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灯火阑珊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5110 [book_dec]约翰做了一个美丽庄园的梦,此后他一再地梦到相同的庄园,他也一直渴望进入庄园的里面,直到有一次梦中见到了庄园窗帘后可怖的景象;炙手可热的女演员奥尔加·斯多玛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惯于敲诈女人的无赖贾克知道她的底细;年轻貌美的伊莎贝尔曾是社交场的风云人物。她除了钱,什么都有。在众多追求者中,伊莎贝尔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画家艾伦。一起意外事件,使得艾伦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妻子。最后一抹亮色从艾伦的作品上消失了…… [book_img]Z_10280.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言 阿加莎·克里斯蒂,最负盛名的世界侦探小说女王,至今仍是经典侦探小说领域内最伟大和知名的作家。她最为著名、也很可能是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是一九二六年出版的《罗杰疑案》。凭借这部作品,她享誉文坛,奠定了其一流侦探作家的地位。解决这一案件的赫尔克里·波洛,曾经在比利时警界工作,在阿加莎三十三部小说中登场过。包括一九三〇年出版的《东方快车谋杀案》、一九三六年出版的《ABC谋杀案》、一九四二年出版的《五只小猪》、一九五三年出版的《葬礼之后》、一九六九年出版的《万圣节前夜的谋杀案》,以及一九七五年出版的《帷幕》。阿加莎在她创作的所有侦探中个人最喜欢的是简·马普尔小姐,一位老女人,先后在她的十二部小说中亮相。包括一九三〇年出版的《寓所谜案》、一九四二年出版的《藏书室女尸之谜》、一九五三年出版的《黑麦奇案》、一九六四年出版的《加勒比海之谜》和一九七一年出版的续集《复仇女神》。马普尔小姐最后一次登场是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的《神秘的别墅》中,这部作品和《帷幕》一样,是在差不多三十年前德军轰炸英国期间完成的。克里斯蒂还有二十一部非名侦探系列的作品,包括一九三九年出版的《无人生还》——原名是《十个小黑人》,作品里一名侦探也没有出现;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怪屋》、一九五九年出版的《奉命谋杀》,以及一九六七年出版的《长夜》。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了六十六本小说、一本自传、六本以玛丽·韦斯特马考特为笔名的情感小说、一本叙利亚探险回忆录、两本诗集、一本诗歌和儿童故事集、十几部剧本与侦探广播剧,和约一百五十部短篇小说。这本新书收录九个短篇作品,除了两篇以外,其他七篇在初版之后从未再版过(有些距今已有六十至七十年历史)。波洛在其中两篇登场,分别是《巴格达箱子之谜》和《雪地上的女尸》。这两篇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一九六〇年出版的《雪地上的女尸》中两个中篇故事的原型。其他七篇中,《绝路》是紧张的心理小说,《女演员》故事情节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围墙之内》和《孤独的神祇》是神秘的情感故事,属于克里斯蒂早期作品。《白屋梦魇》和《灯火阑珊》的故事情节具有超自然因素。还有一篇《马恩岛的黄金》,在当时它的故事情节和形式都是独特的,后来才被世人所喜爱。 九篇作品,展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别具一格的魅力。对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粉丝的你来说,是场不容错过的盛宴! ---托尼·达沃 ---伦敦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感谢《阿加莎·克里斯蒂:收藏指南》的作者约翰·柯伦、贾里德·凯德、卡尔·派克,以及《侦探犯罪故事》的编辑布拉德利·杰夫。 [book_chapter]白屋梦魇 [book_title]1 这是约翰·塞格瑞夫的故事——关于他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不甚如意的爱情、他的梦想与死亡。如果从后两者里他得到了前两者所缺少的部分,那么他的一生也许就功德圆满了。谁知道呢? 约翰·塞格瑞夫出生于一个从上世纪开始家道逐渐中落的家族。他家从伊丽莎白时代就是地主,但如今最后一部分家产也变卖了。他们家族认为至少应该有个小孩为了谋生而拥有一技之长,但是约翰雀屏中选则是命运无意的捉弄。 约翰有着奇特敏感的双唇和暗蓝色的细长眼睛,让人想起精灵,或是神话中那些栖息在森林里狂野的牧神,然而他成为财政祭坛的牺牲品却是非常不适宜的。他从此告别了他所喜爱的泥土的芳香,唇边海盐的气息,以及头顶上自由的苍穹。 十八岁那年,他在一家大贸易公司当初级办事员。七年后,他还是一个办事员,职位不是那么“初级”了,但情况一成未变。约翰不具备崭露头角的能力,他每天准时上班,工作勤恳敬业,但依旧还是一个办事员而已。 然而他很有可能成为——什么呢?他自己也难以回答,但他坚信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是能够让他一展所长的。他有能力,有敏捷的想象力,这是他勤勉工作的同事们无法瞥见的。约翰很受同事们欢迎,因为他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却没人注意到他正是借此避免与人产生真正亲密的友谊。 这个梦突如其来,并不是由童年时期逐渐形成的幻想。它在一个仲夏夜,或者应该说是清晨时分到来。约翰激动地醒了过来,竭尽全力想要留住这难以捉摸、如同其他美梦一样、试图悄悄从眼前一去不返的幻境。 他拼命抓住它,不许它走——绝对不可以——他必须记住这幢房子。没错,就是这幢房子!他熟识这幢房子。这是现实中的房子,还是只在梦境中出现的房子?他不记得了——但是他确定,他非常熟悉这幢房子。 熹微的晨光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内,一切都静静的。清晨四点三十分的伦敦,疲惫的伦敦,得到了片刻难得的安宁。 约翰·塞格瑞夫安静地躺着,美梦满盈,欣喜异常。能牢牢记住如此美梦真是太了不起了!不论用笨拙的指尖如何挽留,美梦总是在人半梦半醒之间飞快流逝。还好他动作快,在梦飞掠过脑海之时抓住了它。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那是幢房子,而且——他猛然惊觉,除了房子,其他的一切他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带着些许沮丧地想到,那是幢陌生的房子,他过去从来也没梦见过。 这是一幢建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周围绿树成荫,远处群山环绕。但是它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它四周的环境(这是整个梦的高潮与重点),因为房子本身是真的美,美得出奇。当他再次回想起房子的美丽,心跳都不由得加速了。 当然,这是从房子外观上来说的,因为他还没有进去过。他非常确信——这一点不容置疑。 然后,当起居室暗淡的轮廓在逐渐明亮的光线中清晰起来,他醒了。也许,他的梦根本不美妙——也许,这美妙的梦境擦身而过,正是嘲笑他的无能?建在高地上的白色房子——这没什么让人兴奋的,是不是?他回想起来,那房子真是相当大,有不少窗户,但所有窗帘都拉上了。并不是因为房内无人(他很确信),而是因为时间太早,还没人起床。 然后他嘲笑起自己荒唐的想象力,接着想起今晚要和维特曼先生共进晚餐的事情。 [book_title]2 梅吉·维特曼是鲁道夫·维特曼的独生女儿,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一天当她到她父亲办公室拜访时,约翰·塞格瑞夫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正好送她父亲所需要的信件进来。他离开后,梅吉向父亲询问起他来,维特曼先生非常乐意提供有关信息。 “他是爱德华·塞格瑞夫爵士的子嗣。显赫的家世,但是已经没落了。这小子没什么大出息。我还是很喜欢他的,但是他平凡无奇,不出类拔萃,成不了大器。” 梅吉觉得成不了大器没有关系。她父母很在乎这些,她却不是。最后,两个星期后,她说服父亲邀请约翰·塞格瑞夫共进家宴。这顿家宴极为私密,出席的只有她和她父亲,约翰·塞格瑞夫,以及一个和梅吉同住的好朋友。 女友自然而然地取笑了她几句:“只等你自己点头同意了,对吧,梅吉?你爸爸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把他放进包裹里,货账两清,从城里带回来,作为礼物送给他亲爱的小公主的!” “艾丽格!你太过分了。” 艾丽格·卡尔笑了起来。 “梅吉,你知道的,你总是万事非称心如意不可。我喜欢那顶帽子——我必须拥有那顶帽子!帽子是这样,丈夫不也是如此?” “别瞎说了,我还没跟他说过话呢。” “是没有,但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呀。”那个女孩说道,“他哪里吸引你了,梅吉?” “我不知道。”梅吉·维特曼迟疑地说,“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是的,我说不清楚。你知道的,他很帅,不同寻常的感觉。但也不是因为这样。他有点儿目中无人。说真的,我确信那天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他看都没看我一眼。” 艾丽格大笑起来。 “老伎俩了。依我看这小子挺狡猾的嘛。” “艾丽格,你真讨厌!” “打起精神来,亲爱的。爸爸会买下小羊羔给小梅吉的。” “我可不想那样。” “你要的是真爱,是吗?” “为什么他不会爱上我?” “没理由不会,我想他会爱上你的。” 艾丽格边笑边打量着她的好朋友。梅吉·维特曼个子矮小——有发胖趋势——深色短发梳理成精巧的鬈发。当下最流行的脂粉与口红衬托出她天生的好皮肤。她的嘴唇与牙齿也很漂亮。深色眼睛小而有神,脸颊和下巴有点儿圆润,衣着打扮得体美丽。 “是的。”艾丽格打量完后说道,“我不怀疑他会爱上你,你看起来真的非常棒,梅吉。” 她的密友怀疑地看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艾丽格说,“真的,我发誓。但是,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没有爱上你的话,如果他对你的感情是友情而不是爱情,那怎么办?” “也许我了解他之后也不会喜欢上他了。” “很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你非常喜欢他,到时候——” 梅吉耸耸肩膀后说道:“我想我总有足够的傲气来——” 艾丽格打断了她。 “傲气与矜持用来掩饰感情还管用——但是压抑感情就行不通了。” “好吧。”梅吉红着脸说,“我想我就直说了。我的条件很好,我的意思是——在他看来,我是老板的女儿,意味着一切。” “将来有可能成为合伙人,诸如此类。”艾丽格说,“是的,梅吉,你是你爸的女儿没错。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希望我的朋友们都这样,直爽率真,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略带嘲讽的语气让梅吉不太自在。 “你真可恶,艾丽格。” “但是很刺激啊,亲爱的。这也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原因。你知道我是学历史的,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为什么在宫廷里大家允许并且鼓励小丑的存在。现在我也成了宫廷小丑,我就搞懂了。你看,这个角色蛮不错的。我必须做点儿事情。可是我呀,就像小说里的女主角,高傲自尊但是身无分文,家世好但是学历差。‘怎么办?小姐,天晓得。’像穷亲戚家的姑娘,自愿住在不生火的屋子里,干些杂活,‘帮忙照顾亲爱的远房表姐’,我是受不了的。没有人真正需要这样的人——除了那些请不起用人的人家,而且他们待她像苦囚犯。 “所以我变成了宫廷小丑。傲慢无礼,直言不讳,不时要急中生智一下(不能表现过头,恰如其分就可以),骨子里却要对人性观察入微。人们很喜欢听到别人谈论自己有多讨厌,否则他们为何听人去说教呢?我很适合这样的角色,邀请我的朋友很多,我很容易靠朋友过日子,但是我还需要小心不表露出感激之情。” “没有人会完全像你,艾丽格,你完全不在意自己说过的话。” “那你就错了,我非常在意——我说过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听起来是直言不讳,但都是字斟句酌的。我会特别留心的,这是我一辈子的工作。” “为什么不结婚呢?我知道有很多人想跟你求婚。” 艾丽格脸色一变。 “我不能结婚。” “因为——”梅吉没把话说完,看着她密友。密友略微点点头。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管家打开门,通报说:“赛格瑞夫先生。” 约翰兴致缺缺地走进来。他想象不出为什么老头子会邀请他,如果能推托,他肯定不会来。这房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地毯柔软,但令他心情沮丧。 一位姑娘走上前来和约翰握手,他隐约记得那天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曾经见过她。 “你好,赛格瑞夫先生。赛格瑞夫先生——这是卡尔小姐。” 然后他眼前一亮。她是谁?她来自何方?她身边飘动着火红色的衣料,希腊式小巧的头顶上装饰着小翅膀。她如梦似幻地出现在眼前,在这阴暗的背景前仿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鲁道夫·维特曼走进来,穿着宽大亮丽的衬衫,前襟簌簌作响。他们正式下楼用餐。 艾丽格·卡尔一直和主人说着话,约翰·赛格瑞夫只好和梅吉交谈。可是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另一个女孩身上。他觉得她的发言都是深思熟虑、刻意为之的,生性并非如此。她内心一定还有其他东西存在,就像闪烁摇曳的火光,忽隐忽现,如同古代将人类引入沼泽地的萤火。 他终于等到机会和她说话。梅吉正把当天碰见的朋友的口信告诉父亲。现在机会来了,他却说不出话来。他默默看着她,希望她能先开口。 “晚餐的话题。”她轻松地说,“让我们先讨论戏剧,还是用数不清的‘你喜不喜欢——’开场呢?” 约翰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发现我们都喜欢狗,不喜欢沙色的猫,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就有了所谓的‘纽带’?” “的确如此。”艾丽格严肃地说。 “我觉得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开始说话是个遗憾。” “但这样一来大家都有得说啊。” “没错,但是结果就糟糕了。” “知道规则总是好的——哪怕只是为了违反它。” 约翰笑着看着她。 “那么我的理解是,你我应该尽情沉溺于我们的奇思妙想中,哪怕我们表现得像疯子?” 女孩的手一不小心扫落了桌上的酒杯,酒杯的破碎声叮当作响。梅吉和父亲停止了对话。 “对不起,维特曼先生,我把酒杯摔碎了。” “亲爱的艾丽格,这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约翰·赛格瑞夫赶紧小声说道:“酒杯摔碎,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 “别担心,那句话怎么说的?‘厄运自存,非汝所能招之。’”说完,艾丽格又转过头朝维特曼先生说话。约翰重新和梅吉交谈,努力想着这句话的出处。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女武神》,齐格琳德在齐格蒙德准备离家时说的话。 他想:“她的意思是?” 但是梅吉已经在问他对目前的讽刺戏有什么看法,很快他只好承认他对音乐感兴趣。 “晚餐后,”梅吉说,“我们让艾丽格弹奏给我们听。” 他们去了楼上的客厅。维特曼先生认为这是个野蛮的习俗,他更喜欢喝酒、递烟的严肃气氛。不过今晚也就算了,他不知道该跟年轻的赛格瑞夫说些什么。梅吉就是有些古怪想法。这小伙子看上去长得不怎么英俊——不是那种出众的英俊——同时他也不风趣。他很开心梅吉要艾丽格·卡尔来弹琴,这样夜晚的时间能过得快些。这个年轻的傻小子甚至都不会玩桥牌。 艾丽格弹得很棒,尽管并不是专业水准。她弹奏的是现代音乐,德彪西、施特劳斯,以及一些斯克里亚宾的曲子。然后她弹奏了贝多芬《悲怆》的第一乐章,这首曲子很哀怨,诉说着亘古以来永无止境的悲伤,但音符之间始终展现着不向命运屈服的精神。乐声庄重悲恸,伴随着征服者的起落直至毁灭。 弹到快结束时,她犹豫了一下,因此手指弹错了琴键,乐声戛然而止。她看着梅吉,自嘲着说道:“你看,它们不让我弹奏下去了呢。” 接着,还没等到别人对她的自嘲有任何反应,她又弹奏起一段古怪而难忘的乐曲。曲调奇特,节奏微妙,和赛格瑞夫过去听过的乐曲大相径庭。它就像鸟儿飞动、盘旋、翱翔——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又变成了一长串刺耳杂音。然后艾丽格笑着从钢琴边站了起来。 尽管在笑,但是她看上去恐惧而不安。她坐在梅吉身边,约翰听见后者用低沉的声音对她说:“你不应该这样,你真的不应该这样。” “最后是怎么回事?”约翰急切地说。 “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简洁尖锐地说着。维特曼先生换了话题。 那晚,约翰·赛格瑞夫又做了关于那幢房子的梦。 [book_title]3 约翰很不开心。他对人生从来没有这样厌烦过。目前为止他都耐心地接受着这一切——当成是不愉快的必需,他的内心深处从来不受影响。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重叠了。 他不想欺骗自己,掩饰这变化的原因。他对艾丽格·卡尔一见钟情了。现在他该怎么办? 那天晚上他太慌乱了,没有做任何打算。他甚至没有试着再去见见艾丽格。晚些时候,当梅吉·维特曼邀请他周末去她父亲乡下住处度假时,他急切地答应了。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艾丽格不在那里。 他不经意间向梅吉提过一次艾丽格。梅吉告诉他艾丽格去苏格兰看望朋友了,于是他就此打住。他很想继续谈谈艾丽格,但是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那个周末梅吉觉得他很古怪。他好像没发觉——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她是个很直接坦率的女人,但是这些似乎对约翰起不到作用。他认为她很友善,但有些霸道。 然而命运强过梅吉。约翰注定又会和艾丽格重逢。 他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公园里碰面。他很远就认出了她,心脏怦怦乱跳,感觉都快跳出身体了。假设她已经忘记了他—— 不过她没有忘记他。她停下来和他说话,不一会儿他们就并肩走过草坪,他觉得乐不可支。 他出其不意地说:“你相信梦吗?” “我相信噩梦。” 她严厉的语气让他吃惊。 “噩梦。”他傻傻地说,“我不是说噩梦。” 艾丽格看着他。 “不。”她说,“你生命中没有噩梦,我看得出来。” 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很不一样。 然后他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有关那幢白色房子的梦。他做了有六次——不,七次那个梦了。每次都一样,梦境好美——太美了! 他继续说着。 “你看——这和你有关——有某种关联。我第一次梦见是在遇见你的前一晚。” “和我有关?”她笑了——笑得苦涩短促,“哦,这不可能,这房子太美了。” “你也一样。”约翰·赛格瑞夫说道。 艾丽格有些恼怒地红了脸。 “对不起,我太傻了,好像是在求别人赞美我,是吧?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清楚我的外表还是过得去的。” “我还没有走进房子里面看过呢。”约翰·赛格瑞夫说道,“我相信里面一定和外面一样美丽。” 他说得缓慢而认真,但是她假装忽略话中的含义。 “我还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愿意听。”艾丽格说道。 “我辞职了,现在看来很早以前就该这么做了。过去我一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也知道自己很失败,但自己从来不在意这些。一个男人不应该这样。男人应该发愤图强,获取成功。我辞去这份工作,打算做些其他事情——完全与众不同的事情。比如说到西非探险——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细节。这些不该被大家知道。但是如果成功了,那么我就会成为富有的人。” “所以,你也用金钱来衡量是否成功吗?” “金钱,”约翰·赛格瑞夫说道,“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你!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停顿了下来。 她低下了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不想假装不懂你的意思。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就这么一次:我永远也不会结婚。” 他考虑了一会儿后,温柔地说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吗?” “可以,但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他又沉默了。然后突然抬起头,牧神般的脸上绽开迷人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道,“所以你不让我走进房子里面——连偷看一眼都不可以吗?窗帘都关紧了。” 艾丽格倚身过来,把手放在他手上。 “我只能说这些。你梦见了你的房子,但是我——从来不做梦。我的梦都是噩梦。” 说完她急匆匆地离开了,让人很不安。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做梦了。最近他意识到,在梦中那幢房子几乎肯定有人居住。他曾经看到过有只手拉下窗帘,也瞥见有人影在屋内走动。 今晚这幢房子看上去比以前更清楚了。白墙在阳光里闪耀,一切显得安详美丽。 突然,他内心充满快乐的浪潮。有人来到了窗边。他知道,因为一只手——他曾经见过那只手——伸出来拉开了窗帘。马上他就会看到…… 他醒了,恐惧让他浑身不停地颤抖。从那个屋子里望向他的东西,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害怕和厌恶。 那东西恐怖至极,卑鄙龌龊,让他想起来就要呕吐。最恐怖最可怕的事情是那东西就出现在那幢房子里——那幢美丽的房子里。 那东西的存在让人毛骨悚然,破坏了房子与生俱来的安详宁静。由于那圣洁的墙壁后面有着这样污秽龌龊的阴影存在,房子的美丽,那无与伦比的美丽,从此就被毁坏了。 赛格瑞夫知道,如果他再做关于白色房子的梦,他一定会惊醒过来,以免那个东西突然从白色美丽的屋内看着自己。 第二天傍晚,他离开办公室后直接去了维特曼先生家。他必须见见艾丽格·卡尔。梅吉会告诉他哪里能找到她。 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当他进屋时,梅吉几乎是跳起来迎接他的,眼神里带着热切的光芒。他握着她的手,马上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卡尔小姐,我昨天见过她了,但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他没察觉到梅吉冷冷地缩回了手,也没意识到她的声音突然冷淡了下来。 “艾丽格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我恐怕你不能见她。” “可是——” “你知道,她妈妈今早去世了。我们刚收到这个消息。” “噢!”他大吃一惊。 “这太让人难过了。”梅吉说。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你知道,她死在——呃,精神病院。她们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她祖父开枪自尽,艾丽格的一位姨妈是白痴,还有一位投河自尽了。” 约翰·赛格瑞夫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梅吉好意地说道,“我们是好朋友,对吧?艾丽格的确很吸引人。很多人都向她求婚,但事实上她是不会结婚的——她不能,对吧?” “她蛮好的。”赛格瑞夫说道,“看上去都很正常。” 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音沙哑又不自然。 “谁知道呢,她妈妈年轻的时候看起来一切正常。而且她并不只是——不太对劲那样,你知道的。她完全疯了,疯狂得——让人害怕。” “是的。”他说道,“可怕至极。” 现在他知道白色房子窗帘后面望着他的东西是什么了。 梅吉继续说着。他唐突地打断了她。 “我实际上是来告别的——并且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好意。” “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警觉。 他侧着脸对她一笑——斜斜的、凄惨的、迷人的笑。 “是的。”他说道,“去非洲。” “非洲!” 梅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没等她回过神,他已经和她握过手离开了。她站在原地,垂在身边的手紧握着,面颊两侧露出愤怒的红色。 在楼下门口台阶上,约翰·赛格瑞夫和从街上回来的艾丽格碰面了。她穿着黑色衣服,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她看了他一眼,将他拉进了一间小起居室。 “梅吉告诉你了。”她说道,“你都知道了?” 他点着头。 “那有什么关系?你一切都很正常。那个——你会安然无恙的。” 她忧郁哀伤地看着他。 “你会安然无恙的。”他重复着。 “我不知道。”她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关于我的梦。当我在弹琴的时候——那晚坐在钢琴前——那些东西紧攥着我的手。” 他直视着她,浑身无力。当她说话的时候,在一瞬之间,有东西从她眼里流露出来,不过转眼就消失了——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就是那个从房子窗帘后面望着他的东西。 她注意到他刹那间的退缩。 “你看,”她轻声说道,“你看,我希望梅吉没有告诉你。它夺走了你的一切。” “一切?” “是的。甚至连梦也没有了。现在,你不会再梦见那幢房子了。” [book_title]4 西非的烈日直射下,酷热难耐。 约翰·赛格瑞夫不断呻吟着。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了。” 红头发、大下巴的矮个子英国医生用他特有的霸道姿态看着他的病人。 “他一直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他说的是一幢房子,先生。”有着柔和嗓音的罗马天主教慈善会修女边看着病人,边心平气和地说着。 “一幢房子。呃,他不能老惦记着它,否则我们无法救他。他老想着这个。赛格瑞夫!赛格瑞夫!” 涣散的眼神重新聚拢,目光停留在医生的脸上,认出了他。 “听我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会把你医治好的。但你不要再为那幢房子操心了。你知道,它是跑不掉的。现在不要再费心去寻找它了。” “那好吧。”他看上去听从了医生的劝告,“如果那幢房子从来不存在的话,它不会跑掉的。” “当然不会!”医生开朗地笑道,“现在你很快会好起来的。”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赛格瑞夫躺在床上思考着。高烧这时已经退了,因此他头脑很清醒,思路很清晰。他必须找到那幢房子。 这十年来他都很害怕找到这幢房子——他最害怕的就是在无意中碰到它。然而日子久了,当他不再为此感到害怕之时,那幢房子却自己找上门来。他清楚记得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然后则是突然间极度的放松。因为那幢房子已经空了。 房子空了,非常安详宁静,和他十年前见到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忘记。一辆搬家具的巨大黑色货车慢慢地驶离了房子。当然,最后一位房客和他的行李一起搬走了。他走上前和货车车主交谈了起来。那辆货车有股诡异的气氛,黑漆漆的。马也是黑色的,马鬃与马尾随风飘扬。那些搬家人员也是身穿黑衣,带着黑手套。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但一时之间记不起来了。 是的,他是对的。最后一位房客搬走了,因为他的租期到了。房子目前空着,直到房东从国外回来。 他醒了,内心充满对那幢屋子安详宁静之美的向往。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梅吉的来信(她持之以恒地每月写一封信给他)。在信里,她告诉他艾丽格·卡尔和她母亲一样,在同一家精神病院去世了。多么让人哀伤!当然这也是一个仁慈的解脱。 这一切真的太不寻常了,恰好是在他做完那个梦之后。他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但真的很诡异。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找不到那幢房子了。不知怎的,他连去那幢房子的路也忘记了。 他又开始发烧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当然,他忘记了,那幢房子建造在高地上!他必须往上爬才能到那里,但是爬上悬崖真的好热——酷热。向上,向上,再向上——哦!他滑了下来!他又必须从底部重新往上爬。向上,向上,再向上——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他不确定过了多少岁月,他还是在向上爬。 曾经他听到医生的声音,但他不能停下来听他说话。再说医生会告诫他不要去寻找那幢房子。医生会认为那是幢普普通通的房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他想起自己必须保持冷静,非常非常冷静。除非保持冷静,否则你是找不到那幢房子的。匆匆忙忙、心情激动是毫无用处的。 如果他能保持冷静就好了!但是实在是太热了!热吗?不,是冷——是的,好冷。这里没有悬崖,只有冰山——参差不齐、凹凸不平的寒冷冰山。 他太累了,他不能再继续寻找了——毫无意义。啊,有一条小径,不管如何,总比冰山好。在这绿意盎然的小径漫步是多么惬意和阴凉啊。而这些树——长得真是好!它们长得很像——什么?他不记得了,不过都没关系。 哦!还有那些花,都是金色和蓝色的!它们是多么可爱——带着奇怪的熟悉感。当然他曾经来过这里。这里,穿过绿荫,就是那幢矗立在高地上的耀眼房子。多么美丽啊。绿荫小径、树木和花朵在这幢无可取代、极致美丽的房子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加快了步伐。想想看,他还没进到房子里去过,笨到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房子的钥匙一直在他的口袋里! 当然,屋子外观之美无法与屋内相比。尤其是现在屋子的主人从国外回来了。他迈上了大门前的台阶。 残忍且强有力的手把他拉了回来!这股力量在来来回回地和他搏斗着。 医生正摇晃着他,在他耳边喊着:“坚持住,小伙子,你能行的。别放弃,别放弃。”他像是遇到敌人似的目露凶光。赛格瑞夫在想这个敌人是谁。黑袍修女正在祷告。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回到房子里去。然而房子离他越来越远。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医生太厉害了。他斗不过医生,如果他能再强壮些就好了。 等一下!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如梦初醒的时刻。没有任何力量能拦得住——梦境永远转瞬即逝。如果他也这样溜走,医生的手抓不住他的——就这样偷偷地溜走。 是的,就是这样!房子的白墙又一次清晰可见。医生的声音降低了,他双手的力道也变弱了。他现在明白梦境就是这样转瞬即逝了。 他来到了房子门前,一切依旧静谧安详。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接着转动了它。 他等了一会儿,完全沉浸在这完美无缺、难以形容、不可言喻的欣喜之中。 然后——他越过了门槛。 [book_title]后记 《白屋梦魇》最早发表在一九二六年一月的《君主杂志》上。这个故事是克里斯蒂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丽人之屋》的修订版。在她的自传中,她曾提到这是“我第一篇显露些许才华的作品”。最初版本的《白屋梦魇》晦涩难懂,极度渲染了病态氛围,文风类似于爱德华时代的鬼怪故事,尤其是E.F.本森[爱德华·弗雷德里克·本森(Edward Frederic Benson,1867—1940),英国小说家、传记作家、考古学家。]的作品。在发表之前,克里斯蒂做了大量修改,使故事情节条理清晰,减少了许多自省的段落。为了塑造故事中两位女性人物形象,她弱化了艾丽格来世的部分,强化了梅吉这个角色。类似的主题在另一部早期创作的作品《翅膀的呼唤》中也有提及,那个故事收录在一九三三年出版的小说集《死亡之犬》中。 一九三八年,克里斯蒂回忆起《丽人之屋》时谈道:“创作这个故事时构思兴高采烈,下笔却极端乏味。”不过创作的种子已经播下。“我渐渐喜欢上创作这种消遣,如果哪天闲来无事,没任何事可以做的时候,我就会构思故事情节。通常它们有个悲剧结尾,有时还增加高尚的道德情操。”在早些年的时候,有一位住在达特穆尔的邻居,是阿加莎家的密友,他曾给过克里斯蒂重要鞭策。那人是著名小说家伊登·菲尔波茨。当时阿加莎还叫阿加莎·米勒。他给她的作品提出建议,并向她推荐了几位对其写作文风和用词均能激发灵感的作家的作品。多年以后,当她的声望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时,克里斯蒂提到菲尔波茨的睿智与善意,以及如何为年轻作家树立必要的信心——“他的宽容谅解让人吃惊,他只是给予鼓励,避免批评。”一九六〇年菲尔波茨去世时,她写道:“他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女作家的提携帮助,是我永远感激不尽的。” [book_chapter]女演员 [book_title]1 剧院后区第四排座位上,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身子前倾,不可置信地看着舞台,狡诈的双眼眯了起来。 “南茜·泰勒!”他喃喃自语道,“上帝啊,是小南茜·泰勒!” 他的眼神落在手中的节目单上,其中一个姓名印得比其他姓名略大一些。 “奥尔加·斯多玛!这是她现在的名字。梦想成为明星,是吧,小姐?你一定赚了不少钱。我敢说你一定忘记你曾经叫过南茜·泰勒这个名字。我在想,当我杰克·莱维特揭露你真实身份的时候,你会怎么说。” 幕布降下,第一幕结束。观众们的热烈掌声响彻整个剧院。奥尔加·斯多玛,这位伟大的女演员,短短几年快速走红,家喻户晓。她以《复仇天使》中“柯拉”一角,奠定了她在在座观众心目中的地位。 杰克·莱维特并没有和观众一起鼓掌,脸上慢慢地显露出了笑容。天哪,多走运!就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碰到这只肥羊。她一定会虚张声势,想方设法瞒过他,但他不会上当。只要好好计划,她就是一座金矿啊! [book_title]2 第二天早上,杰克·莱维特开始了挖掘“金矿”的第一步。奥尔加·斯多玛坐在垂挂着漆红色与黑色帘子的起居室里,反复地认真阅读着一封信。她表情丰富的漂亮脸蛋是苍白的,比平时多了几份僵硬。眉毛下灰绿色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前方,似乎思考着信件文字背后蕴藏着的威胁。 奥尔加用她情感充沛、清脆美妙的嗓音喊道:“琼斯小姐!” 一位打扮整洁、戴着眼镜,拿着速记本和铅笔的年轻女人匆忙从隔壁房间过来。 “请给丹纳汉先生打电话,让他立刻过来。” 西德·丹纳汉是奥尔加·斯多玛的经纪人。当他走进屋里时,心里和往常一样充满不安。他的一生就是应付女艺术家们古怪想法。连哄带骗,外加胁迫,有时还要三管齐下,这就是他日常的工作。当奥尔加气定神闲,一脸平静地将桌上的纸条递给他时,他松了口气。 “读读看。” 这封信字迹潦草,看上去是由一个文盲书写在廉价纸张上的。 亲爱的夫人: 我很欣赏您昨晚在《复仇天使》一剧中的精彩表演。我想我们有个住在芝加哥的共同朋友,名叫南茜·泰勒。有一篇关于她的文章即将刊登出来。如果您想谈谈这件事的话,等您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前来拜访您。 ---杰克·莱维特 敬上 丹纳汉看着这封信,感到手足无措。 “我不太明白,南茜·泰勒是谁?” “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丹纳汉。”她声音中带着痛苦与疲惫,揭示了她这三十四年来的辛酸生活,“直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出现以后,她才活了过来。” “哦,那么……” “我,丹纳汉,就是我。” “那这是敲诈?” 她点点头。“当然,他对这一套最在行。” 丹纳汉皱着眉头,思考起来。奥尔加的脸颊枕在纤细修长的手上,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着丹纳汉。 “欺骗他一下怎么样?否认所有一切。他无法确定他是否认错了人,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而已。” 奥尔加摇摇头。 “莱维特靠勒索女人为生。他很肯定他没认错。” “报警怎么样?”丹纳汉疑虑重重地建议道。 她的冷笑足以说明一切。丹纳汉没有察觉到她的自控下蕴含着不耐——愚钝的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心思聪颖的奥尔加早就想过了。 “你不会——呃——向理查德爵士说一下这事儿吧?他不大能接受的。” 几周之前,奥尔加和理查德·埃弗拉德爵士订婚的消息才刚刚宣布。 “在理查德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我要说你太聪明了!”丹纳汉不无羡慕地说。 奥尔加淡淡一笑。 “并不聪明。亲爱的丹纳汉,你不会懂的。没用的,如果莱维特按照他威胁的内容做的话,我就完了。理查德的政治生涯也遭殃了。不,就我所见,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 “给钱——那样会从此没完没了;或者就此消失,然后重新开始。” 她的声音里又一次露出疲倦感。 “其实我并没有做值得后悔的事情。当时我是个就快饿死的流浪儿,丹纳汉,还努力遵纪守法。我射杀了一个男人。这是一个理应被射死的人。任何一个陪审团都不会因此认为我有罪。现在我知道了,不过当时我只是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于是——我跑了。” 丹纳汉点点头。 “我想,”他迟疑地说,“我们有没有莱维特的任何把柄?” 奥尔加摇摇头。 “不太可能。他是个胆小鬼,不敢做坏事。”她的话似乎为自己带来了启迪,“胆小鬼!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 “让理查德爵士和他见面并威胁他?”丹纳汉建议道。 “理查德太好说话了。像这样的流氓,不能同他说道理。” “那让我去见见他。” “请恕我直言,丹纳汉,我觉得你也不合适。我们需要一种介于谈判与武力之间的方法。让我们刚柔并济!找个女人对付他。是的,我希望女人可以胜任这件事情。一个有权谋、吃过苦,明白什么是穷苦生活的女人。比如,奥尔加·斯多玛。不要跟我说话,我马上就想到方法了。” 她身体前倾,将脸埋在手中,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那位想当我替补演员的女孩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瑞安对吗?这女孩头发和我的很像?” “她头发是不错。”丹纳汉的目光停留在奥尔加金铜色的头发上,勉强承认道,“正如你所说,和你的头发很像。但她其他都不行,我打算下周就解雇她。” “如果一切顺利,恐怕你得让她作为我的替补来扮演‘柯拉’了。”她挥挥手制止了他的抗议,“丹纳汉,请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我会演戏吗?我指真正的表演。或者我只是一个穿着华丽服装,徒具吸引力的花瓶而已?” “演戏?天哪,奥尔加,时至今日,没人演戏会比你好了!” “如果莱维特如我所料是个胆小鬼的话,这件事就没有问题了。不,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计划。我想让你帮我把那个叫瑞安的女孩找来,告诉她我对她感兴趣,并且明晚希望和她一起共进晚餐。她会赶来的。” “我想她会的。” “另外我想要一点儿强效迷药,那种能让人失去知觉一至两小时,但第二天没有副作用的迷药。” 丹纳汉笑了。 “我不敢保证我们的朋友不会头痛,但肯定不会受到长久伤害。” “好!丹纳汉,快去办吧,其他事情就交给我了。”她提高嗓音,“琼斯小姐!”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一如往常地出现了。 “帮忙记录一下。” 奥尔加边慢慢踱着步子,边口述着当天的回信。但有一封回信是她亲笔写的。 在昏暗的房间里,杰克·莱维特边笑边撕开了他期盼着的来信。 亲爱的先生: 我不记得你提到的这位女士。但是我见过的人太多了,也许我的记忆混乱了。我一向乐于帮助同行们。如果你今晚九点造访的话,我会在家恭候你的到来。 ---你忠诚的 ---奥尔加·斯多玛 莱维特心满意足地点着头。信写得太精明了!她什么也没有承认,但她还是愿意和他见面。就快挖到金矿了。 [book_title]3 九点整,莱维特站在奥尔加公寓门口按门铃,没人应门。当他想要再度按门铃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走进大厅,右手边有扇开着的门,通向一个灯火通明、以红黑双色为主的房间。莱维特走了进去。桌上的台灯下压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请等我回来 ——奥尔加·斯多玛 莱维特坐下来等候,不安的感觉逐渐浮上心头。公寓里如此安静,静得让人感觉有些阴森。 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但是这房间一片死寂,而且在如此安静的氛围下,他荒谬地认为房间里不只他一个人。太荒唐了!他拭去眉间的汗水。然而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不只他一个人!他喃喃地骂了一声,跳起来开始四处踱步。那女人马上就会回来的,那时—— 他停了下来,低沉地叫了一声。窗边的黑绒布帘下竟然露出了一只手!他弯下身,摸了摸。冷——冰冷——是只死人的手。 他大叫一声拉开窗帘。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她面部朝下,一只手伸在外面,另一只手放在身子下方,金铜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在颈项间。 奥尔加·斯多玛!他颤抖的手指抓着她冰冷的手腕,触摸脉搏,果然没有跳动的迹象。她死了,她用最简单的方法逃脱了他。 他突然注意到一条红绳,绳子两端精美的穗子半掩在她的发际。他小心地去摸那穗子,死者的头部因此垂了下来,他看到了一张紫色的可怕面孔。他尖叫着往后跳开,有点儿头昏脑涨。这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困惑。刚才对死者的一瞥让他意识到这是谋杀,不是自杀。这个女人是被勒死的,她不是奥尔加·斯多玛。 啊!那是什么?背后有声音传来。他转过身,与充满惊恐神色、蜷缩在墙角的女佣撞个正着。她脸色惨白,和她身上戴的帽子与穿的围裙颜色差不多。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惧,直到她的话将他点醒,他才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 “哦,天啊,你杀了她!” 即使是此刻,他也没弄清楚状况,回答道:“不,不是的。我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 “我看到是你做的。你用那根绳子把她勒死了。我听到了她的叫声。” 他汗如雨下,迅速地回想着刚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女佣一定是在他摸那穗子时进来了。她看到死者头垂了下来,听到了他的叫声,却以为是死者发出的。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女佣,从她脸上看到了惊惧与愚笨。她会告诉警察她目睹的案发经过,不管警察如何询问,她都不会松口。她会起誓说她的话句句属实,而他的生命就将断送在她的嘴里了。 多么恐怖、不可预见的状况啊!等一等,真的是意外吗?没有什么阴谋吗?他仔细地看着她,突然说道:“你知道那不是你的女主人。” 她的回答解释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的确不是,那是我家女主人的演员朋友——如果你看到过她们大打出手,还认为她们是朋友的话。她们今晚就大吵了一架,舞刀弄枪的。” 这是陷阱!他明白了。 “你家女主人去哪里了?” “她十分钟前出去了。” 陷阱!他自己就像小肥羊一样送上门来。好个奸诈狡猾的奥尔加·斯多玛。她自己金蝉脱壳,他却羊入虎口。谋杀!天哪,他们会把他绞死的。而他是无辜的,无辜的! 一阵轻轻的沙沙声唤醒了他。女仆正偷偷地朝门口走去。她已经回过神,两眼瞄着电话,又朝向门口。他必须封住他的口,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反正杀不杀她都会被绞死。她没有武器,他也没有,但他有双手。他突然心跳加速,她身边的桌子上——几乎就在她的手底下——有一只镶有珠宝的小手枪。如果他能抢先拿到它的话—— 不知是出于直觉还是慑服于他的眼神,女仆有了戒心。他刚准备跳出去时,她就拿起了枪,直指他的胸膛。虽然她拿枪的姿势很可笑,但是她的手指确实放在扳机上。他们距离那么近,很难射不中。他一动也不敢动,奥尔加·斯多玛这种女人的手枪都是上好膛的吧。 不过女仆并没有直接挡在他和门之间。只要他不出手袭击她,也许她就不敢开枪。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冒险。他绕过去冲向门口,穿过大厅,奔出大门,用力将大门关上。他听到她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在门内喊叫着:“警察!救命啊,杀人啦!”她声音太小了,没人能听得到。总之,他占了上风。他冲下楼梯,跑过空荡荡的大街,然后像迷路的行人一样,放缓步子,走过街角。他已经做好计划,尽快逃到格雷夫森,今晚再从那边搭船逃往天涯海角。他认识船长,对方不会问东问西。一旦上船出海,他就安全了。 [book_title]4 十一点整,丹纳汉的电话铃响了,是奥尔加·斯多玛打来的。 “给瑞安小姐准备一份合同,好吗?让她当‘柯拉’的替补演员。请不要再跟我争论这件事了。今晚的事情发生后,我欠她一个人情。什么?是的,我想我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另外,如果她明天告诉你我这个热心的女巫让她今晚昏迷了一阵,那么你不要太当真。怎么做的?就是把迷药放在咖啡里,再加上一些科学方法!然后我在她脸上涂上紫色的油性颜料,并在左臂绑上止血带。不明白?到明天你就会明白了。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得在我忠诚的女仆从电影院回来以前脱掉帽子和围裙。她告诉我今晚上映的是《美丽的戏剧》,但她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出戏。今晚我做了最棒的演出,丹纳汉,刚柔并济奏效了!杰克·莱维特果然是个胆小鬼,而且,哦,丹纳汉——我是个演员啊!” [book_title]后记 《女演员》最早发表在一九二三年五月的《小说杂志》上,当时的题目是《愚人陷阱》。在一九九〇年纪念克里斯蒂百年诞辰时发行的小册子中,沿用了这一标题。 这个故事展现了克里斯蒂出众的写作技巧。她善于构建特定情节,用同样的形式从不同角度来反复呈现,或者通过明显的微调来制造悬念欺骗读者。《女演员》中的诡计也出现在其他几篇故事里,最明显的是马普尔小姐系列故事《班格楼事件》,这篇收录在一九三二年出版的短篇集《死亡草》中。类似的还有一九四一年出版的波洛系列故事《阳光下的罪恶》。 这个故事提醒我们,克里斯蒂也是英国最成功的剧作家之一。虽然她的首部剧作——她称之为“一部极度阴郁的剧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描写的是乱伦情节”——从来没有上演。她自己最喜欢的剧作是一九五三年上演的《原告证人》,但毫无疑问最著名的剧作则是一九五二年上演的《捕鼠器》,至今在伦敦上演近五十年了。《捕鼠器》的剧情以凶手对潜在受害者的欺骗为核心,这要求克里斯蒂对观众的视觉与听觉反应了如指掌,必须用非凡的技巧误导观众想象后面发生的事情。《捕鼠器》在伦敦上演之后,《泰晤士报》的评论家们如此评论道:“这出戏完美地满足了剧场内观众们各种特殊的需求。”任何和这出戏有关的人员或是认真研读过这出戏的人都很清楚,这部剧作的成功确实有其奥妙之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出戏成功的地方在于很少有人能猜到它惊人的结局。 [book_chapter]绝路 [book_title]1 克莱尔·哈里威尔走出她的小屋,沿着短径来到大门口。她挽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罐汤、一些自制的果冻,还有葡萄。德默崖小村子里并没有太多穷人,不过仅有的那些也都受到了殷勤的照顾。克莱尔就是教区最能干的义工之一。 克莱尔·哈里威尔三十二岁,身材高挑,肤色健康,拥有一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她不算漂亮,不过看上去有活力、讨人喜欢,也很有英国味儿。人人都喜欢她,人人都说她很善良。自从两年前她的母亲去世后,她就独自一人和她的小狗罗弗相伴,住在这个小屋里。她饲养家禽,喜欢动物,也喜欢健康的户外生活。 就在她拉开门闩的时候,一辆两座的小汽车疾驰而过,开车的女孩戴着红色帽子,向她挥手致意。克莱尔也挥手回礼,却立刻闭紧嘴唇。她的心里一阵痛楚,每当她见到薇薇安·李时,都会感觉到这样的痛楚。因为她是杰拉尔德的妻子! 米登汉姆农庄位于村外一英里处,是李家世代相传的家产。杰拉尔德·李爵士是农庄的现任主人。他是一个比实际年龄老成并且很拘谨顽固的人。他用浮华虚夸掩盖了他的羞怯。他与克莱尔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又成了朋友。很多人都充满信心地期待着他们会有更亲密的发展——这其中也包括了克莱尔本人。当然,事情不能太着急——不过总有一天……她把这一切放在心里,总有这么一天。 然而后来,就在一年前,当消息传开时,全村一阵哗然:杰拉尔德爵士娶了哈珀小姐——一个谁都没听说过的年轻女人! 新婚的杰拉尔德夫人在村里并不受欢迎。她对教区的事务毫无兴趣,认为狩猎非常无聊,也讨厌乡村和户外活动。不少自以为是的家伙大摇其头,很怀疑这桩婚姻会怎么收场。很容易就看得出来杰拉尔德爵士为什么会一时犯糊涂。薇薇安是位美人,从头到脚都与克莱尔形成鲜明的反差:她小巧玲珑、鬼灵精怪、娇俏精致,金红色的头发在美丽的双耳上方卷曲,紫罗兰色的双眸天生就会射出诱人的媚眼。 以杰拉尔德·李简单的男人思维,他自然希望他的妻子能与克莱尔成为好朋友,于是常邀克莱尔去农庄用餐。薇薇安与她相见时,总是装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就像今天早上她会如此热心地朝克莱尔打招呼。 克莱尔继续赶路,去办理她的事务。教区牧师正好要去拜访同一位老太太,拜访完毕后,他与克莱尔同行了一段路。在分手前,他们还停下脚步,站着讨论了一会儿教区里的事务。 “琼斯的老毛病恐怕又犯了,”牧师说,“他上次主动做出保证的时候,我对他还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真讨厌。”克莱尔斩钉截铁地说。 “对我们来说似乎是这样,”威尔莫特先生说,“可是我们必须明白,我们很难设身处地地从他的角度来看待他所受到的诱惑。酗酒的欲望是我们无法解释的,可是我们自己也会受到诱惑,这么想我们才会感同身受。” “我想是的,我们自己也会受到诱惑。”克莱尔将信将疑地说。 牧师瞄了她一眼。 “我们有些人运气比较好,受到的诱惑很少,”他温和地说,“但是即使是这样的人,也会有克制不住的时候。要祷告,别忘了,免得陷于诱惑。” 向她道别之后,他轻快地走了。克莱尔若有所思地继续走着,不久就几乎一头撞在了杰拉尔德·李爵士的身上。 “你好,克莱尔。我正期望能见到你,你看起来精神不错,气色多好啊。” 片刻之前气色还没有这么好呢。 李爵士继续道:“是啊,我正期望能见到你。薇薇安这周末去伯恩茅斯了,她的母亲身体不太好。今晚我们的聚餐可以改到星期二吗?” “哦,没问题。星期二我也可以。” “没问题,太好了,我得赶快走了。” 克莱尔回到家时,发现她忠诚的仆人正站在门阶上,等着她回来。 “您回来了,小姐。出事了,他们把罗弗带回来了。今早它自己跑了出去,一辆小汽车从它身上结结实实地碾了过去。” 克莱尔急忙冲到她的爱犬身旁。她酷爱动物,罗弗是她最宠爱的一只狗。她依次检查了它的四肢,然后用双手轻抚它的身体。它呻吟了一两次,舔了舔她的手。 “如果有什么严重的伤,估计是内伤,”她最后说,“看上去骨头好像都没断。” “我们是否要请兽医来看一下,小姐?” 克莱尔摇着头,她对当地的兽医不太信任。 “等到明天再看吧。它好像也不是太痛苦,牙龈颜色很正常,肯定没有很严重的内出血。我明天看情况再说,如果它还是不好,我就开车带它去斯基平顿,请里维斯看看它,他是最可靠的人选。” [book_title]2 第二天,罗弗似乎更虚弱了,克莱尔决定立即动身。斯基平顿是个大约在四十英里之外的小镇,距离虽远,但是那里的兽医里维斯却是远近闻名的。 他的诊断证实了内伤的事实,但他认为复原概率很大,于是克莱尔很放心地把罗弗留给他来照顾,独自离开了。 斯基平顿只有一家饭店:阿姆斯郡府饭店。在这个饭店出入的主要是一些商旅人士,因为斯基平顿附近没有很好的狩猎场,而且也远离交通主干道。 午餐要到一点钟才开始供应,还有一些时间。克莱尔便随手翻阅起饭店入口处的访客登记册以自娱。 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难道她会认错这个笔迹吗?那些极有特点的圆圈和连笔——她确信她是正确的,她甚至可以当场起誓——但是她实在不可能是正确的。薇薇安·李应该在伯恩茅斯。登记册上这些文字的本身也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上面写的是: 西里尔·布朗先生和太太,伦敦 可她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把目光投向那些飘逸的字体。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贸然地跑去向登记处的女职员询问。 “是西里尔·布朗太太吗?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 “是一位个子娇小、红头发的女士吗?长得很漂亮。她是开着一辆红色双人座小汽车来的,小姐。我想,是一辆标致。” 是她没错!不可能是巧合。她如同置身在梦境之中,听着那个女职员继续说道:“他们一个多月以前来这里度周末,觉得很不错,所以又来了一次。我想他们俩是刚刚结婚的。” 克莱尔听到了自己的回答:“谢谢你,我想那应该不是我的朋友。” 她的声音有点儿异样,仿佛来自别人的口中。不久她已经坐在餐厅里,默默地吃着已经冷掉的烤牛肉。她的心中充满了迷茫,还有情绪化的思想斗争。 无论如何,她对真相深信不疑。和薇薇安第一次见面起,她就认清了这个人,她就是这种人。她有点儿疑惑那个男人是谁。是薇薇安婚前就认识的人?很有可能——这些都无关紧要——除了杰拉尔德,别的都无关紧要。 她,克莱尔,该为杰拉尔德做些什么呢?他应该知情——他当然有权知情,显然她有责任告诉他。她意外地发现了薇薇安的秘密,而她必须尽快让杰拉尔德也了解真相。她是杰拉尔德的朋友,不是薇薇安的朋友。 可是不知何故,她觉得这样不妥,她的良心感到不安。从表面上来看,她的理由很正当,然而她作为朋友的责任,却与她自己的倾向性令人怀疑地纠缠在了一起。她也承认,她不喜欢薇薇安。更何况,如果杰拉尔德·李与他的妻子离婚,克莱尔当然清楚接下来他会怎么做。他是一个把自尊心看得很重,几近于疯狂的人,显然他接下来会投入克莱尔的怀抱,这条路是现成的。这么一想,她就顾虑重重地退缩了,这么做显得多么露骨,多么丑陋。 个人的因素夹杂得太多,她无法弄清自己的真正动机究竟是什么。克莱尔骨子里是一个自命清高、责任感很强的人,她想弄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她希望——正如她一直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正确的选择。可是这一次,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她完全在无意中发现了秘密,这秘密对她所钟爱的男人和她所讨厌的女人——坦率地说,是一个令她嫉妒得发疯的女人——影响极为深远。她可以毁掉这个女人,然而这样做是正当的吗? 克莱尔一直很刻意地远离各种流言蜚语,这是乡村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一部分。她讨厌这种感觉,仿佛她已经变成了那种自己向来极度鄙视的长舌魔鬼。 那天早上牧师说过的话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难道她的时候已经到了?难道这就是她受到的诱惑?难道这诱惑已经在阴险的伪装下变成了一种职责?她,克莱尔·哈里威尔,一个基督徒,对任何人都应抱以仁爱与慈善——包括女人。如果她要去告诉杰拉尔德,就必须确保驱使她去的完全只有非个人的动机。而目前她必须保持沉默。 她付完了午餐费用后开车离去。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精神上轻松了许多,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她很高兴自己拥有足够抗拒诱惑的力量,没有做出什么卑劣、不值得的行为。刹那间一种感觉闪过,仿佛有一股能量点燃了她的灵魂,不过她立刻打消了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book_title]3 周二晚上到来之前,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意外的发现不会由她张扬出去,她必须保持沉默。她心中埋藏着对杰拉尔德的爱,这使她不得不三缄其口。这是一种很高的姿态吗?也许吧,可这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开着自己的微型小汽车来到农庄,杰拉尔德爵士的司机在门口等候。这天晚上有雨,因此等她下车后,他帮她把车开走,绕行开往车库。他刚开走,克莱尔就想起来,她借的那几本书还在车里,这次她带来是要归还的。她喊出了声,可是司机并没有听到,男管家急忙追着小汽车跑了过去。 于是,克莱尔独自在大厅里待了片刻,在通往客厅的门边徘徊。男管家刚才已经开了门闩,准备通报她的到来。但是现在,屋内的人仍然不知道她已经到了。只听见薇薇安尖锐的声音——实在不像是一位爵士夫人应该有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传来。 “哦,我们就等克莱尔·哈里威尔了。你们一定知道她——她住在村子里,成天幻想着能变成一个本地名媛,却实在是长得不怎么样。她施尽了浑身解数想要把杰拉尔德抓在手里,可他根本就无动于衷。” “哦,真的,亲爱的。”这是她对她丈夫低声抗议的回应,“她确实是这样的。你们也许没有意识到,可是她已经尽了全力。可怜的老克莱尔!是个好人,可也是个傻瓜!” 克莱尔的脸变得惨白,她的双手垂在两边,前所未有的愤怒使她紧紧地握起双拳。在那一刻,她可以亲手杀死薇薇安,她拼尽了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一个想法已经逐渐形成,她要积蓄力量,让薇薇安为这恶毒的言辞受到惩罚。 男管家拿着书回来了,他开门通报了她的到来。接着,她一切如常、和颜悦色地向满屋子的人致意。 薇薇安穿着一身精致的深酒红色晚礼服,展现出她白皙柔弱的肌肤。众人对克莱尔只是淡淡看了几眼。薇薇安说她要去学高尔夫球,克莱尔就只好跟着她去球场。 杰拉尔德非常体贴温柔,尽管他根本没想到克莱尔在无意中听到了他妻子的话,他还是在不经意间试图弥补。他喜欢克莱尔,不希望薇薇安对她评头论足。他与克莱尔仅仅是好朋友,没有别的——关于后面这一点,就算他的脑海里会有某种不安的怀疑,他也会把它丢到一边。 晚饭后,话题落到了小狗的身上。克莱尔述说了罗弗的意外,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到大家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所以,星期六那天,我带它去了斯基平顿。” 她听到薇薇安·李的咖啡杯突然在碟子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不过她并没有——还没有正眼看她。 “去找那个里维斯?” “是的,我想它会好起来的。后来我在阿姆斯郡府饭店用午餐,那是一家挺气派的小旅店。”她转向薇薇安说道,“你在那里住过吗?” 就算她有任何怀疑,也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只听到薇薇安匆忙地回应道——结结巴巴地:“我?哦!没……没有,没有。” 她空泛而黯然的双眼中流露着惊恐,与克莱尔目光交汇。然而克莱尔不动声色,那是冷静而明察秋毫的双眼,没有人能够觉察出其中隐藏着的得意。在那一刻,克莱尔几乎原谅了薇薇安在今晚早些时候让她听到的言辞。与此同时,她体会到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不由得头晕目眩起来。她已经把薇薇安·李捏在了手里。 第二天,克莱尔收到了那个女人的字条,问克莱尔是否愿意与她共度一个宁静的下午,一起饮茶。克莱尔拒绝了。 然后薇薇安不请自来。她接连两次在克莱尔几乎必然在家的时间到来。第一次,克莱尔真的出门了;第二次,她一看见薇薇安从小径上走来,就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了。 “她还不敢肯定我是否已经知道了。”她自言自语道,“她想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搞清楚这一点。可她别想得逞,除非我准备好要告诉她。” 克莱尔不太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她本来已经决定保持沉默——只有这样做才称得上光明正大。当她回想起曾经遭遇的那种极其恶劣的挑衅时,再次感觉到了那种道德的光辉。在无意中听到薇薇安在背后中伤她之后,她就感到,她心里软弱的那个人格可能已经毁掉了她充满善意的决定。 星期天,她去了两次教堂。第一次是去团体聚会,这使她更加坚定、更有活力。个人的情感不会影响她——卑劣与无耻都无处容身。她第二次是去参加晨祷,威尔莫特先生的布道讲述了法利赛教派那位著名祈祷者的事迹[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18:9—14),法利赛人与税吏的典故;法利赛人祷告时自豪于自己的德行,而税吏则自惭形秽。耶稣隐晦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因为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简述了他的生平。那是一个好人,是教会的栋梁。他还详述了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自豪,是如何遭到诋毁,被扭曲、玷污得面目全非。 克莱尔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讲。薇薇安就坐在李家族那一大群人之间,克莱尔本能地预感到她不久就会再次试着来找她。 一点儿也没错,薇薇安盯上了克莱尔,跟着她走到家,问她可不可以进门,克莱尔当然答应了。她们坐在克莱尔布满鲜花和旧式印花布的小客厅里。薇薇安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你知道的,上周末我在伯恩茅斯。”她很快地说道。 “杰拉尔德告诉过我了。”克莱尔说。 她们对视着,薇薇安今天看起来如此平凡。她的脸变得尖刻、狡猾,减少了原有的魅力。 “你在斯基平顿的时候——”薇薇安开口了。 “我在斯基平顿的时候?”克莱尔彬彬有礼地说道。 “你提到过那里的一家小饭店。” “阿姆斯郡府饭店,是的。你不是说你对那里一无所知吗?” “我……我去过一次。” “哦!” 她只要默默等着就可以了。薇薇安是忍受不了哪怕一点点的紧张气氛的,她已经要崩溃了。突然间,她身子前倾,激动地吼道:“你不喜欢我,你从来都不喜欢我,你一直都恨我!你现在在自得其乐,就像一只猫对待一只老鼠那样玩弄我!你真残忍——残忍!这就是我那么怕你的原因,因为在内心深处,你是那么残忍!” “够了,薇薇安!”克莱尔厉声答道。 “你都知道了,不是吗?是的,我看得出来,你已经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那天晚上——当你提到斯基平顿的时候。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反正你已经发现了真相。好吧,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做?” 克莱尔沉默了片刻,薇薇安跳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我必须知道。你不会否认你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吧?” “我不打算否认任何事情。”克莱尔冷冷地说。 “那天你在那里看见我了?” “没有。我在登记册里看到了你的字迹——西里尔·布朗先生和太太。” 薇薇安的脸红得发黑。 “然后,”克莱尔平静地继续道,“我询问了一些问题,发现那个周末你并不在伯恩茅斯,你母亲并没有找你去。实际上,六星期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薇薇安再次瘫在了沙发里,她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你想怎么样?”她哽咽着问道,“你打算告诉杰拉尔德?” “我还不知道。”克莱尔说。 她从容不迫,感到自己无所不能。 薇薇安坐了起来,把前额的红色发卷向后捋了捋。 “你想听听整个故事吗?” “我想,听听也无妨。” 薇薇安毫无保留地把前因后果向她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西里尔·布朗”其实名叫西里尔·哈维兰,是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本来是她的未婚夫。可是他的健康出了问题,失去了工作,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一无所有的薇薇安,娶了一个比他大很多的有钱寡妇。没过多久,薇薇安就嫁给了杰拉尔德·李。 她与西里尔有一次很偶然地重逢了,那是后来多次相会的一个序幕。西里尔在他妻子的财富的支持下,事业蒸蒸日上,已经成为一个知名人物。这是一个丑陋的故事,充满了见不得光的幽会、无休止的谎言与私情。 “我是多么的爱他。”薇薇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时呻吟着。克莱尔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感到非常恶心。 最后,支离破碎的故事终于讲完了,薇薇不好意思地轻声问道:“那么你……” “我打算怎么做?”克莱尔反问道,“我没办法告诉你,我需要时间考虑。” “你不会向杰拉尔德告发我吧?” “也许我有责任这样做。” “不,不!”薇薇安的声音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会和我离婚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听我的。他会跑到那家饭店调查真相,西里尔会被卷进来,然后他的妻子也会和他离婚,他会失去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健康——他会再次变得一无所有。他永远不会原谅我——永远不会。” “请原谅我这么说,”克莱尔道,“我不在意你那个西里尔。” 薇薇安置若罔闻。 “我告诉你,他会恨我的——恨我,我会受不了的。别告诉杰拉尔德,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告诉杰拉尔德。” “我需要些时间来决定,”克莱尔严肃地说,“眼下我不能做出任何承诺。在这段时间,你和西里尔不可以再见面。” “不会了,不会了,我们不会再见面的。我发誓!” “等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克莱尔说,“我会告诉你的。” 她站起身来。薇薇安轻手轻脚地溜出她家,不时回头张望。 克莱尔嫌恶地嗤之以鼻,那真是一桩肮脏的勾当。薇薇安会谨守承诺,不再见西里尔吗?也许会吧。她太软弱了——彻头彻尾的软弱无能。 当天下午,克莱尔外出走了很长一段路。有一条通往高地的小路,路的左侧是绿草茵茵的山坡,缓缓地向下延伸到远处的海边,小路本身则以不变的坡度一直向上爬升。这条小路被当地人称为“绝路”。尽管走在小路上相当安全,可是如果走偏了一点儿就相当危险。那些平缓的山坡危机四伏,克莱尔就曾在这里失去了一条爱犬。那个小家伙跑到了光滑的草地上,结果一时间收不住脚,消失在悬崖绝壁间,在下面尖利的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这天下午风轻云淡,景色很美。远处的海浪声从脚下传来,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低吟。克莱尔坐在薄薄的草皮上,眺望着那碧蓝的海水。她必须正视现实,她究竟该怎么做? 她觉得薇薇安实在令人讨厌。那个小女人崩溃了,怯弱地投降了!克莱尔愈加为她感到不齿。她连一点点勇气都没有——一点点骨气都没有。 然而,尽管克莱尔那么讨厌薇薇安,还是决定暂时先饶恕她。她回家后给她写了一张字条,说尽管眼下还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但她会暂时保持沉默。 德莫崖的生活如同往常一样,还在继续。当地人都发现李爵士夫人看起来不太好。而另一方面,克莱尔·哈里威尔却精神焕发。她的眼睛比以往更有神采,她的头比以往抬得更高,她的仪表都比以往更有自信。她与李爵士夫人经常见面,有人注意到在这种场合下,年纪较轻的李爵士夫人总是对克莱尔言听计从,事事看她的脸色。 有时候哈里威尔小姐会说些似乎暧昧不明的话——与手头正在做的事情完全无关。她会突然说,最近她改变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真奇怪,一点点小事怎么会让一个人的观点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总是容易被同情所左右——那实在是不应该的,其实是错误的。 每当说出这样的话时,她常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李爵士夫人,后者的脸色会突然变得煞白,看起来像是吓坏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迹象渐渐地不明显了。克莱尔还在说同样的话,可是李爵士夫人的反应似乎没有那么激烈了。她开始恢复以往的面貌与神采,往日的愉悦又回来了。 [book_title]4 一天早上,克莱尔外出遛狗散步时,在一条小巷里遇到了杰拉尔德。当他与克莱尔交谈时,他的小狗与罗弗其乐融融地玩耍。 “听说我们的消息了吗?”他轻松地说,“我想薇薇安大概告诉你了。” “什么消息?薇薇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消息。” “我们要出国了——去一年,也许更久。薇薇安受够了这个地方。她从来不喜欢这儿,你知道的。”他叹口气,似乎有一两个瞬间,看起来有点儿沮丧。杰拉尔德·李很以家为荣。“不管怎样,我答应她改变一下。我在阿尔及尔附近买了一幢别墅,一个非常好的地方,他们都这么说。”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起来,“很像二次蜜月,不是吗?” 克莱尔一时间无法说话,像是有什么东西冲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她仿佛见到了那幢别墅白色的外墙、橘子树,闻到了南方的空气中芬芳的气息。第二次蜜月! 他们要逃走了,薇薇安不再受到她的威胁了,她要离开这里,去享受无忧无虑的欢乐与幸福。 克莱尔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说的都是些应景的话。这多么棒啊!她真羡慕他们! 幸好此刻,罗弗和那条小狗吵了起来,它们陷入了一场混战,使主人们的交谈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当天下午,克莱尔坐到桌前给薇薇安写了一张字条,邀她于次日到“绝路”面谈,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book_title]5 第二天早上万里无云,克莱尔心情愉悦地爬上那条陡峭的小路,走向“绝路”。天气多好啊!她很高兴,她已经下定决心就在这朗朗青天下,而不是在她那沉闷乏味的小客厅里,把该说的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为薇薇安感到遗憾,真的非常遗憾,可是有些事必须要做。 她看见了一个黄色的小点,就像高处路边一朵黄色的小花。当她走近了一些,看出那是薇薇安的身影,穿着一件黄色的针织上衣,坐在薄薄的草皮上,双手抱膝。 “早上好!”克莱尔说,“天气真好,不是吗?” “是吗?”薇薇安说,“我没有注意。你想对我说什么?” 克莱尔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满怀歉意地说,“上坡的路很陡。” “真见鬼!”薇薇安刺耳地尖叫道,“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出来,你这惺惺作态的恶魔,为何偏要这样折磨我呢?” 克莱尔看上去一脸惊诧,薇薇安惊惶地改变了态度。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克莱尔,真的。只是——我的神经已经失控了,而你却坐在这里谈论天气——是啊,这让我实在太恼火了。” “如果你不小心注意的话,你的精神会崩溃的。”克莱尔冷冷地说。 薇薇安大笑起来。 “走上绝路?不,我不是那种人,我永远不会成为疯子的。现在告诉我吧,你想说什么?” 克莱尔沉吟了片刻,然后把目光坚定地投向了远处的大海,而没有投向薇薇安,她开口了。 “为了公平起见,我想先警告你,我不想再保持沉默了,关于——关于去年那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整件事告诉杰拉尔德?” “除非你亲自告诉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薇薇安尖刻地笑了起来。 “你很清楚我没有勇气这么做。” 克莱尔并没有反驳,她早就证实了薇薇安的怯懦。 “你亲自说显然是更好的方式。”她重复道。 薇薇安再次发出短促而丑陋的笑声。 “我猜这就是你可贵的良心吧,是它驱使你这么做的?”她冷笑道。 “我想这对你来说大概很奇怪,”克莱尔静静地说,“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薇薇安苍白而凝滞的面孔凝视着她。 “上帝啊!”她说,“我相信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真的认为那就是原因。” “这就是原因。” “不,不是的。如果是这样,你早就这么做了,很早以前。为什么没有呢?不,不用回答我。让我来告诉你,抓住我的把柄,能让你感到更多的乐趣——那就是原因。你喜欢让我身陷于焦虑不安的状态,听任你的摆布。你会发表一些言论——恶魔的言论——只为了折磨我,让我终日不得安宁。这确实都见效了——直到我习以为常的那一刻。” “于是你就安心了。”克莱尔说。 “你看出来了,对吧?然而后来,你还是沉默,开始享受掌握权力的乐趣。可是现在,我们要走了,逃脱你的掌控,我们也许将会变得很幸福——这么一来,你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于是你那招之即来的良心就醒了过来!” 她停了下来,喘着气。 克莱尔依然非常平静地说:“我不能阻止你胡说八道,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都不是真的。” 薇薇安突然转身抓住了她的手。 “克莱尔——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到做到了——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我没有再见西里尔——我发誓!” “这是另外一回事。” “克莱尔——难道你没有一点点同情心吗——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吗?我可以跪在你的面前。” “你自己去告诉杰拉尔德吧,亲口跟他说,他可能会原谅你。” 薇薇安轻蔑地笑了。 “你很了解杰拉尔德,他会大发雷霆的,会想方设法报复。他会让我痛苦不堪,会让西里尔痛苦不堪,我会受不了的。听着,克莱尔——他的事业很成功,他发明了一种东西——某种机器,我一点儿也不懂,但那可能是一项伟大的功绩。他现在已经搞成了,当然是在他妻子的资助下。但她是一个多疑善妒的人,如果她发现了真相,如果她发现了杰拉尔德开始办理离婚手续,她就会放弃西里尔——包括他的事业和他的一切,西里尔会被毁掉的。” “我在乎的不是西里尔。”克莱尔说,“我在乎的是杰拉尔德。为什么你就不能也替他多想一些?” “杰拉尔德?我不在意他,”她猛咬自己的手指,“我从来没有爱过杰拉尔德,我们还是就事论事的好。可是,我真的在乎西里尔。我是一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我承认。我想他也是一个废物,可是在我的眼里,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废物。我可以为他去死,你听到了吗?我可以为他去死!” “嘴上说说很容易。”克莱尔嘲弄道。 “你以为我不是当真的?听着,如果你继续这种残忍的行为,我就会去自杀。在西里尔被卷进去、被毁掉之前,我会这么干的。” 克莱尔依旧无动于衷。 “你不相信我?”薇薇安喘着气说。 “自杀需要很大的勇气。” 薇薇安仿佛受到了打击般退缩了。 “你说对了,是的,我没有勇气。如果有种简单的方法——” “在你面前就有一种简单的方法,”克莱尔说,“只需要径直跑下那绿色山坡,片刻间就结束了。还记得去年的那个孩子吗?” “是的,”薇薇安若有所思地说,“那很简单——相当简单——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要这么做——” 克莱尔笑了。 薇薇安转向了她。 “我们再把话说一遍吧。你难道看不出来,在沉默了那么久之后,你现在要旧事重提完全是没有好处的?我不会再见西里尔,我会做杰拉尔德的好妻子,我发誓我会的。或者我可以离开,永远不再见他。随你喜欢,克莱尔——” 克莱尔站了起来。 “我建议你,”她说,“自己去告诉你的丈夫……否则,我会去说的。” “我明白了,”薇薇安轻声说,“好吧,我不会让西里尔痛苦的……” 她站了起来,仿佛沉思了片刻,然后轻快地跑向了小路,可是她没有停,而是穿越小路,奔向了下面的山坡。她回过头来,兴高采烈地向克莱尔挥手致意,然后像个孩子一样,轻快地向前跑去,消失在视线中…… 克莱尔呆立原地,突然间她听到了尖叫声、呼喊声、喧闹声。然后是——一片死寂。 她呆呆地沿着小路逐级而下,在大约一百码开外,聚集了一群正向上爬的人。他们在那里目不斜视,指指点点。克莱尔跑过去,加入了人群之中。 “是啊,小姐,有人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已经有两个人下去看了。” 她等待着。那是一小时,是永远,还是只有几分钟? 有个人费劲地爬了上来,那是穿着衬衣的牧师。他的外套已经脱下来,覆盖在悬崖下的尸体上面。 “真可怕,”他脸色苍白地说,“还好死亡是片刻之间的事。” 他看见了克莱尔,便走到她的身旁。 “你一定吓坏了。我想你们之前是在一起聊天?” 克莱尔听到了自己机械的答话声。 是的,她们刚刚分开。不,李爵士夫人的举止看上去很正常。人群中有人提供信息,说夫人还笑着挥手呢。那是一个可怕的、危险的地方——应该在那里的小路边设置栏杆。 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场事故——是的,显然是一场事故。” 但是突然间克莱尔笑了——嘶哑粗嘎的笑声在悬崖间回响。 “胡说,”她说,“是我杀了她。” 她感到有人在轻拍她的肩膀,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好的,好的。没事了,你很快就会好了。” [book_title]6 可是克莱尔并没有很快就好了,她再也没有好过。她坚持着自己的错觉——当然是错觉,因为至少有八个人目击了那个场面——她坚持说是自己杀死了薇薇安·李。 她的惨状直到罗瑞斯顿护士接手才有所改观。罗瑞斯顿护士在对付精神病例方面非常成功。 “迎合他们就好了吧,这些可怜的家伙。”她会和悦地说。 于是她告诉克莱尔,她是本顿维尔监狱的女狱监。她说,克莱尔的判决已经减为无期徒刑。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牢房的样子。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了。”罗瑞斯顿护士对医生说,“如果你喜欢,就给她一把弄钝的刀。不过我觉得根本不用担心自杀,她不是那种人,太自我中心了。真有趣,怎么这种人总是那么容易走上精神错乱的绝路。” [book_title]后记 《绝路》首次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二月的《皮尔森杂志》,编辑在评论里暗示这个故事“写于作者最近生病并神秘失踪前夕”。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日深夜,阿加莎·克里斯蒂离开了她位于伯克郡的家。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她的小汽车停在萨里郡纽兰兹角的希尔村附近,车里空无一人。警方和志愿者在乡间搜索,却一无所获。然而一周半过后,哈罗盖特某家酒店的多位员工发现某位以“特丽莎·尼尔”为姓名登记的客人实际上就是这位失踪的小说家。 克里斯蒂回家后,她的丈夫向媒体宣布,她先前的走失是因为“完全失忆”。然而,围绕着她生命中这个插曲,多年来始终有一些推测。在克里斯蒂失踪期间,著名惊险小说作家埃德加·华莱士就曾在报上发表评论,称如果她没有死的话,“就一定活得好好的,而且神志清醒,也许就待在伦敦。说白了,”华莱士继续写道,“她最初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针对’某个不为人知的人。”尼尔是阿奇博尔德·克里斯蒂第二任妻子的姓氏。这是在暗示,十二月三日阿加莎弃车而去是为了羞辱她的丈夫。当晚她在伦敦时有朋友们相陪,然后才去了哈罗盖特。甚至有人认为,失踪事件可能是某种另辟蹊径的炒作。然而,事件的原貌仍然模糊不清,各种各样模棱两可的“释疑”也无从得以证实,因此只能被视作茶余饭后毫无根据的臆测。 [book_chapter]圣诞历险记 [book_title]1 粗木在宽敞开放式的壁炉里轻盈地噼啪作响,伴随着六个人说说笑笑的喧闹声烧得更旺了。这个年轻人的乡间别墅聚会主题是欢度圣诞节。 老恩迪科特小姐——通常被大家称为埃米莉姑姑——毫无拘束地微笑着,聆听着他们的谈论。 “我跟你打赌,你吃不了六个肉馅饼,吉娜。” “可以啊,我吃得了。” “不可能,你吃不了。” “那你吃掉的肉就有一整头猪那么多了。” “没错,点心还有里三只猪,葡萄干布丁里两只。” “希望布丁做得不错,”恩迪科特小姐担忧地说,“它们是三天前才做好的。圣诞布丁应该在圣诞节之前很久就做好。是啊,记得我小时候,人们会想到那段基督降临节前的短祷辞:‘搅起来吧,主啊,我们恳求你……’——某种意义上,那是说搅拌圣诞布丁!” 恩迪科特小姐说话的时候,大家很有礼貌地停止了说笑。这不是因为年轻人对她回忆的往事有丝毫的兴趣,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有必要对这里的女主人表现出礼貌性的关注。她的话音刚落,说笑声就重新响起。恩迪科特小姐叹息着,把目光投向了聚会上唯一与她年龄相仿的来客,寻找一份认同感——那是一位矮个子男人,古怪的蛋形脑袋上有两撇有力上翘着的髭须。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和过去不同了,恩迪科特小姐心想。过去,年轻人会闭好嘴巴,恭恭敬敬地围成一圈,倾听长辈们的金玉良言。哪像现在这些孩子,只会说些空洞的毫无意义的话,而且很多话根本就听不懂。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还是非常可爱的孩子!她逐个地审视他们,目光变得柔和下来——高个子且一脸雀斑的吉娜;小南希·卡德尔,充满着黝黑的、吉卜赛式的美;两个年龄小一些、从学校返家的男孩约翰尼和埃里克,以及他们的朋友查理·皮兹;美丽标致的伊芙琳·哈沃斯……想到最后这个姑娘,她微微皱起眉头,又将目光游移到她的大侄子罗杰身上。他郁郁寡欢地坐着,完全不顾身边的嬉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具有北欧式美丽优雅的姑娘。 “这大雪是不是棒极了?”约翰尼大叫着走向窗前,“这才是圣诞节的天气。我说,我们去打雪仗吧,午餐还早着呢。是不是,埃米莉姑姑?” “是啊,亲爱的,我们两点开始用餐。你提醒我了,我最好去看看餐桌布置得怎么样了。” 她匆匆走出房间。 “听我说,我们去堆个雪人吧!”吉娜尖叫道。 “好啊,太好玩了!我知道了,我们堆一个波洛先生吧。你听见了吗,波洛先生?伟大的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塑像,由六位著名的艺术家用积雪做成!” 坐在椅子上的小个子鞠躬表示赞成,还眨了眨眼睛。 “做得帅一点,孩子们,”他恳请道,“我强烈要求。” “那是——当然!” 一群人旋风似的消失了,在门口把威严庄重的男管家撞了个满怀。管家端着一个浅盘,上面是一封短信。他迅速地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情,径直走向波洛。 波洛接过短信,撕开封口。男管家退下。小个子把短信通读了两遍,然后折起来放进口袋。尽管他脸上毫无表情,短信的内容却是非常惊人的。信上字迹潦草,出自一个受教育不高的人之手:“别吃葡萄干布丁。” “非常有意思,”波洛先生低声自言自语道,“也非常出人意料。” 他朝壁炉的方向看去,伊芙琳·哈沃斯并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出去。她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陷入沉思中,紧张不安地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转了一圈又一圈。 “你是在做梦吧,小姐。”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道,“一个不太愉快的梦,是吗?” 她吃了一惊,犹豫地看着他。他以抚慰人心的方式点点头。 “我的职责就是了解各种事实。是啊,你并不快乐。我也一样,不是特别开心。我们可以互相倾诉一下吗?你瞧,我非常伤心,因为我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漂洋过海去了南美洲。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让我不耐烦,他的愚钝会让我怒不可遏。可是现在他走了,我想得起来的却只有他的种种好处。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好了,小姐,你的困扰是什么呢?你和我不一样,我又老又孤独——而你年轻美丽,你爱的那个人也爱你——哦,是啊,没错。刚才这半个小时我一直在观察他。” 姑娘的脸上泛起红晕。 “你是说罗杰·恩迪科特吧?哦,可是你错了,跟我订婚的并不是罗杰。” “是啊,你跟奥斯卡·利弗林先生订婚了,我很清楚。可是既然你爱的是另一个人,又为什么跟他订婚呢?” 他的话并没有让姑娘感到愤怒,真奇怪,他的态度里似乎有某种力量让人愤怒不起来。他的语气中饱含善意,还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 “全都告诉我吧,”波洛温和地说,他的语气给了姑娘一种很奇特的安慰,然后他又加上一句刚才已经说过的话,“我的职责就是了解各种事实。” “我非常痛苦,波洛先生——痛苦极了。你瞧,我的家里曾经很富裕,我有朝一日将会成为继承人。而罗杰并不是长子,而且——尽管我很清楚他喜欢我,他却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而是去了澳大利亚。” “这里的人们这样对待婚姻多滑稽,”波洛先生打断道,“没有条理,不讲方式,一切都听天由命。” 伊芙琳继续讲下去。 “然后,我们突然没钱了,母亲和我几乎身无分文。我们搬到一幢小房子里,只能勉强度日。可是我母亲得了重病,唯一的机会就是做一个大手术,然后到国外暖和的地方去休养。我们没有钱,波洛先生——我们没有钱!这意味着她只有死路一条。利弗林先生曾经向我求过一两次婚。他再一次向我求婚,并且承诺将为我母亲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我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履行了诺言。手术由当今最好的外科医生主刀,我们在冬天去了埃及。这都是一年前的事。我母亲重新恢复了健康,而我——我将在圣诞节后嫁给利弗林先生。” “我明白了,”波洛先生说,“与此同时,罗杰先生的长兄去世了,他回到家中——发现他的梦想破碎了。说到底,你还没有结婚呢,小姐。” “哈沃斯家的人不会背信弃义,波洛先生。”姑娘自豪地说道。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房门打开了,一个面色红润、双眼细长、目光狡诈的秃顶男人站在门口。 “你在这儿磨蹭些什么,伊芙琳?出来散个步吧。” “好的,奥斯卡。” 她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波洛也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利弗林小姐还是不舒服吗?” “是啊,真遗憾,我的妹妹还在卧床。真糟糕,只能躺在那儿过圣诞节。” “确实糟糕。”侦探先生礼貌地表示赞同。 几分钟后,伊芙琳穿上雪地靴和厚衣服,与她的未婚夫一起走到外面的雪地里。这是一个完美的圣诞节,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参加聚会的其他人正在忙着堆雪人,利弗林和伊芙琳驻足观望他们。 “爱是年轻的梦想,耶!”约翰尼大叫着,把雪球扔向他们。 “你觉得怎么样,伊芙琳?”吉娜喊道,“我们堆的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那位大侦探。” “等贴上小胡子再说吧,”埃里克说,“南希准备剪一缕自己的头发下来作为胡子。勇敢的比利时人万岁!礼炮,砰,砰!” “想想吧,家里有位活生生的侦探!”这是查理在说话,“我想要是有一起谋杀案就好了。” “哦,哦,哦!”吉娜手舞足蹈地喊着,“我有个主意。我们来安排一起谋杀案吧——我的意思是,骗人的那种,好让他上当。哦,我们快干吧——一定好玩极了。” 五个声音立刻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该怎么做呢?” “要发出很可怕的呻吟!” “不对,笨蛋,应该在外面弄。” “当然,要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吉娜可以穿着睡衣。” “你去弄点儿红色染料。” “弄些在手里——再用手去抹在脑袋上。” “嗯,我们要是有把枪就好了。” “告诉你,爸爸和埃米莉姑姑不会听到什么的,他们的房间在屋子另外一边。” “是啊,他本人不会介意的,他很大度。” “没错。可是,用什么红染料呢?指甲油?” “我们可以到村子里去买一些。” “笨蛋,圣诞节上哪儿买去?” “对啊。用水彩颜料吧,深红色的。” “让吉娜来扮吧。” “别担心会受冻,不会太久的。” “不,让南希来扮吧,南希有那种漂亮的睡衣。” “我们去找格雷夫,看看他知道不知道哪儿有染料。” 大伙儿冲进了屋子。 “正出神哪,恩迪科特?”利弗林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道。 罗杰猛然回过神来,刚才的话他只听到了一点点。 “我在想事情。”他平静地说。 “想事情?” “我在想波洛先生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利弗林似乎受惊了。就在此时,锣声响起。所有人都准备享用圣诞大餐。餐厅的窗帘都拉上了,灯火通明,长桌上堆满了圣诞礼花筒和其他的装饰品。这是一顿名副其实的老式传统圣诞大餐。长桌的一端坐着红光满面、善良快活的男主人,他的姐姐坐在另一端面对着他。波洛先生为了表示对这个场合的敬意,穿上了一件红色的马甲。他圆滚滚的身材和歪头的形象,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知更鸟。 男主人很快切开了火鸡,大家都埋头吃起来。随着两只火鸡吃完被撤下,一时间众人屏息以待。此时男管家格雷夫现身了,他郑重其事地把葡萄干布丁端了上来——那是一个燃着一圈火焰的巨大布丁。喧闹声爆发出来。 “快点儿,哦!我那块要灭了。快点儿啊,格雷夫。火要是熄了我就没法许愿了。” 没有人留意到波洛先生审视他盘子里的布丁时那种古怪的表情,没有人觉察到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餐桌周围的人。他有点儿困惑,微微地皱了皱眉,开始品尝他的布丁。所有人都已经开吃,交谈声变小了。突然间,男主人爆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脸涨成了紫色,手伸进嘴里。 “真可恶,埃米莉!”他怒吼道,“你为什么让厨子把玻璃放在布丁里?” “玻璃?”恩迪科特小姐惊愕地喊道。 男主人从嘴里取出了那块令人讨厌的东西。 “搞不好会把牙齿弄断的,”他抱怨道,“如果吞下去,会得阑尾炎的。”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盛着水的小碗,本来是为了从蛋糕里吃出来的六便士硬币或者其他玩意儿而准备的。恩迪科特先生把这块玻璃放进去,洗了洗,然后拿出来。 “我的天啊!”他脱口而出,“这是从玩具胸针上掉下来的红宝石。” “请让我看看好吗?”波洛先生非常灵巧地从他手中接过宝石,仔细地观察着。正如男主人所说,这是一块硕大的红宝石,显露出宝石独有的色泽。他拿在手里转动的时候,它的表面闪烁着光芒。 “嘿!”埃里克喊道,“会不会是真的?” “傻孩子!”吉娜轻蔑地说,“这么大的红宝石,要值好几千呢——是不是,波洛先生?” “真奇怪,这种玩具胸针做工那么好。”恩迪科特小姐喃喃道,“可是这怎么会跑到布丁里去的呢?” 的确,这才是目前的问题所在。所有的假设都被大家说了一遍,只有波洛先生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好像很心不在焉,若无其事地把宝石放进了口袋。 餐后他来到厨房。 厨师显得很慌张。家庭聚会上的一个客人来问问题,而且是个外国人!不过她还是力所能及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些布丁都是三天前做好的——“就是您来的那天,先生。”所有人都到这儿来搅动布丁并许愿。这是一种旧式习俗——你们外国大概不这样吧?然后这些布丁都被煮熟了,排成一排放在食品柜的顶层。这布丁和其他布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她觉得都一样。不过这布丁是放在铝制布丁托盘里的,而其他的布丁都放在瓷托盘里。这布丁是特别为圣诞节准备的吗?不,不是的!真好笑,他会询问这些事情。圣诞布丁一般都是放在一个白色大瓷盘模子里煮的,瓷盘上有冬青树叶的图案。可是就在今天早上(厨娘的红脸变得充满怒气),她派女佣格拉迪斯把布丁拿去最后煮一次,结果她不知怎么搞的把盆子摔坏了。“我看布丁里可能有碎渣,当然是不能送上桌的,于是就用那个铝制托盘装的布丁代替。” 波洛先生谢谢她提供了这些信息。他离开厨房,自顾自地微笑着,似乎对获取的信息非常满意。他的右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 [book_title]2 “波洛先生!波洛先生!醒醒啊!发生可怕的事了!” 第二天清晨,约翰尼喊道。波洛先生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睡帽,脸上庄重的神情和头上俏皮歪斜着的睡帽形成非常滑稽的反差。约翰尼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可是他的语气却让人感到他在为什么事情忍俊不禁。房门外也传来古怪的响声,就像那种很费劲地用吸管吸苏打水的声音。 “请马上下去看看吧,”约翰尼继续说道,声音有些发颤,“有人被杀死了。”他转过身去。 “啊哈,事态很严重啊!”波洛先生说。 他爬起来,不紧不慢地去了趟厕所,然后才跟着约翰尼走下楼。一群人都簇拥在通往花园的门边。他们的情绪都很激动。一看到波洛,埃里克更是激动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吉娜跑上前去,把手搭在波洛先生的胳膊上。 “你瞧!”她边说边夸张地朝敞开的门外指了指。 “上帝啊!”波洛先生惊呼道,“这简直像舞台上的场景。” 他的说法恰如其分。夜里又下了一些雪,在拂晓微弱的光线里,眼前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显得有些诡异。只有一片鲜红色打破了白茫茫的视野。 南希·卡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她穿着猩红色的丝质宽睡衣,赤着一双小脚,手臂向两侧张开。她的头歪向一边,埋藏在一头蓬乱的黑发中。她像死人一样静静地躺着,左侧身上竖着一把匕首,那一片深红色还在不停地向雪中蔓延。 波洛走进雪地里。他没有走到女孩的尸体旁边,而是沿着小路走。雪地上有两行脚印,一行是男人的,一行是女人的,足迹通向悲剧发生的地方。只有那行男人的脚印孤独地折向相反的方向。波洛站在小路上,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突然间奥斯卡·利弗林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我的上帝!”他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激动和波洛的冷静形成对比。 “看起来,”波洛先生思索着,“像是谋杀。” 埃里克又猛然咳嗽起来。 “可是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其他人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唯一可行的方法,”波洛先生说,“就是去叫警察。” “哦!”所有人都脱口而出。 波洛先生打量着他们。 “当然,”他说,“这就是唯一可以做的。你们谁去?” 众人一片沉默。然后约翰尼走上前来。 “恶作剧到此为止吧,”他宣布道,“我说,波洛先生,我想你不会生我们的气吧。你知道的,这只是个玩笑——是我们设的局——只是想戏弄你。南希是假装的。” 波洛先生不露声色,只是眼睛眨了片刻。 “你们想嘲弄我,是不是?”他平静地询问道。 “嗯,我真的很抱歉,我们不该这么做,实在是太恶劣了。我要道歉,我是真心的。” “你们不必道歉。”波洛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 约翰尼转过身去。 “我说,南希,你起来吧!”他喊道,“可别在那儿躺一天啊。” 可是地上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起来啊。”约翰尼再次喊道。 南希仍然一动不动。突然间一种莫名的恐怖袭上这个男孩的心头。他转向了波洛。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不起来?” “跟我来。”波洛简略地说。 他大步走过雪地,示意其他人退后,小心不破坏其他的脚印。约翰尼跟着他,他吓坏了,显得不敢相信。波洛跪在女孩身边,然后向约翰尼示意。 “摸摸她的手和脉搏。” 男孩疑惑地俯下身来,然后突然惨叫着往后跳开。姑娘的手臂和手已经冰冷和僵硬了,丝毫没有脉搏的迹象。 “她死了!”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波洛先生跳过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呢?”他沉思着,“我也想知道。”然后,他突然俯身探过女孩的尸体,掰开她另一只手,那只手里正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和男孩一起惊呼起来。南希的手掌上赫然是一块闪烁着火红色光芒的宝石。 “啊哈!”波洛先生喊道。他立即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伸出的手里却什么也没有。 “是那块玩具红宝石。”约翰尼颇为不解地说。然后,当他身边的同伴正俯身察看匕首和被染红的积雪时,他喊道:“这当然不是血,波洛先生,这是颜料,只是颜料。” 波洛站直身子。 “是啊,”他平静地说,“没错,这只是颜料。” “那怎么会——”男孩欲言又止。波洛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那她怎么会死的?这是我们必须查明的。她今天早上吃过或者喝过什么东西吗?” 他沿着刚才的脚步走回小路,其他人还在那里等着他开口。约翰尼紧跟着他。 “她喝过一杯茶,”男孩说道,“利弗林先生帮她准备的。他房间里有个酒精炉。” 约翰尼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利弗林都听到了。 “我总是带着酒精炉的,”他声明,“非常方便。我妹妹很高兴能来这儿做客——她不愿意老是麻烦仆人们。” 波洛先生垂下双眼,看上去像要表示歉意。他看到利弗林先生的双脚正套在一双绒毡拖鞋里。 “你把靴子换掉了,是吧。”他温和地低喃着。 利弗林紧紧盯着他看。 “可是,波洛先生,”吉娜喊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只能做一件事,小姐,就是去叫警察。” “我去吧,”利弗林喊道,“我只要一分钟就能穿上我的靴子。你们最好也别在这么冷的地方待太久。” 他走进屋子,就此消失无踪。 “利弗林先生,他考虑得真周到,”波洛柔声低语着,“我们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议?” “要不要去叫醒爸爸——还有其他人?” “不,”波洛先生立刻答道,“完全没有必要。在警察来之前,什么也别碰就行了。我们要不要先进去?去书房怎么样?我要告诉各位一小段历史,把你们的注意力从这个惨剧上转移开。” 他走在前面带路,其他人都跟在后面。 “这是一个关于红宝石的故事。”波洛先生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说,“这块著名的红宝石属于一个很有名的人。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你们——不过他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是啊,这位伟大的人物隐姓埋名来到了伦敦。然而,尽管是位伟大的人物,他也还是个傻乎乎的年轻人。他被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缠上了。那个漂亮的年轻小姐并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她只是喜欢他的财产——就这样,有一天她带着那块历史上著名的红宝石消失了。那可是年轻人家族代代相传的传家宝。可怜的年轻人不知所措,他很快要跟一位高贵的公主结婚了,他不能被宣扬出什么丑闻。他不可能去找警察,于是他就找到了我,赫尔克里·波洛。‘请帮我找回我的红宝石吧。’他说。是啊,我知道一些关于这位年轻小姐的事情。她有个哥哥,他们俩一起做过很多聪明的案子。我碰巧知道他们要在哪里过圣诞节。多亏碰到好心的恩迪科特先生,我才有机会成为这里的客人。然而,当那位漂亮的小姐听说我来了,她非常惊恐。她很聪明,知道我是追着那块红宝石来的,她必须马上把它藏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们猜她把红宝石藏在哪儿了?就在葡萄干布丁里!是啊,现在你们都知道了吧,她跟大家一样,都来搅动过布丁。而且你们瞧,她把红宝石放在一个与众不同的铝制布丁托盘里。可惜天意弄人,在圣诞大餐的时候,那个布丁被端上来了。” 孩子们暂时忘记了那个惨剧,都张口结舌地盯着他。 “然后,”小个子继续讲道,“她就上床闭门不出。”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家里为此鸡犬不宁。利弗林先生去叫警察去了很久了,是不是?我猜他的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伊芙琳喊出声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波洛。 “而且我猜他们不会回来了。奥斯卡·利弗林骗吃骗喝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现在该收场了。他和他的妹妹会改一个姓氏,在国外继续他们的活动。今天早上我先是试探他,然后又威胁了他。他假装去叫警察,其实是趁我们进屋的时候跑去拿走红宝石。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招,毕竟眼前出现了一起谋杀案,矛头直指向他,溜之大吉显然是上策。” “是他杀了南希?”吉娜低声问道。 波洛站起来。 “我们再去一次犯罪现场看看。”他提议。 他走在前面,其他人都紧随其后。当他们走到屋外时,都同时惊呼起来。那场惨剧已经不见任何一丝痕迹了,只有一片洁白无瑕的雪地。 “哎呀!”埃里克喊道,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这不是在做梦吧,是不是?” “太有意思了。”波洛先生说,“尸体消失之谜。”他轻轻地眨了眨眼。 吉娜满脸狐疑地走向他。 “波洛先生,你难道——你该不会是——我是说,你一直在骗我们,是不是?哦,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没错,孩子们。是啊,你们的伎俩我早就知道了,我将计就计地安排了一下。啊,南希小姐来了——希望她在精彩的喜剧表演之后毫发无伤。” 确实是活生生的南希·卡德尔,她的目光闪动着,身上洋溢着健康与活力。 “你没有受寒吧?我送到你房间里的汤药你喝了吗?”波洛板起脸来问道。 “我喝了一小口,足够啦,我已经好了。我表演得不错吧,波洛先生?哦,那条止血带弄得我的胳膊现在还挺疼的!” “你干得太棒了,小鬼。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解释解释?他们还一头雾水呢。你们瞧,我的孩子们,我去找过南希小姐,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所有的计划,问她是否能帮我演一出戏。她做得非常聪明。她先请利弗林先生帮她准备了一杯茶,然后设法让他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于是,等到好戏上演的时候,他还以为她真的死了,而且我手里有足够的把柄来威胁他。后来我们都进屋之后发生了什么,小姐?” “他跟他妹妹跑过来,从我手里拿走了红宝石,然后他们就赶快逃走了。” “可是,波洛先生,红宝石怎么办呢?”埃里克喊道,“你是说你真的就让他们这么拿走了吗?” 波洛的脸沉了下来,他面对着众人不满的眼神。 “我会把它找回来的。”他的口气软了下来。他感到他们太小瞧他了。 “让我来想想。”约翰尼开口道,“就这么让他们拿着红宝石逃走了——” 但是吉娜要敏锐得多。 “他又在骗我们呢!”她喊道,“你在骗我们,对不对?” “你在我的左边口袋里摸摸看,小姐。” 吉娜急切地把手伸进去,然后又欢呼着把手伸了出来。她高高举起那块至关重要的、闪耀着深红色光芒的红宝石。 “你们瞧,”波洛解释道,“另一块红宝石是我从伦敦带来的玻璃复制品。 “他真聪明,是不是?”吉娜心醉神迷地喊道。 “有一件事你还没告诉我们,”约翰尼突然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骗你?是南希告诉你的吗?” 波洛摇摇头。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查明事实就是我的职责。”波洛先生边说边微笑地看着伊芙琳·哈沃斯和罗杰·恩迪科特沿着小路走在一起。 “是啊,可是你得告诉我们。哦,说吧,求你了!亲爱的波洛先生,告诉我们吧!” 他被一张张泛着红晕、热切的面孔围住了。 “你们真的想让我解开这个秘密?” “是啊。” “我想我还是不说为好。” “为什么?” “说真的,你们会失望的。” “哦,告诉我们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好吧。你们瞧,当时我就在书房里——” “然后呢?” “你们正好就在书房外面讨论你们的计划——书房的窗户是开着的。” “就是这样?”埃里克大失所望,“太容易了吧!” “可不是吗?”波洛先生微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现在一切都搞清楚啦。”吉娜满意地说。 “真的吗?”波洛先生走进屋时,喃喃自语着,“我还没有——查明事实是我的职责所在。” 然后,大概已经是第二十次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脏兮兮的纸条。 “别吃葡萄干布丁——” 波洛先生困惑地摇摇头。就在此时,他发现脚边有一阵奇怪的喘息声。他低头看去,原来是一个穿着印花制服的小家伙。她的左手拿着一个簸箕,右手拿着一把刷子。 “你是谁呀,我的孩子?”波洛先生问道。 “我叫安妮·希克斯,先生。助理女佣。” 波洛先生灵机一动。他把那封信递给她。 “这是你写的吗,安妮?” “我没有恶意,先生。” 他向她报以微笑。 “你当然没有恶意。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是他们两个人啊,先生——利弗林先生和他的妹妹。我们全都受不了他们俩。她根本没有生病,我们都看得出来。所以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实话告诉您吧,先生,我在他们的门口偷听。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我们必须除掉波洛那个家伙,越快越好。’然后他话里有话地问她:‘你把那东西放在哪儿了?’她答道:‘放在布丁里。’所以我就明白了,他们想用圣诞布丁毒死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厨师不会相信我的话。然后我想到写封信警告您我把信放在格雷夫先生一定会看到的地方,让他把信交给您。” 安妮屏息等待着。波洛严肃地审视了她几分钟。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安妮。”他终于说道,“不过你的心肠真好,也很聪慧。我回伦敦以后,会寄一本很不错的关于家务管理的书给你,一本《圣人们的生活》,还有一本是关于女性的经济地位的。” 离开了兴奋不已的安妮,他转身穿过大厅。他本想去书房,可是从打开的门往里看,他看到一头黑发和一头金发很近地凑在一起,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突然间,一双手臂出其不意地环绕在他的项间。 “请站到槲寄生下面去吧!”吉娜说。 “我也要。”南希说。 波洛先生非常开心——他真的感到开心极了。 [book_title]后记 《圣诞历险记》最早以《雪地上的女尸》为标题发表在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二日的《素描》杂志上,作为《波洛先生的灰色脑细胞》系列短篇小说第二本的最后一篇。这个故事还再次以《圣诞历险记》的篇名出现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两个昙花一现的短篇集中:《神秘的第三者与圣诞历险记》和《波洛慧眼识凶手》。多年后,克里斯蒂将这个故事扩写为中篇小说,收录在一九六〇年出版的作品《雪地上的女尸》中。 在该选集的前言里,克里斯蒂提到,这个故事让她回忆起一九〇一年她父亲去世后,她与母亲在斯托克波特的艾本尼堂度过的几个圣诞节。兴建艾本尼堂的是曾任曼彻斯特市市长的詹姆斯·瓦茨爵士,他的孙子詹姆斯·瓦茨娶了阿加莎的姐姐麦琪为妻。在克里斯蒂一九七七年出版的自传里,她这样描述艾本尼堂:“对于孩子来说,在这座宅邸里过圣诞节是再好不过的了。它不仅是一幢宏伟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建筑,有许多房间、走廊、意想不到的台阶、前后楼梯、阳台和壁龛——有孩子们所有想要的东西,而且还有三架不同型号的钢琴和一架风琴。”她还在别处这样写道:“那些桌子都因摆放了太多的食物,显得热闹与奢华……房子里还有一个开放的储藏室,有各种各样、应有尽有的巧克力和美味佳肴,任何人都可以去享用。”阿加莎不吃东西的时候,经常会和詹姆斯·瓦茨的弟弟汉弗莱比赛——她会跟汉弗莱,以及他的兄弟莱昂内尔、迈尔斯和他们的姐妹南一起玩耍。也许她在写到这篇故事里的孩子们、白雪茫茫的圣诞节乐趣和“屋子里有个活生生的侦探”时,脑子里就回想着当年她的那些玩伴吧。 [book_chapter]孤独的神祇 [book_title]1 他栖身于大英博物馆内的一个架子上,在众多显然更加重要的神祇之中,显得那么孤独而凄凉。在这四壁之间,其他地位崇高的神灵似乎都摆出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态势。他们脚下的基座上,镌刻着曾经以拥有他们为荣的国家和民族的名字。他们的地位是毫无疑问的,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认可与重视。 只有角落里的这尊小神像被他的同伴们冷落了,远远地离群而居。他是一尊用灰石头制成的小神像,本来就很粗糙,又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容颜早已变得难以辨识。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脑袋——一尊孤独的小神像,身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没有任何铭文告诉我们他从何处而来。他真的迷失了,荣耀和威名早已荡然无存,他只是一个远在异乡的小可怜。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为他驻足停留。是啊,有什么必要呢?他不过是角落里一块无关紧要的灰石头而已。在他的两侧,各有一尊墨西哥神祇,经过了岁月的打磨,依旧神色自若地交叠着双手,嘴角流露出冷酷的微笑,公然表现着他们对人类的不屑。还有一尊华丽的小神像,看上去骄横跋扈,紧紧地攥着拳头,显然正沉浸在自命不凡的情绪里。可是经过的人们还是会不时地看他一眼,即使只是笑一笑他那种傲慢的态度,以及他在浅笑中对那两尊墨西哥神像的漠视。 而那尊孤独的小神像,只能无助地坐在角落里,把头埋在双手中,年复一年地坐着,直到有一天,奇迹出现了——他拥有了一个崇拜者。 [book_title]2 “有我的信吗?” 看门人从信件格上取下一叠信件,粗粗地翻了一遍,然后生硬地说:“没有你的信,先生。” 弗兰克·奥利弗叹着气再度走出了俱乐部。没有他的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少有人会给他写信。自从今年春天从缅甸回国以来,他就感到自己的孤独感正与日俱增。 弗兰克·奥利弗才刚过四十岁,过去的十八年他都是在世界各地度过的,在此期间,只有短暂的休假会回到英格兰。如今他已结束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准备回来好好地过日子。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独。 是啊,他还有姐姐格丽塔,她嫁给了一个约克郡的牧师,整日忙于教区的事务和养儿育女。她当然很爱她唯一的兄弟,可是她当然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他。至于他的老朋友汤姆·赫尔利,他娶了一个聪慧可人的女孩子。她精力充沛、效率十足。弗兰克私下里有些怕她。她爽朗地告诉他不可以再做乖僻的单身汉了,然后总是不断地为他介绍“好姑娘”。弗兰克·奥利弗发现他和这些“好姑娘”根本没有话说。她们会坚持一段时间,然后就纷纷毅然决然地舍弃了他。 可他并不是一个不爱交际的人,他非常渴望能拥有志趣相投的朋友。自从回到英国,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沮丧。他离开得太久,已经变得那么格格不入。他长时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街头,苦苦地思索着下一步的打算。 有一天,他信步走进了大英博物馆。他对亚洲国家的古代珍宝抱有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就这样邂逅了那尊孤独的神祇。他立刻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和他一样误入了歧途,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他开始习惯性地流连于大英博物馆,只为了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那个高高的展示架,看一眼那个灰石头凿成的小神像。 “时运不济的小家伙,”他心想,“想当初他大概也是被人奉承过,会有很多人对着他顶礼膜拜、供奉献祭。” 他开始有一种感觉,仿佛这位小个子朋友是他独享的(就像是他的私有财产)。于是,当看到小神像拥有了第二个崇拜者时,他的内心充满怨恨之情。发现这尊孤独的神祇的人是他,不是别人,他觉得他有权利排斥别人。 不过在最初的怨恨一闪而过之后,他不禁莞尔而笑。因为这第二个崇拜者实在是个又弱小又滑稽又可怜的家伙。她的黑色衣裙早已破旧不堪、风光不再。他推测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个子很小,金发碧眼,低垂的嘴角非常忧郁。 她的帽子尤其唤起了他的骑士精神。显然这是她自己装饰的,她已尽了全力,希望它看起来体面一点,然而结果令人伤心。尽管穷困潦倒,但她毫无疑问是一位淑女。他觉得她一定是个家庭教师,而且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快,他发现了她都是每周二和周五来参观的,而且总是在上午十点博物馆刚刚开门的时候就到了。起先他并不喜欢她的打扰,可是渐渐地,这变成了他单调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确实,那个新来的崇拜者迅速地取代了他原来的优先地位,在这尊神像上倾注了更多的感情。在见不到那位他私下里称之为“孤独的小淑女”的日子里,他会觉得怅然若失。 也许她也一样,对他很有兴趣?尽管她很成功地掩饰了这个事实,装成很冷淡的样子。渐渐地,他们俩似乎已经产生了某种伙伴的情谊,尽管他们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目前的问题在于,我们的这位男士太腼腆了!他告诫自己,她很可能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内心里某个感觉马上指出这是谎话),她会把他当成一个莽撞的人,而且话说回来,他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命运,或者那个小神是很善解人意的,及时地给他送来了灵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志得意满,买了一块女用手帕。那是一块他几乎不敢触摸,缀有蕾丝花边的细棉布手帕。好了,武器已经到手了。某天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尾随而至,在古埃及馆拦住了她。 “对不起,请问这是您的手帕吗?”他原想装成轻快的样子说着,但显然失败了。 孤独的女郎接过了手帕,假装很仔细地看了看。 “不是,这不是我的。”她把手帕交还给他,怀疑的眼神看得他一阵心虚。她又补充道:“这块手帕很新,还贴着价格标签呢。” 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已经被识破了,只好理直气壮地瞎编了一气:“您瞧,我是在那边那个大箱子底下捡到的,就在最远的那个箱脚底下。”这些细节性的描述让他的心里踏实了不少,“您在那儿待过一会儿,所以我就以为是您的,跑过来还给您。” 她又说了一遍:“不是,这不是我的。”然后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谢谢。” 对话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僵局,女孩红着脸难为情地站在那里,显然不知道应该怎样不失尊严地离开。 他豁出去了,打定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我本来不知道在伦敦除了我还会有别人关注那尊孤独的小神祇,直到我遇见了你。” 她不顾矜持,急切地问道:“你也这么叫他?” 很显然,听到了他对那尊神像的称呼,她并没有反感。她甚至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他很温和地说出的那一句“当然”,无疑是这世界上最真切的回答!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的沉默却是因为心有灵犀。 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孤独的女子,她突然回过神来,又想起了那些繁文缛节。 她挺直了身子,把自己有限的身高发挥到了极致,那种故作高贵的姿态与她的小个子形成了近乎可笑的鲜明反差。她冷冷地说道:“我得走了,早安!”她有点儿不自然地颔首致意,保持着挺立的姿势走出了门外。 [book_title]3 按照一般的认知角度来说,弗兰克·奥利弗应该感到沮丧,可是他的那声遗憾的轻叹却变成了一句喃喃自语:“可爱的小姑娘!” 然而他很快就为他的鲁莽而感到后悔了。整整十天,他那小淑女都没有再来博物馆了。他绝望了,他把她吓跑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真是蛮横无理的小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黯然神伤的他整日徘徊在大英博物馆里。或许她只是改变了参观的时间。很快,他对邻近的展室也都了如指掌了。他打心眼里憎恨那些木乃伊;馆内的警卫怀疑地看着他在那些古代亚述的文书前专注地徘徊了三个钟头;那些欣赏不完的各种年代的花瓶,让他兴致全无、几欲发疯。 可是有一天,他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她又来了,脸色比以往都要红润,很努力地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满脸堆笑地向她打招呼:“早上好,好些日子没见了!” “早上好。” 她冷冷地吐出话来,无情地忽视着他后半句的感叹。 而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看这里,”他站在她的面前,恳切的眼神让她忍不住觉得他就像一只忠实可靠的大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吗?我孤身一人在伦敦——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你也一样。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更何况,是我们的小神祇把我们介绍到了一起。” 她半信半疑地抬起了头,可她的嘴角却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是他的功劳吗?” “当然!” 这是他第二次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回答。如同上次一样,没有让他失望。片刻之后,女孩用她那依旧高贵的语气说道:“好吧。” “太棒了!”他粗声粗气地喊道,可是他声音里的某种意味使女孩不禁怜悯地迅速看了他一眼。 就这样,奇怪的友谊建立起来了。每周两次,他们就相聚在这异教徒的神祇殿前。起初,他们的话题全都是围绕着这尊神像的,它仿佛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他们建立交往的一个幌子、一个借口。关于神祇的来历,他们讨论得不亦乐乎。男人坚称他是一个非常嗜血的神,在他所在的国度,曾经贪得无厌地索取活人祭品,人们都战战兢兢地拜倒在他的脚下。曾经的至高无上与如今的被人忽视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正是他的悲哀之处。 孤独的女郎完全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她坚持认为他是一个仁慈的小神祇,她怀疑他是否拥有过很强的权力。她辩称,如果他曾经那么显赫的话,现在就不至于流落至此、无依无靠。总之,他是一个很好的小神祇,她为之着迷,想到他不得不度日如年地坐在这群令人生畏、目空一切的家伙们之间,备受他们的冷嘲热讽,她就愤恨不已。瞧瞧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了!她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发出那么多感慨,让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讨论完这个话题,他们很自然地开始谈论他们自己。他发现他的判断是对的,她是在汉普斯特德的某人家里做家庭教师兼保姆。听她说起那些孩子们,他觉得不是很喜欢他们:五岁的特德,那根本就不能说是淘气,简直活脱脱一个害人精;还有一对让人头疼的双胞胎;至于那个一点儿都不听话的莫莉,娇气得让你完全不能跟她发脾气! “这些小孩子在欺负你。”他板着脸控诉着。 “才不是呢。”她奋起反驳道,“我对他们非常严格。” “哦!我的神啊!”他笑着说,结果在她的要求下,又恭敬地为自己的这句话道歉。 她告诉他,她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 他也逐一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在自己的主业上,他勤勤恳恳,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而他的副业,则是糟蹋那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画布。 “当然,我对此完全是个外行,”他解释道,“不过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一定能画出点儿什么来。我素描还是不差的,可是我总想画出一幅真正的佳作。内行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说我的技巧还不错。” 她兴致勃勃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你画得肯定非常好。” 他摇了摇头。 “没有,最近我试过几次,可每次都是没画几笔,就失望地扔掉了。我总觉得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好作品应该能一气呵成。这种感觉我很多年前就有了,可是,我好像总是这样,把一切耽误了,现在已经太迟了。” “没有太迟了这种说法——永远。”小女子以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回应道。 他低头向她微笑着说:“你真的这么想吗,小姑娘?对我来说,有些事情的确已经太迟了。” 小女子笑着也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戏称他是玛士撒拉。[《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的人物,活到九百六十九岁,长寿者的代名词。] 他们开始觉得待在大英博物馆里会有一种很奇妙的宾至如归的感觉。那位在各个展室里来回巡视的、尽心尽责的警卫极其机敏,只要一看到这对男女出现了,就会非常识趣地到隔壁的古亚述展室区去守卫。 有一天,男士又大胆迈出了一步,他邀请女孩共饮下午茶。 起初她有些犹疑。 “我没有时间。我没有假。有几天早上我可以出来,那是因为孩子们要上法语课。” “瞎说,”男士答道,“你肯定可以有办法请一天假,就说死了一个姨妈或者远房亲戚什么的,来吧。这儿附近有一家叫AB C的小店,喝茶吃小圆面包,我知道你喜欢的!” “是啊,就是那种小小的、撒满了葡萄干的!” “上面还刷着一层糖釉——” “香甜丰满,美味诱人——” “总之,”弗兰克·奥利弗一本正经地说,“小圆面包总有一种诱人的魔力!”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当娇小的女家庭教师出现时,为了这个特别的场合,她在腰间别了一支价格不菲的温室玫瑰。 他总觉得她最近看起来有点儿不安,尤其当她今天下午把茶水泼在了小小的大理石桌面上时,这种忧虑更加明显了。 “那些孩子又让你操心了?”他关切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她最近好像特别不愿意提及那些孩子们。 “他们都挺好,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他们。” “是吗?” 他体贴入微的语气无疑让她更加难过了。 “哦,真的,从来不是这个原因。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孤独,这是真的!”她的语气就像是在苦苦哀求。 他动容地紧接着说:“好的,好的,小姑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轻快地说道:“你瞧,你还没问过我的姓名呢。” 她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拜托,我不想知道。你也别问我的名字。我们就是两个孤独的人,萍水相逢,成了朋友。这样也许才是最好的——才是……才是最与众不同的。” 他若有所思地徐徐说道:“好吧,在这个寂寞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为伴。” 这种表述与她的说法有点儿出入,她似乎很难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只好慢慢地低下头,越来越低,一心埋头于餐盘,只能让他看到她的帽顶。 “这顶帽子很不错。”他试图恢复她的平静。 “是我自己装饰的。”她颇为自豪地告诉他。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高兴地说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恐怕没有我想象中那种时髦的样子!” “我觉得挺可爱的。”他忠诚地说道。 两人再度局促不安起来,弗兰克·奥利弗勇敢地打破了沉默。 “小姑娘,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我爱你。我想拥有你。第一眼看到你穿着那件黑色小外套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我亲爱的小姑娘,如果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那么……那么他们就不用再孤独了。我会有灵感的!非常强烈的灵感!我要画你,我画得出来,我知道我画得出来。哦!我的小姑娘,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 他的小姑娘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说出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说出来的话。她静静地、清楚地说道:“那块手帕其实是你自己买的!” 他惊讶万分,这证明了女性特有的敏锐洞察力。更令他惊讶的是,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回忆起这件事。不过当然,时过境迁,人家或许早就不计前嫌了。 “是的,是我买的。”他谦虚地承认,“我想找个借口跟你说话,你很生气吧?”他怯生生地等待着她的斥责。 “我觉得你太可爱了!”小女子动情地喊道,“你就是那么可爱!”她的语气有些踌躇。 弗兰克·奥利弗用他粗哑的嗓音说道:“告诉我,小姑娘,到底行不行?我知道我是一个丑陋粗鲁的老家伙……” 孤独的女郎打断了他。 “不,你不是!我不希望你改变,任何方面都不希望你改变。我就爱你这个样子,你明白吗?我爱你,不是因为我同情你,不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想要被人爱、被人关心——只是因为你就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吗?” “真的吗?”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坚定地答道:“是的,是真的——” 两个人都在震惊中语塞了。 最终他如梦似幻地说:“亲爱的,我们上天堂了!” “在一家ABC小店里!”她噙着泪笑道。 人间天堂是短暂的,小淑女突然惊呼起来。 “我都不知道已经那么晚了!我必须走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不,不要!” 在她的坚持之下,他只好放弃了,仅仅陪着她走到了地铁站。 “再见了,亲爱的。”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这是他事后才意识到的。 “明天就能再见了,”他兴奋地说道,“和往常一样,十点钟。我们到时候就把各自的名字和经历告诉对方吧,以那种最俗不可耐的方式。” “可是——再见了,天堂。”她喃喃地说。 “天堂永远和我们同在,甜心!” 她向他报以微笑,同时再次重复了那句令人伤感的话。他猜不透她的意思,这使他有些不安。然后,无情的电梯就把她送了下去,她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book_title]4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不过他毫不犹豫地将这种感觉抛到了脑后,满怀期待地憧憬着明天的到来。 十点钟他出现在老地方。他第一次注意到其他的那些神像是多么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仿佛他们已经把一种邪恶的魔力施加在他的身上,因而幸灾乐祸。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们的恶意。 小女子迟到了。她怎么还没来呢?这里的气氛让他有些紧张,他的那个小个子朋友(他们的那个神祇)看起来也是前所未有的绝望无助。一块无助的石头,面对着他自己的绝望。 他的沉思被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打断了。男孩走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审视的结果无疑是令他满意的。他递过来一封信。 “是给我的吗?” 信上没有名字,他接过来,那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就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弗兰克·奥利弗逐字逐句、难以置信地读完了这封信。这封信很短。 亲爱的, 我不能嫁给你,永远不能。请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来没有闯进过你的生活。如果我伤害了你,请试着原谅我。不要试图找我,因为那没有任何好处。这是真的“再见”。 ---孤独的女郎 信末还有一句显然是在最后一刻才匆匆写上去的附言: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这句一时冲动加上去的附言,在随后的几周内成为他唯一的安慰。不用说,他还是忍不住违背了她“不要试图找我”的恳求,但结果是徒劳的。她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一点儿寻找的线索也没有。他在绝望中刊登了寻人广告,恳请她至少在不露面的情况下给他一个解释,然而等来的却依旧是一场空。她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他生平第一次开始动笔画一幅真正的作品。他的技巧一直都不错,而现在,技巧终于与灵感完美地结合了。 这幅画使他一举成名。画被挂进了皇家美术学院,被认为是年度最佳作品,这不仅是因为画面的优美动人,也是因为他细腻的笔法和过人的技巧。而画中蕴含的某种神秘感,更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兴趣。 他的灵感来得很偶然,是杂志上的一篇神话故事激发了他的想象力。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位幸福的公主,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她表达过她的愿望吗?总是还没开口就已经被满足了。她的欲求呢?也从来不会落空。她拥有的是深爱她的父母、大量的财富、漂亮的衣服首饰、随时准备好满足她的奇思妙想的用人、硬着头皮陪伴着她却还笑脸相迎的女仆。所有一个公主所能期望的,她一样都不缺。最英俊、最富有的王子们一个个都跑来向她献殷勤,劳而无功地努力着想要牵到她的手。为了她,不管叫他们去杀死多少条恶龙,他们都会心甘情愿,只为了证明自己的一片真心。然而,这位公主的孤独感却比全国最贫穷的乞丐还要强烈。 他没有再读下去,他对公主的最终命运并不感兴趣。一个画面已经呈现在他眼前:无忧无虑的公主心中充满了忧伤与孤独。她被幸福淹没了,被奢华的生活束缚得喘不过气来,在应有尽有的宫殿里感到无比的失落。 他充满激情地作画,创作的喜悦让他如痴如醉。 画中的公主被她的追求者们簇拥着,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整幅画呈现着绚丽的东方色调,公主的礼服上饰有色彩奇异的刺绣。她的金发披在肩上,头上戴着一顶镶满宝石的王冠。她的女仆们站在她的身旁,那些王子们都跪在她的脚下,手里捧着贵重的礼物。整个场面显得非常气派、奢华。 但是公主却把脸转向了一边,对这欢乐的气氛完全无动于衷。她把目光投向了一个阴暗的角落,在那里,有一件东西看上去格格不入:那是一个灰色的石头小神像,脸埋在手里,显得异常绝望。 他为什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年轻的公主用奇怪的,认同的眼神注视着他,仿佛在这一瞥之间看到了她自己的孤独。情感难以压抑,他们俩同病相怜。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她却那么孤独:一个孤独的公主凝视着一个孤独的神祇。 这幅画成了整个伦敦街谈巷议的焦点。格丽塔在百忙中从约克郡给寄来他几行字的道贺信;汤姆·赫尔利的太太恳请弗兰克·奥利弗“过来度个周末,来会会一个真的很好的姑娘,她仰慕你的作品”。弗兰克·奥利弗不屑地笑了笑,把信扔到了壁炉里。他的事业成功了——可这有什么用呢?他只想要一样东西——那个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的孤独的小女子。 [book_title]5 在皇家阿斯科特赛马会的金杯决赛日,大英博物馆里某个特定区域内的警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仿佛看到一个不期而至的阿斯科特幻景:只见一个真正的仙女,穿着蕾丝上衣,戴着惊艳绝伦的帽子——这样美丽脱俗的形象,只有巴黎的天才才想象得出来,警卫着迷地看着,目光里充满了赞赏。 孤独的神祇也许并没有那么惊讶,在某种意义上,他也许仍然是一个威力十足的小神祇,至少他召回了自己的一个崇拜者。 孤独的小女子端详着他。她微启双唇,低声道:“亲爱的神啊,哦!我亲爱的神啊,请帮帮我吧!哦,请帮帮我吧!” 也许这个小神祇非常满意于她的笃信;也许他真的如弗兰克·奥利弗想象中曾经是一个凶恶贪婪的神,被千百年来的岁月和文明洗礼,融化了他的铁石心肠;也许那个孤独的小女子说的才是对的,他一直就是个仁慈的小神祇;也许,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不管是因为什么,就在这一刻,愁容满面的弗兰克·奥利弗缓步走进了古亚述展室的大门。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巴黎天才们想象中的仙女。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抱住了她。她结结巴巴地将心声一吐为快。 “我太孤独了——你一定都知道了,你一定读过了我写的那个故事,而且看懂了,否则你不会画出那幅画。我就是那个公主,我拥有一切,可是我的孤独却远不是言语所能描述的。有一天,我要去找人算命,我借了我女仆的衣服。我信步走进了这里,看到你注视着那个小神祇。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骗了你——哦,我多么可恨啊,我一直在骗你,到了后来,我就不敢再向你坦白了。我向你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我觉得你一定会讨厌我,因为我欺骗了你。我不敢让你发现真相,所以我只好逃走。然后我就写了那个故事。昨天,我看到了你的画,那是你画的,不是吗?” 只有神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作“忘恩负义”。我们孤独的小神祇也许很明白,知恩不报是人性的阴暗面。作为神祇,他有着特殊的机会来留意到这一点,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他曾经被供奉过数不清的祭品,现在应该轮到他来奉献些什么了。他为一个陌生的地方献上了他仅有的两个崇拜者,这使他感到自己俨然已经成为一个伟大的小神祇,因为他已经献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从指缝间看着他们手牵着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两个幸福的人儿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人间天堂,再也不需要他了。 他算什么,不就只是身在异乡的一个孤独的神祇吗? [book_title]后记 《孤独的神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的《皇家杂志》上。这是克里斯蒂为数不多的纯情感故事,她本人认为本作“充满了令人遗憾的伤感”。 然而,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预见了克里斯蒂对于考古学持续终生的兴趣。她曾经在给一九七三年为慈善机构出版的《迈克尔·帕金森的忏悔录》这本书籍提供的稿件中证实,考古学是她最喜欢研究的学问。通常更引人关注的是,对于考古学的兴趣引领她结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著名的考古学家马克斯·马洛温。二战之后的许多年内,她和马洛温都在叙利亚的尼姆鲁德度过春天。而克里斯蒂自己也记述过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间在布拉克墟丘的考古生活,即一九四六年出版的《情牵叙利亚》。这是一本兼具知识性和娱乐性的考古指南书,同时还能发现克里斯蒂个性的其他侧面。她在考古活动期间没有动笔写过小说,但是这些生活经历为她的多部长篇小说提供了素材,包括波洛系列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古墓之谜》、一九三七年出版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一九三八年出版的《死亡约会》,以及同样精彩的一九四四年出版的《死亡终局》。《死亡终局》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古埃及。 [book_chapter]马恩岛的黄金 [book_title]前言 《马恩岛的黄金》不是一篇普通的侦探小说。实际上,它确实很特别。虽说故事里的侦探平凡无奇,但面对着手段残忍的谋杀命案,杀人犯的身份却并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根据一系列的线索,寻找那些隐匿的财宝。关于这些财宝的存在,从未见于任何出版物的记载!显然,有必要在这里做一些相关的介绍…… 一九二九年冬,阿瑟·B.柯鲁克尔突然想到一个新奇的主意。柯鲁克尔是“六月工程委员会”的主席,这个组织致力于推动马恩岛当地旅游业的发展。马恩岛上有很多关于走私者的传说,以及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财宝故事。柯鲁克尔的主意就是在此基础上,设计一个寻宝活动。将会有一批真正的财宝藏在岛上,寻找它们的线索将隐藏在一篇侦探小说里。尽管有些委员对此想法持保留意见,但还是被说服了。委员会同意将“马恩岛寻宝计划”推出的时间定在假期之初,与很多其他的年度活动,比如第二十四届国际游客奖杯机车赛、玫瑰皇后加冕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