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燃烧的天使 [book_author]勃留索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70112 [book_dec]小说以十六世纪的德国为背景,讲述了一个三角的爱情故事。 一个魔鬼三番五次乔扮成上帝的使者下凡,捉弄多情的少女莱娜塔,引诱她犯下了形形色色的罪孽。骑士鲁卜列希特在旅行途中遭遇了被魔鬼缠身的莱娜塔,陷入了对她无法自拔的痛苦的爱恋,他和莱娜塔共同探索魔法、关亡术、招魂术,期望寻找到魔鬼的踪迹。 最终,骑士和魔鬼化身的亨利希伯爵相遇并展开了决斗 莱娜塔隐身于修道院自新,但将面临宗教界的审判 [book_img]Z_10293.jpg [book_title]题记 燃烧的天使,抑或真实的故事 本故事叙述一个魔鬼的劣迹,这个魔鬼三番五次地以圣洁的精灵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少女面前,引诱她去犯下形形色色的罪孽; 本故事揭露那些亵渎上帝的行径:魔法、星相术、关亡术等招魂卜卦之类的玩艺是怎样在人间作祟的; 本故事披露由特里尔的主教大人所主持的那场对一少女的审判细节; 本故事还讲述几位非凡的人物——骑士、从涅捷斯海姆来的三料博士阿格里巴与浮士德博士——的邂逅、密谈等传奇。 本故事出自于见证人的手笔。 这一真实的叙述, 并不是题献给 某一在艺术田地里曾经风光过的名星; 也不是题献给 某一在科学学术界曾受到赞誉的男人; 而谨呈献给 你, 一位圣洁得如精灵、不幸得如疯子的女性。 你爱得那么多,爱得那么深, 为爱而捐躯,为爱而献身。 你的驯顺的仆人, 你的忠诚的情人, 谨以这真实的文字, 作为那永恒的记忆。 ——作者 [book_title]致读者朋友 作者的序文,在这里作者对他返回德国之前的经历作了交代。 我想,每一个有机会做了那些不同寻常的、不大好懂的事件的见证者的人,都有义务把那些事件给记载下来,真诚地、不加任何成见地给描写出来。最近这十二个月,我就亲身经历了一些颇为奇诡的事件。我得把这番经历原原本本地记述下来,不加丝毫的夸张与粉饰。我要对魔鬼那秘不可测的权力及其势力范围作一番研究。不过,驱使我从事这件挺复杂的工作的动因又不仅仅是这一愿望。吸引着我的还有这样一种机遇——在这一叙述文字的字里行间敞开自己的心扉,犹如面对那我并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去作无声的忏悔,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而可向他作悲伤的坦白,然而一个阅历太广感受太多的人总是难以沉默。厚意的读者诸君,你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朴实无华的叙述,我就能在多大程度上去理智地评价我所观察到的一切,正是为了让你能看出来,我是在作这样的努力,我想先用三言两语告诉你我的全部命运险遇。 首先我要说的是,当我接触到自然界那些深不可测的东西、那些神秘兮兮的现象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不是一个没有多少经验、尚且喜好夸张的青年,那时我已跨过那个把我们的一生切成两段的分界线。我于公元1504年岁末出生于特里尔(1)大公国,我的生日是2月5日(2),圣阿迦塔之日,那是星期三,我的出生地是戈赫瓦尔德山谷里一个不太大的村庄,那地方位于洛兹海姆。我的爷爷是当地的一位理发匠,兼用放血等土办法给乡民治病的土郎中与外科医生。我的父亲呢,他从我们的侯爵大人那儿得到了特别优待,也操起医生的职业。当地居民总是高度赞扬我父亲的医术,或许,一直到如今,若是生了病他们还是要跑到父亲那儿请他悉心查诊。我们这个家一共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包括我在内,与两个女孩。男孩中最大的一个是我的哥哥阿勒尼姆,他在把父亲的手艺顺利地学到手之后,行医为生,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学校里他均被接受为特里尔医生行会的会员;两个姐姐呢,她们也都心满意足地出嫁而安家了——大姐玛尼亚嫁到梅尔齐希,二姐路易莎则嫁到巴塞尔(3)。我,这个在接受神圣的洗礼时被命名为鲁卜列希特的男孩,是我们这个家庭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哥哥与姐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而开始独立持家时,我还是一个婴孩呢。 我这个人所受的教育怎么也不能说是最优良的,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智力与悟性在哪一点上会比那以双料博士或三料博士而自豪的某些人要差一些,尽管如今在生活中已经拥有许多机会去获取五花八门的认识世界的途径,我的这种自信并没有失去。我的父亲当年曾幻想我成为他的接班人,他要把他那丰厚的遗产、他自己所爱的事业与他本人的荣誉全部传赠给我。就在刚刚教会我识字、打算盘、粗通拉丁文之后,父亲就让我去接触那些药剂配方的奥秘,去熟记吉波克拉特的那些警句箴言,去阅读约翰尼基·西里斯基(4)的医学著作。可是,我这个人自幼就仇恨那种整天坐冷板凳终日去研读的苦行当,那行当要求你一心不二用,要求你有非凡的耐性。只是奈于家父的一再坚持——他以老人素有的那股固执劲儿丝毫也不动摇自己的意图,只是奈于母亲那不懈的规劝——母亲是一位善良而胆怯的女人,我才把医学当成自己的学业。父母的执著迫使我在所研习的医学上倒也有所成就。 我十四岁时,父亲为了让我继续受教育,就把我打发到莱茵河畔的科隆城,送到他的老朋友奥特弗利德·格拉尔得的家中。父亲以为,在与同学们的竞争中我的勤奋就会增长起来。可是,在科隆城,那时天主教多明我修会的修士们与约翰·莱伊赫林刚刚展开了一场可耻的斗争,在这座城市里的那所大学当时并没有在我身心中激活对科学特别的钟情。在那个年月里,那儿也开始了某些变革,但在那些讲师们之中几乎完全找不到我们那个时代新思想的追随者,神学系依旧耸立在这座大学的其他的系科之中,犹如那高高地矗立在屋顶之上的塔。教师们要求我背诵亚历山大的《问学箴言》(5)中那些六音步长短短格的诗句,要我去啃彼得·伊思班斯基的《文集》(6)。如果说我在大学岁月里毕竟也学到了什么,那自然不是在那由衣冠楚楚的讲师们照本宣科的“正经的”课堂上,而是要归功于那些衣衫褴褛、到处流浪的教授们所开设的讲座与讲演,那些衣着寒酸的老师时不时地在科隆城的街头上露面。 我不应当(那样一来就会是不公正的)称自己是一位丧失了才能的人,后来,在我拥有过人的记忆力与敏捷的判断力之时,我能不费劲地进入那种对古代与当代一些最深刻的思想家的见识进行思索与评点的状态。我曾有幸了解纽伦堡的数学家伯恩哈德·瓦尔特(7)的一些著作,泰奥弗拉斯特·帕拉塞尔斯(8)博士的那些发现与洞见,更不用说目前还健在的弗洛恩堡的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9)的那些引人入胜的见识了,这一切使我有可能设想,在我们这个幸运的世纪里出现的十分有益的思想活跃,这种已使自由的艺术与哲学复兴起来的思想活跃,将一定会载入未来,一定会进入我们的科学。可是,对于每一个尚且只是按照自己的性灵而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伟大的伊拉斯谟的同时代人,只是一个在人类发展的低谷中行进的旅伴——的人来说,这些深刻的思想家们的卓越见识在目前又不能不是那么让人格格不入的东西。 我这个人一生中,至少,在少年时代——那时是无意识的,在长大成人时——那时则是经历了一番思索了,一向不曾过高地看中新的一代从旧的书本里汲取的知识,一向不曾过高地推崇尚未受到那种对现实的研究所检验的东西。我时刻准备与那个火热的乔万尼·皮克·米兰多拉,与那部辉煌的《论人的尊严》一书的作者一道,去诅咒那些“人们在其中只是以寻觅出一些新的词语为业的学校”。在科隆,大学课堂上的高头讲章着实让我感到兴趣索然。这反倒促使我以更大的兴致钟情于大学生们在课外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经历了父母身边那种严厉的管教之后,大学生生活中豪放的狂饮,与性情随和的女友们放浪的厮混,通宵达旦的赌博,尤其是赌桌上那种大赢大输,机遇是那么偶然那么神秘地降临而又离去——这一切非常合我的口味,真让我心醉神迷。对于这样的在纵情取乐之中去打发时光的生活方式,我很快就适应了,就像在总体上适应那喧哗的城市生活一样,那生活充满着永不休止的奔波与急匆匆的气氛,这无休止的奔波与急匆匆的气氛构成了我们那个岁月显著的特征。在那些岁月里,这奔波与匆忙,总是促使老人们回忆起善良的弗利德里希大帝(10)时代静谧的时光,总是招来一些老人们那种困惑与愤懑的眼神。那时,我整天整夜地与同学们沉湎于一些恶作剧之中,那些恶作剧并不总是纯洁无瑕的。我们从一个酒馆喝到另一个酒馆,喝得兴致勃勃,开心极了,出来时口中哼着校园歌曲,一路上向一些手工匠人发出挑衅,要找人家打架,喝到后来甚至也不嫌弃那纯伏特加。在十五年之前,人们还不像如今这样流行喝纯伏特加。当年,我们就是那样纵情取乐,即便是夜晚那湿漉漉的黑暗,街道上当路障用的大铁链那叮当当的响声,也不总能迫使我们回去就寝。 差不多有三个冬天我总沉浸于这种生活之中,直到这些让我开心的时刻终于以一件不幸的事故的发生而告终。我从未经受过诱惑的心突然间迸发出对我的女邻居的情欲。她是一个面包师的妻子,她敢爱敢恨,姿色过人——她的双颊,白净如雪,洒满玫瑰花瓣,她的双唇,好像西西里岛的珊瑚石那样鲜艳,如玉的牙齿,犹如锡兰的珍珠那般晶莹——如果用一位写诗的人的语言来说,就应这样描写。这样的一位女子,她面对一个身材标致、口齿伶俐、说笑俏皮的小伙子的时候,是不可能不动心的,可她期待着从我这儿得到一些小小的礼品,而贪爱这些小礼品,正是所有的女人堕落的诱因,犹如大诗人奥维德(11)早就指出的那样。父亲给我寄来的那些汇款,是不够我去满足她那些独出心裁、刁钻古怪的欲求的,于是,我就与我的那些坏得无可救药的同龄人中的一位同流合污了,一同卷入一桩说出来非常不好听的案子里,可是那案子后来还是被曝光了,案发后我面临着被送进市监狱蹲大牢的危险,只是多亏奥特弗利德·格拉尔得一个劲儿地上下说情——此公在科隆城德高望重,对各界颇有影响力,只是多亏智力非常卓越的大教堂神甫赫尔曼·冯·诺因阿尔伯爵(12)亲自出面干预,我才得以免受指控,而改为遣送回乡,在家中接受惩罚。 看上去,我的学生生涯该至此而结束了,然而事实上,我的学业却正是由此而开始,我有资格称自己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这恰恰要归功于由此开始的学业。这时,我十七岁。在大学里我甚至连一个学士学位都不曾拿到,回乡后我就蛰居在家中,沦落为一个可怜巴巴的、无所事事的寄生虫,沦落为玷污了自己名誉的人,对这种人大家都是疏远的。父亲试图给我找出点事情做做,想来想去还是迫使我帮他编写药方,可我却固执地躲避我所不喜爱的职业,如今宁愿让他们斥责我是一个饭桶。不过,在我们这个僻静的洛兹海姆,我却觅得一个忠实的朋友,他温存地喜爱上我,引导我走上新的人生道路。他就是我们的药剂师的儿子——弗里德利希,是一个年龄比我稍大一些的小伙子,他体弱多病,性情怪异。他的父亲有一个爱好——收集并装订书籍,尤其是新书、从印刷厂印出来的书。这老人把他的收入中生活开支所剩下的部分全部花费在这一爱好上。弗里德利希呢,自幼就潜心于阅读,读书成了让他兴高采烈、使他飘然陶醉的大好事,他从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出声地诵读他喜爱的几页书而更高级的快乐。就因为嗜书如命,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不是把弗里德利希看成是一个半疯半癫的小伙子,就是把他视为一个危险的人物,他在这里是如此的孤独,就像我一样。因而,一点也不奇怪:我与这个弗里德利希结成朋友,犹如一只笼子里的两只小鸟儿。每当我不再手持弩弓沿着郊外的山脉上的峭壁悬崖茫然游荡时,我就走到我这位朋友的那间斗室里。那斗室位于房子的顶层,它上面就是一块块瓦片。每当我一走进这间斗室,我就与我的朋友沉入书海里,在那些古人所留下来的厚厚的书卷中,在那些当代作家所撰写出的薄薄的小册子中,徜徉流连,度过一小时又一小时。 我们俩就这样互相砥砺、互相鞭策着在书海中寻觅,有同声赞叹的时候,也有执拗争论的时候,不论是冷意袭袭的冬日,还是星星闪烁的夏夜,我们都废寝忘食地阅读,阅读着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里可能弄到的所有书籍,渐渐地把药房的小阁楼变成了一个科学院。尽管我们俩对兹恩泰因的语法都并不十分的精通,我们却通读了不少拉丁文作者的书,甚至还读过那些在大学里无人问津、那些不论是在原著精读课还是在选修讨论课上都只字不提的著作。在卡图卢斯、马尔提阿利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的书中,我们找到了永不过时的、难以逾越的美与趣味的典范,那些典范至今还活在我的记忆之中,而在那上帝一般的柏拉图的著作中,我们窥见了人类智慧那些最隐秘最深奥的层面,虽并不是全都明白,但整个身心都被震撼。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涌现的那些虽不尽完美但对我们却更为亲近的著作中,我们学会了去意识——对那些早先就活在我们心中,一直萦绕着我们的心头但无以言表的东西,加以意识。在那让人开心甚至令人捧腹的《愚人颂》中,在那十分俏皮尖刻但不论说什么都是出于好心的《聊天》中,在那所向披靡、铁面无情的《维纳斯的胜利》以及《深不可测的人们的书信》——对这些书信我们曾不止一次地从头读到尾,这些书信在整个古代典籍中也属罕见,大概也只有一个路吉阿诺斯可以与之匹敌——这些著述里面,我们看见了那些属于我们自身的、至今尚是雾一般朦胧的观点。 然而,这正是那种非常时代,一提起这个时代如今人们常常会这样说:谁要是在1523年不死去,在1524年不掉到水里去,而在1525年不被枪杀——那他就应当为这奇迹去感谢上帝。但是我们整天沉潜于同那些极为高尚的智者在书海里进行交谈,可以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当代社会生活中那些黑色的风暴几乎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与兴趣。我们一点也不同情弗兰茨·冯·济金根骑士对特里尔的进攻(13)。某些人曾把这个济金根当作最善良人们的一位朋友来加以赞扬,可是实际上此公乃是一个有劣迹的老派人物,他出身于那些把自己的脑袋系在裤带上而去对过路人进行劫夺的绿林强盗。我们的大主教曾对这个强暴者进行了抨击,他指出弗洛尼泽尔·尼肯斯基(14)的时代已经成为祖辈的财富。此后两年,整个德国大地仿佛一下子成了撒旦的舞场,到处席卷着人民的骚乱与暴动,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们刚刚还在街头巷尾谈论那些起义是如何被平息的,但即使在这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两年里,我们也不曾中止我们的学业。弗里德利希这个幻想家起初还觉得,这些来势汹汹与血流成河的风暴,将有助于在我们这个国家确立更多的秩序与公正,但不久连他也确信,从那些还太粗野太无知的德国农民那儿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所发生的一切,恰恰证实了一位作家所说的苦涩之言:“当农民哭泣时,他们比谁都好;当他们高兴时则比谁都坏。” 有关马丁·路德的那些最初的流言蜚语曾在我们之间引起了一些争执。马丁·路德(15)——这个“不可战胜的异端”,在那年月在有权势的侯爵们当中已有不少拥护者。有人扬言,仿佛十分之九的德国在那些日子里都在赞扬这个人,都可听见“路德万岁”的呼声,可是后来,在西班牙,人们却说我们德国的宗教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常,五月的金龟子在三个教堂之间飞来飞去。我本人丝毫也不为这种是否神赐幸福、是否身后不朽之类的争论所分心。我任何时候也弄不明白,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这样举世无双的天才为何居然对僧侣的布道感兴趣。我与当代最优秀的人们一道意识到,信仰乃存在于心灵深处,而不是存在于那些外在的表现之中,我恪守这一信条,不论在年轻时,还是在不惑之年;不论是置身于那平和善良的天主教徒们之中,还是滞留于那激动发狂的路德教派信徒们之间,我从不曾感觉到有什么窘迫与为难。弗里德利希则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在宗教中每迈出一步都要遭遇到那阴森森的深渊的惊吓,但他却在路德的那小册子当中找到了某种直让我发懵的参悟。路德的著述的确词藻华丽,行文不曾失去那打动人心的魅力,但我们俩各执己见,并且我们的争论有时竟衍生成争吵,让彼此都颇感委屈的争吵。 在1526年初,就在复活节刚刚过去的时候,二姐路易莎带着她的丈夫住进了我们家。有她们加入进来的生活,可让我全然无法忍受了,她们不知倦怠地把指责与批评向我倾泻过来:什么“已是二十岁的男子汉还滞留在家”,什么“父亲肩上的累赘”,什么“母亲眼前的磨盘”,没完没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骑士格奥尔格·冯·弗隆德斯贝格,这个以“法国人征服者”而闻名遐迩的骑士,受国王之托,来我们这个地区招募新兵。于是我的头脑中立即闪现出一个念头:去当一名自由的雇佣步兵,因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途径来改变我自己的生活,我当时那种生活眼看着就要僵滞就要变味了,犹如池塘中那停滞过久而终会腐败的水。弗里德利希先前曾幻想我成为一位知名作家——因为我与他都曾尝试模仿我们所喜爱的作者——这一来他为我的从军而非常伤心,可是他也找不出劝动我放弃这个决定的理由。我果断而执拗地对父亲宣布,我择定军人这一职业,因为对我这个人更适宜的是箭,而不是柳叶刀。父亲呢,正如我所预料到的那样,顿时大动肝火,禁止我去想当兵这事。父亲说:“我一生都志在康复人的身体,我不愿让我的儿子把人的身体变得畸形。”购置武器与服装的钱呢,我自己的手头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因此我决定偷偷地离开这个我在其中长大的家。夜间,我记得,6月5日那天的夜间,我终于偷偷地从家中出走,随身带上25个莱茵盾。我记得非常清楚,弗里德利希怎样把我一直送到那通向田野的出口,怎样热烈地拥抱我——呜呼,那可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他悲伤地哭泣着,伫立在那棵灰色的白柳树旁,脸色那么苍白,在月光清辉的映照下,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我在那一天并没有感受到心头压上了那分手的沉重,因为当时在我眼前闪耀着的是新生活的霞光,就像五月的清晨天空深处的辉煌。那时我正年轻力壮,征兵人员没有任何争议就收下了我,于是我就进入弗隆德斯贝格的意大利军团。每一个人都不难明白,从这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对我来说绝非好过。如果大家能回忆起,我们的雇佣步兵的军旅生活乃是这么一回事:那里的人们——乃是一些寻事生非之辈,粗鲁、暴烈、没有学问,只靠衣着的五颜六色与语言的放诞不羁而出出风头,他们寻求的只是怎样狂饮一顿,追求的只是更快地烂醉如泥,盼望的只是更多地从战利品上捞油水发横财富起来。在接触马尔提阿利斯那些精细如线尖刻如针的笑话之后,或者是领略了马尔西里奥·费契诺(16)那些高深宏大,犹如老鹰在天空飞翔一般气势磅礴的见解之后,再去参与军旅中那些新伙伴们放荡不羁没有节制的粗俗不堪的娱乐,这实在让我受不了而几乎感到可怕起来。在军旅中的那年月,我有时简直觉得我的生活乃是一连串令人窒息的梦魇所编织的苦难之链。然而,我在部队里的那些上司不能不注意到我这个人与伙伴们还不太一样:我这个兵“知书识礼”,而且还很好地掌握了火绳枪枪法,又从不嫌弃什么活儿——这就使他们总是对我另眼相看,委用我,让我担任一些远远超出我才能的职务。 我以一个雇佣步兵的身份走完了向意大利的长征中全部艰难的行程,那次长征中我们不得不冒着冬季和严寒,去翻越白雪皑皑的山脉,去穿涉水深至脖颈的河流,甚至一连好几周里就在那沼泽的泥泞之中扎营。就在那次长征中,我参加了由西班牙部队与德国部队组成的联军于1527年5月6日攻克永恒之城的要塞的战斗。我有机会亲眼目睹那些兽性大作的士兵怎样抢劫罗马的教堂,怎样在女修道院对修女们施暴,怎样身穿教皇的袈裟、头戴主教的法冠坐着车在街上兜风,怎样把那些神圣的贡品与圣徒们的圣骨扔进台伯河中,又怎样举行选举教皇的会议而宣布马丁·路德是教皇。在这之后,我在意大利滞留了大约一年左右的时光,到过这个国家的各个城市,更深切地了解了这个国度的生活。这个国家真正地经受了启蒙,堪称其他国家的一个光辉的典范。在意大利的那一年,给我提供了去熟悉当代意大利艺术家那些迷人的作品的机遇。那些意大利艺术家是那么出色,早把我们的艺术家远远地甩在后面,大概只有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7)是唯一的例外——当年我所看到的意大利艺术的杰作中包括那永恒地哀悼着的拉斐尔(18)的作品,的确可与他匹敌的塞巴斯提昂诺·德·皮奥姆波(19)的作品,年轻的,但无所不及的天才本文鲁多·切利尼(20)的作品。我十分荣幸地见过切利尼本人,甚至见过大名鼎鼎的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21),后者对形式美有某种程度的蔑视,但毕竟是一位刚健有力、风格独具的名师。不过,无论是切利尼,还是米开朗基罗,我们当时是以占领军的身份与他们接触的,是不得不把这些意大利艺术家当作敌人来看待的。 第二年春天,西班牙支队中尉唐·米古埃·德·加梅思把我调到他身边当保健医生,因为这时我已在某种程度上学会了西班牙语。与唐·米古埃在一起,我又不得不启程去西班牙,因为中尉被派遣回国——带着一些秘密的文件去参拜我们的国王,而这一趟旅行就决定了我后来的全部命运。在托莱多(22)城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大户人家,就在那里我们拜会了我们那个时代一个最伟大的人物,一个简直可以与汉尼拔们、西庇阿们以及其他古代英雄们相比肩的英雄——这就是瓦哈卡谷侯爵埃尔南·科尔特斯(23)。当时,在为这位治服了一个王国的高傲的征服者所设的宴会上,宴会间从那个国家回来的那些人所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已由阿梅里戈·维斯普奇生动地记述下来了——一下子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呼唤着我到那个对所有的失意者都是梦寐以求的一片乐土的国度去寻找幸福。于是,我加入了一个彼此都和善友好的探险队,这次探险的创意者是几位住在塞尔维亚的德国人。就这样,我带着一种轻松释然的心情,开始了横渡大洋的旅程。 到了印度(24),起初我在女王礼宾部(25)当差,但不久我就确信女王心地并不善良,她在国务管理上并不擅长,她对才能与功勋并不予以公正的回报,于是我宁愿去完成一些德国商行的委托,那些德国商行在新大陆设有自己的分行(26),主要是维尔瑟家族商行,这家商行在圣一多明哥掌握铜矿,但也还有富格尔家族、艾林格家族、科隆伯格家族、泰泽尔家族等商行。我向西部、向南方、北方作了四次远征,都是为了寻找新的矿脉,探查一些宝石——紫水晶与祖母绿——的冲积矿床,或是为了寻找珍稀树木的产地:四次远征中有两次是在他人的领导下完成的,有两次则是亲自率领勘察队。这样,我从奇科拉(27)走到通贝斯(28)海湾,走遍了这个国家的所有地方,在那些黑皮肤的多神教教徒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那些荒僻地区土著人用一根根的原木筑起来的城镇上,我看到了那样惊人的财富,我们整个欧洲的所有宝藏与那里的财富相比简直什么也不是,有好几次我是死里逃生,几乎是奇迹般地躲开了那悬在头上的死神。在对一个印第安女子的热恋中我也有幸体验了心灵深处无情的震动,在她那黑皮肤底下珍藏着的那颗心是那么缠绵,又是那么炽热。不过,要在这里叙述这件事的细节那会是很不得体的,我只简单地说一下:就像当年与可爱的弗里德利希在一起所度过的、那埋头读书的静谧的岁月培养了我的思想一样,后来在异国他乡只身流浪中所度过的、那令人不安的岁月锻炼了我的意志,在考验之火中使它坚强起来,从而赋予我一个男子汉最可宝贵的品质:相信自己。 诚然,我们这儿有些人现在总是想象大洋彼岸遍地是金子,只需弯下腰去捡起来就是,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但是,在美洲(29)与西印度生活了五年之后,我毕竟——由于毫不懈怠的劳动,当然也不是没有幸运之星的指引——还是积蓄起数目相当可观的一笔存款。于是,当时就有一个念头支配着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返回德国大地,目标不是为了在我们那个仿佛是在一个劲儿地打瞌睡的小城上平静地定居下来,但心头也不是没有那种庸碌浮华的意图——在家父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成功,父亲当年不可能不把我看作一个游手好闲之徒,看作他的一个败家子的。不过,我现在也不掩饰,我也体验了那种让人心碎的忧郁,这忧郁是我未流浪异国他乡之前未预料到的,是我当年沿着家乡的山脉、手持着弩弓,常常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满而怒气冲冲地游荡时,从未感受到的;我更不隐瞒,我在漂泊流浪之中是多么火热地渴望看到自己善良的母亲,看到被我遗弃的诤友,因为我还指望在他还活着时能见他一面呢。然而,还在那时我就有一个果断的决定,在探望故乡、看望家乡父老之后,在与家庭恢复联系之后,我要再度回到新西班牙,我已把后者看成是自己的第二祖国。 1534年早春时分,我乘上维尔泽罗夫的远洋大轮,从维勒·里克·德·拉·维拉一克鲁斯港口启程,经过那充满风暴与艰难的航行之后,我抵达富庶的安特卫普(30)。在那里,我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把我所承揽的各种各样的委托一一办完,只是在8月里我才终于得以脱身而上路——启程奔向前莱茵区。我下面要讲的故事,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1)特里尔:德国地名。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1504年岁末,2月5日: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因为在十六世纪初新年的起始日尚且自复活节算起。 (3)巴塞尔:瑞士地名。 (4)约翰尼基·西里斯基:即安尼基,叙利亚医生,长老,其医书被译成拉丁文,在中世纪曾受到普遍推崇,与吉波克拉特的著作被相提并论。 (5)《问学箴言》:亚历山大·维尔迪耶(公元十一至十二世纪)用六音步长短短格所著撰的拉丁文语法。 (6)彼得·伊思班斯基的《文集》:这是流行于十三世纪的一部中学生使用的逻辑学教材。彼得·伊思班斯基即后世教皇若望廿一。 (7)伯恩哈德·瓦尔特是空气中光的折射现象的发现者列吉奥蒙丹的一个学生。 (8)基奥弗拉斯特·巴拉泽尔思(1493—1541):医生,炼金术士,哲学家,幻想家。 (9)尼古拉·哥白尼(1473—1543):波兰天文学家,《天体运行论》的作者“地动说”的创立者。 (10)弗利德里希大帝时代(1415—1493):在十六世纪中叶的德国系人们作为“美好和过去”的同义语。 (11)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爱的艺术》与《爱的医疗》的作者。 (12)赫尔曼·冯·诺因阿尔(1491—1530):德国人文主义者,当时住在科隆。 (13)济金根(1481—1523)对特里尔的进攻是于1522年9月发动的,济金根出身骑士,赞成宗教改革,1522年组织骑士同盟,发动约六七千人举行暴动反对特里尔大主教。因得不到农民和市民的支持而失败,1523年5月受伤而死。 (14)这是骑士小说《高卢的阿玛迪斯》中的一个主人公,这里是比喻“骑士时代”。 (15)马丁·路德(1483—1546):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倡导者,基督教路德宗的创始人。其主要信条是:教徒只凭信仰,灵魂就可得救,而不必行圣事,每个教徒都可读《圣经》。1521年5月他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宣判为“异端”。“不可战胜的异教徒”乃阿格里巴对路德的一种称呼。 (16)马尔西里奥·费契诺(1433—1499):意大利人文主义者。 (17)丢勒(1471—1528)在此时已快要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 (18)拉斐尔(1483—1520)在此时之前已经去世。 (19)皮奥姆波(1485—1547)在此时正值创作巅峰。 (20)切利尼(1500—1571)在此时已享有很高的知名度。 (21)米开朗基罗(1476—1564)也正值巅峰。 (22)托莱多:西班牙的一个省城。 (23)科尔特斯(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19年率殖民军入侵今墨西哥城,在墨西哥建立起西班牙殖民统治,1528年春回到欧洲,被任命为西班牙总督,史称卡尔五世,同时任德国国王,在托莱多城他被封为侯爵。 (24)此处“印度”指西印度。 (25)女王礼宾部:当年墨西哥的最高政府机构。 (26)德国的巨商们从十六世纪初就开始在美洲建立自己的殖民地,分别成为殖民地的铜、银等金属矿物的矿主。 (27)奇科拉:旧称卡罗利纳,位于巴西。 (28)通贝斯:秘鲁的一个省城。 (29)学术界使用“美洲”这一名称始自1507年,但用“美洲”来取代“新西班牙”、“新大陆”或者“西印度”,则是为时更晚的事。 (30)安特卫普:比利时省城。 [book_title]第一章 我与莱娜塔初次相遇她向我倾诉她的遭遇 从荷兰过来,我决定择陆路而行,因而就选定了经过科隆的那条道儿,这是因为我很想再一次看看这座城市,想当年就是在这座城里我曾打发不少美妙诱人快乐开心的时光。于是,我花了十三个西班牙埃斯库多(1)买得一匹脾气温顺的马,这马不费多大气力就能把我与我的行头驮走,可是由于担心路上遇到强盗,我还是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并不富有的水手的模样儿。那件色彩花哨,布料相当精美的风衣——这件风衣曾使我在那十分讲究时髦的布拉班特(2)大出风头——我把它换了下来,换上深咖啡色的普通的水手服,然后,套上那短至膝盖又肥又大的灯笼裤。随身行李中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在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的长剑,此物乃是我爱不释手的,我对它的倚重,并不亚于那号称是所有在陆地上旅行的人之庇护神的“圣格勒特路达”。当然,还要备出一路上食宿所必需的盘缠,为此我取出几块“约阿希姆斯塔列勒”(3)——面值不大的银元,至于那数目更大的积蓄,我则把它们全缝进“腰包”——在宽大的腰带的内侧,紧紧地贴在身上,那“腰包”里可全是金币“皮斯托尔”(4)。 经过轻松愉快的五天行程——途中,偶尔也碰上几个同路人,我并不过分仓促地往前赶——我穿过玛斯(5)来到芬洛。当我终于踏上久违了的故土时,当我的眼前已闪现出德意志民族服装时,当我的耳边已飘荡着那么熟悉的乡音时,当我的身心已触及那么热烈而奔放的国语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与骚动!固然,这种骚动乃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汉所不应有的,但我在这里还是如实道来,毫不掩饰。从芬洛上路时,我起得很早,指望在当日傍晚就赶到诺伊斯,故而还在费尔森就与那几个同路人分别。那几位要去格拉德巴赫,我则独自一人拐上了去杜塞尔多夫的道儿。就是由于必须分秒必争地往前赶,我开始策马加鞭,可是,马儿突然跌倒在石板路上,跌断了蹄腕骨。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故,竟犹如一个直接的起因,衍生出那长长的一连串令人惊心动魄的事件,打这一天起我就不得不承受的那一连串的事件。不过,我早就注意到,这些琐屑的、偶然的小事却常常是那沉重的磨难之链上的第一环,命运之神有时正是在无形无声之中为我们锻造着那沉重的磨难之链。 骑着瘸马我只能缓慢地前行,离城市还远得很呢,但已经是灰色的黄昏,景物已然模糊不清,草地上升起一股浓雾,很是呛人。就在这黄昏时分,我骑着马穿越一片长满山毛榉的森林,寻思着在这我全然陌生的异乡找个什么地方投宿,心头已经涌动起几分担忧。就在我拐弯的一刹那,我看见在道路的尽头,在一块很小的林间通道上,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木房子,它孤零零、冷清清,仿佛是被人遗弃在那里。这小屋的大门从里面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它那开口又低又矮的窗户更像是碉堡上的大枪眼儿,不过,屋顶下的一条绳子上悠荡着一个已经碎了一半的长颈大玻璃酒瓶——这酒瓶分明告诉路人:此地乃是一家旅店。于是,我策马向这小屋走去,靠近小屋时,我就举起长剑的柄去扎那护窗板。我那不容迟疑的敲门声,狗儿毫不客气的吠叫声,把这家旅店的老板娘给召了出来。可是,这老板娘许久许久不放我进她的小屋,她盘问我是什么人,向何方去,欲仔细打听出我的底细。我呢,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我在这旅店里投宿将为自己招来什么样的未来,只是固执地带着恐吓与叫骂要求投宿。人家终于给我打开了门,至于我的坐骑则被他们牵到牲畜栏过夜去了。 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在黑暗中,我被引到二楼上的形似斗室的小房间里,这房间长度与宽度很不成比例,好像一个装维奥拉琴(6)的琴盒。这种住宿条件可是比意大利差远了,在意大利,甚至在那些最低档的旅店里,也可以找到那舒软的、早已铺好的床,可以找到那令人可口的、桌上定有一瓶酒的晚餐。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行路人——除非是那些富人,他们总是随身用骡马驮着几十个塞得满满的行囊——依旧不得不用黑面包、劣质啤酒来犒劳自己,不得不躺在陈年的稻草铺上过夜。烦闷与拥挤——这就是我在故土的第一个栖身之地的第一感受,尤其是我刚刚在荷兰商人们所开设的小旅店里享受过那种整洁、那种舒适、仿佛是打磨过而光泽照人的卧室,这种感受就十分强烈。当然,我在那里之所以能住进那种旅店,也还是借助了手中的介绍信。诚然,我也饱尝那些条件十分艰苦的随地投宿的滋味,那是我沿阿纳古阿卡(7)流浪的苦难岁月里的事,前前后后地对比一下,进进退退地寻思一番,我也就坦然了。于是,我用自己的皮斗篷蒙住脑袋,一心想尽快逃入梦境之中,此时在楼下的客厅里有人开始低声哼唱,我也竭力让自己听而不闻。那是一个醉醺醺的小嗓门在吟唱着一支新曲,我不想去听,可是那歌词却铭刻在我心中: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这歌曲正好对我催眠,我就要在迷迷糊糊中入睡,然而某种先知般的声音告诉我,这乃是我先前那种生涯的最后一个夜晚,从这一个夜晚起,我得去面临那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我的命运之星,载荷着我漂洋过海,在旅途中耽搁了这不多不少恰恰合适的时日,等待着的正是这个夜晚的到来。我的命运之星,引导我前行,仿佛是要把我引向预先确定的路标,把我带到这个离城市与乡村都遥远的小屋。在这座小屋里,一个命运攸关的约会正在等待着我。要是这事落在某个多明我会(8)有学问的修士身上,他一定会于这情形中见出神的安排;而咄咄逼人的实在论(9)者,则一定会找到一种悲哀的理由,为因果联系是如此复杂,故而并不能置于拉易蒙·留里依(10)那机械地旋转着的圆圈而悲哀;可是,当我现在去检索那缘由,那致使我当年在去诺依斯的途中落入那简陋的路旁旅店的缘由,那千千万万个必不可少的偶然事件时,我便失去了把寻常事与超自然的事物,即把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11)经院哲学的术语。区分开来的能力。我只是认为,我与莱娜塔的初次相遇这事本身的奇迹性,并不亚于后来我与她在一起所共同体验的那一切。固然,后来所有的遭遇是非同寻常的、是撼人心魄的,但我与她在小木屋里的邂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已是子夜,也许,子夜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突然醒来,突然间被某种我不曾料及的东西惊醒。我睡的这个房间被浅蓝色的、水银般的月光映照得相当明亮,四周是那样的寂静,仿佛整个地球与苍天本身都溘然死去。可是,就在这万籁俱静、鸦雀无声之中,我却分辨出隔壁的房间里,那木板间壁后面,有一个女人在低声嘟哝着,在有气无力地呼喊着。尽管有这样一句明智的俗语:举凡在外游子,只扫自己背上雪,别管他人肩上霜,尽管我这个人一向也不曾怀有过分的恻隐之心,但是,自幼就植根在身上的那种对惊险奇异的偏爱之心,却不得不引发我去挺身护卫一个遭侮辱的女子,像我这样一个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人,无疑已经拥有一名骑士的权利(12)。于是,我从床上起身,把长剑从鞘中拔出,露出那寒光闪闪的一半,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黑暗的过道,在那么黑暗的过道里,我竟然那么利索地摸到了那个房间的门,正是从那门后传来的声音。我大声地发问,有人需要庇护吗?我又一次重复了这样的发问,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于是,我甩起脚猛地踹击那门,撞断了脆弱的小门闩之后,我走进了那个房间。 就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莱娜塔。 这也是一个没有点烛灯的房间,像我住的那个房间一样,但却也被月光的清辉映得相当明亮。一位背倚着墙壁、半裸着身子、披头散发、张开双臂、神情处于失魂落魄般的极度恐惧之中的女子,木然地站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因为这房间所有角落都被月光映照得十分清晰,就连那躺在地板上的阴影也轮廓分明,可是,她却向前方伸出双手护卫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什么人正要向她扑过去。她的这一动作本身,也有某种让人惧怕至极的东西,因为这举动无法不让人寻思,她正承受着无形的幽灵的恐吓。发现我站在她面前之后,这女子突然间带着又一声叫喊,径直向我奔过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好像我乃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猛然抱住我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冲着我说道: “终于,这是你,鲁卜列希特!我可是再也没有气力了!” 在这天之前,我与莱娜塔从未谋面,她这是第一次见到我,就像我也是第一次与她相遇。可是,她竟然这样随便地对我直呼其名,好像我们俩自幼就相识相好,是青梅竹马。后来,我寻思出来了,她可能是在我向旅店老板娘通报姓名时听到了我的名字,然而,当时我的确被她对我直呼其名震惊了。不过,我还是努力仿效斯多噶派(13),不曾流露出丝毫惊讶之情,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询问这位陌生的女子,真的是某种幻影在迫害她吗?可是,她没有气力来回答我,她一会儿号啕,一会儿大笑,仅仅用她那只颤抖不停的手指认着一个方位,那个方位对我的眼睛来说除了月亮的光线之外什么也不曾有。我不应当从这里走开,整个环境非同寻常,那些非人的力量就近在咫尺——对这点的意识,此时此刻以深沉的恐惧裹挟着我的全部身心,这种恐惧是从遥远的少年时代直至如今都还不曾体验过的。于是,我把长剑从鞘中整个儿拔出来,我抓住它那亮闪闪的尖刃,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着与十字架同形的剑柄——我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安慰正发疯着魔的女士,我本人也相信这一招能降妖伏魔,因为我听说,这样的举动可以防御自身不受恶魔势力的进攻。那女人呢,仿佛进入临死前的挣扎状态,扑腾了一下就突然仰面跌倒在地。 我认为此时从这里跑开是有损于自己声誉的不体面之举,尽管我很快就明白,那凶狠的恶魔已经控制住了这一不幸的女子而且开始在她的体内可怕地折磨她。在这一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地战栗,也从未料想到人体竟能如此不可思议地扭曲!这女子就当着我的面扭动着她的身子,她忽而痛苦地反抗着一切自然规律,一个劲儿地拉长全身,使她的脖颈与乳房变得像树木一样坚硬,像棍棒一样直挺;忽而全身突然向前大幅度地弯曲,以致头颅下巴竟然与脚趾贴到一起,此时她脖颈上的血管便可怕地紧绷起来,青筋毕露,情态骇人;忽而相反,她令人震惊地把全身向后倾斜过去,这时她的后脑勺就缩进她的双肩中,伸向脊背,而她的大腿则被高高地抬起来。后来,每当那些恶魔向她发动进攻而使她遭受到如此凶暴的折磨时,我还有好几次成为莱娜塔受难的见证人,亲眼目睹了这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磨难的细节。不过,在这一天,这场景却以其新鲜劲儿令我揪心。我那时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个房间里,静观着那位我对之陌生的女子的痛苦神情与全身的抽搐姿态,好像我自己当时也与罗得(14)的妻子一块儿化为某种盐柱。我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地我可以用什么办法给她以救助,或者,减轻她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这女子不再用身体去撞击坚硬的地板,她那已被扭曲的脸部表情也渐渐地有些复原而让人可以有所思议了。可是,她依旧在战栗中扭曲着身子,再次用双手掩护着自己,仿佛还在对来犯的敌人进行抵御。而一旦当我猜断,魔鬼已从她身上出来,现在已处于她体外之时,我就立即把这女子拥到自己怀中,开始念叨着神圣的祷告词:“放开我吧,主啊,把我从永恒的毁灭中解放出来吧”,这乃是当时我的脑海中所能涌现出的唯一的话语。这时候,月亮已经溜到森林里树冠的下面而缓缓地隐去,稀薄的晨曦渐渐地变浓而浸满了房间,阴影从墙壁窜向窗口,躺在我臂上的女子也渐渐地恢复了知觉。然而,黑暗依然犹如冷风,犹如比利牛斯山脉(15)上那阴冷的“越山风”(16)侵袭着她的身心,她全身依旧颤抖不止,仿佛在承受冬季严寒的颠簸。 我问,幽灵是否走开了。 女士睁开了眼,用目光把房间扫视了一遍,就像一个人在昏厥之后常有的那样动作了一番,然后才回答我: “是的,它看出我们武装得很好,足以抵抗它,就逃之夭夭了。要侵害坚强的意志它还是不可能的。” 这是我从莱娜塔口中听到的第二句话。在说出这句之后,她就开始哭起来,像患寒热病似的哆嗦起来,她哭泣得那么伤心,泪水不可遏制地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我的手指在顷刻间就变得完全湿漉漉的。看得出来,女士在地板上是不会使身子暖和过来的,此时已然稍稍平静了的我就把她托到自己的手臂上,这个托举动作并不费多大气力,因为她身材矮小,体态羸瘦,然后,我也就那样把她托举到就在近旁的床上。在那儿,我找来房间里所有能当被褥用的什物,裹在她的身上,然后便搜索脑海中所有慰藉心情的词语来对她加以劝说。 可是,她依旧一个劲儿地哭泣,突然间转入新的一轮激动之中,抓住我的手她就说: “现如今,鲁卜列希特,我应当对你讲讲我的全部遭遇,因为是你救了我,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试图加以反对,因为此时此刻并不是作这样的叙述的时机。然而,莱娜塔并不顾及我的反对,我觉得,她对我的异议甚至听而不闻,而是紧紧地扳住我的手指,开始又急又快地讲起她的经历,不过,她讲述时并不是正视着我,而是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一旁去。起初,我几乎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她的思绪是那样急剧地变更着跳跃着,她是那样突兀地把话题从一件事情转换到另一件事情上。不过,渐渐地我还是学会了怎样听懂她的话,怎样从她那犹如瀑布一样倾泻出来的词语之流中,去分辨出主流,那时我明白了,她的确是在向我讲述她自己。 后来,甚至在我与她彼此之间最为信赖最为亲近的时日,莱娜塔再也没有这么彻底这么连贯地告诉我她的经历与遭遇。固然,即使在这一夜她也有所保留,她不但对自己的父母亲,对自己度过童年的地方只字未提,而且——诚如我日后不得不坚信不疑的那样——对她童年之后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中的一部分也隐而不语,另一部分则表述得与事实并不相符,我不知道,她那是有意而为呢,抑或是由于她当时处于患病的状态。反正她向我倾诉出来的只是海水上的冰山。而我在很长时期里对莱娜塔的了解,仅仅限于她在这一狂热激昂的讲述中所披露的海水上的冰山,故而我得把她的这一讲述在这里予以详尽地转述。只是我这个人不善于准确地再现她那语无伦次的言语,对她那急匆匆的、不连贯的叙述,我将予以更换,用我自己比较有逻辑的叙述取而代之。 莱娜塔先报出她自己的名字——这名字,乃是我据以了解她这个人,知道她这个女子存在的唯一的东西,接着,她粗线条地、含糊其辞地勾勒出她自己的经历中那最初的岁月——这种勾勒是那么仓促,那么简略,并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迹,然后,她立刻转入她自认为于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事件的叙述。 那事是在莱娜塔八岁时发生的。有一次,在阳光灿烂的白天,一个全身火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的天使,穿着雪一样洁白的衣服,突然间降临在她的房间里,出现在她的眼前。这天使的脸,像太阳一样光彩照人,他的眼睛呢——像天空一样碧蓝碧蓝的,头发——则好像是由那金黄色的细线编成的。这天使称自己马迪埃尔。小莱娜塔一点儿也不害怕,当天她就与这天使在一块儿玩耍,玩木偶游戏。从这以后,这天使常常来她这儿,几乎每天都来,他总是那么开朗那么善良,渐渐地,小女孩喜爱上他了,她爱这天使甚于她的所有的亲人与同龄伙伴。马迪埃尔又聪明又机敏,总用他那取之不尽的花样点子来逗引小莱娜塔开心,不是说笑话就是讲故事,从不让她寂寞。每当她有什么伤心事而闷闷不乐时,他就温存地安慰她。有时候,马迪埃尔的一些伙伴也与他一道下凡,他们也是些天使,可他们并不是火红色的,他们穿着一些紫红色的与雪青色的斗篷,并且他们不那么温存。马迪埃尔严厉禁止别人谈论他的这些秘密的造访,不过,即便小莱娜塔违反了他的禁令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人们会以为,这小女孩不过是在信口胡编,抑或,装神弄鬼。 马迪埃尔并非总是以天使的面目出现,他也时常以另外一些形象露面,尤其是在小莱娜塔并不是单独一人待着时,而这小女孩是很少有机会独自待在家里的。于是,夏天里,马迪埃尔就多次地以蝴蝶的形象——那种长着雪白色的翅膀、金黄色的小胡须,而全身是火红色的大蝴蝶——向她飞来,这时小莱娜塔就把他藏到她自己那长长的头发里面。冬天里,这天使有时就化身为一个小纺车,好让小女孩能够到处带着他形影不离。小莱娜塔还经常从别的形象中认出自己这位天堂里的朋友,那些形象多种多样——或是被采摘下来的一朵花,或是从炉膛里掉出来的一个小煤块儿,或是已被咬开的核桃儿。有时候,马迪埃尔与小莱娜塔晚上就睡在一起,像猫一样依偎在她身旁,与她共度良宵,直到天亮。在这样的夜间就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天使用他自己的翅膀载负着小莱娜塔从屋子里飞出去,飞得很远很远,向她展示另一些城市,壮丽的教堂,或者,不在地球上的,光芒四射的村庄,可是一旦黎明时分降临,她——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发现她自个儿又在自己的床上。 在莱娜塔稍大一些而初通人事时,马迪埃尔就向她宣告,她将来乃是一位圣徒,犹如洛塔宁格斯卡娅·阿玛尼亚(17),而他之所以被从天堂派到人间来到她身边,正是为了这件事。他对她谈了许多有关耶稣基督的牺牲,圣母玛利亚的怡然恬静而善良温顺的事迹,他向她披露了那通向人间天堂但铭刻在心田的神圣而隐秘的门径,他给她讲述了那个与温顺的羔羊形影不离的圣女阿格涅萨,那个永远伫立在救世主圣像面前的圣女薇罗尼卡,以及许多其他的人物与事情。那些圣徒的事迹只能清一色地引发人们去进行那圣洁无瑕的思索。用莱娜塔的话来说,如果说在早先她心中尚存有一些疑团:她的这位行踪诡秘的客人,是否真是来自天堂的使者,那么,在听了他的这些讲谈之后,她心中的那些疑团就不可能不烟消云散了,因为倘若是撒旦的走卒,自然是绝不可能做到既说出这么多圣徒的名字而又不流露一点点痛苦不安的神情的。有一次,马迪埃尔还亲自以受难的基督的形象出现在莱娜塔面前,他那火红色的、被刺穿的双手还流出了殷红殷红的鲜血呢。 天使执着地要求莱娜塔去过那种严持戒律的苦修者的生活,去寻求心灵的纯洁与心智的澄明。于是,她就开始去恪守由神圣的教会所确定的所有的斋戒日,每天都上教堂做弥撒,还花许多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做祈祷,跪在那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面前,一跪就是大半天。马迪埃尔还时常迫使莱娜塔去进行残酷的修炼:一丝不挂地走到冰天雪地里,绝食,一连几天几夜坚持不沾一口水,用打上纽结的绳子去鞭笞自己的大腿,或者,用刀刃针尖去扎去刺自己的乳房。莱娜塔跪在地上度过整夜整夜的时光,而马迪埃尔则站立在一旁,扶持着这位精疲力竭的姑娘,犹如救世主的天使在格弗西曼斯基的花园里那样。根据莱娜塔执拗的请求,马迪埃尔才去碰了碰她的手,可是这少女的手掌上立时出现了伤痕,这伤痕仿佛就是基督在十字架上遭受磨难的标记,不过,这姑娘把这些伤痕很周密地掩饰起来了,以不让所有的人察觉。在那些日子里,由于有了神力在暗中扶助,莱娜塔身上突然展露出创造奇迹的才干,她治愈了许多患者,仿佛那位心地最高尚圣洁的法兰西国王,只须用手去摸一摸病人,就可显现那“手到病除”的奇迹。于是,方圆几十里地的百姓们,均对这位修行出道而终为主所检选上的姑娘刮目相看,对她身上的神力有口皆碑。 及至她又大了一些而已近豆蔻年华时,她看到,她这个年龄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拥有了未婚夫或意中人。于是,莱娜塔就向自己的天使发动“出击”,她向他执拗地请求:要他与她在肉体上也结合起来,这也是十分自然之举。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爱乃是高于一切的,故而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尽其最大可能而更密切地连成一体,哪里有什么罪孽可言呢?可是,当莱娜塔对他诉说出她那火一般热烈的愿望时,马迪埃尔的脸上却立时就布满愁容:当时他的脸——她就是这样讲述的——在听到她的那番话语时,竟呈现出灰烬般的暗红色,就像你透过一块被熏黑的云母片去观看太阳时所见到的那种色彩。他坚定地禁止莱娜塔向他流露这种欲望,甚至都不让她往肉欲这件事上寻思,他不时地提醒她铭记一个严持戒律的、虔诚的灵魂在天堂里总享受到无限的幸福与舒坦,而那些委身于肉欲诱惑的人们当中是谁也不可能进入天堂的。莱娜塔不敢公开地坚持她自己的追求,她就决心巧施手腕而达到自己的目标。于是,就像在童年岁月里那样,她劝说马迪埃尔与她同床共度良宵,而一旦他被劝动而上床之后,她就搂住他,死不松手,用所有的办法迫使他的身体与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到一起。但是,天使这时却恼火了,他怒火填膺,从她的怀抱中挣脱之后迅即幻化成一根火柱腾空而去,这燃烧着的天使在离去时还燎焦了莱娜塔的头发,灼伤了这少女肩膀上的肌肤。 这事发生后,天使有许多时日根本就不曾露面,莱娜塔陷入极度沮丧之中,因为她爱马迪埃尔甚过对所有的人的爱,也甚过对所有的无血无肉的精灵的爱,甚至比她对上帝本身的爱还要深。她以泪洗面,在悲泣中送走日日夜夜,她以她那难以慰藉的绝望使周围的亲朋们深感震惊,她一连几个小时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活像一个死人,她用脑袋去撞击墙壁,甚至三番五次地图谋自杀,寻思着在彼岸的人生中与自己的心上人但求一见,哪怕只有一刹那的会面。她坚韧不拔地向马迪埃尔祈祷,苦苦地哀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庄重地许诺在所有事情上均服从于他那美好的意旨,她热烈地诉说她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欲再次感受到他的亲情。最后,当这少女已经精疲力竭时,马迪埃尔终于在她的梦境中出现并且对她说道:“鉴于你欲与我结成肉体上的盟友,故而我将以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那就请等我七个星期外加七天。” 在这个梦幻之后,大约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莱娜塔终于打听到一个消息:有一位年轻的伯爵从奥地利来到了她们这个地方,这青年身着一套白色的衣服,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头发则仿佛是由金黄色的细线编成的,这种形象使莱娜塔立时就认出:这一位就是——马迪埃尔。但是,那位来自异乡的青年并不愿意让人看出他与她彼此早已认识,而自称为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伯爵。莱娜塔使出浑身解数去竭力吸引他注意上自己,为此她甚至不惜参照许多占卜问卦的小册子上所介绍的种种伎俩,不惜动用起那迷魂药。不知道,究竟是这些巫术帮了忙,还是伯爵本人所寻觅的正是莱娜塔这姑娘,后来这一对男女终于沟通了心灵,那伯爵也并没有多费口舌,只是用三言两语就对她敞开了心扉,向她表露了耿怀于心的赤诚的爱恋,并提出要她立即秘密离开她的父母而随他出走。莱娜塔不能有一分钟的犹豫,于是那伯爵在那天夜间就把她带走了,而与她在多瑙河畔的一座城堡里——用她的话来说,在那属于他自家的城堡里——安居下来。 在伯爵的城堡里,莱娜塔度过了两年。在那两年里,他们俩是那样的幸福,那幸福可以说是人间罕见的,自从我们的远祖在天堂里偷吃禁果之后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人体验过这种幸福。他们俩的生活总是那么接近天使与恶魔的世界,他们俩的身心全投入那应当为世间所有的人都带来幸福的伟大事业。让莱娜塔感到犯愁的事只有一桩:亨利希无论怎样也不愿承认,他——就是马迪埃尔,就是那天使,反倒是顽固地把他自己扮成那位忠诚地隶属于君王的酋长弗尔迪兰德奥地利的酋长(18)。然而,在他们同居的第二年的岁末,亨利希的心灵突然被一些不可测的念头给占据了,他变得神情阴郁,心情沮丧,表情悲伤。有一次,夜间,完全出人意料,事先未对任何人透露风声,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城堡,远走高飞,家人不知去向。莱娜塔苦等他,等了好几个星期;可是,没有自己的领路人在身旁,她就不会抵御那些凶恶的精灵的侵害。那些精灵开始残酷地折磨她。她并不是这座城堡的女主人,她不想滞留在这座城堡里。莱娜塔打定主意离开此地回到自己的父母身旁去。旅途中,那些与她为敌的妖魔一路上也不离开她,在田野里、在旅店里,无时无刻不迫害她,不过,就在那时,也有一些善良的身为庇护神的精灵千方百计地围在她身旁护卫着她,并时常提醒她:不久,她就将遇上骑士鲁卜列希特,那一位将是她的生命真正的卫士。 莱娜塔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想,她的这一番言语所占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尽管我现在这里对它加以转述所花去的时间要短得多。莱娜塔说话时并不看着我,既不从我这儿期待着什么异议,也不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赞同,甚至仿佛她并不是在向我诉说,而是面对一个看不见其形体的神甫在作忏悔。在陈述这样一些无疑曾经残忍地震撼了她身心的事件之时,或者,在披露那样一些在许多人心目中肯定是羞辱性的、难以启齿的,大多数女人通常宁可永远沉埋于心底的事情之际,这女子并不曾流露出什么不安,也不曾面带羞色。我应当指出,莱娜塔所讲的故事的前半部分,让我很清晰地铭记在心,尽管一开始她说得很不连贯甚至自相矛盾;相反,她后来的经历即她从父母家秘密出走,与人私奔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当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记忆却非常模糊。后来我知道了,她正是把她自己生涯的这一段里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隐藏起来了,而关涉到她经历中这一段里的悲欢离合,她当时所讲述的许多情形尤其与原来的真相不相吻合。 几乎就在吐出最后几句话那一刹那,莱娜塔突然全身瘫软,仿佛她身上的气力恰恰只够用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她朝我投来一束大受惊吓时才有的目光,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犹如花儿挨霜冻似的一下子发蔫了,面朝枕头跌下去,阖上了眼睛。我想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可是她却乘势举起双手温存地搂住我,温柔地但同时又是执拗地迫使我与她肩并肩地躺下。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间,我已经不再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惊讶了,我无言地从命,躺上了床,躺到这位当时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身旁。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我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情真意切地搂住我的脖子,把她那几乎全裸的身子向我的身体紧紧地贴过来,然后顿时入睡了,睡得那么深沉,那么安分。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束束蓝色的光线已使天色变亮,经受夜间这一番折腾之后,看着我们这一对男女,彼此并不曾相识,在这个陌生的旅店里,在这密林深处,竟拥抱着躺在同一个床上,仿佛是睡在自己家里的俩兄妹,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当我确信莱娜塔已然安安稳稳地沉入梦乡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怀抱中抽出身子,因为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头脑清醒一下,很有必要单独呆一会儿。我仔细地端详着这熟睡之中的女子的面容,我觉得这面容是温柔的,纯洁无瑕,就像弗耶佐勒的比阿托·安杰利科兄弟油画中的那些儿童的脸蛋。可是,就是这位女子刚才却被魔鬼控制住了,我觉得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悄悄地走出房间,戴上了自己那顶高筒帽,走下楼梯,此时这屋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乡中,我就亲自移开门栓,径直走入森林里。在林中,我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漫步溜达着,这小路蜿蜒在那些树干粗壮的山毛榉之间。这些山毛榉树干,对我来说要比那标致的棕榈或美洲的铁犁木都更为亲切可爱,我谛听着故土的小鸟儿们在清晨唧唧喳喳的叫声,这唧唧喳喳的鸣叫,对我来说犹如那可以心领神会的语言。 我这个人任何时候也不曾属于哲学史上的“逍遥学派”(19)哲学家的追随者,那一学派的哲人们断言在大自然中不存在无形体的精灵,否认恶魔甚至神圣的天使的存在权。我一向认为,虽然在与莱娜塔邂逅之前我不曾成为生活中任何奇迹的见证人,观察与经验之本身——而这些无疑是任何合乎理智的知识的第一根据——它们本身一直在证实着: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与人肩并肩地存着的还有其他一些有性灵的力量,这种“有”是不可辩驳的,对这些有性灵的力量,基督教徒们通常是认可的,指认它们是服从基督的无形体的军人,是撒旦的仆人。我还记得拉克坦泽·费尔米昂(20)的话,此公曾执意让人们相信,有时候身为守护神的天使也被那些姑娘的美色给诱惑住了,他们本当去护卫那些姑娘的灵魂而使她们不去犯下罪孽。不过,在莱娜塔所讲的这一奇怪的故事中,有许多细节从一开始在我看来就是很难让人信以为真,很难得到认可的。看得出来,我所遇到的这位女子现在的确处于魔鬼的控制之中,但我不知道,哪儿是那凶恶的精灵所设骗局的终结,哪儿又是这着魔的女子本人谎言的开始。 就这样,承受着这些谜团与困惑的折磨,我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漫步,沿着羊肠小径溜达着,踟躇了许久,当我返回昨晚过夜的那个路旁的旅店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这时,老板娘站在旅店的大门口,这是一位身量粗壮的女人,脸色红红的,表情严峻,看上去更像是绿林强盗中的女首领。然而,她在认出我之后,却毕恭毕敬地问了声早安,称我为骑士先生。我当即决定利用老板娘的这一殷勤态度,去打听那位令人难以思议的女士的底细,于是,我一边向老板娘走过去,一边用无忧无虑的腔调向她询问——仿佛我这只不过是由于无所事事而想与她闲聊——那位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的女子,她是什么人。 下面就是老板娘对我的回答,我这里几乎是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记下那出人意料的情节: “哎哟,骑士先生,您最好不要打听她的事儿,因为这本是我身上的这颗善良的心迫使我,也许,反倒迫使我去犯下一桩滔天罪孽:我给这个异教徒,给这个与魔鬼签下合同的女子一个栖身之地!她虽然不是本地人,可我知道她的身世,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个从她们那个地方出来旅行的商人给我讲了她的一切。这个女子,她假装成谦谦淑女,骨子里可是个荡妇,简直就是一个有机会就偷人养汉的女人,她耍弄各种手腕终于赢得奥泰勒海姆伯爵的信任。那伯爵出身豪门世家,他有一座城堡,在莱茵河岸边,就在施彼耶勒再往下走一点。那伯爵自幼失去双亲,他的父母都是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人,可是这女子却把这年轻的伯爵给迷惑住了。他中魔了,他不是去给自个儿物色一个贤惠的妻子,也不是去为自己的主人选帝侯普法尼茨基忠心服务,而是醉心于什么炼金术、魔法以及其他的歪门邪道。信不信由您——自从这坏姑娘在他的城堡中住下那一天起,他们俩每天夜间都要变成动物——他变成公狼,她就变成母狼(21)——并且双双在荒郊四野撒欢,在那些日子里,有多少孩子,多少小马驹,多少羔羊被这一对狼吃掉了,难以估算!过后,他们时不时地施弄妖术,使人们中邪,使奶牛流不出奶汁,招出雷雨,毁掉自己的仇敌的庄稼,凭借那能产生奇迹的魔力干下了几百件其他的坏事,一个劲儿地恶作剧。直到有一天,圣女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22)突然在伯爵的梦幻中显现,这圣女把他的全部罪孽的行径给一一揭露出来,那伯爵才罢手。那时,伯爵背上了十字架离去了,赤着脚走向主指定的圣棺,对他自己的这位姘妇呢,他在离去之前就命令仆人把她赶出城堡。于是,她就启程上路,从一个村庄流落到另一个村庄。如果说,我在这里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骑士先生,我要向您说明,这只是因为我那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是,现在,看得出来,她整日整夜地伤心、呻吟——这是因为她那罪孽深重的灵魂不可能平静——我将不再把她留在我这儿了,再多一天也不留了,因为我不愿充当人类的敌人的帮凶!” 这小木屋的女老板还披露了许多其他的细节,但她的这一席话已使我极度震惊,此时此刻我不能不看到,我的那位夜间的交谈者在许多方面对我进行了蒙骗。譬如说,在夜间她向我讲述她的经历与遭遇时一再让我相信,仿佛她的朋友的那座城堡位于奥地利大公国(23),可是从老板娘的口中听出来那城堡就在这附近,就在我们的莱茵河畔。仔细想想,我立时就感觉到,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那位女邻居准是把我看成一个外来的客人,一个心地粗率的水手,而欲对我嘲弄一番,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生起,一下子就使我的心头充满了愤怒的迷雾,我一时甚至都忘掉了这被魔鬼附身的不幸女子身上那些清清楚楚的着魔的特征,就在不久前我还充任这着魔场面的见证人啊。 不过,我一时还不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站在老板娘面前,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就在这时,旅店的大门突然洞开,莱娜塔本人出现在门槛上。她外披一件颀长的斗篷,这斗篷的料子是丝绸,颜色是正蓝,还带着风帽,那风帽罩住了她的脸;内着一件粉红色的短上衣,上衣绣着白色与深蓝色的图案,这一身衣着,与科隆城里名门世家的太太们的服饰一模一样、落落大方,这衣着、这举止,都使我差一点没把她认出来:她就是我在夜间相识的那位着魔的女子,那位因恶魔附体而发疯的女子。莱娜塔先是用目光把我捕捉住,然后,马上径直向我走过来,她那轻飘飘的步态,仿佛飞行一般,当我在这位贵妇人面前脱帽致意时,她急匆匆地可也是像下命令似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我们现在就应离开此地,不容迟缓。我再也不能滞留在这儿,多一个小时也不行了。” 莱娜塔的嗓门一发出声响,刚才我的脑海中涌现的各种指责立时烟消云散,刚才我的心头所弥漫的那种愤慨立刻化为乌有。这个女子,这个昨天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的话语,突然间对于我成了命令,不可能不听而从之的命令。在老板娘忽然把她那彬彬有礼的口吻改换成非常粗鲁的腔调,而开始向莱娜塔索要她所欠的房钱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当下就说,一切费用都将会得到公正的支付。然后,我询问莱娜塔,她随身有没有带马,以便继续赶路。因为在这个荒凉的密林深处,要找到一匹好马可是不容易的,这是明摆着的。 “我没有马”,莱娜塔对我说道,“可此地离城不远。你可以让我骑上你的马,你呢,牵着马走。一到城里,再买一匹马,那将是件并不费劲的事儿。” 莱娜塔在作出这些吩咐时是那么自信,仿佛我与她之间早就达成契约,而我应当为她服役。最值得一提的是,我这个人对她这些吩咐所作出的反应只是鞠了一躬,就奔向自己的房间——去做启程前最后的准备。 只是在独自一人的状态中,我才突然醒悟过来,不胜惊讶地扪心自问,我何以如此驯服地接受我的这位新相识让我去扮演的角色。有一阵我寻思道,她这是借用某些深不可测的魔法师的神秘手腕在对我施加影响吧。后来,我在心底里又嘲笑自己信仰上的这种轻信。为了对自己的行径作一番辩护,我就这样对自己说: “有什么可糟糕的呢,如果我花费几个铜板,用在旅途上多消遣几个时日!这个姑娘挺让人动心,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而我在长途跋涉历经艰辛之后,也可允许自己去消受一番人人皆需的娱乐;况且,她昨夜就已与我嬉闹,对我温存,逗我开心,我也应该让她看看,我并不是她所设想的那种无知之徒,那种不谙房中之术的老粗。现在,在旅途中我尽可以与她一路相伴随意玩玩,直到我对她倦腻。过后,我就把她抛开,扬长而去。至于说,那魔鬼在迫害她,这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与美丽的女子厮混时,我可不惧怕任何恶魔,如果想想我当年连那些手执毒箭的红皮肤女人都不曾畏惧的话。” 一个劲儿地让自己相信,我与莱娜塔的邂逅仅仅是一个开心的奇遇,仅仅是男人们通常在啤酒馆里一边自嘲一边给朋友讲述的那些风流韵事之一,我还故作正经,带着威风凛凛的派头,摸了摸自己那紧鼓鼓沉甸甸的爵带,独自儿哼起了昨晚听到的那支小曲: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我们俩在旅店里用牛奶与面包填饱了肚皮,充实了气力,过后,很快就启程了。我帮莱娜塔骑上了我的马,那马歇了一夜后完全恢复了元气。我往那装着我的行头的包袱里添上我这位新旅伴的行李,不过,她的行李还并不沉。这天清晨,莱娜塔神情很快乐,像一只斑鸠,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并且不停地开着玩笑,不友好地与老板娘辞别。当我们终于上路,莱娜塔——骑马而行,我——在她身旁徒步行走,一会儿抓住马的笼络,一会儿撑住马鞍鞒,此时这旅店里所有的人都麇集在大门口,为我们俩送行、与我们道别,看出来他们的脸上并不是没有几分嘲笑的神情。我现在还记得,当我转过头向他们投出最后一瞥时,我当时也有几分羞愧。 (1)埃斯库多:西班牙、葡萄牙的本位币名,这里指的是西班牙银币。 (2)布拉班特:比利时的一个省。 (3)约阿希姆斯塔列勒:由施里克伯爵自1517年在约阿希姆斯塔列勒所造出的一种银币。 (4)皮斯托尔:旧时西班牙、法国金币,相当于两枚“埃斯库多”。 (5)玛斯、芬洛:均为荷兰地名。 (6)维奥拉琴:西欧十五至十八世纪流行的六弦提琴。 (7)阿纳古阿卡:墨西哥地名。 (8)多明我会:亦称“布道兄弟会”,会士在正式场合和外出旅行时须披黑色斗篷,被称为“黑衣修士”。该会系西班牙人多明我于十三世纪初创立,盛行于十五、十六世纪。 (9)实在论:西欧中世纪经院哲学中一个流派,与“唯名论”相对立,主张一般先于个别而存在。 (10)拉易蒙·留里依(1235—1315):此人发明一个特殊的机械装置,它的旋转应当可以机械地确定出真理。 (11)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 (12)骑士制度在十六世纪已处于衰落时期,此时所有军人常常自称为骑士,尽管他们在形式上并不拥有骑士的权利。 (13)斯多噶派:古希腊后期的哲学学派,主张禁欲主义,强调淡泊和不动心(不为外物所动),宣扬“肉体是灵魂的桎梏”。 (14)罗得:《圣经》中的人物,哈兰的儿子,亚伯拉罕的侄子。传说当年在逃离所多玛城时,罗得的妻子忘了天使的告诫,回头看城而立即变成一根盐柱。 (15)比利牛斯山脉:横亘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山脉。 (16)越山风:又称“特拉蒙塔那风”,在意大利与西班牙可见的干冷北风和东北风。 (17)洛塔宁格斯卡娅·阿玛尼亚:生活于十七世纪的一位女圣徒。 (18)弗尔迪兰德(1503—1564):即后来成为国王的弗尔迪兰德一世。 (19)逍遥学派:即亚里士多德学派。 (20)拉克坦泽·费尔米昂(大约生活于公元250—330年间):拉丁作家。 (21)变狼狂,这是一种妄想狂,想象自己是狼。这在那个时代是众所周知的一种变态现象。 (22)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德国十三世纪民间传说与民间诗歌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国王迪德利希的妻子。 (23)奥地利大公国:1453—1918年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封号。 [book_title]第二章 乡村巫婆给我们作出预言我与她在杜塞尔多夫过夜 从旅店出来就是森林,道路穿行于森林深处,这林中路还相当长,让我们着实花去不少时间。天气凉爽,浓荫带来了阴凉,我与莱娜塔静悄悄地向前行,边走边聊,不觉疲倦。尽管我是行伍出身,常年过着军旅生活,但我对世俗的交际并不陌生。我曾有机会在意大利的许多城市中漫游,什么狂欢节的假面舞会呀,什么剧院的话剧、歌剧、舞剧呀,我都见识过的。后来,在新西班牙,我时常光临当地富豪阔佬人家在家中举行的各种晚会,笼罩着那种场合的完全不是未开化的国度的野蛮,就像许多人心中所设想的那样,恰恰相反,在那里你可看到穿戴讲究举止优雅的女士们演奏诗琴、齐特拉琴(1)、吹乐笛,与骑士们共舞,跳情人舞、乡村舞、摩尔式的以及其他最新潮的舞蹈。我竭力让莱娜塔看出,在我这粗犷的水兵衫之下隐藏着一个对文明教养并不陌生的人,而当我发现与我交谈的这位女子眼光敏锐、反应敏捷、智力过人、出语尖刻,并且拥有一般女性很少有的那么广博的知识之时,我立即被震惊了——不过,这是那种幸福的、让你感到快慰的惊讶,这惊讶促使我不由自主地进入那种被激活的状态,促使我心灵的全部机能都活跃起来,就像一个有经验的、但突然遭到一位劲敌那灵巧的一剑,因而浑身振奋的击剑运动员那样警醒起来。对于夜间的幻象,这时我们俩都只字不提,保持缄默。要是有谁看见我们俩这么快乐这么开心地闲聊着,那他尽可去设想,我这是在悠然平和地为一女士送行——为这一刚从隆重的骑士比武场上下来的女士送行呢。 对于我提出的我们应当去向何处这一问题,莱娜塔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去科隆,因为她在科隆有亲戚,她想在她的亲戚家滞留一些时日——我也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改变既定的路线。我们这么奇特地相识并不能延续良久——这一思绪着实在我的心口狠狠地蜇了一下,让我感到心疼,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又不完全是一件让我不愉快的事;我只是暗自盘算,如果我欲为昨夜所失去的机遇对自己作一回补偿,我就不应失去时间。于是,我就竭力赋予我们俩的交谈一种轻松感与自由自在的气氛,仿佛是意大利轻喜剧中的对白,我的这种努力受到了这位女旅伴那流露出几分垂青意味的微笑的鼓励——虽然她仍旧那么矜持,仍旧保持着身为高级生灵总会多多少少带有的被异化的品性——我时不时地壮着胆子去吻吻她的手,向她作出那些非常狡黠的暗示,对我的这些暗示,莱娜塔并没有拒斥,在我看来,她倒是以毫不掩饰的小赞许而一一接受了。 我建议绕过小城诺伊斯而上杜塞尔多夫过夜,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些好的旅馆,从那儿到科隆,有一条沿莱茵河而行的很方便的道路。对我的这一提议,莱娜塔以公主那样悠然自在的神情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从那在森林中穿行的道路拐出来,走上一条大路,这条路上,行人很多,已经可以不时地遇上一些独身而行的旅行者,碰见一些由跟班押送的载重马车队。然而,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拐来拐去,在白昼太阳光的直接照射下一步一步地赶路,不论是骑在那原本并不适宜女士坐骑的马鞍上的莱娜塔,还是一直伴随在她身旁、为了赶上马的流星大步而总得急匆匆地行走的我,都深感困乏了。为了躲过那热气蒸人的炎热时分,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有人烟的小村庄格耶尔特寻觅一个歇脚之地,那个小村庄就位于我们的路途之中。然而就在那个村庄,劫运对我们来了第二次伏击;也就在那儿,它已经狡猾地预谋着后来几天里的全部恐惧了。 那村庄上有两种景观立即使我们感到非同寻常:一是村中的所有设施都改建成适合于旅行者在此休息的样子;二是许多与我们往同一方向走的旅行者也都在这里停留下来。我们俩找到一个农家歇下来,在那儿用了早餐,这时我就向这家主妇打听何以出现以上景观,那农妇以自豪与夸耀的口气向我们解释说,她们这个村子上有一个巫婆,这巫婆在方圆几十里地都很有名气,她能用令人惊讶的技艺为人卜卦算命。根据那农妇的说法,不仅仅从附近的乡里每天都有好几十人前来占卜,而且从很远的村庄与城镇,甚至从帕德博恩与韦斯特法里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打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由于格耶尔特的巫婆的名声四处远扬,在整个德国的土地上都传开了。 那农妇的这一席话可是产生了巨大的效果。对于莱娜塔,它犹如戏蛇者对蛇吹出的唿哨。莱娜塔出神地听完农妇的讲述,立时就忘掉我们俩一路上所说的全部笑话和全部设想,立即进入那空前激动的状态,一心只想马上就跑去找那巫婆去占卜。我一个劲儿地劝她先休息一会儿,那也是白费劲,她甚至都不愿结束我们每日中午总要用的早中餐(2),就催促我起身而不停地重复道: “我们去吧,鲁卜列希特,现在就去,要不然等她疲乏了她就不会那么清楚地卜测未来了。” 人家把我们送到村子尽头的一个小屋子门前,整整一群人在这小屋门口等候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那横放在地面的圆木上,这情形,就像圣诞之夜人们挤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那样。这里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都有,平日里他们是难得麇集在一起的:身着丝绸与天鹅绒的女人们,那是名门世家的太太们,她们是乘坐那车厢门窗严严实实封闭着的载重马车来到此地的;身着清一色的黑衣的,那是山民们;穿着绿色的、腰部束带的长衣的,那是一些猎人;戴着两旁上下弯曲的卷帽的,那是一些农民。在这里甚至可以见到乞丐、小偷以及各色各等的穷困潦倒之辈,在这里能听到前莱茵河地区各地的种种方言,能听到说荷兰语的,有时还能听到外国流浪汉的口音。这情形,颇像在一个小地方停留着一位有权势的公爵,于是在他的下榻处门口就集聚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随从、跟班的,一拨一拨的请愿者纷纷云集。 不得不排队等候,也不得不去听着那就在耳边环绕的交谈,这些交谈着实吸引了莱娜塔,但我却感到很腻烦。不过,在这里我平生头一回看到,世人的偏见犹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人们在面临着术师们的魔法力量时,面对着巫婆们的狡黠诡计时,心中滋生出那种恐惧,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这种恐惧中竟糅合进那么多幼稚的轻信与无根据的成见。人们在这里谈论着——并且仿佛这已是这种场合里天经地义之举——各种各样的占卜问卦,形形色色的凶兆吉头,奇形怪状的护身符、避邪物、手相、秘密招术、符咒用语。所有的人,不论是衣着华贵的太太们,还是没有斗篷的流浪汉,都以他们在这些招术上的知识而令我大开眼界,使我惊讶不已。我这个人,像每个人一样,在童年都曾有机会看到,女人们赶着母鸡绕着火盆兜圈子,为了是让这些鸡不从家里跑出去,或者,大清早在梳头时她们一有机会就要对留在镜子上的头发啐一口唾液,为的是避免自身沾上什么邪气,我还听说,把“sista,pista,rista,xista”这几个词连续重复十遍,试图以此治愈腰疾,而用“och,och”这样的叹息声,去防备臭虫的叮咬——可这儿在我眼前裂开的则是一道防洪堤坝,形形色色的迷信说法犹如滚滚而下的洪水,马上就要把我吞没。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怎样用硫磺去抵御妖惑,又怎样用蛊术把少女给诱惑住——偷偷地塞给她一只癞蛤蟆,怎样用一些小包袱去把吃醋的丈夫的目光给吸引开,又怎样得到咒文,让葡萄的收成更多。人们抢着炫耀他们自己的见识:什么样的袜子可以在女人生孩子时助她一臂之力呀,什么材料造出的子弹可以百发百中呀……听着这些谈论,你就不得不去作这样的寻思: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都有征兆在暗中等候着我们。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那儿有一个没长胡子看上去挺虚弱的老头子,身着清一色的黑衣,好像是个医生,他喋喋不休地夸奖那屋里的巫婆,在夸奖中他还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你们总该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吧!我难道不明白那些看相的、占卜的与巫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与这类人打交道也已经有五十多个年头啦,我可一直在寻觅那真人,那高手。我到过达尔马提亚(3),到过比它更远的地方,穿越大海去过菲茨(4),穆斯林人那儿。我试过各种形式的卜卦,用骨牌的、用蜡烛的、用纸牌的、用豆子的;也试过手相术、结晶相术、反射光相术与几何相术,我还试过量相术与关亡术,至于人家给我编制了多少种占星图——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了!人家对我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派胡言,那些预言中连十分之一也未曾兑现。可是,这屋里的老太婆识别人家的过去,就像一本刊印出来的书,而她对未来的预言,仿佛她每天都与主与上帝商定好了似的。她曾对我讲述了我的经历与遭遇中那些连我自己都已忘掉了的事情,而对于那些在未来等待着我的东西呢,她竟能直接用手指掐算。” 我一边听着这个孱弱却绕舌的老头子的夸夸其谈,一边寻思,如果连我这个人他们也用长命百岁之类的胡言来加以欺骗的话,我大概会不再相信占卜算命这玩艺儿的;我还想,如果你这个人的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还值得去对未来加以窥探吗?不过,我也不想对任何人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因而,当莱娜塔依旧不改她那高傲的神态,而详细打听诸如符箓之类的辟邪物,打听那让情人坠入爱河的迷魂汤之时,我就驯服地排着队等候着让我们进屋子的机会。 终于,那个火红色头发的小伙子——人们称他是巫婆的儿子——走出门来向我们挥挥手,他先从我们手中收取早已议定的酬金:每一位18块克里泽(5),然后放我们进门。 屋子里面弥漫着一种半明半暗的氛围,因为所有的窗子全罩上了紫红色的窗帘,浓烈而苦涩的干草药的气味径直扑面而来,令人窒息。虽然户外很热,但这一家的屋内却生着火盆。借助于火盆的光,我看出:地板上有只猫——这是所有的魔法操作中受宠爱的动物;天花板下悬挂着一个笼子,那里面好像装着一只白乌鸦。那巫师本人则是一个老太婆,脸上爬满了皱纹,她坐在一张靠后墙的桌子后面。这老太婆身着一件款式特别的罩衫,通常女巫师都穿这样的罩衫,这罩衫上印有十字架与小鬼犄角的图案,而她的头上则戴着一面红色的头巾,那头巾上面则压着珠子与宝石串成的项圈。巫婆面前,摆着几个带盖的小桶,小桶里装的是水;摆着一包一包的草药,那草药还带着根儿;还摆着其他的一些玩艺儿——这巫婆她本人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迅捷地摆弄着放在她面前的这一切东西。 这老太婆先是抬起她那已然凹陷下去但依旧深邃的眼睛,看了我们俩一眼,然后,她含糊不清但却颇有礼貌地问道: “你们,这一对美人,来到奶奶我这儿是要寻觅什么呢?这儿可没有暖融融的床笫,而只有赤条条的木板,不过,这没关系,没关系的,忍耐一下吧,一切都是有其自己的时辰的。曾有过草莓盛开的时节,也将有苹果飘香的季节。我的小宝贝们,看来你们来这是要占个卦? 我不无失望地听完了这几句愚蠢的俏皮话,甚至原先残存的那点好奇心这时也离我而去,可是莱娜塔却从一开始就以那种我难以明白的信赖,倾听着这老巫婆的胡言乱语。那老太婆呢,一面一个劲儿地低声嘟哝着,犹如一个醉鬼自言自语,一面用双手在自己的周围摸了一阵。她摸出了一只鸡蛋,她打出蛋清并将它放入水中,那水立即开始变浑。这巫婆一边看着在水中愈来愈延展开来的如白云一样的图案,一边开始对我们的命运作出预言,而我只觉得,她的那些话纯系蹩脚的诓骗。 “我这就告诉你们吧,我的孩子们,这就是你们要走的路程,不过并不很远,你们要去哪儿,尽管就向那儿奔吧,到了那儿你们就可如愿以偿。有一个严厉的人将要恐吓你们而把你们俩分开,但你们俩是捆在一条腰带上的,分不开的。会给你们,会给你们安排那暖融融的床笫的,我的美人儿!” 老太婆又从卜象上解读出什么来,然后挥挥手把我们俩召过去,说道: “走过来,可爱的小鸟儿,我给你们一种很有妙用的草药:这种草药每年只开一次花儿,绝对的只开一次,就开在伊凡诺夫节(6)前夕。” 我们压根儿未料及她有什么恶意,就走近这女巫师身边。可是,突然间,在她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嘴巴歪斜起来,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就像狗鱼一样,发出乌黑乌黑的亮光,犹如两块煤球。只见她立刻把身子向前方倾斜过来,用她那仿佛是铁钩一般的又尖又硬的手指,一下子紧紧抓住我的上衣。只听见这时她的口中已不再嘟哝,而是像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声响: “小花花公子,你身上这是什么,是什么呢?就在你的上衣上,也在你的外套上,我的美人儿?这血,它是从哪儿来的呀?这么多的血,它打哪儿来?整个上衣全是血,整个外套也全是血。血,还在流,血腥味现在还有!” 在说出这一席话之际,老太婆那鹰钩鼻子的两孔明显地张开,一个劲儿地吸吮着我们身上的气味,她的整个身子呢,却像筛子一样,前仰后合地晃悠起来,不知道她这动作是由于高兴还是出于恐惧。反正,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蜇,被她这一番乱语胡言弄得很不自在,而莱娜塔则是那样惶恐,顿时在我身旁摇晃起来,眼看着她马上就要踉跄而跌倒在地。于是,我猛地一使劲,从那猢狲坚固的铁爪钳夹中挣脱出来,一回身把桌子推了个底朝天,只见玻璃被击碎,水流出来了,这时我一只手拽住莱娜塔,一只手举着长剑,大吼一声: “妖婆,滚开!要不我就把你这该受诅咒的身体剖开,就像剖鱼一样! 可那老太婆仍处于发狂发癫的状态,依旧一个劲儿地拽住我们,号叫着:“血!血!” 冲着这喧哗,巫婆的儿子立即闯进屋里,朝我们直奔过来,他先是挥起拳头猛击其母的腿部,将她打倒在地,然后放开嗓门,对我们破口大骂,其用语不堪入耳。我当时就觉得,这类场面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分明清楚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周旋。我只顾赶紧把莱娜塔拖到户外。可是,一出门我们便置身于人群的包围之中,那包围圈越来越厚实起来——只见那些人像豌豆一样,从四面八方滚涌过来,麇集在眼前,他们忙不迭地盘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们呢,使出全身气力强行突围,匆匆奔向存放着我们行李的那户农家。 我毫不迟疑地吩咐立即套马,继续赶路。但是,莱娜塔的愉快神情与健谈好乐的性情整个儿荡然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挥起镰刀把她身上那股开朗劲儿给切割了,她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几乎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当我扶她上马坐进马鞍时,她的身体歪斜着,脑袋耷拉着,简直像一根被折断的麦秸儿,缰绳也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这时的莱娜塔,其举止其行动,应当说,足以使人想起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7)。我们就是这样忧郁地走出格耶尔特,走上那通往莱茵河的大路上。 为了使莱娜塔不再相信巫婆的占卜问卦,当时,在路上我就曾试图向她揭示所发生的那一切的真相,描述其荒唐与可笑之处,而开始回忆起我以前所听说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讲述那些预言是怎样未曾兑现,或者,事实上出现的竟是那些与预言者所说的相反的结局:譬如,有一个算命先生曾对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大公(8)预言,说大公不久就要暴卒,而他本人则会长命百岁,可这算命先生很快就被大公处死了;又有一个人遇到自称是有先见之明的术士,那术士对此公说他将葬身于一匹白马蹄子之下,此公听后就躲避任何马,甚至对枣红马、花斑马、乌龙马也避之不及,可是此公后来并非死于马蹄之下,有一回在街上,一个小酒馆的招牌倒在他头上,把他给砸死了,只是那招牌上画着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小伙子,被一茨冈女子指定了他死亡的准确时日,连钟点都预报出来了,于是,那小伙子在自己死期降临之前就一意纵饮作乐,故意把自己所拥有的那笔很丰厚的家产全都挥霍殆尽,及至彻底破产,但这时他的死神并未如期降临。看出自己上当了,那小伙子就举剑自刎而了结了一生——诸如此类的故事,我讲了不少,在严寒的冬天里那漫长的夜晚,山民们围坐在火炉周围时就是以这类故事而聊以自慰的。 可是,莱娜塔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她理解我所说的故事,或者,哪怕是在听我说也好啊,于是到后来我也不能不沉默下来了,这样,后来的一段路程,我们就是在完全的缄默状态中走完的。莱娜塔坐在马鞍里,整个人处于死沉沉的沮丧之中,我贴着马鞍而行,时不时地仔细凝视一下她的表情,后来,我的目光终于习惯于她的这些表情,这时,我端详着这张脸,犹如一个行家在察看那些大理石塑像。这时我就观察到,莱娜塔的鼻孔太细小了,而自下巴至耳朵之间的双颊不知怎么斜向地延伸过去,况且两只耳朵(在它们上面穿着闪闪发光的金耳坠)本身安放得就不太正确,其方位太高,造物主当初对这双眼睛的轮廓也切得不太直,眼上的眉毛也长得过分的长,总之,她这张脸上的一切安置得不太对位。从脸部形态看上去,我宁愿把莱娜塔看成一位意大利女子,可她说的是我们的德语,而且说得那么地道,口音上还带着迈森地区方言(9)的全部特征。在拥有上述特点的同时,在莱娜塔身上还有着某种特别的美,某种克列奥帕特罗娃那样迷人的魅力。因而,早在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的那一天,仅仅去一睹她的芳容对我来说就几乎是一大快乐,而现如今,一回想她时,我甚至都不能想象出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更美丽更中意的女性的面容。 经过一站一站艰难的旅程,在横渡莱茵河之后,我们终于抵达杜塞尔多夫,贝尔格(10)的首府。这座城市,由于治理它的大公的关怀,近些年来发展迅速,现今它已经可以跻身德国最美丽的城市的行列里。在城里,我找到一家立有“狮穴”招牌的高档饭店,由于我的慷慨,我得到了这家饭店里两个最高级的房间,因为我想让莱娜塔既拥有一个与她的奢华相称的环境,又拥有旅途中可以得到的一切方便设施。然而,我觉得,莱娜塔并未注意到我的这些操心,反倒可以让人去寻思,在这些经打磨而抛光的家具之中,在这些由瓷砖砌成的壁炉与镜子之中,她并不曾感觉到一份特别的享受,一种与那寒酸的乡村旅店里简陋的、粗糙的板凳椅子迥然有别的享受。 小酒吧的老板把我们当成阔佬,邀请我们上他的桌上,或者,按照法兰西人的说法,上公桌上用午餐,这老板一边殷勤地款待我们,一边夸奖他那正品的巴哈拉赫(11)牌莱茵葡萄酒。可是,莱娜塔这时却很是心不在焉,她身子坐在我们的餐桌上,思绪飞入遥远的时空,她几乎没吃什么菜,也不在意我们的交谈,尽管我们作出了各种努力,想焕发她身上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气息。我讲述着新大陆的奇观妙闻,那都是我当年有机会亲眼所见的。介绍玛雅人的宫殿里那种奇特的楼梯,那宫殿里陈设出巨型的、雕刻出来的假面具;介绍那庞大无比的仙人掌,它们的茎杆粗壮如柱,足以让骑士躺在它上面休息;介绍那些危险的狩猎——以灰熊与斑虎即豹为目标的狩猎;也介绍自己的一些历险与奇遇。在作这样的介绍或讲述时,自然没忘了用当代作家的评点,或古代诗人的名句来装饰我的言语。那酒吧老板与其妻子听我神侃直听得入神,只管张着嘴听,可是莱娜塔却突然作出乖张的举动——就在我一句话刚说出一半之时,她陡然从桌旁起身而说道: “难道你自己也不觉得无聊,一个劲儿地胡侃这些琐屑小事,鲁卜列希特!再见了。” 也没再多说一个词儿,她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此举引起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极大震惊。那时,我的脑海中不可能涌现出为她这严词厉语与乖张举动而生气的念头,我着实被吓得诚惶诚恐,只是担心她会因此而生出完全抛弃我的念头。因此,我也那样陡然从桌旁跳起,急匆匆地对尚在席间端坐的那两位说了几个道歉的词儿,就赶紧追随她而去。 一到自己的房间里,莱娜塔就默默地坐到那位于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我呢,已经不敢开口说话了,怯生生地走近她身旁,径直坐在地板上。我们俩就这样在这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静坐着,也并没有开始交谈的打算,此时此刻这里要是有个旁观者,想必,他定会觉得,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件不能动作的艺术品,是很在行的手从漆过的木料雕刻出来的一件作品。透过我们左侧的那两扇打开的大窗户,可以看见坐落在杜塞尔多夫蜿蜒曲折的街道上的那些屋子房顶的瓦片,可以看到在居民屋顶之上庄严地耸立着的圣拉姆贝尔特教堂。傍晚时分的紫色的暮霭,就在这些三角形与正方形的建筑物上面弥散着,使它们原本清晰的轮廓模糊起来,把它们融合成一种没有形体的庞然大物。那紫色的暮霭并不消停,又流溢到房间里来,变成那黑色的一大幅幕布而把我们俩给裹挟起来。然而,在这黑暗中,只见莱娜塔耳朵上所戴的那半圆形的耳坠更明亮地熠熠发光,她那双细嫩白晳的小手的轮廓凸现得更为分明。我现在还记得,我那时只是默默无语地端详着她,仿佛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们俩就那样在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的状态中端坐良久,直到周围的一切也按照夜生活的规则自发地寂静下来。 我让自己的意志作出这样一种努力,仿佛我怎么也得去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抑或,去完成一个危险至极的行动,过后,我终于把目光从莱娜塔身上断然移开,吐出几个很简单的词语,那词语组合起来大概类似这样的一些句子: “很可能,您累了,高贵的女士,您想休息一会儿:那我现在就走……” 我的嗓音,在许久的沉默之后所发出的声音,使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然,很不得体,但声音毕竟打破了我们陷身其中的那个魔圈。莱娜塔从容地向我转过她那张宁静的脸,然后,她那两片合在一起的嘴唇终于分离开来,她吐出为数不多的几个词语,那些词几乎没有什么声响——那置身于魔法奇迹的影响之下的死人,要说出他自己的回答时,才会这样说话的: “不,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走开,我不能一人留下:我害怕。” 接着,是好几分钟的沉默。过后,莱娜塔重又开口,仿佛她的思绪是在缓慢地滚动。她添补了一大段话语: “可她说了,要我们去要去的地方,因为那儿等待着我们的是如愿以偿。这就意味着,我们在科隆会遇到亨利希。我早先就知道有这事的,那老太婆不过是将我的思想给识读出来而已。” 这时在我身上,仿佛灰烬底下冒出一个火星儿,突然迸发出一种勇气与胆量,我反驳道: “您的亨利希伯爵何必要去科隆,如果他的领地在多瑙河畔?” 可是,莱娜塔并未察觉出我的这一发问中所隐含的毒刺,她捕捉到的仅仅是我的表述中的一个称谓,且狂热地抓住这个称谓不放。 她向我反问起来: “‘我的’亨利希伯爵?什么叫‘我的’?难道我的一切同时不也就是你的,鲁卜列希特?难道在我们俩之间,还存在着那种将我的存在与你的存在分离开来的鸿沟与界线?难道说我们俩——不就是那‘整一’,我所心疼的不也正扎穿你的心?” 我被这样的一番话语给震懵了,犹如脑袋挨了一警棍,尽管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已经被莱娜塔的妖媚所惑,但是,像她所说的这样彼此亲情融合到如此地步,我还是连想也未曾敢想的。我给震懵了,我一时甚至都找不到什么话儿来反驳她,她呢,这时却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向我的胸口斜垂过来,把她那双轻柔的手放到我的肩上,悄声细语地询问我: “难道你不爱他,鲁卜列希特?难道可以不爱上他吗?要知道,他乃是——天使,要知道,他乃是——唯一的!” 我又一次不能找到什么话儿去回答她,可是,莱娜塔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跪倒在地,并且还拖拽着我的身体,要我与她一并跪下。然后,她把脸抬起,转向那打开着的窗户,仰视着天空,谛视着星星,开始用温柔的、低声的、但却清晰的嗓音念叨起启应祷文,同时执着地要求我回应她的每一句祈呈,犹如教堂里的合唱。 莱娜塔说: “让我再次看见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犹如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那双眼睛上的睫毛犹如针一样尖锐!” 我得去重复: “请让看见!” 莱娜塔说: “让我听见他的声音,那温柔的,犹如水下宫殿里那座小钟那样温柔的声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听见!” 莱娜塔说: “让我去亲吻他那洁白的手,那手犹如高山积雪那样洁白,让我去亲吻他那轮廓并不鲜明的嘴唇,那嘴唇仿佛是透明的头纱底下的红宝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亲吻!” 莱娜塔说: “让我将自己的裸胸紧紧地偎依到他的胸口,以便去感觉一下他的心脏怎样突然屏息,尔后又搏动起来,脉动得飞快,飞快,飞快!” 我得去重复: “请让紧紧地偎依!” 莱娜塔一个劲儿地使自己的启应祷文花样翻新,孜孜不倦地变更着祈呈,用一些独出心裁的比喻让人瞠目,犹如那歌手大赛中的一个工匠诗人(12)。我身上不曾有与她那些所生成的妖惑相抗衡的法力,我只是顺从地咿呀学语似地嘟哝出一些回应的词语,犹如鹦鹉学舌那样,但这些词语却犹如一根根尖刺,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自豪与自傲。 而过后,莱娜塔却转过身来,偎依到我胸口,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询问起我来,旨在用自己的发问去折磨她自己: “鲁卜列希特,现在你说说,他可是比所有的人都要漂亮?他可是——天使?我能再次见到他的,是吗?我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是吗?他也同样,也给我同样的回报,是吗?哪怕只是一回?哪怕仅仅一次?” 我在绝望中回答她,说: “他是一个天使。你会见到他的。你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 这时,昨天夜晚我们所见的那轮月亮已升上天空,这月儿把一束光柱投射到莱娜塔身上,在这月亮的清辉的照耀下,笼罩着我们房间的黑暗便浮动起来。这浅蓝色的月光,当即在我的脑海中复活了对昨夜的记忆,复活了我对莱娜塔这女子的一切所知,也复活了先前我对自己许下的一切诺言。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的队列,迈着整齐匀称井然有序的步伐而接受检阅,这样一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的脑海中穿行:“要是这女子再一次对你进行一番嘲弄,那可怎么办?昨日,她已经以展现魔鬼诡计的方式对人作了一番嘲弄,今天,她可以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变成一个忧伤过度的疯女。再过几天呢,当你依然是一个傻瓜时,她将与他人一道儿去开你的玩笑,将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纵情淘气任性撒娇,就像今天清晨那样子。” 这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袭上心头,使我一下子仿佛成了一个醉鬼,我出其不意地抓住莱娜塔的肩膀,微笑着对她说道: “美丽的女士,你委身于忧愁这么良久,是不是为时已够,我们是否应当重返到阳光灿烂之中,去把那开朗快乐的时光消磨而享受?” 莱娜塔神色惊恐地从我身旁退开,可是我却受到这样一个念头鼓舞:不这样的话,我可能让人觉得是一个很可笑的人——于是我一把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垂下头去,打定主意要吻她一次。 莱娜塔却从我的手臂中挣脱了出去,她的动作很有力量也很机灵,像森林中的一头野猫,接着就冲着我嚷道: “鲁卜列希特,你体内已经钻进了恶魔!” 我却回答她说: “我体内没有任何恶魔,不过,你想戏弄我那可是枉费心机,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老粗!” 我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于是我们俩开始了一场搏斗,其情景不堪入目。搏斗中,我是那样使劲拧伤了她的手指,以致于她的手指发出了“咯吱”、“咯吱”脆折的声响;她呢,则毫不留情地对我进行捶、打、揪、抓、扣掐。有一瞬间,我把她按倒在地,不过在那一刹那,对于身下的这女子我心中并未体验到什么其他冲动,除了仇恨。可她在这关头却突然用牙齿狠狠地咬破我的手,像一只动作敏捷的蝎子从我的身下滑溜出去。过后,她感觉出我比她强壮,她就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严严实实地闭合起来,脑袋垂到膝盖上。这时,只见她脸上又泪如泉涌,犹如昨夜那样。她端坐在地板上——因为此时我已深感窘迫而把她放开了——莱娜塔在绝望中号啕起来,哭得那么悲伤,她的头发纷纷披散到她的脸上,她的肩膀很可怜地颤抖着。 在这一瞬间,有一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油然浮现:这就是佛罗伦萨大画家桑德罗·费利佩皮的那幅画(13),那是我当年在罗马,在一个达官贵人家里偶然看到的一幅画。这幅油画上描绘的是:一堵石墙,是用很普通的但紧密地粘砌在一起的大石块垒成的石墙;穹窿形的入口处被大铁门严严实实地封住;就在入口处的正前方,在凸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头低垂着,直垂落到手臂上,整个人儿陷入难以慰藉的悲伤之中;看不见她的脸庞,只见那乌亮亮的秀发披散开来,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零乱地抛散着一堆衣服,而四周再也没有什么人。 这幅油画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大画家以那高超技艺,很成功地在这幅画中传达出那特别深切的情感,还是因为我观看这幅画的那天我自己正承受莫大悲哀,——但我每每一回想起这个作品,就没有一次能保持平静,我的心儿没有一回不疼得直发揪,那种苦情痛楚没有一回不直涌到我的喉头。故而,当我看到莱娜塔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也是这样的耷拉着脑袋之后就号啕起来并且也是这么悲伤,悲伤得难以慰藉——这两具形象,一是活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的女子,一是大画家创作出来的女子,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套一个地叠印起来,融合成一体,如今已不可分割地活在我的心中。那时,一旦我设想出莱娜塔再度沦落为一个孤零零、被遗弃的,端坐在那铁面无情紧紧锁闭的大门前的女子,在我的心田里立时就喷涌出一股永不枯竭的怜悯之情,于是,我便再次跪到地下,小心翼翼地把莱娜塔的手从她的脸上挪开,气喘吁吁地但仍然庄重地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请你原谅我。的确,我的身心刚才被恶魔占据了,它使我的感觉错乱了,我以我的灵魂之得救而对您发誓,这类事再也不会重演的!请您再次接纳我吧,把我视为自己的一个忠诚的、听话的仆人,或者,就把我当作比自己年长的但殷勤的兄弟。” 莱娜塔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她那神态就在这一会儿有不少起伏,起初就像那在狩猎场上一只已身中毒箭尔后被猎人放生而重归自由天地的小野兽;过后,则犹如一个充满信赖一片天真的稚童;然后,她用她的手掌温存地蒙住我的脸,这样地回答我: “鲁卜列希特,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生我的气,不应当要求我提供我不能给予的东西。我已把一切都交给我那天堂里的朋友,而对于尘世间的人们我已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亲吻,再也没有激情似火的话语。我——已是一只空荡荡的竹篮,他人从这只竹篮里摘取了全部花朵与果实,但即便这是只空竹篮,你也得提拿着它,因为命运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我们俩的手足之情,早已载入那无所不知的圣者之书。” 我再次对她发誓,声言再也不违反她的禁令而对她进行什么侵犯。这时,莱娜塔的脸上立即洋溢着快乐而变得开朗明亮,这快乐,这开朗,已是对我自觉自愿的弃权之举所给予的足够的奖赏。发誓完毕,我便站起身来。这时,我说,我现在就告辞,我想离开,到我们所定的那另一房间里去,好让莱娜塔一人能够自由自在地休息一会儿。可是,她留住了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没有你我会害怕的:它们会再度向我发起进攻而折磨我一整夜。你应当留下来与我在一起。” 这莱娜塔面无羞色,就像孩子们那样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羞之处,就那么迅速地脱掉了裙子,扔开了鞋子,几乎一丝不挂,躺到床上,钻入那蓝色的鸭绒被褥里,同时召唤我到她身边,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于是,我们俩再一次在同一条被褥里度过了我们相识后的第二夜,虽说是同床共枕,但我们彼此却相距甚远,仿佛不知怎么有一些长方形的铁条儿把我们俩隔离开来。当世人皆知的那种骚动战胜了我身上的意志时,我就忘掉了自己的誓言而再次强求她的温存,这个关头,莱娜塔就用那充满忧伤,失落了激情的话语来安慰我,平息我的骚动。那时,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是那样冰冷无情,弄得我身上的热血一下子凝滞不动了,立时沉入那种意志失落的疲软状态,就在这种状态中,我脸朝下跌落到床上,犹如一具死尸。 (1)齐特拉琴:古希腊的一种弦乐器。 (2)早中餐:在十六世纪的德国,富裕人有时一日有四餐。这颇似中国南方乡村农忙季节晌午时分的“打尖”。 (3)达尔马提亚:南斯拉夫地名。 (4)菲茨:无从查考,疑为菲斯,摩洛哥地名。 (5)克里泽:旧德国辅币,先为银质而后为铜质,相当于1/60盾,流通至十九世纪。 (6)伊凡诺夫节:古代俄罗斯多神教的农业节日,即夏至。又名圣约翰节。 (7)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据说伟大的阿尔贝特用三十年的时间反复试验,用多种金属材料制造出令人惊讶的机器,这种机器能维妙维肖地模拟活人的各种动作和姿态。这个机器人后来被阿贝尔特的一个学生打碎了,那人怀疑机器中有魔鬼。 (8)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1347—1402):米兰大公。 (9)迈森地区方言:曾被视为最纯粹的德语方言之一。 (10)贝尔格: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的大公国,后来成为普鲁士前莱茵省的一部分。杜塞尔多夫自1511年起成为贝尔格大公国的首府。 (11)巴哈拉赫:莱茵河畔的一座城市,因盛产葡萄酒而闻名。 (12)工匠诗人:中世纪德国城市音乐协会会员,主要由行会手工艺匠人组成。 (13)这里指的是名画家波提切利的名作《被遗弃的女人》,此名画存于罗马。 [book_title]第三章 我们俩在科隆城住下被神秘的敲击声戏耍Ⅰ 我这个人平日里只要环境允许,总对一种作息制度恪守不渝,这种作息守则源于养生有道的法兰西人,他们有一条很明智的谚语:“早6点起床,10点午餐,晚6点晚餐,晚10点就寝,这样就能活它10个十年”。故而,次日清晨,在莱娜塔还在酣睡时,我早就醒过来了,我再次小心翼翼地从她那睡意朦胧的怀抱中抽出身子,溜下床,溜进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伫立在窗前,一边凝视着年轻而美丽的杜塞尔多夫在清晨的阳光沐浴下正苏醒过来,一边对自己的现时状态作了一番审视。我已经感觉到,要把莱娜塔抛开我已经没有气力,现在的我,不是已然落入魔力的蛊惑之中而迷上了她,就是很自然地坠入爱情之母库普律斯(1)所编织的精密的情网里而难以自拔。 我像那陷身于险境的军人那样,英勇无畏地审视了自身的现时状态之后便安然若素,冲着这险境我对自己说道:“有什么了不起,那就委身于这一疯狂,如果你已经不能征服它,不过,可不要把自己的整个一生,也许,还有自己的名誉,都葬送在这个深渊里。得预先给自己确立个期限与极限,在你的心灵已处于燃烧状态,理智已经陷入不能发号施令的状态时,可得千万小心,提防着别超越那期限与极限。” 我从腰带里掏出暗缝在里面的钱,把自己的积蓄分成均匀的三份:一份我决定花费在莱娜塔身上,另一份我想呈交给家父,第三份留给自己,以便将来返回新西班牙之后能在那儿开始我独立自主的生活。与此同时,我盘算好了,不管命运之神给我们俩的生活吹来什么样的风儿,我在莱娜塔身旁的滞留将不超过三个月,因为经历了这两个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之后,我已不能完全相信她关于她有亲戚且就在科隆等她之类的说法了:果然,后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儿便很愉快地让我看出,我对她所言的这种保留是正确之举。 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理智而清醒地思量了一番。之后,我就上旅店老板那儿,把我的那匹马变卖给了他,那马还让我卖出了一个相当合适的价钱。然后,我去了河边的码头,找到一条载着荷兰的货物沿莱茵河往上走的内河木驳船,与船老板讨价还价一番之后,跟他谈妥要他把我们俩捎带到科隆。然后,我采购了一些旅途中食宿所用的必需品,好像是:两只枕头,几条柔软的被单,一些点心、水果之类的食品与葡萄酒——最后,终于转回旅店。 莱娜塔见到我回来,立时显出毫不矫饰的快乐,我看出来,她已经寻思过,似乎我抛弃了她而暗暗地跑走了。我们俩一块儿共进早餐,无忧无虑,再次忘掉了那夜间的折腾与磨难,好像不知怎么一到白天我们就成了完全另外一个样子的人。用完早餐后,我们立即收拾行李,直奔往那条驳船停泊之处,因为那船已经一切就绪,正待启航。那条驳船还相当大,船舷很陡,双桅杆,给我们提供的栖身之地是船上一个宽敞的舱室,它位于那高耸着的、罩有尖顶的船头。我在地板上铺上一层又一层的被单,使我们的地铺分外松软,在这么舒适的船舱里旅行,即便是那大莫卧儿(2)的使者也会毫无疲乏之感的。 午后不久,我们很快就启航离岸,告别杜塞尔多夫,开始了两天两夜的航程,直到科隆之前,途中没有遭遇到什么大的惊险,天色一黑,船就停泊下来。整个这一次航行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莱娜塔一直是宁静安分、通情达理、思路明晰的样子,在她身上既看不出那种强打着精神而装出来的快乐与开朗劲儿——像我们往格耶尔特村庄去的那个白天里那样,也看不出那种黑沉沉的绝望情绪——像我们在那挂“狮穴”招牌的旅店里所度过的那夜间里那样。她时常与我一块儿观赏岸边的风景,对我们的船所经过的一些地方的美丽风光大加赞赏,也时常与我一块儿聊天,议论起尘世生活或艺术天地中各种各样的事物与现象。 那次航程中,莱娜塔对我所说的话语中有几句很有意思,我认为在这里记下来颇有必要,因为这几句话可以对她后来的行为中许多令人费解之处给予解释。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我们来坐的那条驳船的船主是一个表情严厉的水手,他叫莫里兹·克洛克,有一回,我与莱娜塔聊天时,他参加了进来。当时的话题偏偏就落到在那个年月里在明斯特刚刚发生的那些事件(3)上,莫里兹这个人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宗教改革派,他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水手衫,与我身上的这件一样,他并没有为那场风暴所动心而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可是,他这个人竟以那样的热心谈起了莱登的那位先知(4),他把那先知称为“圣约翰,已坐上达维陀夫宝座的圣约翰”,这使我生起疑心来,他这个人骨子里是不是一个再洗礼派。他给我们讲述了,明斯特城里公民们怎样烧毁圣像、捣毁市政机关、没收教会财产,而把他们个人所有的一切充公以便共同享用;这些人怎样推选出十二个元老组成头领联席会议,从民族的代表性上看则是清一色的以色列人,当选为首领的那人名叫约翰·贝凯里逊(5);这莫里兹还讲述了明斯特人怎样在天兵天将的支援下,成功地进行了好几场保卫战,打败了主教的雇佣兵——莫里兹滔滔不绝地聊开了,仿佛在进行一场布道: “我们这些人,这么长久地,又饥又渴,先知耶利来先知(6)的预言在我们身上终于得到应验:‘孩子们祈求面包,可是谁也没把面包给他们’。埃及式的黑暗曾笼罩着宫殿的穹窿,可是如今这些地方已缭绕着胜利之颂的歌声,新的基甸(7)已被上帝招募去,当那一昼夜只挣一个铜板的役仆,他磨利了自己的镰刀,以便去收割那已然黄灿灿的庄稼。那些长矛已经在涅姆符罗德的铁砧上被锻造出来,它的塔就要崩塌。在新耶路撒冷伊里亚已经挺身而起,那些真正是使徒的栖居地的教会的先知们已经出山而走向全国各地——上帝的布道言语不多,然而它是活生生的,能道出人生真言!” 我小心翼翼地反驳这自以为是的话语,我说,倘若学者们所发现的那些崇高的思想都成为庶民百姓的财富,那可是件很危险的事儿,这就像倘若把匕首分发给孩子们去做游戏一样。我说,也许,教堂中以及修道院里所确立的那些教条,那时常被富豪人家践踏的那一切,并不全部与耶稣·基督学说的精神而真正地相吻合,但是,叛乱与暴动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最后,我说,生活的革新所应当通过的途径并不在于对教条教规的推翻,也不在于对公爵们进行一番掠夺,而应当通过对人的大脑进行启蒙而达到。 就在这时,莱娜塔出人意料地插话,虽然我觉得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去听莫里兹在说什么,而只是专注地端详着河中水流的姿态——可她这时却说道: “要议论所有的这样一些事情,只能是从来都不明白信仰这个动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那样一种人才有资格。谁要是哪怕是有一回亲身体验过,将心灵沉潜于上帝而感受到某种幸福,那么,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寻思,什么应当去锻造长矛,什么应当去磨利镰刀之类的事。所有这些雄赳赳的斗士们,什么去迎战维里阿罗夫的达维德们,什么路德们,茨文格里们与约翰们全是魔鬼的奴仆,魔鬼的帮凶。关于他人的罪行我们议说呀,谈论呀,议论了何其多?可是,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身,就像去照镜子那样去审视自己,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罪孽与自身的耻辱,那时我们会说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最好应当去体验大吃一惊时的心寒与战栗,就像小鹿听到猎人的枪声时那样,去钻进修道院的修道小室,我们应当去加以改革的并不是教会,而是自己的心灵,这心灵再也没有能力去对上帝作祈祷了,再也没有能力去笃信他的话语了,这心灵只是一味地想去议论,去证实,去评说,去判定。如果你,鲁卜列希特,像这一位一样地思索,那我就再也不能与你待在一起了,再多待一分钟也不行,我宁愿一头栽入这河水中,那也比与一个不信神的人待在同一个船舱里要好受一些。” 这几句话,在当时使我觉得它们十分突兀的这几句话,莱娜塔是带着火辣辣的激情说出来的。一说完这些,她就很冲动地站起身,很快地离开了我们,那个莫里兹呢,不无疑心地扫了我一眼之后,也走出船舱,而开始吆喝他的手下们去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而那个莫里兹则对我们疏远起来,于是,我们俩在驳船上便陷入一种完全与外人无交往的状态,而这正合我的心愿。在莱娜塔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我竭力对她表示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妥让,为的是清楚地展示,我是多么珍视她的吩咐。不过,在船舱里度过的那一夜,莱娜塔几乎没有成眠,直到天亮都未曾入睡,我则应她的请求留在她身旁,静静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我的手累得完全发麻。莱娜塔呢,看上去,她对我的劳动是很感激的,因而也给我以回报——不论是在夜深人静时,还是在东方破晓时,她始终以绝对少有的礼貌对我予以回报。我们俩之间这种充满友情的温馨一直延续到抵达科隆时的最后一个时刻。而一旦到达科隆,这种温馨突然中断了,仿佛风暴袭来时缆索陡然断开。 在我们这个旅程的第二天,斜阳西垂的时分,科隆城里的那些教堂的塔楼,就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轮廓了,我怀着一种诚挚的激动,对那些教堂一一给予辨认,并把它们的名称说给莱娜塔听:那个塔顶高耸着的,是圣·马丁教堂;那有着矮墩墩的、笨拙的塔顶的,是圣·格列翁教堂;塔顶看上去那么小巧玲珑的,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而让人感觉那么庞大的、沉重的建筑,乃是元老院(8)。最后,那个裂成两半的、没有完工的巨型建筑,则是宏伟的三皇教堂(9)。当我们的船快要抵达城市时,我便更加兴奋起来,开始辨认街道、熟悉的房屋、古老的树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景物高度激活了,我真想马上就这极度的感动大哭一场,而暂时忘却莱娜塔就在身旁。此情此景自然没有逃过她那猫一般的观察力,这一点,当时就被种种迹象所证实。只见她立即改变了对我温存的态度,神色变得严厉,神情刚毅起来,仿佛是那严寒之中被冻得硬邦邦但依然挺立着的高粱杆儿。 我们所搭乘的驳船在一条名叫尼德兰沿岸街的码头上停泊下来,在其他的带帆的、带桨的船舶之中,在码头最忙乱时刻,它抛下了锚儿。我们与莫里兹道别后就径直上了岸。在船上,我们一直处于与人们格格不入的清高状态,此时一上岸,仿佛陡然跌入那阿里基耶尔地狱的第一圈。到处堆放着卸下的货物,满地都是什么桶呀、盒子呀,到处挤满了行人:水手、造船工人、商行的掌柜、搬运工人以及纯然是看热闹的好奇者;一些马车直接驶过来运货物:车轮吱吱发响,马儿打着响鼻,狗在吠叫,人声喧哗,叫喊着,叫骂着,我们俩立时就被一群商人、犹太人与搬运工给围住了,所有的人都提出要为我们效劳。我从这群人中挑选出一个小伙子,嘱咐他去运我们的行李,但就在这时,莱娜塔没有任何酝酿突如其来地向我转过身来,用完全异样的腔调对我掷出了这样的话语: “现在我想对您道声感谢,骑士先生。您把我送到这儿,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您继续赶您自己的路程去吧,而我要在这座城市里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分手啦,愿上帝保佑您。” 我想了一想,断定莱娜塔说这些话乃是出于过分的礼貌,于是,我便开始对她进行彬彬有礼的反驳,可是她的回答则分明已是很断然的了: “您为何要涉足我的生活呢?我感谢您为我的操劳与帮助,可我现在对这些再也不需要了。” 这会儿,我可是丧魂落魄了。那时,我对莱娜塔的心机还知之甚少——这颗心本是由矛盾与突兀构成,就像一块织锦由千万条彩线而织成,可是我那时尚未认清它的真面目。于是,我就提起我们俩先前交换的誓言,但是,莱娜塔第三次回答我时已是那么怒气冲冲,甚至并非没有几分粗鲁: “您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兄弟,更不是我的丈夫:您没有任何权力把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以为,您花掉几块盾(10)币后您就买下了我的身体,那您就误入歧途了——因为我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靠卖笑为生的女人。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我觉得与您为邻是件不愉快的事情时,您并不能用威胁来强迫我与您在一起。” 在绝望中我便诉说起来,并且说了太多的话,多得我现在已不能把它们复述出来。起初我指责莱娜塔,然后卑躬屈膝地央求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这些举动都是为了留住她,可她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也许,甚至是十分嫌弃的目光,从我身边闪开而走到一旁,简短但却执拗地回答我说,她想独自一人待着。这时,一些旁观者跑过来倾听我们俩的争论,我赶紧以特别的执着吁请莱娜塔跟我走,她却威胁道,她要去找在街上巡逻的骑警,或者,索性就找善良的路人,从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以免遭受我的骚扰。 这时,我决定打出虚情假意这张王牌。于是,我就这样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骑士的职责不允许我在傍晚时分把一位女士独自一人留在她陌生的人群之中。黄昏时分的街市上不是没有危险的,既可以遭遇强盗,也可能碰上那没有职业没有身份的游荡鬼。在值更的警察面前我并不害怕露面,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人犯下了什么罪,但对现在从您身边走开这事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结束这场争执吧,我向所有神圣的事物发誓,如果明天早晨您还有您现在的这个愿望,我一定会给您提供绝对的自由,我不会以自己的在场而让您腻味了,并且也决不设想去跟踪您去向何方。” 想必是明白了我不会让步的,莱娜塔吐出了那样一种无所谓的叹息以示屈从我的意志,这种叹息通常是在那痼疾在身的重病人那里才可以听到的,对他们来说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她猛力甩了甩风衣,好让风帽把脸掩住,之后,就迈开腿,跟着我踏上了去穿越一道道城门的征途。我嘱咐那挑夫把行李运到我认识的一位寡妇家,那寡妇名叫玛尔塔·鲁特曼。那女人在丈夫死后就靠房产为生,即把家中的房间出租给路人而挣得一些收入。她家位于泽济尼教堂附近,她有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但这楼房并不高,很古老,她本人栖身于楼下,而用二楼去换钱。上她家得穿过整个城市,在那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的全部行程中,莱娜塔一语不发,也不曾把她头上的小风帽的帽檐拨弄一下而露露脸。 令我惊讶的是,玛尔塔在黑黝黝的水手身上立即认出了当年那个没有胡子的大学生——在那久违了的岁月里在她家狂饮纵乐的小伙子。她将我认出时,由衷地高兴,犹如亲人。她立即着手殷勤款待,一边唠叨起来: “哎呀,鲁卜列希特先生!我哪能盼望还能见到您呢?这十年里我都一直在惦念着您哟!格拉尔德先生总是说您跟雇佣兵们一块儿跑走了,我就寻思,那样的话,也就只能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在那里的田野上见到您的几根白骨了。可您的身材已经这么标致,面孔这么严峻,眉目这么漂亮——整个人儿活像那圣像上的圣徒格奥尔吉,哪儿都像,一模一样!请到楼上去吧:楼上有空房间,都收拾好了,如今求租房的也稀少了——人们总想住旅店,不过旅店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妙,生意日渐亏损,怎么也比不上当年了。” 我平声静气地嘱咐给我与我的妻子备好全部房间,同时声言我将支付的是质地很好的莱茵金币,那玛尔塔,在嗅出我的钱囊里的确有钱——就像猎狗嗅出野味——之后,顿时变得双倍地恭敬、双倍地奉承,她面朝我们往后退行着,引我们上二楼,就在玛尔塔为我们在这里过夜热心张罗时,就在房主不停地向我征询要不要增添什么东西时,莱娜塔却一直扮演喜剧中一个哑巴的角色,她甚至都未移开风帽而露出脸,仿佛她在担心被人家认出来。可是,一旦只剩下我们俩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却立刻对我发号施令: “鲁卜列希特,你将睡在那个房间里,在我没有叫你过来时,你甭敢妄想上我这儿来。” 我看了看莱娜塔的脸色,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她的房间,但当时我的心却像铅一样的沉,仿佛我被判处了那种要以烧红的铁块来灼烙胸口的酷刑。当时,我并不是想大哭一场,也不是欲把这个对我行使如此奇怪的权力的女人痛打一顿。我咬紧牙关对自己个儿说:“得啦,得啦,只要你一旦落入我手中,那时我可要对你以牙还牙。”——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能再次坐在莱娜塔的床头就是一种幸福,能再次许久许久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两手发麻就是一种极乐。但我不敢违抗禁令,我在床上痛苦了整整一夜,仿佛一个醉鬼,对于这醉鬼,世界在摇晃,就像一只轻快迅捷的多桅小帆船一样摇晃,摇呀晃呀,直至疲惫将我那些又苦涩又恼怒又凶狠的思绪彻底地淹没,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即使在睡梦中,那些沉重的梦魇还把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一直折磨到东方发白。 我们在科隆的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也没有使我向我所预定的那个目标有所接近,“一寸土”也没有推进。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犹如一只军鼓,一到那钟点敲响,在固定的作息时间表上我就总准时醒来。在莱娜塔起床之前,我不仅来得及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闹出各种花样。从这一天之后,这已变成我们生活中极为寻常的事。莱娜塔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她对我极其严厉,尽管无论如何已看不出她昨日所想的与我分手的意图。我们共进早餐时,她不断地以鄙视的眼神终止我想挑起话头继续聊天的企图,而一旦早餐快要结束,她就毅然向我宣布: “听着,鲁卜列希特,我们今天可一定要找到亨利希。我不想再等了,多等一天也不行。我们应当去寻找他,尽管我们为此不得不踏遍全城。我们马上就去找!” 对这番命令式话语,我本该表示反对的,应当对她说,在寻找亨利希伯爵这件事上我并不能为她效多大的力:我从未曾与这位伯爵谋面,然而莱娜塔的眼神是那么异样,这让我既说不出话来,也发不出声来。我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莱娜塔则开始匆匆地收拾起来,准备踏上她那寻觅的征途。她再次把风帽套到头上,就果断而快速地直奔街上,我尾随在她身后,犹如与她难舍难分的影子。 哎,我可要直对救世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狂似的折腾,从一个教堂找到另一个教堂,从一条街道找到另一条街道,从一个广场找到另一个广场,在那一天里我们跑了多少地方!我们把整个科隆城找遍了,并且不是跑遍一次,而是跑遍好几次,从圣·库里贝尔特教堂到圣·塞维林教堂,从圣·使徒教堂到莱茵河岸,没完没了地找寻,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莱娜塔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最初,她拽着我上大教堂,在那儿滞留片刻后,她就扑向市政厅大厦附近的一些僻静的小胡同里,在那些地方寻觅了许久,仿佛她的亨利希在与我们捉迷藏。然后,她又横穿一个市场,一个广场,绕过贵宾楼,跑到古老的卡皮托尼斯卡娅·玛尼亚教堂那儿,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来久等,一言不发。后来,她抓住我的手,一边用她渴望至极的目光扫视着远处街道所有的行人,一边拽着我奔向圣·格奥尔基教堂,在那儿又是一番久等。这时,那些正在为这座教堂建造新的、富丽堂皇的门前台阶的石匠们,极度惊奇地瞅着我们俩。过后,那个拥有一支神圣军队的圣·格列翁教堂(11)也看见了我们,那长眠于圣·乌尔苏娜教堂里一万一千名纯贞的少女(12)为我们而叹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上那庞大的眼睛(13)瞥了我们一眼。最后,我们又转回蜿蜒于莱茵河岸的滨河街,在圣·马丁教堂雄伟的塔楼的影子的笼罩之中,莱娜塔又以那样一种信心在这儿久等,仿佛从亨利希方向的声音对她预言,要她在这儿约会。而我呢,则以浑浊无神的两眼观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生活,观看着船舶怎样抵靠岸边又怎样启航离岸,观看着那色彩斑斓的驳船怎样装载货物又怎样卸下货物,观看着人们在奔波在忙碌,大家都在匆匆地往各自的目标那儿去赶,都在紧张地为各自操心的事在操劳。我寻思着,眼前的这些人,于两个藏身在教堂大墙旁的异邦人则是根本不相干,丝毫不相关。 从天空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当午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斗起胆子对莱娜塔发出吁请: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啦?您已经很累了;人家也把午饭给我们准备好了。” 但是,莱娜塔却以鄙视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回答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饿了,那就去你的吧,去吃你的午饭吧;我可不需要这个。” 很快,我们那没完没了的、从一条街道奔到另一条街道的找寻又开始了。但这一回的奔寻随着每一个钟点的推移愈来愈紊乱无序了,因为这一回莱娜塔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尽管她还在以她的顽强、以她的固执去履行自己的决定:打量着每一个路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放慢步伐滞留片刻,时不时地对着人家的窗户瞅一瞅。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奔寻着,只见一些熟识的楼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们的大学,我的同窗通常栖居于其中的寄宿学校宿舍,克涅克校舍,拉甫林基耶夫斯卡娅校舍,后者就在第十六栋(14)那儿,以及其他一些教堂:那有着五个塔顶的万神寺、圣·克拉娜教堂、圣·安德列教堂、圣·彼得教堂。虽然早先我对科隆就很熟悉,但从这一天起我却是这样地了解了这座城市,仿佛我就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并且整个一生也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从未离开这城。我还得直说出来的是,我这样的一个久经沙场的男子汉,这样的一个习惯于在草原上艰苦跋涉,也曾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地追击逃窜的敌人,或者相反,自己遭到人家追杀而仓促逃命的军人,这一回在街道中的穿行竟使我感到精疲力竭,并且几乎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莱娜塔看上去还尚无倦意,挺有精神,她锐气未减,神情无变:这女子的身心已全然被那种一心寻觅的疯颠劲儿给控制住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动她。我现在已记不起来,当时究竟是在穿过哪些角落,绕过多少圈子之后,我们才在傍晚时分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大教堂附近,就在那儿,最终被征服的莱娜塔一下子跌倒在一块石头上,偎倚在墙壁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在距她不远的一个地方坐下,也不敢开口,整个身子骨都散了架,那股令人麻木的疲乏一下子灌进我的四肢,犹如浓缩的锡水。这时,我发现我眼睛的上方悬挂着大教堂门廊的一部分,那是个灰色的巨型建筑,它的顶部是临时搭建的,顶部的那些塔尚未开工,但其构架本身已显得十分雄浑庄重——无论这事有多么奇怪,但就在我仰视这建筑的一刹那,我忘掉了自己的处境,也忘掉了莱娜塔,更忘掉了饥饿与疲惫,而开始仔细地思索着这大教堂与它的建筑。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那时在脑海中细细地琢磨大教堂的建筑设计图,这图在早先我曾有机会见到过,我细细地琢磨有关大教堂的建筑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叫起那名声极高的大师格拉尔德(15)以及主教大人亨利希·冯·维尔涅勒布格(16)的名字。那时,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一建筑注定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完工,不会以其真正宏伟的规模而矗立起来的,犹如它的兄弟,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在米兰的圣母圣诞教堂。这是由于:要把那些沉重的负荷——而那重荷乃是使一座教堂完工所必需的——撑起来,升上去,要把那些精心构想出来的箭楼似的塔完美地造出并架设在空中,这样的一些工程,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与资金。如果什么时候人类的科学与建筑艺术达到了那样完美的水平,能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真正可能,真正容易,那时,人们自然也就十有八九地失去这一原初的信仰,进而也就不愿去从事这一劳作,不愿费心费力而使上帝之屋高高耸立起来了。 我的这一番沉思被莱娜塔亲自打断了,这一回是她简短又简单地冲我开口: “鲁卜列希特,我们回去吧。”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跟在莱娜塔后面走着,犹如戴上了镣铐,不过,那一路上我并非没有几分轻松的设想,今儿这一天该要发生的也总算到此收场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可是想错了:那令人震惊的,还在前面暗中等待着我们呢。 Ⅱ 我们终于摸回住处,我立即吩咐玛尔塔给我们备饭,可是莱娜塔几乎什么也不想吃,好像是费很大的劲儿才吞下几粒煮熟的豆子,喝了至多也不过两小口的葡萄酒。过后,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中,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挣扎到床边,四肢朝天跌入床上,犹如一个瘫痪者,有气无力地推开我的触抚,对于我的所有话语一味地以摇头来作答。我呢,靠近过去之后就在床头跪下,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眸子时不时地突然停止转动而失去一切蕴藉与表情——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许久地静观着,从这以后,这种状态在好几周内都不时地重现,它对我来说已成为一幅很寻常的场面。 就在我们那样疲乏地沉入黑暗与寂默之中,仿佛沉入某种黑洞洞的深渊之中的时候——突然间,在我们的头顶上,对着那墙壁,爆响起一种奇怪的、前所未闻的“笃笃笃”的敲击声,我惊讶地移动着目光,因为除了我们俩,这房间里再没有什么人,起初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隔了一会儿,当那种敲击声又一次响起时,我就悄悄地问莱娜塔: “您听到这敲击声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莱娜塔却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腔调回答我: “这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这是——一些小东西。” 我没听明白,再次问她: “什么小东西呀?” 她平静地回答我说: “一些小恶魔呗。” 当时,我对这种回答太感兴趣了,尽管我也觉得打扰已经精疲力竭的莱娜塔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还是斗起胆子向她打听这事,因为看得出来,她知道这颇为奇妙的事儿,而对它我却仅仅具有非常朦胧的概念。莱娜塔很不情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非常吃力地吐出词语,告诉我:那些低贱卑劣的恶魔,总是在某些人的周围转悠,有时还让人知道它们的存在,那些人尽管有神圣的祈祷或者天堂里的监护者出面袒护,也不能防卫这些恶魔的侵害,不能不承受它们的影响——敲墙声、敲击各种东西的声音,或者,甚至搬移各种家具、文具与用品。莱娜塔在向我作这些阐说时还补充道,每当她与马迪埃尔接近时,每当她的眼睛洞见那神秘世界时,她本人甚至都能亲眼见到这些精灵,这些精灵总是有模有样的,像人总有形体那样,而它们的衣着,则与天使们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它们身上的斗篷不是浅色、亮色的,而是深色、灰色,或是像烟一样的黑色;不过,它们好像也被某种光轮环绕着,它们移动时不是走步,而宁可说是一种没有声响的漂游,它们消失时也很特别,是一种顿然间的溶化,犹如云彩一般。 如今,我也不当隐瞒而应坦露出来的是,后来,莱娜塔对这些敲击声向我作出了另一种解说,那种解说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更简明更自然,但据我从种种迹象判断,那“正解”乃是这第一种说法,如果说她弄错了,那也仅仅是在这一点上,即她没有考虑到这些敲击声中有魔鬼惯用的狡诈伎俩,魔鬼总是要图谋用它那些使人迷惑的蜘蛛网去把人的灵魂给搅乱。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功夫去细细地寻思,甚至都无暇对她的解说加以判断,因为那时整个身心都被一种惊讶感占据:恶魔的世界距我们竟然这么近,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个世界似乎总位于某个不可企及的大洋彼岸,只有在承受魔法与卜卦的操纵时,乘坐那奇诡的一叶扁舟方能横渡过去。况且,就在莱娜塔作解说时,在她的床上方的墙壁上又传出响声,这回是一阵愉快的敲击,它似乎是在对莱娜塔的披露予以证实。然而,由于我这个人一生中不论何时何地都勤于探究,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中我身上那种自由探究的火炬从不熄灭——这火炬是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书籍在我的心田里点燃起来的——我还是毫不退缩,径直面对那不断敲击着的东西,我以一种极其勇敢的嗓音问起它来: “如果你,能发出敲击动作的东西,的确是恶魔,如果你听见我现在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