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九加死等于十
[book_author]迪克森·卡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4197
[book_dec]这是一个发生在二战期间的案件。爱德华迪克号从纽约出发,驶向某个英国的港口。昔日的豪华游轮,此时却成了运送军火的交通工具。轮船上除了危险的货物以及船员、服务生之外,只有搭载了九名乘客,战争之中还敢穿越大洋,这九个人可谓各怀心事。很快,一名乘客被人杀害,犯罪现场竟有凶手留下的清晰的血指纹。这样的案子应该非常简单,只要采集船上所有人员的指纹,一一比照即可得出答案。然而比照之后,事实却远非如此,这枚指纹并不属于船上的任何人!恐惧、幽灵、战争,笼罩着前途未卜的轮船……
[book_img]Z_922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一艘班轮停靠在西20街末端的码头附近,浑身漆成战舰一般的灰色。它就是白色行星航线上排水量两万七千吨的爱德华迪克号,当天下午它将驶往一个“英国港口”。
沿着纽约地平线,反光的建筑物就像是一个个被冻住的滑冰者。虽然只是下午一点钟,却有几个窗口闪烁着灯光。港口起伏的海水看上去油腻腻的,冷得仿佛掉下去就能在瞬间将你冻住。简陋的候船室里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情况好多了。
尽管爱德华迪克号很长,但它仍然显得结实宽敞。它的侧面弯曲得像弓弧一样。从候船室看去,整艘船显得苍白空洞,毫无生气,惟有一个烟囱周围弥漫着稀薄的灰色烟雾。燃油发动机不停地运转着,烟雾一会儿就寒风吹散了。灰色的甲板,灰色的桅杆,灰色的通风口,甚至灰色的舷窗:窗子从里面被关闭,以阻挡外面的光线。
码头警察在肮脏的水边瑟瑟发抖。在码头是不允许吸烟的,即使是在阴冷的候船室里。虽然爱德华迪克号已经停泊了很长时间,但警卫仍然到处都是。隆隆的声音在屋顶回荡。喇叭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沮丧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无精打采的走出房间,一边跺脚一边往手心里哈气,这时从港口传来了一声长鸣,屋内的钢架随之一阵颤动。
没有旅客上船。爱德华迪克号名义上是一艘客轮,实际上是载着一批军需品去“一个英国港口”。它的货物是价值五十万英镑的高性能炸药,以及甲板上的四架轰炸机。
船上有九名乘客。
* * * * *
一名男子站在A甲板的前部,胳膊搭在栏杆上。当爱德华迪克号终于启航时,他仿佛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启航那么的兴奋。没有什么原因。他为了一个不明的工作和未卜的前途离开美国,前往自己的祖国。由于脚有些跛,他甚至已无法在军中立足。接下来的八天(也许是九天、十天或十一天,这将由一月份的天气和英国海军部的指令而定),他将生活在一座移动的火药库里。一枚鱼雷就会使这个庞然大物变成碎片,当然也包括里面的生物。
爱德华迪克号开始缓缓向后转动,他看到了船和码头之间那一条条的水纹。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了。
他弯着身子,缩在大衣里,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栏杆上面。这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乌黑,身材不高,面孔英俊,显得有些严肃,除了一点跛足外没有什么明显特征,而他用手杖很好的掩饰了这一点。他身穿一件绒毛大衣,头戴一顶大帽子。他名叫麦克斯·马休斯,以前曾做过新闻记者,而且很优秀。人们都认为他是个蠢货,因为他居然乘坐这艘船——明明有好多意大利或美国的班轮,虽然在抵达英国之前会绕道欧洲南部,从而浪费很长时间,但至少是绝对安全的。
在这一刻,他觉得非常兴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
他心想:“感谢上帝,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码头的冷风吹打着他的面孔,他闭上眼睛,感到身上一阵寒意。他站稳了脚跟。爱德华迪克号在转动时发生了一阵晃动,但它立刻就回复了平稳。船的发动机很强劲,船与码头之间逐渐变宽的水面表明了这一点。
他们缓缓进入黑暗之中,进入到眼前无穷无尽的孤寂中去了。只有一两声汽笛呜鸣着想要对抗,对抗着因挣脱了陆地而显得更为寂寥的天空。前头拖船的汽笛也应和着,低沉地呜咽着。
“真冷。”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麦克斯扫了一眼周围。
旁边扶手上靠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穿一件轻薄大衣。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前舱门和前甲板,那下面就是普通三等舱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软帽沿被风吹得直往眼睛压去。
“冷,”他咕哝着。
他们两人都知道在海上交谈的礼仪,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开场白。如果麦克斯仅仅回答,“可不是吗?”然后把眼神转开,那就表示他这会儿没什么心情聊天。不过如果他说,“可不是吗?”然后加上三两句自己的点评,那么就标志着谈话开始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聊天这件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但让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想张嘴说点儿什么了。
“可不是吗?我想天气还会更冷的,当然了,咱们会过去的。”
“说不定比咱们想像的要暖和。”陌生的男人附和着,声音温和而含糊。他掏了掏大衣口袋,“来根烟吗?”
“谢谢。”
这是聊天开场的最后一个标志。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他们即使在升降梯的半遮半掩下躲在背风口,也无法用火柴将彼此的烟点燃,在尝试了这种礼貌的努力多次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还是各点各的。
在火柴光亮的映照下,这个陌生人显得高大壮实,一张经常笑的嘴,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他年纪估摸上了六十,帽子底下露出的鬓脚已经全白,但行动上却年轻得多,几乎称得上雀跃了。虽然背稍有些驼,动作有些大,他却有一张坚定紧绷的脸,一双宛如刀刻的褐色眼睛,让他熠熠生辉,生气十足,仿佛就是一个年轻人。只是让麦克斯感觉疑惑的是,这个人无论从长相、谈吐、打扮上看都像是个美国人。但据麦克斯所知,持美国护照旅行,在目前的时局来看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美国人是完全被禁止乘坐交战国的船只出行的。
“有件事挺不错,”他继续着话题,抖落那根已经燃尽的火柴,“他们说咱们就九个人。”
“乘客吗?”
“嗯,没人在三等舱,就咱们九个人,都在头等舱,包括两位女士。”
麦克斯惊讶道:“两位女士?”
“没错,”陌生人说,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受到了质疑,牢牢盯着麦克斯,“哪里还有给她们的地方啊,对吧?他妈的,事实如此。”他摊了摊双手,“船长说的。”
“你见过船长了?”
“偶遇,偶遇而已,”陌生人回答道,语气有些急促,“早上同他说了几句,怎么了?你认识?”
“事实上,”麦克斯迟疑道,“他是我哥哥,如果你见过他了,那可比我好多了。我想咱们这一路上能见到他的机会不会太多。”
“你哥哥?真的假的?这该不会就是你坐这条船的原因吧?”
“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叫拉斯洛普,”陌生人猛然探出一只大手,“约翰·拉斯洛普。”
“我叫马休斯,”麦克斯握了下他的手。
麦克斯感觉到这段友谊进展得有些太快,但拉斯洛普立刻表现出来的诚恳和谦逊赢得了他的欢心。风又刮起来了,赶着烟头上的火光飞舞,害得两人一个劲眨眼。
爱德华迪克号正沿着港口破浪向前。推进器搅起的震动从海底深处传来,直冲甲板。在他们的左边,一大堆挤成一团的屋顶倏然滑过视线,然后消失在下曼哈顿的地平线里。它隐隐泛白,映衬天空更加黑暗,除了几丝光亮偶尔透过云层,几乎肉眼难辨。在广袤无际的大海面前,即使幢幢高塔也仿佛侏儒一般。
“我在想,”拉斯洛普突然冒出一句。
“想什么?”
“咱们九个人,这条船上的九个人。好比是——一个大桶里的豌豆。他们应该是相当有决心的人,基本上都该是这样吧。”
“为什么这么说?”
拉斯洛普靠在扶手上,放下烟,叉起双手。寒风继续撕裂着肌肤,在他眼睛里灌满了水。“他们一定有什么强烈的理由。所有人都这么急冲冲地赶着去英格兰,或者说在这种时候尽快地赶过去。想想那些安全的航线,你得先到热那亚或者里斯本,然后再转走陆路,那得花时间。如果他们宁愿把命赌在这个炸药箱上,他们一定有足够好的理由。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他们一定是一群对这次出行有强烈意图的人。”
“应该没错吧。”
拉斯洛普睁开一只眼看着他,“也就是说你不在乎?”
“不,正确的说不是那样。我在医院里花了十一个月跟它在一起——”麦克斯用拐杖轻轻碰了下他那条有问题的腿,“——我现在想要的就是海上干燥的空气和一条不太拥挤的船。”
“对不起,”拉斯洛普声音尖锐,礼貌十足,“我没想打扰您。”
“不,不,你不了解。一趟美妙的旅行,美酒美食,但老天,别是通宵达旦,也别是呼朋唤友,不过我想这一趟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变成那样。”
拉斯洛普脑袋后仰,大笑起来。“你说的没错,”他正色赞同道,“那么说这就是你旅行的原因了?”
“如果你能称之为原因的话。”
“至于我,”拉斯洛普继续说着,上下打量着他,“我没打算吓你,也不是有意放什么烟雾弹,我的故事就简单多了,不过也可能更奇特,我正在追捕一个杀人犯。”
一阵沉默。
一声邮轮的汽笛嘶哑着敲打浩瀚的海面,这里虽然仍在港口中,海水已是汹涌莫测了。麦克斯·马休斯看着手中的烟,突然想到自己是在一条军需船上吸烟,他很怀疑在甲板上吸烟是否是被允许的。他扔了烟,小心地辗息。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咱们最好下去整理行李。我估计咱们要给事务长填不少表格——”
“你觉得我在忽悠你?”拉斯洛普问,“有关杀人犯的事?”
“你不是吗?”
“不,一点也没。”拉斯洛普精明的褐色眼睛闪了闪,让他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然后他变得神神秘秘:“我待会再告诉你。你吃饭坐哪儿?”
“我想应该在我哥哥那桌,你何不加入我们?”
“船长那桌?太好了,我太高兴了。那好,那么,咱们待会再见,哟嘿。”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轻声细语,基本上算是自言自语。麦克斯转过身,便发现了原因所在。
一位穿着一身貂皮大衣的中年女子顺着A甲板,穿过一排擦得光亮的船舷,朝他们大步走来。船舷的一边是暗灰色的船舱壁,另一边则是成排的救生艇。
她的眼睛在微风中半睁半闭,但步子却很坚定。她的头发是很淡的金色,看起来相当多,被一块鲜艳的围巾包住,发梢在风中飘扬。她面容圆润,肌肤略黑,眼睛底下闪闪发光,仿佛涂了凡士林。她眼睛湛蓝,嘴唇丰满,不过基于她四十出头的年龄,你无疑得凑得很近才能发现这点。在她敞开的貂皮大衣下,穿着一件丝质上衣,一条深色裙子,上衣用一个钻石胸扣牢牢扣住。风卷起她整个身子,看得出来她没有穿胸衣,浑圆的大腿和令人惊叹的小腿在高跟鞋的衬托下摇曳生姿。
麦克斯、拉斯洛普和这个女人,三个人都煞费苦心地表现出对彼此的存在毫不在意的样子。至少这个女人对他们毫不在意。她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眼睛依然半睁半闭,胳膊下夹着一个蛇皮手提包。
拉斯洛普偷偷地望着她的背影。麦克斯走下了船舱。
他对自己有些着恼,因为这女人的身影萦绕着他。一个男人在经过十一个月苦行僧般令人难忍的生活之后,恢复了健康,他就会变得来者不拒并且不怎么挑食起来。这个女人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麦克斯能感觉到这点。但她那张脸有些让人令人隐约不愉快,比如说嘴角边一条细小的,不易察觉的皱纹。
麦克斯拽起A甲板上的一扇舱门,艰难地跳了进去,门在他身后被风吹得重重关上,轰隆一声,在这宁静的船上显得特别响亮。里面的通道令人窒息,并散发着橡胶的臭味:除了舱壁微弱的吱嘎声,便是全然的死寂。
这令人心神不安的吱嘎声同他如影随形。楼梯随着爱德华迪克号摇来晃去,他稳住身子,向下走去。楼梯下面是B甲板,这里的空气更加滞闷,所有的卧室舷窗依令必须一直紧闭并牢牢锁住。甚至在楼上的公共舱室,舷窗都必须在乘务员的严格监控下才能打开。
麦克斯从未感觉如此孤独。
他的舱室是个带私人卫生间的大房间,就在B甲板的右舷。他走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转进一个短道,是个从边上岔开的类似凹室的地方。他打开了左边的那扇舱门。
舱内灯火通明,被漆白的墙壁映得更加闪闪发亮。一台电扇呼呼吹着,多少消解了些室内的闷热。他的行李箱靠着两个白条镶嵌的铺位中的一个,这是个双人间,但就他一个人住。里面摆两张柳条椅,铺一块令人愉快的绿色地毯,洗脸镜在脸盆架子上摇头晃脑。浴室的门开着,门背钩着钩子,浴室里的水龙头鼻涕嘀嗒。电扇被摆在最上面,扭动着脖子从一边挪向另一边,袭面一股清凉。
一切都很安静,除了——
一个谨慎小心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啊,先生,”门沿转进一张正经八百的脸,乘务员说,“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没有了,谢谢。”
“我把您的行李拿过来了。”
“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件事,先生,您听到下一个锣声的时候——再过几分钟吧——所有的乘客都要到楼上的大厅集合。”
“做什么?”
“做一些说明。您得带上您的救生衣,您知道怎么使用您的救生衣么?”
“我知道。”
“您确定么,先生?”乘务员坚持着。他诡异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挪进了舱室。他的笑容如此合适地僵在脸上,仿佛凝固的石膏。
两件救生衣摆放在衣橱的顶上,乘务员的笑容正好映入衣厨的镜子里。麦克斯走过去取下一件。救生衣包括两大块缝在帆布上的椭圆形浮木,帆布肩套和帆布脖套。把头伸进脖套,就会有一圈浮木块围住脖子的各个方位;然后把手伸进肩套,系紧绳子,最后绑好帆布后面像围裙带子的绳子。麦克斯穿上了救生衣。
“相当正确,先生,”乘务员赞叹道,“您最好再填一下那张表格,先生。”他朝着铺位的方向点了点头,旅客名单边上摆着一张粉红色的单子,“然后把它连同您的护照一同送到事务长办公室,越快越好。”
“没问题。”
麦克斯并没有注意到乘务员的离开。他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捆着一个葛利亚(译注:圣经中被大卫杀死的巨人,此处泛指巨人),他低下头,看着花花绿绿的旅客名单。
他无法忘记那幅画面:那位(中年)金发美女,眼睛半睁半闭,风包裹着她的身体,高昂着脑袋从眼前掠过。真是岂有此理,他原本自由自在!不想被人打扰!他要的只不过是懒洋洋打个盹,他要的只不过是孤独;为此他甚至愿意让自己陷入坐火药桶旅行的恐怖境地。
无论如何,他想知道她的名字。他打开旅客名单,名单短得可怜。上面写着:
雷吉纳尔德·阿彻医生
皮埃尔·伯纳上尉
瓦莱丽·查佛德小姐
乔治·A·胡佛先生
杰罗姆·肯沃尔西阁下
J·E·拉斯洛普先生
麦克斯·马休斯先生
伊丝黛尔·吉阿·贝夫人
慢着!这里只有八个名字,但拉斯洛普说过有九位乘客。可能拉斯洛普弄错了。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引起了麦克斯的注意,如果这里有哪个名字可能属于一位女士,那一定是“伊丝黛尔·吉阿·贝夫人”(译注:首写字母为E·Z·B)。
“就是她,我敢赌五元钱,”他对着嗡嗡响的电风扇大声说。然后,他的口气有些愤怒:“她是谁,土耳其人,还是哪里人?依我所见,她应该是个英国人。”
他的声音在这个紧闭的空间里回荡。在他脚下,爱德华迪克号的甲板开始提升,虽然缓慢,但却势不可挡。船身上升着,晃动着,然后向一边倾斜,舱板发出尖锐的吱噶声。他不得不抓住铺位的边缘,以防止自己摔倒。他的腹中也开始翻滚不已。
麦克斯·马休斯终于知道船起航以来一直让他兴奋的原因了。是焦躁——纯粹是焦躁。
他解开救生衣,脱下来,然后搭在胳膊上。现在他可以听到铜锣发颤的声音了,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渐渐悠扬而近,越来越响,最后消逝在他的舱门前。
“所有的乘客都要到楼上的大厅集合。”麦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脱下外套,现在穿着外套有点儿热了,然后又带上救生衣。他打开通向凹室通道的舱门,把门钩在墙边,以便获得更多的空气,接着便迈进那狭小的空间;这时他与那个女人迎面相遇了。
她的船舱一定是隔着凹室正对着他的船舱。他伸手都可以够得到对面那扇漆白的舱门,B-37号。她正好转入凹室,走得很快,身后还亮着光;他俩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麦克斯说。
“没什么,”女人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应该是我的错。”
她的嗓音很高,带点烟熏过的沙哑。他站在一边,让她通过,她摸了一阵,找到门把打开了舱门。她的舱室里灯火通明,样子与他自己的那间差不多,也带私人卫生间,只是房间里贴了墙纸。房间已经被两大行李箱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行李箱上印着E·Z·B的首写字母。
他刚注意到这些,她便转入了房间。关上舱门的一刹那,她回头瞟了他一眼。她那厚厚的蛇皮手提包仍然夹在胳膊下面。他又一次注意到了下垂的嘴角边那条细小任性的皱纹。不过他对此没有兴趣。
他所感兴趣的是,门关上之前,她直直地看了他一眼。
[book_title]第二章
麦克斯感到一丝不安,他爬上主楼梯,前往A甲板的大厅。
他事后承认,如果他在启程后的头二十四小时里对同行的旅客多留意一些,如果他不是只注意那一两个人的话,流血和暴行本可能避免的。但这就是问题所在。启程的时候,你从来不会注意你的旅伴,你又累又倦,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你跟大家只是泛泛之交,事后很难把他们一一对上号。甚至仅仅几天以后你就很难把它们区分开来。当然,爱德华迪克号的乘客如此稀少,活像在一栋怪诞鬼屋里四处游荡的鬼魂一般,观察起来应该容易一些。原因就在于那一船极具震撼力的货物,足以分散最好的侦探的本能,使他无法专注于观察杀人犯的行径。
三副把他们召集到大厅以后明确地表示,这趟旅行可不是什么野餐活动。
大厅的面积极大,一排排桃花心木柱子支撑着镶嵌彩色玻璃的房顶,覆盖着绿呢的桌子和绚丽的织锦椅子环绕着的舞池地板上覆盖着地毯。黯淡的灯光透着莹莹的诡异。说真的,聚集在那里的人们有一种等着听鬼故事的气氛。三副充满信心地开口时,麦克斯不禁想起了麦尔科姆·坎贝尔爵士(译注:SirMalcolmCampbell,1885-1948,英国赛车手和记者,曾创造机动车和机动船的最快世界记录)。
“好啦,女士们,先生们,”他倚靠在一张堆满了纸箱的桌子边上说道:“没有人喜欢这些预防措施,或仅仅是担心这些。但是情势所迫,必须如此。”他用一种不祥的卷舌音和颤音吐出这句箴言。“首先,我希望你们到这边来试一下面具。乘务员!”
(防毒面具?为什么在海上还要防毒面具?那是每个人心中的疑问。但是没有人说出来。)
“尽管你们在这里不需要它们,”三副干巴巴地说道,“但在英国登陆以后,你们就很需要了。所以你们必须从我们这里领取面具,在盒子上简要地写下你们的名字和舱号。现在开始吧。”
他们顺从地簇拥过去。乘务员们为他们试戴面具,昏暗的灯光中一群长着猪鼻子的怪物们互相凝视着。如果面具戴着合适,每当呼吸的时候都会产生一个长而难听的噪音,就像是一个覆盆子在你的两耳间滚动炸开。
接着发现一个情况:查佛德小姐和肯沃尔西先生没有出现。一个乘务员报告说他们晕船,三副对这个消息有几分恼火,不过最后决定晚些时候到他们的客舱去见他们。
“明天,”他接着说道,“你们会接受详细的指令。十一点进行救生艇应急训练。听到警铃响起以后,到餐厅去——是C甲板的餐厅——在那儿待命。带上你们的救生衣、防毒面具和一条毯子。记住,如果我们遭到袭击——不管是来自海上还是空中,到餐厅去。好啦,就这些了。”他微笑着说,“不必担心,我们能搞定一切的。”
他们鱼贯而出。
没有闲谈,没有玩笑,没有笑声。爱德华迪克号在恶劣的天气里颠簸摇晃,一张张紧绷的脸反映出一个个翻腾的胃。实际上头天晚上只有四名旅客前来就餐,而船上的管理人员仅有事务长一人而已。
餐厅里满是镜子和红漆家俱,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足足空出半英亩大的地方,一种葬礼般的肃杀气氛四下漫延,厨房里瓷器碰撞的声音依稀可闻。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事务长看起来比旅客们更压抑。六人座的船长席边围坐着麦克斯、和蔼可亲的拉斯洛普先生、一位自称来自布里斯托尔的乔治·A·胡佛先生的矮胖中年人。离他们远一些的一张两人桌边坐着一位面色黧黑瘦小精悍的男子,身穿饰有金红两色法国提莱约尔式(译注:Tirailleurs,法国拿破仑时期的一种制服,后被废除)上尉肩章的卡其布制服。麦克斯猜想这一定就是乘客名单上的那位皮埃尔·伯纳上尉了。他面无表情,埋首于他的盘子。
诡秘的气氛在餐厅里蔓延开来。与舷窗外不息的喧腾相伴,大厅忽而像气球一样缓缓爬升,一下又像快速电梯一样跌落。瓷器彼此碰撞着滑到桌子中央。
“蟹味鸡尾酒,”拉斯洛普一边翻阅着菜单,一边说道,“烤比目鱼加荷兰酱,牛排和法式炸薯片,嗯,别的看看再说。”
“给我来份牛排和薯条。”乔治·A·胡佛先生用他那亲切柔和的西部口音说道。“噢,天啊!”他又说道,“示巴女王驾临了!”
这番话指的是伊丝黛尔·吉阿·贝的到场。
在出发的头天晚上盛装赴宴是大错特错的,但是毫无疑问,她是故意为之。胡佛先生先前的低语也是发自敬畏之情。
吉阿·贝夫人(相当复杂的名字,麦克斯这样想着)穿了一件缀满了银色亮片的长裙,前襟开得很低,引得腼腆的胡佛先生喃喃低语。长裙辉映在镶嵌在餐厅里的无数面镜子中,炫耀着她那曼美的双肩,有着和她的脸同样的金褐色。现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皱纹。她手腕上吊着一只黑色的手袋。当她走进餐厅时,船突然颠簸了一下,沉不住气的女人早就不顾体面拎着裙子仓皇奔向柱子了。
但她却嘲笑匆忙赶来帮助她的乘务员。她半开玩笑似地推开乘务员,提起长裙,坐到一张两人桌旁。他们听到了她点餐的声音,高亢而刺耳。
三个男人立刻投入到不太光彩的窃窃私语中。
“应该想法阻止的,真的,”胡佛先生盯着他的盘子喃喃自语道:“想想看可能出现的丑闻。”
“哦,我不知道。”拉斯洛普做了一个宽宏大量的手势说。他那年轻人般的棕色眼睛闪耀着慈爱的光彩。“我得说,她是个漂亮女人。名字叫吉阿·贝夫人。她离婚了,要不就是正准备离婚。她出生在美国,但第一任丈夫是英国人。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正准备跟他离婚的那个家伙,在伦敦的土耳其大使馆。”
(麦克斯忽然意识到,拉斯洛普比那群做针线活的乡下女人更有说闲话的天分。)
“你跟她说过话?”麦克斯问道。
“哦,偶遇,偶遇而已。我想她是希望我请她喝一杯,但是我没兴趣。”
(她真是见鬼,麦克斯想道。)
拉斯洛普吃吃地笑起来。“在船上总会有她们这样的人。”他坦承道:“有时她们有兴致,有时没有。多数情况下没有。但是要我说的话,她有。‘哦,先生,我没有喝的东西。’我想拉斯洛普太太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麦克斯一言不发地吃完晚餐。他又一次带着几分恼火和嫉妒想,他不会跟这个讨厌的女人纠缠在一起,他不会设法跟她结识,他也不打算请她喝一杯。
而且他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他对此无能为力。一种不快的预感告诉了他这一点。最糟的是他甚至不喜欢她的样子。但是当一个人对生活相当厌倦时,他想,为什么不呢?
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乘务员穿过沙龙,小心翼翼的在格格作响的桌子之间穿行。
“您是马休斯先生吗?”
“是的,什么事?”
“先生,船长问您能否在晚餐以后到他的房间喝咖啡?”
麦克斯愿意,而且很高兴有借口可以这样做。他出去的时候得经过吉阿·贝夫人的桌子。他本可以绕一个稍大些的圈子避免这样做的,但是他觉得这看起来太显眼了点,一阵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局促不安。当他经过她的桌子时,她抬起头直视他。她的嘴涂成深红色,看起来像果肉一样柔软,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似乎她面露微笑。
就这些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乘务员带他走进前往A甲板的升降梯,来到了外面。为避免哪怕一丝光线被发现,这些外面的门都按照防水舱的样式设计。首先打开一道外面涂黑的门,进入一个前厅,关上这道门,然后再打开另一道外面涂黑的门,就一下子进入到呼啸着的黑暗之中。
“小心,先生!”乘务员喊道。
麦克斯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样的黑暗。他身下湿滑的甲板突然抬高,高高地翘了起来。他手杖的金属包头在湿滑的铁板上滑开,他差点整个摔倒。
在剧烈的颠簸起伏中,他听到风在屏风一样沿甲板系紧的帆布背后呼啸。即便如此,风还是钻进来吹起他的头发。这是名副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抬起一只手,蜷了蜷手指,什么也没看到。不见一丝光,不见一颗星。除了一片散发着水沫的咆哮着的震耳欲聋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乘务员冲着他的耳朵喊了些什么,引导他来到一个通往救生甲板的舷梯。至少当他的小腿撞上去的时候,他知道那是舷梯。他们在甲板上轰炸机的巨大身影间摸索前进,然后几乎是半瞎的一下子跌进船长室的一片灯火辉煌中。
“那么,”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他片刻之后,他哥哥说道:“你究竟为什么要乘这条船?”
从麦克斯上一次见到他以来的这两三年里,佛朗西斯·马休斯中校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四十五岁,脸色像浅一点的生牛肉,他举止安详(特别是在家庭事务中),态度和蔼(同样的原因)。矮胖敦实的他坐在擦的闪闪发光的书桌旁的扶手椅里。他的“房间”——而不是船舱——够得上一间乡间别墅的书斋。他的好像有些散光似的眯缝着眼睑,一双冷若冰霜的蓝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弟弟的脸。
接着佛朗西斯·马休斯中校两手叉腰。袖子上的四条金色饰带给他一种有力的形象。
“难道你不知道这不安全吗?”他命令道:“坐下。”
麦克斯对着他笑了起来,而对方迟疑片刻之后露齿一笑。
“你们正乘这条船出游。”麦克斯指出。
“不一样的,这是我的工作。”船长说道,重新变得不苟言笑。
又沉寂片刻。
“呃,你怎么了?”马休斯中校略带不安地问道:“我听说你出了事。很抱歉我不能去看你。这血腥的战争……”
“我知道。”
“好吧。”他兄长猛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在救火。摄影师和我在一个脚手架上。架子倒了,我们掉进了火里。我没怎么被烧到,他们把我及时救了出来,但是火还是烧到了我的半边身体和腿。要不是遇上了这世上最好的医生,我早就终身瘫痪了。汤姆·米勒死了。”
停顿片刻。马休斯中校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嗯,搞垮了你的神经?”
“没有。至少我不这样认为。”
“你现在感觉怎样?”
“烦透了。”
另一个人点了点头。“你为什么想回英国去?”
“你不可能在病房里躺了11个月以后还保有在一家纽约报纸的工作。这家报纸倒是蛮通情达理的,一分不少支付了所有的费用。佛朗克,战争还在蔓延。我想我可以在伦敦找点事做。”
“嗯。手头紧么?”
“还可以,多谢了。”
“我问你手头紧么?”马休斯中校吼道。
“我告诉你了,还可以,多谢了。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的兄长看起来有些困惑。像往常一样,他们对这个私人问题一带而过,但是马休斯中校在他的转椅里吱吱嘎嘎地来回扭动着。船突然的倾斜了一下让麦克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感到有些眩晕。这使得船长得椅子滑动了一些,几乎打翻了围栏环绕的中心桌子上的咖啡器具。船长跳起身来,如释重负般地把精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
“要咖啡吗?”
“谢谢。”
“白兰地呢?”
“谢谢。佛朗克,你在想什么?你在为什么事担心?”
马休斯中校转过身去,不过在此之前,麦克斯已经看到血一下子涌上了他的脸,涌进了他额头上的青筋。他倒完咖啡,打开一个壁橱,取出一个酒瓶和两只凸肚杯。盯了一下与船桥联系的通话管之后,他倒了两杯稀薄的白兰地。
“我想你还不知道。”他眼睛盯着瓶子继续说道:“就在出发之前,我们在货舱里发现了两个定时炸弹。”
又一次沉寂。
“记住!你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事,我就剥了你的皮!但这是真的。炸弹被设定在离开纽约六小时后爆炸。要不是克鲁伊申克发现了它们,我们这会儿就上天了。”
他砰的一声放下了瓶子。
“可是防范措施……”麦克斯开口说道。
“防范措施!”船长说道:“你看到码头上成群的警察了。我们已经采用了所有能想到的防范措施。从那时起,我们已经把整条船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过了,没有炸弹,没有偷乘者,什么都没有。不用为此担心。”他轻声补充道。“我们会顺利地航行的。”
“希望如此。”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这是我无可推卸的责任!”
“一点也不夸张。”
“是的。哦,好吧。”船长迟疑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既然你在船上,那就拜托你也留意下吧。明白吗?我对我的船员们都很放心,对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但是我对乘客就不太放心了。”
麦克斯坐直了身子。
“嘿,我说,你不会认为有人在船上安上炸弹然后跟船同归于尽吧?”
“老实说,”马休斯中校的口气中带着一种慷慨的让步,“我不知道为了破坏这批货物,那些破坏分子们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他又一次叉起了腰。他在微笑,不过这次是他那种“官派”微笑:嘴巴紧闭着,令人捉摸不透。他又说道: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麦克斯。我必须执行海军部的命令,所以要守口如瓶。我们有九位乘客……”
“八位。”
“八位,”他迅速改口:“我本来想说八位的。”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顺便问一下,你可曾遇上某些乘客了?”
“只有几个罢了。有个大个子叫拉斯洛普,有种低劣的幽默感。不断开玩笑说什么自己在追踪一个杀人犯,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
“玩笑?”船长说:“这可不是玩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麦克斯又一次坐直了身子。
“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当真了?”马休斯中校厉声说道,额头上的青筋再度暴起。“听说过一个叫卡洛·费内利的人吗?那个无恶不作的敲诈犯?他在英国坐牢,在美国因为六起谋杀案被通缉,他们急着引渡他。但看起来费内利这小子太精了,很可能还留有后手。如果他们取道法国或者意大利把他弄出来,他那些精明的律师们就会给他们呈上更多的文书,让他们陷入繁文缛节之中直到世界末日。拉斯洛普跟纽约警方有点联系,他提出直接过去,用一条英国船把费内利直接押回来。至少拉斯洛普是这样讲的,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马休斯中校一口气喝掉了白兰地。他拿起一份旅客名单,抖开了它。他泛红的手指沿着名单滑下来,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杰罗姆·肯沃尔西阁下。
“哼。没错。我知道这家伙,够了解的了。”
“谁?”
“小肯沃尔西。某某勋爵还是什么的公子。他以前也搭过我的船。有的是钱,每次都是前半程晕船,后半程就醉得不省人事,他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其他人就……”
麦克斯越来越迷惑了。
“有一个姓胡佛的西部生意人,”他回答道:“还有一位法国军官。然后是一位雷吉纳尔德·阿彻医生,加上肯沃尔西这小子,还有一位瓦莱丽·查佛德小姐我尚未见到。除去这些人,最后就剩下……”
“吉阿·贝夫人?”船长问道,扬起了眉毛。
“没错。你总不会觉得她是祸水吧?”
“她是个……”马休斯中校的话刚开了个头又停了下来。他耸了耸肩膀。“我不认识她,但是我听说过她所有的事情。”他紧紧盯着麦克斯说:“记着我的话,小子。离她远点儿。她来路不正。”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真有意思。”
“见鬼,听我的!”对方拾起帽子啪的一下戴在头上。帽顶上的金叶让他看起来更沉稳干练,也更有官派。“你要是了解她,就不会觉得有趣了。喝完了就走吧,我还有活儿要干。擦亮你的眼睛,如果你发现有什么事不对头——不管是什么事(我不能说得再多了),马上来告诉我。记住了?”
五分钟以后,麦克斯被风吹打着跌跌撞撞回到了A甲板。
爱德华迪克号行驶得平稳些了,引擎的轰鸣此刻宛如平稳的脉动,这更增强了那种教堂般的肃穆气氛。麦克斯走进了那个有一排排柱子和嵌花玻璃房顶的灰色和红褐色相间的大厅。
里面连个鬼都没有。
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马上又站了起来。大钢琴旁边有一整套跳舞用的架子鼓装备。他去掉防尘罩,在钹上试着敲了一下,发出的一声巨响吓得他匆忙把罩子盖回去。他处于一种不知疲倦的狂热状态中,但他并不承认这是因为他的神经问题。他自认为,他的神经跟原来一样强韧,在经历过化工厂的大火中脚手架在身下坍塌之后也还是一样。
汤姆·米勒在那场事故中丧生。
麦克斯从大厅走入了外面的长廊。长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摆满了厚绒面椅子、书柜,还有一些悬挂着灯的青铜像。这里同样没有人。
于是他接着来到长廊外面的吸烟室。吸烟室里也荒无一人,除了伊丝黛尔·吉阿·贝。
在爱德华迪克号的所有公共房间里,吸烟室的气氛最为肃杀。这里的每一盏灯都装在霜花玻璃罩子里,似乎有意使得灯光黯淡。房间的整体设计是暗红色的,扑朔的灯光照着镶铬的红色皮椅,铺着绿毛毡的桌子上放着闪闪发亮的烟灰缸,红色的橡胶地板,一只红砖壁炉。壁炉上面悬着一架发出咔嗒巨响的挂钟,挂钟下的红色垫子上摆着一只大黑瓷猫——红色垫子从来就是酒鬼们的沉醉和爆发的源泉。
远处的角落里,通往船尾甲板的门边有一个小小的吧台。身着白衣的乘务员在吧台后面昏昏欲睡。吉阿·贝夫人坐在吧台前的一只凳子上用一根麦秆吸着杜松子酒。
他走近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脸。她半睁半闭着眼,肩膀前倾,披着一件黑貂皮外套。
“你好。”麦克斯说道。
“你好。”吉阿·贝夫人回答道。她继续吸着那根麦秆,发亮的上睑下那浅蓝色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停顿片刻,她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
“坐吧。”
他坐了下来。
[book_title]第三章
这就是出发的第一夜,一月十九日,星期五。麦克斯睡得不好。
不管外面的天气如何恶劣,密不透风的船舱里始终闷热,使人头昏脑胀。几小时以来电风扇在黑暗中恶狠狠的呼呼作响。风扇吹出的风混合了一股咝咝作响的水气,上下往复,令麦克斯感觉很舒服,但是他的梦境却不那么愉快。大约在清晨,他被某处传来的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声吵醒。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救生艇正在从吊臂上被放下来,在剩下的航程中,它们将待在那里,直到某个非常时刻来临。他又进入梦乡,直到警钟凌厉的声音把他惊醒。警钟响个不停,驱散了他的睡意。
“救生训练,先生。”乘务员在他床边说:“最好快一点,十一点了。”
没顾得上刮脸,他只抹了一把,套上几件衣服,抓起救生衣、防毒面具和一条毯子,匆匆来到餐厅。这时警钟仍然像火警一样响个不停。
同样是这里,昨晚旅客之间还充满着阴郁的气息,现在却洋溢着愉快的气氛。约翰·拉斯洛普先生不断跟乔治·A·胡佛先生开着玩笑,而麦克斯始终对后者印象不深。伯纳上尉一丝不苟地戴着他的防毒面具,头上扣着他那金红两色的帽子,看起来无所谓的样子。伊丝黛尔·吉阿·贝出现了,她冲麦克斯会意地一笑。今天早上又有一位乘客加入了他们,三副称其为“大夫”,他是一位胖胖的彬彬有礼的绅士,脑袋周围一圈稀疏的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女士们,先生们!”三副大声说道,警钟嘎然而止,使他的声音平添了几分力量。
“像我昨天讲得那样。”他急匆匆地讲道,“如果我们遭到海上或者空中袭击,警钟就会响起,你们要立刻赶到这里。当然,倒不一定要弃舰登艇。”
(“喝!”胡佛先生不无怀疑地观望着。)
“这只是一种防范措施。如果真到了这一步,你们要跟我到甲板上来……呃,请跟我来吧。”
他们跟在他身后,攀上楼梯,来到外面。这是一个阴沉的早晨,冒着白烟的船行驶在汹涌的海面上,寒风刺骨。当他们到达A甲板时,救生艇都已经去掉了外罩,摆放就位。麦克斯被眼前的所见深深触动,他为他们盲目的乐观感到羞愧。
爱德华迪克号的全体船员站成两排,个个笔直的站着,纹丝不动。穿蓝色外套的大厅和甲板乘务员、穿白色夹克的客舱和餐厅乘务员、戴无边帽的女乘务员、文员、库管员、厨师、洗衣员……下至听差,全都梳洗干净,衣冠整洁,水兵、机械师、油漆工静候待命。每个人都穿好了救生衣,每个人都平视前方。他们似乎可以这样一直站在逐渐带他们沉入冰冷的海水的甲板上,直到最后一名乘客乘救生艇离开。
是乘客们自己制造了麻烦。“好了……等一下!”恼火的三副四下扫视一番。“瓦莱丽·查佛德小姐!”他喊道:“杰罗姆·肯沃尔西先生!”
没有应答。
三副把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喊道:“瓦莱丽·查佛德小姐!杰罗姆·肯沃尔西先生!听到了请回答!”
一位被派来协助他的乘务员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晕船!”三副说道:“他们必须到这儿来。把他们叫出来好吗?这可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他们必须知道该到哪里去……老天!那个法国人又不见了!”
“呃,你说‘去’了。”拉斯洛普不无道理地指出,“伯纳上尉只听得懂几个英语字。我跟他谈过,所以知道这一点。他来自普洛旺斯,正靠着一本法英字典在读《飘》,不过看来他连第一页也读不下来。他……”
“请保持安静!”
“哦,哦,年轻人。”乔治·A·胡佛先生用抚慰的语气说道。
“抱歉,女士们,先生们,我不得不要求你们多呆一会儿,还有进一步的介绍。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求你们无论到何处去,都必须随身携带救生衣。”
“穿着吗?”吉阿·贝夫人喊道,她相当惊诧。
“不,不必穿上。只要夹着它就行了。但是别把它丢在别的地方。”
“哦!防毒面具也要带着吗?”
“不必。”
“毯子呢?”
“也不用。”
“我们会有人护送吗?”
“我没有接到与此有关的指示,女士。或许换个角度想,毕竟你们都下去会更好些。剩下的我来处理好了。”
直到此刻,麦克斯既没有见到查佛德小姐,也没有见到那位据说寻欢作乐的肯沃尔西先生。不过他心里想的不是他们,他在想伊丝黛尔·吉阿·贝。
他无法确定的是她究竟是深深的吸引了他,还是令他强烈的反感。某些举止流露出一种倾向,另一些则表现出另一种。她的笑非常独特,头往后一仰,张大嘴,发出高亢刺耳的笑声,足以刺激任何人的神经。
她每一刻钟就能干掉一杯杜松子酒,而且纹丝不动,只是她那优雅的谈吐消失得无影无踪,亲切的谈吐变得跟鱼贩子一样粗俗。但是她有一双优雅的“会说话的”眼睛,美妙的身段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性感,以至于离她越近,就越令人侧目。
头天晚上的交谈是一种交锋,一种试探,彼此巧妙的估量着对方的力量。他从她那凶悍易怒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每个眼神都显得那么确定,似乎在说:“我对你拿不定主意。”他俩几乎是在一种充满敌意的状态下分手的。
但那是头天晚上——海上阴郁的第一夜。早上救生演习时她对他会意微笑的样子让亲密的关系像条毯子一样在他们之间展开。她可能跟他一样认真考虑过敌对情绪了。
其实全船的人似乎都醒了过来。当麦克斯邀请那位女士午餐前到酒吧喝一杯鸡尾酒时,他们发现拉斯洛普已经在那里了。他两脚摊开扎在壁炉前面。跟他在一起的胖胖的金发男人毫无疑问就是雷吉纳尔德·阿彻医生,拉斯洛普已经迅速摆平了他,让他乖乖听着。拉斯洛普跟他们挨个打完招呼,然后坚持为每个人叫了一杯马提尼。
“我们需要的,”他宣布,“是更多的救生训练,就是这样的。那是一个美人儿。我真想知道他们最后把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吊出了床没有。”
“我想他们办到了。”阿彻医生微笑着说。“我走在后面,看到他们了。为大家的健康干杯。”
阿彻医生实在是一位处世练达的人。脸上永远是一种半带微笑与世无争的宽容神情。直到所有人都讲完,他才以一种决断的态度发言。他可能比看起来的更年长。他们坐到壁炉前的皮沙发上,头顶上点着灯,因为即使在公共房间里也没打开几扇舷窗。阿彻医生的头发精心上过发蜡,有着双层下巴,昏黄的灯光在他眼角映出无数细纹。
“我希望,”他继续说道,端起鸡尾酒,“这会让我觉得舒服些。昨晚我可过得够呛。”
“因为晕船?”拉斯洛普同情的问道。阿彻医生微微一笑,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深陷并且泛黄,不过这可能是灯光的影响。
“那只是部分原因。”他说道。
“部分原因?”
阿彻医生再次露出微笑。
“是的。我很想知道是谁凌晨两点在通道里练习飞刀。”
正如一位优雅的健谈者,他期待着一种感觉并且果然得到了它。
“飞刀?!”拉斯洛普几乎是喊了出来,以致于酒吧乘务员正在擦洗的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想是的。”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更像是一种冒险,”医生说。但是他那一贯乐天派的脸上蒙上了几许严肃。
“哦?接着讲,什么事?”
阿彻医生在接着讲之前又磨蹭了一下。
“这件事发生在凌晨两点,我正躺在自己客舱的铺位里。翻江倒海啊,女士们先生们,真是翻江倒海。船颠簸得非常厉害,像藤条摇椅一样吱嘎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哦?”
“嗯,顺便说一下,我周围没有别的人。我的客舱在船中部的C甲板,外面是一条窄长的通道,大约十二到十四英尺长,尽头是一道有装舷窗的墙。”他用他那精心修饰过的手作了个手势加以说明,“通道对面是一间空的客舱。
“嗯,我首先听到的是一种重击声。咚的一下,就这样。好像什么硬硬的东西敲在木头上。然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经过我门前,走到通道尽头,转身,然后走回来。那是一种轻柔细碎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踮着脚尖走路。几秒钟后又是一下重击声,然后脚步声经过我的门口、转身、返回。又一下重击。明白吗?”阿彻医生把脑袋偏到一边,歉意地笑着说:“我有点害怕了。实话实说,就是这样的。”
“我按铃叫乘务员,但是没有应答。于是我起来了,感到头晕眼花,跌跌撞撞朝门走去。我四处摸不着门的过程中又听到两下重击声。我最不喜欢的是深更半夜里那些鬼鬼祟祟的声音和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冲我来的。”
“然后……唰!”
“我打开门,什么东西闪了过去,我只能这样形容。我不太舒服,视力也不是太好,但是不管怎样,小通道里是空的。”
“主通道里亮着一盏灯,灯光照进了一条小通道里。有人正把这条通道当靶场用,对着钉在通道尽头舷窗下面墙上的一张纸投掷一把相当重的刀子。顺便说一下,纸上潦草地画着一张人脸。刀子每次都正中那张脸,在两眼之间或者在脖子上。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自己过了相当糟糕的一夜。”
他停了下来。
他端起鸡尾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当他讲故事的时候脸上闪烁着一种神情似乎在说:“我可能是在开玩笑,但也许又不是。”他拂去了裤子膝盖上的灰尘。
“哦,好吧。跟我喝杯马提尼吧?不吗?真的?那我要去为午餐梳洗一番了。”
拉斯洛普带着不确信的语气问道。
“你说的可靠吗?”
“绝对可靠,老家伙。如果你不相信我,下去看看墙上那些刀痕。”
“你看到那把刀了·”
“没有,啊,没有。刀被拿走了。”
“我不相信!抱歉,你明白,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我不相信!无稽之谈!”
阿彻医生笑着耸了耸肩膀,站起身来,脱下马甲,重新调整了下他那完美的外套,以使它更加贴身。很明显,这是第一次有人试着讲故事(真假且不论)给拉斯洛普听,而通常讲故事给别人听的他并不喜欢这样。轮到他换上一副怀疑的神情,责难似地摇着头,但是麦克斯知道他被打动了。
“也许船上闹鬼,”麦克斯说道,“比如说,就像《上铺》里的故事一样(译注:TheUpperBerth,MarionCrawford的著名鬼故事)。”
“也许是吧,”拉斯洛普吃吃地笑着,“也许那个法国人是个鬼魂,你们只在吃饭的时候见得着他。也许可怜的老胡佛是鬼魂,我跟你提起过胡佛吗?”拉斯洛普问道,又一次把话题拉回到他喜欢的方向去。“他生产橡皮图章,他儿子……”
“对不起,”麦克斯打断了他,“大夫,难道你没有报告这件事吗?”
“报告?报告给谁呢?”
麦克斯也不知道了,既然这整件事可能只是一个玩笑,他总不能说“报告船长”吧。或者更可能的是,这只是雷吉纳尔德·阿彻医生的原创故事罢了。麦克斯隐隐觉得阿彻医生对那种一本正经板着面孔信口开河的学究式幽默很上瘾,仅仅是因为想像着有人在设法作弄你。跟拉斯洛普聊过一段时间的阿彻医生没准儿觉得拉斯洛普除了一支接一支的卷烟之外啥也不干。
不幸的是,这正是拉斯洛普给人的印象。
“可是那张纸呢?”麦克斯说道,“我是说那张画着人脸的纸,你保存着吗?”
“乘务员拿着,或者说先前拿着。”阿彻医生沉稳地说道,“用安全图钉钉在墙上了。你们可以问问他。我说的都是实话,以我的名誉担保!”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相信你。”拉斯洛普突然说。
“这个案子,”麦克斯说道,“我们必须把所有的线索交给我们的犯罪学专家。”
阿彻医生扬起了他那几乎看不到的金色眉毛“我们的犯罪学专家?”
“拉斯洛普先生,不管怎样,他代表纽约警察局,漂洋过海带回卡洛·费内利。”
片刻的沉寂。
“不太确切,”拉斯洛普评价道,眼皮都没眨一下,“我想你哥哥告诉你了吧?”
“是的。”
“他说的有些牵强,”拉斯洛普用同样地懒洋洋的声调说道。“我的确在跟踪卡洛·费内利,但不像你想得那样,我跟警方无关。我是一名地区助理检查官,我的任务是盯住卡洛·费内利,免得他再次运用那著名的胡迪尼(译注:HarryHoudini,1874-1926,匈牙利魔术师,以逃脱术等特技闻名于世)式的手段合法逃脱。大牛人啊,卡洛。”
“卡洛·费内利,那个敲诈犯?”阿彻医生问道。
“正是,”拉斯洛普做了个手势把这个不感兴趣的话题抛在一边。似乎他为别的事情感到兴奋。他背着手在壁炉前踱步,额头上聚起了深思的皱纹,咧嘴一笑。
“你看,关于那件扔刀子的事,”他继续说道,“承蒙夸奖,不过我是一名律师而不是侦探。实际上,研究指纹一度是我的嗜好。大夫的故事里有一点很有趣。有人对着画在一张纸上的脸丢刀子。好吧,问题是这里面有私人因素吗?”
“你能认出来吗?”
阿彻医生咬了咬他的手指。“啊!我多蠢啊,”他说道,仿佛记忆中的一些琐事飘了出来。“我本该提起的。那张画并不能确定地认出某一个人。只是一张潦草的速写。不过有一点很明显,如果对你们有任何价值的话。”
“什么?”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阿彻医生说道。
[book_title]第四章
“麦克西,”吉阿·贝夫人说。
“啊?”
“麦克——西!”
“干吗?”
“我渴死了。你不帮我再拿点喝的么?”
“哎呀,伊丝黛尔。我很愿意帮你把整艘船上的白兰地都拿来,可是你已经醉成那个样子了,就不能再忍一下吗?”
“麦克西,不要这样嘛。”
“噢,好吧。乘务员!”
事情又不对劲了。
当晚九点,爱德华迪克号在距阿姆布罗斯灯塔(译注:AmbroseLight,位于纽约州领海的重要导航灯塔)六百英里的地方遇上强对流,一头撞进了极糟糕的天气中。麦克斯·马休斯也是一样。
空荡荡的长廊里,椅子都很厚重,麦克斯瘫坐在其中一张上,环抱双臂,椅子竟然没有滑动。吉阿·贝夫人跪在另一张椅子上,噘起了嘴巴。他晚饭后才来到这里,想要安静舒服地享用他的饭后咖啡。天气一变坏,他的腿又开始痛了。何况船还颠簸得这么厉害,他胃里也有点难受。伊丝黛尔·吉阿·贝则是一个半小时以后才来的。自打看见她出现在长廊那头开始,她白色丝绸晚礼服的荷叶边裙摆轻轻滑过她圆润的脚踝,他就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伊丝黛尔挥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向他打招呼。
她喋喋不休地跟他说着晚上的事儿。拉斯洛普和乔治·A·胡佛晚餐时看上去情绪古怪。他们出去时经过她的桌子,于是坐下来邀请她一起喝一杯。据她说,胡佛还“挑逗”她了。麦克斯觉得这似乎不大可能,但是当她的情绪被完全激发的时候(譬如现在),她可能想象出任何事情。她说故事的样子带点故作姿态,带点孩子般的快乐,还有一点轻佻。
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静,同时招招另一只手叫来侍者。
“乘务员!两杯白兰地。”
“双份白兰地,麦克西。”
“两杯双份白兰地。拜托,请你坐在椅子上!不要跪在上面,坐下来。”
“有什么关系啊,麦克西?不喜欢你的小伊丝黛尔啦?”
“我当然喜欢你,不过你总不希望一头栽倒地板上把脖子摔断吧?”
“我无所谓。”
“开玩笑。你的救生衣呢?”
“不知道。我可能把它忘在什么地方了。”
他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情绪变了。她的眼眶开始泛红,眼神闪烁,脸上下垂的皱纹仿佛深过了下垂的嘴角。她举起了手提包,仿佛作势要把它扔出去。
“你是个老顽固,”她说。
“也许吧。但是——”
“你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她半起身,尖声对他喊道,“我认识许多比你伟大的人,很快我就会见到一个。就在——你去见鬼吧!我才不要你给我买酒呢!我有信息,我有证据,我有——”
“别激动。这是你的白兰地。”
她怒气冲冲地努力站起来,看上去有点疯癫。她的爆发淹没在外面的暴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了。家具在颠簸的船舱中嘎嘎作响,仿佛连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忽然间她好像有点头晕。“给我,我拿得住。坐下吧。”
“麦克西!”伊丝黛尔眼中噙着眼泪,坐到了他的膝盖上,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就在这个时候,瓦莱丽·查佛德小姐走进了长廊。
给人发现躺在客轮的公共休息室里,一边被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纠缠,一边伸直了手臂防止自己手里的白兰地撒出来,无论被谁看见,都是一件尴尬的事吧。但是很奇怪,第一秒钟过后,麦克斯就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了。
她是从另一头进入长廊的:也就是吸烟室那边。麦克斯不知道她是谁,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的任何细节,除了她看他的眼神。
她有一张冷漠、傲慢、面无表情的所谓贵族的脸庞,仿佛表明她拥有她所踏入的每一寸土地。这样的一张脸,即便是在睡眠中也一样惹人讨厌。并且你总是能听见这样的声音:“噢,真的么?多愚蠢多无聊啊!”这就是她留给麦克斯的第一印象。乏味之极,一点点零星的兴趣都没有被激发出来。
那身白色皮毛的短外套,那头褐色小卷发,麦克斯还有一点点稀薄的印象。然后她就离开了,一手扶住有点震颤的书柜,仿佛她随时会跌倒。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伊丝黛尔是个多么有人性的可爱的家伙。
“麦克——西。”
“干吗?”
“我的白兰地呢?”
“在这里。坐起来,拿好了。”他感到某种清醒的绝望。
“听着!”他一边说,一边适应着自己膝盖上没有任何重量的感觉,“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和你一样酩酊大醉。之后我们就会和从前一样了。”
“麦克西,你真是个好人诶!”
“还有哦,你现在到甲板上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如何?你能走过去么?”
“麦克斯,别大惊小怪的,我当然能啦!”
“那去吧。挺简单的。”
她看上去很顺从,但是有一点晕忽忽的。在她面前,他忽然很有一种想要去保护她的冲动。她就好比是个需要照顾的小清洁工。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吸烟室,一排家具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好像随时要对着他们砸下来,最后他们来到了主楼梯旁的大厅里。
“最后那杯让我好多了,”伊丝黛尔哑着嗓子轻声说。“我回我房间补个妆,然后立刻就回来。”
“你确定你可以自己搞定么?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我当然可以啦。你就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扶着她,直到她抓住楼梯扶手,然后看着她一边走下去,一边还把她的手提包护在胸前。
面对着楼梯是两个电梯,电梯上方的墙上有一面钟,当时指针正指着九点四十五分。在外面狂风呼啸的间隙,你可以听见指针从一分钟跳到下一分钟的滴答声。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麦克斯的心一直温柔地牵挂着伊丝黛尔·吉阿·贝。她可能只是喝醉了,可她摇摇晃晃走下楼梯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无助。毫无疑问的,这是麦克斯固有的感伤情怀,也许是由于孤单,也许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不管怎么说,她真的是这艘船上最有人情味最动人的小东西,只要和长廊里那个冷若冰霜的姑娘比比看就知道了。
他试图回想起伊丝黛尔讲过的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总是急切的敞开心扉,而她的心灵就像纵横交错的铁轨,充满迷惑不安的交叉点。但是在每一条轨道上,运行的都是颠簸却美好娇憨的天性。她总是愉快地谈起她的第二任丈夫,吉阿·贝先生。他们六个月之前离的婚,她有两个孩子,现在都在瑞士上学,她的丈夫拥有孩子们的监护权。
那面钟的指针还在不停的走。已经五分钟了。
麦克斯把救生衣搭在肩头,他发现抓着扶手都很难站稳。脚下的甲板就像一个不稳定的巨大的斜坡,搞得他胃里好像有股气流,窜上窜下,在他重新找到平衡之前没法抑制住。甲板下倾的时候,所有的木制家具也跟着痛苦地吱嘎作响。
他朝一根柱子跌去,把它抓住,然后慢慢地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一股冷风猛烈地吹过来,有一扇门被吹得不停怦怦作响。
这样一个夜晚,他们最好还是别到甲板上去了。大海好像有生命一样,不断捶打着爱德华迪克号。不管怎样,他总得去拿件外套吧。伊丝黛尔好歹也是三十五岁的大人了。其他的乘客都在哪儿呢?隔壁的吸烟室里,好像有什么盆栽植物跌落并且在地上翻滚的声音。吸烟室的乘务员应该去看看啊,那里的每件家具都在震动。
十分钟了。
那个女人到底被什么绊住了?
他真是笨啊,她肯定是睡着了,肯定是这样。从这儿下去的时候她还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的,但是一进到船舱里她就把这一切都忘了。拉斯洛普和胡佛肯定让她喝了不少酒,而且啊,晚餐前她还喝了三杯还是四杯鸡尾酒。
他又等了好几分钟,不安的情绪开始困扰他。伊丝黛尔算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也许她跌倒了然后撞伤了头?这在这种船舱里实在太容易了。大厅里橡胶的气味袭来,并且久久不散:他心想晕船应该不会让他丧失所有的能力。
最好还是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对麦克斯来说那些台阶是最不安全的了,台阶上的黄铜镶边都有一点小小的不稳定。但只为了下一层楼到B甲板就去乘电梯看起来似乎有些愚蠢。
到达底层的时候他喘得很厉害。B甲板上亮着白色刺眼的灯光,好似一只鞋盒,长长的走廊在右舷的船舱前伸展着。走廊弯曲的角度很大,推着他往前走。他拐进他自己和伊丝黛尔各自舱室之间的凹室里,然后在她关闭的舱门上敲了几下。
没有回应。他又敲。
“有什么需要么,先生?”他的卧室乘务员立刻从主走廊的转角现出身来。
“不,谢谢。你去吧。”
敲完第三次之后,他打开了门。
舱室里一片黑暗,一点微弱的光线从右边的私人卫生间泄漏过来。卫生间的门是开着的,并且被钩子固定住了。舱室里悬挂的物件如影子般微微摇晃,形状依稀可辨。
舱室的形状是正方形。面对麦克斯的那面墙上,极左边是床头。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陶瓷流理台,镶镜子的梳妆台,然后是另一个床头柜,以及另一张床。所有这些都靠着那面墙依次而立。
在微光中能隐隐约约看到伊丝黛尔·吉阿·贝,背对着麦克斯坐在梳妆台前。她的头往前低垂着,人还坐在凳子上,在摇晃的船舱中却静止不动,就好像在涂口红的时候忽然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他嗅到一股热热的甜腥味,在这个过于温暖的舱室中令他的鼻子窒息。
麦克斯把灯打开。
他先看见了溅在镜子上的血迹,然后发现似乎到处都是血。这正是他闻到的气味。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乘务员!”他大叫。
没人回答。
“乘务员!”麦克斯吼了起来。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于是他闭上眼睛,想要抑制呕吐的感觉。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乘务员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希望你去把船长找来。”麦克斯说。
这么大的口气可把对方吓住了。昏暗中麦克斯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
“船长么,先生?”
“是的,船长。”
“但是我不能去叫他。而且,你知道,他们不让打扰船长。”
“听着,”麦克斯鼓足勇气。他和乘务员在颠簸中都得先站稳,但是他们却都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是船长的弟弟,你明白么?他弟弟。我这样完全是按他的指令在做。你就按我说的做,以私人的名义带话给他,否则他会杀了你的。告诉他我要立刻见他,在B-37,跟他说他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要见他。好,现在赶快去。”
乘务员愣了一下,立即跑掉了。麦克斯回到B-37房间里,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book_title]第五章
吉阿·贝夫人的喉咙被割断了。
无须赘述,这是最残忍最丑陋的死亡现场之一。但是麦克斯必须要面对它。
结冰的顶灯显得很阴冷。幸好她的双臂向内弯曲盖过眼眉,把她的脸遮住了。她身子俯卧,白色的丝绸睡袍是露出脊背,所以他可以看见她棕色的皮肤下紧绷的脊椎。头发遮住了脸,好多的血,很难一眼就分辨出桌上的各种浴室用品。当她的动脉被割断的时候,血浸透了睡袍的两侧,甚至一直溅到了镜子上面。推进器摇着海水,船舱的摇摆震动着她的身体,像是她在哭泣。要不是麦克斯扶着,她的尸体就滑到边上去了。
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但事实如此。
他身后衣柜的门一直缓慢地开一下、关一下,开一下、关一下,发出疯狂而单调的砰砰声。两声砰砰的声音之间大约相隔二十秒。麦克斯跳到了衣柜门前,迅速用胳膊肘关上了门。然后他强迫自己绕着房间走动,从而可以各个角度观察尸体。
伊丝黛尔的两个行李箱早就被搬走了,所以船舱里一目了然。铺好的那张床上,摆着打开的白色钱包,旁边是貂皮大衣。白色的床单上甚至还有一两滴血迹。
她死的时候喝醉了。
船舱的丝绸墙纸是蓝橙相间的。这里开始变热了:又是出汗,又是目眩,又是窒息的,真是热。舱壁发出短促而冗长地嘎嘎声。还没过五分钟,门就开了,佛朗西斯·马休斯中校进来扫了一眼。
然后,他迅速地走进了船舱,把门关上,半晌一言不发。麦克斯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自杀?”
“不,”麦克斯说,“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不呢?”
“她的喉咙被割断了。我没找到任何她可能使用的利器,除了她的指甲锉。”
“不是谋杀吧?”
“看起来是。”
马休斯中校转动着眼珠。“你没有——?”
“没有,没有!”
“把门闩上。”
麦克斯照做了,马休斯中校走到船舱左侧舷窗下的铺位前,坐在了铺位的边沿。看起来他刚才正在刮脸,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榛子的味。麦克斯察觉到这点是因为气味对于一个反胃的男人而言是最容易觉察到的。马休斯中校强壮的胳膊显得很突出,他仍然喘着粗气。帽子上金黄色的橡树叶显得沉重而威严。
“是怎么回事?”
麦克斯告诉了他。
“她在差一刻十点的时候下来,”船长说,“然后十点的时候你也跟着下来了?”
“嗯。”
“我想知道的东西不是这些。感觉这像是——”
由于船的倾斜,尸体缓缓地滑离了梳妆台,没人来得及抓住她。
她滚了一圈,弄翻了她曾经坐过的那张凳子,重新俯卧在天蓝色的地毯上。几样小巧的浴室用品——眉毛剪,橙色口红,小瓶指甲油——在她周围的血迹上洒了一片。他们发现她的右手上仍然拿着一支大大的金色口红。
马休斯中校起身开始检查尸体。
“通常而言,”他说,“死亡是要一段时间的。发生什么了呢?她没呼喊或者扭打,或者其他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可以问问乘务员,看看他有没有听见什么。”
“她后脑上有肿块,”船长看了看蓬乱的黄发,说,“也许是在背后行凶的。先用钝器猛击一下,把她打晕,然后提起她的头,接着——”他模仿凶手做了个从左到右切断人喉咙的手势。
“你倒是表演得活灵活现的。”
马休斯中校白了他一眼。
“我以前遇到过类似的事,”他出人意料地说,“在老赫拉迪克号上。有一名洗衣员就干过。”
“干过什么?”
“把一个女人像这样杀了。性变态,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只是,这个案件看上去不像有人要——”
“的确不像。”
“难说。那家伙可能是害怕了,调头就逃了。”
麦克斯摇着头。“我感觉肯定还有更多的事。”
“我也有同感。不过,那仅仅是也许。而我说的那些事情的确发生了。”船长停了下来。他沙哑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激动。他更近距离地检查尸体,然后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天啊,麦克斯,我们能抓到他了。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能抓到他了。
“哪里?这是什么?”
“指纹,”马休斯中校说。
一经指出,线索就显得十分明显。在伊丝黛尔睡袍的右肩肩带上,稍微靠后的位置,他们看到了一个十分清晰的血色指纹,看上去是大拇指的。还有个比较模糊的,在她腰的左侧。
马休斯中校从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鼻子深深地喘着气。他仔细检查着红木梳妆台正面的两只浅浅的抽屉。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了一根,把它凑近红木梳妆台染血的表面。就在玻璃顶的边框下面,在刚才尸体所在的位置,他们看见了一块印记,看起来像是一个狭小的指纹。
船长伸了伸脖子。他扫了一眼在梳妆台左边那个带镜子的洗脸池。应该有两条折好的洗脸毛巾搭在旁边的横栏上的,可现在只有一条毛巾搭在那里。马休斯中校在梳妆台下面的废纸篓里发现了另一条毛巾,皱成一团,沾着血。
他把毛巾扔回了篓子里。
“就是这样了,”他平静地说。“那人杀了她,神智混乱,擦干净双手,然后把门给闩上。疯子。”
马休斯中校的语气放松了许多。
“看起来像是这么回事,”麦克斯评价道。
“你不同意吗?”
“我想是这样吧。”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这种表情啊?”
“嗯,你也许是对的。我不是想否定它,只不过——”
“只不过?嗯?”
“只不过,看上去太明显了,是吧。‘血指纹’。指纹就在我们不可能漏过的地方。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片刻宁静,这时爱德华迪克号的发动机在底下剧烈地摇动。马休斯中校暗淡地笑了笑。
“伙计,别犯傻了,”他警告说。“你在家里就是喜欢突发奇想的家伙。”
“嗯。”
“现在得想想真实发生了什么。我以前见过这类案子,所以我很清楚。现在这会儿,那家伙也许正在他船舱的床底下紧张地发抖出汗呢,心里正嘀咕着为啥要做这事,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线索。线索!”他的脸阴了下来。“事情不算太坏,我其实担心的是别的事。干得不错。咱们船上有个疯子。”
“我同意。咱们船上有个疯子,没错。”
“嗯。现在听好了,麦克斯。我不想让这件事到处传播,”船长冷静地顿了一下,“警告船上人并不合适。一切都很简单,我们得抓住这个人。我们要提取船上每一个人的指纹。我们不用透露任何事,找个借口是很容易的。我们把这家伙锁起来直到船靠岸。”
“听上去是个可行的计划。你对指纹了解多少?你知道怎么怎么识别它们吗?”
这个问题使船长犹豫了。
“不知道,但是我想事务长知道。嗯,我确信格里斯沃尔德知道怎么做。等一下!”
他想了一下。
“那个叫什么什么拉斯洛普的家伙不是告诉过我他差点当了指纹专家嘛?”
“我想他是的,他跟我们其他人也说了。”
“好主意,”船长边使劲点头边嘀咕,一个计划正在他脑子中形成。“我们得让他加入,就这样。他是一个警察,知道应该如何保守秘密。
“他是律师。但就你的目的来讲这应该是一码事。
马休斯中校没在听他说话。
“我希望你不会说出去,嗯?”
“当然。你要让多少人搀和到这件事里?”
船长又想了一下。
“越少越好。事务长,嗯。然后是摄影师,因为我们需要拍下这些指纹。还有医生。”
“你是说阿彻医生?”
“阿彻医生?不是,我是说船上的医生。谁跟你提到阿彻医生了?为什么要告诉他?”
“因为,”麦克斯回答说,“昨天晚上有人在练习飞刀——是在阿彻医生门口瞄准一名妇女的画像。”他复述了那个故事。
“我不是想给你添堵,佛朗克,”他继续说,这时船长紧握双拳坐在角落,表情不是十分愉快。“我知道你脑子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胡说八道,我就是干这个的。”
“——但性变态这个说法听上去并不是很有说服力。你自己也没把握。昨晚那件神秘的事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怀疑你的某位乘客嘛?因为发生了些事。还有,谁是你的第九位乘客?我发誓有九名乘客上船了;而且你也知道,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你把那个人藏起来了。”
马休斯中校没有回答。他只是露出轻蔑的表情。
“想想看,佛朗克,这个女人的死不可能是个巧合或者毫不相干的事故。而且,我怀疑这些指纹。”
“可是,妈的,老大,指纹就在那儿。千真万确,你怀疑什么呢?”
“我不知道。”
“胡扯,”他哥哥简短地说。
“好吧,也许。”
“嗯,你为什么说她是被谋杀的?你不听我的劝告,和她走在一起。你为什么认为她是被谋杀的呢?
“我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就去逮住这个凶手。现在听好了,我希望你去把拉斯洛普先生马上找到这里来。在这期间,我要和船舱乘务员说点话,他可能看到什么人进出过。还有,也许应该和服侍过吉阿·贝夫人的乘务员谈谈。不过,这些询问只是整个策略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有这些指纹。不过我在想……”
他的目光仍然盯着船舱右手边的铺位。伊丝黛尔·吉阿·贝的白色手提包敞开着,躺在床单上,旁边是她的皮大衣。麦克斯又一次注意到了他曾经注意到的东西,铺位上方悬挂着的床单上那两滴细小的血斑。从距离上看是很难溅上去的。
“她是不是被抢了,”马休斯中校沉吟道。
“我也是,”麦克斯说,“我也正在想同样的事。”
“为什么?”
“整个晚上,她抱着那只手提包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麦克斯停住话头。一组清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过。“现在想想,我从没看见她离开过那只白色的蛇皮手提包。一直把它挎在手上,除了曾经把包放膝上以外,从没离开过。每一次手提包都显得很鼓鼓的,好像她在里面装了什么大家伙。”
他们同时走到铺位前,马休斯中校抄起那个手提包,口朝下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抖了出来。一堆化妆品滚落到了床单上:又一支口红,一个小粉盒,一小串钥匙,一些记事纸条还有些硬币,一把梳子和一小版邮票。但引起他们注意的却是一样重重地落在床单上的大物件。马休斯中校叫出声来,好像肚子让人打了一拳,麦克斯不禁看了他一眼。现在他们知道了,伊丝黛尔·吉阿·贝带着什么东西使她的手提包看上去那么鼓鼓的。
那是一瓶墨水。
[book_title]第六章
于是他去找拉斯洛普,叫他来吉阿·贝夫人的船舱。
他在B-37号船舱呆了一段时间,就是想让自己确定这瓶墨水和墨汁都没有什么秘密。那是瓶原装的蓝黑书写墨水,一个很常见的美国牌子,就像你在哪儿都能看见的十分或者十五分的硬币一样。满满的一瓶,看上去根本没开过。他和马休斯中校把墨汁倒了一点到水池里观察了一下。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五分。海风和海浪都平静了下来,虽然爱德华迪克号还是有点晃动,但这种缓慢而微弱的晃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此时的寂静就像半小时前的喧闹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这种宁静让麦克斯很容易地找了拉斯洛普。拉斯洛普正在大厅里边弹钢琴边唱歌,就唱给他自己一个人听。
拉斯洛普在钢琴前显得风度翩翩、姿态优美。举手投足间,晚礼服的袖口都给翻了起来。
“噢,月光照在瓦~~~伯什河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草香——”(译注:拉斯洛普弹奏歌曲的词,瓦伯什河(Wabash)是美国中东部河流。)
拉斯洛普忽然停了下来,双手却仍然压在钢琴键上。他打量着麦克斯。
“坐吧,”他说,“然后跟我还有胡佛来个午夜辩论:法国军官是不是在屋里也总戴着他的帽子?我知道侦探们都带的,犹太人有时也带。但为什么法国军官也这样呢?我觉得那个叫伯纳的家伙像个幽灵一样。他——
“沿着瓦伯什河的两岸,树林里闪烁点点烛光。”(译注:还是歌词。)
拉斯洛普自顾自地弹琴,他高亢的嗓音和钢琴的叮当声,一直传到大厅昏暗的角落。他听上去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麦克斯还是把他打断了。
“你能马上去B-37号船舱吗?吉阿·贝夫人被杀了。”
一阵死寂。
拉斯洛普按在琴键上的双手一动不动。他转过头,坚韧的脖子上露出了皱纹。现在他的脸看上去和他整齐的白发一样苍老。
“看来那个飞刀表演果然有问题,”他说。
“显然。”
“被杀了?谋杀么?真是——!”他反问道,“怎么死的?”
“喉咙被切断了。但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任何凶器。”
“我不想卷进这件事,”拉斯洛普说,并且用他的小拇指敲击着一个高音键。
“但是船长点名让你去。他在那里等你呢。”
“我?为什么是我?我能做什么?见他妈的鬼,我手里的活还不够多吗?”
“嘘——!”
“好,可我问你呢!”
“有一点没说错,对吧?你今天早上告诉我们什么来着?你不是对指纹方面的事十分精通吗?”
“对,那倒是没错。”拉斯洛普吹了下口哨。“你是说你们找到指纹了?这个我倒是乐意帮忙的。”
麦克斯没理他。
“拉斯洛普先生,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也许听上去有点傻,也许只是我凭空想像的。但不管怎么样,我想问你,有没有可能伪造指纹?”
“不可能,”拉斯洛普想了一下说。
“你确定吗?侦探小说里都是那么干的,嫁祸给无辜的人。”
“我知道他们是这么写的。如果你感兴趣,事实其实是这样的:的确有可能伪造指纹,而且伪造得十分好。但这骗不了专家,且不说伪造的指纹根本经受不起化学分析的考验。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翻翻格罗斯的书,他是最高法院的。格罗斯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起涉嫌伪造指纹案是无法被揭穿的。*”(*汉斯·格罗斯(HansGross),犯罪调查(CriminalInvestigation)[第三版:伦敦,Sweet&Maxwell出版社),1934年]第192页)
拉斯洛普顿了一下。
“啊,年轻人,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了,”他继续说道。
麦克斯把情况简单地跟他描述了一下。“你得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他警告道。“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
“嘘——”拉斯洛普示意小点声。
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伴着含糊的咕噜声,好像某人正半睡半醒。麦克斯不禁转过身去。
来自布里斯托尔的胡佛先生睡在一张高高的织锦靠背椅上。昏暗的灯光正好照着他。他短小而结识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椅背底下是他的脑袋。胡佛先生的下巴藏在了领子里,圆圆的脑袋上是一头修剪得又短又粗的铁灰色头发。每打一次鼾,他那口比头发颜色略浅的胡子都会给吹起来。他的脸颊上泛着红晕,就像喝过白兰地一样。他闭着眼睛睡觉的样子就像个孩子,双手叠放在胖胖的肚子上,很安详;睡觉是一种幸福。
“小点声,”拉斯洛普说,“那个老家伙情绪不是很好。我没告诉你他儿子生病了吗?这就是他为什么急着回去的原因。何况——”
“何况什么?”
“有人杀了那个女人,”拉斯洛普说。
这时麦克斯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正在走向恐怖,就像他确信这艘船正在往潜艇区驶去。
但他试图驱走这种感觉。
“那么?”他说。“你去B-37号船舱吗?”
“当然了。我会做任何力所能及之事。你也来的,对吗?”
“不是马上。我必须得先找到事务长,然后他得找到摄影师,你先去。不过,说心里话,你觉得那个指纹的价值怎么样?”
拉斯洛普从钢琴凳上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我比较倾向于你哥哥的说法。是某个疯子吧……你知道的。我们得把他抓住。我估计他们要跑上跑下,四处讯问同一个问题了:‘某某时刻您在什么地方?’”
“应该没多少那样的问题。不能光靠指纹呀。”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就我一个人,”拉斯洛普幽默地说,“我大多时间都在甲板上,天气不好也一样。我就记得和一个人说过话,是在晚上早些时候,就是那个留着一头卷发、一直卧床不起的姑娘。查佛德,她的名字是乘务员告诉我的。
“不是那个穿着白色皮毛外套的鱼脸女吧?”
拉斯洛普瞪了他一眼。
“喂!鱼脸,你是什么意思?”他喊道。“她可是个美人儿,而且很有气质。虽然我没机会和她多聊会儿,但他给我的印象是,有真才实学,而且不会犯错。”
“她那张脸是世界上最糟的。”
拉斯洛普又瞪了他一眼,对于他的语调露出吃惊的表情。麦克斯自己也感到吃惊,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像是在倾吐情感,他的每一个词都充满恶意,而这种逐渐膨胀的恶意并不单单来源于此——他几乎是在对着拉斯洛普吼。“好了,好了。”拉斯洛普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针对那个可怜的姑娘,但我们还是走吧。我要赶紧去见你哥哥。”麦克斯表示十分赞同。
乘电梯下到C甲板的事务长办公室的过程中,他对“可怜的姑娘”这个词始终怀恨在心。他发现事务长的办公室关着门,木制百叶窗也拉了下来。但当他敲桌子旁边的门时,事务长的秘书正坐在缭绕的烟雾中给他指明了方向,秘书的面前摆一堆护照和表格。
“他不在这里,”秘书说。“如果他不在大厅或者吸烟室,那你应该能在肯沃尔西先生的船舱里找到他。B-70,在船舷左侧。”
麦克斯果然在B-70找到了他。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可以听到事务长哄然大笑声,然后是另一个人虚弱略带嘲讽的欢笑。麦克斯敲了敲门,那个虚弱的声音传出了一声不愉快的回复。
“瓦辛海姆吗,”他怒吼道,“给我走!我不想再吃炒鸡蛋了。我可受不了炒鸡蛋那德性。看上帝的份上,瓦辛海姆,要是你再往我这儿送炒鸡蛋,我就把它涂到你的脸上。”麦克斯推开了门。
事务长格里斯沃尔德先生个头不高,看上去很健壮,带着一副大眼镜,笑起来咧着大嘴。他坐在病号铺位旁的安乐椅上,叼着根雪茄。
“请进,”他恭敬地说,“不必介意肯沃尔西先生,他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杰罗姆·肯沃尔西阁下说,“你见鬼去吧,我都快死了。你关心过什么?”他看了看麦克斯。“哎呀,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是那个心肠恶毒的瓦辛海姆。瓦辛海姆是个患了妄想症的乘务员,以为只要强制执行,不管是消化不良还是黑死病,靠一道炒鸡蛋就都能治好。别把门开着,进来做个见证人吧,我的灵魂就要出壳了。”
事后麦克斯从事务长那里得知杰罗姆·肯沃尔西渴望的就是被人烦。不过这个年轻人真是病得不轻,他的胃里已经二十四小时吃不下东西了;看起来的确如此。
他住的是三铺位的豪华船舱。他朝一边躺着,脑袋支在枕头上,茫然地望着门。杰罗姆·肯沃尔西是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一张嘴苍白带着皱纹,不过那只是因为疾病。蓬松的金发挡住了一只眼睛。他戴着一副无边的八角形眼镜,显得很严肃。可是嘴和眼睛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了幽默。
事务长朝他的方向吐了口烟。
“格里斯沃尔德,”年轻人说,“我可没开玩笑,我受不了了。”
事务长的笑容消失了。
“你真不行了?”
“真的,我快死了,”肯沃尔西一本正经地小声说,“刚才我试着站起来,却倒了下去。就是你开那个白痴玩笑的时候。”
“胡扯。我根本没开玩笑。”
肯沃尔西砰的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格里斯沃尔德,”他朝着天花板说道,“我承认八月的那次横渡你还欠我一两杯,不过现在不行。等着,我会反击的。这一次简直是我经历的最难受的宿醉了,比以往要难受十倍。”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不好意思,”他转过身,睁开眼睛看着麦克斯,说道,“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闯进来,”麦克斯说,“我是找事务长,船长叫他去。”
格里斯沃尔德坐了起来。
“老伙计找我?”他心存疑惑地问道,“什么事?”
“不清楚,但看来十分严重,你能不能马上过来?”
“肯定是有人喉咙被割断了,”事务长的语调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吧!你听你吩咐。”他站起身来,弹了下烟灰,然后有些迟疑。
“听好了,”他对肯沃尔西说,“我不希望任何人认为我让乘客失望了。我不想做失职的事。严格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跟你开过任何玩笑。”
肯沃尔西闭上了眼睛。
“滚,”他发怒道。“我把瓦辛海姆给调教好了,现在要教教你了。滚,再也别回来。我们不快乐,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可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肯沃尔西睁开了一只眼。
“某人啊,”他轻声说道,“刚才可能以为这条老爷船翻来覆去的很有趣吧;他把这里大部分的灯都关了,而且是我感觉最糟的时候。某人可能以为这个时候戴着防毒面具突然打开门看看我什么反应是很有趣的事。”
事务长惊愕地看着他。
“防毒面具?”
“防毒面具。哼!”肯沃尔西蹬着脚,像个骷髅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自从上回在迈阿密发酒疯以来,我就没见过那东西。那头该死的猪,戴着那玩意儿,站得死死地看着我,动也不动,直到我开口说话。”
“你是说真的?”
“啊呀!我不是说真的吗?滚!”
“老伙计,我郑重地告诉你,我绝不滚!”
“听着,”另外那位声音有些颤抖,“我上这艘倒霉的船时,就仔细挑选了一间离洗手间很近的舱位。现在听好了,只要一分钟——”他伸出长长的手,掌心垂直。“我就以三百八十五英里/小时的速度从那扇门出去,衣服全扔在床上,离我远点儿。换而言之,你要是不听我说的,那就可怜一下一个男人的垂死挣扎吧,快出去忙你的事去!”
“可是——”
“滚!”
“对不起,老家伙。我会帮你请大夫的。”
“你敢!我会用炒鸡蛋扔他的。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事务长示意麦克斯走在前面,然后关了灯,走进过道,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他总是那个样子,”事务长边走边带着歉意地倾诉道,“我和克鲁伊申克以前总是开他的玩笑。”
“你的意思说,他经常遇到有人带着防毒面具开他的门朝里头看他?”
空无一人的过道里片刻的停顿。
事务长皱了皱眉。
“噢,他可能是想报复我。你看不看侦探小说?”
“经常看。”
事务长咯咯地笑道:“以前有次旅行我跟他开玩笑。我说:假设你想要毒死某个人?嗯,在一艘班轮上头。等着那个人晕船,然后给他下药,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医生仅仅是笑笑,给他开的药只是块饼干;没人能阻止,在别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头之前他就死了。我跟肯沃尔西先生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脸都绿了。”
这个诡计让麦克斯感到惊愕。突然格里斯沃尔德整理了一下衣着。看来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爱德华迪克号的船长走去。一声咳嗽取代了他咯咯的笑声。
“我不可想让你觉得……”他慌张地说。
“没有,没有。”
“我都要忘了,那个老伙计想让我干什么?他在哪里?”
麦克斯做着解释,温柔的海风轻拂着他的脸庞。
“嗯!”他言简意赅地说。“我办公室里有用来提取指纹的墨轮,我们还要把指纹弄到位置牌上。摄影师刚好也有相机。告诉那个老家伙我们五分钟就回来。失陪了。”
他噔噔地下了楼,朝他的办公室走去。
麦克斯在楼梯和B甲板前面停了下来。楼梯的对面是爱德华迪克号的“商店”,虽然已经关闭很久了,但仍有昏暗发黄的灯光从玻璃后照出来。在它后面是理发店,也是关着的。麦克斯站在那盯着那排纪念品——打火机、布娃娃、裁纸刀,以及一些饰品杂乱地混在一起。正在这时,有人出其不意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他不太高兴,这倒是挺像肯沃尔西的。
“晚上好啊,”雷吉纳尔德·阿彻医生说,“对这家店感兴趣?想女人了?”
“是的。”
“希望我没有吓着你吧?”
“没有。”
很明显阿彻医生爬了几层楼。他裹着一件厚厚的白睡衣,用毛巾擦着一头稀疏的湿头发。他光着脚,穿着一双拖鞋,不过他倒是按照规定带着一件救生衣。
“我刚从游泳池出来,”医生解释道。“就在下面的E甲板,你可以去看看。天啊,都差一刻十一点了!我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
“游得爽吗?”
“棒极了!”医生说。一对黄棕色的眉毛下面,那张脸散发出狡黠的性情。他继续用毛巾擦着头。“刚开始有点不怎么样,但是船开得很稳。我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不是像做了一点运动,也不像是洗过澡以后感觉很干净。我该睡了。”
(真希望我也能睡啊。检查被割开的喉咙是最坏的事了。)
“今晚没有飞刀表演了?”
“嗯?噢!没有,希望没有吧。”阿彻医生停了下来,打量着他。“喂,这是B甲板,对吧?”
“对。”
“看来我走过了,我的船舱在C甲板。干傻事儿了,我有时候特别马虎。”他打了哈欠,然后马上道歉,“哈,嗯。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今天过得还不赖。明天见,晚安。”
“晚安。”
夜晚微弱的噪音占据了整条爱德华迪克号。船头或升或降,就像摇篮般使人昏昏欲睡。大海低声吟唱;即便是松掉的椅子也无法摇动。麦克斯转过身,沿着右弦径直朝船尾自己的船舱走去。
B-37关闭的舱门后发出争吵的声音,小得察觉不到。一位惊恐的船舱乘务员,还有一位更加惊恐的女乘务员,徘徊在两个船舱附近,好像没有在听。
麦克斯心想:我太累了。事务长和摄影师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做了所有能做的。我正好可以回到我那间平和、安静、干净的船舱里待上几分钟,坐下来,闭上眼。佛朗克也会允许我休息那么几分钟吧。
他打开了门,虽说自己的邋遢不整,可船舱里所有的东西都由一名从未见过的幽灵乘务员摆放得整整齐齐。铺位上铺好了崭新清爽的床单,洗手池上方亮着昏暗的灯光。他在铺位边缘坐了下来,放下肩头的救生衣,把拐杖靠在衣柜旁,双手放在发疼的脑袋上。铺位真是诱人啊,只在铺位上躺个一两分钟放松一下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他伸展着身子躺了下去。三十秒后,他睡着了。
[book_title]第七章
“你很爽嘛,对吧!”一个声音说。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晃醒了。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薄雾散去。他的意识清晰正常了——正常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灯光全都亮着,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房间里,现在可能是任何时间。拉斯洛普站在床边怒视着他。
“嗯,”拉斯洛普继续说。“依照规定,在这张卡片顶上签上你的约翰·汉考克(JohnHancock,1737-1793,美国独立宣言的第一个签署人,后成为亲笔签名的代名词),然后我们要用这个墨轮取得你左手和右手的大拇指纹,并印在卡片上。你哥哥是想让你睡一觉;不过呢,既然今晚我注定睡不了了,我愿意看到别人也这样。”
“现在几点了?”
“凌晨两点。”
“两点啦?好多了!恐怕我已经睡了——”
“好多了,是嘛?”拉斯洛普问道,他的尖酸并非没有理由。“我们才刚干完呢。吵啊吵啊吵,叫啊叫啊叫。你应该庆幸没赶上。决无冒犯的意思,在我见过的所有猪头里面,你哥哥和船上的外科医生算是了不起的了。
“你们提取指纹了吗?”
“我不知道。事务长和三副三个小时前带着另外一个墨轮出去了,他们带走了最好的那个。后来我还没见到过他们,很可能早就睡了。他们的要求是,要是发现哪位乘客还没睡,就弄到他的指纹。但是,如果乘客都睡了,就把事情留到明天,交给船员们去做了。借口就是,船长刚刚收到海军的命令,要在到达英格兰前提取所有人的指纹。既然繁文缛节已经搞了一大堆,他们应该会很容易接受那个借口的。”
麦克斯在铺位边上坐了起来。脑袋有点冷,神经镇定了下来:好像刚从吃药和发烧中恢复过来。
“船长,医生,还有我,”拉斯洛普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麦克斯在卡片上签了名,然后熟练地印取了他左手和右手大拇指的指纹,“我们一直在分析,讨论,估测。采集每个人的指纹,估计要好几个小时。”
“哎,我该道歉了。”
“为什么?”
“因为我睡着了,或者说眯了下,随便你怎么叫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可不愿意听精神医师可能对此做出的解释。”
拉斯洛普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眉毛在白色的头发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给卡片写上号码,把它放进了一只信封,然后把信封塞进了口袋中。他拧上水笔的笔帽,把墨轮放进盒子里,然后坐到了柳藤椅子上。
“怎么回事呢?”他平静地问道,“你不可以接受吗?”
“我以前接受过一些非常困难的任务。”麦克斯说,“我曾经在两百英尺的水中测试那个罗伯森潜艇逃逸装置,他们认为那装置是残次品。格雷泽·斯坦梅兹被费兹枪杀前,我是最后一个和他说过话的,现在看起来很有趣吧。自从那场火灾之后——”
拉斯洛普点了点头。
“嗯,你到底怕的是什么呢?”
“火,还有燃烧起来的东西。你想想,那是一次化工厂的火灾。”
“火,还有燃烧起来的东西,”拉斯洛普的眼睛盯着地毯,重复着这句话。“忘了吧!”他突然尖声说道,然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小伙子,咱们现在需要的是,好好的睡一觉。我明天将会有份美妙的工作:分析七、八百组指纹。但是比某些事还是好点。我可不喜欢跟某个在隔壁留下尸体的人呆在一个地方。上帝保佑他做个好梦!好了,再见吧。”
爱德华迪克号破浪前进。
B-37船舱已经空了,因为他们移走了尸体。拉斯洛普离开之后,麦克斯扫了一眼贱满血迹的墙壁,关上了舱门。他打着哈欠,换上睡衣,需要洗个热水澡来辅助睡眠了。于是他打开浴室的门,竟与瓦莱丽·查佛德小姐碰了个面对面。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两人互相盯着对方。她坐在浴池边上,看着他。或许是因为筋疲力尽的缘故,她的表情已不那么冷漠。她蜷在窄小的浴池边,可以够到她的脚,仿佛腿也很短。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晚礼服,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白色的毛皮围巾和救生衣在地板上堆着。灰色的眼睛,和衣服的颜色一样,却像珍珠一般闪亮。她用恼怒的眼神看着他。
他冷淡地问道:“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这时你走过来,打开她的舱门朝里面看。我看见了你看见的景象。
“当你让人去叫船长时,我试图离开这里。但是,当我想溜出去时,乘务员已经过来了,因此我不得不回到这里。人太多了,我一直没有机会离开。由于他们一直呆在那儿,我在你睡觉的时候也不得不呆在浴室里。”
麦克斯站在那里,打量着她。
“你认识吉阿·贝夫人?”
“不,我从未跟她说过话。”
“那你为什么想见她?你认为是谁杀了她?还有,她为什么要在手提包里装一瓶墨水呢?”
“她的手提包里并没有墨水。”瓦莱丽·查佛德踌躇了一下,回答说。
“你说什么,她的包里的确有一瓶墨水。我们发现了。”
“你总是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是指,起先她并没有带什么墨水。她有个大厚信封,里面塞满了信件,或是文件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这才是她提包显得鼓鼓囊囊的原因。不管是谁杀了她,那人一定拿走了那个信封并换了一瓶墨水进去。”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一定是这样。所以我才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
“是的。你瞧,她提包里的东西并不是她全部的物品。她把一个大信封交给了事务长。你懂我的意思,不是吗?如果你有什么贵重物品,你会把它装进那个事务长给你的大信封里,然后封好并在上面签名,事务长会把它放进保险柜里直到航程结束。我十分肯定就在上船的第一天,她交给事务长一个信封。”
“那又怎样?”
“你看,如果船长允许的话——船长的话就是法律,不是吗?——你就能从事务长那里得到那个信封,然后你可以交给我。”
两人又一次沉默了。
能如此平静地做出这样的要求是非常令人钦佩的。麦克斯不发一语,将目光由头上的灯转向她,再次打量起这个女人。
“而与此同时,”他说:“你却不讲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是的。”
“甚至是今晚发生的事?”
“就是这样。”
“或者说,事实上你不会做出任何解释?”
“我无法解释,什么事都解释不了。但是你应该能理解?你相信我,不是吗?”
麦克斯说:“坦白的讲,我不相信。这种事情我只在书本和电影里看见过,但是,我发誓,从来没想到现实中也会发生这种事情。难道你认为你,或是现实中的另一位女士,可以摆脱这种困境吗?你以为你可以只讲出那些你想说的,而隐瞒那些你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同时还能让某个笨蛋相信你?他们不会相信的,我也不会。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不想这时候把大家叫起来。不过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佛朗克,到时你可以跟他讲,那就不是我管得着的了。”
海水拍打着船的两侧,卷起一朵朵浪花。“哗——哗——”的声音衬托出清晨的宁静,在这个时候,哪怕是一点灯光都显得特别明亮。
瓦莱丽·查佛德靠在椅子上。她有着长长的睫毛,当她眨眼的时候,睫毛的影子映在面颊上,胸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快速起伏。跟平时一样,当她说话时,她的嘴唇似乎都没张开。
“你打算把这些告诉船长?”
“那是自然。”
“如果你这样做,你知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非常好。”
“我甚至可以说我从未来过这里。”
“那由你自己决定。”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这样粗鲁地对待我?不要否认。今晚我看见你半醉地坐在长廊里,而那个妓女坐在你的腿上。”
“查佛德小姐,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为什么要那样说她?我很喜欢她。她相当于十个——”
“我?”
“船上的任何一个女人。”
“我敢说你就是这么想的。我注意到你只对那种女人表现得很绅士,她们根本不需要,”瓦莱丽说。她站起身,戴上毛皮围巾,把救生衣搭在胳膊上。“另外,”当她经过门口时说:“如果我是个大男人,我会为自己怕火而感到羞耻。我听到了你和拉斯洛普先生的谈话,你应该明白。晚——安,麦克斯·马休斯先生。”
她丢下这句话,离开了他。尽管她努力保持平静,但她出门时依然重重地把门摔上。这一声恐怕连A甲板上的人都听见了。麦克斯回到床上后,甚至在睡梦里也在表达对她的愤怒。
* * * * *
星期天,1月21日的早上,他起来晚了,吃过早餐后便在甲板上散步。瓦莱丽·查佛德的事情已经被抛之脑后,他思考着调查指纹的事——这件事一定在船上引起了骚动。饭厅里除了阿彻医生之外没有其他人,当他经过时向麦克斯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即使是这里也体现出周日的安静。(他们总是将飞镖和乒乓球器械收起来,做个样子,午后就会取出来。)他来到外面,早上很冷,有微风,苍白的太阳在海面上闪耀。爱德华迪克号正以锯齿状航线前行;在船尾,你能通过白色的浪花看出这种轨迹。他们已经派人看守救生艇,同样也有人在瞭望塔上。但是麦克斯在B甲板上转了几圈后,除了乔治·A·胡佛在甲板的椅子上打瞌睡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直到十一点在大厅里的礼拜仪式上,麦克斯才见到他哥哥。
仪式由马休斯中校主持,他看上去更像个神父,手中并不熟练地捧着本圣经。他诵读了第二十三篇圣歌;当大家诵读时,麦克斯想,这对老佛朗克来说棒极了。一个小型的管弦乐队在演奏着两首赞美诗。没有祈祷。在场的人只有阿彻医生、胡佛、麦克斯和瓦莱丽·查佛德——她没有看他。
仪式结束以后,麦克斯把马休斯中校拉到一旁。
“怎么样?进行得如何?他们拿到指纹了吗?”
“嗯!”船长向四周看了一眼,看起来他忙碌了一上午。“几分钟前我刚见了事务长。他们昨晚拿到了胡佛和法国人的指纹,当然还有你与拉斯洛普的指纹。今天早上也拿到了阿彻医生、查佛德小姐和肯沃尔西的指纹。他们已经在采集全体船员的指纹了。”
“结果出来之前还要等多久?”
“要有耐心,”马休斯中校说道,他有着惊人的耐性。“我们会抓住那个混蛋。你知道他跑不了的。”
“这我知道;但还要等多久?”
“拉斯洛普说可能要等一整天。冷静点,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
过了半个多小时麦克斯才想起瓦莱丽·查佛德的事。没关系,那可以等。假如那些指纹可以表明凶手,她的话(除非如他所怀疑的那样,整个故事都是谎言)就只能算是额外的线索了。
午饭。没有人说话。
阿彻医生、伯纳上尉、胡佛和麦克斯在一起吃着饭。他们在饭桌前谈了很长时间,主要谈论的是公告板上的新闻,未来的航程,以及可能的目的地。阿彻医生认为是南安普敦。胡佛认为是利物浦。而乘务员也表述了他的意见,他推测是格拉斯哥。
下午茶。还是没有人说话。
麦克斯感到头脑发热。他在船上寻找拉斯洛普和事务长。他记得拉斯洛普的舱号是C-42,可是拉斯洛普不在房间里;而事务长办公室的窗户依然关着,他不停地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日落时的海风显得很清新。麦克斯在大厅、长廊和吸烟室里闲逛,他在吸烟室的角落发现了一本《飘》,书的扉页上有皮埃尔·玛利·塞莱斯汀·伯纳的印章。他没找到过管理图书室的乘务员(根本不可能找到),所以也不可能从长廊拿到任何书。于是他坐下来打算阅读,但是这本书也没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最后他绝望地走上甲板。就在那里的暗弱灯光下,事务长找到了他。
“我已经找你很久了,”格里斯沃尔德先生清了清喉咙,说,“克鲁伊申克刚才跟那个老人去打桥牌了。来我的办公室吧。”
“你们拿到了吗?”
“哦,是的。我们拿到了。”
外面的风很冷。麦克斯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厚重的外套下颤抖着。这也许是他的想象,不过克鲁伊申克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阴沉沉的。
“嗯?是谁杀了她?”
“跟我来,”事务长说。
[book_title]第八章
格里斯沃尔德打开位于C甲板的办公室的门锁,一进门就发现灯火通明的室内烟雾弥漫。不流通的空气里,拉斯洛普满头大汗、穿着衬衣坐在靠墙的办公桌前。他跟前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堆放大的黑色拇指纹照片,每张照片上都编着号码,一只碟子大小的放大镜,肘边还摆着一捆记录。在他身后,事务长的秘书正把临时弄好的指纹模板往保险柜上堆。
“请进,中校。”门再次打开了,拉斯洛普打着招呼,身下的转椅吱吱作响。船长挤过麦克斯的身子往里走。
“克鲁伊申克说……”
“啊,”拉斯洛普用手指揉着凹陷的双眼,然后张开手臂,“你想知道是谁的指纹。我可以简单明了地告诉你,我不知道。”
他又说:“现场的指纹不属于这船上的任何人。”
简洁的话语刚落,屋里就像炸了锅一样,四个人同时开口,最后还是马休斯中校功的让其他人闭上了嘴。
“你在开玩笑吧?”
“不不不,”拉斯洛普嘟哝道,“我可没蠢到这种时候还开玩笑。”他又揉了揉眼,“格里斯沃尔德也不会。你听我再明确地说一遍好了,”他举起指纹的放大照片,“这些是尸体上发现的左右手拇指纹;而这些,”他指着临时弄好的指纹模板,“是船上所有人的左右手拇指纹。二者没有相配的。”
“千真万确,长官。”事务长面露忧色地附和道。
“但这怎么可能!”
“你说呢?”拉斯洛普道,“无论如何我说的是事实。”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哪儿都没出问题,长官,”事务长像只鼓足了气的牛蛙,“我和拉斯洛普先生至少核对了两遍,不可能有失误。不谦虚的说,对指纹这玩意儿光我就没什么不知道的,这毕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马休斯中校穿过这间刷成白色的办公室,背靠保险柜,站稳脚跟,双手抱胸。
“这事得再好好斟酌斟酌,”他的语气中的权威,就好像自己琢磨事儿的时候没人敢出声。“这些指纹,”他的眼睛从紧贴帽沿的粗眉毛下往上瞟着,“这些指纹肯定是伪造的。”
“绝对不是。”拉斯洛普说。
“不可能,长官。”事务长也说。
“为什么不可能?听我说,也许用个橡皮图章之类的东西……”马休斯中校又琢磨了一会儿,“等一下。这船上不就有个以造橡皮图章为营生的旅客吗?”
拉斯洛普打断了他。
“巧的是,”他对麦克斯眨眨眼,“你弟弟昨天晚上才问过我伪造指纹的事情,所以我和格里斯沃尔德已经做过检查了。我们愿意发誓说指纹绝对不是假造的。”他用手指敲打着照片,“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找人确认了一下。顺便说一句,你这船上可用之才好像应有尽有啊,那个船医的助手(班克斯?就是他了!)就是个持证的分析化学师,所以我们让他做了个化学分析。”
“化学分析?”马休斯重复着他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没人能对印在纸上的照片做什么有用的化学分析。”
“对着照片当然不能,但是可以分析死者衣服上的血指印啊。”拉斯洛普说,“这是最终有效的确认,中校。伪造者不可能伪造出活人手指上的汗渍。”
他停顿了一下。
“几个小时前我们拿到了结果报告,”他继续说,“这两个指纹绝对不是伪造的,它们是大活人的指纹。这就是最终结论。”
一时间没人出声。办公室里的烟雾钻进他们的肺里,但没人想到要去开风扇。
“这事还得斟酌,”船长摇着头坚持道,“这事必须再斟酌。”
“中校,”拉斯洛普犹豫道,“我并不想多嘴。不过你确定船上没有偷渡者?等一下,我当然不是说是你默认的偷渡,也不是指你在船舱里藏着的第九名乘客。他也按了手印,而且和死者身上的指纹不符。”
麦克斯转过头去看着他哥哥。原来他一直都没猜错,这船上果然有第九名乘客,被佛朗克小心翼翼地藏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但他是谁?而佛朗克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的意思是说,”拉斯洛普继续,“也许船上有个人偷偷躲着,我们大家都不知道?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你确定船上没有偷渡者?”
“非常确定。”船长答道。
当然,当佛朗克·马休斯以这种口气讲话的时候,他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那么,长官,死者身上根本不可能出现指纹,”事务长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马休斯中校对待属下的态度非常正儿八经。“格里斯沃尔德先生,说这种话有任何意义吗?这种事确实发生了,而且,相应的也该有一种解释。我能想出的唯一解释就是,你,或者其他人把指纹卡搞混了,或者犯了别的什么错。我很抱歉,格里斯沃尔德先生,恐怕你必须重新提取每个人的指纹。”
拉斯洛普绝望地哀叹了一声,但事务长只点了点头。昨天晚上这家伙还睡眼迷离地取笑杰罗姆·肯沃尔西晕船,表现十分滑稽,今天的事务长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好的,长官。但如同你确定船上没有偷渡客一样,我确定整个检查过程没有错误。”
马休斯中校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有没有可能是谁对你们搞了鬼?比如说偷换指纹卡,或者给你错误的指纹?”
“不可能。”
“你确定?”
“我和克鲁伊申克,”事务长回答说,“我们亲自提取了所有指纹,除了长官你的,拉斯洛普先生的,医生的和麦克斯·马休斯先生的。我和克鲁伊申克都可以作证,我们的属下里没人搞鬼,拉斯洛普先生应该可以证明他的手下也一样吧?”
“当然可以。”拉斯洛普发誓说,“而且,格里斯沃尔德,你还可以告诉他,我们还交换提取了本来由对方提取的指纹作为复查。”
“确实如此,长官。”
一阵长长的沉默。事务长走过去打开了风扇,风扇一开始慢慢转动,后来越转越快,发出一阵听起来像讽刺的嗡嗡声,把几个烟灰缸里的烟灰吹得四处飘散,不过没人注意这些。
“为了消除你最后的疑虑,长官,”事务长不无恶意地补充,“我可以告诉你那也不是死者的指纹,当然她也不大可能把自己的拇指放在那种地方。但我们还是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也确认过了。”
马休斯中校仍然双手抱着胸,艰难地试图理出个头绪。“那让我来理个出个头绪吧。如果理解没错的话,我们现在有三个结论:
“首先,犯罪现场的指纹不是伪造的,而是活人手指印上去的。
“其次,船上没有偷渡者,也没有躲起来没让我们取到指纹的人。
“最后,提取和验证指纹的过程中没有人耍把戏或犯错误。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指纹印到了相应的卡片上,老实的交上来,由我们的人正确地和血指印做了比对。我说的没错吧?”
〔公正的说,马休斯中校的这三点结论后来被证明是正确无误的。――作者注〕
“完全没错。”拉斯洛普表示同意。
马休斯中校站直了身子。他摘下帽子,由于帽沿太紧,额头被箍出了一圈红印。中校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顺便揩了下他硬硬的黑发。
“可是,见鬼,”他大叫道,“肯定有什么人伪造了指纹。”
“很明显这不可能。”
“你该不会认为那女人是被鬼魂杀掉的吧?”
“谁知道,”拉斯洛普嘀咕了一句。
马休斯中校把帽子戴回去。“这是一起谋杀事件。”他说,“咱们必须扮演好侦探的角色。真有趣。好吧,暂且别去管指纹了,咱们看看其他的线索。”
事务长抢先发言。“长官,昨天晚上确实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跟那个法国人有关。”
所有人都锐利地看向他。
“伯纳上尉?”
“是的,长官。我和克鲁伊申克十一点过一会儿开始做事。我们得到的指令是把那时候还没睡觉的旅客的指纹都取了。那个法国人还没睡,他住右舷上的B-71号。我把头伸进那个船舱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天啊,我们抓到他了。’我还从没看见过比他更像罪犯的家伙呢。”
(现场的兴味更浓了。)
“他坐在自己的铺位前,把床当成桌子用,上面摆着五枚橡皮图章和一盒印油。”
“又是橡皮图章啊。”拉斯洛普呻吟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他在往几张大纸上印地址。你们也知道,那个法国人不怎么说英语,只会几个单词。我呢,又不怎么会说法语。克鲁伊申克号称会,其实也就会说几句‘Ah,oui’(译注:法语,啊,是)之类。所以,他跟那家伙对话我觉得也不怎么靠得住。克鲁伊申克说,‘Monsieur,nousvoulonsvotreprintdepouce,’(译注:法语,先生,我们要获取您的大拇指印)那个法国人似乎没听明白,他对我们嚷嚷了几十句话,克鲁伊申克就只会说,‘Ah,oui’最后那家伙好像终于明白我们想干什么了,开始冒汗,拧着胡子,一副快要死过去的样子。在我们的坚持之下,他伸出手,打算在印油——他自己的印油——上蘸一下。
“我觉得,其实没什么理由不许他用自己的印油。印油就是印油,用谁的都一样。但是因为他太可疑了,我简直可以肯定我们抓到了犯人。克鲁伊申克抓住他的手腕说,‘nong,nong,monsieur,ilfautseservirdenotreroller。’(译注:法语,不行,不行,先生,必须用我们的墨轮)然后我们抓住他的手用我们的墨轮仔细地刷。其间那家伙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克鲁伊申克就只会‘Ah,oui’搞得那家伙好像还挺吃惊。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法国佬用那种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眼神盯着我们。”
“有罪的眼神吗?”拉斯洛普问道。
事务长挠了挠头,说:“不,不,不是有罪的。就像我说过的,天知道该怎么形容。我问克鲁伊申克那家伙刚刚在唠叨什么,克鲁伊申克也不敢确定。我们去找了摄像师。我说,‘特蒂,赶快把这套指纹拍好放大,我想我们抓到犯人了。’他照我的话做了。然后,”事务长愁眉苦脸地补充道,“血拇指印——你知道我的意思,长官——不是伯纳的。不管是谁的,总之不是他的。”
事务长虎头蛇尾的故事在办公室里回荡着。“格里斯沃尔德先生,我听不出你这个故事对我们有何帮助。”船长有些恼怒地说。
“我知道,长官。但这事儿透着奇怪。他这么古怪的举止究竟为什么呢?”
“确实值得调查。麦克斯,我记得你法语说得不错。”
“还凑合吧。”
“那我们就把他交给你了,”马休斯中校说道,“还有其他情况吗,格里斯沃尔德先生?”
“没有了,长官。其他人都非常配合,像温顺的羊羔一样。”事务长又犹豫了一下,“但是有一两件事儿我有点纳闷。关于这件谋杀,你已经取得了什么证据?有证人吗?乘务员有没有看见什么?”
马休斯中校摇摇头。
“什么也没有,至少他们是这样声称的。”他看了一眼拉斯洛普。“但有一点可以公开出来,看有没有什么帮助。根据女乘务员的说法,吉阿·贝夫人的手提包里并没有放着一瓶墨水。她带着一个装满信和文件的信封,女乘务员看到她往信封上写地址。哦,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位女士的行李中也没有这么一瓶墨水,帮她打开行李的女乘务员可以为此发誓。”
“墨水!”事务长说,“又是墨水!……难道说凶手特意把一瓶墨水带到死者的房间里去的?”
“看起来是这样。”
“而且换走了那封信?”
“很显然。”
“但是为什么,”事务长并不指望回答地问道,“为什么是墨水?”
“要我说,”拉斯洛普整好领带,去取外套,“我现在只想吃点东西。但是,如果你们问我,我得说这个案子确实诡异,听起来就像尼克·卡特(译注:Smith最早在纽约周刊上发表的通俗侦探小说的主角)大侦探的故事。首先是血拇指印,现在又冒出一叠文件。如果再深入挖掘,没准还能挖出装着印第安箭毒的针管……这还真提醒我了,你最好让船医做个常规的尸体解剖,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尸检。没错,我知道死因是喉咙被割断了!但是,万一对方在法庭上突然提出这么个事儿来,会打你个措手不及,作为一个律师我不得不提醒你们,还是事先防备的好。咱们还握有其他情况吗?”
“是的,”麦克斯答道,然后开始讲述瓦莱丽·查佛德小姐的惊险经历。
“大众情人哪!”拉斯洛普吹了声口哨,“你真会讨女人们欢心,不是吗?”
“还好不是对这个女人。”
马休斯中校带着满脸的怀疑和不定。“就这么点小事?”他显然指的是瓦莱丽·查佛德的故事,“你该不会认为她能……”他做了个割断喉咙的动作。
“我也不知道。”麦克斯承认,“也许能,也许不能。我注意到她身上并没有血迹,我猜凶手身上应该沾了不少血。”
“等等!”拉斯洛普抱怨道,“我希望这件案子不会是那种凶手裸体作案,所以衣服上没有血迹的案例,比如古尔瓦泽案、波登案或者瓦莱士案。”他扳着手指数着,“每件案子都有人提出这种主张,但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所有这些案子表明,有时候凶手并不像人们通常想的那样浑身上下都是血。”
“马休斯先生并没说查佛德小姐光着身子到处乱跑。”事务长指出。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眯起来,“老天啊!那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对吧?”
“格里斯沃尔德先生!”
“对不起,长官。不过——”他无视船长皱起的眉头,继续表达着无聊的喜悦之情,“你记得那个南斯拉夫女伯爵在神父做六点弥撒的时候一丝不挂地走进大厅吗。当然,我并不认为查佛德小姐也会这样。”
“格里斯沃尔德先生,”船长压抑着咆哮的冲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别说这个了。问题不在于凶手穿了什么或者没穿什么,问题在于,两个如假包换的拇指指纹是怎么该死地被一个鬼魂留在了犯罪现场!或者说,被一个压根儿就不在这船上的家伙!被……”
马休斯中校举起自己的拇指作示范,然后又无力的垂下双臂。
“我还是不敢相信!”他补充道,“这不可能。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我是你,我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吗。”
“嗯?”
“我会把这事交给亨利·梅里威尔爵士去处理,”拉斯洛普答道,“我并没有见过他,但听说他擅于解开不可能的谜团。”
麦克斯注视着拉斯洛普平静的面孔。
“亨利·梅里威尔爵士?”麦克斯喊道,他觉得这个世界仿佛越发疯狂了。“七八年前我住弗里特大街的时候认识他。但是,他现在少说也在两千英里之外,他……”
“不对,他就在这儿,”拉斯洛普胸有成竹的说,“他就住在中校旁边的房间。”
“老H.M.在这个船上?”
拉斯洛普露出惊讶之色。“你哥哥没告诉你吗?哦,他显然没有说。他就是第九名旅客。我不明白他们干吗把这事儿弄得神神秘秘的,直到要求提取船上每名乘客的指纹时,船长才不得不介绍他。”
“老H.M.!老天啊,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他现在在哪儿?”
马休斯中校看看表。
“快到晚饭时间了,我猜他这会儿在理发店刮胡子。我告诉过他这时候那里没什么人。”船长忍不住阴阴地笑了笑,“麦克斯,你说你跟他熟,对吗?”
“他曾经在一周里两次把我踢出他的办公室。”
“那你就上去看看他。他不肯听我的,我遇到过的最难搞的家伙,”马休斯中校摇着头,“告诉他整件事,看看他有什么主意。我非常有兴趣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book_title]第九章
“哼,”一个愤怒的声音吼道。“我靠,你就不能机灵点儿。我知道我的脑袋跟尤利乌斯·恺撒一样秃,但我不需要任何生发剂!我要的是刮脸。刮——脸。那才是我想要的。看在伊索的份上,你能否别再讨论生发剂,接着干你的活?”
“非常好的东西呀,先生,”理发师介绍说。“它会使胡须长得很棒,一定会的。对了,我的叔叔——亲叔叔,是这么说的,先生。”
麦克斯盯着理发室门边的角落。
眼前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体重二百磅的H.M.以一个危险的角度斜坐在理发椅上,让人觉得似乎船一晃他就会向后翻倒。一块巨大的白布盖着他的身体,基本上也把椅子盖住了。你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的脑袋。他戴一副大眼镜,盯着天花板,那神情与其说是木然或者痛苦,不如说是一脸恶毒。
理发师是个衣着整洁、穿着白夹克的小个子,他在长长的皮带上磨着剃刀,那动作好像斯威尼·陶德(译注:理发师SweenyTodd,十八世纪末的连环杀手)。
“顺便说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先生,他和您一样秃。实际上他比您秃得还厉害!毕竟,您这里还有一点头发,”理发师一边说,一边拉下他的耳朵并看着他的耳后。
“他对我说,‘杰克,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好东西的?太不可思议了。’我说,‘非常高兴你这样说。威廉叔叔,它真的有效吗?’‘有效?’他说,‘我跟你讲,杰克,没一句谎言,第一次使用的二十四小时后,我的头发就像自然活动的研究图片那样,一夜之间就开花了。黑色的头发!我已经六十三岁了,从未想过还有今天。’请恕我无礼,您现在多大了,先生。”
“哼,年轻人。我不需要任何生发剂!我要的是——”
“随您高兴,先生。这是您的事,”理发师说。他放下剃刀,用脚踩动控制杆,让理发椅更加向后倾斜,椅子上的人一阵恐惧。“现在,要我给您弄个漂亮的假鼻子吗?”
“我不需要假鼻子,”H.M.说。“怎么了,年轻人?难道你要割掉我的鼻子?还有,小心那些热毛巾,我的皮肤很敏感。我有——”
“噢,不,先生!”理发师说。“我不会伤到您的。我曾经在一百英里的大风中给十四个顾客刮过脸,没有伤着一个——嗯——我是指化妆舞会。我不知道这次他们是否会举行化妆舞会,乘客太少了;但我总是说,没有什么比化妆舞会更好了。我可以把您变成一个强盗,先生。或者您可以拉长下巴并戴上一个小帽子,扮作墨索里尼去参加。”
“看在迈克的份上,小心那些毛巾!小心——”
“先生,到这边来,”理发师说,他熟练地取下H.M.的眼镜,并把一块冒着烟的热毛巾敷在他脸上。这时,他看见了麦克斯。“先生,请进!请坐,您是下一位。”
“谢谢,我不需要理发,”麦克斯说。“我想和那位先生谈谈。”
他正说着,椅子上的人仿佛触电般的一阵痉挛。白罩衣下伸出一只手,将敷在面上的毛巾拿开,他的脸红得像煮熟了的龙虾,充满恶毒的眼神环视了下周围,狠狠地盯着麦克斯。
“记者!”他吼道,“又是记者!我刚还以为能清静一会儿,这个地方又充满了记者。噢,我的眼睛,把我的眼镜给我。”
“可是,先生——”理发师说。
“给我眼镜,”H.M.强调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要刮脸了,我想要胡子长到这里。”他指定的胡须长度似乎不可能实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钱扔给理发师,戴上眼镜。他的大肚子就像一个悬挂在船头的英雄雕像,上面除了金表链以外,还装饰着一串巨大的麋鹿牙齿,那是别人在纽约送给他的。
他笨拙地走到衣帽架前,穿上雨衣并带上一顶斜纹软呢帽。他把帽沿拉至耳朵,看上去难以置信。
“啊,我——”麦克斯抗议说。
H.M.极具尊严地走出理发室,麦克斯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出售纪念品的商店前,H.M.的态度才缓和了些。
“现在,想说什么就说吧,”他抽了下鼻子,嘟哝道。“如果刚才在那儿谈的话,恐怕十分钟之内船上到处都是口哨声。”
麦克斯感到如释重负。
“很荣幸再次见到您,H.M。”他说。“您看上去并不显老,您为什么上这艘船?为什么要保密?”
“我老了,”H.M.沮丧地说,“还消化不良,瞧见了么?”他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装满白色小球的大瓶子,用力吸了一下。“我也许活不了多久了,年轻人,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当我死了以后,”——他看着麦克斯,眼神中仿佛预示着最坏的结果——“也许他们以为还有更多的比我老的人。你不要在意我的行动,我有自己的理由。”
“您在美国呆了多久?”
“五天。”
麦克斯想了解更深一些。战争爆发以来,他就不知道H.M.在白厅(译注:英国政府)的地位变得如何,但他相信,无论是谁取代H.M.成为军事情报部门的首脑,这个老家伙仍然抵得过两个人。也许他是该谨慎一些,不要暗示出任何线索。
虽然晚餐时间已经过了,但他还是第一次在航行中不觉得饿。
“船上发生的事,”他问,“您知道吗?”
H.M.小声嘀咕着,他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打着腹稿。眼镜下锐利的小眼睛逐渐睁大。
“噢,我的眼睛!”他叫道。“光影!影——”他举起拳头,仿佛受到了魔鬼的折磨和迫害,“不会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恐怕是的,而且比您以前见过的更糟。我还记得一些您办的案子,您只需揭示凶手是如何从上锁的房间出去的(参见1938年的《犹大之窗》),或是怎样穿过雪地而不留下足迹(参见1934年的《白修道院谋杀案》)。这次需要您解释一下指纹——真实的指纹——由一个不存在的凶手留下的指纹。您可以看出这是怎么做到的,H.M.,如果您能参与进来的话,将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帮助。佛朗克担负的责任实在够多了。”
“难道你以为我就没有担负什么责任么?”
“哦,您的确有,可您是在这类事中成长起来的。佛朗克不是。”
他几乎以为自己说得太多了。H.M.看着他,眼神里充满威严,他的一只眼睛斜闭着,另一只则睁得大大的。麦克斯在心里搜寻着恭维话,打算转移他的愤怒。
但是,H.M.充满尊严地撇了撇嘴角,做出了决断。
“我需要空气,”他说。“大量的空气。到甲板上去,把整件事告诉我。”
他们摸索着穿过黑暗的船舱,这种黑暗被定义为黄昏。如果黑色可以分等级——不仅仅是漆黑——海上的第三个夜晚也许比前两个晚上亮一点。正好能看清放在面前的手,不过仅此而已。
他们站在B甲板的下风处,没有帆布遮挡。随着甲板的起伏,闪烁的星星看起来一晃一晃的。外面的温度已接近冰点,寒风吹进麦克斯的衬衫,胸膛变得麻木起来,头皮和手掌也感到刺疼;但他喜欢这种感觉,这使得他精神一振。
他们可以在栏杆旁看见下面的光亮。到处漆黑一片,只有船边的浪花发出微弱的白光。浪花在船边就消失了。这是死亡之光,仿佛尸体前的烛光浮在海上,一层层的,像解开的缎带般向两边延展。给人感觉就是要在巨大的噪声中排除其他的声音。这让人思维迟钝,觉得瞌睡。
“现在,年轻人,”一个声音从他身旁的黑暗中传出。
麦克斯注视着周围漆黑、油腻的海水,向他讲述整件事,一点儿也没有隐瞒。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当他全部讲完后,H.M.的沉默给他一种不祥的预兆。麦克斯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他们似乎是在一个冰冷的空间里谈话,既不是海上,也不是地上或空中。耳中一直充斥着海浪的声音。
“这么看来,”H.M.咕哝着说。“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嗯?”
“的确不是。”
“你的想法是,”H.M.在黑暗中低声说道,“那个凶手,和星期五晚上在阿彻医生的门外对着女士头像(多半就是吉阿·贝夫人)投掷飞刀的家伙是同一个人?”
“我是这么想的。”
“同时,又是那个家伙,他戴着防毒面具,不管是碰巧或是故意的吧,将头伸进肯沃尔西的船舱?”
麦克斯犹豫了一下。“这件事倒不一定是如此。肯沃尔西像是那种事的一个目标,说不定只是事务长的一个玩笑而已。”
“啊哈,当然,它可能是个玩笑。那个事务长,你知道,打我时就像个……不提了。不过,你认为那个防毒面具事件与整件事有关。”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告诉您的所有这些事都令我觉得特别恶心。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他咆哮着,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因为你的想法很幼稚。你关于这起谋杀和每个细节的想法,都很幼稚。年轻人,你面对的是一个成年人。更糟的是他似乎是个谨慎、聪明的成年人,这种人很难对付。告诉我,你们做了任何调查工作吗?你们有没有试着查出,例如,昨晚九点四十五分至十点这段时间内所有乘客的行踪?”
“您认为凶手是乘客中的一个?”
“我不知道,年轻人。他可能是乘客中的一个,可能是船上的长官,也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甚至厨房里的一只猫。可我们得有个起始。你们问了吗?或是已经查出他们的行踪了?”
“没有。”麦克斯回答道。“我可以告诉您几个人的行踪:瓦莱丽·查佛德在我的船舱里;阿彻医生在下面的泳池里游泳;拉斯洛普在外面的甲板上。其他人的行踪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法国人呢?”
“不清楚。刚过十一点时,他在他自己的船舱里。但那说明不了什么。”
“而且,”H.M.说,“一名法国军官是不会戴……”他停了一下,周围满是嘶嘶的海浪声。H.M.的话里带着一丝疑虑,就好像他用拳头敲打着木质栏杆。“噢,你相信么!还有什么事吗?我刚才在回忆星期六的早上。”
“您认为那个法国人跟这事有关?”
“我觉得他知道些什么,年轻人,”H.M.严肃地回答道,“我很想知道,昨晚在他的舱里,他是怎么向那两个索要指纹的人解释的。我还认为——”
“什么?”
H.M.没有回应,他沉默了很久,以至于麦克斯怀疑他是否靠在栏杆上睡着了。但即便他在黑暗中张大眼睛,麦克斯也仅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丑陋的大眼镜和穿着雨衣的轮廓——就像是大教堂顶部装饰的怪兽。
突然他抱怨道:“我不能为这个烦心!”(这意味着他遇到了一个难题,但又不愿承认。)“我靠,难道我脑子里的事儿还不够多吗?是不是每件繁琐的案子都要堆到我头上?”
麦克斯平静地说:“H.M.,这件案子跟您的部门有关系。”
“什么意思?”
“可能是间谍干的。”
H.M.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麦克斯几乎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首先,这里太黑了,一点儿都看不到他。其次,作为迪奥杰尼俱乐部的扑克玩家,H.M.已经使这种努力在白天也完全是徒劳。
爱德华迪克号缓慢地行驶着,甲板上空闪亮的小星星也随着摇曳和移动。即使你的眼睛习惯了这种环境,也只能看清广阔、黝黑的海面和白色的浪花。
“是有可能,”H.M.承认。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沉重,并不确定。“年轻人,间谍在这个时期可远不止是个玩笑。它的广度和深度就像你脚下的海水,而且变得比二十五年前更深了。它不像传说中那样独特,也不总是针对那些非常重要的目标。真正的间谍是那种平凡的、无关紧要的人:店员,小职员,年轻小姐,中年妇女。他们不要酬劳,甚至非常聪明;但都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你可以派出很多这种人,而不引起总司令部的恐慌,但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是潜在的危机。
“拿这艘船做个例子。假设某人在一间有灯光的房间里,让舷窗开了一个晚上。做到这些,你既不需要很聪明,也不需要深入敌人的核心。但是,考虑到灯光能在五海里外被看见,通常的结果大概是让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惊慌失措。”
“您认为有人会这样做?抓住这个机会,炸毁这艘船,连带我们其他人一起上西天?”
H.M.叹了口气。
“哦,年轻人!如果你是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你就会理解为什么潜艇的船长会在他看到所有人都安全登上救生艇之后才命令开火。”
“您了解吗?”
“当然了解。”
“总之,他们派人在放置救生艇的甲板上进行监视。难道从那里看不见灯光吗?”
“是有可能看见,”H.M.勉强承认,“不过,试一下没坏处。在离开纽约之前,我得到消息说船上有一个女人是敌方间谍。我不清楚这个情报是否准确。我可一点儿都没泄露出去。我本想让这个消息传得越开越好;如果可以的话,把它贴到公告板上,就像警告那些玩牌的骗子那样。可你哥哥不允许,而他是这艘船的船长。”H.M.提高了嗓音。“还有,我现在是个‘破布头’(译注:没有用的人),去找白厅里的人吧。”
麦克斯注视着海面四十英尺下闪烁着磷光的薄雾。
“一个女人。您不会是指伊丝黛尔·吉阿·贝吧?”
“我不清楚是谁。船长也不知道;是他得到了这个情报,而不是我。即使是真的,听上去也不像是伊丝黛尔·吉阿·贝。很有可能是某个女乘务员,某个认为自己是在为理想作出贡献的狂热分子,这人本该在人们身后搬弄发刷,而不是枪。唉!”
“这就是您在这艘船上的原因?”
“呵呵!”H.M.露出骇人的笑容。“不,年轻人。我是为了另一个人。不管这位潜在的间谍是谁,她都不是个聪明的女士。她仅仅是个笨蛋。但是在我们的船上发生了谋杀,这也许是个奇妙的巧合。”他的声音变得尖锐。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研究着这些想法,像只猫在拨弄爪下的绒球。
“您看,这起谋杀策划得非常巧妙。这让我困惑不解。案子背后的凶手可能很幼稚,但他又进行得非常迅速有效。”他掰弄着手指,“要查明真相。我不希望更多的事件再次发生。”
“怎么可能?”
“嗯,这样。假如此刻我把你扔出栏杆。假如我把手伸到你的胳膊下面,使你远离警卫,再给你有力的一击。年轻人,当你的双脚离开甲板时你就是个死人了。”
麦克斯不安地耸了耸肩膀。在这片黑暗中,你不可能分辨出朋友和敌人。很可能你转过身去,见到的是一张错误的面孔。
“别去尝试,”他警告道。“我可是很重的,而且我的肺活量也大。同时我还是个游泳好手。”
“我怀疑这些能否给你带来帮助,”H.M.平静地说。“这才是我上面那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关键在于,他们不可能发现你。也不可能注意到你。当心!下面就像地狱深渊一样黑!没有一丝光亮。你将溺水窒息而死,或是被慢慢冻死,即使这六百人听到你的呼救声也救不了你——因为他们不敢开探照灯。噢,我的眼睛。这黑暗为凶手提供了便利的环境。”
麦克斯颤抖着。
“您的意思是说,”他问道,“当您出事时,即使他们清楚您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不会开灯?”
“他们不敢,年轻人,这是命令。你哥哥不可能违反。不能因为一个人而使其他所有人都处于危险境地。这就是战争。”
麦克斯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残酷,在黑暗的海面上,一艘船像瞎子一样摸索着驶向发出含糊声音的方向。
“我可不想装神弄鬼吓你,”H.M.一脸不高兴地说,“但就是这样。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他们又不敢放下救生艇。这些都应该被考虑到。而且——”
“听!”麦克斯叫道。
一瞬间,他们的耳朵里充满了无数的声音,船上开始喧闹起来。海风把声音送到你的耳边之前,你无法体会到那有多么吵。
麦克斯听到了这场混乱来自黑暗的B甲板前部。他看到闪光,同时听到左轮手枪的射击。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粗重的喘息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像老鼠一样蹿过放置救生艇的甲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辨认的声音了,除了他们周围强劲有力的海浪。
[book_title]第十章
就在这些事情发生前不久,瓦莱丽·查佛德正踏上通往大厅的台阶。
她一步步登上台阶的同时,不断在前面的大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她的目的是让自己的两套晚礼服在八天(或者更长时间)的航行中能穿出六套的感觉。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着手执行自己的任务。第一晚她严重晕船;第二晚她仍然不舒服,只得伪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来掩饰身体的虚弱,样子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但当她看到B-37号客舱里的尸体时,几乎把生病的事都忘了。
今晚,她的两颊有了光彩。她左右扭了扭头,抬了抬下巴,以检视光滑的脸和厚厚的卷发。她笑了笑,这笑容使她的五官像开灯一般生气勃勃起来,这足以让麦克斯·马休斯惊叹。她穿着粉色的裙子。
瓦莱丽在决心和兴奋之间举棋不定。昨晚,她似乎搞砸了所有的事,今晚,她不能再失败,不然总部的人会不高兴的。他们恐怕不会如她期望的那样为她骄傲。
但要怎么对付那个男人呢?
这是她的难处。
按照公告板的告示,船上的乐队九点会在大厅演出,演奏几分钟前刚开始。瓦莱丽走进大厅,找了张大椅子坐下,等待她的机会。
碰巧,正如亨利·梅里威尔爵士所说,普通事物恶毒的一面,叼着它一贯的恶意,降临到了爱德华迪克号上。
按理说,这会儿杰罗姆·肯沃尔西阁下应该衣着得体地在甲板上第一次公开露面。现在船已经平稳行驶了二十四小时,这足够了。肯沃尔西本想抄近路前往吸烟室里的酒吧,但他被乐队的演奏吸引住了。他想起这儿也可以要到“治愈身心的液体”,于是就在大厅的软椅上坐下来。
瓦莱丽找到了她的时机。
她看见的是一个瘦长结实的浅发男子,高高的脑门带着烦恼的皱纹,嘴角周围有几道像逗号一样短小的细纹。他的脸不同寻常的长,戴一副八角金边眼镜,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他向侍者点了单,接着伸开双臂,仰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瓦莱丽环顾四周,大厅里除了乐队和肯沃尔西,没有别的人。
她寻思了好一会儿,该找个什么理由与这个年轻男子搭话。这是她第一次注意他,但他的特征已完全展现在她眼里。他看上去挺和善,这也使人更容易接近他。
无论如何,瓦莱丽的心兴奋地砰砰直跳,甚至连她的视线似乎也跟着跳跃起来。她又等了几分钟,然后理了理礼服的下摆、粉色花边和缎子。她从他身边那张感觉一流的桃心花木桌子旁擦身而过,在他正对面的椅子坐下,将她圆润的手臂放在桌上。
“别担心,”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会救你,表哥。”
杰罗姆·肯沃尔西刚把他三天来喝到的第一口苏打威士忌举到嘴边,猛得被吓跳起来。
他嘴角发出一串颤抖的“啊……”的声音,像是再强悍的人,某个时候也会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吓到。他的骨头在身体里颤动。他定了定神,转头打量她。
“女士,”他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不过,你是——?”
“不用客气,”她让他镇定,“我是瓦莱丽。”
肯沃尔西努力回忆着。
“据我所知,”他的语气很肯定,“我真的从没见过你。哪位瓦莱丽?”
“瓦莱丽·查佛德。不过这不重要,”她急迫地说,“你不用为你知道的那个人昨晚割断了她的喉咙而担心。凶手拿到了所有的信,我完全确信。”
杰罗姆·肯沃尔西看了她良久,然后小心地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这又是在开玩笑?”
这次轮到瓦莱丽·查佛德奇怪了。
“玩笑?”
“你说什么,可恶美国佬的东西我将置若罔闻。这又是格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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