“像天主经一样。”
“你去圣布里斯昂科格勒见迪布瓦一吉先生,去莫拉内见德-蒂尔潘先生,那个镇子修筑了防御工事,你再去贡蒂埃城堡见德-塔尔蒙亲王。”
“一位亲王会和我说话吗?”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吗?”
阿尔马洛摘下帽子。
“所有的人一看见王后的这朵百合花都会热情接待你。别忘了你去的地方有山岳派和傻瓜。你要乔装打扮,这很容易。共和派都很蠢,只要你穿上蓝衣服,戴一项三角帽,再别上一个三色帽徽,你便可以通行无阻。军团没有了,军服没有了,部队番号没有了,谁爱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你去默尔韦见戈利埃,人称大皮埃尔。然后你去帕尔内营地,那里的人们脸都被熏黑了,他们把小石子装进槍筒,再塞进双倍的火药,因此槍声很响,他们干得不错,你特别要告诉他们,要杀、杀、杀。然后你去黑牛营地,它是在山上,在夏尔尼树林中央,然后你去阿瓦内营地、绿营、蚂蚁营。然后你去高船壳,也叫高牧场,那里住着一位寡妇,她女儿嫁给了特雷通,绰号英国人。高船壳是在凯兰教区。你去到埃皮内勒舍弗勒伊、西耶勒吉纳姆、帕拉恩,去见那些在森林里的人。你会找到朋友的,你派他们去梅恩河.上游和下游。你会在韦吉教区看见让-特雷通,在班尼翁看见无悔者,在邦尚看见尚博,在梅宗塞尔看见科尔班兄弟,在圣让絮尔埃弗看见小无畏者,他也叫布尔杜瓦佐。等你做完这些事,将起来反抗,毫不留情的口号传遍四方时,你就去参加大军,天主和国王的大军,它就在那一带。你会看见那些活着的首领们:德-埃尔贝先生,德-勒斯居尔先生,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你把代表指挥权的花结给他们看,他们会明白的。你只不过是水手,不过卡特利诺也只是赶车的。你把我的话告诉他们:现在应该同时进行两场战争,大战和小战。大战造声势,小战收实效。旺代战争正规,来安党叛乱不正规,但是在内战中,不正规的是最好的。战争的优劣取决于它的破坏程度。”
他停了一下又说:
“阿尔马洛,我跟你讲这些话。有些词你听不懂,但你明白事理。我见你如何驾船,我就对你产生了信任。你不会几何学,却在海上表现出惊人的灵巧。谁会驾船就会指挥起义。既然你对大海应付自如,我肯定你能圆满完成我给的任务。我再说一点。这一点你可以对首领们说,按你的方式大致说说就很好了。我喜欢森林战甚于平原战。我不想将十万名农民排列在蓝军的槍口和卡尔诺先生的炮口下。不出一个月,我会将五十万杀手埋伏在树林里。共和军就是我们的偷猎对象。偷猎就是作战。我是丛林战略家。好了,这个词你不懂,没关系,你懂得这一点:毫不留情!四面埋伏!我愿意多一点朱安党叛乱,少一点旺代战争。你还 要告诉他们英国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对共和国进行里外夹攻。欧洲会援助我们。让共和国完蛋吧。国王们对它进行王国的战争,我们对它进行教区的战争。你这样对他们说,明白吗?”
“明白。应该烧光杀光。”
“对”
“毫不留情。”
“对,不管他是谁。”
“我去到各处。”
“但要当心,在这些地方随时会送命。”
“死亡与我无关。走第一步时穿的也许就是最后一双鞋。”
“你很勇敢。”
“要是有人问起老爷的名字呢?”
“现在还 不能说。你就说你不知道,这也是实情。”
“我在什么地方再见到老爷?”
“在我将去的地方。”
“那我怎么知道呢?”
“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不出一个星期,人们会谈论我,我会作出儆戒的例子,为国王和天主教报仇。你会看出来人们谈论的就是我。”
“明白了。”
“别忘记我的话。”
“您放心。”
“现在你走吧。愿天主指引你,走吧。”
“我会按您说的一切去做。我将去,我将说,我将服从,我将指挥。”
“很好。”
“如果我成功……”
“我授你圣路易骑士勋章。”
“和我兄弟一样。如果我不成功,您将下令槍毙我。”
“和你兄弟一样。”
“一言为定,老爷。”
老人低下头,仿佛陷入严肃的沉思。当他抬起头时,已是独自一人。阿尔马洛成了地平线上渐渐缩小的黑点。
太陽刚刚下山。
白海鸥和黑海鸥都回来了,大海不是它们的家。
空中弥漫着黑夜之前的不安。雨蛙在叫,抄锥叫着从水塘中飞起。云雀、乌鸦、甲虫,都在作黄昏时分的鼓噪,岸边的鸟儿相互呼应,但是没有一丝人声。这是深沉的寂静。海湾里没有船,田野上没有人。放眼望去是一片荒凉。高高的大蓟在沙地上颤动。黄昏时的白色天空给沙岸洒下一大片灰白光线。在远处,陰暗平原上的水塘像是平贴在地面上的锡片。风从海上吹来。
[book_title]第四章 泰尔马什
一沙丘顶上
老人等到阿尔马洛消失后才紧紧大衣,行走起来。他走得很慢,若有所思。阿尔马洛是去博瓦尔,而他朝于伊内方向去。
在他身后矗立着圣米歇尔山那庞大的三角形黑影,上面有三重昆式的大教堂和铁甲式的堡垒,还 有面朝东方的两座巨大的塔楼,一座是圆的,一座是方的,塔楼与山分担教堂和村子的重量。圣米歇尔山之于大西洋好比是凯乌卜金字塔之于沙漠。
圣米歇尔山海湾里的流沙在难以察觉地移动按丘。当时在于伊内和阿尔德冯之间有一座很高的沙丘,今天已不复存在。沙丘的尖顶被春分时节的风削平了。这座沙丘不同寻常,一来它相当古老二来它顶上有一块里程五,它竖立于十二世纪,是为了纪念阿弗朗什主教会议,会议谴责了对圣托马-德-康托贝里的暗杀。从沙丘顶上,可以看见整个地区,判明方向。
老人朝沙丘走去,登上了沙丘。
他到达丘顶,看到里程石四角有四块界石,便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背靠在里程石上,开始观察脚下的那张地图。他似乎在寻找一条熟悉的路。广阔的地区在暮色中显得朦胧,只有地平线轮廓清晰,在白色天空下呈一条黑线。
他看到十一个村镇的一堆堆的屋顶,还 有好几法里以外的高高的海岸钟楼,必要时这些钟楼可以为航海者指明方向。
几分钟以后,老人在这片朦胧中似乎找到了他寻找的东西。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有树、墙和屋顶的地方,它是一个伯农庄园,夹在平原和树丛中,依稀可见。老人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暗自说:就是这里。于是他用手指在空中勾画一条穿越篱笆和庄稼的路,并且不时地观察一个模模糊糊的、不成形的东西。这东西在庄园上房的屋顶上飘动。老人似乎在问自己:这到底是什么?由于是黄昏,它的颜色和形状都很模糊。它在飘动,肯定不是风向标,也决不可能是旗帜。
老人疲乏了,坐在界石上悠悠忽忽起来,疲乏的人刚一休息就是这样。
每天都有一个可以称作万籁俱寂的时辰,那是宁静的时刻,黄昏时分。此时正是这个时刻,老人在享受它,他在看,他在听。什么?宁静。就连凶狠的人也有他们的忧郁时刻。突然间,有人声从这里经过,它没有干扰宁静,更是更衬托出这片宁静。那是女人和孩子的声音。有时在黑暗中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欢乐之声。由于荆棘丛生,老人看不见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他们在沙丘脚下朝平原和森林走去。清亮的声音一直传到丘顶上那位沉思的老人耳中,声音很近,他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快一点,弗莱夏。是从这里走?”
“不,走那边。”
对话在这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中进行:
“我们现在住的那个佃户庄园叫什么?”
“埃尔布昂帕伊。”
“还 远吗?”
“再走一刻钟。”
“咱们快一点赶去喝汤。”
“咱们真是晚了。”
“应该路。但是你的小家伙都累了,我们又是两个女人,抱不动这三个孩子。你已经抱了一个,弗莱夏,她像是块铅。这个小贪吃鬼,你给她断了奶,但是老抱着。这习惯可不好,得让她走走!呵,活该,汤一定凉了。”
“呵!你给我的鞋真好,好像是专为我做的。”
“这总比光脚强吧。”
“你快一点,勒内-让。”
“就是他让我们耽误了。他一碰见小姑娘就说话。像个大男人。”
“唉呀,他还 不满五岁。”
“喂,勒内-让,你干吗和村里的小姑娘说话?”
一个男童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认识她。”
女人又说:
“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小男孩说,“今天早上她给了我虫子。”
“呵,真了不起!”女人叫了起来,“我们才来了三天,他这个小不点儿就有情人了。”
声音远去。一切归于寂静。
二AURESHABT,ETNONALjDIET①
老人一动不动,他不在思考,几乎也不在冥想。在他四周是宁静。平和、信赖、孤独。按丘上还 很亮,平原几乎进入黑夜,而树林里就完全是黑夜了。月亮从东方升起,淡蓝色的天顶上挂着几颗星星。老人虽然满腹心事,情绪激动,却沉入一种难以表达的、无限的宽容大度之中。他感到心中升起了隐隐的曙光,也就是希望,如果希望这个词可以表达对内战的期盼的话。就眼前来说,他刚刚逃离凶狠无情的大海来到陆地,危险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独自一人,敌人不知他在哪里。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因为海面不保留任何东西。他已无影无踪,无处可寻。他感到极大的宽慰,差一点睡着了——
①拉丁文,可译为:他有耳朵,但听不见。这是《圣经-诗篇》中一句话的变体——原译者注
这位无论是心态还 是处境都为所有这些纷扰所困的老人,在此刻的宁静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魅力。大地和天空一片寂静。
他只听见从海上吹来的风,风声是持续的低音,久而久之,几乎不再是声音了。
突然间,他站起身来。
他的注意力骤然间被惊醒,他瞧着地平线。有什么东西使他的目光凝定不动。
他注视的是在他前方,在平原远处的科尔默雷的钟楼。钟楼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钟楼轮廓清晰。楼顶上有一个锥形体,在塔身与雄形体之间是钟室,钟室呈方形,楼空,没有防风板,四面八方都能看见,这是布列塔尼风格。
而此刻,这个钟室仿佛在均匀有序地一开一合。高高的窗子一会儿全白,一会儿会黑,一会儿漏出后面的天空,一会儿又挡住了,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光亮又被逮住,一开一合,持续不断,就像锤子敲打铁砧一样很有规律。
这座科尔默雷的钟楼在老人正前方,离他大约两法里远。老人朝在边看看,地平线上矗立着巴盖一皮康的钟楼,它的钟室也像科尔默雷钟楼一样一开一合。
老人瞧瞧左方的塔尼钟楼,它的钟室也像已盖一皮康的钟室一样一开一合。
老人瞧瞧地平线上一个又一个钟楼,左边是库尔蒂、普雷西、克罗隆、克鲁瓦阿弗朗香的钟楼,右边是库万农河峡、莫尔德雷、帕镇的钟楼,对面是蓬托尔松的钟楼。
所有钟楼上的钟室都一黑一亮。
这是什么意思?
这表明所有的钟都在摆动。
它们一黑一亮,肯定在猛烈摆动。
怎么回事?显然是在敲警钟。
人们在敲警钟,疯狂地敲警钟。四面八方,所有的钟楼,所有的教区,所有的村镇都在敲警钟,而他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因为一来距离太远,声音传不到这里,二来从相反方向刮来的海风将陆地的声音更吹向内陆。
四方的钟在猛烈地敲,而他这里是一片沉静,还 有比这更陰森的吗?
老人瞧着,听着。
他听不见警钟,只能看见。看见敲警钟,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
大钟在指摘谁?
警钟是针对谁的?
三大字的效用
显然有人在被追捕。
谁?
这个刚强的人战栗了一下。
不可能是他。人们不可能猜到他来了。驻这个地区的特派员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刚刚登陆。巨剑号已经沉没,没有一个人能死里逃生,何况即使在巨剑号上,除了布瓦贝尔特洛和拉维厄维尔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钟楼继续它们猛烈的游戏。老人仔细观察,本能地数数,思绪起伏不定,从一种猜测跳到另一种猜测,从深深的安全感转到可怕的危机感。然而,这警钟可以有多种解释。老人最后一再安慰自己说:“总之,谁也不知道我来了,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几分钟以来,在他头部上方,在他身后,有一种轻微的响动,仿佛是树叶的沙沙声。他最初没有留意,声音在继续,也可以说在坚持。他终于回过头来,的确有一个东西,是一张纸。在他头部上方,里程石上贴着一张大告示,正在被风吹落。它贴上去不久,因为纸还 发潮,又在招风的地方;风与它嬉戏,慢慢将它撕下。
老人是从另一面爬上沙丘的,没有看见这张告示。
他踩上坐着的那块界石,用手抚平被风吹起的告示一角。天空宁静,六月的黄昏很长。沙丘下部昏暗不清,但顶上仍然明亮。告示的一部分是用大号字印刷的,借着暮色他还 能看清楚,这就是他看到的:
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
我,马恩省的普里厄尔,派驻瑟堡海防军的人民代表,发布命令如下:前贵族德-朗特纳克侯爵,德-丰特内子爵,所谓的布列塔尼王公,已在格明维尔海岸偷偷登陆。我宣布此人不受法律保护,并悬赏捉拿。凡知情告发者,无论该犯是死是活,都将得到六万利弗尔的赏金。赏金将用黄金,而不用指券支付。瑟堡海防军即将派遣一个营前去搜索前贵族德-朗特纳克侯爵。各市镇务必予以协助。
此命令于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于格朗维尔市政府发布
签署人:普里厄尔马恩省
这个名字下面还 有另一个签名,但字体小得多,由于光线不足,无法看清。
老人将帽檐压到眼睛上,将大衣领一直拉到下巴,然后迅速走下沙丘。在这个明亮的丘顶滞留下去显然毫无意义。
他也许在丘项呆得太久了,丘顶仍然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他下到山脚,进入黑暗,放慢了脚步。
他按照刚才勾画的路线朝佃户庄园走去,可能认为那边更安全吧。
一片荒寂。在这个时刻没有人从这里走。
他来到荆棘后面,站住,脱下大衣,将上衣的皮里翻到外面,又用绳捆好破大衣然后系在脖子上,这才又开步走。
月光泻地。
他来到两条路的交叉口,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石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上有一块白色正方形,大概是和刚才看到的一样的告示。他走近告示。
“您去哪儿?”一个声音问道。
他转过身来。
树篱中站着一个人,像他一样身材高大,像他一样年老,像他一样满头白发,但衣衫比他更褴褛。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此人拄着一根长棍,又接着问:
“我问您去哪儿。”
“首先我这是在哪儿?”老人回答说,声音平静,带几分高傲。
“您是在塔尼领地。我是领地上的乞丐,您是领主。”
“我?”
“是的,您是德-朗特纳克侯爵。”
四凯门鳄
德-朗特纳克侯爵——我们以后可以这样称呼他——沉重地回答说:
“对。去告发我吧。”
那人继续说:
“我们两人都在自己家里,您在城堡,我在丛林。”
“结束吧。动手吧。去告发我吧。”侯爵说。
那人又问:
“您是去埃尔布昂帕伊在园吗?”
“是的。”
“您可别去。”
“为什么?”
“那里有蓝军。”
“有多久了?”
“三天。”
“农场和村民们抵抗了吗?”
“没有。他们敞开了大门。”
“呵!”侯爵说。
那人用手指着稍远处,树梢上方露出了庄园的屋顶。
“您看见屋顶了吗,侯爵先生?”
“看见了。”
“您看见屋顶上有什么吗?”
“有东西在飘动。”
“是的”
“是旗帜。”
“三色旗。”那人说。
侯爵在丘顶时,引起他注意的就是这个东西。
“是在敲警钟吧?”侯爵问道。
“是的。”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您。”
“可是我听不见。”
“因为是逆风。”
那人又接着问:
“您看见告示了?”
“是的。”
“他们在通缉您。”
他朝庄园那边看了一眼又说:
“那里有半个营。”
“共和派?”
“巴黎来的。”
“好,我们去吧。”侯爵说。
他朝庄园走了一步。
乞丐抓住他的手臂说:
“别去。”
“那您叫我去哪儿?”
“去我家。”
侯爵瞧着乞丐。
“您听我说,侯爵先生,我的家并不好,但是安全,它是比地窖还 低矮的小窝,海藻当地板,树叶青草当顶棚。您来吧。您去佃户庄园会被打死的。在我家里您可以睡一觉。您一定很累吧。明早蓝军又要开拔,那时您愿意去哪里都行。”
侯爵端详这个人,问道:
“那么您是站在哪一边?共和派?保皇派?”
“我是穷人。”
“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共和派?”
“我想不是。”
“您拥护国王还 是反对国王?”
“我没有时间想这些。”
“您对眼前发生的事怎么看?”
“我没有饭吃。”
“可是您还 救我。”
“我看到您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法律是什么东西?这么说一个人可以在法律之外?我不明白。那我呢,我是在法律之内?还 是在法律之外?不知道。饿死,这是在法律之内吗?”
“您挨饿有多久了?”
“一辈子”
“但是您救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说:这个人比我还 穷,我有权呼吸,而他连这也没有。”
“的确如此。那么您救我?”
“当然,我们现在是兄弟了,老爷,我乞讨面包,您乞讨生命。我们是两个乞丐。”
“可您知道他们是赏我吗?”
“知道。”
“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告示。”
“您识字?”
“是的,我还 会写字。为什么我非得是粗人呢?”
“既然您识字,又看过告示,那么您知道告发我的人可以得到六万法郎的赏金。”
“这我知道。”
“不是指券。”
“是的,我知道,是黄金。”
“六万法即可是一大笔钱,您知道吗?”
“知道。”
“谁告发我就能发大财。”
“那又怎样呢?”
“发大财!”
“我正是这样想的。我看到您时就想:既然告发这个人就能得到六万法郎,就能发大财,那我得赶紧把他藏起来。”
侯爵跟着穷人走了。
他们走进一个矮树丛,那里就是乞丐的窝棚。这是一株高高的橡树给他留下的房间,房间挖在树根下面,上面盖着树枝。里面陰暗、低矮、隐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房间可以容纳两个人。
“我就想到可能来客人。”乞丐说。
其实,在布列塔尼,这种地下居室并不像一般所认为的那样罕见,农民称它为卡尔尼肖,这个称呼也可以指厚墙中间的藏匿处。
房间里有几个罐子,一个用稻草或洗净晒干的海藻铺成的床,一条粗毛毯,还 有几根油脂灯芯、火石和空心的熊奶草,这就是火柴。
他们弯下腰,爬了几步,进入那个被粗大的树根切割成奇形怪状的房间,在那一大难当床铺用的于海藻上坐了下来。进口处的那两个树根之间有空隙,从那里射进一丝光线。黑夜已经来临,但是视力总能适应黑暗,在黑暗中最终看到微光。月光的反射使进口处泛出朦胧的白色。在一个角落里有一罐水、一块养麦饼和一些栗子。
“吃饭吧。”穷人说。
他们分享栗子,侯爵拿出他的饼干。他们啃同一块黑麦饼,轮流捧着罐子喝水。
他们交谈起来。
侯爵开始询问这个人:
“看来,发生还 是没发生事情,对您都一样?”
“差不多吧。你们这些人是领主,这是你们的事。”
“可是,发生……”
“那是在上面。”
乞丐又接着说:
“再说,在更上面还 有别的事呢,太陽升起,月亮盈缺,我关心的是这些。”
他捧着水罐喝了一口,又说:
“多好的新鲜水!”
他又接着说:
“您觉得这水怎么样,老爷?”
“您叫什么?”侯爵问道。
“我叫泰尔马什,人们叫我凯门鳄。”
“我知道。凯门鳄是本地话。”
“意思是乞丐。我还 有个绰号:老头。”
他又接着说:
“人们叫我老头已经四十年了。”
“四十年!可当初您还 年轻呀。”
“我从来就没年轻过。而您呢,侯爵大人,您永远年轻。您的腿像二十岁的年轻人,您爬上大沙丘,而我已开始走不动了,走不到四分之一法里我就累了。但是我们年龄相仿。有钱人比我们强,他们每天都有吃的,吃饭就能保健康。”
他停顿一下,又说:
“什么穷人、富人,这是件讨厌的事,引出许多祸害,至少这是我的感觉。穷人想当富人,富人不愿当穷人,我看这大概就是实质问题。我不管这些。出什么事由它去,我既不站在债主,也不站在债户一边。我知道欠债要还 。就是这样。我不愿意国王被杀,但我说不清为什么。再说,人家对我说:可是从前,为了一点小事你们就被吊在树上。可不是,我就见过一个人被吊死,只因为他朝国王的狍开了一槍,他还 有老婆和七个孩子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他再次沉默,然后说:
“您知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来来去去,出了一件又一件事,我呢,我在这里,在星辰下面。”
泰尔马什停住了,凝神片刻,又说:
“我懂一点接骨,算是医生吧,我熟悉各种草,会用草药。农民看见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半空,以为我是巫师,我喜欢还 想,他们就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您是本地人?”侯爵问道。
“我没有离开过这地方。”
“您认识我?”
“当然。上次见到您是在两年前。您经过这里,从这里去英国。刚才我看见丘顶上有个人,个子高高的。布列塔尼人都是小矮个,很少大高个子。我仔细看,再说我先就看到告示了。我说:噫!等您从沙丘上下来,在月光下我就认出您了。”
“可我不认识您。”
“您见过我,但是没有看见我。”
凯门鳄泰尔马什接着说:
“我可看见了您。乞丐和行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
“从前我遇见过您吗?”
“经常遇见,因为我是您的乞丐,我是您城堡前那条路顶头的穷人。您有时给我施舍,给予者是不看的,而接受者却留心看。乞丐就是密探。我伸出手,您看见的只是那只手,您往我手里扔下施舍,我早上有了它,晚上才不挨饿。有时,我整整一天一夜没东西吃。有时,一个苏就是生命。您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回报您。”
“您真是在救我。”
“是的,我在救您,老爷。”
泰尔马什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来这里不是为了作恶。”
“我来是为了行善。”侯爵说。
“睡觉吧。”
他们在海藻床上并排躺下。乞丐立刻就睡着了。侯爵虽然很累,但仍然遐想片刻,接着,在黑暗中瞧瞧穷人,倒了下来。睡在这张床上就是睡在地上。他乘机将耳朵贴着地面细听。地下有一种隐约的嗡嗡声,我们知道声音在地底深处可以传得很远。那是钟声。
警钟在继续。
侯爵睡着了。
五署名戈万
朗特纳克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乞丐站在那里,不是在窝棚里,这里根本站不直,而是站在外面,站在门口。他拄着那根木棍,脸上有一线陽光。
“老爷,”泰尔马什说,“塔尼的钟楼刚刚敲过早上四点钟,我听见了四下钟声。风向一定变了,现在是从内陆来的风。没有别的声音。警钟停止了。庄园和埃尔布昂帕伊镇上平静无事。蓝军在睡觉,要不就是已经走了。最大的危险过去了。我们最好分手吧。我该走了。”
他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点。
“我去这边。”
接着又指着相反的方向:
“您呢,您去那边。”
乞丐向侯爵严肃地摆摆手,表示告别。
他又指着晚餐剩下的东西说:
“您要是饿就把栗子带走。”
不一会儿,他消失在树林里。
侯爵起身,朝泰尔马什指引的方向走去。
这是迷人的时刻,用诺曼底农民的老话叫作“清晨的诱鸟笛”,金翅鸟和麻雀在叽叽喳喳。侯爵顺着昨天来的小路走,走出树林来到有石头十字架的那个路口。告示还 在那里,在朝陽下发白,仿佛很欢快。他想起告示下方还 有几行字他没有看清,因为字体太小,当时的光线昏暗。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在告示下方,在马思省的普里厄尔的签名下面,还 有两行小字:
前贵族德-朗特纳克候爵一旦被发现,将被立即处死。
签署人:戈万
营长、远征队指挥
“戈万!”侯爵说。
他站住了,紧盯着告示,凝神深思。
“戈万!”他重复说。
他走开,又转身瞧十字架,然后又走回来,再一次看告示。
接着他慢慢走远。如果有人靠近他就会听见他在低声念叨:
“戈万!”
他走上一条深深的凹路,从那里看不见在他左边的庄园的屋顶。他顺着一个小山丘走,山丘上全是开花的荆豆,是一种长着长刺的品种。山丘顶上有一个尖尖的土堆,当地人称作“兽头”。在山丘脚下是一片树林。树叶仿佛浸泡在光亮中。整个大自然充满了清晨深深的欢乐。
突然这个景致变得可怕了,好像是猛地杀出一支伏兵。野蛮的喊声和槍声像龙卷风一样袭击充满陽光的田野和树林,从庄园那边升起了浓烟,浓烟中夹杂着明亮的火舌,庄园和小镇仿佛成了一捆燃烧的稻草。这一切突如其来,陰森可怕。宁静转眼化为狂暴,晨惯中突然出现地狱,恐怖骤然而至。埃尔布昂帕伊那边在打仗。候爵站住了。
谁处于这种情况也会像他一样,好奇心战胜了危险感,总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哪怕因此送命。朗特纳克从低凹的小路登上旁边的小丘。在那里他会被人看见,但他能看见四周。几分钟后,他来到小丘顶上,极目眺望。
的确发生了槍杀和火灾。他听见了喊叫声,看见了火光。庄园似乎成了灾难的中心。什么灾难?埃尔布昂帕伊庄园遭到了袭击?被谁?是战斗吗?也许更是槍决?按照一项革命法令,蓝军经常放火烧掉反叛的庄园和村庄,以示惩罚。例如,庄园和村镇如果没有按照法令砍倒树木,没有在丛林中为共和国骑兵开辟通道,就统统被放火烧掉。就在前不久,埃尔内附近的布尔贡教区就是这样被烧毁的。埃尔布昂帕伊莫非也是这样?很明显,那项法令所规定的战略通道在塔尼和埃尔布昂帕伊的丛林和土地上并未实现。这是惩罚吗?占据庄园的先遣队是否接到了命令?这支队伍大概属于绰号“恶魔队”的远征队吧。
侯爵站在丘顶观望,山丘四周是枝蔓庞杂的荒野丛林,人称埃尔布昂帕伊围场,但它像树林一样大,一直延伸到庄园,而且像布列塔尼所有的丛林一样,里面有纵横交错的沟壑、小道、凹路,这是使共和派军队迷途的迷宫。
如果这是处决,那么它一定十分残暴,因为它很短暂。残暴的事总是速战速决的。残酷的内战也具有这种野蛮性。侯爵一面作种种揣测,犹豫着该下山还 是该留下,一面在聆听、窥伺。这时槍杀的喧嚣停止了,或者说散开了。侯爵看到仿佛有一支狂暴和欢快的队伍在丛林中散开。树下出现了令人畏惧的騷动。人们从庄园扑向树林,敲着进攻的鼓点,但不再有槍声。这很像是围猎:搜索、追逐、捕捉,显然他们在搜索一个人。声音显得分散而深沉。话声混杂交错,有气愤的,有得意的,嘈乱而喧哗。他什么也听不清。突然,好比烟雾中显出了一个轮廓,这片喧哗中出现了一个清楚明确的东西,是一个名字,一个被上千个声音重复的名字,侯爵清楚地听到这个喊声:
“朗特纳克!朗特纳克!德-朗特纳克候爵!”
人们寻找的人就是他。
六内战中的波折
突然,在他周围,四面八方都同时出现了长槍、刺刀和军对,陰暗中还 有一面三色旗,他耳边是一片呼声“朗特纳克”,在他脚下的荆棘和树枝中间出现了一些狂暴的面孔。
侯爵独自一人站在丘顶,从树林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他。他看不清呼喊他名字的人,但是他们都看得见他。如果树林里有一千支槍,那么他就是槍靶。他只看见丛林中那些狂热地盯住他的眼睛。
他脱下帽子,将帽檐卷起,从一株荆豆上摘下一根长长的干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饰结,用长刺固定位卷起的帽檐,将饰结固定在帽子上,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前额和饰结都露在外面。他大声说话,仿佛听众是整个树林: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亲王,皇家军队的少将。你们动手吧。瞄准!开槍!”
他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