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爱伦·坡短篇小说集
[book_author]爱伦·坡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56910
[book_dec]《爱伦·坡短篇小说集》作者是埃德加·爱伦·坡。本书收集了作者的精选优秀作品小说。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美国文学史上一个无法忽略的名字。他是天才诗人,优秀短篇小说作家,独到的文学评论家,象征主义的先驱,侦探小说的开山鼻祖;一个充满悖论式的人物,坎坷半世,身后盛名远播,集绮丽想象和缜密的分析于一身;追随美,而美却附着于死亡之花,与恐怖和诡异相伴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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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惊悚
“我曾经在梦中看见一艘船在海上,在午夜,在一场风暴中。甲板上是一个纤细、模糊、美丽的身影,在享受着这所有的恐惧、昏暗和动乱。我可怕的梦中人可能就代表着埃德加·坡,他的精神,他的命运,以及他的作品——它们本身就是可怕的梦。”
——惠特曼
[book_title]厄舍府之倒塌
他的心儿是一柄诗琴,
轻轻一拨就舒扬有声。
——贝朗瑞
那年秋天一个晦暝、昏暗、廓落、云幕低垂的日子,我一整天都策马独行,穿越一片异常阴郁的旷野。当暮色开始降临时,愁云笼罩的厄舍府终于遥遥在望。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抑郁。我说不堪忍受,因为那种抑郁无论如何也没法排遣,而往常即便到更凄凉的荒郊野地、更可怕的险山恶水,我也能从山情野趣中获得几分喜悦,从而使愁悒得到减轻。望着眼前的景象——那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围的地形、萧瑟的垣墙、空茫的窗眼、几丛茎叶繁芜的莎草、几株枝干惨白的枯树——我心中极度的抑郁真难用人间常情来比拟,也许只能比作鸦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重新堕入现实生活之痛苦、重新撩开那层面纱之恐惧。我感到一阵冰凉、一阵虚脱、一阵心悸、一阵无法摆脱的凄怆、一阵任何想象力都无法将其理想化的悲凉。究竟是什么?我收缰思忖。是什么使我一见到厄舍府就如此颓丧?这真是个不解之谜。我也无从捉摸沉思时涌上心头的那些朦胧的幻觉。无奈我只能接受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论:当天地间一些很简单的自然景物之组合具有能这样影响我们的力量之时,对这种力量的探究无疑超越了我们的思维能力。我心中暗想,也许只需稍稍改变一下眼前景象的某些局部,稍稍调整一下这幅画中的某些细节,就足以减轻或完全消除那种令人悲怆的力量。想到这儿,我纵马来到房舍前一个水面森然的小湖,从陡峭的湖边朝下俯望。可看见湖水倒映出的灰蒙蒙的莎草、白森森的枯树和空洞洞的窗眼,我心中的惶悚甚至比刚才更为强烈。
然而,我却计划在这阴森的宅院里逗留几个星期。宅院的主人罗德里克·厄舍是我童年时代的好朋友,不过我俩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但不久前我在远方收到了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急迫的请求使我只能亲身前往给予他当面答复。那封信表明他神经紧张。信中说到他身患重病;说到一种使他意气消沉的精神紊乱;说他极想见到我这个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交;希望通过与我相聚的愉悦来减轻他的疾病。信中还写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显而易见,他信中所求乃他心之所望,不允许我有半点犹豫,于是我马上听从了这个我依然认为非常奇异的召唤。
虽说我俩是童年时代的知交,但我对我这位朋友实在知之甚少。他为人格外谨慎,平生不苟言谈。不过我仍然得知他那历史悠远的家族从来就以一种特有的敏感气质而闻名。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这种气质在许多品位极高的艺术品中得以展现,而近年来又屡屡表现于慷慨而不张扬的慈善施舍,表现于对正统而易辨的音乐之美不感兴趣,反而热衷于其错综复杂。我还得知一个极不平常的事实,厄舍家族虽历史悠久,但却不曾繁衍过任何能赓延不绝的旁系分支;换句话说,除在很短的时期内稍有过例外,整个家族从来都是一脉单传。想到这宅院的特性与宅院主人被公认的特性完全相符,想到这两种特性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可能相互影响,我不禁认为,也许正是这种没有旁系血亲的缺陷,正是这种家业和姓氏都一脉单传的结果,最终造成了两者的合二为一,使宅院原来的宅名变成了现在这个古怪而含糊的名称——厄舍府。在当地乡下人心目中,这名称似乎既指那座房舍,又指住在里面的人家。
前面说到,我那个多少有几分幼稚的试探的唯一结果,俯望湖面的结果,就是加深了我心中最初的诡异感。毋庸置疑,主要是我心中急剧增长的迷信意识(为什么不能称之为迷信呢?)促成了那种诡异感的加深。我早就知晓,那种迷信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法则:即人类所有感情都以恐惧为其基础。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再次把目光从水中倒影移向那座房舍本身之时,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那种幻觉非常荒谬,我提到它只是要说明令我压抑的那种感觉是多么真实而强烈。我如此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以致我实实在在地认为那宅院及其周围悬浮着一种它们所特有的空气。那种空气并非生发于天地自然,而是生发于那些枯树残枝、灰墙暗壁,生发于那一汪死气沉沉的湖水。那是一种神秘而致命的雾霭,阴晦,凝滞,朦胧,沉浊如铅。
拂去脑子里那种谅必是梦幻的感觉,我更仔细地把那幢建筑打量了一番。它主要的特征看来就是非常古老。岁月留下的痕迹十分显著。表层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苔藓,交织成一种优雅的网状从房檐蔓延而下。但这一切还说不上格外地破败凋零。那幢砖石建筑尚没有一处坍塌,只是它整体上的完好无损与构成其整体的每一块砖石的风化残缺之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极不协调。这种不协调倒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想到了某个不常使用的地下室中的木质结构,由于常年不通风,那些木质结构表面上完好无损,实则早已腐朽了。不过,眼前这幢房子除了外表上大面积的破败,整个结构倒也看不出摇摇欲坠的迹象。说不定得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方能看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那裂缝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地延伸,最后消失在屋外那湖死水之中。
观看之间我已驰过一条不长的石铺大道,来到了那幢房子跟前。一名等候在那儿的仆人牵过我的马,我径直跨入了那道哥特式大厅拱门。另一名轻手轻脚的侍仆一声不吭地领着我穿过许多幽暗曲折的回廊去他主人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一路上所看到的竟使我刚才描述过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越发强烈。虽说我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阴沉的幔帐、乌黑的檀木地板,以及那些光影交错、我一走过就铿锵作响的纹章甲胄)都不过是我从小就早已看惯的东西,虽说我毫不犹豫地承认那一切是多么熟悉,但我仍然惊奇地感觉到那些熟悉的物件在我心中唤起的想象竟是那样的陌生。在楼梯上我碰见了他家的家庭医生。我认为当时他脸上有一种狡黠与困惑交织的神情。他慌慌张张跟我打了个招呼便下楼而去。这时那名侍仆推开一道房门,把我引到了他主人跟前。
我进去的那个房间高大而宽敞。又长又窄的窗户顶端呈尖形,离黑色橡木地板老高老高,人伸直手臂也摸不着窗沿。微弱的暗红色光线从方格玻璃射入,刚好能照清室内比较显眼的物体;然而我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房间远处的角落,或者回纹装饰的拱形天花板深处。黑色的帷幔垂悬四壁。室内家具多而古雅,但破旧而不舒适。房间里有不少书籍和乐器,但却未能给房间增添一分生气。我觉得呼吸的空气中也充满了忧伤。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凛然、钝重、驱不散的阴郁。
我一进屋厄舍便从他平躺着的一张沙发上起身,快活而热情地向我表示欢迎,开始我还以为他的热情有点过分,以为是那个厌世者在强颜欢笑。但当我看清他的脸后,我确信他完全是诚心诚意。我俩坐了下来,一时间他没有开口说话,我凝视着他,心中涌起一种又怜又怕的感情。这世上一定还没人像罗德里克·厄舍一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那么可怕的变化!我好容易才确信眼前那个脸色苍白的人就是我童年时代的伙伴。不过他脸上的特征倒一直很突出。一副苍白憔悴的面容、一双又大又亮的清澈的眼睛、两片既薄又白但曲线绝美的嘴唇、一个轮廓优雅的希伯来式但又比希伯来鼻孔稍大的鼻子、一张不甚凸出但模样好看并显出他意志薄弱的下巴、一头比游丝更细更软的头发,所有这些特征再加上他异常宽阔的额顶便构成了一副令人难忘的容貌。现在他容貌上的特征和惯常有的神情只是比过去稍稍显著一点,但却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于我真怀疑自己在跟谁说话。而当时最令我吃惊甚至畏惧的莫过于他那白得像死尸一般的皮肤和亮得令人不可思议的眼睛。还有他那柔软的头发也被毫不在意地蓄得很长,当那细如游丝的头发不是耷拉而是飘拂在他眼前之时,我简直不能将那副奇异的表情与任何正常人的表情联系起来。
我一开始就觉得我朋友的动作既不连贯又不协调,很快我就发现那是因为一种他竭力在克服但又没法克服的习惯性痉挛,一种极度的神经紧张。对这一点我倒早有心理准备,一是因为读了他的信,二是还记得他童年时的某些特性,三则是根据他独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气质所做出的推断。他的动作忽而生气勃勃,忽而萎靡不振。他的声音忽而嚅嚅嗫嗫(这时元气似乎荡然无存),忽而又变得简洁有力,变成那种猝然、铿锵、不慌不忙的噪声,那种沉着、镇定、运用自如的喉音,那种声音也许只有在酩酊者心醉神迷之时或是不可救药的鸦片服用者神魂颠倒之时方能听到。
他就那样向我谈起他邀我来的目的,谈起他想见到我的诚挚愿望,谈起他希望我能提供的安慰。他还相当详细地谈到了他自我断定的病情。他说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遗传疾病,一种他对药物治疗已不抱希望的顽症——他立即又补充说那不过是一种很快就准会逐渐痊愈的神经上的毛病。那病的症状表现在他大量的稀奇古怪的感觉。当他详述那些感觉时,其中一些使我既感兴趣又感迷惑,尽管这也许是他所用的字眼和说话的方式在起作用。一种病态的敏锐感觉使他备受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一种质地的衣服,所有花的芬芳都令他窒息,甚至一点微光都令他的眼睛难受,而且只有某些特殊的声音以及弦乐器奏出的音乐才不会使他感到恐怖。
我发现他深深地陷在一种变态的恐怖之中。“我就要死了,”他对我说,“我肯定会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就那样,就那样死去,不会有别的死法。我怕将要发生的事并非是怕事情本身,而是怕其后果。我一想到任何会影响我这脆弱敏感的灵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就会浑身发抖。其实我并不讨厌危险,除非在它绝对的影响之中,在恐怖之中。在这种不安的心态下,在这种可怜的境地中,我就感到那个时刻迟早会到来,我定会在与恐惧这个可怕幻想的抗争中失去我的生命和理智。”
此外我还不时从他断断续续、语义含混的暗示中看出他精神状态的另一个奇怪特征。他被束缚于一些关于他所居住并多年不敢擅离的那幢房子的迷信观念,被束缚于一种他谈及其想象的影响力时用词太模糊以至我没法复述的影响,一种仅仅由他家房子之形状和实质的某些特征在他心灵上造成的影响(由于长期的忍受,他说),一种由灰墙和塔楼的外观以及映出灰墙塔楼的那湖死水最终给他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
不过,虽然他犹豫再三,但他还是承认那种折磨他的奇特的忧郁之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一个更自然而且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最后一位亲人,他多少年来唯一的伴侣,他心爱的妹妹,长期以来一直重病缠身,实际上眼下已病入膏肓。“她一死,”他用一种令我难忘的痛苦的声音说,“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绝望而脆弱的人)。”他说话之际,马德琳小姐(别人就这么叫她)从那房间的尽头慢慢走过,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便悄然而逝。我看见她时心里有一种惊惧交织的感情——但我却发现不可能找到那种感情的原因。当我的目光追随着她款款而去的脚步时,我只感到一阵恍恍惚惚。最后当门在她身后关上,我才本能地急速转眼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已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之中,我只能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更苍白,指缝间正淌出滚滚热泪。
马德琳小姐的病早就使她的那些医生束手无策。根深蒂固的冷漠压抑,身体一天天地衰弱消瘦,加上那种虽说转瞬即逝但却常常发作的强直性昏厥便构成了她疾病的异常症状。但她一直顽强地与疾病抗争,始终不让自己委身于病榻;可就在我到达那座房子的当天傍晚(她哥哥在夜里极度惶遽地来向我报了噩耗),她却终于屈从于死神的淫威;我方知我恍惚间对她的匆匆一瞥也许就成了我见到她的最后一眼,至少我是不会再见到活着的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厄舍和我都闭口不提她的名字。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千方百计地减轻我朋友的愁苦。我们一起绘画,一起看书,或是我如痴如梦地听他那柄六弦琴如泣如诉的即兴演奏。就这样,我与他之间越来越亲密的朝夕相处使我越来越深入他的内心深处,也使我越来越痛苦地意识到我想让他振作起来的一切努力都将毫无结果,他那颗仿佛与生俱来就永无停息地散发着忧郁的心把整个精神和物质的世界变得一片阴暗。
我将永远记住我与厄舍府的主人共同度过的许多阴沉的时刻。但我却不可能试图用言辞来描述他使我陷入其中,或领着我读的那些书或做的那些事所具有的确切的性质。一种非常活跃并极其紊乱的想象力使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他那些长段长段的即兴奏出的挽歌将永远回响在我的耳边。在其他曲调中,我痛苦地记得他对那首旋律激越的《冯·韦伯最后的华尔兹》[1]所进行的一种奇异的变奏和扩充。从那些笼罩着他精巧的幻想、在他的画笔下逐渐变得空蒙、使我一见就发抖而且因为不知为何发抖而越发不寒而栗的绘画中——从那些(似乎迄今还历历在目的)绘画中,我总是费尽心机也只能演绎出那本来就只能属于书面语言范畴的一小部分。由于那绝对的单纯,由于他构思的裸露,他那些画令人既想看又怕看。如果这世上真有人画出过思想,那这个人就是罗德里克·厄舍。至少对我来说——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中——那位疑病患者设法在他的画布上泼洒出的那种纯粹的抽象使人感到一种强烈得无法承受的畏惧,而我在观看福塞利[2]那些色彩肯定强烈但幻想却太具体的画时也从未曾有过丝毫那样的畏惧感。
在我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有一个不那么抽象的构思也许可以勉强诉诸文字。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画,画的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矩形地窖或是隧洞的内部,那地下空间的墙壁低矮、光滑、雪白,而且没有中断或装饰。画面上某些陪衬表明那洞穴是在地下极深处。巨大空间的任何部分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见火把或其他人造光源,但有一片强光滚过整个空间,把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种可怕的不适当的光辉之中。
我上文已谈到过他听觉神经的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器奏出的曲调,所有其他音乐都令他不堪忍受。也许正是他那样把自己局限于那柄六弦琴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他的弹奏那种古怪空幻的韵味。但他那些即兴之词的炽热酣畅却不能归结于这个原因。洋溢在他那些幻想曲的曲调和歌词(因为他常常边弹边即兴演唱)之中的炽热酣畅必定是,也的确是,精神极其镇静和高度集中的产物,而我在前文中婉转地提到过,他的沉着镇静只有当他不自然的兴奋到达顶点之时才能见到。我迄今还轻而易举地记得他那些即兴唱出的诗文中的一首。这也许是由于他弹唱的这首吟诵诗给我留下的印象最强烈,因为我当时以为自己从那潜在的或神秘的意蕴之中,第一次觉察到了厄舍心中的一个秘密:他已经充分意识到他那高高在上的崇高理性正摇摇欲坠。那首题为《闹鬼的宫殿》的诗基本上是这样的,如果不是一字不差的话:
1
在我们最绿的山谷之间,
那儿曾住有善良的天使,
曾有座美丽庄严的宫殿——
金碧辉煌,巍然屹立。
在思想国王的统辖之内——
那宫阙岧岧直插天宇!
就连长着翅膀的撒拉费
也没见过宫殿如此美丽!
2
金黄色的旗幡光彩夺目,
在宫殿的屋顶漫卷飘扬;
(这一切——都踪影全无
已是很久以前的时光)
那时连微风也爱嬉戏,
在那甜蜜美好的年岁,
沿着宫殿的粉墙白壁,
带翅的芳香隐隐飘飞。
3
当年流浪者来到这山谷,
能透过两扇明亮的窗口,
看见仙女们翩翩起舞,
伴和着诗琴的旋律悠悠,
婆娑曼舞围绕一个王位,
上坐降生于紫气的国君!
堂堂皇皇,他的荣耀光辉
与所见的帝王完全相称。
4
珍珠和红宝石熠熠闪光
装点着宫殿美丽的大门,
从宫门终日飘荡,飘荡,
总是飘来一阵阵回声,
一队队厄科[3]穿门而出,
她们的职能就是赞美,
用优美的声音反反复复
赞美国王的英明智慧。
5
但是那邪恶,身披魔袍,
侵入了国王高贵的领地;
(呜呼哀哉!让我们哀悼
不幸的君王没有了翌日!)
过去御园的融融春色,
昔日王家的万千气象,
现在不过是依稀的传说,
早已被悠悠岁月淡忘。
6
而今旅游者走进山谷,
透过那些鲜红的窗口,
会看见许多影子般的怪物
伴着不和谐的旋律飘游,
同时,像一条湍急的小河,
从那道苍白阴森的宫门,
可怕的一群不断地穿过,
不见笑颜——只闻笑声。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首歌谣的暗示当时曾引起我们许多联想,厄舍的一种见解就在那些联想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我提到这种见解与其说是因为它新颖(其实别人[4]也有同样的观念),毋宁说是因为厄舍对它坚持不渝。那种见解一般说来就是认为花草树木皆有灵性。但在他骚乱的幻想中,那种观念显得更大胆,在某种情况下竟伸延到了非自然生长形成的体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对那种观念相信到何等程度,或迷信到什么地步。不过,他的信念(正如我前文所暗示)与他祖传的那幢灰石房子有关。他想象那种灵性一直就存在于那些砖石的排列顺序之中,存在于覆盖砖石的大量细微苔藓的蔓延形状之中,存在于房子周围那些枯树的间隔距离之中,尤其存在于那种布局经年累月的始终如一之中,存在于那湖死水的倒影之中。它的存在,他说,那种灵性的存在可见于(他说到此我不禁吃了一惊)湖水和灰墙周围一种灵气之逐渐但却无疑的凝聚。它的后果,他补充道,那种灵性的后果则可见于几百年来决定了他家命运的那种寂然无声但却挥之不去的可怕影响,而正是那种影响使他成了我所看见的他——当时的他。这种看法无须评论,而我也不想评论。
正如人们所能想象,我们当时所读的书与那种幻想十分一致,而那些书多年来已形成了那位病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不小的组成部分。当时我俩一起读的有这样一些书:格雷塞的《绿虫》和《我的修道院》、马基雅弗利的《魔鬼》、斯韦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克拉·克里姆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各自所著的《手相术》、蒂克的《蓝色的旅程》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我们所喜欢的一本书是多米尼克教派教士埃梅里克·德·希罗内所著的一册八开本《宗教法庭手册》,而庞波尼乌斯·梅拉谈及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之神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舍如痴如醉地坐上几个小时。不过,我发现他主要的兴趣是读一本极其珍稀的四开本哥特体书,一座被遗忘的教堂的祈祷书,其书名是《在美因茨教堂礼拜式上为亡灵之祝祷》。
在他已通知过我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后的一天傍晚,他告诉我说他打算把他妹妹的尸体放在府邸许多地窖中的一个中保存,等14天后才正式安葬,这时我就禁不住想到了那本书中疯狂的仪式以及它对这位疑病患者可能造成的影响。不过,他采取这一特别措施也有其世俗的原因,对此我觉得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决定采取那个措施是考虑到他死去的妹妹所患之病异乎寻常,考虑到为她治病的那些医生冒昧而急切地探访,还考虑到他家墓地处所偏僻且无人守护。我不会否认,当时我回忆起初到他家那天在楼梯上所碰见的那个人的阴险脸色,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反对他采取那个我当时认为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而无论如何也不算违情悖理的预防措施。[5]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便亲自帮他安排那临时的安葬。尸体早已装入棺材,我俩单独把它抬到了安放之处。我们安放棺材的那个地窖已经多年未打开过,里边令人窒息的空气差点儿熄灭我们的火把,使我们没有机会把地窖细看一番。我只觉得那个地窖又小又湿,没有丝毫缝隙可以透入光线。地窖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上方正好是我睡觉那个房间所在的位置。显而易见,那地窖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曾被用作地牢,后来又作为存放火药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库房,因为它地板的一部分和我们经过的一条长长的拱道内都被小心翼翼地包上了一层铜皮。那道巨大的铁门也采用了同样的保护措施。沉重的铁门在铰链上旋动时便发出格外尖厉的吱嘎声。
我们在那可怕的地窖里把棺材安放在架子上之后,把尚未钉上的棺盖打开,瞻仰死者的遗容。他们兄妹俩容貌上的惊人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进行了一番解释,从他的解释中我得知,原来死者和他是孪生兄妹,他俩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几乎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理上的感应。但我们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久留,因为我们都不免感到畏惧。如同对所有强直性昏厥症患者一样,那种使她香消玉殒的疾病在她的胸上和脸上徒然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那种令人生疑、逗留不去、看起来那么可怕的微笑。我们重新盖上棺盖,钉上钉子,关好铁门,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几乎与地窖一样阴沉的地面。
在过了痛苦悲伤的几天之后,我朋友精神紊乱的特征有了显著的变化。他平时那种举止行为不见了。他也不再关心或是完全忘了他平时爱做的那些事。他现在总是匆匆忙忙、歪歪倒倒、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他苍白的脸色,如果真可能的话,变得更加苍白,但他眼睛的光泽已完全消失。他那种不时沙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在颤抖的声音,仿佛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实际上我有时还感到,他那永无安宁的心中正藏着某个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拼命积蓄能揭开那秘密的勇气。我有时又不得不把他所有的反常归结为令人费解的癫狂行为,因为我看见过他长时间地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势茫然地凝视空间,仿佛是在倾听某个他想象的声音。难怪他的状况使我感到恐惧,使我受到影响。我觉得他那种古怪荒谬但却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正慢慢地但却无疑地在我心中蔓延。
尤其是在把马德琳小姐安放进那个地窖后的第七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体验到了那种影响的力量。当时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而时间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我拼命想克服那种已把我支配的紧张不安,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紧张多半是(如果不全是)由于房间里那些令人抑郁的家具的使人迷惑的影响,由于那些褴褛的黑幔的影响,当时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送来的阵风卷动了那些帷幔,使它们在墙头阵阵晃动,在床头的装饰物上沙沙作响。但我的一番努力无济于事。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抖逐渐传遍我全身,最后一个可怕的梦魇终于压上心头。我一阵挣扎,气喘吁吁地摆脱了那个梦魇,从枕头上探起身子凝视黑洞洞的房间,侧耳去倾听(我不知为何要去听,除非那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倾听一个在风声的间歇之时偶尔传来的微弱而模糊的声音,我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被一阵莫可名状、难以忍受、强烈的恐惧感所攫住,我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因为我感觉到那天晚上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开始在房间里疾步踱来踱去,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我所陷入的那种可怜的心态。
我刚那样来回踱了几圈,附近楼梯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久就听出那是厄舍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轻轻叩了叩门,端着一盏灯进了我的房间。他的脸色和平时一样苍白,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喜悦,他的举动中有一种虽经克制但仍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他那副样子使我害怕,但当时最使我不堪忍受的是那份独守长夜的孤独,所以我甚至把他的到来当作一种解救。
“你还没有看见?”他一声不吭地朝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突然问我,“这么说你还没有看见?但等一等!你会看见的。”他一边这样说着话一边小心地把他那盏灯遮好,然后冲到一扇窗前,猛然将其推开,让我看窗外骤起的暴风。
刮进屋里的那阵风的猛劲差点使我俩没站稳脚跟。那的确是一个狂风大作但却异常美丽的夜晚,一个恐怖与美丽交织的奇特的夜晚。一场旋风显然早已在我们附近聚集起它的力量,因为风向正在频繁而剧烈地变动,大团大团的乌云垂悬得那么低,仿佛就压在那座府邸的塔楼顶上;但浓密的乌云并没有妨碍我们看见变换着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起,极富生气地在附近飞驰碰撞。我说即使浓密的乌云也没有妨碍我们看见那场大风,可我们却没有看见月亮或星星,也没有看见任何闪电。但是,在那些大团大团涌动着的乌云下面,在我们眼前地面上的物体之上,却有一层闪着微弱但却清晰的奇异白光的雾霭,像一张裹尸布把府邸及其周围笼罩,使一切都泛出白光。
“你不能——你不该看这个!”我哆嗦着一边对厄舍说一边轻轻用力把他从窗口拖到一张椅子上,“这些使你迷惑的景象不过是很普通的电气现象,或者也许是那湖中瘴气弥漫的缘故。让我们关上这窗户,冷空气对你的身体可没有好处。这儿有一本你喜欢的传奇小说。我来念给你听,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熬过这可怕的一夜。”
我随手拿起的那本旧书是兰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约会》,但我说它是厄舍喜欢的书则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调侃,因为平心而论,那本书语言粗俗,想象缺乏,故事也拖泥带水,其中很少有东西能引起我那位心智高尚、超凡脱俗的朋友的兴趣。不过,那是当时我手边唯一的一本书;而且我还有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我希望正搅得我朋友不安的那份激动恰好能在我读给他听的那些荒唐透顶的情节中得以缓解(因为精神紊乱的病史中不乏有同样的异常事例)。事实上,假若当时我能从他听(或表面在听)故事时表露出来的快活中所潜藏的过度紧张做出判断的话,那我说不定真可以庆幸自己的设想成功了。
我已经念到故事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一部分,那次会面的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想和平进入那个隐士的居处未获允许,于是他便开始强行闯入。记得这段情节是这样的:
埃塞尔雷德生性勇猛刚强,加之他眼下又乘着酒力,于是他不再与那个顽固不化且心肠歹毒的隐士多费口舌,当感到雨点淋在肩上,他担心暴风雨就要来临,便抡起钉头锤一阵猛击,很快就在门上砸出一个窟窿,他伸进戴着臂铠的手使劲一拉,顿时将那道门拉裂扯碎,那干木板破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在那座森林中久久回响。
刚念完最后一句我猛然一惊,一时间竟没有接着往下念;因为我似乎听见(虽然我随即就断定是我因激动而产生的幻觉欺骗了我),我似乎听见从那座底邸中某个僻静的角落隐隐传来一个回声,那回声与兰斯洛特·坎宁爵士在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破门声非常相似,只是听起来更沉闷一点。毫无疑问,正是那个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在噼噼啪啪的窗框撞击声和窗外混杂着其他声音的越来越强的风声中,那个声音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既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也没有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开始继续念故事:
但破门而入的勇士埃塞尔雷德又恼又惊地发现,眼前并没有那个歹毒隐士的踪影,却见一条遍身鳞甲、口吐火舌的巨龙,守着一座黄金建造、白银铺地的宫殿;宫墙上悬着一面闪闪发光的铜盾,铜盾上镌刻着两行铭文——
进此殿者得此箱;
屠此龙者赢此盾。
埃塞尔雷德抡起钉头锤,一锤击中龙头,巨龙顿时倒在他眼前,发出一声临死的惨叫,那声惨叫撕心裂胆,前所未闻,令人毛骨悚然,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
念到这儿我又猝然停住,心中感到大为惊讶,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怀疑,这一次我的确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尽管我发现不可能说出声音来自何方)一个微弱而遥远但却刺耳的、拖长的、最异乎寻常的尖叫声和摩擦声。这声音刚好与我根据书中描写所想象出来的那声巨龙的惨叫相吻合。
虽然由于这第二次最不寻常的巧合,各种相互矛盾的感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其中最令我不堪承受的是极度的惊讶和恐怖,但我仍然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被我朋友看出蹊跷,从而刺激他敏感的神经。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说的那个声音,尽管他的举止在刚才几分钟内的确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他本来是面对我坐着,可现在他已慢慢地把椅子转开,以便他的脸正对着房门,这样我虽然看见他的嘴唇在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但我却不能看见他的整个面部。他的头耷拉在胸前,但从侧面我也能看出他正睁大着眼睛,所以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身体的动作也说明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的身体一直轻轻地不停地左右摇晃。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又继续念兰斯洛特爵士的那篇故事。情节如下:
那勇士从巨龙可怕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想起了墙上那面铜盾,想起了祛除附在盾上的魔法。于是他搬开横在他面前的巨龙的尸体,勇敢地踏过白银地板走向悬挂盾牌的那道墙壁;可实际上没等他走到墙根,那面铜盾便掉在了他脚下的白银地板上,发出一声铿锵的可怕巨响。
最后几个字还挂在我嘴边(仿佛当时真有一面铜盾重重地砸到了白银地板上),我听到了一声清晰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不过听起来显得沉闷压抑。这下我惊得一跃而起,但厄舍却依然在椅子上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跟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地面,他的整个表情严肃得犹如石雕。但是,当我把手放上他的肩头,他浑身上下猛然一阵战栗,哆嗦的嘴唇露出一丝阴沉的冷笑;我看见他的嘴在急促地颤动,结结巴巴地在念叨着什么。仿佛没意识到我在他眼前,我俯下身子凑近他的嘴边,终于听出了他那番话的可怕含义。
“没听见吗?不,我听见了,而且早就听见了,早就——早就听见了。许多分钟以前,许多小时以前,许多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不敢说!哦,可怜我吧,我是个可怜的家伙!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感觉敏锐吗?我现在告诉你,她在那空洞洞的棺材里最初弄出的轻微响动我就听见了。我听见了动静,许多天,许多天以前。但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天晚上,埃塞尔雷德,哈!哈!那隐士洞门的破裂,那巨龙临死的惨叫,那盾牌落地的铿锵!嘿,还不如说是她棺材的破裂声,她囚牢铁铰链的摩擦声,她在地窖铜廊中的挣扎声!哦,我现在逃到哪儿去?难道她不会马上就到这儿来?她难道不正匆匆赶来责备我做事草率?难道我没有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难道我没有听出她的心在猛烈而可怕地跳动?疯狂的人哟!”念叨到这儿他突然疯狂地一跃而起,把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仿佛他正在做垂死的挣扎,“疯狂的人哟!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外!”
似乎他那声具有超凡力量的呼叫真有一股魔力,随着他那声呼叫,他用手指着的那道又大又沉的黑檀木房门,两扇古老的门扉竟慢慢张开。那是风的缘故,但是,门外果真站着身披衾衣的马德琳小姐凛然的身影。她那白色的衾衣上血迹斑斑,她消瘦的身子浑身上下都有挣扎过的痕迹。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朝屋内一头栽倒在她哥哥身上,临死前那阵猛烈而痛苦的挣扎把她哥哥也一并拽倒在地,厄舍倒下时已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他曾预言过的恐怖的牺牲品。
我心惊胆战地逃离了那个房间和那座府邸。当我惊魂未定地穿过那条古老的石铺大道之时,四下里依然是狂风大作。突然,顺着大道射来一道奇异的光,我不由得掉头去看那道光的来源,因为我知道身后只有那座府邸和它的阴影。原来那光发自一轮圆圆的、西沉的、血红色的月亮,现在那红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前文说过的那道原来几乎看不见的、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延伸的裂缝。就在我凝望之际,那道裂缝急速变宽,随之一阵狂风卷来,那轮血红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我头昏眼花地看见那座高大的府邸正在崩溃坍塌,接着是一阵久久不息的骚动声,听起来就像是万顷波涛在汹涌咆哮。我脚下那个幽深而阴沉的小湖,悄然无声地淹没了“厄舍府”的残砖碎瓦。
[book_title]红死病的假面具
“红死病”蹂躏这个国度已有多时。从不曾有过如此致命或如此可怕的瘟疫。鲜血是其象征,是其标志——血之殷红与血之恐怖。有剧烈的疼痛,有突发的头晕,接着便是随毛孔大量出血而来的死亡。患者身上,而尤其是脸上,一旦出现红斑,那便是隔离其亲友之救护和同情的禁令。这种瘟疫从感染、发病到死亡的整个过程,前后也就半个小时。
但普洛斯佩罗亲王快活,无畏,而且精明。眼见其疆域内的人口锐减一半,他便从宫中召集了一千名健壮而乐观的骑士淑女,并带着他们退隐到一座非常偏远的城堡式宅院。那是一座宽敞而宏伟的建筑,是亲王那与众不同但令人敬畏的情趣之创造。宅院四周环绕着一道坚固的高墙。大门全用钢铁铸就。亲王的追随者们带来了熔炉和巨锤,进宅院之后便熔死了所有门闩。他们决心破釜沉舟,不留退路,以防因绝望或疯狂而产生的想出去的冲动。宅院内的各种必需品非常充裕。有了这样的防御措施,那些绅士淑女们便可以藐视瘟疫的蔓延。墙外的世界能够自己照料自己。在这种时候去忧心忡忡是庸人自扰。亲王早就做好了寻欢作乐的一切安排。宅内有插科打诨的小丑,有即席吟诵的诗人,有表演芭蕾的舞女,有演奏音乐的乐师,而且还有美女和酒浆。所有的欢乐和平安都在墙内。墙外则是红死病的天下。
就在这种隔离生活的第5个月或第6个月将近之时,也就是墙外的瘟疫最猖獗的时候,普洛斯佩罗亲王为他的一千名追随者举行了一场异常豪华的假面舞会。
那假面舞会的场面真可谓骄奢淫逸。不过先容我讲讲举行舞会的场所。那一共是7个房间,一组富丽堂皇的套房。但在一般宫殿里,这样的套房只需把各间的双扇门推开到墙边便能形成一条笔直的长廊,整个套房也就几乎一览无余。可这组套房的情况却迥然不同,正如从亲王追奇逐异的嗜好中就可以料到的一样。这7个房间的布局极不规则,所以一眼只能看到一个房间。套房中每隔二三十米便是一个转角,每拐过一个转角都有一种新的效果。每个房间左右两边墙上的正中都有一扇又高又窄的窗户,窗户面对一条封闭的回廊,回廊绕这组套房蜿蜒迂回。这些窗户都镶有染色玻璃,其色彩随各房间装饰物的主色调之不同而变化。譬如说最东边的那个房间悬挂的饰物均为蓝色,那它的窗户则晶蓝如碧。第2个房间的饰物壁毯皆为紫色,其窗格玻璃就紫如青莲。第3个房间整一片绿色,它有的便是两扇绿窗。第4个房间的家具装饰和映入的光线都是橘色。第5个是白色。第6个是紫罗兰色。第7个房间四壁从天花板到墙根都被黑丝绒帷幔遮得严严实实,帷幔的褶边沉甸甸地垂在同样是黑丝绒的地毯上。但只有这个房间窗户的颜色与饰物的色调不配。它窗玻璃的颜色是殷殷猩红,红得好像浓浓的鲜血。在散布于或悬垂于这7个房间的大量贵重装饰品中,却没有一盏灯或一个烛台。这组套房中没有任何日光,灯光或者烛光。但在环绕这组套房的回廊里,每一扇窗户跟前都立着一个三角支架,每一个三角支架上都放着一盆火,火光透过染色玻璃照亮里面的房间,从而产生出绚丽斑斓、光怪陆离的效果。但是在西间或黑色房间里,火光透过红色玻璃照射在黑色帷幔上的效果却可怕到了极点,凡进入该房间的人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以致宅院中几乎无人有足够的胆量进入那个房间。
同样也是在那个房间里,靠西墙立着一座巨大的黑色时钟。其钟摆伴随着一种沉闷、凝重而单调的声音左右摆动。每当分针在钟面上走满一圈,报点的时刻到来之时,从巨钟的黄铜壁腔内便发出一种清脆、响亮、悠扬、悦耳但其音质音调又非常古怪的声音。结果每隔一小时,乐队的乐师们就不得不暂时中止他们的演奏,侧耳去听那个声音。于是跳华尔兹的男男女女停止其旋转,狂欢的人群一下子仓皇失措。钟点声继续鸣响之际,可见轻浮浅薄者一个个脸色发白,年长者和稳重者则以手覆额,仿佛是在出神或者沉思。但待钟声余音寂止,人群中又顿时充满轻松的笑声,乐师们你看我,我看你,相视而笑,像是在自嘲方才的紧张和傻气。他们还彼此低声诅咒发誓,下次钟响时绝不会再这样忘情失态;可在60分钟之后(那包含了似箭如梭的3600秒),黑色巨钟又一次鸣响,于是又出现和前次一样的仓皇失措、神经紧张和沉思冥想。
但尽管如此,整个化妆舞会仍不失为一次靡丽放荡的狂欢。亲王的情趣别有风味。他对色彩和效果独具慧眼。他的构思大胆热烈,而他的思想却闪耀着野蛮的光辉。大概会有人认为他疯狂。他的追随者却觉得并非如此。要确信亲王的确没疯,那必须听他说话,与他见面,同他接触。|||||
因这次舞会场面盛大,7个房间的活动装饰大部分由他亲自指点,而正是他个人的情趣嗜好使舞会参加者的化装各具特色。请相信他们全都奇形怪状。舞会上充满了灿烂光彩,横生妙趣,朦胧幻影,充满了自《爱尔那尼》[6]一剧上演以来所见过的所有舞台效果。有人装扮成肢体与面具不相称的怪物。有人穿戴着只有精神病患者才能想出的怪装。有许多人装扮得漂亮,许多人装扮得荒唐,许多人装扮得怪诞,有一些人装扮得可怕,还有不少人装扮得令人恶心。事实上,来往穿梭于那7个房间之间的简直是一群梦。他们(这群梦)从一个个房间扭进扭出,随房间之不同而变幻着色彩,并使乐队疯狂的伴奏似乎就像是他们舞步的回声。可是不一会儿,黑房间里的那个黑钟又一次鸣响。于是一时间一切都静止不动,除了钟声一切都悄无声息。那些梦也各自凝固成他们站立的样子。但等钟声余音散尽(钟声延续的时间并不长),随之又荡漾起一阵略微克制的笑声。音乐又重新响起,那些梦又复活,并比先前扭得更欢,在扭动中随着被回廊上火光映亮的彩色玻璃窗而变幻色彩。但现在参加假面舞会的人当中已没有人敢进入7个房间中最西头那间,因为已近深更半夜,从那血红色窗棂透进的火光更红,那些阴森森的黑色帷幔令人毛骨悚然。对于那些站立于黑色地毯上的人,那黑色巨钟沉闷的钟摆声听起来比那些在其他房间作乐的人所听到的更显得阴沉压抑。
此时其他房间里挤得比肩接踵,一颗颗充满活力的心在兴奋地跳动,正当纵情狂欢达到高潮之时,黑色的巨钟鸣响了午夜钟声。于是如我刚才所描述,音乐停止了演奏,舞者停止了旋转,一切都像先前一样陷入一种不安的休止。但这一次钟声要响12下,因此,也许碰巧有更多的思想会潜入狂欢者中那些善思者更长一点的沉思冥想之中。也正因为如此,人群中有许多人直到最后一声钟响完全消失,才有空注意到一个先前未引起过任何人注意的戴着假面具的身影。关于这位新来者的消息不胫而走,人群终于响起一阵表示不满和惊讶的嘁嘁喳喳或嘟嘟喃喃的声音,最后这种声音里渐渐流露出惊恐、畏惧和厌恶的意味。
在我所描述的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假面舞会上,按理说一般人的出现不可能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事实上,那天晚上的装束面具几乎没有限制,但大家注意到的那个身影比希律王还希律王,他的装束和面具甚至超越了亲王那几乎没有限制的礼仪限度。最无动于衷的心也不可能没有能被情感拨动的弦。甚至对那些视生死为儿戏的迷途浪子而言,也总有那么一些事他们不能视为儿戏。实际上,当时所有参加假面舞会的人似乎都深深感到那个陌生人的装束和举止既无情趣可言也不合礼仪。陌生人身材又高又瘦,从头到脚都藏在一块裹尸布里。他那如僵尸面孔的假面具做得足以乱真,以致凑上前细看也一定很难辨出真假。不过对这群疯狂的寻欢作乐者而言,这一切虽不值得赞赏,但说不定还可以容忍。但那位陌生人太过分了,他居然装扮成红死病之象征。他的裹尸布上溅满了鲜血,他的额顶以及五官也洒满了猩红色的恐怖。
当普洛斯佩罗亲王看见这个幽灵般的身影(缓慢而庄重地在跳华尔兹的人群中高视阔步,仿佛是想将其角色扮演得更逼真),他显然大为震惊。开始只见他一阵猛烈地颤抖,说不出是因为恐惧还是厌恶;但随之就见他气得满脸通红。
“是谁如此大胆?”他声嘶力竭地问站在他身边的随从,“谁敢用这种无礼的嘲弄来侮辱我们?快抓住他,揭开他的面具,让我们看看日出时吊死在城墙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家伙!”
普洛佩斯罗亲王嚷出这番话时正站在东头的房间里。他洪亮的声音清楚地传遍了7个房间,因为亲王生性粗野豪放,而音乐也早已随着他的挥手停止了演奏。
亲王当时正站在蓝色房间,身边围着一群面如死灰的随从。他刚开始嚷叫时,这帮随从还稍稍朝那位不速之客逼近了两步,不料那个也在不远之处的不速之客竟也迈着从容而庄重的步伐朝亲王走来,他的狂妄傲慢已在所有人的心中唤起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敬畏感,所以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抓他,结果他畅通无阻地从亲王身边不足1米的地方走过。这时所有的人仿佛都情不自禁地从房间中央退缩到了墙边,那陌生人如入无人之境,继续迈着那种从一开始就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的庄重而平稳的步伐从蓝色房间进入紫色房间,从紫色房间进入绿色房间,从绿色房间进入橘色房间,再从橘色房间进入白色房间,在一个抓他的行动开始之前,他甚至已快要进入紫色房间。可是就在此时,为自己刚才的胆怯而恼羞成怒的普洛斯佩罗亲王飞身冲过了6个房间,尽管那些被恐惧攫住的随从没有一人紧随其后。亲王高举一柄出鞘短剑,心急火燎地追到了离那退却的身影只有1米左右的地方。只听一声惨叫,那柄明晃晃的短剑掉落在黑色的地毯上,紧接着普洛斯佩罗亲王的尸体也面朝下倒在了上边。这时一群狂欢者才鼓起玩命的勇气,一哄而上冲进了那个黑色房间。可当他们抓住那个一动不动地直立在黑色巨钟阴影中的瘦长身影时,他们张口结舌地发现,他们死死抓住的那块裹尸布和僵尸般的面具中没有任何有形的实体。|||||
这下红死病的到来终于被承认。它就像一个小偷趁黑夜溜了进来。狂欢者一个接一个倒在他们寻欢作乐的舞厅之血泊里,每一个人死后都保持着他们倒下时的绝望姿势。随着最后的欢乐结束,那个巨大的黑钟也寿终正寝。三角支架上的火盆全部熄灭。黑暗、腐朽的红死病开始了对一切漫漫无期的统治。
[book_title]陷坑与钟摆
就在这儿,那群贪婪而邪恶的暴徒
曾长久地对无辜者的鲜血怀着仇恨,
如今祖国已解放,死亡之狱被摧毁,
死神曾猖獗之处将出现健康的生命。
——为巴黎雅各宾俱乐部原址
所建之市场大门而作的四行诗
我真虚弱。由于那种漫长的痛苦,我已经虚弱不堪;而当他们终于替我松绑,并允许我坐下之时,我觉得我的知觉正在离我而去。那声宣判,那声可怕的死刑宣判,便是传进我耳朵的最后一个清晰的声音。从那之后,法官的声音就仿佛消失在一种梦一般模糊的嗡嗡声中。它使我想到了天旋地转这个概念,这也许是在恍惚中由此而联想到了水车的声音。这种情况只延续了一会儿,因为很快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不过我暂时还能看见,只是所看见的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夸张!我看见了那些黑袍法官的嘴唇。它们在我看来非常苍白,比我写下这些黑字的白纸还白,而且薄得近乎于荒诞。那么薄的嘴唇居然能说出斩钉截铁的词句,做出不容更改的判决,对人类的痛苦表现出冷酷的漠然。我看见那个决定我命运的判决无声地从那些嘴唇间流出。我看见那些嘴唇说话时可怕的扭动。我看见它们形成了我名字发音的口形。我为此一阵战栗,因为没有随之而来的声音。在一时间因恐怖造成的谵妄之中,我还看见遮住房间四壁的黑色幔帐轻得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波动。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7支长蜡烛上。开始它们还呈现出一副仁慈博爱的模样,宛如一群会拯救我的白色小天使。可转眼之间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感到我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猛然一震,就好像我碰到了伽戈尼电池组的导线,与此同时,那些天使都变成了头顶冒着火苗的毫无意义的幽灵,我看出不可能指望它们来拯救。随即一个念头像一支优美的曲调悄悄地溜进了我的想象:坟墓中的安眠一定非常美妙。那念头来得悄然而隐秘,似乎过了好一阵我才充分意识到它的来临。但正当我终于完全感觉到它并接受它时,那些法官的身影突然像变戏法似的从我眼前消失;7支长长的蜡烛化为乌有,它们的火苗完全熄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黑暗中的黑暗,所有的感觉仿佛都被灵魂坠入地狱时的那种飞速下降所吞没。然后就是那个沉寂而静止的冥冥世界。
我当时虽已昏迷,但仍然不能说我全部的知觉都已丧失。剩下的到底是一种什么状况,我现在无意下定义,甚至不想加以描述。但我并非完全失去了知觉。在沉睡中?不是!在谵妄中?不是!在昏迷中?不是!在死亡中?也不是!即使长眠于坟墓中也不会完全失去知觉。否则对人类便无不朽可言。从睡眠之最深处醒来的过程中,我们冲破一层梦的丝网。可转眼之间(也许那层丝网太薄),我们不再记得梦中所见的一切。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心理或精神存在意识的苏醒,第二阶段是生理存在意识的苏醒。看来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苏醒到第二阶段时尚能回忆起第一阶段的印象,那我们就会发现这些印象有助于我们忆及在此之前的那个昏迷之深渊。那个深渊是怎么回事?至少,我们该如何区别那个深渊的阴影和坟墓的阴影?但即使我刚才称之为第一阶段的印象未被随意记起,可难道它们不会在很久以后自动冒出来,哪怕我们会惊于它们从何而来?从不曾昏迷过的人绝不会看到奇异的宫殿和在煤火中显现的非常熟悉的面孔,绝不会看到许多人也许看不到的黯淡的幻影在半空中飘浮,绝不会沉湎于某种奇花的芬芳,他的大脑也不会为某种以前没引起过他注意的韵调的意义而感到困惑。
在我经常有意识地去回忆那种昏迷状态的努力中,在我认真地去追忆我昏迷时所陷入的那种表面上的虚无状态之特征的努力中,也有过一些我认为是成功的时刻。有过一些我居然唤起了记忆的很短很短的瞬间,而其后清醒的理智使我确信,那些短暂的记忆只可能与当时那种表面上的无意识状态有关。这些少量的记忆隐隐约约地证明,当时一些高大的身影把我抬起,并默默无声地抬着我往低处走去,下降,继续下降,直到我感到那下降没有止境,感到一种可怕的眩晕向我压来。记忆还证明当时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当时心脏静得出奇。接着突然有一种一切都静止不动的感觉,仿佛那些抬我的人(一群可怕的家伙)在下降的路上已经超过了没有止境的界线,由于精疲力竭才停下来歇一会儿。在那之后,我还记起了晦冥与潮湿;然后一切都是疯狂,一种忙于冲破禁区的记忆的疯狂。
突然,我的心灵恢复了运动和声音,心一阵骚乱地运动,耳朵听到了心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短时间的空白。然后又有声音,又有运动,并有了触觉,一种弥漫我全身的刺痛的感觉。接着是一种没有意志的纯粹的存在意识,这种状态延续了较长时间。然后突然之间,意志恢复,恐惧感苏醒,并产生了一种急于了解我真实处境的意图。接着是一种想重新失去知觉的强烈欲望。然后是心智完全复活,行动的努力也获得成功。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审判、法官、黑幔、判决、虚弱和昏迷的清楚回忆。接着就是昏迷之后那遗忘中的一切,那在后来经过许多努力才使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的一切。
到此为止,我尚未睁开眼睛。我感觉到自己是仰面躺着,手脚没被捆绑。我伸出一只手,它无力地垂落在某个潮湿而坚硬的表面。我让手保持在那个位置。与此同时,我竭力去猜想自己身在何处,处境会怎样。我极想睁开眼睛,但又不敢。我害怕向周围看第一眼。这并不是说我害怕见到什么吓人的东西,而是因为我唯恐睁开眼睛会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我终于心一横,猛然把眼睛睁开。结果我所担心的得到了证实。包裹着我的是永恒之夜的黑暗。我困难地喘息着。那沉沉黑暗似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空气也湿闷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仍然静静地躺着,开始尽力运用我的理智。我回想起了这次宗教法庭审判的全过程,并力图以此推断出我当时的真实处境。死刑判决已经宣布;那对我来说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真已死去。不管我们在小说中读到些什么,那类想象与真实情况都完全不相符。可我究竟在哪儿?情况到底怎样?我知道,被宗教法庭判处死刑的异端通常是被捆在火刑柱上烧死,而我受审的当天夜里就已经执行过那样一次火刑。难道我已被押回原来那个地牢,等待将在数月后举行的另一次火刑?我马上就看出这不可能。受害者从来都是被立即处死。再说我原来那间地牢和托莱多城[7]所有的死牢一样是石头地面,而且也并非一丝光都没有。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令我血流加快,心跳加剧,一时间我又陷入昏迷。待我重新醒来,我蓦地一跃而起,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伸出双手上下左右乱摸了一阵。我什么也没摸到,但我仍然不敢挪动一步,生怕会被墓壁挡住去路。我浑身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凝在我的额顶。这种悬疑不安的痛苦终于使我不能承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脚步,双臂朝前伸得笔直,两眼睁得几乎要凸出眼窝,希望能看见一丝微弱的光线。我朝前走了好几步,可周围仍然只有黑暗与空虚。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很清楚,至少我待的地方还不是命运最可怕的那个归宿。
就在我继续小心翼翼往前摸索之时,心里不由得回忆起许许多多关于托莱多城的恐怖传闻。其中也谈到了地牢中的一些怪事,一些我认为不过是无稽之谈的怪事,但那些事毕竟稀奇古怪,可怕得没人敢公开谈论,只有在私下悄悄流传。难道他们是想让我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世界里饿死?或是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死法在等着我?我对那些法官的德性了如指掌,所以我并不怀疑我面前只有死路一条,而且知道我会比一般人更痛苦地死去。我一心想知道的,或使我感到迷惑的,只是我具体的死法和时间。
我伸出的手终于碰到一个坚固的障碍物。那是一面墙,摸上去好像是用石头砌成,给人一种光溜溜、黏糊糊、冷冰冰的感觉。这下我顺着墙走,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某些古老的故事灌输给我的谨慎和疑惧。但这样并不能使我弄清那间地牢的大小,我很可能走完一圈回到原处但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那面墙摸起来始终是一个样。于是我伸手去掏我那把小刀,我记得我被带上法庭时那把小刀还在我衣兜里。可小刀不见了,我的衣服也被换成了一身粗布长袍。我本想将那把小刀插进石壁上的某条细缝,以便确定我起步的位置。尽管在心慌意乱中,那事开始显得像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但它毕竟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长袍边上撕下一条布带,将其摊平横铺于地上,与墙面形成直角。这样我在绕墙走完一圈时就不可能不踩到这条布带。至少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没去考虑地牢的大小,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虚弱。地面又湿又滑,我蹒跚着朝前走了一会儿,然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我极度的疲乏诱使我就那样躺着,而且睡意很快就向我袭来。
醒来时我伸出一条手臂,发现身边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我当时又饥又渴,没有去想是怎么回事就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和水都送进了肚里。很快我又开始绕着地牢摸索前行,虽然很吃力,但终于回到了那条布带的位置。摔倒之前我已经数了52步,醒来后到触到布带我又数了48步。这样一共是100步;两步可折合1码,于是我推测那间地牢的周长为50码。但我在摸索绕行的过程中摸出那面墙有许多转角,所以我不能断定那个地窖是什么形状,当时我已不能不认为那是个地窖。
我这番探究几乎没有目的,当然更不会有什么侥幸心理,只不过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好奇心驱使我探究下去罢了。我放弃了那面墙壁,决定从地牢中央横穿而过。开始我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因为那地面虽然感觉上很坚实,但却非常容易使人滑倒。不过我终于壮起胆子把步子迈得更平稳匀称,力图尽可能笔直地走到对面尽头。我这样毫不迟疑地朝前走了十一二步,这时我刚才因撕布带而扯碎的长袍残边拖曳在我两腿之间。最后我一脚踩住袍边,重重地朝前一头栽倒。
在刚刚摔倒的那阵狼狈之中,我没有马上意识到一个多少有点令人吃惊的情况,但在随后的几秒钟内,当我还趴在地上之时,那情况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的下巴搁在了黑牢的地面上,但我的嘴及其以上面部却没有碰到任何支撑物,尽管它们的水平位置明显比下巴更低。同时我的前额仿佛是浸在一种阴冷的雾气中,一股霉菌的异味也直往我鼻孔里钻。我伸手一摸,这才浑身一震地发现我正好摔倒在一个圆坑的边上,当然,那圆坑有多大当时我没法确定。在靠近坑沿的坑壁上摸索了一阵,我终于从坑壁上抠出一小块碎片,并让它掉进那个深渊。开始好几秒钟我听到它下落时碰撞坑壁的声音,最后终于听见它阴沉地掉进水里并引起一阵沉闷的回声。与此同时,头顶上也传来一阵好像是急速地开门又关门的声响,其间一道微弱的光线倏地划破黑暗,接着又骤然消失。
我已看清了替我安排好的死亡,并暗暗庆幸那使我免于坠入陷坑的及时的一跤。若摔倒之前我再多走一步,那我就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侥幸逃脱的那种死法,与我以前听说但认为荒诞不经、难以置信的关于宗教法庭处死人的传闻相同。死于宗教法庭暴虐的人有两类死法,一类是死于直接的肉体痛苦,一类是死于最可怕的精神恐惧。他们为我安排的是第二类死法。当时长久的痛苦早已使我神经脆弱,以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禁不住发抖,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为我安排的死法都是对我最恰当不过的折磨。
我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回到墙边,横下一条心宁死也不再冒险去受那些陷阱的惊吓,我当时想象那个地牢遍地都是陷阱。在另一种精神状态下,我说不定会有勇气跳进那样的一个深渊,在瞬间内结束我的痛苦,可当时我却是个十足的懦夫。另外我总忘不了以往读到的关于那些陷坑的描述,它们的最可怕之处并非是让你一下就死去。
纷乱不安的心情使我清醒了好几个小时,但最后我又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身边和上次一样有一块面包和一壶水。我口渴难耐,便将那壶水一饮而尽。谅必是水里放了麻醉药,因为水一下肚我就感到一阵不可抗拒的困倦。我陷入一种沉睡,一种犹如死亡的沉睡。我当然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但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身边的一切竟然清晰可见。凭着一道我一时说不出从何而来的黄中透绿的强光,我终于看出了那间牢房的大小和形状。
我刚才把它的大小完全弄错了。那间牢房的周长顶多不过25码。这个事实一时间又使我枉费了一番心机,真是枉费心机,因为身陷我那种绝境,还有什么事比牢房的大小更微不足道呢?可我偏偏对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绞尽脑汁一心要找出我先前量错的原因。最后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先前丈量时刚数到第52步就摔倒了,而当时我离那条布带肯定只差一两步。事实上,我几乎已经绕地牢走完一圈。然后我睡着了,而待我醒来时,我肯定是往后走了回头路,这样就把地牢的实际周长差不多多估计了一倍。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没注意到我出发时墙是在左边,而当我碰到布带时墙是在右边。
关于地牢的形状我也大错而特错。先前一路摸去我发现许多转角,于是乎我便断定其形状极不规则。由此可见,绝对的黑暗对一个刚从昏迷中或睡眠中醒来的人有多大的影响!那些转角不过是由墙上间隔不等的一些微微凹陷所形成。地牢大致上是四方形。我先前以为的石墙现在看来是用一些巨大的铁板或某种其他金属板镶成,那些镶缝或接合处便形成了那些凹处。这个金属牢笼的内壁表面被拙劣地涂满了各种既可怕又可憎的图案,即起源于宗教迷信的那种阴森恐怖的图案。相貌狰狞的骷髅鬼怪以及其他更令人恐惧的图像布满并玷污了地牢四壁。我注意到那些鬼怪图轮廓倒还清晰,只是色彩似乎因褪落而显得模糊,好像是因为空气潮湿的缘故。我还注意到了地面,它是用石头铺成的。地面当中就是那个我先前侥幸没有坠入的圆形陷坑,不过牢房里只有那么一个陷坑。
这一切我看得不甚清楚,而且费了不少力气,因为在睡着之时,我身体所处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我是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一个低矮的木架上,一条类似马肚带的长皮绳把我牢牢地缚在木架上边。皮绳一圈又一圈地缠绕我全身,只剩下头部能够活动,另外我的左手能勉强伸出,刚好够得着我身边地上一个瓦盘里的食物。我惊恐地发现那个水壶已经不见了。我说惊恐,因为难以忍受的焦渴正令我口干舌燥。这种干渴显然是我的迫害者们故意造成的结果,因为那盘中盛的食物是一种味道极浓的肉块。
我朝上打量地牢的天花板。它离我有三四十英尺高,其构造与四壁大致相仿。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其中一块镶板上画的一个异常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幅彩色的时间老人画像,跟一般的画法没多大不同,只是他手里握的不是一柄镰刀,开始晃眼一看,我还以为他手里握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钟摆,就像我们在老式钟上所看见的那种。但是这个钟摆外形上的某种奇异之处引起了我更多的注意。当我目不转睛地朝上盯着它看时(因为它的位置在我的正上方),我觉得我看见它在动。我的这种感觉很快就被证实了。它的摆动幅度不大,当然其速度也慢。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惊奇。最后它单调的摆动终于让我看厌了,于是我移开目光去看牢里其他东西。
一阵轻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朝地上一看,只见几只硕大的老鼠正横穿过地板。它们是从我右边视线内的那个陷阱里钻出来的。就在我注意它们之时,它们正成群结队地匆匆朝我逼近,肉香的诱惑使它们都瞪着贪婪的眼睛。我费了极大的精力才把它们吓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甚至也许会是一个小时(因为我现在对时间只有个大致上的概念),我又抬眼朝头顶望去。这一看顿使我大惊失色,惶恐不安。那钟摆摆动的幅度已增大到将近1码。作为其必然结果,它摆动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但最使我恐慌的是我意识到它明显地往下坠了一截。我这下注意到(不用说我当时有多么恐惧),那钟摆的下端犹如一柄闪闪发亮的月牙形钢刀,从一角到另一角的长度大约有1英尺,两角朝上,朝下的边显然像剃刀一般锋利。也像剃刀一样,那看上去又大又沉的钟摆越往上越细,形成一个完整的宽边锥形结构。锥形的上端悬挂在一根结实的铜棒上,整个结构摆动时在空气中划出嘶嘶的声音。
我再也不能怀疑这个由那些善于折磨人的僧侣独出心裁地为我安排的死法。宗教法庭的那些家伙已知道我发现了陷坑,那个预定要让我这种胆大包天、不信国教的人饱尝恐惧滋味的陷坑,那个传闻说是作为宗教法庭极端惩罚的象征地狱的陷坑。我偶然摔那一跤使我免于坠入那个深渊,而我知道,让受刑人惊魂不定,把受刑人诱入陷坑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地牢死刑之重要组成部分。既然我没能自己掉进陷坑,那即使推我下去也达不到那邪恶计划的预期效果,于是(没有选择余地)一种不同的更温和的死法正等待着我。温和!我居然想到用这个字眼,这使我禁不住微微苦笑。
现在来讲我当时数钢刀摆动次数时的那种比死还可怕的漫长恐惧又有何益!一丝丝,一线线,以一种仿佛要过几个世纪才能觉察到一点的速度,那钟摆慢慢地下降!几天过去了,也许是好多天过去了,那钟摆才终于降到我能感觉到它扇出的微风的高度。那锋利钢刃刻毒的气息才钻进我的鼻孔。我祈祷,我千遍万遍地祈求上苍让它降得快一些。我变得极度疯狂,拼命挣扎,想抬起身去迎住那柄可怕的弯刀的摆动。然后我突然变得平静,静躺着笑看那闪光的死亡,就像个孩子笑看一件稀罕的玩具。
我又完全昏迷了一次;这一次时间很短,因为当我醒来时,丝毫也察觉不出钟摆有所下降。不过昏迷的时间也可能很长,因为我知道那些恶棍会发现我昏迷过去,而他们能随意停止钟摆的摆动。这次醒来我还觉得非常虚弱,简直是觉得自己已虚弱不堪,仿佛是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即便是处在痛苦之中,需要食物还是人之天性。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左手伸到皮绳所允许的地方,拿了不多一点老鼠吃剩的肉。我刚把其中一点放进嘴里,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尚未成形但却令人欣喜的念头,希望的念头。可我与希望还有什么关系?如我所说,那是一个尚未成形的念头,人们有许多这种最终绝不会完全成形的念头。我觉得那念头令人欣喜,带给人希望;但我同时也感到它在形成的过程中就消失了。我拼命想找回那念头,并使它完全成形,但终归徒然。长期的痛苦几乎已耗尽我正常的思维能力。我成了个笨蛋,一个白痴。
钟摆的摆动方向与我竖躺的身体成直角。我看出那月牙形的锋刃将按预计的那样划过我的胸部。它将会擦到我的囚袍,它将会一遍又一遍地从囚袍上擦过。尽管它可怕的摆动幅度(已达30英尺甚至更多)和它发出嘶嘶声的下降力度足以劈开那些铁壁,但它磨穿我的囚袍仍然需要好几分钟。我这个念头到此为止。我不敢接着再往下想。我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不放,仿佛只要紧紧抓住这个念头,我就能阻止那柄钢刀下降。我强迫自己去想象那月牙形的锋刃擦过囚袍时的声音,去想象那摩擦声作用于神经所产生的那种独特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就这么想象这些无聊的细节,直到想得我牙根发颤。
下降,钟摆悄悄地慢慢下降。我从比较它的摆动速度和下降速度之中感到了一种疯狂的快感。向右,向左,摆得真远,像坠入地狱的灵魂在尖叫,像一头悄悄接近猎物的老虎一步一步接近我的心脏!随着一种念头或另一种念头在脑子里占上风,我忽而大笑,忽而怒号。
下降,钟摆无疑而且无情地下降!它的摆动离我的胸口只剩下3英寸!我拼命挣扎,疯狂挣扎,想挣开左臂。我左臂只有肘关节以下能够自由活动。我能够吃力地把左手伸到那个盘子和嘴边,但不能伸得更远。若是我能挣脱肘关节以上的束缚,我就会抓住并努力阻止那个钟摆。我说不定还会去阻止一场雪崩!
下降,仍然不停地下降,仍然不可避免地下降!钟摆的每一次摆动都引起我一阵喘息、一阵挣扎。每一次摆动都引起我一阵痉挛性的畏缩。怀着由毫无意义的绝望所引发的渴望,我的眼睛紧随着钟摆向外或向上的摆动,而当它朝下摆来时又吓得紧紧闭上。尽管死亡会是一种解脱,哦,多么难以形容的解脱!但一想到那钟摆再稍稍下坠一点,其锋利而发亮的刀刃就会切入我的胸膛,我的每一根神经就禁不住颤抖。正是希望使得我神经颤抖,使得我身子畏缩。正是希望,那战胜痛苦的希望,甚至在宗教法庭的地牢里也对死囚犯窃窃私语。
我看出,那钟摆再摆动十一二次其刀刃就将触到我的囚袍。随着这一观察结果,我绝望的神志突然变得既清醒又冷静。多少个小时以来,也许是多少天以来,我第一次开始了思考。我突然想到,束缚我的皮绳或马肚带是完整的一条,此外没有别的绳子把我捆住。那剃刀般锋利的弯刃划过这根皮绳的任何一处都会将其割断,这样我的左手就有可能使我的整个身子摆脱其束缚。但要是那样的话,那可真正是钢刀已架在了脖子上,稍稍一挣扎都会碰上那刀口!再说,难道那些刽子手事先会没料到并防止这种可能性?而且绕过我胸口的皮绳会不会在钟摆摆动的轨道中呢?唯恐我这线微弱的并且似乎也是最后的希望破灭,我尽力抬起头去看那条皮绳绕过脚部的情形。皮绳横七竖八地紧紧缠绕着我的手脚和身体,唯独避开了刀刃将划过的地方。
我的头几乎尚未放回其原来的位置,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准确地说是我上文提到的那个脱身念头尚未形成的一半,也就是先前我把食物送到焦灼的嘴边时模模糊糊地飘忽在我脑子里的那半个念头的另一半。现在整个念头呈现出来了,朦胧,依稀,模糊,但却完整。我以一种产生于极度绝望的精力,立即着手实现这一想法。
几个小时以来,我躺在上面的那个矮木架周围一直挤满了老鼠。它们大胆,猖獗,贪婪,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仿佛一旦等我不再动弹就会蜂拥而上把我吞噬。我不由得暗想:“它们在陷坑里习惯吃什么食物?”
虽然我竭尽全力驱赶它们,但它们还是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只剩下一点肉末。我的左手一直习惯性地在盘子周围挥舞,可后来这种无意识的动作再也不起作用。那些讨厌的家伙在贪吃盘中肉时其尖牙常咬着我的手指。现在我把盘中剩下的那点油渍渍香喷喷的肉末全部涂在那根皮绳上我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从地板上缩回左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开始,那些贪婪的小动物对这一变化(我的不动)感到又惊又怕,纷纷惶恐地向后退缩,许多甚至逃回了那个陷坑。但这种情况转瞬即逝。我没有低估它们的贪婪。见我始终一动不动,一两只最大胆的老鼠又蹿上木架,闻了闻那根涂了肉末的皮绳。这一闻好像是总攻的信号。成群结队的老鼠一下子又匆匆涌出陷坑。它们死死缠住了木架,蜂拥其上,并有数百只跳上了我的身子。钟摆有节奏的摆动一点儿也不妨碍它们。它们一边躲闪着不让钟摆撞上,一边忙着啃那根涂了肉末的皮绳。它们压在我身上,一堆一堆重重叠叠地挤在我身上。它们在我脖子上扭动。它们冰凉的尖嘴触嗅我的嘴唇。我几乎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厌恶感。一种黏糊糊滑腻腻的感觉使我的心直发颤。但只一会儿工夫我就感到那场斗争即将结束。我明显地觉察到那根皮绳已经松弛。我知道它被老鼠咬断的地方不止一处。我以一种超人的毅力继续躺着一动不动。
计算上我没出错,那阵难受我也没白熬。我终于感到自由了。那根皮绳已断成一截一截的挂在我身上。但钟摆的锋刃已压到我胸上。它已经划破了囚袍。它已经割破了下面的亚麻衬衫。它又摆荡了两个来回,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传遍我每一根神经。可脱身的时刻也已经到了。我的那些救助者随着我的手一挥便纷纷逃去。以一种平稳的动作,小心地一侧,慢慢地一缩,我滑离了那根皮绳的束缚,逃离了那个钟摆的锋刃。至少我一时间获得了自由!
自由!可仍在宗教法庭的魔掌之中!我刚从那可怕的木架上滑到牢房的石头地面,那可憎的钟摆就停止了摆动。接着我看见它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往上拉,穿过天花板不见了。这对我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我的一举一动都无疑地受到监视。自由!我只不过是逃脱了一种痛苦的死法,随之而来的将是比死亡还痛苦的折磨。想到这儿,我神经质地环顾囚我于其中的几面铁壁。显而易见,某种异常,某种一开始还令我回不过神来的变化,已经发生在这间地牢。在好一阵恍恍惚惚战战兢兢的出神之中,我徒然地绞尽脑汁去东猜西想。在这段时间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了那道照亮地牢的黄中透绿的光线之来源。光从一条沿着整个地牢墙脚伸延的宽约半英寸的缝隙中透进,这样看起来墙壁仿佛完全是与地面分开的,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我拼命想从那条缝隙看到外边,结果当然是枉费心机。
当我放弃那企图从地上站起来时,我突然看出那牢房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先前曾注意到,墙上那些鬼怪图的轮廓虽然清晰,可色彩却显得模模糊糊。但现在这些色彩已显现出并越来越鲜明地显现出一种令人吃惊的最光彩夺目的灿烂,这使得那些鬼怪图更显恐怖,连比我神经健全的人见了也会毛骨悚然。那些鬼怪突然间都长出了我先前不曾看见过的眼睛,现在这些可怕而又极富生气的魔眼正从四面八方瞪着我,而且都闪出一种火一般的光焰。我无论如何想象也没法认为那火是我的幻觉。
幻觉!我甚至连呼吸都觉得铁板烧红的气息直往我鼻孔里钻!地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那些盯着我受煎熬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一种比血更浓艳的红色在那些血淋淋的恐怖画上蔓延。我气喘吁吁!我上气不接下气!这毫无疑问是我那些刽子手们的阴谋。哦!最无情的家伙!哦!最凶残的恶棍!我从那炽热的铁壁往地牢当中退缩。想到马上就要被活活烧死,那陷坑的阴凉似乎倒成了我灵魂的安慰。我迫不及待地冲到那可怕的坑边,睁大眼睛朝下张望。从烧着的牢顶发出的火光照亮了陷坑的幽深之处。可是,我所看见的一时间差点使我疯狂,我的心灵拒绝去领悟我所见的是何意义。但最后那意义终于闯入了我的心灵,在我发抖的理智上烙下了它的印记。哦!无可言表!哦!真正的恐怖!哦!除此之外任何恐怖都算不上恐怖!我一声尖叫,逃离坑边,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温度急剧升高,我又一次抬眼张望,浑身不由得像发疟疾似的一阵战栗。地牢里又发生了第二次变化,这一次显然是形状的变化。像刚才一样,我一开始也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这一次我很快就回过神来。宗教法庭因我两度脱险而加快了报复,这次再也不可能与死神周旋。地牢本来是四方形的。可我现在看见那铁壁的四角有两个成了锐角,另外两个成了钝角。这可怕的变化随着一种低沉的轰隆声或呼啸声飞速加剧。转眼之间,地牢已经变成了一个菱形。但变化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也一点儿不希望它到此为止。我可以把那火红的四壁拥抱进我的胸膛,作为一块永恒的裹尸布。“死亡,”我说,“除了死于那陷坑,我接受任何死亡!”白痴!我难道会不知道把我逼进陷坑正是这火烧铁壁的目的?难道我能忍受铁壁的炽热?即便能忍受,难道我能经得起它的压力?此时那菱形变得越来越扁,其变化速度快得不容我思考。菱形的中心,当然也就是最宽处,已刚好在那张着大口的深渊之上。我缩离陷坑,可步步逼近的铁壁不可抗拒地把我推向深渊。最后,地牢坚实的地面已没有供我因烧灼而扭曲的身体的立足之地。我不再挣扎,但我灵魂之痛苦在一声响亮的、长长的、绝望的、最后的喊叫中得以发泄。我感觉我正在深渊边摇晃。我移开了目光。
忽闻一阵乱哄哄的鼎沸人声!一阵嘹亮的犹如许多号角吹响的声音!一阵震耳的好像无数雷霆轰鸣的声音!一只伸出的手臂抓住了我的胳膊,就在昏晕的我正要跌进那深渊之际。那是拉萨尔将军[8]的手。法国军队已进入托莱多城。那个宗教法庭落在了它的敌人手中。
[book_title]幽会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
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
——奇切斯特主教亨利·金
《在亡妻的葬礼上》
不幸而神秘的人哟!被你自己想象的光彩所迷惑,坠入了你自己青春的火焰之中!我又一次在幻想中看见你!你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哦,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在清冷的山谷和阴暗之中,而是像你应该的那样)挥霍一种用庄严的沉思构成的生活,在那座用模糊的梦境镶嵌的城市,你自己的威尼斯。那是个福星高照的海上乐园,帕拉迪奥式宫殿那些宽阔的窗户,带着一种深奥而苦涩的意味,俯视着静静的水的秘密。是的!我再说一遍,像你应该的那样。当然,除了这个世界还有其他世界,除了一般人的思想还有其他思想,除了大智者的沉思还有其他沉思。那么,谁会对你的行为表示异议?谁会责备你耽于幻想,或把那些沉思冥想斥为浪费生命,而那只不过是你无穷无尽的精力的多余?
正是在威尼斯,就在那座被称为叹息桥的廊桥下面,我第三次或者是第四次碰见我此刻所讲的这个人。现在回想当时碰面的情景,我的记忆已有点混淆。但是我记得。哦!我怎能忘记?那深沉的午夜,那叹息之桥,那女人的美丽,和那位出没于狭窄运河的浪漫天才。
那是一个非常阴沉的夜晚。广场的大钟已报过意大利夜晚的第五个时辰。钟楼广场已空空荡荡,一片岑寂,那座古老的公爵府的灯光也正在熄灭。当时我正经大运河从皮亚泽塔美术馆回家。但当我那条平底船驶到圣马尔科运河口对面之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那条河的幽深处传出,划破了夜的沉静。那是一声疯狂的、歇斯底里的、长长的尖叫。惊于这声尖叫,我猛然从船上站起,而船夫却让那柄单桨从他手中滑脱,掉进黑暗之中没法找回,结果我们只能顺从那股大运河流向那条小水道的潮流。我们的船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秃鹰,慢慢地漂向叹息桥,这时从两岸窗口闪出无数支火把,照向公爵府前的台阶,骤然把沉沉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原来是一个孩子从他母亲的手臂中滑出,从那座高耸的建筑楼上的一个窗口掉进了幽深的运河。静静的水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份献祭。尽管附近河面上只有我这条小船,但许多勇敢者早已跳进水中,徒然地在水面上搜寻那显然只能在水下才能找到的宝贝。在那座府邸门前宽阔的黑色大理石台阶上,在离水面只有几级台阶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叫人看上一眼就永远也忘不掉的女人。她就是侯爵夫人阿芙罗狄蒂,全威尼斯赞美的偶像,娇艳中之娇艳,美丽中之美丽,但也是那位年迈而阴险的门托尼侯爵的年轻妻子,那位此刻正在深水之下的可爱孩子的母亲。那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他此刻也许正在痛苦地思念她甜蜜的抚爱,正挣扎着用他小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呼唤她的名字。
她孤零零站在水边。她那双白皙而娇小的赤足在黑镜般的大理石上显得光洁如玉。她那头为夜间舞会而精心梳理、此刻尚未完全蓬松、缀着各式珍珠宝石、像抽芽的风信子般卷曲的秀发一圈重一圈地盘绕在她典雅的头上。她那娉婷玉体仿佛只披有一层雪白的薄纱,但仲夏夜半的闷热空气阴沉而凝滞,她那雕塑般的身躯也一动没动,所以那层薄纱连一道褶痕也不飘拂,像是一层沉重的大理石贴着那位尼俄柏[9]垂下。但说来可真奇怪,她那对晶莹的大眼睛并没有朝下注目于那座埋葬她最灿烂的希望的坟墓,而是凝视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我想她是在凝视威尼斯最雄伟的那座建筑,从前的威尼斯共和国监狱。但是,当她的孩子就在她脚下的水中窒息之时,她怎能如此出神地凝视那座监狱呢?那边的一个壁龛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那么,在它的阴影之中,在它的构造之中,在它庄严肃穆并有青藤环绕的花檐之中,能有什么东西还没有让门托尼侯爵夫人在此之前诧异过上千次呢?胡说!在这样一个时刻,谁不记得那双眼睛就像摔得粉碎的镜子,映出了无数忧愁的影像,从无数遥远的地方,看见了这近在咫尺的悲哀?
在侯爵夫人身后远远的台阶上,在府邸水门的门拱下,站着衣冠楚楚、模样酷似萨蒂尔[10]的门托尼侯爵本人。他一边不时地向寻找孩子的人发号施令,一边偶尔笨拙地拨弄一把吉他,看起来像是无聊到了极点。这一阵惊诧出神竟使我无力动一动,我听见第一声尖叫时直立起身子,在那群骚动的人眼里,我肯定像是一个幽灵和不祥之兆,因为我就那样脸色苍白、四肢僵硬地随着那条像是送葬的小船漂到了他们中间。|||||
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无济于事。许多最出力的搜寻者都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搜寻。看来那孩子已希望渺茫(但与母亲希望之渺茫相比又多么微不足道!),但就在这时,从我们刚才提到的、属于旧共和国监狱建筑之一部分且正对着侯爵夫人窗口的那个黑洞洞的壁龛里,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走到了亮处,稍稍打量了一下幽幽的水面,便令人眼花缭乱地一头扎进了运河。不一会儿,他已抱着那个一息尚存的孩子站在了大理石台阶上侯爵夫人的身边。他的斗篷因浸水而加重,滑落到他的脚旁。这时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人们看见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并听见了那个用大半个欧洲都能听见的声音呼出的名字。
青年并没有开口。可侯爵夫人呢!她现在会去接住她的孩子,会把他摁在心口,会紧紧地搂着他小小的身躯,用她的抚爱把他哄慰。唉!另一双手臂已经从陌生人手中接过孩子。另一双手臂已经把孩子抱走,抱着他悄悄地进了府邸!而那侯爵夫人!她的嘴唇,她美丽的嘴唇微微颤抖;泪水正涌进她的眼睛——那双像普林尼笔下的叶形柱饰般的眼睛“柔和而几乎透明”。对!泪水正涌进她的眼睛。看!那女人浑身战栗,那尊塑像有了生命!我们看见,那苍白的大理石面容,那高耸的大理石胸脯,那白皙的大理石纤足,突然因一股不可抑止的红潮而泛出血色;她那袅袅婷婷的身子微微发抖,犹如那不勒斯的微风吹拂草丛中的银百合。
为什么那位夫人会面露羞色?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除非是因为救子心切的慌张和恐惧,使她冲出闺房时顾不得将纤足藏进绣鞋,也完全忘了往肩上披一件得体的衣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能解释她脸上的红潮?解释她苦苦哀求的目光?解释她急促起伏的胸脯?解释她那只颤抖的手的痉挛?那只手待门托尼侯爵一进府邸便意外地落在了那位青年的手上。还有什么原因能解释那位夫人与青年匆匆道别时低声说出的那句话的含义?“你已经赢了。”她说,或是水声欺骗了我的耳朵。“你已经赢了。日出后一个时辰,我们将相会。就这样吧!”
那场骚乱已平静下来,公爵府里的灯火也已熄灭,这时我认出了那位独自站在台阶上的陌生人。他当时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的眼光在搜寻一条小船,我当然义不容辞地该帮他一把,而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好意。在水门处借得一柄单桨,我们便驾舟一道去他的住处,此时他已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并热情洋溢地谈起了我俩此前的偶然相识。
我有一些我乐于诉诸文字的题材。这位陌生人(让我们就这么称呼他,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是一个陌生人),这位陌生人便是题材之一。与一般中等身材相比,他的身高也许稍矮一点,而不是稍高一点,尽管当他激动时他的身体似乎会膨胀,使人误以为他比实际上更高。他在叹息桥下的那番壮举靠的是他轻盈、匀称、差不多称得上纤弱的身材,而不是凭仗他在其他更危急的关头曾轻松自如地显示过的赫拉克勒斯般的神力。他有天神般的嘴巴和下颌;有一双非凡、任性、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珠的色调由外向里呈浅褐色、深褐色和晶亮的黑色;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卷发下宽阔的天庭不时闪现象牙色的光泽。总之,我从未见过像他那种完全符合古典美的面容,如果把康茂德大帝[11]那副大理石面容除开的话。然而,他那种容貌人们只能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偶然一瞥,其后就再也不会看到。那张脸没有特征。没有过任何固定的表情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那是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面孔,但那遗忘又总是伴随着一种朦朦胧胧且永不停息的想唤起那记忆的欲望。这并非是因为他每次激情迸发时未把他的心灵清晰地投射在那面孔的明镜上,而是因为激情闪过之后,那明镜,那明镜般的面孔竟不会留下丝毫激情的痕迹。
那天晚上奇遇之后的分别之时,他恳求我第二天一大早再去见他,我认为他当时的心情和态度都非常急迫。第二天太阳刚一露头我便应邀去了他的宅邸,那是一幢威尼斯常见的阴沉但华丽的巨大建筑,就耸立在大运河畔石廊附近。我被引上一段用马赛克镶嵌的宽阔的旋转楼梯,进了一个极其奢华的房间;还未进门就已经迎面扑来的无与伦比的富丽堂皇,使我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我知道我这位朋友很阔气。以前曾听人以一种我冒昧地以为是言过其实的夸张谈起过他的富有。但当我此刻环顾四周,我仍然不能相信一个普通欧洲国民的财富竟能展示出这一派帝王般的金碧辉煌和豪华靡丽。
虽然如我所说,太阳已经升起,但房间里依旧灯火通明。从房间里的情形,从我朋友脸上疲竭的神色,我猜测他昨晚是一夜未眠。从房间的布局和装饰来看,设计者明显的意图就是要让客人眼花缭乱并大吃一惊,从而很少去注意行话称之为协调的装饰风格,或很少去注意国风民情的和谐。我的眼光掠过一件件奇珍异宝,但却没有在任何一件上停留,无论是希腊画家们怪诞的绘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还是埃及野蛮时代的木刻。挂在房间各处的那些色彩艳丽的帷幔,在一阵不知发自何处的轻柔而忧伤的音乐声中微微摇摆。房间里弥漫着从一些奇怪的旋转香炉袅袅升起的不协调的混合香味,闪烁着各式各样的鲜绿色和紫罗兰色的灯光火影。初升的太阳从一扇扇用整块红玻璃镶嵌的窗户、从那些像是用熔化的银汇成、瀑布般从壁饰直泻而下的窗帘,以上千个角度朝室内倾泻进光芒,自然的光芒最后与屋里的灯光火影交织,柔和地摇曳在一块色泽斑斓、看上去像在流动的智利金丝地毯上。|||||
“哈!哈!哈!哈!哈!哈!”主人大声笑着给我指了个座位,自己也向后一仰,摊开手脚靠在了一张褥榻上。“我看得出,”他看出我不能一下子适应他独特的迎客礼仪,“我看得出我这间屋子让你吃了一惊。我这些雕像,我这些绘画,我独出心裁的布局,我别具一格的装饰,这纷华靡丽使你完全陶醉了,是吗?但请你原谅,我亲爱的先生(说到这儿他声调一降,变得十分诚恳),请原谅我刚才无礼的大笑。你刚才看上去像是惊呆了。再说,有些事是那么地荒唐滑稽,以至于令人不得不笑。在笑声中死去肯定是最辉煌的死法!托马斯·穆尔爵士(一个非常好的人就是托马斯·穆尔爵士),你肯定记得,托马斯·穆尔爵士就是笑着死去的。还有拉维休斯·特克斯特的《荒谬篇》中有一串长长的名单,那些人都这样辉煌地死去。不过,你知道吗,”他沉思着继续道,“在斯巴达(就是现在的帕里奥科里),在斯巴达,我说,就在那座要塞的西边,在一堆几乎看不见的废墟中有一块柱基,上面还残存着ΑΑΞΜ四个清晰的字母。它们毫无疑问是ΓΕΑΑΞΜ[12]这个字的存余部分。当时在斯巴达有敬奉上千种不同的神祇的上千座神庙和圣殿。你看有多奇怪,偏偏笑神祭坛能在毁灭中得以幸存!不过话说回来,”随着话锋一转他的声音和姿态都起了异样的变化,“我没有权利拿你取乐。你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惊讶。欧洲再也找不出这么奇妙的地方,我这个小小的帝王般的房间。我的其他房间绝不是这种格调,它们只是单调乏味的对时髦的追逐。这比追逐时髦更好——不是吗?但这也不可避免地将成为时尚——即成为那些有世袭财产并出得起这笔花销的人的时尚。不过,我一直提防着这样的亵渎。自从它们被装饰得如你所见的这般俗不可耐以来,除了一个例外,除了我自己和我的仆人,你是唯一被允许进入这堂皇之所神秘之处的人!”
我只是点了点头向他表示谢意,因为屋里光彩、香气和音乐强加给我的感觉,再加上他言谈举止意想不到的古怪,都阻止我用言语来表示我当时也许已经认为是恭维的感谢。
“你看这儿,”他说着站起身来,靠着我一条胳膊开始在屋里走动,“这些画从希腊人那里传到契马布埃手中,然后从契马布埃流传至今。如你所见,许多画的选择都很少尊重维尔图的见解。不过它们全部都适合用来装饰这样一间屋子。这儿还有些那位无名大师的杰作。这儿是一些曾极负盛名的艺术家未完成的作品,那些艺术家学会明智地把这些作品的名字留给了沉默和我。你认为,”他说着话突然一转身,“你认为这幅《哀戚的圣母》怎么样?”
“它是安吉利科的真迹!”我热情洋溢地冲口答道,因为我早已在凝视这幅举世无双的名画,“它的确出自安吉利科之手!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画中的这位圣母无疑就像雕像中之维纳斯。”
“哈!”他若有所思地说,“维纳斯,那尊漂亮的维纳斯?梅迪奇的维纳斯?有一个娇小的头和镀金的头发的那一尊?左臂的断肢(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和整个右臂都被复原,可我认为,那条千娇百媚的右臂包含了所有矫揉造作的元素。再说卡诺瓦的雕塑!那尊阿波罗!也是件复制品,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是个瞎眼白痴,我看不出那尊阿波罗的夸张的灵感!我忍不住,可怜我吧!我忍不住喜欢那尊安蒂诺斯[13]。难道那位说雕塑家在大理石块里发现其雕塑的人不正是苏格拉底?所以米开朗基罗那两行诗绝非他自己的独创:
天才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思想,
无不包含在未雕的石块之中。
这一点早已,或者说早该被注意到,在这位真正的绅士的举止言谈中,我们总感到一种与众不同,但又一下子说不清不同之处何在。我承认这种感觉完全适合我那位朋友行为上的表现,但在那个多事的清晨,我还觉得它更是完全适合于他的精神性格。我无法解释那种似乎使他与其他所有人完全隔离的心理特征。只能把这种特征叫作一种沉思冥想的习惯,这种习惯甚至渗透于他最细小的动作,硬挤进他荒唐度日的每时每刻,交织于他每一点一闪而过的欢愉,就像波斯波利斯那些神庙飞檐下笑嘻嘻的面具眼睛中扭曲而出的小毒蛇。
然而,从他飞快地详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所用的那种既轻浮又庄重的腔调中,我未能避免一次又一次地观察到一丝惊恐的痕迹,一丝在言行中都有所显露的神经质的激动,一种在任何时候都使我莫名其妙,甚至有时候把我惊得魂不守舍。他常常把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显然是忘了前半截说的什么,然后好像是在凝神倾听什么动静,似乎是在等一位早已约好的客人,又似乎是在聆听只能存在于他幻想之中的声音。|||||
就是在这样一次或谓沉思或叫停顿的他的出神之际,我拿起身边褥榻上一本由著名诗人和学者波利齐亚诺写的悲剧《奥尔甫斯》(意大利最早的世俗悲剧),随意翻开其中的一页,发现了用铅笔画线圈点过的一个段落。那是第3幕末尾的一段——是最扣人心弦、感人肺腑的一节——这一节虽说有伤风败俗之嫌,但男人读它每次都会被新的感情所激动,而女人读它则免不了声声悲叹。那页书上还残留着新近洒上的泪痕,而与该页相对的插页上,则用英语写着一首诗,那字迹与我朋友奇特的性格极不相符,我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那确实是他亲笔所书。
你于我曾是一切,我的爱,
我的灵魂曾把你慕恋——
海中的一个绿岛,我的爱,
一泓清泉,一座神龛,
那一切都被仙果奇花环绕,
所有的花都为我吐艳。
啊,梦太美就难以做长!
啊,灿灿希望也曾上升
但终又被乌云所遮挡!
呼喊,一个来自未来的声音,
“向前!”——但在过去之上
(黑暗深渊)徘徊着我的心,
无言,静止,凄惶!
因为,于我,唉!唉!
早熄灭了那团生命之光。
“无常——无常——无常,”
(这种语言把庄严的大海
阻止在海岸的沙滩上,)
雷击的树还会繁花盛开?
受伤的鹰还会展翅翱翔?
现在我的白天全是梦境,
而我夜间所有的梦
都是你闪耀的乌黑眼睛,
都是你纤足的移动
在多美的意大利河滨,
在多轻盈的舞步之中。
唉!因为那个不幸的时辰
他们带你去大海那头,
别了爱去嫁那显赫的老人,
伴随不洁的枕衾帷帱——
别了我,别了多雾的英伦,
这里银柳正伤心泪流!
这些诗行用英语写成,使我多少有几分惊讶,因为在此之前我并不相信这首诗的作者精通那门语言。我现在充分意识到了他的多才多艺,也意识到了他这种特别的娱乐方式,他是故意隐瞒他懂英语,以便让别人发现时大吃一惊。但我得承认,这首诗的落款的确让我大吃了一惊。诗末原来写有“伦敦”字样,后来又小心翼翼但并不完全见效地涂掉了,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那个字眼。我说这落款让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上次与他交谈时,我曾特意问他是否在伦敦见过门托尼侯爵夫人(她结婚之前的好些年一直都住在那座城市),如果我没听错,他当时给我的回答是说他从来没有去过大不列颠的那座都市。我在此不妨说明,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我当然不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我所讲述的这个人不仅出生在英国,而且是在英国受的教育,是个地道的英国人。
“这儿还有一幅画,”他并没意识到我在注意那部悲剧,“这儿还有一幅你从未见到过的画。”他说着掀开一道帷帘,露出一幅侯爵夫人阿芙罗狄蒂的全身肖像。
人类的艺术不可能更惟妙惟肖地画出她那种超凡绝伦的美。昨晚站在公爵府外大理石台阶上的那个风致韵绝的身影,突然间又站在了我的眼前。但眼前的这位美人脸上焕发着粲然的微笑,那微笑中还交织着一种飘拂不定、令人费解、且与她绝世独立的美貌不可分的忧郁。她右臂弯在胸前,左手则向下指着一个精致的古瓶。只能看见一只娇小优雅的赤足接触地面——在她身后那团似乎将她的可爱环绕把她的美丽祀奉的灿烂辉煌的色调中,隐隐约约地飘浮着一对几乎辨认不出的想象中的翅膀。当我从画上收回目光看我朋友之时,我嘴里不知不觉地冒出了查普曼的悲剧《比西·德昂布瓦》中那两行刚健的诗:
他站起身
像一尊罗马雕像!他将屹立
直到死神把他变成大理石!
“来吧!”他最后说,然后转身走向一张华美贵重的银桌,桌上有几只色彩斑斓的酒杯,还有两个与画中式样完全相同的巨大的伊特拉斯坎古瓶,瓶中盛满了酒,我猜想是德国约翰尼斯堡酿的白葡萄酒。“来吧!”他突然说,“让我们来喝一杯!时间是早了点儿,但让我们喝吧。时间的确是早了一点儿。”他说话时似乎仍沉湎于冥想中。这时一个美貌的童仆用一柄金锤敲铃报响了日出后的第一个时辰。“时间的确是早了一点儿,但这又何妨?让我们喝吧!让我们为就要使这些华灯香炉黯然失色的神气活现的太阳斟上一份祭品!”他让我同他一道干过一杯之后,他自己又一口气接连喝了好几杯。
“做梦,”他又恢复了闲聊的口吻,并把一个华丽的古瓶举向一只香炉发出的彩光,“做梦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所以我为自己,正如你现在所看见的,为我自己装饰了一个做梦的房间。在威尼斯的中心我还能做得更好么?你看看你周围,不错,这东西合璧的装饰有点不伦不类,爱奥尼亚的简朴被这些老古董破坏,埃及的斯芬克斯趴在智利的金丝地毯上。然而,这效果只对胆小鬼不合适。地点的妥当,尤其是时间的妥当才是妖魔鬼怪,它们吓得人不敢进行庄严的沉思。我曾经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那种愚蠢的升华已使我的灵魂生厌。现在这一切更令我称心如意,就像这些阿拉伯风格的香炉,我的灵魂在香火中扭曲,这种谵妄的感觉很适合我去寻找那真实梦境之中的更荒凉的梦境,而我现在很快就要去荒凉的地方。”说到这儿他猝然住声,把头垂到他的胸前,仿佛是倾听一个我无法听见的声音。最后他直起身子,仰望苍天,大声呼喊出奇切斯特主教的两行诗: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
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
接着他自称不胜酒力,摊开身子躺在那张褥榻之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我匆匆跨到门边,迎着第二阵敲击开了门,门托尼侯爵府上的侍从一头冲进房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服毒了!服毒!哦,美丽的……哦,美丽的阿芙罗狄蒂!”
我不知所措地冲到那张褥榻前,拼命想摇醒我的朋友,让他知道这一惊人的消息。但他的四肢已僵硬,他的嘴唇已发白,他刚才还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已黯然无光。我蹒跚着回到那张桌子跟前,我的手落在一个已被打破并已发黑的酒杯上。蓦然之间,这个可怕故事的全部来龙去脉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book_title]丽姬娅
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世不易。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因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约瑟夫·格兰维尔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我是怎样,在何时,甚至具体在什么地方与丽姬娅小姐相识的。打那之后许多年过去了,由于太多的痛苦,我的记忆力衰退。或许,我现在之所以想不起上述几点,实际上是因为我所爱之人的性格、她罕见的学识、她非凡但却娴静的美色,以及她那些低吟浅唱、拨人心弦、令人入迷的话语都曾是以那么平稳而隐秘的方式一点一滴地渗入我的心田,以致我从来就不曾察觉和知晓。但我相信,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以及后来的频繁交往都是在莱茵河畔一座古老衰微的大城市。关于她的家庭,我肯定听她谈起过。那毫无疑问可以追溯到非常久远的年代。丽姬娅!丽姬娅!虽说我正埋头于那些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能使人遗世忘俗的研究,但仅凭这三个甜蜜的字眼——丽姬娅——就能使我的眼前浮现出早已不在人世的她的身影。而此刻,当我提笔写她之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对于这位曾是我的朋友,我的未婚妻,后来又成为我读书的伙伴,最后终于成为我钟爱的妻子的她,我居然从来就不知道其姓氏。就我的丽姬娅而言,难道这是她一个调皮的告诫?或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是对我爱之深切的考验?或这仅仅是我自己的一种任性?一份往至爱至忠的神龛上奉献的浪漫?连事实本身我现在都只能模模糊糊地记起,那我全然忘却产生该事实的原委或伴随该事实的细节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而实际上,如果真有那个被叫作罗曼司的神灵,如果在崇拜偶像的埃及真有那个长有缥缈翅翼的苍白的伊什塔耳忒,如果真像人们所说是由她在主宰不吉不利的婚姻,那我的婚姻肯定是由她主宰的。
然而,对一个非常珍贵的话题,我的记忆力还没有让我失望。那就是丽姬娅的身姿容貌。她身段颀长,略显纤弱,在她弥留之时,竟至形销骨立。要描绘出她的端庄、她的安详、她的风姿,或是她轻盈袅娜的步态,那我的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她来去就像一个影子。我从来就觉察不到她进入我房门关闭的书房,除非她把纤纤玉手轻轻摁在我肩上,用低低的、甜甜的嗓音说出音乐般的话语。说到她美丽的脸庞,普天下没一个少女能与之相比。那种容光焕发只有在服用鸦片后的梦幻中才能见到,一种比翱翔在德洛斯岛的女儿们[14]梦境中的幻象更圣洁神妙的空灵飘逸的幻影。然而她那张脸并不属于异教徒的经典著作错误地教导我们去崇拜的那种端正的类型。培根在论及形形色色的美时说过:“绝色者之五官比例定有异处。”[15]然而,尽管我看出丽姬娅的那张脸并不符合古典规范,尽管我发现她的美堪称“绝色”并觉得那美中充满了“异点”,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不规范之处,觅不见我所理解的“异”。我曾端详过她高洁而苍白的额顶。那真是白璧无瑕,实际上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如此圣洁的端庄是多么地平淡!那象牙般纯净的肌肤,那宽阔而恬静的天庭,左右鬓角之上那柔和的轮廓,然后就是那头乌黑、油亮、浓密而自然卷曲的秀发,真是充分解释了荷马式形容词“风信子般的”之真正含义!我曾谛视过那线条优雅的鼻子。我只在希伯来人优雅的浮雕中看见过一种相似的完美,两者都有同样的光滑细腻的表面,有同样的几乎看不出曲线的鼻梁,有同样和谐的微鼓并表现出灵魂之自由的鼻孔。我曾细看过那张可爱的嘴。那真是天地间登峰造极的杰作,短短上唇那典雅的曲线,下唇上那丝柔和而性感的睡意,那会嬉笑的波纹,那会说话的韵律,还有当她露出清澈娴静但又最最粲然的微笑之时,那两排反射出每一道圣光的亮晶晶的皓齿。我曾凝望过那下颌的塑形。在那儿我发现了希腊人才有的那种阔大而不失秀媚、庄重而不失柔和、圆润中透出超凡脱俗之气的轮廓,这种阿波罗神只让雅典人的儿子克莱奥梅尼斯[16]在梦中见过的轮廓。而当时我还窥视过丽姬娅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说到眼睛,我们就没法从古代找到比拟了。在我心爱之人的那对眸子里,很可能就藏着培根所暗示的那个秘密。我必须相信,那双眼睛比我们这个种族一般人的眼睛大得多。它们甚至比诺尔亚德山谷[17]东方部族那种最圆的羚羊般的眼睛还圆。可是只在偶尔之间,在她最激昂兴奋的瞬息,她的这一特征才会稍稍引人注目。而在这样的时刻,她的美(也许在我炽热的想象中显得是这样)就是超越天堂或人间的无双之美,就是土耳其神话中天国玉女的绝世之美。那双眼睛的颜色是纯然的乌黑,眼睛上盖着又黑又长的睫毛。两道略显参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然而,我在那双眼睛里所发现的“异点”具有一种与其面部的塑形、韵致与光彩都不同的性质,而这终究还得从“眼神”里去找原因。啊,多苍白的字眼!单是在它窈然无际的含义之后,我们掩饰了多少对灵性的无知。丽姬娅的眼神哟!我是怎样长时间地对它沉思冥想!我又是如何用整整一个夏夜努力去把它窥测!那眼神是什么?那比德谟克利特那口井还深的东西,那深深藏在我心爱之人瞳孔里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我一心想要领悟那种眼神。那双眼睛哟!那双又大又亮的非凡的眼睛哟!它们于我成了丽达的双子星座[18],我于它们则成了虔敬的星象学家。
在许许多多心理学上令人费解的异态现象中,最令人激动的莫过于这样一种现象(我相信学校里从不提及),那就是当我们竭力要追忆某件早已遗忘的往事之时,我们常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想起来了,可结果却未能想起来。我在窥测丽姬娅那双眼睛时就常常是这样,每次我都觉得马上就会悟出那眼神的全部深意,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茅塞顿开。可终归未能贯通,结果最后又不甚了了!而(真奇怪,哦,奇怪得令人不可思议!)在极其普通的天地万物之中,我竟发现了许多与那种眼神的相似之处。我的意思是说,自从丽姬娅的美潜入我的灵魂并像供奉于一座神龛那样永驻我心之后,我从这个物质世界的无数存在中获得了一种情感,那种像我在窥视丽姬娅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时所感觉到的那样的情感。但我尚不能给那种情感下定义,也不能分析它,甚至没法持续地对它进行仔细的观察。让我再说一遍,我往往在观看一棵迅速生长的青藤之时,在凝望一只飞蛾、一只蝴蝶、一只虫蛹、一条流淌的小溪之时体验到那种情感。眺望大海之时,看见流星陨落之时我感受到那种情感。从耄耋老人的目光中我体会到那种情感。当用望远镜窥视夜空的一两颗星星之时(尤其是窥视天琴座α星旁那颗六等食变星时),我意识到那种情感。弦乐器的某种声音使我心里充满那种情感。书籍中的某些片刻使我胸中萦绕那种情感。在其他数不清的这类事例中,我清楚地记得约瑟夫·格兰维尔一部书中的一段话(也许仅仅是因为它离奇,这谁说得准?)从来都会激起我那种情感:“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世不易。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因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漫长的岁月以及后来对岁月的回顾,已使我真能看出在这位英国伦理学家的这段话与丽姬娅的某种性格之间有某种细微的联系。她思想、行为或言谈中的一种专一,或许就是那伟大意志之结果,或至少是一种反映,只不过在我们长期的交往之中,那种伟大的意志未能有其他更直接的显露罢了。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外表始终安然恬静的丽姬娅其实是冷酷而骚动的激情之鹰最惨烈的牺牲品。对那种激情我不能做出评判,除非凭着那双在突然高兴之时大得不可思议,大得令我吃惊的眼睛,凭着她低声细语之中所包含的那种近乎于魔幻般的甜蜜、抑扬、清晰与温和,凭着她习惯性的不经之谈中那种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势头与她文静的说话方式形成对照,因而更显猛烈)。
我已经提到过丽姬娅的学识,那真是广博之至。我从不知道女人有这般博学。她精通各种古典语言,而就我所通晓的欧洲各种现代语言来说,我从来没发现她错过一词一句。实际上,就任何一个她最喜欢的题目(她之所以喜欢仅仅是因为那在自夸博学的经院中被认为是最深奥的题目),我又何曾发现她出过差错?我妻子的这一特点只是在最近这段时间才那么格外令人激动地唤起了我的注意!我刚才说我从不知道女人有她那般广博的学识,可是,天底下哪儿又有男人能成功地研究包括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在内的所有学问?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丽姬娅的学识是如此广博,如此令人震惊;但我仍充分地意识到她对我拥有至高无上的支配权,怀着一种孩子气的信任,在我们婚后的前些年里,我一直由她领着去穿越我所醉心的形而上学那个混沌世界。当她俯身于我身边指导我研究那些很少有人研究、世人知之甚少的学问时,我是多么的踌躇满志,多么的欣喜若狂,心里怀着多少憧憬和希望。我实实在在地感到那美妙的远景正在我面前慢慢展开,沿着那漫长的、灿烂的、人迹罕至的道路,我最终将获得一种因为太珍奇神圣而不能不禁绝于世人的智慧!
所以,当几年后眼见我已打好基础的前程不翼而飞,乘风而去,我心中那种悲哀当然会无以复加。没有了丽姬娅,我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单是她的相伴,单是她的讲解,就曾使我俩潜心研究的先验论中的许多奥秘豁然开朗。没有了她眼睛灿烂的光芒,轻灵绝妙的文字变得比铅还呆板凝重。而当时那双眼睛越来越难得照射到我所读的书页上。丽姬娅病了。那双热切的眼睛闪烁出一种太辉煌的光焰;那些苍白的手指呈现出透着死亡气息的颜色;哪怕最柔和的一点感情波动,那高洁额顶的缕缕青筋也会激烈地起伏。我看出她已经命在旦夕,我内心已在悄悄地与狰狞的死神抗争。而令我惊讶的是,我多情的妻子对死亡的抗争比我还激烈。她坚强的性格中有许多东西使我一直认为,死神降临于她时绝不会给她带来恐怖,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对死神的顽强抵抗和拼命挣扎之场景绝非笔墨所能描绘。眼睁睁看着那副可怜的惨状,我心里一阵阵痛苦地呻吟。我本该对她进行安慰,我本该对她晓之以理,但是,面对她那种强烈得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望(生——只求生)我知道安慰和晓理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虽说她的灵魂一直在进行着最激烈顽强的挣扎,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瞬,她举止上始终如一的平静才被动摇。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微弱,可我不愿详述那些平静的话语所包含的疯狂的意义。当我神情恍惚地侧耳倾听她说话之时,我眩晕的大脑听到的仿佛是一种来自天外的悦耳的声音,一种世人从不曾知晓的臆想和渴望。
她爱我,这一点我从不怀疑,说不定我早就轻而易举地意识到在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心中,爱也一定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但只是在她弥留之际,我才完全为她的爱之深切所动。她久久地紧握住我的手,想一吐她心中对我那种比激情更强烈、比忠贞更永恒、早已升华为至尊至爱的一腔情愫。我怎么配消受这一番赐恩降福的表白?我怎么该承受我心爱之人在倾述衷情之后就要死去这一灾祸?可我实在不忍细述这个话题。让我只说一点,正是面对丽姬娅以难以想象的柔情痴恋一个,天哪!痴恋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之事实,我才终于明白了她对即将离去的生命那么热切而疯狂地留恋的真正原因。而我所不能描述的,我所无力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热切的企盼,正是这样一种对生命(仅仅对生命)的最强烈的渴望。
在她临死那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她明确地示意我坐到她身边,让我把她前几天刚写的一首诗再朗读一遍。我遵从她的吩咐朗读了那首诗:
瞧!这是个喜庆之夜
在最近这些寂寞的年头!
一群天使,收拢翅膀,
遮好面纱,掩住泪流,
坐在一个剧场,观看
一出希望与恐怖之剧,
此时乐队间间断断
奏出天外之曲。
装扮成上帝的一群小丑,
叽叽咕咕,自言自语,
从舞台这头飞到那头——
他们只是木偶,来来去去
全由许多无形物支配,
无形物不断把场景变换,
从它们秃鹰的翅膀内
拍出看不见的灾难!
那出杂剧——哦,请相信
将不会被人遗忘!
因为那些抓不住幻想的人
永远都在追求幻想,
因为一个永远旋转的怪圈
最后总是转回原处,
因为情节之灵魂多是罪愆,
充满疯狂,充满恐怖。
可看哟,就在那群小丑之中
闯进了一个蠕动的怪物!
那可怕的怪物浑身血红
从舞台角落里扭动而出!
它扭动——扭动!真是可怕,
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
天使们呜咽,见爬虫毒牙
正把淋淋人血浸染。
熄灭——熄灭——熄灭灯光!
罩住每一个哆嗦的影子,
大幕像一块裹尸布一样,
倏然落下像暴风骤雨,
这时脸色苍白的天使,
摘下面纱,起身,肯定
这是一幕叫《人》的悲剧,
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
“哦,上帝!”我刚一读完诗,丽姬娅挣扎着站起身来,高高地伸出痉挛的双臂,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哦,上帝!哦,圣父!难道这些事情符合天道?难道这个征服者就不能被征服一次?难道我们在你心中毫不重要?有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紧接着,仿佛被这阵感情耗尽了精力,她任凭两条雪白的胳臂无力地垂下,然后踅回她的床上,庄重地等候死神来临。在她最后的一阵叹息中,交织着几声低低的话语,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又清楚地听到了格兰维尔那段话中的最后一句:“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她死了。痛不欲生的我再也不能忍受独自一人住在莱茵河畔那座阴沉破败的城市。我并不缺少世人所谓的钱财。丽姬娅带给我的财富远比命运带给一般人的还多。所以,经过几个月令人倦乏且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我在美丽的英格兰一个最荒凉僻陋、渺无人迹的地方买下了一座我不想说出其名字的修道院,并对它进行了一番维修。那座宏大建筑的幽暗阴郁、周围近乎于原始的满目凄凉、由那寺院和荒郊所联想到的说不尽的忧愁道不完的记忆,倒非常符合我当时万念俱灰的心情,正是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把我驱赶到了那异国他乡的荒郊旷野。不过,虽然修道院那被青藤绿苔掩映的凋零残颓的外表没有改变,但我却以一种孩子般的乖僻,或许还怀着一线忘情消愁的希望,让整个室内显示出一派帝王般的豪华靡丽。对这种铺张而荒唐的居室布置,我从小就有一种嗜好,而现在似乎是趁我悲伤得神志恍惚,那种嗜好又死灰复燃。哦,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帷帘幔帐,从那些庄严肃穆的埃及木刻,从那些杂乱无章的壁饰和家具,从那些金丝簇绒地毯上怪诞的图案,我觉得一定能看出我当初的早期癫狂症!我早已成为被鸦片束缚的奴隶,我的日常生活都弥漫着我梦幻中的色彩。但我不能停下来细说这些荒唐之事。还是让我来谈谈那个该被永远诅咒的房间,在一阵突发的精神恍惚中,我从教堂圣坛前娶回了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作为我的新娘,作为我难以忘怀的丽姬娅的替身。我领着她进了那个房间。
时至今日,那间新房里的摆设和装饰之每一细节对我都还历历在目。新娘那高贵的双亲难道没有灵魂,因为贪恋金钱竟允许他们如此可爱的女儿、一位如此可爱的少女,跨入如此装饰的一个房间?我已经说过我精确地记得那个房间的所有细节,但我却可悲地忘记了更重要的总体布局。在那种稀奇古怪的布置中,我所能记得的就是杂乱无章、毫无系统。那个房间在城堡式的修道院中一个高高的塔楼上,房间呈五角形,十分宽敞。五边形的朝南那一边以窗代墙,镶着一整块巨大的未经分割的威尼斯玻璃,玻璃被染成铅色,以至于透过窗户照在室内物件上的阳光或月光都带有一种灰蒙蒙阴森森的色泽。那扇巨窗的上部掩映着纵横交错的枝蔓,那是一棵沿塔楼外墙向上攀缘的古藤。房间的顶棚是极高而阴沉的橡木穹窿,上面精心装饰着半是哥特式半是特洛伊式的最奇妙荒诞的图案。从那阴郁的穹窿正中幽深之处,由一根长环金链垂下一个巨大的撒拉逊式金香炉,香炉的孔眼设计得十分精巧,以至于缭绕萦回的斑斓烟火看上去宛若金蛇狂舞。
一些东方式样的褥榻和金烛台放在房间的各处,还有那张床,那张新婚之床。床是低矮的印度式样,用坚硬的黑檀木精雕细镂,上方罩着一顶棺衣似的床罩。房间的五个角落各竖立着一口巨大的黑色花岗石棺椁,这些棺椁都是从正对着卢克索古城的法老墓中挖掘出来的,古老的棺盖上布满了不知年代的雕刻。可是,哦!那房间最奇妙的装饰就在于那些帷帘幔帐。房间的墙壁很高(甚至高得不成比例),从墙顶到墙脚都重重叠叠地垂着看上去沉甸甸的各式幔帐,幔帐的质地与脚下的地毯、褥榻上的罩单、床上方的华盖以及那半掩着窗户的罗纹巨幅窗帘一样,都是最贵重的金丝簇绒。簇绒上以不规则的间距点缀着一团团直径约为1英尺的怪异的图案,在幔帐上形成各种黑乎乎的花样。但只有从一个角度望去,那些图案才会产生真正的怪异效果。经过一番当时很流行但实际上古已有之的精巧设计,那些幔帐看上去真是变化万千。对一个刚进屋的人,它们只显出奇形怪状;但人再往里走,那种奇形怪状便慢慢消失;而当观者在房间里一步步移动,他就会看见四周出现无数诺曼底人迷信中的幽灵,或是出家人邪梦中的幻影。幔帐后面一股人为的循环不息的强风更加强了那种变化不定的魔幻效果,赋予室内的一切一种恐怖不安的生动。
就在这样的一座邸宅里,就在这样的一间新房中,我和罗维娜小姐度过了我们新婚蜜月中那些并不圣洁的日子,基本上还算过得无忧无虑。我不能不觉察到我妻子怕我喜怒无常的脾性。她总躲着我,而且说不上爱我,可是这反倒令我暗暗高兴。我也以一种只有魔鬼才会有的恶意嫌弃她。我又回忆起,(哦,怀着一种多么深切的哀悼!)回忆起丽姬娅,我心爱的、端庄的、美丽的、玉殒香消的丽姬娅。我沉迷于回想她的纯洁、她的睿智、她的高贵、她的飘逸,以及她那如火如荼的至尊至爱。当时我心中那团火比她的如火如荼还猛烈。在我吸食鸦片后的梦境之中,我会一声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在夜晚万籁俱寂之时,或白昼在深壑幽谷之间,似乎凭着对亡妻的这种追忆缅怀、神往渴慕、朝思夜想,我就能使她重返她已舍弃的人生之路。哦,她能永远舍弃么?
大约婚后第二个月一开始,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使她形容憔悴的发烧弄得她夜夜不宁,而就在她昏沉恍惚之中,她向我谈起那塔楼上房间屋里和周围的声音和动静,我认为那不过是她病中的胡思乱想,不然也许就是房间本身那种光影变幻的结果。她的病情逐渐好转,最后终于痊愈。然而,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第二场更严重的疾病又把她抛上了病榻,而她本来就孱弱的身子再也没能从这场罹病中完全康复。从那以后,她的病经常复发,而且发病的周期越来越短,这使得医生们大惑不解,所有的医疗手段均不见效。随着那显然已侵入膏肓以至于靠人力已无法祛除的痼疾之日益加重,我同时也发现她越来越容易紧张,越来越容易焦躁,常常为一些细小的动静而产生恐惧。她又开始谈起她曾提到过的幔帐间那种轻微的声音和异常的动静,而且谈得更加频繁,更加固执。
9月末的一天晚上,她对这个烦心的话题异乎寻常的强调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刚从一阵迷迷糊糊中醒来,而我刚才一直又急又怕地在留心她面部的抽搐。我坐在她那张黑檀木床旁边的一张印度式褥榻上。她半欠着身子非常认真地向我低声讲述她刚才所听见而我未能听见的声音,讲述她刚才所看见而我未能看见的情景。幔帐后风正急速吹过,我真想告诉她(让我承认,我要说的我自己也不能尽然相信)那些几乎听不见的声息和墙头轻轻变幻着的影子不过是风所造成的结果。但弥漫在她脸上的那层死一般的苍白向我表明,我想安慰她的努力将徒然无益。她眼看要昏晕过去,而塔楼上又唤不应仆人。这时我想起了医生吩咐让她喝的那瓶淡酒,于是起身穿过房间去取。但是,当我走到香炉映出的光亮中时,两件令人惊讶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先是觉得一个虽说看不见但却能感知的物体从我身边轻轻晃过,接着我看见在香炉彩光映亮的金丝地毯的正中央有一个影子,一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袅袅婷婷的影子,正如那种可能被人幻想成幽灵的影子。不过我当时正处于因无节制地服用鸦片而产生的兴奋之中,所以对耳闻目睹的异象不大在意,也没把它们告诉罗维娜。我找到酒,再次穿过房间,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将酒凑到罗维娜唇边。但这时她已稍稍清醒了一点,自己伸手接过了酒杯,于是我在身边的一张褥榻上坐下,两眼紧紧地盯视着她。
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床边的地毯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当罗维娜正举杯凑向嘴边之时,我看见,或说不定是我幻想自己看见,三四滴亮晶晶红艳艳的流汁,从房间空气中某个无形的泉眼中渗出,滴进了罗维娜手中的酒杯。虽说我亲眼目睹,但罗维娜并未看见。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喝下了那杯淡酒,而我也忍住没把所见之事告诉她,毕竟我还认为那很有可能是一种幻觉,是由罗维娜的恐惧、过量的鸦片以及那深更半夜给我造成的病态的幻觉。
然而我不能对我的知觉隐瞒这样一个事实,就在我妻子吞下那杯滴进红液的酒后,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以致到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晚上,她的侍女们已开始为她准备后事,而到第四天晚上,在那个曾接纳她作为我新娘的怪异的房间里,只剩我孤零零地坐在那儿陪伴她盖着裹尸布的尸体。服用鸦片之后所产生的影影绰绰的幻象在我眼前飞来舞去。我用不安的眼光凝视屋角那些黑色大理石棺椁,凝视幔帐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图案,凝视头顶上那些缭绕萦回于金香炉的斑斓烟火。最后,当我想到前几天夜里发生的事,我的目光落到了我曾看见那个暗影的被香炉彩光映亮的地毯中央。但那儿不再有那个朦影,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之把目光转向床上那具苍白而僵硬的尸体。蓦然之间,无数对丽姬娅的回忆又向我涌来,于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又像滚滚洪水涌上我的心头,而我曾经就怀着那种悲伤看着她这样被裹尸布覆盖。夜深了,我仍怀着一腔痛苦的思绪追忆着我唯一刻骨铭心地深爱的女人,而我的眼睛则一直呆呆地望着罗维娜的尸体。
大约是在夜半时分,也可能是在半夜前后,因为我当时并没去留心时间,一声呜咽,一声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的呜咽,突然把我从冥想中惊醒。我觉得呜咽声是来自那张黑檀木床,来自那张灵床。我怀着一种迷信的恐惧侧耳细听,可那个声音没再重复。我再睁大眼睛细看那尸体,可尸体也没有丝毫动静。然而我刚才不可能听错。不管那声呜咽多么轻微,我的确听到了那个声音,而且我的灵魂早已清醒。这下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具尸体。可过了好一阵仍然没看出任何能解开刚才那谜团的迹象。但最后我终于明确无误地看见在她两边脸颊上,顺着眼睑周围那些微陷的细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潮正在泛起。由于一种人类的语言不足以描绘的莫可名状的恐惧,我坐在那儿只觉得心跳停止,四肢僵硬。但一种责任感终于使我恢复了镇静。
我不能再怀疑是我们把后事料理得过于仓促。我不再怀疑罗维娜还活着。现在需要的是马上进行抢救,但塔楼和仆人住的地方是分开的,从塔楼上没法唤来他们。要去叫仆人来帮忙,我就得离开房间好一阵,而我当时不能冒险那么做。于是我便一个人努力要唤回那缕还在飘荡的游魂。但过了一会儿,连刚才那点生气也完全消失,脸颊上和眼圈周围那点血色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一片大理石般的苍白;嘴唇变得比刚才更枯皱,萎缩成一副可怕的死相;一种滑腻腻的冰凉迅速在尸体表面蔓延,接下来便是照常的僵硬。我战栗着颓然坐回我刚才一惊而起的那张褥榻,再一次沉湎于丽姬娅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
一个小时就这样一晃而过,这时(难道真有可能?)我第二次听见从床的那方传来隐约的声音。我在极度的恐惧中屏息聆听。声音再次传来,是一声叹息。一个箭步冲到尸体跟前,我看见,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片嘴唇轻轻一动,随之微微松开,露出一排灿如明珠的牙齿。我充满于心的恐惧中又掺和进几分惊诧,一时间我觉得眼睛发花,头脑眩晕,费了好大的劲我才终于振作起来,开始履行责任感再次召唤我去履行的义务。这时那额顶上、脸颊上和咽喉上都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一股可感知的暖流迅速传遍那整个躯体,甚至连心脏也有了轻微的搏动。罗维娜活了。
这下我更是劲头十足地埋头于这项起死回生的工作。我擦热了她的太阳穴,洗净了她的两只手,采取了每一项单凭经验而不消看医书就知道采取的措施。但我的努力终归徒然。蓦地,那红晕消逝了,搏动停止了,嘴唇又恢复了那副死相,继而整个躯体又变得冷冰冰,白森森,直挺挺,又显出枯萎的轮廓,又显出几天来作为一具死尸所具有的全部讨厌的特征。
又一次我沉溺于对丽姬娅的幻想,而又一次(我一写到它就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到底是什么奇迹?),一声幽幽的呜咽又一次从黑檀木床传进我的耳朵。可我干吗非得历述那天夜里一次又一次的莫可名状的恐怖?干吗非得细说在黎明到来之前那出复活的恐怖剧是如何一幕幕地重演;那一次次可怕的复活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再次坠入一种更加不可改变、更加万劫不复的死亡;那一次次痛苦的死亡是如何展现出一番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抗争;而那一次次的抗争又是如何伴随着尸体外观上那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剧变化?还是让我赶快把故事讲完吧。
那个恐怖之夜的大部分时间已折腾过去,而早已死去的她又开始动弹,这次动弹比前几次都更富活力,尽管动弹是发自一次最可怕最无望的死亡。我早已放弃了努力,或说停止了抢救,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坐在褥榻上,听天由命地被一阵强烈的感情之旋风所俘获,在这阵旋风中,极度的恐惧也许是最不可怕最不耗神的一种感情了。我再说一遍,那尸体又在动弹,而且比前几次更有生气。生命的色彩伴着一种罕见的元气泛起在那张脸上,那僵直的四肢也完全松弛;若不是那双眼睛依然紧闭,若不是那层裹尸布依然证明那身躯就要被送进坟墓,我说不定会幻想罗维娜已经真的完全挣脱了死神的羁绊。但即便那种幻想在当时也不甚合乎情理,可当那缠着裹尸布的躯体翻身下床,像梦游者一样闭着眼睛,迈着纤弱的步子颤颤悠悠但却实实在在、明明白白地走到房间中央之时,我至少不能再怀疑了。
我没有发抖,我没有动弹,因为那个躯体的身姿、风度和神采使我产生了无数难以言传的想象,这些想象猛然涌进我的脑际,一下子使我僵直冰冷得像一块石头。我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凝视着那个幻影。我的思绪变得异常紊乱,一种难以抑制的疯狂的骚乱。站在我眼前的真是活生生的罗维娜么?真是完完全全的罗维娜么?真是那个来自特里缅因的金发碧眼的罗维娜·特里梵依小姐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怀疑这点?裹尸布就沉甸甸地垂在那张嘴边,可难道它会不是罗维娜活着时的那张嘴?还有那脸腮,上面有两朵在她生命之春天里开过的红玫瑰,不错,这很有可能就是罗维娜生前的粉面桃腮。还有那下颌,伴着她健康时有过的酒窝,这些难道会不是她的?但是,难道她生病以来还在长高?是怎样一种形容不出的疯狂使我产生了那个念头?
我朝前一扑,伸手去抓她的脚!她往后一缩,躲开了我的触碰,让那层裹尸布从她头顶滑脱,溢出一头长长的、浓密的、蓬松的秀发,飘拂在房间里流动的空气中;那头秀发的颜色比夜晚的翅膀还黑!紧接着,站在我面前的身影慢慢睁开了眼睛。“那么,至少,”我失声惊呼,“至少我不会弄错,我绝不会弄错,这双圆圆的、乌黑的、目光热切的眼睛,属于我失去的爱人!属于她!属于丽姬娅!”
[book_title]莫雷娜
就它本身,只靠本身,万世不易,唯一一个。
——柏拉图《会饮篇》
对我的朋友莫雷娜,我怀着一腔非常深厚但又最最异常的感情。多年前偶然被抛进她的圈子,从我们初次相遇,我的灵魂便燃烧起一种我以前从不知道的火焰,但那并非是爱神之火。待我渐渐确信我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那火焰非同寻常的意义,或调整其含混不明的强烈程度之后,我的灵魂开始受到痛苦的煎熬。然而,我们相遇了,命运在神坛前把我俩结合到了一起,但我从没提起过恋情,也绝没想到过爱。可是,她放弃了所有的交往,只陪伴在我身边,使我幸福。那是一种令人惊讶的幸福,一种梦幻般的幸福。
莫雷娜学识渊博。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她天资出众,智力超群。我感觉到了这点,并在许多问题上成了她的学生。但不久之后我发现,也许是因为她曾在普雷斯堡大学念过书的缘故,她在我面前摆出了许多神秘主义的作品,而这些作品在今天通常都被视为早期日耳曼文学的糟粕。我没法想象,她为何偏爱这些书并长期对其进行研究;我也没法想象,这些书后来竟渐渐成了我的所爱,这应该归因于她简单有效的言传身教。
在这整个过程中,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的理性很少起作用。我之信服或者说我之忘我,绝不是什么观念的效力。无论在我的行为还是思想中,除非我现在还大错特错,都找不到丝毫我所读到的神秘主义的色彩。由于信服,我盲目地把自己交给妻子引导,并毫不畏缩地步入了她那座研究的迷宫。而后来,后来当我因阅读那些禁书而感到被禁锢的心灵开始激荡之时,莫雷娜便会把她冰凉的手摁在我手上,从一门死亡的哲学中煽出一些早已冷透的古怪词句的灰烬,而这些词句的含义便会在我的记忆中死灰复燃并熊熊燃烧。于是我就会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逗留在她身边,沉溺于她娓娓动听的声音,直到最后,那悦耳的声音被恐怖浸染,我的灵魂被一片阴影笼罩,一听见那神秘的声调我便会脸色苍白,内心战栗。就这样,欢乐突然间变成了恐怖,最美丽的变成了最可怕的,就像欣嫩子谷变成了哥赫那谷[19]。
没必要阐述那些名篇巨论的大宗宏旨,没必要说明我提到的那些卷帙的特殊性质,总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几乎是我和莫雷娜谈话的唯一内容。那些涉及的学科也许可被称为神学伦理学,精通其学者自然一看就懂,而不精通者则会百思不得其解。费希特的泛神论、毕达哥拉斯修正的灵魂轮回学说,尤其是谢林的同一哲学,常常是我们讨论的要点。这些讨论给富于想象的莫雷娜罩上了最美的光环。关于所谓的人之同一性,我认为洛克先生真正的意思是说有理性的生命的同一性。因为凭着人的存在,我们才知道一个有智力的实体具有理性,而且因为有一种总是伴随思想而存在的意识,这才使我们大家成为我们称之为的“我们自己”,从而使我们区别于其他会思想的人,并赋予我们个性特征。但个体存在的原理,那种同一性在死后是否万世不易的概念,在当时的任何时候对我都是一个趣味无穷的思考题目,那不仅是因为思考的结果令人既困惑又激动,更主要的是因为莫雷娜在说到这个话题时在表情和举止上明显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安。
但不幸的时刻终于来临,我妻子表情举止的那种神秘性终于像一道咒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再也没法忍受她苍白手指的触摸,再也没法忍受她歌吟一般的低诉,再也没法忍受她眼里那种忧郁的目光。她知道这一切,但并未责怪我;她仿佛意识到了我的懦弱或愚蠢,并微笑着说那是命中注定。她似乎还意识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原因,正是那原因使我与她逐渐疏远,但她没有给我任何暗示或提醒。可她毕竟是女人,她终于日渐憔悴。她脸上常常泛起久久不散的红晕,苍白的额上突出的青筋也越来越明显。我有时也忍不住动恻隐之心,但一接触到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我的心又感到腻烦,头又觉得眩晕,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窥视那阴风凄凄的无底深渊。
那我是否能说,当时我是迫不及待地希望莫雷娜死去呢?是的,我希望。但那纤弱的灵魂却恋恋不舍它肉体的寓所。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直到我饱受煎熬的神经完全控制了我的意志,无休无止的折磨使我变得狂躁,我甚至刻毒地诅咒那漫长而痛苦的一天天、一月月,可她娇柔的生命就像日落之后的残霞,久久不肯散去。
但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当天上的风静止之时,莫雷娜叫我去她的床边。当时整个大地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水面上映着暖融融的霞光,而且肯定有道彩虹从天空掉进了色彩斑斓的十月的森林。|||||
“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当我走近床边时她对我说,“不论于生于死都只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对于大地和生命之子,这是美好的一天。啊!对于天空和死亡的女儿,这一天更为美好!”
我吻了吻她的前额,她继续说:
“我就要死去,但我将继续生存。”
“莫雷娜!”
“这些日子绝不是你能爱我的日子。但那个活着时你所嫌弃的她,在死后将被你爱慕。”
“莫雷娜!”
“我再说一遍,我就要死去。但我身体里有一个那种爱慕之情的结晶。哦,那么少!你对我的爱慕之情是多么少!我的灵魂离去之时就是这孩子降生之日。你和我的孩子,莫雷娜的孩子。不过,你未来的日子将充满忧伤,充满那种最刻骨铭心且绵绵不绝的忧伤,就像丝柏树一样四季常青。你的欢乐时光已经结束。人的一生不可能得到两次欢乐,不像帕斯图穆的蔷薇一年盛开两季。所以,你将不再去计算时日,而由于你不知桃金娘和常青藤为何物,你将在大地上裹上你的尸衣,就像麦加的那些穆斯林。”
“莫雷娜!”我高声惊问,“莫雷娜!你怎么知道这些?”但她转过身把脸埋进枕头,四肢一阵微微颤抖,然后气绝身亡,而我再没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正如她所预言,她的孩子,她临死前生下的孩子,在她气绝之时开始了呼吸。她的孩子,一个女孩儿,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女孩的身心两方面的发育都非常奇特,活像她死去的母亲。我爱她,用一种我以前从不相信自己可能对任何人所怀有的炽热爱心。
但时过不久,这片纯情的天空变得阴暗,布满了朦胧、忧伤、恐怖的乌云。我说过这孩子身心两方面的发育都非常奇特。她身体的发育速度的确令人称奇,但可怕的是,哦,可怕的是当观察她智力发育时那些向我涌来的纷乱思绪。难道就不能是另一种情景,而只能每天从一个小女孩的想法中发现成年人的才干和成熟女人的能力?只能每天听两片稚气十足的嘴唇大讲什么经验教训?只能每天看那双沉思的圆圆眼睛闪烁出成熟的智慧和热情?我是说,当这一切对我惊骇的感官都变得彰明较著之时,当我的灵魂对此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之时,当我战栗的知觉对此再也不能听而不闻之时,谁还会惊诧于那悄悄爬上我心头的既让人害怕又令人激动的疑心,或惊诧于我会回忆起死去的莫雷娜那些无稽之谈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理论?阅尽茫茫人世,我抓住了一个命运使我不得不爱的人;而在我与世隔绝的家中,我终日坐卧不安,提心吊胆地注视着我所爱之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天天都凝视着她那张圣洁、柔和而富于表情的脸庞,天天都凝望着她那副日益成熟的身躯,天天都从她身上发现她与她母亲新的相似之处——忧郁与沉默。而很多时候,那些相似之处在她身上显得更神秘,更强烈,更明确,更使人困惑,更令人恐怖。她的微笑像她母亲,这我能忍受;但随之我就为其丝毫不差的同一性而浑身哆嗦。她的眼睛像莫雷娜,这我能忍受,但接下来它们便常常用莫雷娜那种强烈的、令人手足无措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直穿我的灵魂。从她高高额顶的轮廓,从她丝绸一般柔滑的鬈发,从她插入鬈发的苍白手指,从她说话时那种阴郁但悦耳的声调,而尤其是,哦,尤其是从挂在她嘴边的那些她死去母亲的话语之中,我发现了冥思苦想的材料,我找到了惊恐不安的原因——我看见了一具不愿死去的僵尸。
就这样一晃过了10年。可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名字。“我的孩子”和“我的爱”便是父亲在感情迸发时所呼唤的名称,而她与世隔绝的生活又排除了与外界的任何交往。莫雷娜的名字已随她母亲一道死去。我从未向女儿提起过她的母亲——我实在没法提起。实际上,在我女儿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短短10年中,除了她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有限空间给她的印象之外,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可最后,那个洗礼仪式把我萎靡不振、焦灼不安的心从我对命运的恐惧中解救了出来。站在洗礼盆前,我还在为女儿的名字迟疑。许多文雅的、漂亮的、古老的、现代的、本国的、外国的名字一下都涌到我嘴边,那么多美丽的、温柔的、巧妙的、恰当的名字。那么,到底是什么驱使我唤醒了对那个死者的记忆?是什么魔鬼蛊惑我发出了那个我一想到就会血压退潮、手脚冰凉的声音?在那个夜晚的寂静里,在教堂昏暗的圣殿中,是什么恶魔从我灵魂深处使我对着神父的耳朵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莫雷娜?只有魔鬼才会使我的女儿面部痉挛,脸如死灰。她一听到那个勉强能听到的名字就猛然一惊,抬起她呆滞的双眼凝望苍天,然后匍匐在教堂黑色的地板上,回答道:“我在这儿!”|||||
那声平淡而冷静的回答清清楚楚地钻进我的耳朵,顿时如熔化的铅嘶嘶地窜入我的大脑。岁月,岁月可以一去不返,但那段记忆绝不会泯灭!实际上我并非是不知鲜花青藤,而是铁杉和丝柏遮蔽了我的日夜。我不再计算时日,不再观测方位,我的命运之星从天际陨落,于是整个大地一片黑暗,世人从我身旁走过,犹如来来去去的影子,而那些影子中我只看见莫雷娜。天上的风呼呼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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