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煎饼坪
[book_author]约翰·斯坦贝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7872
[book_dec]《煎饼坪》是斯坦贝克的早期作品,出版于1935年,描写了一群流浪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享受生活的故事。这是斯坦贝克第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自此他开始为评论界所关注。也是从这部作品起,斯坦贝克坚定地用细腻的笔调忠实反映生活、刻画人物,描写社会中下层人民的生活。《煎饼坪》突出流浪汉们无忧无虑的心情,赞扬他们在极端贫苦中所表现出来的单纯和质朴,他们不向往财富,讨厌“背上有财产的压力”。这一切与贪婪倾轧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部分读者抨击这些流浪汉是古怪的一群人时,斯坦贝克这样回击:“他们是我认识和喜欢的人,善良、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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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这个故事讲的是丹尼、丹尼的朋友和丹尼的房子。故事里讲了这三者怎么会成了一回事。结果在煎饼坪,只要提及丹尼的房子,人们所指的就并不是那座古老的卡斯蒂玫瑰肆意缠绕、白漆剥落的木结构建筑。绝对不是,只要你说起丹尼的房子,人们就明白你指的是一群生活在那座房子里的人,他们快乐友好,仁慈大度,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结局悲惨。因为丹尼的房子和亚瑟王的圆桌[1]没啥不一样,丹尼的朋友和圆桌旁的骑士也没啥不一样。这个故事就是讲这群人如何聚集到一起,如何兴旺发达,后来成了一个团体,美好且智慧。故事讲述了丹尼和朋友们不同寻常的经历,讲了他们做的好事,讲了他们的想法和付出的努力。最后,故事讲了这群人如何丢失了护身符,大家如何四分五裂,最终各行其是。
蒙特雷是个古老的城市,就在加利福尼亚的海岸线上,在这个城市里,上面这些事人尽皆知,人们说了又说,有时候还有点儿添油加醋。所以最好是把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免得将来学者们听到这些传说的时候,就像他们说亚瑟王、罗兰[2]和罗宾汉[3]一样,说“根本没有丹尼或者丹尼的那伙朋友,根本没有什么房子。丹尼不过是个自然之神,丹尼的朋友只是风、天空、太阳的原始象征”。记录这段历史的目的就是让酸文假醋的学者们现在和将来都张不开口来发出讥笑。
蒙特雷城坐落在一面山坡上,俯瞰蔚蓝的海湾,背靠着一片森林,那里全是高大阴暗的松树。城区里地势比较低的地方住着美国人、意大利人、捕鱼的人和做鱼罐头的人。但是在城区和森林交错的山坡上,街道没有铺沥青,街角也没有路灯,蒙特雷的老居民就在这一带筑屋建房,就像古代的不列颠人在威尔士建造城堡一样。这些老居民就是帕沙诺人。
帕沙诺人居住在破败的木屋里,庭院里杂草丛生;木屋掩映在森林的松树间。帕沙诺人不知道什么是商业,对美国商业的繁复机制一无所知;他们一无所有,无一物可以盗窃、可以剥削或者可以抵押,因此商业机制没有对他们发起猛攻。
帕沙诺人是什么人呢?他们是西班牙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和各色高加索血统族人的混血儿。他们的祖先在加利福尼亚生活一两百年了。他们说英语有帕沙诺人的口音,说西班牙语也有帕沙诺人的口音。若是要追问他们的种族,他们会气愤地宣称自己是纯正的西班牙人,同时撸起袖子让你看,他们胳膊内侧柔软的部分几乎就是白色的。他们的肤色就是海泡石烟斗那种褐色,他们说这是太阳晒的。他们是帕沙诺人,住在俯瞰着蒙特雷城区的山上,那地方叫煎饼坪,虽然地一点儿也不平。
丹尼是帕沙诺人,在煎饼坪长大,人人都喜欢他,不过在煎饼坪尖声叫嚷的一众孩子里,丹尼并不特别地出众。或者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或者因为祖先的风流情史,丹尼差不多和坪里的人都有点儿沾亲带故。丹尼的祖父是个大人物,在煎饼坪拥有两座小房子,他因为这份财产而倍受尊敬。渐渐长成的丹尼喜欢睡在森林里,到各个牧场打工谋生,从这个吝啬的世界讨点儿吃的和喝的,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他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戚。丹尼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生活目标明确。二十五岁时,他的双腿已经弯弯的了,正好和马肚子的曲线相吻合。
正是丹尼二十五岁那年,美国对德国宣战了。丹尼和朋友皮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喝了两加仑红酒了(顺便提一句,皮伦是正好赶上了有酒喝,那会儿买卖刚结束——用了一只靴子呢)。大乔·波特吉看见松林间有酒瓶子闪着亮光,于是凑到了丹尼和皮伦的身边。
几个瓶子里的酒下去了,三个男人的爱国热情上来了。酒喝完了,三个男人手挽着手走下山坡,既为了友情,也为了不摔跤,就这么走进了蒙特雷。在征兵站前,他们高叫着为美国加油,同时向德国人挑战,叫他们有什么狠招全都使出来。他们怒吼着威胁德意志帝国,最后把征兵的军士吵醒了,他穿上军服,跑到街上,让他们别吵了。然后他开始给他们登记。
军士让他们在桌前排好队。除了头脑不太清醒,他们完全符合征兵要求,于是军士首先问皮伦。
“你想当什么兵呢?”
皮伦轻松愉快地说:“我随便。”
“我想步兵需要你这样的小伙子。”于是皮伦的名字就登记在了步兵名册上。
然后他转向大乔,波特吉清醒过来了。“你想去哪儿?”
“我想回家。”大乔难过地说。
军士把他的名字也登记在步兵名册上。最后他直视着丹尼,丹尼站着睡着了。“你想去哪儿?”
“啥?”
“我说,什么兵种?”
“‘兵种’,是什么意思?”
“你会干什么?”
“我吗?我什么都会。”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赶骡子的。”
“哦,赶骡子的?你能赶多少头骡子?”
丹尼俯下身来,含糊不清但是很内行地问:“你有多少?”
军士说:“大概三万头吧。”
丹尼一摆手,说:“都拴起来!”
于是丹尼去了得克萨斯,战争期间他一直在驯骡子。皮伦跟着步兵去了俄勒冈,大乔呢,后来才搞清楚,他进了监狱。
[book_title]一 解甲归乡获房产,丹尼发誓护穷人
丹尼离开军队,回到家乡,获知自己继承了财产,有了一份产业。老头子,就是他爷爷,去世了,把煎饼坪的两座小房子留给了丹尼。
丹尼听闻此事,身体不由自主地矮下去了一点儿,拥有财产的责任实在太重了。去察看自己的产业之前,他买了一加仑的红酒,自个儿差不多把酒喝光了,才忘记自己肩上的重任,与此同时,他最恶劣的本性也暴露了出来。他吵吵闹闹,在阿尔瓦拉多街的台球室里摔坏了几把椅子;他干了两架,时间很短却赢得利落。没有人注意到丹尼。最后他迈着罗圈腿晃晃悠悠地走上了码头;正是清晨,意大利渔夫们穿着胶鞋走下码头,正要出海。
种族厌恶情绪战胜了丹尼的理性,他吓唬这些渔民。“西西里杂种,”他冲着他们叫嚷道,“囚犯岛的渣渣。狗杂种的杂种。”他叫着:“去你妈的,讨厌鬼。[4]”他把大拇指放在鼻头,在裆部做着下流的动作。这些渔夫只是咧嘴一笑,摆弄着桨说:“嗨,丹尼,什么时候回家?今晚过来吧,我们有新酿的红酒噢。”
丹尼气极了,他大喊:“把你那套套戴在头上吧。[5]”
他们大声说:“再见,丹尼。晚上见。”他们爬进小船,朝伦巴拉式拖网船划去,上船后启动引擎,轰隆隆地开走了。
丹尼感觉丢脸了。他走回阿尔瓦拉多街,一路走一路打碎玻璃窗,在第二条街上,警察拦住他,抓住了他的手。丹尼很守法,没有做任何抵抗。若不是因为他刚刚退伍,军队在对德战争中大获胜利,他会被判以六个月的监禁。出于上述原因,只判他坐三十天的牢。
于是丹尼在蒙特雷市监狱的牢房里关了一个月。他有时候在牢房的墙上画下流的画,有时候回想自己在军队的生活。关押在市监狱的牢房里,丹尼的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晚上偶尔他们会把一个醉汉关进来;不过在蒙特雷,绝大多数情况下犯罪活动并不多,因此丹尼很寂寞。起先,臭虫咬得他不得安生,后来臭虫习惯了他的气味,他也习惯了臭虫咬,彼此便和睦相处了。
他开始玩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游戏。他捉住一只臭虫,在墙壁上捻死,用铅笔绕着死臭虫画一个圆圈,任命它为“克洛夫市长”。然后他又捉了几只臭虫,分别任命为市议员。很快他用捻死的臭虫把牢房的一面墙装饰满了,每只臭虫代表一个当地要人。他给这些臭虫画上了耳朵和尾巴,又添加上大鼻子和胡须。看守迪托·拉尔夫极为震惊,不过他没有报告上司,因为丹尼没有讽刺判他入狱的治安官,也没有讽刺任何警队人员。丹尼非常敬畏法律。
一天晚上,监狱寂寞难耐,迪托·拉尔夫拎着两瓶红酒进了丹尼的牢房。一个小时后,他出了牢房去再弄点儿酒,丹尼随他同行。监狱里郁闷极了。他们在托莱利酒馆买了酒,一直喝到托莱利关门打烊,把他们赶出来。丹尼爬上山,钻进松林,呼呼大睡,迪托踉踉跄跄地回到警局,报告说丹尼逃跑了。
中午,刺眼的阳光惊醒了丹尼,他决定白天先躲起来,逃避追捕。他跑进灌木丛里,躲藏了起来。他像被猎捕的狐狸似的从灌木林向外张望。到了晚上,法官的裁定已经执行了,丹尼钻出灌木丛,去办自己的事情。
丹尼自己的事情不难办。他绕到一家饭店的后门。“能给我一点儿剩面包喂狗吗?”他问厨师。趁着那个一哄就上当的家伙包面包的机会,丹尼偷了两片火腿、四只鸡蛋、一块羊排和一个苍蝇拍子。
他说:“我以后会付您钱的。”
“不必为剩饭剩菜付钱。你不要的话,我本来就是要扔掉的。”
丹尼当即对偷窃行为不那么惴惴不安了。既然他们自己都这么想,他蛮可以表现得心安理得。他回到托莱利酒馆,用四只鸡蛋、羊排和苍蝇拍换了一大杯格拉巴酒,然后转向森林,去准备自己的晚餐。
夜晚阴暗又潮湿。雾似柔软的轻纱悬挂在阴森的松树间,松林守护着蒙特雷城陆地的边界。丹尼低着头,急匆匆地向松林间的栖息地走去。他隐约地辨认出自己前面有一个疾步行走的身影;他快步赶上去,认出那仓促疾行的人是自己的老朋友皮伦。丹尼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但是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把吃的东西都卖掉,手里只剩下两片火腿和一袋剩面包了。
“我得赶上皮伦,”他打定主意,“他走路的样子像是饱餐了一顿烤鸡还是什么东西似的。”
这时丹尼突然注意到皮伦紧紧地抓住衣服的前襟,护着胸前。
“嗨,皮伦,朋友[6]!”丹尼叫道
皮伦加快了脚步,丹尼撒开腿一阵小跑。“皮伦,我的小朋友!你急着去哪儿啊?”
皮伦不得不停下来等丹尼。丹尼走近皮伦,满腹狐疑,不过他说话的口气相当热情。“我正找你呢,我最亲爱的天使般的朋友,瞧,我有两块从上帝那里弄来的火腿,一袋甜的白面包。分享我的福气吧,皮伦,小矮胖子。”
皮伦耸了耸肩。“随便你啦。”他粗声粗气地嘟囔一句。他们一起走进松林。皮伦有点儿发懵。最后他停下脚步,直面自己的朋友。他难过地问:“丹尼,你怎么知道我在衣服下面藏着一瓶白兰地呢?”
“白兰地?”丹尼叫出声来。“你有白兰地?也许是给某位生病的妈妈准备的,”他一脸无辜地说,“也许你要留着庆祝耶稣再降临。我是谁呀,不过是你的朋友,有什么资格决定这瓶白兰地的用途呢?我根本不知道你有白兰地。而且我一点儿都不渴。我不会碰你这瓶白兰地的。欢迎你享用我的这一大块烤猪排,但是你的白兰地就归你呀。”
皮伦严肃地回答道:“丹尼,和你分享白兰地我不在乎,咱们一人一半,但是我得看着,你不能全喝光。”
丹尼马上换了话题。“我要在这个空地上烤猪排,你在这里烤袋子里的甜面包。把你的白兰地放在这里,皮伦。最好是这儿,我们都能看见,而且你也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他们垒起火堆,烤着火腿,吃着变了味的面包。酒瓶里的白兰地很快就越来越少。吃完饭,他们凑在火堆旁,像年老的蜜蜂一样津津有味地啜着酒瓶子里残余的酒。雾气涌来,他们的外衣潮湿了,成了灰色。风在他们周围的松林间悲伤地叹息。
过了一会儿,丹尼和皮伦都感觉到阵阵孤寂。丹尼想起了他失去的朋友。
“亚瑟·莫拉莱斯在哪里?”丹尼问,他的两只手手心向上,双臂向前猛地一伸。“死在法国了。”他自己答道。他翻转手心,绝望地垂下双臂。“为他的祖国而死。死在异国的土地上。陌生人走过他的坟墓,根本不知道亚瑟·莫拉莱斯躺在那里。”他又举起双手,手心向上。“好人巴布罗在哪儿?”
“在监狱里。”皮伦回答道,“巴布罗偷了一只鹅,躲在树丛里,结果鹅咬了巴布罗一口,他疼得叫出了声,就这样给抓住了。现在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六个月了。”
丹尼叹口气,换了个话题,因为他意识到,面对仅有的一个可以慷慨陈词的熟人,他浪费了机会。但是他仍然感觉孤寂难耐,需要发泄。“我们坐在这里。”他终于又开口了。
“——伤心欲绝。”皮伦很有节奏地接上话。
“不,这不是写诗。”丹尼说,“我们坐在这里,无家可归。我们过去为国家出生入死,现在却没有地方遮风避雨。”
“我们从来就没有呀。”皮伦热心地搭腔道。
丹尼像是做梦似的嘬着酒瓶子,皮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拿过瓶子。“这倒提醒我了,”丹尼说,“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人开着两家妓院——”丹尼突然张大嘴巴。“皮伦!”他叫道,“皮伦!我亲爱的小肥鸭子朋友。我怎么忘了!我是继承人!我有两座房子。”
“两家妓院?”皮伦满怀希望地问。“你撒谎,喝醉了吧。”他接着说。
“没有,皮伦。我说的是真的。老头子去世了。我是遗产继承人。就是我,他最喜欢的孙子。”
“他就你这一个孙子嘛。”皮伦是现实主义者,“你说的房子在哪儿?”
“你知道老头子在煎饼坪的那座房子吧,皮伦?”
“就在蒙特雷?”
“对,就是这里的煎饼坪。”
“这两座房子现在啥样?”
丹尼向后一倒,激动得筋疲力尽。“不知道。我都忘了我有这两座房子了。”
皮伦一声不吭地坐着,陷入沉思。他的神情越来越忧郁。他把一捧松针扔进火堆,望着火焰疯狂地扑向松针,然后熄灭。他不安地盯着丹尼,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现在全完了,”他忧伤地说,“好日子算是过完了。你的朋友会感到悲哀的,不过他们的悲哀一点儿用都没有。”
丹尼放下酒瓶,皮伦捡起酒瓶,放在自己腿上。
“什么全完了?”丹尼追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第一次了,”皮伦继续说,“人穷的时候心里说:‘等我有钱了,我就和我的好朋友共享。’可是等钱真来了,仁慈之心也就飞走了。你也是如此,我曾经的朋友。你现在高踞于你的朋友之上。你是有财产的人。你会忘记你的朋友们,他们曾经和你分享一切,甚至分享白兰地。”
他的话让丹尼很不安。“我不会的,”他大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皮伦。”
“你现在是这么想的,”皮伦冷冷地说,“可是等你真有了两座房子可以睡觉,到时候你再看吧。皮伦还是个穷帕沙诺人,而你跟市长一起吃饭。”
丹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倚着一棵树站直了。“皮伦,我发誓,我的东西都是你的。我有一座房子,你就有一座房子。让我喝一口。”
“我得亲眼看见才能相信,”皮伦的声音缺点儿底气,“要真的如此,那可就是世界奇闻了。人们会不远千里跑来看的。还有呢,酒瓶子空了。”
[book_title]二 皮伦贪图地位,拒绝丹尼好意
律师在第二座房子的门口跟他们分手,钻进自己的福特汽车,一路颠簸着开下山去,进了蒙特雷城里。
丹尼和皮伦站在油漆脱落的木栅栏前看着这座房子,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房子挺矮,油漆斑驳,没有窗帘的窗户空洞茫然。可是门廊上爬着一株硕大的粉红色卡斯蒂玫瑰树,杂草丛生的前院里长着古老的天竺葵。
“两座房子里这座最好,”皮伦说,“也比那座大些。”
丹尼手里握着一把崭新的万能钥匙。他踮着脚尖走过摇摇欲坠的门廊,打开前门的锁。正房保持着老头子当年居住时的模样。墙上仍然挂着1906年的红玫瑰日历,红绸子旗帜,画中“战斗的鲍伯·埃文思”[7]站在军舰甲板上凝视着,还有一束红纸扎的玫瑰花,几串落满灰尘的红辣椒和大蒜,一个密封炉,几把破旧不堪的摇椅。
皮伦向室内张望着。“三个房间啊,”他激动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一张床,一个炉子。我们在这里会过得很好,丹尼。”
丹尼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他对老头子的回忆全是痛苦。皮伦冲在他前面,进了厨房。“一个水池子,还有水龙头。”他嚷嚷着。他拧了一下水龙头。“没水。丹尼,你得让自来水公司供水。”
他们站在那里,相视而笑。皮伦留意到丹尼脸上忧愁的神情,他开始为这份财产操心了。这张脸在生活中再也不会无忧无虑了。丹尼再也不会打碎别人的玻璃窗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玻璃窗。皮伦说得对——他已经高踞于朋友们之上了。他挺直腰板来承受生活的繁杂。可他还是忍不住惨叫一声,从此以后,他就要挥别自己昔日简单的生活了。
“皮伦,”他愁苦地说,“我但愿是你拥有这房子,我来这里与你同住。”
丹尼到蒙特雷城去办理供水事宜,皮伦溜达进了杂草蔓芜的后院。院子里有果树,衰老得干瘦黢黑,因无人照料而长满了树瘤,枝叶残败。杂草中露出几个帐篷似的鸡窝,还有一堆锈迹斑斑的桶箍、一堆灰和一张污秽不堪的床垫。皮伦看到栅栏那边是莫拉莱斯太太的鸡棚,沉思了片刻,然后在栅栏上扒开几个小洞,让母鸡过来。“它们喜欢在草深的地方做窝。”他满怀体贴地想。他还想着怎样做一个套叠的陷阱才好,免得公鸡也跟着过来,妨碍了母鸡下蛋。“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他又在心里说。
丹尼从蒙特雷城回来了,一腔的愤懑。“那个公司要订金。”他说。
“订金?”
“是。要交三块钱他们才供水。”
“三块钱,”皮伦不悦地说,“就是三加仑的红酒啊。等酒喝完了,我们就朝隔壁的莫拉莱斯太太借一桶水。”
“可是我们没有买红酒的三块钱啊。”
“我知道,”皮伦说,“也许我们可以向莫拉莱斯太太借一点儿酒。”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们明天就安顿下来,”丹尼宣布,“我们明天打扫卫生。你呢,皮伦,清理杂草,把垃圾扔到峡谷里去。”
“除草?”皮伦惊恐地叫起来,“可不要除掉这些杂草啊。”他解释了一番自己针对莫拉莱斯太太的鸡所做的计划。
丹尼当即赞同。“我的朋友,”他说,“我很高兴你来和我同住。好了,我来拾点儿柴火,你得弄点儿东西做晚饭了。”
皮伦想起了自己的白兰地,觉得这不公平。“我要欠他一份情了,”他恨恨地想,“我要失去自由了。很快我就要变成奴隶了,就因为这个犹太人的房子。”可他还是出去找东西做晚饭了。
走过两个街区,在松林边,他看见一只半大的普利茅斯公鸡在路上用爪子刨地。如果叫声嘶哑,腿、脖子和胸脯上光秃秃没有毛,那么这只公鸡就已经成年了。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以仁慈之情惦记着莫拉莱斯太太的母鸡,这只小公鸡让皮伦动了怜悯之心。他缓步朝幽暗的松林走去,公鸡在他前面飞奔。
皮伦陷入沉思。“可怜的小秃鸡,一大早你得多冷呀,清晨的露水滴下来,空气凉得刺骨。仁慈的上帝对小动物并不总是那样和善。”他思忖着,“你在路上玩,小公鸡。说不定哪天汽车会撞到你;如果把你撞死,那是最好的结局了。也有可能只是压断了你的腿或者翅膀。那你的一生就悲惨极了。生活对你实在艰难,小鸡呀。”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迈着腿。公鸡时不时地打算往回跑,但是它选的路上总有皮伦在那儿挡着。最后它消失在松林中,皮伦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愿它的灵魂安息!可以说,那片松林深处并没有传来痛苦的叫声。那只皮伦预言将在痛苦中度过一生的公鸡在安宁中死了,或者至少是悄无声息地死了。皮伦的技术回馈颇丰。
十分钟后他走出松林,回到丹尼的房子里。小公鸡已经拔了毛,撕成几块,分别装在几个口袋里。对皮伦来说,有一条行为准则最为要紧,那就是:绝对不能把鸡毛、鸡头或鸡爪子带回家,因为没有这些东西就不能断定它是谁家的鸡。
晚上他们用松果在密封炉里生了火。火苗在烟囱里咆哮。丹尼和皮伦饱餐之后,心满意足,暖洋洋地坐在摇椅里,慢悠悠地前后摇晃着。吃晚饭时他们用了一截蜡烛,现在只有炉膛里噼噼啪啪的火星驱散房间里的黑暗。锦上添花的是,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屋顶。只有几处有点儿漏雨,那都是些反正谁也不想在那儿坐的地方。
“挺好,这里边,”皮伦说,“想想原来那些晚上吧,我们都是冒着寒冷露宿的。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嘛。”
“是啊,而且真是奇怪,”丹尼说,“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房子,现在我有两座了,我不可能睡在两座房子里呀。”
皮伦讨厌浪费。“我愁的就是这个。另外那座房子你干吗不出租呢?”他提议说。
丹尼“咚”的一声双脚落地。“皮伦,”他叫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个想法越想越觉得亲切。“可谁会租呢,皮伦?”
“我来租,”皮伦说,“我每月付十块钱的租金。”
“十五块,”丹尼坚持道,“那是座好房子,值十五块钱。”
皮伦嘟嘟哝哝地同意了。不过租金再高点儿他也会同意的,因为他看到了,住进自己的房子,地位就提升了;皮伦渴望体验这种地位的高升。
“那就这么说定了,”丹尼一言定乾坤,“你租我的房子。噢,我会当个好房东,皮伦。我不会找你麻烦。”
除了在军队服役的时候以外,皮伦这辈子还从来没拥有过十五块钱。不过他想,还有一个月才付房租呢,谁知道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啊。
他们在炉火边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过了一会儿,丹尼出去了一阵子,拿了几个苹果回来。“反正雨水会把这些苹果浇坏的。”他不无歉意地说。
皮伦不想让丹尼给比下去,他站起身,点燃蜡烛;他走进卧室,不一会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套盥洗用的盆罐,两个红色的玻璃花瓶和一束鸵鸟羽毛。“屋里放着那么多容易打碎的东西不合适,”他说,“要是打碎了,你会难过的。倒不如从来没有过这些东西。”他摘下墙上挂着的纸花。“都送给托莱利太太吧。”他一边解释,一边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全身淋得透湿,但是神情颇为得意,因为他手里提着一加仑的红酒。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不过谁都没有介意到底谁占了上风,因为这一天诸多令人激动的事让他们疲惫不堪。红酒让他们昏昏欲睡,于是他们倒在地板上,沉沉地睡着了。火渐渐地熄灭了,炉子冷却下来,变得僵硬了。蜡烛倒了,融化的蜡油淹没了不肯熄灭的蓝色幽光。房子笼罩在黑暗中,寂静安宁。
[book_title]三 贪欲毒害皮伦,邪恶暂居上风
第二天皮伦就到另外那座房子去住了。这一座跟丹尼那座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些。门廊上爬着粉红色的卡斯蒂玫瑰,庭院里杂草丛生,院子里也有光秃秃的老果树和红艳艳的天竺葵——隔壁是索图太太的鸡棚。
丹尼成了大人物,有一座房子出租,皮伦租了一座房子,社会地位也提升了。
没法判断丹尼是否指望收到房租和皮伦是否打算支付房租。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两个人都失望了。丹尼从未要过房租,皮伦从未表示过要付房租。
两个朋友经常相聚。要是皮伦弄到了一瓶酒或者一块肉,丹尼肯定会顺道来访。如果是丹尼撞上了好运气或者耍了点儿同样的小聪明,皮伦会过来和他狂欢一夜。可怜的皮伦要是有点儿钱的话早就会把房租付了,可他手里从来就没有真的有过钱——没等他找到丹尼,钱就花没了。皮伦是个诚实的人。想到丹尼的好意和自己的穷,有的时候他非常不安。
有天晚上他弄到了一块钱,至于他是如何弄到这一块钱的,说来太令人震惊了,他恨不得马上忘记这事,免得一想起来自己就会发疯。有个人在圣卡洛斯旅馆前面把一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快去买四瓶姜芽啤酒回来,旅馆的酒卖完了。”这种事情简直是奇迹,皮伦在心里说。人应该相信奇迹,不要担心也不要有疑问。他拿着这一块钱沿路走去,要把钱给丹尼,可半道上他买了一加仑的红酒,以红酒为诱饵把两个丰腴的姑娘骗进了自己的房子。
丹尼正好路过,听到说话的声音,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皮伦扑进丹尼怀里,让丹尼随意享用一切。后来丹尼帮他享用了一个姑娘和一半的红酒,接着他俩就打了一架,场面十分精彩。丹尼被打掉了一颗牙,皮伦的衬衫被扯破了。两个姑娘站在一旁尖叫,谁摔倒在地她们就踢谁。最后丹尼从地上站起来,撞到了一个姑娘的肚子,她像青蛙似的嘎嘎叫着跑了出去。另一个姑娘偷了两只锅,也跟着跑了。
有那么一会儿,丹尼和皮伦为女人的背信弃义落下泪来。
“你根本不知道女人是什么玩意儿。”丹尼说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清楚得很。”皮伦说。
“你根本不知道。”
“我清楚得很。”
“撒谎。”
他们又打了一架,不过这次打得不精彩。
此事之后,皮伦对欠房租一事大为释然。难道他没有款待自己的房东吗?
几个月过去了,皮伦又开始为房租发愁。时光流逝,忧愁越来越无法忍受。最后实在没办法,他给钦西酒家洗了一整天的鱿鱼,挣到了两块钱。傍晚,他把红手绢系在脖子上,戴上他爸爸珍爱的帽子,往山上走去,他要先付两块钱给丹尼。
可是途中他买了两加仑的红酒。“这样好,”他心里说,“给他现金没法表达我对朋友的情谊。可现在是送他礼物了。我还要告诉他,这两加仑的酒花了五块钱。”这么做太蠢了,皮伦知道,但是他偏要这么做。在蒙特雷,对红酒的价格最门儿清的就是丹尼了。
皮伦兴高采烈地走着。他打定主意,径直朝丹尼的房子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但是沉着坚定,向着既定方向前行。他两个胳膊下面各夹着一个纸袋,每个纸袋里装着一加仑红酒。
紫色的薄暮降临,白昼的昏睡已经结束,娱乐和畅谈的夜晚尚未开始,正是个甜美的时刻。天幕衬托下的松林漆黑一片,地上的东西都隐没在幽暗之中;不过天空却清亮明朗得让人难过,如同人的记忆。海鸥在蒙特雷的鱼罐头厂逗留了一天,这会儿都懒洋洋地飞回海边岩壁上的巢穴。
皮伦热爱美,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仰面凝望苍穹,灵魂悄然出窍,飞入落日余晖。这个精于算计、惹事打架、喝酒骂人的皮伦不太完美,正在步履沉重地缓缓前行;而一个思绪满怀、熠熠生辉的皮伦正伴随着海鸥张开翅膀飞翔,沐浴在暮色之中。那个皮伦是美好的,贪念和私欲没有侵蚀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值得了解一下。“天父显灵于傍晚,”他在心里说,“这些鸟儿正从天父的额前飞过。亲爱的鸟儿,亲爱的海鸥,我多么爱你们。你们轻轻地扇动翅膀抚摸着我的心,正像是温柔的主人摩挲着熟睡的狗吃饱了的肚子,又像是耶稣的手爱抚着孩子们的额头。亲爱的鸟儿啊,”他心里说,“带着我敞开的心扉飞向圣母玛利亚吧。”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最甜美的话:“万福玛利亚——”
说出此话之前,坏人皮伦停住了脚步。其实,在那一刻坏人皮伦根本不存在。(听见了吧,记录世间万事的天使!)在那一刻,没有比皮伦的灵魂更为纯洁的灵魂了,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盖尔维兹的坏斗牛犬凑近皮伦的腿,皮伦一动也不动,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盖尔维兹的狗嗅了一番,没有咬那两条腿,走开了。
一个得到清洗和拯救的灵魂会面临成倍的危险,因为世间万物都合谋与这样的灵魂为敌。“甚至我跪着的草垫,”圣奥古斯丁[8]说,“也大叫着,不想让我专心地祈祷。”
皮伦的灵魂甚至无法抵御自己的记忆;因为凝望这些鸟儿的时候,他想起帕斯塔诺太太有时用海鸥的肉做玉米粉蒸肉,这个记忆顿时让他感觉到了饿,饥饿把他的灵魂从天空中扯了出来。皮伦继续往前走,又一次成了那个善恶混杂的滑头。盖尔维兹的恶狗咆哮着掉过头来,后悔错失了把皮伦的腿咬上一口的绝好机会。
皮伦弯起胳膊以减轻酒瓶的重量。
很多史书都记载而且证明了一个事实:有能力达成至善的灵魂也有能力铸成极恶。谁能比堕落的神父更不虔诚?谁能比刚失贞的女子更放荡?然而这也许只是表象。
皮伦刚从天堂跌落下来,虽然他没有意识到,但是对他周围黑夜中充斥的每一种邪恶的蛊惑,每一丝阴风,他的接受能力都特别强。没错,他的双脚仍在向丹尼的房子走着,但是脚步中已经没有什么打算和决心了。稍有信号,他的脚就会转向。皮伦已经在盘算了,这两加仑酒可以让他醉得多么痛快,还有呢,那种酣醉的状态可以保持多长时间。
现在天几乎黑透了。土路看不见了,两边的沟也看不清了。此时皮伦的各种欲望像一片轻羽,在自私自利和慷慨大方之间达成了很不稳定的平衡。正巧在这个时候,巴布罗·桑切斯坐在路边的沟里,巴望着能抽上一支烟,喝上一杯酒。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法判断。
唉,成千上万的祈祷者,彼此之间要经过多少争斗和厮杀,才能抵达上帝的宝座之前。
巴布罗先听到脚步声,然后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接着就认出了皮伦。“嗨,朋友,”他热情地打着招呼,“你拿着那么重的东西,是什么呀?”
皮伦站住了,面对着那条沟。“我以为你在监狱里呢,”他不快地说,“我听说了鹅的事。”
“是有那么回事,皮伦,”巴布罗耍着贫嘴,“可我不受待见。法官说判刑对我没用,警察说我吃得比三个人的份饭还要多。所以呢,”他洋洋自得地把话说完,“我假释了。”
这话把皮伦从私欲中解救出来了。没错,他没有把酒拿到丹尼的房子里去,但是他当即邀请巴布罗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去共享美酒了。假如人生的大道分离出两条慷慨的小径,而且你只能选择其一,谁能判定哪条小径最好呢?
皮伦和巴布罗高高兴兴地走进小房子。皮伦点上蜡烛,拿出两个水果罐头瓶子当酒杯。
“为健康干杯!”巴布罗说。
“祝您健康[9]!”皮伦说。
过了片刻,巴布罗说:“祝您健康![10]”
“祝你好运!”皮伦说。
他们稍事休息。“干一杯[11]!”皮伦说。
“干了!”巴布罗说。
两加仑红酒可是不少,即便对两个帕沙诺人来说也是同样。根据酒对精神状态的影响,可以用酒瓶子做这样的阶段划分:喝到第一瓶瓶肩下的时候,认真而专注的交谈是没有问题的;再下去两英寸,想起甜蜜而悲伤的往事;再下去三英寸,追忆旧日幸福的恋情;酒喝得只剩下一英寸,回忆过去痛苦的失恋;第一瓶见底,泛起莫名的哀伤;第二瓶瓶肩处,升起不合时宜的极度绝望;再喝下去二指,唱起死亡或者渴望的歌;再喝下去一个拇指,每个人唱的歌就都“串门儿”了。划分到此为止,因为思绪已然分裂,全无定性可言了。此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到第一个阶段,喝酒的人可以进行认真而专注的交谈,因为就是在这个阶段皮伦亮出了他的妙计。
“巴布罗,”皮伦问,“你睡在沟里,湿乎乎的,无家可归,孤孤单单也没个作伴的,这种日子你就没过够吗?”
“没有呀。”巴布罗说。
皮伦温和地劝说道:“我呢,是这样想的,我的朋友,当初我像狗一样住在臭烘烘的下水道里也很满足,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住在房子里有多么舒服,有个屋顶,有个花园。哎,巴布罗,这才真叫生活啊。”
“确实不赖。”巴布罗赞同这个看法。
皮伦抓住这句话。“这么着,巴布罗,你租下我房子的一个房间如何?你再也不用睡在冰冷的地上了。再也不用睡在码头下面的硬沙地上,让螃蟹爬进你的鞋子里了。你到这里来和我一起住怎么样?”
“可以呀。”巴布罗说。
“我说,你一个月只要付十五块钱的房租就行!除了我的床,这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你随便用,还有整个花园。想想吧,巴布罗!要是有人给你写信,他就有地址可以寄信了。”
“当然好,”巴布罗说,“这太好了啊。”
皮伦欣慰地舒了口气。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欠丹尼的债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压力。他很清楚巴布罗根本付不起房租,但这个事实并没有影响他欣喜的心情。如果丹尼向他讨钱,皮伦可以说:“巴布罗付了钱我就付。”
他们继续进入下一个阶段,皮伦回忆起小时候他是多么快乐。“那时候无忧无虑啊,巴布罗。没有邪念。幸福极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幸福过喽。”巴布罗难过地附和道。
[book_title]四 好人耶稣·玛利亚,违心作恶事有因
皮伦和巴布罗的日子过得很称心。早晨,太阳高挂在松林之上,湛蓝的海湾碧波荡漾,银光闪烁,他们才慢条斯理、若有所思地起床。
阳光灿烂的早晨,祥和宁静的时光。晶莹的露珠挂在锦葵草上,每片叶子都托着一粒宝石,虽不贵重却无比美丽。此时不宜匆忙,不宜喧闹。清晨的思绪缓慢而深沉,富有成效。
巴布罗和皮伦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蓝色衬衫,结伴走入屋后的峡谷,过了一会儿,又一同返回,坐在前门廊的阳光里,听着蒙特雷街上卖鱼人吹的号角声,用漫不经心且昏昏欲睡的声音议论着煎饼坪里发生的事,因为世界车轮滚滚向前的每一天,煎饼坪也有上千件高潮迭起的事情发生。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廊里,双脚搁在温暖的木板上,只有苍蝇落在脚上的时候,脚指头才动一动。
“要是所有的露珠都是钻石,”巴布罗说,“我们就特别有钱了。我们可以一辈子都喝得醉醺醺的。”
但是皮伦深为现实主义诅咒所纠缠,随即接话说:“那人人手里的钻石就都会太多了。钻石会不值钱,可酒总是要花钱买的。要是能下一天的酒雨,就是现在,我们用一个池子接着,那多好啊。”
“不过得下好酒,”巴布罗插话说,“不能下你上次弄来的那种劣质酒。”
“那酒我可是没花钱啊,”皮伦说,“那是有人藏在舞厅旁边的草地里的。捡来的酒你能指望它怎么样?”
他们坐着,懒洋洋地挥手赶走苍蝇。“昨天柯妮莉亚·瑞兹把那个墨西哥黑人划伤了。”皮伦提起话头。
巴布罗来了点兴趣,抬起眼睛。“打架了?”他问。
“哦,没有,那个黑家伙不知道柯妮莉亚昨天新找了个男人,他想进去,柯妮莉亚就用刀砍他。”
“他应该知道啊。”巴布罗不乏好意。
“是这么回事,柯妮莉亚找到这个新男人的时候他在城里。她把门闩上了,那个黑人想从窗户翻进去。”
“这黑家伙真是个傻蛋,”巴布罗说,“他死了吗?”
“哦,没有。她只把他的两只胳膊划伤了。柯妮莉亚没有生气,她只是不想让那个黑人进去。”
“柯妮莉亚有点儿水性杨花,”巴布罗说,“不过她还是给她爸爸做了弥撒,都死了十年了。”
“他需要弥撒,”皮伦认为,“他是坏蛋,却从来没有为这个进过监狱,而且他从来不去忏悔。老瑞兹快死的时候,神父来安抚他,他才忏悔了。柯妮莉亚说,神父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鹿皮。可后来那个神父说,瑞兹忏悔的那些事,他连一半也不相信。”
巴布罗像猫一样轻轻地伸出手指,捻死了一只停在他膝盖上的苍蝇。“瑞兹老是撒谎,”他说,“那个灵魂需要很多很多弥撒。不过,做弥撒的钱是柯妮莉亚趁男人在她家喝醉了以后睡觉的时候从人家口袋里掏出来的,你觉得这种弥撒有用吗?”
“弥撒就是弥撒。”皮伦说,“你那点儿钱是从哪儿弄来的,卖酒给你的人才不感兴趣呢。做弥撒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上帝也不感兴趣。他老人家就是喜欢弥撒,就像你喜欢酒一样。墨菲神父以前一直钓鱼,有好几个月,圣餐吃起来就是马鲛鱼味,可这并没有让圣餐不圣洁。这些事情让神父去解释吧,用不着我们操心。我倒是想知道可以从哪儿弄几个鸡蛋吃呢。要是现在能吃上一个鸡蛋就好了。”
巴布罗把帽子的一边往下拉了拉挡住眼睛,免得阳光晃眼。“查理·米勒告诉我,丹尼跟罗莎·马丁在一起了,就是波特吉家的那个姑娘。”
皮伦一惊,坐了起来。“没准那个姑娘想嫁给丹尼。波特吉家的这几个姑娘总是想着嫁人,她们爱财。没准他们结婚以后,丹尼会来找我们要房租的。那个罗莎会想买新裙子。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我了解她们。”
巴布罗看起来也有点儿急了。“没准我们去跟丹尼聊聊就——”他想出个主意。
“没准丹尼有鸡蛋呢,”皮伦说,“莫拉莱斯太太的那些鸡很能下蛋。”
他们穿上鞋,慢悠悠地朝丹尼的房子走去。
皮伦弯腰捡起一个啤酒瓶盖子,骂了一声扔掉了。“总有坏家伙把它扔在这里骗人上当。”他说。
“我昨晚就上了一当。”巴布罗说。他朝一个院子里望去,那里面的嫩玉米已经熟了,他揣测了一下熟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看见丹尼坐在自家的前门廊上,在玫瑰丛后面,扭动着脚指头驱赶苍蝇。
“嗨,朋友们。”他懒洋洋地和他们打招呼。
两人在他身边坐下,摘下帽子,脱掉鞋子。丹尼拿出一袋烟叶和几张纸,递给皮伦。皮伦略显吃惊,但是什么都没问。
“柯妮莉亚·瑞兹把那个墨西哥黑人给划伤了。”他说。
“这事我听说了。”丹尼说。
巴布罗挺刻薄地说:“这些女人,现在一点儿德行都没有了。”
“跟她们睡觉很危险哪,”皮伦说,“我听说坪上有个波特吉家的年轻姑娘会给男人东西作纪念,只是那个男人得不怕麻烦去找她要才行。”
巴布罗咂咂舌头表示不满。他伸出双手摊开。“男人该怎么办?”他问,“没人可以信任了吗?”
他们看着丹尼的脸,没发现那上面有惊慌的神色。
“那个姑娘叫罗莎,”皮伦说,“我不想说她姓什么。”
“哦,你说的是罗莎·马丁,”丹尼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嗨,一个波特吉家的,你能指望什么?”
巴布罗和皮伦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莫拉莱斯太太的鸡怎么样了?”皮伦随口问道。
丹尼难过地摇摇头。“鸡全都死了。莫拉莱斯太太把青豆装在瓶子里,瓶子爆了,她用这些豆子喂鸡,结果鸡都死了,一只也没剩。”
“那些鸡现在在哪儿?”皮伦追问。
丹尼来回摆着两根手指头,表示不知道。“有人告诉莫拉莱斯太太别吃那些鸡,吃了会生病的,可是我们把鸡肚子洗得很干净啊,然后就卖给肉铺了。”
“有人死了吗?”皮伦问。
“没有,我觉得那些鸡可能根本就没毛病。”
“你不会用卖鸡的钱买了点儿酒吧?”皮伦试探着。
丹尼冲他冷笑一声。“莫拉莱斯太太买了点儿酒,我昨晚去她家了。光线合适的话,那个女人还挺中看的呢,而且也不太老。”
巴布罗和皮伦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侄子威利说她五十岁了。”皮伦忙说。
丹尼双手一摊。“她多大年纪又怎么样呢?”他十分豁达,“她充满活力啊,那个人。她自己有房子,银行里还有两百块钱呢。”这时丹尼有点儿难为情了。“我想给莫拉莱斯太太送个礼物。”
皮伦和巴布罗盯着自己的脚,神经高度紧张,祈求他们担心的事不要发生。但是他们白费劲了。
“如果我手头有点儿钱,”丹尼说,“我就给她买一大盒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房客,可两人谁也没有接他的话。“我只需要一两块钱而已。”他提示了一下。
“钦西酒家在晒鱿鱼干,”皮伦说话了,“也许你可以去剖半天鱿鱼。”
丹尼直截了当地说:“一个有两座房子的人去剖鱼,不大合适吧。不过要是能交点儿房租也许就——”
皮伦生气地站起身。“老说租金,”他大叫起来,“你是要逼我们睡到大街上,睡到沟里去,你自己睡在软床上。走吧,巴布罗,”皮伦气愤地说,“我们去弄钱,给这个小气鬼,给这个犹太人。”
两人昂首阔步地走了。
“我们上哪儿去弄钱?”巴布罗问。
“不知道,”皮伦说,“没准他不会再要了。”可是丹尼不近人情的要求已经彻底搅乱了他们精神上的安宁。“我们一见到他,就叫他‘老犹太’,”皮伦说,“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他的朋友呀。他挨饿,我们给他吃的。他受冻,我们给他衣服。”
“那是啥时候的事?”巴布罗问。
“这个嘛,反正他需要什么,只要我们有,我们就会给他。我们对他,就是这种朋友啊。可如今,为了给那个上了岁数的胖女人送一大盒糖,他就这样践踏我们的友谊。”
“吃糖对人不好。”巴布罗说。
皮伦因情绪激动而疲惫不堪。他在路旁的沟边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郁闷极了。
巴布罗也坐了下来,不过他只是休息一下,因为他和丹尼的交情并不像皮伦和丹尼之间那样深厚久远。
沟底布满干草和灌木。皮伦又难过又气愤,眼睛定定地朝下看着,突然看见灌木丛底下有一只人的胳膊伸在外面,然后又看见胳膊旁边还有半瓶红酒。他一把抓住巴布罗的膀子,指着那个地方。
巴布罗瞪着眼睛。“没准是个死人,皮伦。”
皮伦喘过一口气来,眼睛也看清楚了。“要是个死人,酒对他就没用了。总不能把酒也跟他一起埋了吧。”
那只胳膊动了一下,拨开灌木,露出耶稣·玛利亚·柯克伦脏兮兮的脸和红色的短须。“嗨,皮伦!嗨,巴布罗!”他含混不清地说,“你拿的是啥[12]?”
皮伦跳到沟底。“朋友,耶稣·玛利亚!你不大好啊!”
耶稣·玛利亚亲热地笑了。“就是醉了嘛。”他嘟嘟哝哝地说着,爬了起来跪在那儿。“来喝一口,我的朋友们。大口喝,还有不少呢。”
皮伦用胳膊肘把酒瓶底抬起来,咕噜咕噜连喝了四大口,一品脱多酒下去了。然后巴布罗从他手里接过酒瓶,像猫玩弄羽毛似的摆弄着酒瓶。他用袖子擦了擦瓶口。他闻了闻酒。他先呷了三四口,任由几滴酒在嘴边流了一圈,以勾起酒兴。“我的妈呀,好酒![13]”最后他说。他举起酒瓶,红酒咕咚咕咚欢快地流进了他的喉咙。
皮伦的手早就伸出来了,只等巴布罗喘过气来。皮伦和善而艳羡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耶稣·玛利亚。“你在林子找到宝了?”他问,“我的小朋友,莫非某个大人物死了,遗嘱里有你的名字?”
耶稣·玛利亚是个人道主义者,一直心地善良。他清清喉咙,啐了一口。“让我喝一口,”他说,“我嗓子干。我马上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他神情恍惚地喝着,仿佛他有很多很多酒,啥时想喝了就喝,洒掉一点儿也不心疼。“两天前我在沙滩上睡觉,”他说,“就是海滨区旁边的那片沙滩。夜里海浪把一只划艇冲到了岸上。噢,非常漂亮的小划艇,桨都还在呢。我爬上船,把它划到蒙特雷城。这条船至少值二十块钱,不过生意不好啊,我只拿到七块。”
“你还剩钱了?”皮伦兴奋地插嘴。
“我正在讲是怎么回事嘛,”耶稣·玛利亚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我买了两加仑酒拿到林子里来,然后去和阿拉贝拉·格罗斯散步。我在蒙特雷城里给她买了一条丝绸的裤子。她很喜欢,那裤子很柔软,粉色的。然后我给阿拉贝拉买了一瓶威士忌,过了一会儿,我们遇见了几个当兵的,她就跟当兵的走了。”
“哦,居然偷好人的钱!”皮伦惊恐地叫道。
“不是啊,”耶稣·玛利亚还是迷迷糊糊,“反正她也该走了。然后我就到这儿来,睡着了。”
“那么你是一分都不剩了?”
“我不知道,”耶稣·玛利亚说,“我来看看。”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票子和一个一角的硬币。“今天晚上,”他说,“我要给阿拉贝拉·格罗斯买一个上等人都在用的小玩意儿。”
“你是说那个挂在绳子上的小丝袋吗?”
“是啊,”耶稣·玛利亚说,“倒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小。”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喉咙。
皮伦迅即关切之情爆棚。“这是夜里的风吹的,”他说,“露天睡觉对身体不好。来吧,巴布罗,我们把他带回房子里去,治治他的感冒。肺病开头都不严重,不过我们会治好的。”
“你说什么呢?”耶稣·玛利亚说,“我啥事都没有。”
“那是你的感觉,”皮伦说,“鲁道夫·凯林也觉得自己没事。一个月前他的葬礼你也去了呀。安吉丽娜·瓦斯奎兹也是这感觉。她上星期死了。”
耶稣·玛利亚吓呆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晚上睡在外面,”皮伦的回答很像个智者,“你的肺吃不消啊。”
巴布罗用一棵挺大的野草把酒瓶裹起来,这样伪装一下,路人都会很好奇,想知道这草里包的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皮伦走在耶稣·玛利亚身边,时不时扶他一下,好提醒他还是个病人呢。两人领他进到屋子里,让他躺在小床上,虽然天气不冷,还是给他盖上一床旧毯子。巴布罗绘声绘色地讲起那些可怜的家伙如何深受肺结核折磨而痛不欲生。然后皮伦用甜美的声音讲住在一座小房子里是多么快乐,语气中满是崇敬。夜色阑珊,聊天和美酒都已远去,室外能致人于死地的雾气像巨型水蛭的鬼魂一样伏在地上。这个时候,你不是出去躺在山谷中会让人生病的潮气里。不是那样,而是爬上厚实、柔软而又温暖的床,像婴儿那样酣睡。
讲到这个节骨眼上,耶稣·玛利亚睡着了。皮伦和巴布罗不得不叫醒他,让他喝上一杯。然后皮伦十分动听地讲起了早晨,躺在温暖的小窝里,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谁也不想在黎明时分冻得哆哆嗦嗦,要使劲拍手才不会冻僵。
皮伦和巴布罗终于拿下了耶稣·玛利亚,就像两只悄无声息的硬毛猎犬合围住了自己的猎物。他们把房子以每月十五块钱的价格租给了耶稣·玛利亚。他爽快地接受了。大家相互握手庆贺。酒瓶子上裹着的草解开了。皮伦喝得很猛,因为他知道最艰巨的任务就在眼前。趁着耶稣·玛利亚拿着瓶子喝酒,皮伦随口轻轻说了一句:
“你现在就先付三块钱的房租吧。”
耶稣·玛利亚放下酒瓶,惊恐地瞪着他。“不行,”他火了,“我答应了阿拉贝拉·格罗斯要给她买那个小玩意儿。时间到了我会付房租的。”
皮伦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你躺在那片海滨沙滩上的时候,上帝把那个小划艇送给了你。你觉得仁慈的上帝把这东西给了你是为了让你给一个做罐头的荡妇买丝绸裤子吗?才不是呢!上帝那么做是为了让你不会因为睡在地上而冻死。难道你觉得上帝对阿拉贝拉的胸脯感兴趣?还有,我们只收两块钱的定金好了,”他继续说道,“你还有一块钱,可以买个那样的口袋,装下母牛的奶子足够了。”
耶稣·玛利亚还是不从。
“我告诉你吧,”皮伦继续说道,“要是我们不付丹尼两块钱,他就要把我们赶到街上去了,这就全怪你啦。要是我们睡在水沟里,你的灵魂会不得安宁的。”
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连续攻击,耶稣·玛利亚·柯克伦退让了。他把皱成团的两块钱递给皮伦。
于是紧张的气氛滚出了房间,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安宁,是温暖而深厚的友情。皮伦放松下来。巴布罗把毯子拿回到自己床上去,他们又交谈起来。
“得把这钱给丹尼。”
他们最初的酒瘾过去了,现在是用水果罐头瓶做酒杯小口啜着。
“丹尼急着要两块钱干什么?”耶稣·玛利亚问。
皮伦神秘起来了。两只手像一对蛾子似的舞动着,要不是手腕和胳膊约束着,就飞出房门去了。“我们的朋友丹尼迷上莫拉莱斯太太啦。噢,可别觉得丹尼是个傻瓜。莫拉莱斯太太在银行存着两百块钱呢。丹尼想买一大盒糖送给莫拉莱斯太太。”
“糖对人的身体不好,”巴布罗搭腔了,“吃糖让人牙疼。”
“这得由丹尼定,”耶稣·玛利亚说,“要是他想让莫拉莱斯太太牙疼,那是他的事。我们干吗要管莫拉莱斯太太的牙?”
皮伦脸上一片愁云,他严肃地说:“可要是我们的朋友丹尼送一大盒糖给莫拉莱斯太太,他自己也会吃一些。疼的是我们这位朋友的牙啊。”
巴布罗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丹尼信任的朋友们让他牙疼,那可是件糟糕的事。”
“那我们怎么办呢?”耶稣·玛利亚问。其实他和另外两位都很清楚怎么办。大家都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别人先开口,说出那个无法回避的提议。沉默在继续。皮伦和巴布罗觉得这个建议不该由他俩提出来,因为分析一下就知道,他们大可成为利益攸关方。耶稣·玛利亚沉默不语是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不过等他领悟到他们沉默是期望他把话挑明的时候,他立即挺身而出了。
“一加仑红酒也是送女士的好礼物。”他若有所思地提议说。
皮伦和巴布罗对他的机灵大为吃惊。“可以跟丹尼说,送酒对他的牙有好处。”
“不过丹尼也许会把我们的提醒当成耳旁风。要是把钱给丹尼那家伙,就不知道他会拿这个钱去干什么。没准还真就买糖了,那我们就白费时间瞎操心了。”
他们已经把耶稣·玛利亚视为高参,可以替他们破解危局。“要是把酒买好送给丹尼,也许就没事了。”
“就这么办!”皮伦叫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面对这样的赞誉,耶稣·玛利亚只是客气地一笑。他感觉出来了,这屋里迟早有人会提出这个做法的。
巴布罗把最后一点儿酒倒进罐头瓶里,殚精竭虑之后,他们累了,把酒一饮而尽。这主意出的,既顺理成章,又人情通达,大家都很自豪。
“我现在饿了。”巴布罗说。
皮伦起身走到门口,看看太阳。“过正午了,”他说,“我和巴布罗到托莱利酒馆去买酒,耶稣·玛利亚,你到蒙特雷城里弄点儿吃的。没准码头上的布鲁诺太太会给你一条鱼。没准能在什么地方弄点儿面包。”
“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吧。”耶稣·玛利亚说,因为他怀疑他这两位朋友的脑袋里又在琢磨一个同样合乎逻辑、同样不可避免的行动方案。
“不行,耶稣·玛利亚,”他们坚定地说,“现在两点了,差不多吧。再过一小时就是三点。到时候我们在这里和你会合,吃点儿东西。也许还能喝上一小杯酒呢。”
耶稣·玛利亚心不甘情不愿地往蒙特雷城去了,巴布罗和皮伦却是兴高采烈地下了山,朝托莱利酒馆走去。
[book_title]五 圣方济各挽狂澜,惩罚三人不留情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正像幸福的人懵懂不知岁月流逝。阳光泛出淡淡的金色。海湾里的水更加湛蓝,海岸吹来的风激起波光粼粼。一些孤独的钓鱼人认为鱼儿只有在高潮的时候才咬钩,随即离开了岸边的礁石,但很快他们的位置就被人占据了,因为这拨人相信鱼儿在落潮的时候才上钩。
下午三点,风向转了,海湾吹来微风,带来各种奇妙的海藻气味。在蒙特雷城的空地上修补渔网的人们放下手中的梭子,卷起烟卷。城里的街道上,超大马力的汽车载着富态的夫人们去德蒙特旅馆喝下午茶和冒气泡的杜松子酒,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困乏又精明的光,这种眼光在猪的眼睛里太常见了。阿尔瓦拉多街上,裁缝雨果·马查多在门上挂了个告示:“五分钟后即回”,然后回家了,他一天的活到此为止。林子里的松树轻柔而娇媚地摇曳着。上百个养了鸡的院子里,母鸡们不急不躁地咕咕叫着,抱怨自己苦命。
皮伦和巴布罗坐在托莱利酒馆院子里一株粉红色的卡斯蒂玫瑰花树下,安安静静地喝着酒,任由午后的时光慢慢流过,犹如头发慢慢生长。
“我们不把两加仑的酒送给丹尼也无妨,”皮伦说,“他喝起酒来一点儿都不知道节制。”
巴布罗同意这个看法。“丹尼看起来挺健康,”他说,“可每天听说有人死了,死的都是这类人啊。看看鲁道夫·凯林。看看安吉丽娜·瓦斯奎兹。”
皮伦的现实主义浮出水面了。“鲁道夫摔死在太平林镇北面的采石场里。”他的口气中含有一丝责备。“安吉丽娜吃了一罐子变质的鱼。不过,”他和善地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有很多人都是酗酒死的。”
整个蒙特雷都出于直觉慢慢开始为对抗夜晚做准备了。格蒂雷兹太太把小辣椒切碎放进吃玉米卷饼用的酱汁里。卖烈酒的鲁珀特·霍根在杜松子酒里掺了些水然后放起来,留到下半夜再卖,接着在上半夜要卖的威士忌酒里放了一点儿胡椒粉。在艾尔帕西欧舞厅,布利特·罗森戴尔打开一盒椒盐卷饼放在供免费吃喝的大盘子里,卷饼被摆得像粗大的棕色蕾丝花边一样。皇宫药品公司收起了遮阳篷。几个男人在邮局门前逍遥了一个下午,这时互相打着招呼朝火车站走去,赶着围观从旧金山驶来的德蒙特快车进站。饱餐后的海鸥从鱼罐头厂的海滩上振翅而起,朝海中的礁石飞去。一行行鹈鹕在水面上不停地用力拍打翅膀,赶向过夜的地方。围网渔船上的意大利人用巨大的滚轮把渔网叠起来。瘦小的艾尔玛·阿尔瓦雷兹小姐九十岁了,每天都把一束粉红色的天竺葵花放在圣卡洛斯教堂外墙上的圣母像脚下。太平林镇边上卫理公会教徒聚居的村子里,基督教妇女禁酒委员会正在举行茶话会,听一位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女士绘声绘色地描述蒙特雷城的风化堕落之罪。她认为应该组成一个委员会去视察这些地方,搞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么严重。他们讨论过这种状况很多次了,需要新的证据。
夕阳西下,橙色的霞光映在天际。托莱利酒馆院子里的玫瑰树下,巴布罗和皮伦喝完了第一加仑的酒。托莱利从屋里走出来,穿过院子,没看见自己的老主顾。两个人坐着没动,一直等到他走出他们的视野,朝蒙特雷城去了。巴布罗和皮伦随即进了屋,施展各种手段,从托莱利太太手里哄到了晚饭。他们拍她的屁股,叫她“小黄鸭”,无伤大雅地和她调笑,最后他们离开时,她的心和衣服都有点儿凌乱了。
夜幕降临蒙特雷城,华灯初上。各家窗子里都透出柔和的光。蒙特雷剧院开始用灯光打出“地狱之子——地狱之子”,一遍又一遍。几个脑袋发昏的家伙相信夜间鱼容易上钩,坚守在海边寒冷的礁石上。薄雾飘过街道,缠绕在各家烟囱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松木燃烧的清香。
巴布罗和皮伦回到玫瑰树下坐在地上,却不像以往那样心满意足。“这儿挺凉啊。”皮伦说着,喝了一口酒让自己暖和点儿。
“我们该到自己房子里去,那儿暖和。”巴布罗说。
“可是炉子里没有柴火。”
“这么着吧,”巴布罗说,“你拿着酒,我在街角和你碰头。”他们碰头的时候,约莫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皮伦耐心地等着,因为他知道有些事连朋友都帮不上忙。等着的时候,皮伦一直警觉地盯着街上托莱利走去的那个方向,因为托莱利是个强势的家伙,不管什么解释,哪怕你编得有多巧妙,说得有多好听,他都会认为是一派胡言。此外皮伦知道,托莱利对婚姻关系持有意大利人那种十分夸张却完全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观念。不过皮伦的警惕白费了。他没看见托莱利怒气冲冲地回家。不一会儿巴布罗和他会合了,皮伦看到他胳膊下夹着一大抱从托莱利家柴火堆里抽出来的松木柴,真是又佩服又满意。
巴布罗没有提起刚才的冒险经历,到家之后他才借丹尼的词儿说:“很有活力嘛,那个小黄鸭。”
黑暗中,皮伦点点头,用平静而睿智的语气说话了。“人们很难在一个市场找全所有的东西——红酒、食物、爱情、柴火。一定要记住托莱利,巴布罗,我的朋友。这个人值得结交。找个时候要送他点儿礼物。”
皮伦在铸铁炉中升起火来,火苗呼呼作响。两个朋友把椅子挪到火旁,端着水果罐头瓶装的酒靠近炉火把酒温热一点儿。这个晚上的灯光是圣洁的,因为巴布罗买了一支蜡烛,专为圣方济各[14]点燃。在完成这个神圣计划之前,不知啥事让他走了神。此刻那支小蜡烛在一只鲍鱼壳里发出美妙的光,把巴布罗和皮伦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影子轻轻摇曳。
“不知那个耶稣·玛利亚去哪儿了。”皮伦说。
“他早就答应要回来了,”巴布罗说,“我不知道这人可信不。”
“没准有什么小事耽搁了他,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有一把红胡子,心肠又软,几乎总是和女人纠扯不清。”
“他那脑筋像蝗虫,”巴布罗说,“他唱啊,跳啊,玩啊,没正经的时候。”
他们没有等太久。刚要开始喝第二杯酒的时候,耶稣·玛利亚就跌跌撞撞地进来了。他双手扶住两边的门框,站稳身体。他的衬衫撕破了,脸上都是血。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一只眼睛乌青,散发着不祥之兆。
巴布罗和皮伦扑过去。“我们的朋友!他受伤了。他摔到悬崖下去了。他让火车压了!”这些话里没有一丝讥讽的口气,但是耶稣·玛利亚听出了最恶毒的讽刺。他用一只眼睛怒视着他们,这只眼睛余威犹在。
“你们俩都是狗娘养的。”他骂道。
听见这么粗鲁的咒骂,两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我们的朋友脑子不清醒了。”
“他脑袋上的骨头摔坏了。”
“给他倒点儿酒,巴布罗。”
耶稣·玛利亚一脸阴沉地坐在火旁,摩挲着手里的水果罐头瓶,两个朋友则是耐心地等着他解释这场悲剧的来龙去脉。不过耶稣·玛利亚却似乎并不想让他的朋友知道他到底碰上了什么倒霉事。尽管皮伦清了好几次嗓子,尽管巴布罗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注视着他,耶稣·玛利亚只是郁闷地坐着,瞪着炉火,瞪着红酒,瞪着那支神圣的蜡烛,直到他没有礼貌的沉默终于把皮伦也逼得抛掉了礼貌。后来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开口了。
“又是那些当兵的?”他问。
“是,”耶稣·玛利亚大吼起来,“这次他们来得太快了。”
“肯定得有二十个当兵的才能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巴布罗这么说,是想让他的朋友别那么丧气。“大伙儿都知道你打架狠。”
耶稣·玛利亚的情绪真的看上去好了一点儿。
“他们有四个人,”他说,“阿拉贝拉·格罗斯也帮他们打我。她用一块石头砸了我的头。”
皮伦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正义的怒火。“不用我提醒你吧,”他严厉地说,“朋友们警告过你的,要提防这个罐头厂的荡妇。”他忘了自己是否警告过耶稣·玛利亚,只是觉得好像有这回事。
“这些白人的贱丫头太邪恶了,我的朋友,”巴布罗插话说,“可你不是给了她那个流行的小玩意儿吗?”
耶稣·玛利亚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皱成一团的粉红色人造棉胸衣。“还没来得及给呢,”他说,“我刚找到机会,再说我们还没有走进树林呢。”
皮伦抽抽鼻子,摇摇头,却也无可奈何地露出几分宽容。“你喝了威士忌。”
耶稣·玛利亚点点头。
“你哪儿来的威士忌?”
“从那些兵那儿弄来的,”耶稣·玛利亚说,“他们藏在一个涵洞里了。阿拉贝拉知道这事,告诉我了。不过那些当兵的看见我们拿着酒瓶子了。”
这件事的经过渐渐清晰起来。皮伦喜欢这样。故事要是一下子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好故事总是只讲一半,另一半得由听众凭自己的经验补充完整。他从耶稣·玛利亚腿上拿过那件粉红色胸衣,用手指头抚摸着,眼神陷入沉思。但是随即他的眼睛里就闪出了快乐的光。
“我知道了,”他喊起来,“把这个东西给丹尼,让他当礼物送给莫拉莱斯太太。”
除了耶稣·玛利亚,在场各位都为这个主意击掌叫好,耶稣·玛利亚绝望地发现自己成了少数派。巴布罗心细如发,理解失败的感觉,给他的水果罐头瓶里添满了酒。
就过了那么一小会儿,三个人就都满脸是笑了。皮伦讲了一件他老爹亲身经历的滑稽事。好情绪又回到三个伙伴身上。他们纵声欢唱。耶稣·玛利亚跳了一段曳步舞,表示他伤得不重。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不过还没见底,三个朋友就打起瞌睡来。皮伦和巴布罗踉跄着上床去睡了,耶稣·玛利亚在火炉旁的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
炉火熄灭了。屋里全是沉睡的鼾声。前厅里只有一个东西在动。那支神圣的蜡烛头上,尖尖的火苗极速地上下蹿动。
后来,这根小小的蜡烛让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对一些道德伦理问题进行了一番思索。简简单单的一小段蜡,中间穿着一根细绳:这么个东西,你可以说能用某些物理定律来解释,别的解释不通。它的行为,你会觉得是由某些热燃烧原理决定的。你点燃烛芯;蜡遇热融化,渗入烛芯;蜡烛燃烧几个小时,然后熄灭,整个过程就是这样。蜡烛呢,一会儿就给忘了,然后不用说啦,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你忘了这支蜡烛是神圣的吗?你忘了在巴布罗良心发现的那一刻,或者说在纯洁的宗教情怀上升占据了他头脑的那一刻,他不是要把这支蜡烛献给圣方济各的吗?正是这个意义让这根蜡做的小棍突破了物理学的裁决。
蜡烛尖尖的火苗指向天堂,像艺术家穷尽一生追求神圣。蜡烛越烧越短。外面起风了,风透过墙上的缝隙钻进来,把烛火吹得倒向一侧。墙上有一张丝绸面的日历,上面是美女大头像,四周围着一个心形的美国蔷薇花环。风把日历吹得飘起来了一点儿,碰上了蜡烛的火苗。火舌舔着丝绸,蹿向天花板。一片脱落的墙纸烧着了,火苗掉在了一捆报纸上。
苍天之上,圣人和殉道者们板着脸,无情地俯视着。蜡烛是神圣的,归圣方济各所有。今夜,圣方济各的祭台上会出现一支大蜡烛。
如果睡眠的深度是能测定的,那么可以说巴布罗睡得比他的两个朋友都要沉,火灾之所以形成,他的行为难辞其咎,这话一点儿都不冤枉他。可是既然没法测定,只能说他睡得非常非常安稳。
火苗爬上墙,顺着屋顶上的诸多破洞钻了出去,蹿进夜空。烈火呼呼咆哮,响彻整座房子。耶稣·玛利亚很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开始脱下外衣。这时一块燃烧的木片掉到他脸上。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看着四周熊熊的烈焰惊呆了。
“皮伦!”他尖叫着,“巴布罗!”他跑进房间,把两个朋友从床上拉起来,推出屋外。皮伦手里还抓着那个粉红的胸衣呢。
他们站在燃烧的房子外面,望着洞开的正门,那儿已经让火封住了。能看到桌上立着那个酒瓶,里面剩的酒足有两英寸高。
皮伦感觉出耶稣·玛利亚身上那种野性纯朴的大无畏精神在涌动。“别去,”他大喊着,“那酒必须烧光,算是对我们的惩罚吧,谁让我们没把它带出来呢。”
他们听见了警笛声,还有蒙特雷城消防队开出来的消防车挂二挡爬山的轰鸣声。巨大的红色消防车越来越近,车上的探照灯在松林间晃动着。
皮伦急忙转身对耶稣·玛利亚说:“快跑,去告诉丹尼他的房子着火了。跑快点儿,耶稣·玛利亚。”
“你干吗不去?”
“是这么回事,”皮伦说,“丹尼不知道你也租了他的房子。对我和巴布罗他会有点儿生气的。”
耶稣·玛利亚听懂了其中的逻辑,朝丹尼的房子飞奔而去。那房子里一片漆黑。“丹尼,”耶稣·玛利亚喊着,“丹尼,你的房子着火啦!”没人应声。“丹尼!”他又叫起来。
隔壁莫拉莱斯太太家的一扇窗户朝上推开了。丹尼听起来很恼火:“你他妈的要干吗?”
“你另外那座房子失火啦,就是巴布罗和皮伦住的那座。”
有那么一会儿丹尼没说话。然后他问:“消防队来了吗?”
“来了。”耶稣·玛利亚大声说。
此时火光已经照亮了整个天空,能听见木头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好啦,”丹尼说,“消防队都没办法,皮伦还指望我做什么呢?”
耶稣·玛利亚听见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转过身,朝火场跑去。他知道,刚才叫丹尼真不是时候,可谁知道这个呢?要是丹尼没听到火灾的消息,他会生气的。耶稣·玛利亚挺高兴,反正他已经通知丹尼了。现在要怪就怪莫拉莱斯太太吧。
房子很小,穿堂风很多,墙都干透了。也许自从老唐人街那场火灾以后,再也没有哪次火起来得这么快,烧得又这么彻底了。消防队的人看了看熊熊燃烧的墙,就开始往灌木丛、树林和周边的房子上浇水。不到一个小时,房子就整个儿没了。到这个时候几支水龙才开始在灰烬堆上跳来跳去,把木炭上的余火和火星扑灭。
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并肩站着,目睹了全过程。蒙特雷城的居民来了一半,煎饼坪的居民除了丹尼和莫拉莱斯太太以外是倾巢而出,他们站在四周,高高兴兴地围观这场大火。终于,一切结束,只有一片水蒸气从黑色的灰堆里冒出来,皮伦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你去哪儿?”巴布罗喊道。
“我走了,”皮伦说,“到林子里接着睡。我说你们也来吧。这阵子最好别让丹尼看见我们。”他们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跟着他走进松林。“这对我们是个教训哪,”皮伦说,“这回知道了,绝对不要把酒留在屋子里过夜。”
“那下一次就是,”巴布罗绝望地说,“你把它拿到屋外去,有人给偷走啦。”
[book_title]六 三人忏悔得心平,丹尼众友誓相守
太阳升到了松树上面,大地暖洋洋的,挂在天竺葵叶片上的夜露晒干了。丹尼走出来,坐在自己的门廊上晒太阳,脑子里也暖洋洋地回味着一些事情。他把脚从鞋子里抽出来放在晒得温热的地板上,扭动着脚指头。一大早他过去看了看那块正方形的黑色废墟和扭曲的水管,那曾经是他的另一座房子。以人之常情,他不由得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产生了一点儿怒气,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挺难过,尘世财产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不过这也让精神财富显得更加珍贵。他又想了想,自己这个有房可以出租的地位算是毁了。各种必要而又正当的情绪得到满足和释放之后,他终于品味到自己真正的情绪,那是一种解脱的感觉:至少他的一个负担卸掉了。
“要是房子还在,我就会贪图房租,”他心里说,“因为欠我钱,朋友们对我很冷淡。现在我们又自由快乐了。”
不过丹尼知道,他得稍微惩罚一下自己的朋友,不然他们会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因此,他坐在门廊上挥着一只手赶苍蝇,传递着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警告的信息,脑子里反复琢磨着他一定要对这几个朋友说的那些话,说过之后,他才能让这些人重新进入自己的情感世界。他必须表明,自己不是好骗的,但是他非常希望赶快翻篇,重新成为那个人人都喜欢的丹尼,那个人们有点儿酒肉就想着要找他分享的丹尼。自从有了两座房子以后,人们就把他看成了有钱人,让他失去了很多蹭吃蹭喝的机会。
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在林子里的松针上睡了很久。昨晚太兴奋,他们累坏了。不过最后正午灼热的阳光照在了他们脸上,蚂蚁也在他们脸上爬,两只蓝色的松鸡站在他们身边的地上,用各种难听的声音大声咒骂他们。
其实真正让这三位睡不下去的是一群来野餐的人,这群人就在他们睡觉的灌木丛另一侧安顿下来,打开了一个大大的午餐篮子,里面的香味飘到了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的鼻子里。他们醒了,坐起来,然后一下子意识到面临着多么糟糕的局面。
“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皮伦悲哀地问,可谁都说不清。
“也许呢,”耶稣·玛利亚说,“我们最好换个地方待一阵子——去沃森维尔,要不就去萨利纳斯;这俩城市都不赖啊。”
皮伦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胸衣,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粉红色丝绸。他举起胸衣对着太阳,透过丝绸观看着。
“那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他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最好去找丹尼承认错误,就像小孩向父亲认错一样。这样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会不好意思了。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这个送给莫拉莱斯太太的礼物吗?”
朋友们点头赞同。皮伦目光游离,穿过密密的树丛,落到那些野餐的人身上,尤其是那个硕大的午餐篮子,芥末鸡蛋浓烈的香味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皮伦像兔子那样抽了几下鼻子。他默默地思忖一番,笑了。“我去散散步,伙计们。过会儿在采石场碰头。可能的话,就别拿走那只篮子。”
两个人面色忧愁地看着皮伦站起身来走开,穿过树林,朝着和野餐的人还有那个篮子成直角的方向而去。几分钟之后,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一点儿都不惊讶地听到了狗叫声,鸡啼声,有人尖声大笑,一只野猫嗥叫着,然后有人尖叫一声,大喊救命;野餐的人可是吃惊不小,又大为好奇。那两男两女丢下篮子,朝发出那片喧闹声的地方跑去。
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听从了皮伦的话。他们没有拿走篮子,不过他们的帽子和衬衫上后来总是带着芥末鸡蛋留下的印迹。
下午三点左右,三个忏悔者慢吞吞地朝丹尼的房子走去。他们怀里抱着请求和解的礼物:橘子、苹果、香蕉,瓶装橄榄和腌菜,火腿三明治,鸡蛋三明治,苏打汽水,一纸盒土豆沙拉和一份《星期六晚邮报》。
见他们来了,丹尼站起来努力回想着他必须说的那些话。他们排成一行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狗杂种的杂种”,丹尼骂他们,“抢体面人房子的贼”,还骂他们是“乌贼下的蛋”。他骂这几位的娘是母牛,骂他们的爹是老山羊。
皮伦打开手里的纸袋,露出火腿三明治。可丹尼说他再也不相信什么朋友了,他的信念在风刀霜剑中受到了伤害,他的友好之情遭到了践踏。然后他就有点儿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因为皮伦从怀里掏出了两个芥末鸡蛋。可是丹尼又开始数落祖辈了,批评那一辈女人的德行和男人的能力。
皮伦从口袋里掏出粉红色胸衣,那东西无精打采地挂在他的手指头上。
这下子丹尼彻底忘记了要说的话。他在门廊上坐下,他的朋友们也落了座,几个包都打开了。他们一直吃到撑得难受了才罢休。几个人舒舒服服地靠在门廊上,除了消食以外什么也不关心,这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这时丹尼才随口一问,仿佛事情已经相当久远:“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们不知道,”皮伦解释道,“我们睡着了,然后就起火了。也许我们有仇家吧。”
“也许,”巴布罗虔诚地说,“也许上帝插手了。”
“谁能说清楚仁慈的上帝怎么会如此行事呢?”耶稣·玛利亚跟着说。
皮伦把胸衣递过来,解释说这是给莫拉莱斯太太的礼物,丹尼沉默了。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胸衣。他感觉出他的这几位朋友想讨好莫拉莱斯太太。“那个女的不值得送礼物。”他终于开口了。“用我们送的丝袜把女人和我们自己捆在一起,这种事太常见了。”他没法向自己的朋友解释说,他和莫拉莱斯太太的关系已经冷了下来,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座房子了;出于对莫拉莱斯太太的尊重,他也没法明说对这种冷淡他其实很高兴。“我把这个小东西收起来吧,”他说,“也许哪天谁用得上。”
傍晚时分,天黑下来,大家走进屋内,用松果在密封炉里升了火。丹尼为了表示自己对他们的谅解,拿出了一夸脱[15]的格拉巴酒,和朋友们分享烈酒点燃的激情。
他们轻松地进入了新生活。“莫拉莱斯太太的鸡都死了,真是太可惜了。”皮伦说。
不过即便是这种事也挡不住幸福。“她打算星期一再去买上二十来只。”丹尼说。
皮伦满意地笑了。“索图太太的那些母鸡不顶事,”他说,“我告诉她要喂贝壳粉,可她不听。”
他们喝着那一夸脱格拉巴酒,这点儿酒刚好够他们把美好的伙伴情谊推进一步。
“有朋友就是好,”丹尼说,“要是没有朋友一块儿坐坐,一块儿喝格拉巴酒,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该多么孤单啊。”
“一块儿吃三明治也行啊。”皮伦马上接了一句。
巴布罗还在懊恼,因为他怀疑是天堂里发生的什么状况导致房子给烧掉了。“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少有,丹尼。没多少人能像你这样让人宽慰。”
丹尼趁着自己还没有在朋友们掀起的巨浪中完全淹没,发出了警告。“你们谁都不许用我的床,”他命令道,“这件东西我一定要自己留着。”
没人明说,可四个人都知道,他们要一起住在丹尼的房子里了。
皮伦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房租的麻烦一去不复返了;欠账的负担一去不复返了。他不再是个租客,而是一个客人。他在心里庆幸那座房子烧掉了。
“我们在这里都会很幸福的,丹尼,”他说,“晚上在火炉边坐坐,朋友们来玩玩。时不时地也许还可以为友谊喝上一杯。”
这时,耶稣·玛利亚因为感激涕零而头脑发昏,说了句大话。这是格拉巴酒起的作用,还有那天晚上的火灾,加上所有的芥末鸡蛋。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巨大的恩惠,他想分惠与人。“我们保证丹尼的房子里永远不缺吃的,这是我们的任务和责任,”他宣布,“我们的朋友永远不会饿肚子。”
皮伦和巴布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可是话已出口;一个既美好又慷慨的承诺。若要反悔,必遭惩罚。话音一落,就连耶稣·玛利亚都意识到了自己这番承诺的巨大分量。三个人只能巴望丹尼会忘记这句话。
“因为,”皮伦暗自思量,“要真履行这个诺言,那可比付房租还要糟糕。这是奴役啊。”
“我们发誓一定做到,丹尼!”他说。
几个人围坐在炉边,热泪盈眶,他们彼此间的深情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巴布罗用手背擦擦湿润的眼睛,重复了皮伦的话。“我们住在这里会非常幸福。”他说。
[book_title]七 丹尼众友欲行善,拯救海盗脱苦难
有很多很多人每天都能看见海盗,有的人嘲笑他,有的人可怜他;可是没有人了解他,也没人去搭理他。他身材很高,膀大腰圆,一脸浓密乌黑的胡须。他穿牛仔裤和蓝衬衫,不戴帽子。在城里的时候他穿着鞋子。不管和哪个成年人碰面,海盗的眼睛里都会流露出一种畏缩的神色,这种偷偷摸摸的眼神很像有些动物,只要有胆子转过身去马上就会逃跑。就因为他的这种神情,蒙特雷的帕沙诺人都知道,他的头脑没有跟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长大。他们叫他海盗是因为他的大胡子。每天人们都看见他推着一车油松木柴在街上卖,直到卖完为止。结伴跟在他身后的是他那五条狗狗。
恩里克看上去像猎犬,可尾巴是毛茸茸的。帕加里托是褐色的卷毛狗,只有这两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鲁道夫“是美洲犬”,路过的人都这么说。弗拉弗是哈巴狗,亚历克·汤普逊先生好像是一种艾尔谷犬。五条狗一起跟着海盗走来走去,对他极为尊敬,对他的幸福也极为关切。他推车累了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狗狗们都想坐在他腿上,让他挠自己的耳朵。
有人清晨在艾尔瓦拉多街上看见过海盗;有人看见过他劈木头;有人知道他卖引火用的木柴;可是没人知道海盗的底细,除了皮伦。皮伦认识所有的人,知道每个人所有的事。
海盗栖身于煎饼坪一座废屋院子里的一个废鸡棚里。也许他觉得住在房子里太冒昧了。狗狗们躺在他身边或者身上,海盗喜欢这样,因为在最冷的那些夜晚,这些狗狗让他感觉很暖和。脚冷的话,只要把脚靠在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温暖的肚皮上就行了。鸡棚很矮,海盗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进去。
每天凌晨,离天亮还早的时候,海盗就爬出鸡棚,狗狗们跟在他身后,抖掉身上的土,在清冷的空气中打着喷嚏。然后他们走下山坡,进入蒙特雷城,沿着一条巷子慢慢走去。有四五家餐馆的后门开在这条巷子里。每到一家,海盗就走进去,进入餐馆的后厨,那里十分暖和,散发着美食的香味。那些嘟嘟哝哝的厨子们把一包包的剩饭剩菜递到他的手里。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每个后门都走了一遭以后,海盗手里的剩饭剩菜已经有一大抱了,然后他走回山上,来到门罗街,进入一片空地,狗狗们兴奋地围着他打转。这时他就打开那些包包喂狗。他自己呢,拿的是面包,或者从每个包里拿块肉,但是他挑的都不是最好的东西。狗狗们在他身边坐下来,紧张地舔着嘴巴,前腿交替着抬起放下,等着好吃的。它们从来不抢,这一点令人惊讶。海盗的狗狗们相互之间也从来不打斗,但是却不放过在蒙特雷街道上游荡的任何四条腿的家伙。看着这五条狗齐心协力像赶兔子似的追逐猎狐犬和波美拉尼亚狗是件很开心的事。
早餐结束,天也亮了。海盗坐在地上,看着清晨的天空渐渐变成蓝色。他看见山下的海湾里纵帆船满载着木料扬帆出海。他听见中国角的钟响浮标传来悦耳的钟声。狗狗们围坐在他身边啃着骨头。海盗似乎是在听而不是在看白昼的来临,因为他的眼睛虽然没有四处看,他的脸上却有着一种专注的神情。他的两只大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狗儿们,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狗身上粗糙的毛。约摸半个小时之后,海盗走到空地的角落,掀掉覆盖着小车的麻袋布,从地里刨出他的斧子,那是他每天晚上都埋在那儿的。然后他推着小车爬上山,走进林子里,找到了一棵满是松脂的枯树才停下来。到中午时分,他已经装了满满一车引火用的木柴。然后还是在狗狗们的簇拥下,他沿街一路走去,直到把柴卖完,挣到两毛五分钱。
所有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他怎么处理他那两毛五,谁也说不清。他从来不花钱。晚上,那些狗狗保护着他,他钻进树林里,把当天挣的两毛五和好几百个两毛五藏在一块儿。不管那是哪儿吧,他可是藏了一大笔钱呢。
皮伦是个感觉敏锐的人,同伙们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意间发现相识的人脑海中深藏的秘密让他倍加快乐。通过逻辑推理,他发现了海盗积聚钱财这件事。皮伦的推理是这样的:“那个海盗每天挣两毛五。如果是两个一毛的硬币和一个五分的硬币,他就拿到店里换成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他根本就不花钱。所以,他一定是把钱藏起来了。”
皮伦想算算这笔钱到底有多少。很多年来,海盗一直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他每周六天砍柴,礼拜天去教堂。他的衣服是从别人家后门口捡的,吃的东西是从餐馆的后门要的。皮伦一时算不清那些大数字,于是放弃了。“海盗起码有一百块钱。”他心里说。
皮伦琢磨这些事情已经很长时间了。不过也就是在脑袋一热傻乎乎地承诺要保证丹尼不饿肚子之后,皮伦对海盗那笔钱的惦记才有了关乎切身利益的意义。
在开始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之前,皮伦思索了很久,做了充分的伦理铺垫。他很为海盗难过。“可怜的小残废,”他心里说,“上帝没有把他该得的大脑全都给他。这个可怜的小海盗完全不能照顾自己。你看,他住的是肮脏的旧鸡窝。他吃的是残羹剩饭,那些东西只配喂他的狗。他的衣服单薄褴褛。而且正因为他脑子不灵,他才把钱藏起来。”
好了,怜悯这个基础铺设完毕,皮伦开始考虑解决方案。“这是一桩值得称赞的事嘛,”他心里说,“替他做他自己做不了的事,给他买暖和的衣服,让他吃适合人吃的东西。可是,”他提醒自己,“我没钱做这些事啊,虽然我心里是一直为此不安的。怎样才能做成这些善事呢?”
现在他有了点儿思路。就像用了很长时间逼近一只麻雀的猫,皮伦准备扑过去了。“我知道了!”他暗自叫道,“是这么回事:海盗有钱,但是没有花钱的脑子。我有啊!我把我的脑子借给他用。我免费出谋划策。这就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小残废行善嘛。”
这是皮伦策划得最为巧妙的安排之一。他心中涌起一股欲望,像艺术家急于向观众展示自己的作品。“我去跟巴布罗说说。”他心想。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敢这么做。巴布罗真的可信吗?难道他不想从这些钱里弄点儿出来自己用吗?皮伦决定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还是不冒这个风险为好。
每一只邪恶的黑色动物,肚皮都洁白如雪,发现这一点总是令人震惊。天使们身上遮住的部分丑陋如麻风病,发现这一点总是令人悲哀。荣耀与安宁归于皮伦,因为他已经寻得途径,知道如何向世人揭示并且展现每一件恶中隐含的善。面对善中的恶,他也不瞎,而那么多圣人都视而不见。令人唏嘘的是,必须承认,皮伦既不愚蠢,也不自以为是,而且还从不贪图成为圣人这样的回报。对皮伦而言,做好事,让人类的兄弟情谊大放光彩,便是酬劳,此生足矣!
当天晚上,皮伦造访了海盗和狗狗们栖身的鸡棚。丹尼、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坐在炉火边看着他离开,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们暗自揣测,皮伦若不是爱火中烧,就是知道在哪儿能弄到一点儿酒。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与他们无关,除非他主动说起。
天黑下来有一阵子了,不过皮伦的口袋里揣着蜡烛,自己说话的时候如果能看到海盗脸上的表情,那会是很不错的一件事。皮伦手里还有个纸袋,里面装着一块挺大的糖粉曲奇圆饼,那是在烘焙店打工的苏茜·弗朗西斯科给的,他替她出谋划策赢得了查理·古兹曼的爱,这饼是苏茜给皮伦的酬谢。查理是邮局的电报投递员,骑着摩托车;苏茜有一顶男式帽子,要是查理邀她坐摩托车,她就把这顶帽子反过来戴上。皮伦觉得海盗也许会喜欢糖粉曲奇饼。
夜色渐深,天已经黑透了。皮伦沿着狭窄的小街看一步走一步,两旁是空地和野草丛生的废园子。
盖尔维兹家凶恶的牛头犬狂吠着冲出院子,皮伦说着好听的话安抚它。“听话的狗儿,”他温柔地说,“好漂亮的狗啊。”显而易见都是假话。不过这只牛头犬还是给打动了,因为它退回盖尔维兹家的院子里去了。
皮伦终于走到了海盗住的那个废弃的宅院。现在他知道必须小心,因为众所周知,海盗的狗狗们如果怀疑有人对自己的主人不怀好意,就会发了疯似的保护主人。皮伦一踏进院子,就听见鸡棚里传出那些狗低沉的咆哮声向来人示威。
“海盗,”他招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皮伦啊,来跟你聊天的。”
一片沉默。狗也不叫了。
“海盗,没事,我是皮伦。”
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答话了:“走开。我睡觉呢。狗也要睡了。天黑了,皮伦。睡觉去吧。”
“我口袋里有蜡烛,”皮伦大声说,“你屋子里黑,点上根蜡烛,会亮得像白天一样。我还给你带了一大块糖粉曲奇饼呢。”
鸡棚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就来吧,”海盗说,“我告诉狗没事。”
皮伦穿过杂草走近鸡棚,能听见海盗柔声细语地跟狗狗们说话,告诉它们不过是皮伦来了,他不会害人的。皮伦在黑黢黢的门口弯下腰,擦了根火柴点亮蜡烛。
海盗坐在脏乎乎的地上,他的狗都围在他身边。恩里克咆哮着,海盗不得不再次安抚一番。“这只狗不像别的狗那么聪明。”海盗说着,面露愉悦。他眼中洋溢着欢乐,像个开心的孩子。他笑起来的时候,硕大的白牙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皮伦把纸袋递过去。“这饼是给你的,很好吃。”他说。
海盗接过纸袋往里面看了看,然后高兴地笑着把饼掏出来。狗狗们都咧开嘴看着他,不停地动着前腿,舔着嘴巴。海盗把饼掰成了七块。第一块他给了皮伦,因为他是客人。“好,恩里克。”他说,“好,弗拉弗。好,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每条狗接过自己那一块都一口吞了下去,然后还要。最后那块是海盗自己的,他吃了以后举着双手让狗狗们看。“没有了,看。”他说。狗狗们立即在他身边趴下来。
皮伦坐在地上,把蜡烛立在面前。海盗不自然地看着他,眼中全是疑问。皮伦坐着不吭气,有意让各种疑问在海盗的头脑中掠过。终于,他开口了:“你的朋友们很担心你啊。”
海盗的眼睛这回充满了惊讶。“我?我的朋友?什么朋友?”
皮伦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你有很多记着你的朋友啊。他们没来看你是因为你太傲气啦。他们觉得,要是你让他们看见自己住在这么个鸡棚子里,穿得破破烂烂,和狗一起吃剩饭,会伤了你的自尊心。可你的这些朋友担心哪,你这样过日子会生病的。”
海盗听他说着,吃惊得喘不上气来,他的大脑使劲地想弄明白他听到的这些新鲜事。他没想到要质疑这话的真假,因为这是皮伦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我有这些朋友吗?”他惊讶地问,“我还不知道这事呢。我还让这些朋友担心了。我不知道,皮伦。要是知道的话,我不会让朋友们担心的。”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让声音哽咽。“你瞧,皮伦,狗狗们喜欢这里。我喜欢是因为它们喜欢。没想到让朋友们为我担心了。”泪水涌上了海盗的双眼。
“可是,”皮伦说,“你这种生活状态让你的朋友们全都放心不下啊。”
海盗垂下头盯着地面,努力想理清思路,可是像平时一样,他越想解决一个难题,他的头脑就越不清楚,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只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看看自己的狗寻求保护,可是狗狗们全都又睡着了,因为这事与它们无关。于是他诚心诚意地直视着皮伦的眼睛。“你得告诉我怎么办,皮伦。这些事我不懂。”
这也太不费劲了吧。皮伦有点儿遗憾,这事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就办成了。他犹豫起来,几乎要放弃了,不过随即意识到,如果放弃,他会生自己的气。“你的朋友们都很穷,”他说,“他们想帮你,可是没有钱。如果你藏着钱,还是把钱拿出来吧。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吃点儿不是剩饭的东西。把钱从你藏的地方拿出来吧,海盗。”
皮伦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海盗的脸。他看见海盗先是满腹狐疑地垂下眼睛,然后就是一脸的愠怒。皮伦顿时认定了两件事:第一,海盗真的藏了钱;第二,要拿到这些钱并非易事。他对第二点颇为高兴。海盗成了个得用点儿手段才能解决的问题,这正投了皮伦所好。
这时海盗又把目光对准了他,眼神中有了几分狡诈,遮掩其上的是装出来的真诚。“我根本就没钱可藏。”他说。
“但是我的朋友,我看见你每天卖木柴挣两毛五,可从来没见过你花钱呀。”
这次海盗的头脑聪明起来了。“我把钱给了一个可怜的穷老太婆了,”他说,“我根本没钱,哪儿都没有。”他的语气表明他对这个话题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这就是鬼把戏。”皮伦心里说。所以他身上那些久经磨练的才干必须派上用场。他站起身来,拿起蜡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朋友们为你担心,”他不客气地说,“你不想改变,我可就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海盗的眼睛又温柔起来。“告诉他们我很健康,”他请求道,“让我的朋友们来看我吧。我不会很傲慢的。我随时欢迎他们来。皮伦,请你转告他们好吗?”
“我会告诉他们的,”皮伦冷冷地说,“不过,你的朋友看见你根本没有想办法改善生活好让他们放心,肯定不会开心的。”皮伦说完吹灭蜡烛,走进黑暗中。他明白,海盗绝对不会告诉他钱财藏在哪儿。只能偷偷找到地方,把钱强行取出来,然后买些好东西给海盗。这是唯一的办法。
于是,皮伦决定监视海盗。海盗到森林里去砍柴,皮伦就跟着他。晚上他躲在鸡棚外面等着。他和海盗推心置腹地长谈却毫无结果。那笔钱财还是遥不可及。藏钱的地方要么在鸡棚里,要么在密林深处,只有晚上才去。
漫长而徒劳的监视耗尽了皮伦的耐心。他知道非得找人帮一把不可了,也好给自己出出主意。除了丹尼、巴布罗、耶稣·玛利亚这些伙伴,还有谁更合适呢?还有谁能既守得住秘密又诡计多端呢?还有谁能这么容易为好意所打动呢?
皮伦把秘密告诉了他们。不过他先给他们做好了伦理铺垫,就像他自己一样:海盗的贫穷,他的无助,最后——解决方案。他提出解决方案之后,他的朋友们当即善心爆棚。他们鼓掌予以赞许。仁慈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巴布罗认为那笔藏起来的钱很可能超过一百块。
欣喜之后是跃跃欲试的工作热情,他们开始制定计划。
“一定要监视他。”巴布罗说。
“可我已经监视他了呀,”皮伦分辩道,“他肯定是夜里悄悄溜出去的,而且还不能跟得太紧,他的狗护着他,可拼命了。这事不好办。”
“你把所有的道理都讲了?”丹尼问。
“讲了。一个不漏。”
最后还是耶稣·玛利亚这个宅心仁厚的好人想出了办法。“他住在那个鸡棚里事情就很难办,”他说,“可要是他住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呢?我们的善意会让他开口的,至少他夜间出去的时候也容易知道呀。”
朋友们认真地考虑了一番他的提议。“有时候他从餐馆拿到的东西差不多是新鲜的,”巴布罗若有所思地说,“我见过他拿的一块牛排只缺了一点点。”
“很可能有两百块钱呢。”皮伦说。
丹尼提出一个反对意见:“可那些狗——他会把狗带来的。”
“那些狗很乖,”皮伦说,“都很听他的话。可以在角落里画条线说:‘你的狗不许出这条线啊。’他就会告诉它们,那些狗就会待在那儿不动。”
“有天早晨我看见海盗,他拿着差不多半个蛋糕,只沾了一点儿咖啡。”巴布罗说。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成员拜访了海盗。
他们全进去之后,那个鸡棚立刻拥挤不堪。海盗粗声粗气地掩饰自己的快乐。
“天气不好。”他打着招呼。然后是:“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在鲁道夫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鸽子蛋那么大的扁虱。”他把自己的住处大大贬低一番,说着主人该说的话。“地方太小了,”他说,“招待朋友真不合适。不过很暖和,也舒服,特别是对狗狗来说很不错。”
这时皮伦开口了。他对海盗说,朋友们为他担心死了,不过,要是他和大家一起住的话,他们就能安心睡觉,不再为他发愁了。
这话让海盗极为震惊。他看看自己的双手。他朝自己的狗看了一眼,寻求安慰,可是几条狗都没有看他。终于,他用手背擦擦眼睛,抹去眼里的幸福,然后在自己的黑色大胡子上擦擦手。
“那狗怎么办?”他轻声问道,“狗你们也要吗?你们把这些狗也当朋友吗?”
皮伦点点头。“对,狗也去。有个角落是专门留给狗的。”
海盗的自尊心很强。他担心自己会举止失态。“你们先走吧,”他恳求道,“先回去吧。我明天去。”
朋友们明白他的心情。他们爬出鸡棚,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他跟我们在一起会开心的,这个家伙。”耶稣·玛利亚说。
“可怜的小家伙真是孤单,”丹尼接口说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早就叫他来了,没有那笔钱也没啥。”
人人心头都燃起快乐之火。
他们很快就确立了新的关系。丹尼用蓝色粉笔在起居室的一角画出一个扇形区域,狗在屋子里的时候必须待在那个角落里。海盗也睡在那个角落里,跟他的狗待在一起。
这座房子里住着五个男人和五条狗,现在有点儿拥挤了,不过从一开始丹尼和他的朋友们就意识到,他们邀请海盗来同住是受天使的启迪,那位天使疲惫不堪,忧心忡忡,守护着他们的命运,不让他们为邪恶所害。
每天清晨,朋友们还在酣睡,海盗就从那个角落里起身,带着他的狗,走了一圈餐馆和码头回来了。他是那种人人都觉得应该以友善相待的人。他拿回来的包包越来越大。帕沙诺人接受了他的馈赠,并且予以利用:新鲜的鱼,剩下半块的饼,整个儿的陈面包,用点儿苏打水就能去掉绿色霉点的肉。他们开始了真正的生活。
他们接受了他的礼物,这让海盗深受感动,远胜于他们替他做过的任何事。看着他们吃他带回来的东西,他的眼中闪动着崇拜之光。
晚上他们围坐在炉火边,仿佛饱餐之后的神,用懒洋洋的声音谈论着煎饼坪上发生的事情,海盗的眼睛忙不迭地从这个人的嘴转到那个人的嘴,自己的嘴唇也轻轻地蠕动着,轻声重复着朋友们的话。狗狗们满怀忌妒地挤在他身边。
深夜,屋子里一片漆黑,狗狗们紧紧地依偎着他,彼此取暖。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朋友啊。这些人爱他,为他担心,不愿意让他独自过活。海盗不得不经常对自己说这些话,因为这事儿太让人惊讶,太难以置信了。他的手推车现在立在丹尼的院子里,他每天砍柴卖柴。可是海盗很怕自己会错过朋友们晚上说的话,怕自己不在所以不能汲取同伴情谊的暖流,所以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看自己藏的钱,再把刚挣来的钱放进去。
他的朋友们对他很好。他们以礼相待,很是亲切,但是似乎总有一只眼睛睁着,在盯着他。他推着小车进林子的时候,总有个朋友不离左右,他砍柴,那位朋友就坐在一根原木上。晚上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走进峡谷,这个时候,要么丹尼要么巴布罗,要么就是皮伦或者耶稣·玛利亚,总有一个人陪着他。深夜里,他必须非常小心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才能身后不带个影子溜出房门。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只是监视着海盗。然而这种毫无成效的监视最终让他们厌倦了。直接行动根本不可能,这个他们知道。于是一天晚上,他们谈起了把钱藏起来到底好不好这个话题。
皮伦挑了个头:“我有个叔叔,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他把金子藏在树林里。有一次他去看金子,金子没了。是有人发现了金子给偷走了。那会儿他已经年迈,结果所有的钱全没了,他就上吊死了。”皮伦有几分得意地注意到,海盗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丹尼也注意到了,他接着说:“老头子,就是我祖父,这座房子原来的主人,也把钱埋起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据说他相当富,所以肯定有三四百块。老头子挖了个深坑,把钱放进去,然后盖上土,在地面上撒满松针,他觉得谁都看不出来什么痕迹了才罢手。可是等他后来再去看,坑给挖开了,钱没了。”
海盗的嘴唇重复着这些话,一种恐惧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他的手指在亚历克·汤普逊先生的颈毛里抠着。朋友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他们开始聊柯妮莉亚·瑞兹的风流韵事。
夜里,海盗悄悄溜出屋子,狗狗们也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皮伦悄无声息地尾随着。海盗快步走进森林,毫不犹豫地跳过原木和灌木丛。皮伦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但是他们至少走出两英里以后,皮伦已经气喘吁吁,衣服也让藤蔓给扯破了。他停下休息了片刻,然后察觉到他前面的声音已经全都消失了。他等着,倾听着,悄悄地四下察看,但是海盗无影无踪。
两个小时后,皮伦回来了,步履迟缓,疲惫不堪。海盗已经在屋子里,和他的狗一起睡得正香。皮伦进屋的时候狗狗们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刻,皮伦觉得那几条狗是在嘲笑他。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峡谷里开了个会。
“根本没法跟踪他,”皮伦汇报说,“他就那么消失了。他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林子里的每棵树他都熟悉。得想别的办法。”
“也许一个人不够,”巴布罗提议道,“要是我们全跟在后面,总有一个人不会跟丢吧。”
“今晚我们再谈,”耶稣·玛利亚说,“只怕更糟糕。我认识的一位女士要给我一点儿酒。”他谨慎地接着说:“也许海盗喝点儿酒要消失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无话。
耶稣·玛利亚的那位女士给了他整整一加仑的红酒。当晚,一罐头瓶的酒递到海盗手里,他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啜着酒听他们聊天,心情大悦,还有什么能与此相比呢?海盗的生活中极少有这般快乐。他非常希望自己可以紧紧拥抱这些可亲的人,告诉他们自己有多爱他们。不过这种事情他不会做,因为他们会以为他喝醉了。他恨不得做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向他们展示他的爱。
“我们昨晚说起了把钱埋起来这种事,”皮伦说,“今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表兄,一个聪明人。要说这个世上有人能把钱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那就非他莫属了。所以他就把他的钱藏了起来。没准你们还见过他呢,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在码头上到处爬,讨鱼头去做汤。那就是我表兄。结果还是有人把他藏起来的钱偷走了。”
海盗的脸上又出现了焦虑的神色。
故事越说越玄乎,每个故事说的都是各种厄运纠缠着那些藏钱的人。
“最好是把钱放在手边,时不时地花掉一些,分点儿给自己的朋友。”丹尼最后说。
他们一直密切观察着海盗,最恐怖的那个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发现海盗脸上已经没有了焦虑,而是露出了轻松的微笑。现在他啜了一口酒,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朋友们绝望了。他们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他们伤心极了。他们所有的好意和善行竟然换来这样的结果。海盗居然设法逃开了他们处心积虑想奉送给他的美意。他们喝完酒,悻悻地上床睡觉了。
夜里发生的事几乎没有皮伦不知道的。他的身体在休息,耳朵却竖着。他听见海盗和狗狗们鬼鬼祟祟地出了门。他跳起来叫醒了朋友们,旋即,四个人就尾随着海盗奔向森林。他们走进松林,里面黑黢黢的。四个朋友不是撞到树上,就是让藤蔓绊倒;但是有很长时间,他们能听见海盗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们一直跟到头天晚上皮伦跟到的那个地方,随即突然之间,一片死寂,只有松涛低吟,晚风若有似无。他们分散开来,仔细地搜索松林和灌木丛,但是海盗真的再次消失了。
最后,他们又是寒冷又是沮丧,聚到一起,没精打采地高一脚低一脚,回头往蒙特雷走去。还没到家,天就亮了。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耀着海湾。蒙特雷城里的炊烟升起,朝他们飘了过来。
海盗走出来在门廊上和他们打招呼,脸上洋溢着快乐。他们沉着脸从他身边走过,鱼贯进入起居室。室内桌上放着一个大帆布口袋。
海盗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来。“我跟你说谎了,皮伦,”他说,“我跟你说我没钱,因为我害怕。那会儿我还不了解我的朋友们。你们讲了藏起来的钱经常让人偷走,我又怕了。昨天晚上我才想出个主意。我的钱放在朋友身边才安全啊。如果我的朋友们替我保管,谁也偷不走啊。”
四个人惊恐地瞪着他。“把你的钱拿回林子里去藏起来!”丹尼怒吼着,“我们不想给你管钱。”
“不是啊,”海盗说,“藏起来我觉得不安全。不过,知道我的朋友们替我保护着钱,我会很高兴的。你们可能不相信,前天昨天两个晚上都有人跟着我进了林子,要偷我的钱。”
尽管这一拳来得很猛,皮伦这个聪明的家伙,还是想避开。“钱交到我们手里之前,你也许想取点儿出来吧。”他不慌不忙地试探了一下。
海盗摇摇头。“不行。我不能那么做。我许过愿的。我有差不多一千个两毛五分的硬币了。到了一千,我就买一个金烛台献给阿西斯的圣方济各。
“原来我有一条特别漂亮的狗,那条狗病了,我就许愿说,狗病好了,我就献上一支我用一千天挣来的钱买的金烛台。然后,”他摊开两只大手,“那条狗的病就好了。”
“是这里的一条吗?”皮伦追问道。
“不是,”海盗说,“过了没多久,卡车就把它压死了。”
就这么完了,让这笔钱改作他用的希望全部破灭。丹尼和巴布罗愁眉苦脸地把这个装满了硬币的沉甸甸的口袋抬起来,搬到另一个房间,放在丹尼床上的枕头下面。知道钱就在枕头下最终会让他们心有所安,但是此刻失败的滋味是苦涩的。现在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机会曾经降临,现在已经走了。
海盗站在他们面前,眼中满含幸福的热泪,因为他向朋友们证明了自己的爱。
“想想吧,”他说,“这些年来我就躺在那个鸡棚里,一点儿快乐都没有呀。可是现在,”他接着说,“噢,现在我幸福极了。”
[book_title]八 众人探宝碰运气,皮伦悲喜海盗知
波特吉如果是英雄的话,就会在军队里受罪。可他是大乔·波特吉,在蒙特雷监狱里受过正规的训练,所以在爱国激情受挫后,他非但免了受罪,还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人的日子分成两半很合理,也就是一半时间睡觉,一半时间醒着,那么人的年头就理所当然应该一半在监狱里过,一半在监狱外面过。整个战争时期,乔·波特吉在监狱里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在监狱外的时间。
普通百姓因为做了什么事受罚,而军规在这个基础上又加了一条规矩——惩罚没有做事的人。乔·波特吉始终没有弄明白其中究竟。他没擦枪;他没刮胡子;有一两次休假后他没归队。除了这些缺点以外,大乔还特别喜欢在受斥责的时候以非常友好的口气为自己辩解。
通常情况下,他有一半的时间在监狱里度过。服兵役两年,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八个月。他对军队的监狱生活极为不满。在蒙特雷监狱里,他习惯了轻松自在,习惯了有人作伴。在军队监狱里是除了干活啥都没有。在蒙特雷,对他的指控从来就只有一个:酗酒扰乱社会治安。在军队,对他的指控多得把他整个儿搞晕了,他的大脑可能因此受到永久影响。
战争结束后,军队全都解散了,可大乔还有六个月刑期要服。指控他所犯的罪行是:“酗酒玩忽职守。用煤油罐袭击一位军士。否认自己的身份(他想不起来了,所以就否认了一切)。偷窃两加仑熟豆子,还有骑着少校的马擅离职守。”
要不是停战协定已经签署,大乔可能早给枪毙了。别的退伍老兵回来把庆祝胜利的糖果全都吃光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大乔才回到蒙特雷。
大乔从火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穿着军装外套、短上衣和蓝色的哔叽裤。
城里没多大变化,只是实施了禁酒令,而禁酒令并没有改变托莱利酒馆。乔用外套换了一加仑的红酒,然后出门找他的朋友去了。
那天晚上真朋友他一个也没找到,但是他发现,蒙特雷满街都是邪恶狡诈的妖女和皮条客,这些人随时准备把男人们引入陷阱。乔本来就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因此对陷阱并不反感;他喜欢陷阱。
没过几个钟头,他的酒就喝完了,钱也花光了,然后妖女们就想方设法要把他送出陷阱,可他不想离开。他在陷阱里适意得很。
这些人要强行把他赶走,大乔顿时义愤填膺,把家具和窗户都砸了个稀巴烂,吓得衣不蔽体的姑娘们尖叫着跑进外面的黑夜里。然后他想了想,点火把房子烧了。引诱大乔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对诱惑根本就没有抵抗力。
一个警察终于出面干预,逮捕了乔。波特吉开心地叹息一声。他又回家了。
审判过程很快,也没有陪审员,大乔被判入狱三十天,他极为舒适地躺在皮吊床上,在沉沉大睡中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
波特吉喜欢蒙特雷监狱。这是个和人见面的地方。如果他坐牢的时间够长,朋友们你出我进,最后他全都能见到。时间过得太快了。到了要走的时候,他有点儿难过,不过得知再回来其实相当容易,他的伤感当即缓解。
他倒是想再次跌入陷阱,可惜他既没酒也没钱。他走遍了大街小巷找自己的老朋友皮伦、丹尼和巴布罗,怎么也找不到。警长说他已经好久没有把他们记录在案了。
“他们肯定死了。”波特吉说。
他很伤心地漫步走到托莱利酒馆,可是托莱利对没钱又没东西可换的人并不友好,他没有给大乔多少安慰;不过托莱利提到,丹尼继承了煎饼坪上的一座房子,他的朋友们都和他一起住在那儿。
大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很想见到自己的朋友。傍晚时分,他信步上山朝煎饼坪走去找丹尼和皮伦。走上那条街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半路上他碰见了皮伦,皮伦匆匆忙忙,一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
“嗨,皮伦,正要来看你呢。”
“你好,乔·波特吉,”皮伦直来直去,“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军队呀。”乔回答说。
皮伦完全心不在焉。“我得走了。”
“我跟你去吧。”乔说。
皮伦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他问。
“不记得了。什么日子?”
“今晚是圣安德鲁日[16]前夜啊。”
波特吉顿时明白了;这一夜,所有的帕沙诺人只要不在监狱里,都会彻夜不眠地在森林里游荡。这个晚上,所有埋藏在地下的宝物都会穿透地层发出若隐若现的磷光。树林里也确实埋藏着很多宝物。两百年来蒙特雷多次遭受入侵,每次都有珍宝埋在地下。
夜色清朗。皮伦一改平日的刻板冷硬,活跃起来了,他偶尔会这样。今晚他是理想主义者,是礼物的赠予者。今晚他担负着行善的使命。
“你可以跟我走,大乔·波特吉,不过要是找到宝了,要由我决定怎么处置。你要是不乐意,你就自己去找你的宝吧。”
大乔不善于自我管理。“我跟你一起走吧,皮伦,”他说,“我不在乎什么宝不宝的。”
他们走进森林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此刻皮伦心中明白,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夜晚。天空中飘浮着薄雾,月亮在薄雾后面发出光芒,森林中遍洒着轻纱似的月光。我们视为现实的清晰轮廓全都不见了。树干不是黑色的木柱,而是柔和虚幻的影子。一丛丛灌木在奇特的月光下失去了形状,变得飘渺不定。今晚鬼魂可以自由行走,无须担心人们不信鬼神;因为今晚是幽灵的天下,对此无知可就太麻木不仁了。
皮伦和大乔不时地与其他寻宝人相遇,他们在松树之间不停地兜来兜去。他们低着头,默默地走动着,和谁都不打招呼。谁能说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大活人呢?乔和皮伦知道有一些就是老辈人的影子,那些宝就是他们埋的,在圣安德鲁日前夜,他们悠悠荡荡回到这个世上,防止有人动自己的金子。皮伦把圣安德鲁的纹章挂在脖子上,放在衣服外面,所以他不怕鬼魂。大乔走路的时候手指头交叉起来,做出神圣的标志。他们或许也害怕,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采取的保护措施足以应对这个怪异的夜晚。
他们走着走着,起风了,风驱赶着云雾从淡淡的月亮前飘过,宛如一层薄薄的灰色水彩。飘浮的雾气让森林的形状摇曳不定,仿佛每棵树都在偷偷地爬行,每片灌木丛都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像巨大的黑猫。树梢在风中飒飒作响,像是在用嘶哑的嗓音算命测生死。皮伦知道偷听树的对话不是明智之举。知道未来绝无好处;此外,这种悄悄话并不圣洁。他的耳朵不再关注树的交谈了。
他开始在林子里拐来拐去,大乔跟在他身边,像一只警觉的大狗。独行的人们默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打招呼,只管走;鬼魂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打招呼,只管走。
山下很远的地方,海岬上响起尖利的雾号;凄厉的警报大放悲声,为所有那些触铁礁而沉没的船只,为终将在那里死去的所有生灵。
皮伦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了寒冷,虽然那天晚上还是挺暖和的。他压低嗓门念了一声“万福玛利亚”。
他们和一个低着头的灰衣人擦身而过,那人没打招呼。
一个小时过去了,皮伦和大乔还在林子里转个不休,和那天晚上遍地皆是的鬼魂一个样。
突然,皮伦站住了。他的手抓住大乔的胳膊。“看见了吗?”他耳语道。
“哪儿?”
“正前方。”
“呃——好像看见了。”
皮伦觉得,他好像看见就在他前方十码的地方,有一束柔和的蓝色光柱射出地面。
“大乔,”他悄悄地说,“找两根棍子来,要三四尺长。我得盯着,不然就丢了。”
他站在那儿,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狗,大乔快步走开去找棍子。皮伦听见他从树上折下两根枯树枝。他听见乔把树枝上的小枝杈啪啪地掰掉。皮伦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束朦胧的微光。这束光非常淡,有的时候就像是彻底地消失了。有的时候他都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看见了光。大乔把棍子递到他手里,他也没有把目光移开。皮伦双手把两根木棍交叉成十字慢慢地向前走,胸前举着这个十字架。他走近一看,光束好像没了,不过他已经看清楚光是从哪儿来的了,地面铺的松针上有一个完美的圆形凹陷。
皮伦把十字架放在凹陷上,然后说:“此地所埋因我发现而皆属于我。走开吧,所有的恶灵。走开吧,埋宝人的幽魂。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17]。”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找到了,哦,我的朋友,大乔,”他大声说,“我找了好多年,总算找到了。”
“我们挖吧。”大乔说。
然而皮伦不耐烦地摇摇头。“在所有鬼魂都自由出没的时候挖?在身处此地都很危险的时候挖?你太傻了,大乔。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天亮,然后在这儿做个记号,明天晚上来挖。我们现在用十字架把光挡住,谁也看不见了。明天夜里就没有危险了。”
他们坐在松针上,夜似乎更可怕了,不过那个十字架像地面上一团小小的篝火,散发着神圣和安全的暖意。然而也像篝火一样,那暖意只在身前。他们的后背依然要对付寒冷和在森林里游荡的邪魔恶鬼。
皮伦站起身,围着这个地方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闭合的时候他是在圈里的。“所有邪恶的东西都不许跨进这条线,以最神圣的耶稣的名义。”他吟唱着。然后他重新坐下。他和大乔感觉好多了。他们能听见那些疲惫的游魂隐隐的脚步声;他们能看见幽灵透明的身形从身边走过时发出的微光;但是他们的保护线坚不可摧。这个世界或其他世界的任何邪物都进不了这个圆圈。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钱呢?”大乔问。
皮伦鄙视地瞥了他一眼。“你从来没有寻过宝,大乔·波特吉,因为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不可能把它留给自己。如果我寻宝是为了独吞,那么这宝物会像沙子里的蛤蜊一样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我也就永远找不到它了。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挖宝是为了丹尼。”
此时皮伦身上的理想主义喷涌而出。他告诉大乔,丹尼对朋友们是多么友善仁爱。
“可我们什么也没有替他做,”他说,“我们不付房租。有时候我们喝醉了把家具都打坏了。我们生气的时候就跟他打架,还骂他。唉,我们太坏了,大乔。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个计划,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海盗和我。今晚我们都在林子里找宝。宝物要给丹尼。他太好了,大乔。他太善良了,我们太不善良了。不过,如果我们有一袋子宝物给他,他会高兴的。正因为我毫无私心,我才能发现这处宝物。”
“你一点儿都不留吗?”大乔问,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换瓶酒的钱也不留?”
这天晚上皮伦身上一丁点儿那个坏皮伦的影子都没有。“不留,一粒金子都不留!一个小硬币都不留!全给丹尼,一点儿不剩。”
乔大失所望。“我走了那么长的路,连杯酒也喝不上啊。”他哀叹着。
“等丹尼拿到钱,”皮伦体贴地安慰说,“他可能愿意买点儿酒。当然啦,我不会提这个建议的,因为宝物是丹尼的嘛。不过我觉得他会买点儿酒的。你对他好,就可能有你一杯。”
大乔心里舒坦了,因为他和丹尼也是老相识了。他觉得丹尼会买很多酒。
夜从他们头顶流过。月亮下去了,黑暗笼罩着森林。雾号响了又响。这一整夜,皮伦始终心无杂念。他给大乔灌输了一点儿大道理,就像刚皈依的人通常会做的那样。
“仁慈和慷慨的事值得一做,”他说,“不仅是因为这些行为让我们在天堂得到喜乐之所,而且在这里,在世间,也能迅速得到回报。你能感觉到心里有一股金色的暖流,就像肚子里有个热乎乎的墨西哥卷饼似的。上帝的精神裹着你的全身,就像你穿着一件用柔软的驼毛做的衣服。我并非一向是个好人,大乔·波特吉。我承认这一点,不想隐瞒。”
大乔对这一点清楚极了。
“我一直很坏。”皮伦颇为入神地继续说道。他完全陶醉于其中了。“我撒谎,偷东西。我好色。我跟人私通,亵渎上帝的名字。”
“我也是。”大乔开心地说。
“结果我成了什么,大乔·波特吉?我有一种很惭愧的感觉。我知道我会下地狱。可现在我明白了,罪人再坏,也是可以宽恕的。虽然我还没有去忏悔过,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心里的变化让上帝很高兴,因为他降福于我了。如果你也改变自己,大乔,如果你不再酗酒、打架,不再去找多拉·威廉姆妓院的姑娘,你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
可是大乔已经睡着了。不走动的时候,他保持清醒的时间从来就不长。
不能跟大乔讲解福分,皮伦对福分的感觉也就一般了,可他还是坐在那儿守着那个藏宝的地方。此时天边泛出鱼肚白,雾气背后,黎明来临。他看见松树的轮廓逐渐清晰,从朦胧中出现了。风渐渐停了,蓝色的小兔子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在松针上窜来窜去。皮伦眼皮发沉,但是很高兴。
天亮了,皮伦踢了踢大乔·波特吉,把他叫醒。“该去丹尼家了。天亮了。”皮伦把十字架扔掉,因为已经不需要了,他把那个圆圈也擦掉了。“现在,”他说,“就一定不能留下记号了,但是必须看好周围的树和石头,记住这个地方。”
“为什么现在不挖?”大乔问。
“还得把煎饼坪的人全叫来帮忙是吧?”皮伦反唇相讥。
他们仔细看周围的环境,边看边说:“右边有三棵长在一起的树,左边有两棵。那边有一片灌木,这里有一块石头。”终于他们离开了藏宝之地,一边走一边记着路。
在丹尼的房子里,他们见到了累得要命的朋友们。“你们找到了吗?”朋友们问。
“没有。”皮伦抢着答道,他怕乔一开口说了实话。
“我们嘛,巴布罗觉得他看见了光,可他还没到那儿呢光就没了。海盗看见一个老太婆的幽灵,身边有他的一只狗。”
海盗绽开笑脸。“那个老太婆告诉我说,我的狗现在很快乐。”他说。
“看,大乔·波特吉回来了,退伍啦。”皮伦大声说。
“你好啊,乔。”
“你这个地方不错呀。”波特吉一边说,一边就毫不客气地拣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别碰我的床。”丹尼说,因为他知道乔·波特吉来了就不会走。他坐在椅子上叉着腿的样子就像个在这儿长住的人。
海盗出门推上手推车,照例去森林里砍柴,另外那五位却在穿过雾气投下来的阳光里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直到下午过了一半,他们才一个一个醒过来。最后他们伸着懒腰,坐起身,懒洋洋地看着山下的海湾,一艘褐色的油轮正在慢慢驶向大海。海盗已经把几个包放在桌上了,朋友们打开包,拿出海盗讨来的吃食。
大乔沿着小路朝摇摇欲坠的院门走去。“待会儿见。”他对皮伦大声说。
皮伦焦虑地目送着他,直到看见他走下山坡,向蒙特雷城方向走,而不是向山上的松林走,才放下心来。四个朋友坐下来,神志恍惚地看着天色向晚。
黄昏时分乔·波特吉回来了。他和皮伦在院子商议着,不让屋里的人听见。
“我们向莫拉莱斯太太借工具,”皮伦说,“她的鸡棚旁边有铁锹和镐头。”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开始行动。“我们去看几个姑娘,乔·波特吉的朋友。”皮伦解释说。他俩溜进莫拉莱斯太太的院子,借了工具。然后乔从路旁的杂草丛中拎出一瓶子酒。
“你把宝物卖了,”皮伦发疯似的喊道,“你这个叛徒,狗杂种。”
大乔使劲让他安静下来。“我没说宝物在哪儿,”他维护着几分尊严,“我这么说的,‘我们找到宝了,’我说,‘不过那宝是丹尼的。等丹尼拿到东西,我跟他借一块钱付酒钱。’”
皮伦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相信了,把酒赊给你了?”他追问道。
“这个——”大乔吞吞吐吐,“我押了点儿东西,证明我会还这一块钱。”
皮伦闪电般转身扼住他的喉咙。“你押了什么?”
“就一条小毯子,皮伦,”乔·波特吉呜咽道,“就一条。”
皮伦摇晃着他,但是大乔块头太大,结果却是皮伦自己在摇晃。“什么毯子?”他叫道,“说!你偷了什么毯子。”
大乔哭哭啼啼地说:“就丹尼的一条毯子。就一条啊。他有两条嘛。我只拿了那条很小很小的。别打我,皮伦。另外那条大。我们找到宝以后丹尼就可以把它拿回来了。”
皮伦拽得他直打转,对准他狠狠地踢。“蠢猪!”他说,“下贱的贼母牛!你去把毯子弄回来,不然我揍扁了你。”
大乔使劲想平息他的怒火。“我是想我们为丹尼做事这么卖力,”他小声说,“我就想啊,‘丹尼会特别高兴,他可以买一百条新毯子了。’”
“住嘴吧你,”皮伦说,“你得把那条毯子拿回来,不然我用石头砸死你。”他拿起酒瓶,拔掉塞子喝了点儿酒,平复自己紧张的情绪,然后他把瓶塞再塞回去,一滴也不给波特吉喝。“你偷东西了,挖地这活就得你一个人干。把工具捡起来,跟我走。”
大乔像只小狗似的哀号着照办了。他承受不住皮伦的义愤。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找那个藏宝的地方。天色已经很晚,这时皮伦找到了排成一行的三棵树。“在那儿!”他说。
他们四下寻觅,终于找到地上的凹陷处。今晚没有雾气遮挡,有点儿月光可以照明。
既然挖地这个活不是他的,皮伦对发掘宝物提出了一套新的说辞。“有时候钱是装在袋子里的,”他说,“而袋子烂了。要是一直往下挖,就会漏掉一部分。”他围着那块洼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好了,先在外围挖一条深沟,然后再挖宝。”
“你不挖吗?”大乔问。
皮伦勃然大怒。“是我偷的毯子吗?”他叫道,“我的朋友给我房子住,我会从他床上偷东西?”
“可是,都让我挖,我不干。”大乔说。
皮伦捡起一根树枝,头天晚上这根树枝还是十字架的一部分呢。他恶狠狠地朝大乔·波特吉走去。“你这个贼!”他咆哮道,“虚情假意的脏猪!把锹拿起来。”
大乔的勇气立刻灰飞烟灭了,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锹。要不是乔·波特吉自己心里有愧,他会抗议的,但是面对用正义和松木棍武装起来的皮伦,他实在是怕了。
大乔极为痛恨这套挖掘理念。铁锹移动的这条线毫无吸引力。这种挖法无非就是把土从一个地方挖出来放到另一个地方去,对胸怀远大的人来说,这样做既愚蠢又不见成效。挖一辈子土也一事无成。大乔的反应比这个想法要简单一点儿。他不喜欢挖土。他参军是为了打仗的,到头来还是挖土。
可是皮伦站在上面监视着他呢,于是这条沟延伸着,把藏宝的地方围了起来。现在推说身体不舒服、饿了或者没有力气都无济于事。皮伦绝不为之所动,乔偷窃毯子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他哀叫、抱怨,举起双手给皮伦看他的手有多疼,但是皮伦居高临下,逼着他继续挖。
午夜时分,那沟已经有三英尺深了。蒙特雷的公鸡打起鸣来。月亮落到树后去了。皮伦终于下令朝里面埋宝的地方开挖。现在挖土的速度慢了许多,大乔已经精疲力竭。天马上就要亮了,他的铁锹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嗨,”他大叫起来,“挖到了,皮伦。”
那个东西很大,是正方形的。他们在黑暗中拼命地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小心点儿,”皮伦提醒说,“别弄坏了。”
东西还没挖出来,天就亮了。皮伦摸到了金属,借着灰暗的晨曦俯身查看,那是一块正方形的大水泥块,上面有一个棕色的圆牌子。皮伦读出上面的字:
“美利坚合众国大地测绘+1915年+海拔600英尺。”
皮伦一屁股坐在坑里,耷拉着肩膀,万念俱灰。
“没有宝贝?”大乔可怜巴巴地问。
皮伦没理他。波特吉查看着这个水泥块,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他扭头看着伤心欲绝的皮伦。“没准可以把这个金属牌子撬下来卖掉吧。”
皮伦沮丧地斜他一眼。“强尼·篷篷找到过一块这个。”失望之极,他反而语气平静了。“强尼·篷篷把金属牌子撬下来想卖掉。这种东西挖出来是要坐一年牢的,”皮伦忧伤地说,“坐一年牢,罚两千块钱。”皮伦心中苦闷,只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站起来,找了棵野草把酒瓶子包起来,开始下山。
大乔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焦虑不安。“我们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皮伦说。
他们走到海滩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可皮伦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他在水边的硬砂砾上吃力地走着,直到蒙特雷已经远远甩在身后,只有海滨的沙丘和海湾里拍岸的细浪见证他的哀伤。终于,他在干燥的沙滩上坐了下来,太阳暖暖地照着他。大乔在他身边坐下,他觉得自己多少得对皮伦无言的痛苦负责。
皮伦把酒瓶子从包裹的草里取出来,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由于悲伤是怜悯之母,他把乔的酒递给了乔这个无赖。
“我们筹划得多好啊,”皮伦叫道,“梦想指引着我们,多美啊。我都想过我们扛着几袋金子送给丹尼的情景。我都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会大吃一惊。他会有很长时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乔·波特吉手里抢过酒瓶,又猛喝了一气。“全完啦,一阵风吹进黑夜里去啦。”
现在太阳把沙滩晒得暖洋洋的。尽管失望至极,皮伦却觉得有一种和心境相悖的舒适感悄悄地爬遍全身,一种危险的冲动让他急于在眼前的困境中找到有利的说辞。
大乔照例不声不响地喝着酒,已经超过他那一轮的量了。皮伦气愤地夺过酒瓶,喝了一口又一口。
“不过说到底呢,”他好像想开了,说道,“也许就算我们找到了金子,对丹尼也未必是好事。他一向就是个穷人嘛。财富会冲昏他的头脑。”
大乔神色庄重地点点头。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
“幸福胜过财富,”皮伦说,“想办法让丹尼开心,比给他钱更好。”
大乔又点点头,把鞋脱了。“让他开心。就是这么回事。”
皮伦扭头难过地看着他。“你就是头猪,不配跟人住,”他温和地说,“你这个家伙,偷了丹尼的毯子,就该关在猪圈里吃土豆皮。”
他们暖暖和和地晒着太阳,渐渐感觉困乏极了。细小的浪花沿着海滩喃喃低语。皮伦脱掉鞋子。
“一人一半。”大乔说。然后他们把瓶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海滩轻轻地摇晃着,起起伏伏,仿佛海啸一般。
“你不是个坏人。”皮伦说。不过大乔·波特吉已经睡着了。皮伦脱下外套盖在自己脸上。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太阳在天上缓缓移动。潮水涌上海滩,又退了下去。一群奔跑的水鸟观察着熟睡的人。一只逛来逛去的狗闻了闻他们。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捡着贝壳,看见他们就急忙走开,生怕他们醒来生气,会追赶她们伤害她们。她们一致认为,警察对这种事放任不管实在丢人。“他们喝醉了。”一个老太太说。
另一个老太太在海滩上回头远远地瞪着酣睡的人。“喝醉的畜生。”她附和着。
终于,太阳落到了蒙特雷腹地山上的松林后面,皮伦醒了。他嘴里像吃了明矾一样干涩,头很痛,因为在硬砂地上睡得太久,身体也发僵。大乔鼾声依旧。
“乔!”皮伦大声喊着,可波特吉是喊不醒的。皮伦用胳膊肘垫着头,看着远处的海。“要是有点儿酒,嘴就不会这么干了。”他想。他把酒瓶子倒过来,一滴酒也没了,嘴里干渴依旧。然后他把自己的衣袋翻过来,希望自己睡着的时候有奇迹发生,然而没有奇迹。口袋里有一把破损的小折刀,至少有二十次,他想拿这把破刀换杯酒喝,都没成功。还有软木塞上插着的一个鱼钩、一截脏兮兮的绳子、一个狗牙和几把钥匙,这些钥匙打不开皮伦知道的任何东西。总之这堆破烂里没有一件入得了托莱利的眼,哪怕他一时半会儿神志不清。
皮伦若有所思地看看大乔。“可怜的家伙,”他心想,“乔·波特吉醒了以后肯定像我一样口渴。要是我能给他弄到一点儿酒,他准保喜欢。”他用力推了大乔几次,波特吉只是哼了一下,接着又鼾声大作,于是皮伦翻了他的几个口袋。他找到一颗裤子上的铜扣子,一个小金属片,上面写着“荷兰美食”,四五根掉了头的火柴和一小片嚼烟[18]。
皮伦直起身跪坐着。白费力气。他要干死在这片海滩上了,他的喉咙拼了命似的想喝酒。
他注意到波特吉穿的哔叽裤子,用手指摸着裤料。“料子不错,”他心里说,“凭什么这个脏了吧唧的波特吉穿这么好的料子,他的朋友们倒都穿着斜纹布?”然后他想起来,这条裤子很不合大乔的身材嘛,腰太紧,前裆的两个扣子不扣都没用,裤脚也短了好几寸。“身材像样的人穿上这条裤子会很高兴的。”
皮伦想起大乔对丹尼犯下的罪过,顿时成了复仇天使。这个黑大个子波特吉竟敢如此冒犯丹尼!“他醒了我就揍他!不过,”那个心思更为缜密的皮伦提出另一番道理,“他的罪行是偷窃。让他尝尝被偷的滋味不就是教训他吗?惩罚不就是为了让他接受教训吗?”这个看法在皮伦心里占了上风。要是有个办法,既为丹尼报了仇,又惩罚了大乔,还给他上了一堂道德课,同时又弄到了一点儿酒,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指责他呢?
皮伦拼命地推波特吉,大乔对他挥挥手,好像他是一只苍蝇。皮伦熟练地扒下他的裤子,把裤子卷起来,信步走进了沙丘后面。
托莱利不在酒馆里,不过托莱利太太给皮伦开了门。他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最后还是把裤子拿出来给她看了。
她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别,你听我说,”皮伦说,“你只看见了那些脏的地方。你看这料子有多好。想想吧太太!你把泥点子洗掉,把裤子熨好了,那是什么成色!托莱利进来了!他不说话,心里不高兴。这个时候你把这条质地优良的裤子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有多亮吧!看看他有多高兴吧!他把你抱在怀里!瞧他对你笑得多美啊,太太!一加仑红酒换这么些幸福,不值吗?”
“屁股这里已经磨薄了。”她说。
他把裤子举起来对着光。“你看它透光吗?不透!正好磨得不硬了,很舒服啊。这就是最佳状态。”
“不要。”她语气坚决。
“你对你丈夫太狠心了,太太。你不让他享受幸福。要是他去找别的有情有义的女人,我可一点儿都不意外。一夸脱吧,怎么样?”
她的抵抗终于败北,她给了他一夸脱的酒。皮伦立刻一饮而尽。“你想降低快乐的代价,”他警告她说,“我应该要半加仑酒的。”
托莱利太太坚如磐石,多一滴酒也不给皮伦了。他心情郁闷地坐在厨房里。“犹太女人,那说的就是她呀。她把大乔的裤子从我手里骗走啦。”
皮伦难过地想起了自己躺在沙滩上的朋友。他怎么办呢?他一进城就会给抓起来的。这个妖女凭什么得到这条裤子?只用少得可怜的一夸脱劣酒,她就想买走皮伦朋友的裤子。皮伦觉得心中升起一团怒火,要朝她喷去。
“我一会儿就走。”他对托莱利太太说。那条裤子就挂在厨房边上的一个小壁柜里。
“再见。”托莱利太太扭头对他说。她走进小储藏室去准备晚饭。
出来的时候,皮伦走过壁柜,不但取下了裤子,还拿走了丹尼的毯子。
皮伦返身沿着海滩,朝大乔躺着的地方走去。他看见沙滩上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走得近点儿了,他看见几个黑色的小人影在火堆前走动。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就朝着火光走。走到跟前,他发现是女童子军在烧烤。他警觉地走上前去。
有一会儿工夫他看不见大乔,不过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大乔用沙子盖住半截身体,又冷又难受,说不出话来。皮伦不慌不忙走到他身边,举起裤子。
“拿着,大乔,高兴点儿吧,你的裤子回来了。”
乔的牙冻得嗒嗒作响。“谁偷了我的裤子,皮伦?我在这儿躺了好几个钟头,我没法走开,因为这些小姑娘在这儿。”
皮伦很体贴地站在大乔跟前,挡住那些在篝火边跑来跑去的小姑娘。波特吉把腿上又冷又湿的沙抹去,穿上裤子。他们并肩沿着漆黑的沙滩向蒙特雷城走去,那里一排排的灯光在山影的映衬下像一串串垂挂的项链。一路走去,沙滩后面隆起一个个沙丘,像疲惫的猎犬卧在那里休息,海浪轻轻地练习着出击,发出轻微的嘘声。夜色清冷孤寂,热闹的夜生活已经结束,对这个世上孤苦无依的人,对身处于朋友间却依然孤独的人,对无处可寻慰藉的人来说,此时的夜晚充满了痛苦的警示意味。
皮伦还在沉思,乔·波特吉察觉到了他心情沉重。终于,皮伦扭头看着自己的朋友。“这件事告诉我们,相信女人是极其愚蠢的。”他说。
“有个女人拿了我的裤子吗?”大乔激动地追问,“是谁?看我踢不死她!”
但是皮伦摇了摇头,神色怆然,像衰老的耶和华在第七天休息的时候,发现他创造的世界无聊至极。“她得到了惩罚,”皮伦说,“也可以说她自己惩罚了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她曾经拥有你的裤子,她用贪婪买下,现在又失去了。”
大乔听不懂这个。这些话像谜一样,最好是听听算了,皮伦正希望如此。大乔恭恭敬敬地说:“谢谢你帮我把裤子拿回来,皮伦。”可是皮伦此时完全沉浸在哲学思考之中,就连感谢都毫无价值。
“没什么,”他说,“整个这件事里,只有我们得到的教训还有点儿价值。”
他们离开海滩上山,走过煤气公司巨大的银色高塔。
大乔·波特吉很高兴和皮伦同行。“这是个关照朋友的人,”他心里说,“睡觉的时候他都很警惕,保护着朋友不受伤害。”他决定找个机会为皮伦做点儿好事。
[book_title]九 丹尼落入圈套,朋友出手相救
多洛莉丝·恩格瑞西亚·拉米雷兹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房子在煎饼坪地势最高的地方。她给蒙特雷城里的太太们帮佣做家务,是“黄金西部本地女儿”组织的成员。她长得并不漂亮,是个面孔瘦削的帕沙诺人,但是她的举止体态却别有一番妖娆,她沙哑的嗓音在某些男人听来意味深长。她的眼神迷离,透着一种疲倦的激情,对那些喜欢肉体的男人来说,这双眼睛十分迷人,勾人魂魄。
她唐突无礼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可爱,但是她周身散发出万种风情,通常这也就够了,所以在煎饼坪人们称她为甜甜拉米雷兹。
她身体里的野兽潜伏着的时候,看见她是件爽心悦目的事。她倚在自家院门上的样子多么迷人!她懒洋洋的声音多么动听!她轻轻地晃动着腰身,一会儿靠在栅栏上,一会儿像夏日的海浪退了回去,然后又靠在栅栏上,多么摇曳多姿!这世上还有谁能把如许深意放进一句沙哑的“嗨,朋友,去哪儿啊[19]”?
没错,她平时都是尖着嗓子叫,她的脸棱角分明地板着,像把斧子,她身材粗笨,处事自私。一个星期里通常只有一两次,那个柔美的自我主宰着她,而且一般都是在晚上。
甜甜听说丹尼继承了财产,很替他高兴。她梦想着做他的情人,像煎饼坪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晚上她倚在院门口等着,也许他会从这里走过,然后落入她的圈套。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投下诱饵的圈套捕捉到的不过是穷印第安人和帕沙诺人,这些人都没有房子,有的时候衣服都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
甜甜不想就此罢手。她的房子比丹尼的房子地势高,在山坡上,丹尼不常到这边来。甜甜不能去找他。她是女士,她的行为举止得遵守严格的礼仪要求。假如丹尼碰巧路过,假如他们交谈几句,像其他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一样,假如他出于礼貌进屋来喝上一杯酒,然后,假如本能作用太强,而她的女性抵抗力又太弱,那就没有了失德之嫌。可是要离开自己在院门口织就的这张网,一切就都是奢望了。
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晚上都在倚门等待,却一无所获,左不过是得了一些穿斜纹布裤的人路过此处的时候给的礼物。不过,煎饼坪的路也就这么几条,或早或晚,丹尼总会路过多洛莉丝·恩格瑞西亚·拉米雷兹家的门口。这一天还真的来了。
自他们彼此相识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哪一次丹尼从她家门口路过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处,而丹尼不过是这天早晨捡到了中央供应公司的一小桶铜钉子。他判断这桶钉子是给扔掉的,因为附近没有这家公司的人。丹尼把钉子从桶里取出来,放进一个袋子里。然后他向海盗借了手推车,让海盗推着车,把钉子推到西部供应公司,卖了三块钱。那个桶他给了海盗。
“你可以用它放东西。”他说。这让海盗十分高兴。
现在丹尼正往山下走,目标直指托莱利酒馆,口袋里装着那三块钱。
多洛莉丝沙哑的嗓音像大黄蜂的嗡嗡声一般甜美。“嗨,朋友,你去哪儿呀?[20]”
丹尼停住脚步。他的计划里发生了一场革命。“你好吗,甜甜?”
“我好不好又怎么样?我的朋友们谁都不关心。”她淘气地说。她的腰身优雅地打着圈起伏扭动着。
“你啥意思呢?”丹尼追问道。
“嗯,我的朋友丹尼来看过我吗?”
“我现在就在这儿看你呀。”他献着殷勤。
她把门打开一点儿。“想进来喝上一小杯吗,为了友谊?”丹尼走进她家。“你在林子里干吗呢?”她柔声细语地问。
这时他犯了个大错。他得意洋洋地把山上的交易告诉了她,吹嘘着自己口袋里的三块钱。
“那自然是了不起,我的酒也就只够装满两小杯吧。”她说。
他们坐在甜甜的厨房里,喝了一杯酒。不一会儿丹尼就开始向她大献殷勤,要拿下她的操守。他惊讶地发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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