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
[book_author]基罗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7077
[book_dec]《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是乌拉圭作家奥拉西奥·基罗加的短篇小说集,选录了作者的成名作《爱情、疯狂和死亡的故事》、作者为自己儿女创作的童话《大森林的故事》以及作者其他的寓言故事如《阿纳孔达》《胡安·达里恩》等,共28篇作品。基罗加善于从拉丁美洲独特的社会生活和神秘的大自然景物中汲取题材,以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相结合的方法刻画人物,营造背景气氛,使他的作品里呈现出全然不同于前人的浓烈色彩和个性。
[book_img]Z_10299.jpg
[book_title]羽毛枕头
阿莉西亚的蜜月简直是一次令人不寒而栗的漫长经历。胆小的她生就一头金发,性情温柔得像天使,满脑子都是当新娘的幼稚幻想,丈夫的粗鲁性格却给她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她非常爱丈夫霍尔丹,可是,有时他们晚上一起从街上回家,她偷偷看一眼一小时前就沉默不语的丈夫的高大身影,一阵轻微的战栗就会漫延到她全身。至于霍尔丹,也深深爱她,只是没有向她表白。
他们是四月结的婚,三个月来日子过得格外幸福。
毫无疑问,她本来希望在庄严的爱情天堂里少些严肃气氛,多些热情和不做作的温柔;可是,她丈夫那种无动于衷的外貌,总是使她受到约束。
他们住的房子,对她产生战栗有不小影响。悄寂无声的庭院一片白色——白色的墙裙、白色的柱子和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使这个空荡荡的大宅院产生一种秋天的肃杀气氛。房内粉刷的灰浆发出冷冰冰的寒光,高墙上连最浅的划痕都没有,增加了那种令人不快的冷漠感。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脚步声就会在整座房子里引起回响,仿佛长期无人居住造成了它的敏感回响。
在这个奇特的爱巢里,阿莉西亚度过整个秋季。不过,她终于不再沉湎在自己的旧梦中,依然像睡美人那样住在那所充满敌意的房子里,每天晚上在她丈夫回家之前什么都不想。
阿莉西亚日渐消瘦,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患了轻度流感,迁延多日,病情越来越重,从未见好。一天下午,她终于能够扶着丈夫的臂膀到花园去。她没精打采地看着周围。霍尔丹突然深情地伸出手缓缓爱抚她的头,阿莉西亚立刻抽泣起来,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为所有说不出的恐惧哭了好久,又为她丈夫的一点点柔情哭得更加伤心。哭泣止住后,她依偎着丈夫的脖子又站了很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这是阿莉西亚起床走动的最后一天。次日天亮时,她就昏迷了。霍尔丹请的医生仔细检查了她,嘱咐让她绝对卧床休息。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在大门口,他低声音对霍尔丹说,“她十分虚弱,这种病我说不清楚。她没有呕吐,什么症状都没有……如果她明天醒来跟今天一样,马上来叫我。”
第二天,阿莉西亚病情继续恶化。医生看过,认为她患的是贫血病,病情发展非常急,完全说不清原因。阿莉西亚没有再昏迷,但是显然正在走向死亡。她的卧室里整天开着灯,而且十分安静;几个钟头都听不见一点儿声息。阿莉西亚打起瞌睡来。霍尔丹住在客厅里,那里也是灯火通明。他不停地从客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而且坚持不懈。地毯使他的脚步没有一点儿声响。他时不时走进卧室,继续在床前一声不响地来回走动,每走到床的一头,都要停一会儿瞧瞧他的妻子。
阿莉西亚不久就开始产生幻觉,她看到的幻象起初是模糊和飘忽不定的,后来降落到地面。这位少妇眼睛大睁,一个劲儿地瞧着床头两侧的地毯。一天夜里,她突然两眼发直,不久就张口喊叫,她的鼻子和嘴边满是豆大的汗珠。
“霍尔丹!霍尔丹!”她直盯着地毯喊,害怕得全身僵直。
霍尔丹奔向卧室,阿莉西亚一见他来,就发出一声惊叫。
“是我呀,阿莉西亚,是我!”
阿莉西亚惝恍地看着他,看看地毯,又看看他,而且在长久愕然对视之后,才平静下来。她露出微笑,双手握住她丈夫的一只手,颤抖着抚摸了足有半小时之久。在她挥之不去的幻觉中,有一只类人猿用手指支撑在地毯上,眼睛直盯着她。
医生们又来了,但徒劳无益。在那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每日每时都在失血,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失的血。在这最后一次会诊中,阿莉西亚木然躺着,这时医生们给她号脉,她那没有活力的手腕,从一个医生转到另一个医生手里。他们默默地观察了她很久,接着便到饭厅去。
“嗐……”她的医生沮丧地耸耸肩膀,“这种病说不清,我们没什么办法……”
“要拿出办法来呀!”霍尔丹喘着粗气说,突然用手指在桌上敲击起来。
在贫血造成的谵妄中,阿莉西亚的生命在渐渐消逝,晚间谵妄加剧,但是总是在凌晨时分减轻。白天她的病情没有发展,而每天早晨天亮时她就脸色苍白,几乎晕厥。到了晚上,她的生命好像随着血液流失而离开她。每天醒来,她总是觉得自己头上像压着千斤重负似的瘫在床上。这次病倒后的第三天,她再没有离开床榻。她的头几乎不能动。她不要别人碰她的床,更不要别人帮她调整枕头。她迷迷糊糊感到恐惧的东西,现在幻化成鬼怪向前移动,缓慢地挪到床边,费劲地攀着床单往上爬。
随后她就失去了知觉。最后两天,她不停地低声说胡话。卧室和客厅里继续幽幽地亮着灯。在这座房子死一般的寂静中,除了床单上传来单调的说胡话声和霍尔丹不停的脚步发出低沉的回响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阿莉西亚终于断气了。女仆后来独自进屋拆床,非常惊讶地盯着那个枕头。
“先生!”她轻声叫霍尔丹,“枕头上有污斑,像是血迹。”
霍尔丹快步走上前去,俯身看枕头。在枕头套上,在阿莉西亚头部压的凹坑两边,看见许多乌黑的小点。
“看来像是叮咬的洞。”女仆一动不动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拿起来对着亮光照照。”霍尔丹对她说。
女仆拿起枕芯,不过立刻扔下,并且盯着它,脸色发白,还浑身发抖。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怎么回事?”霍尔丹嘶哑地低声说。
“很重。”女仆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浑身仍在颤抖。
霍尔丹拿起枕头,觉得它重得出奇。他把枕头带出卧室,放在饭厅的桌上,把枕套和枕芯割开一道口子。里面一层羽毛飞了起来,女仆大张着嘴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举起紧握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在枕头里边的羽毛中,几条多毛的腿在缓缓移动,那是一只怪异的动物——一只黏糊糊的球状活物。它鼓得很大,几乎找不到它的嘴。
阿莉西亚倒床后,它曾夜夜用它的嘴(更确切地说是它的吸管),偷偷扎进她的太阳穴,吮吸她的血。这样的叮咬几乎觉察不出来。每天挪动枕头,起初无疑曾经妨碍它的发展;不过,自从女人不能活动以后,吸血就大大加快了。在五天五夜之内,它把阿莉西亚的血吸干了。
这种鸟类的寄生虫,在平常的环境中是很小的;但在特定的条件下,它的体积会增大。人血似乎对它特别有营养,所以在羽毛枕头里找到它,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book_title]中暑
小狗奥尔德迈着懒洋洋的步伐,笔直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去。他停在牧场边上,对着丛林伸懒腰,双眼眯缝,翕动着鼻子,然后静静坐下。他看见单调的查科平原上,间隔地穿插分布着田野和丛林、丛林和田野,除了牧场的浅黄色和丛林的青色之外,没有别的色彩。在两百米外的地平线上,丛林从三面把农场围住。西边的田野越来越开阔,伸展成林间空地,而且在远方不可避免地划上了一条阴暗的轮廓线。
在这清晨时刻,与中午耀眼的光线形成对照,远方显现一种宁静的透明。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丝儿风;在平静的银色天空下,田野散发出令人神清气爽的清凉,给面对着肯定是另一个干涸日子的沉思的心灵,带来干活会有更好补偿的感伤想法。
小狗奥尔德的父亲米尔克也穿过院子,坐在小狗旁边,觉得很舒服,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两条狗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为牛虻还没出来干扰他们。
刚才一直望着丛林外沿的奥尔德,看出天气情况说:“今天早晨很凉爽。”
米尔克顺着小狗的视线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不在焉地眨着眼睛。过了片刻,他说:
“那棵树上有两只游隼。”
他们扭头无动于衷地看着走过的一头牛,还习惯性地继续张望周围的东西。
就在那时,东方开始出现扇形的紫红色,地平线也已失去黎明时的清晰景色。米尔克交叉起前腿,觉得有点儿疼。他一动不动地审视自己的脚趾,终于决定闻一闻那几只趾头。头天他从脚趾上剔掉一只穿皮潜蚤,想起这只小虫让他吃的苦头,他把这只脚趾舔了又舔。
“走不了路啦。”最后他大声说。
奥尔德不明白他说什么。米尔克又说:
“穿皮潜蚤很多。”
这次小狗听明白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按自己的理解回答道:
“是有很多穿皮潜蚤。”
他们俩又沉默下来,都相信彼此说的话。
太阳出来了。在第一道阳光照耀下,雉鸡组成的铜管乐队,便对着洁净的天空发出乱哄哄的号声。被斜照的阳光镀成金色的那两条狗,眯起眼睛,感到十分舒适而幸福地眨了又眨。由于喜爱沉默的迪克,上唇被长吻浣熊撕裂而露出牙齿的普林斯,还有取了土著名字的伊松杜这几条狗的到来,那两条狗身边的伙伴渐渐增加了。这五条狐梗随即直挺挺地、昏昏然地躺在那里睡着了。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抬起头来;在那座宽敞的两层农场房舍(下层用黏土、上层用木料建造,有瑞士式木屋的回廊和扶栏)对面,他们听见主人下楼梯的脚步声。琼斯先生肩上搭着毛巾,在房舍的拐角处停留片刻,望了望已经高升的太阳。他以饮威士忌酒度过比平日更为漫长、孤独的不眠之夜后,仍然睡眼惺忪,嘴唇没有合拢。
他盥洗时,那几条狗走上前去,一边嗅他的长统靴,一边懒洋洋地摇尾巴。跟受过训练的动物一样,这几条狗辨别得出主人最轻微的醉酒迹象。他们慢悠悠地走开,又躺到阳光下面。可是温度升高,他们便离开那里,躲到阳台的阴影里去。
这一天和这个月先前的所有日子一样:干燥、晴朗,烈日晒上十四小时,仿佛坚持要把天空晒化,把湿润的大地刹那间晒裂,形成无数白色的硬块。琼斯先生去地里查看前一天的活儿,然后回到住所。他一上午什么都没干。吃过午饭便上楼睡午觉。
两点钟雇工们又去锄地,尽管那时太阳很毒,杂草是不会放过棉田的。跟在他们后头的是那几条狗,自从去年冬天学会了与游隼抢夺锄头翻出的白色蠕虫以后,他们就十分喜欢耕作了。每条狗都躺到一棵棉株下面,伴随他们喘气声传来的是锄头低沉的敲击声。
这时天气越来越热。在阳光耀眼的、静悄悄景色中,四下里空气在抖动,使人看不清楚。新翻的地上散发出热气,雇工们头上包着飘动的头巾,忍着热连耳朵都包上,不声不响地干着农活。那几条狗时时更换棉株,以找到更凉爽的阴影。他们直挺挺地躺着,躺累了只好坐起来,以便舒畅地喘口气。
他们的前方现在有一小片漂土荒地在反射亮光,从来没有人想去开垦它。奥尔德忽然看见琼斯先生坐在荒地的一棵树干上,正盯着他,便摇着尾巴站起来。别的狗也都站起来,但都倒竖起身上的毛。
“那是主人!”小狗喊道,为那几条狗的架势感到吃惊。
“不,那不是他。”迪克回了一句。
四条狗站在一起闷声嘟哝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琼斯先生,而他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小狗疑惑地往前走,可是普林斯龇起牙对他说:
“那不是他,是死神。”
小狗吓得毛也倒竖起来,退回到狗群那里去。
“是死去的主人吗?”他焦急地问。
别的狗没回答他,怒冲冲地吠起来,一直保持着害怕的姿势。不过,琼斯先生已经在抖动的空气中渐渐消失了。
雇工们听见狗吠声都抬头看去,可什么也没看见。他们转头看看是否有马匹跑到地里来,随即又弯下身去。
那几条狐梗回到通往农舍的路上去。那条小狗身上的毛仍然倒竖着,向前跑,然后又紧张到小快步往回跑,他知道他的伙伴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一件东西快死时,先会出现鬼魂。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活着的主人?”他问。
“因为那不是他。”他们冷冷地回答。
那是死神,农场将随着死神的到来而易主,他们都将受穷,还得挨踢!当天下午的余下时间,他们都在主人身边度过,显得又忧郁又警惕,听到一点儿声响就嘟哝,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吠。琼斯先生对自己的护卫如此警惕颇感满意。
太阳终于落到小河边黑色的棕榈林后边去了,那几条狗在洒满银光的夜晚的寂静里,守在农舍周围,琼斯先生又在农舍楼上开始他啜饮威士忌的不眠之夜。午夜时分,他们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听见两下他的靴子落在地板上的响声,灯也就灭了。这时,那几条狗感觉到主人的变化即将发生,感觉到他们的孤独,便在沉睡的农舍下边哭泣起来。他们齐声痛哭,粗哑刺耳的抽泣声连绵不断,一再变成痛苦的嗥叫,普林斯持续发出追猎时发出的叫声,别的几条狗这时也跟着抽泣起来。小狗只会吠。夜深了,那四条曾受即将失去的主人的喂养和爱抚的大狗,聚集在月光下,伸着因悲伤而肿胀的嘴脸,继续为当家畜的不幸而哭泣。
第二天早晨,琼斯先生自己去牵骡子,还给套上犁,干活直干到九点钟。可他不满意。因为,地从来没有好好耙过;犁铧也不锋利,骡子的步子迈快了,犁就跳起来。他把犁扛回去,把犁铧磨快;可是,犁上有颗螺钉买来时就已经裂开,在他安装时拧断了。他叫一名雇工到邻近的作坊去,嘱咐雇工要照顾马,那是一匹好马,但是容易中暑。琼斯先生抬头看了看中午的毒太阳,坚决要雇工一步也别让马儿跑。他吃过午饭,立刻上楼去。一上午片刻不离主人的那几条狗,这时留在阳台上。
这天中午,阳光和空寂令人疲惫不堪。周围的一切,因灼热而显得朦胧。农舍周围院子里的地面,被直晒的太阳晒得发白,仿佛是一片热腾腾的沸水,弄得那几条眨动眼睛的狐梗昏昏欲睡。
“鬼魂还没出现。”米尔克说。
奥尔德一听见“出现”这个词,耳朵就忽地一下竖起来。
小狗受这种说法的刺激,站起身来,吠着找寻什么。不久他不吠了,跟伙伴们一起专心打苍蝇。
“不会来了。”伊杜松也说。
“那个树桩下边有过一只小蜥蜴。”普林斯第一次想起。
一只母鸡张着嘴,张开翅膀,因天热而迈着沉重的小跑步伐,穿过发烫的院子。普林斯懒洋洋地注视着那只母鸡,突然跳了起来。
“又来了!”他喊道。
那个雇工骑着马独自从院子北部走来。那几条狗弓身站起来,以有节制的愤怒对正在走近的死神直吠。那匹马低着头走,对不得不走的方向显然犹豫不决。死神经过农舍前面时,朝水井方向走了几步,便在无情的阳光下渐渐消失了。
琼斯先生从楼上下来;他睡不着。当他准备安装那把犁的时候,意外地看见那个雇工骑马回来。为了能在这时赶回来,雇工一定是不听吩咐,让马奔跑了——尽管琼斯先生下过命令。这匹可怜的马胁腹部布满无数鞭痕,完成任务后刚被放开,就颤抖着垂下头,侧身倒下了。琼斯先生命令那个手中仍握着鞭子的雇工到农场去,免得因为继续听见他的诡辩而揍他。
不过,那几条狗却很高兴。本要找上他们主人的死神,现在找到这匹马就满足了。他们兴高采烈,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正准备随主人去农场,就听见琼斯先生叫已经走远的雇工,向他要螺钉。他说没有拿到螺钉,因为仓库已经关门,管理人员睡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琼斯先生没说话,拿上防护帽,亲自去找螺钉。他忍受毒太阳如同容忍雇工,这次走动对他的坏情绪也有好处。
那几条狗跟着他出去,不过都停在遇到的头一棵角豆树的树荫下;天太热。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荫里,皱着眉头,警惕地瞧着主人远去。终于因为担心他会更感孤单,便小跑着跟上去。
琼斯先生拿到他要的螺钉就往回走。为了抄近路,当然也为了避过路上那处满是尘土的弯道,他走上直通农场的那条小道。他走到小溪旁,走进针茅地——萨拉迪托针茅地,自从世上有草以来,它长高,枯死,接着又发芽,从来没遭过火烧。草丛弯成拱状,齐胸高,形成牢固的整体。即使是凉爽的日子里,在这个时刻通过它也十分困难。可是,琼斯先生挥动手臂,穿过噼啪作响的、落满因洪水烂泥形成的尘土的针茅草,疲倦和硝酸盐粉尘使他感到窒息。
他终于走出那片草地,在草地边停下;可是,太阳那么毒,他又十分疲乏,停住不动可不行。他又迈步走了。三天来不断升高的灼人热度,现在又加上不正常天气的憋闷。天空发白,没有一丝儿风。空气又令人窒息,心脏疼痛使他喘不过气来。
琼斯先生认识到,这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忍受的极限。他刚才听到了颈动脉强劲的跳动声。他觉得自己身子发飘,好像头脑里有一股力量把头骨往上推。他看着草地,感到眩晕。他急忙往前走,想一下子走完这段路……他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别的地方;他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他回头看,又感到脑袋发晕。
这时那几条小狗跑着跟在主人身后,舌头伸在嘴外。他们有时感到气闷,便在一株针茅的阴影下停住,坐下直喘气,然后再去受毒太阳的煎熬。因为房子已经不远了,他们跑得更快了。
这时跑在最前面的奥尔德,看见身穿白衣服的琼斯先生从农场的铁丝网后边向他们走来。小狗突然记起什么,便回过头对他的主人吠道:
“死神!死神!”
另外几条狗也看见了死神,便竖起毛吠起来。他们看见琼斯先生穿过铁丝网,刹那间想到他准是走错了,不过,他走到一百米处便停住,用他蓝色的眼睛看了看这群狗,随即往前走去。
“但愿主人别走得太快!”普林斯大声说。
“会撞上死神!”他们都吠起来。
果然另一个主人经过片刻犹豫,就往前走去,不过不是笔直朝着他们,而是朝着倾斜的、看似错误的路线走去,在这条路线上,它正好能撞上琼斯先生。那几条狗明白,这次一切都完了,因为他们的主人像机器人一样,继续稳步往前走,对任何事物都不留意。另一个他已经走到。那几条狗垂下尾巴,吠着从侧面跑过去。过一秒钟他们就相撞了。琼斯先生停住,自己打了个转就倒下了。
看见他倒下的雇工们急忙把他抬往农舍,可是,给他灌再多的水都没用了:他死了,再也没有醒来。他的异母兄弟穆尔先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前来,在地里待了一小时,花四天工夫清理一切,然后立即返回南方。印第安人分了那几条狗,从那天往后他们越来越瘦,而且长满疥疮,饿得吠不出声来,跑到别人的农场去偷玉米穗吃。
[book_title]挨宰的鸡
马齐尼–费拉斯夫妇的四个傻儿子,整天坐在院子里一条长板凳上。他们从嘴里伸出舌头,眼神呆滞,转头时总大张着嘴。
院子里是泥土地面,四面围着一堵砖墙。长板凳放在离墙五米的地方,跟墙平行,四个傻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死盯着墙。太阳下山时渐渐藏到砖墙后面去,四个傻子看了都很开心。耀眼的光线总是首先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的眼睛渐渐发亮,终于哄然大笑起来。他们由于这样急切的大笑而满脸通红,同时欣喜若狂地望着夕阳,似乎那是可以吃的东西。
别的一些时候,他们排排坐在那条长板凳上,整整几个小时模仿有轨电车,发出呼隆呼隆的声音。强烈的喧闹声使他们不再死气沉沉。他们随后在院子里奔跑,咬紧舌头而且哞哞叫个不停。但是,他们总是陷入一种白痴的阴郁而麻木的状态,坐在长板凳上度过一整天,他们的腿静止不动地垂着,裤子上满是黏糊糊的口水。
他们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八岁;浑身污秽不堪,看得出他们一点儿都没有得到母亲的关心。
但是,这四个傻子从前曾经是他们父母的心肝宝贝。婚后三个月,马齐尼和贝尔塔让他们夫妻之间的亲密爱情,走向更富有活力的未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就是说,他们的感情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上帝的恩准,对恋人们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他们从此摆脱了仅仅是两人之间毫无别样目标的爱情,因为毫无目标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低层次的自私行为。而且更糟的是,这样的爱情是不可能指望得到更新的。
马齐尼和贝尔塔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他们婚后十四个月儿子降生时,他们认为他们有了完美的幸福。这个儿子壮实、漂亮又喜气,一直长到了一岁半。但是,在二十个月的一天夜里,他忽然强烈抽搐起来,到第二天就不认识爹妈了,这使他们感到震惊。医生以其专业所特有的专注检查了病儿,显然找出原因就在父母身上。
过了几天,这孩子麻痹的四肢又能动了;可是,他的智力、精神,甚至本能,全消失了。他痴呆得厉害,淌着口水,浑身瘫软,总是半死不活地躺在他妈怀里。
“孩子,我亲爱的孩子!”贝尔塔为她头生儿子如此可怕的凶险病象而哭泣。
那位父亲心情悲苦,在外边陪医生。
“我们只能对您说:我认为这是一种不治之症。他也许会好点儿,他的痴呆允许他受多少教育,就让他受多少教育,但是不可能更好了。”
“是!……是!……”马齐尼表示同意,“不过,请告诉我,您认为这是遗传的吗,那么……?”
“我一见到您儿子就对您讲了,我认为是父系的遗传。至于母亲方面,她的一侧肺部不太好。我没发现更多问题,只是呼吸有点儿杂音。让她去仔细检查一下。”
马齐尼因自责而五内如焚,便加倍疼爱他儿子,这个小傻子是替祖父的胡作非为付出的代价。他还必须安慰并不断支持贝尔塔,因为这次挫折深深伤害了这位年轻母亲的心。
理所当然,这对夫妇就把他们的爱情全部寄希望于另一个儿子。这个儿子降生了,他身体健康,而且笑得天真无邪,这使暗淡的前景又有了一线光明。但是,到十八个月的时间,头生儿子那种抽搐的毛病又出现了,第二天天亮时,第二个儿子也痴呆了。
这对父母此次陷入深深的绝望中。该诅咒的当然是他们的血,是他们的情欲!尤其是他们的情欲!他二十八岁,她二十二岁,他们的炽热柔情不能创造出正常生命的微粒来。他们已经不指望孩子像头生儿子那么漂亮、聪明了,可是,他们要有一个儿子,跟所有孩子没什么两样的一个儿子!
由于新的灾祸,他们突然燃起令人痛苦的新的情欲之火,涌出些许柔情。接着他们生下一对双生儿子,而且一项不漏地重复了两个哥哥的经历。
尽管心中无限悲苦,马齐尼和贝尔塔依然十分怜悯他们的四个傻儿子。须要从极其深重的兽性灵薄狱① 中救出来的,已经不是他们的灵魂,而是早已丧失了的本能。他们不会吞咽,不会走动,连坐下也不会。他们终于学会了走路,却碰撞所有的东西,因为他们根本不理会什么障碍物。给他们洗澡,他们就哇哇乱叫,直叫得满脸通红。只有吃东西或是看到鲜明色彩和听见隆隆雷声时,他们才会兴奋起来;于是他们发出笑声,伸出舌头,口水如注,快乐得不得了。他们倒是有点儿模仿能力,但是,不能有更大的本领。
生下这么一对双生子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求裔愿望看来该告终了。但是过了三年,马齐尼和贝尔塔又热切渴望再要一个儿子,他们确信过了这么长时间,厄运总该缓和了。
他们的希望没有实现。他们在这样热切的渴望中因为没有成果而气急败坏,脾气越来越暴躁。在此之前,他们各自都对造成儿子们的不幸承担自己的责任;但是,向他们生的四个蠢货赎罪的绝望心情,使他们迫切需要去责怪别人,这是卑劣心灵的特殊遗产。
他们以更换代词称“你的儿子们”作为开端。他们除了相互辱骂之外,还设置圈套,气氛就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了。
“我认为,”一天晚上,刚刚进屋并正在洗手的马齐尼对贝尔塔说,“你大概可以把孩子们收拾得更干净些。”
贝尔塔继续看书,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我看见你为你的儿子们的状况感到不安,这还是头一次。”过了片刻她才回答。
马齐尼把脸稍稍转向她,露出勉强的笑容。
“是我们的儿子们,我认为……”
“对,是我们的儿子们。你乐意这么说吗?”她抬起眼睛。马齐尼这次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我相信,你不是想说是我的过错吧,是不是?”
“对!”贝尔塔苦笑,脸色十分苍白。“不过,也不是我的过错,我料想……用不着多说了!”她低声说。
“用不着多说什么?”
“要是有什么过错,有过错的人可不是我,你要好好弄明白!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她丈夫瞪了她一会儿,想狠狠侮辱她。
“咱们别闹了吧!”他终于清晰地说,同时把手擦干。
“随你的便;不过,如果你想说……”
“贝尔塔!”
“随你的便!”
这是第一次争执,另外几次争执接踵而来。但是,在不可避免的和解中,他们的心被加倍的情欲冲动和再有一个儿子的渴望结合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生了一个女儿。他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日子,始终在等待又一次灾祸的来临。
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对父母对他们的女儿满意得不得了。这个小女孩受到过度溺爱而被宠坏了,变得粗野无礼。
几年来贝尔塔对她的傻儿子们总是悉心照料,但是自从生下贝尔蒂塔之后,她完全忘了那几个儿子。她只要一想起他们,就像记起她被迫干过的一件无法容忍的事。马齐尼也有同感,只是程度略轻而已。
他们心里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宁。他们的女儿只要显出一点点不舒服,他们就怕会失去她,因而对不健全的后裔充满怨恨。长期积累起来的胆汁,把胆管胀满,只要轻轻一碰,毒汁就会溢出来。从第一次令人厌恶的口角起,他们就相互不尊重;如果一个男人不得不去干残酷的痛快事,一旦开始了,就使另一个人极其难堪。以前他们双方都没有成果,所以彼此都很克制;现在已经有了成果,他们都把功劳归于自己,强烈地认为生下四个怪胎这样不光彩的事,都是对方强制自己干的。
有了这样的情绪,就不再可能疼爱那四个大儿子了。女仆给他们穿衣服,给他们吃东西,招呼他们睡觉,态度显然很粗暴;几乎从来不给他们洗澡。他们差不多整天坐在围墙跟前,完全得不到丝毫爱抚。
贝尔蒂塔就这样度过了四岁生日,那天夜里,父母未能制止她吃零食,结果这个女孩发了点儿烧。眼睁睁看她死去或变成痴呆儿的恐惧,又揭开了那块永远存在的疮疤。
他们整整三个钟头没说一句话,几乎跟往常一样,马齐尼沉重的脚步声成了争吵的导火线。
“天哪!你不能轻点儿走吗?来回来去走多少遍了……?”
“对,我忘了;不走了!我可不是故意这么走的。”
她轻蔑地笑道:
“没有,我可没有认为你这么坏!”
“我也从来没有认为你这么坏……痨病鬼!”
“什么?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说了,我听见你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向你发誓,我宁可要任何东西,也不想要一个像令尊那样的父亲!”
马齐尼的脸色变苍白了。
“终于说了!”他咬牙切齿地嘟哝着说,“毒蛇,你终于把早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对呀,毒蛇,很对!不过,我的父母都很健康,听见啦?都很健康!我父亲可没死于精神错乱!我本该有跟大家一样的儿子!这些儿子,这四个傻儿子,都是你的!”
马齐尼也勃然大怒:
“痨病毒蛇!这就是我对你说的话,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毒蛇,你去问问他,去问问医生,你儿子患脑膜炎的主要过错该谁负责,是我父亲还是你有破洞的肺。”
每次口角都继以大动干戈,直闹到听到贝尔蒂塔的呻吟声,才在刹那间使他们闭上嘴。凌晨一点钟,女儿轻微的消化不良消失了,于是,如同哪怕只热爱过一次的所有年轻夫妇必然发生的那样,他们和解了,互相伤害得越深,他们的和解也越强烈。
晴朗的白天来临了,贝尔塔起床时吐了血。激动的和已过去的令人不快的夜晚,无疑负有重大罪责。马齐尼久久地把她抱在怀里,她伤心痛哭,但是他们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在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决定午饭后出门。因为没时间,他们吩咐女仆宰只鸡。
那天阳光灿烂,使那四个傻儿子离开他们坐的长板凳。所以,当女仆在厨房里剁下鸡头,很小心地把鸡血放干净(贝尔塔从她母亲那里学会了这种保持鸡肉鲜美的好法子)的时候,似乎听见身后有呼吸般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那四个傻儿子,肩挨肩傻愣愣地瞧着她宰鸡。殷红的……殷红的……
“太太!孩子们都到厨房来了。”
贝尔塔来了。她从来不愿意让他们钻进厨房一步。然而,就在他们夫妇已经忘记了过去,互相谅解,获得了幸福的时刻,偏偏不能逃脱这种可怖的场景!很显然,她越是发狂似的、强烈地眷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她打心底里就越觉得无法容忍这四个怪物。
“让他们出去,玛丽亚!跟你说,把他们赶出去!”
那四个可怜的蠢货走得摇摇晃晃,被猛推着向他们的长板凳走去。
午饭后,大家出门了。女仆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对夫妇到别墅区去散步。他们回家时太阳正下山;但是,贝尔塔想和对门的街坊聊聊天,然后再回家。
这时候,那四个痴呆儿子在长板凳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太阳已经移过围墙,正开始落下去,他们继续看着砖头,比任何时候都呆滞。
突然有件东西闯进他们的视线和围墙之间。他们的妹妹同爹妈待在一起五小时,觉得腻味,想自己去看看。她停在墙脚,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头。毫无疑问,她想爬上去。最后她决定借助一张没有座板的椅子,可是仍然够不着。她弄来一只煤油桶,凭着认识地形的本能,把煤油桶竖放在椅上,她用这个办法取得了成功。
四个痴呆儿淡漠地看着他们的妹妹如何耐心地保持住平衡,如何踮起脚尖,在伸开的双手之间把脖子靠在围墙墙头。他们看见她四面张望,寻找蹬脚的地方,以便爬得更高些。
可是,四个痴呆儿的目光活跃起来了,一束固执的光束集中在他们的眼珠上。他们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妹妹,同时越来越强烈的想吃东西的感觉,在改变他们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他们慢慢往前走向围墙。小女孩已经把那只脚跨过墙头,而且确已垂到另一侧,但她感到有人在抓她另一条腿。在她下边,八只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叫她害怕。
“放开我!别打扰我!”她晃着腿叫喊。但是,她被抓住了。
“妈妈!妈妈呀!妈妈,爸爸!”她急切地哭叫。她想巴在墙头,可是她觉得自己被拽着落了下去。
“妈妈!妈呀!……”她再也喊不出来了。四个痴呆儿之一掐住她的脖子,像拔鸡毛那样拔掉她的鬈发,另外三个抓住她一条腿,把她拖到早上给一只鸡放过血的厨房去,她被紧紧抓住,她的生命被一秒钟一秒钟地拖走。
在对门房子里的马齐尼认为自己听到了女儿的叫喊声。
“我觉得她在喊你。”他对贝尔塔说。
他们不安地谛听着,但是没再听见什么。虽然如此,他们过片刻就告辞了,在贝尔塔去放帽子时,马齐尼到院子里去:
“贝尔蒂塔!”
没人回答。
“贝尔蒂塔!”他提高了点儿嗓门,他的声音都变了。
这寂静,对他这个心情始终不安的人来说是如此阴森,可怖的预感使他脊背一阵阵发凉。
“我女儿,我女儿!”他拼命向房后跑去。但是,他经过厨房时,看见地上有一摊血。他猛然推开半掩的门,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
贝尔塔听到马齐尼痛苦的叫声,便撒腿跑起来,一听见叫声,她也叫了一声。可是,当她飞也似的跑到厨房时,脸色死人般发青的马齐尼挡在路上,不让她进去:
“别进去!别进去!”
贝尔塔已经看见满是鲜血的地面。她只能伸出手臂抱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号叫,便抱着头倒在马齐尼怀里了。
① 灵薄狱,天主教神学名词,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一个处所。耶稣出生前逝去的好人、耶稣出生后从未接触过福音的逝者,以及未受洗礼而夭折的婴儿的灵魂均住该地。灵薄狱分为两部分,一为祖先灵薄狱,二为婴儿灵薄狱。
[book_title]野蜂蜜
我在东萨尔托有两个表兄弟,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他们十二岁时由于读了许多儒勒·凡尔纳的书,想方设法要离家去山里生活,那座山离城有两西班牙里远。起初他们在那里靠渔猎维持生活。这两个小伙子确实没有特别记住要带猎枪和鱼钩;不过无论如何,山上的森林里却有作为幸福源泉的自由和有魅力的种种危险。
不幸的是,第二天他们就被寻找的人找到了。他们受了惊吓,显得狼狈、没精打采;不过,他们还能走路,也还能说话。这使他们读过几本儒勒·凡尔纳著作的表兄弟颇为惊奇。
不过,如果这两个鲁滨逊去冒险的地方不是人们通常度周末的树林,也许称得上是探险。在米西奥内斯① 这地方,你要出去逛一趟,走着走着就会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加夫列尔·贝宁卡萨为了炫耀他的登山靴,竟落到危险中。
贝宁卡萨是学公共会计的,毕业以后急于想去体验大森林里的生活。贝宁卡萨的性格并不令人讨厌,是个温和的小伙子,身体极其健康,人很胖,脸色白里透红。他认为自己只要喝奶茶和吃几块小点心,而不要去尝丛林里鬼才知道的食物。永远明智地相信自己责任的单身汉,在举行婚礼的前夕,在朋友的陪伴下度过一个狂欢作乐之夜,以告别无拘无束的生活。贝宁卡萨与他们相同,也想找两三次强烈的生活刺激,给自己的生活增加光彩。因此,他带上自己那双名牌登山靴,在巴拉那河溯流而上,直抵伐木场。
他刚离开科连特斯,就穿上那双结实的靴子,因为岸边的宽吻鳄使风景带有刺激性。尽管如此,这位公共会计员十分珍惜他的靴子,避免它被划上道和被蹭脏。
他就这样来到他教父的伐木场;从他到达的时候起,教父就不得不制止他这个教子的放纵行为。
“现在你要上哪儿去?”他吃惊地问教子。
“进丛林,我想去林里转转。”贝宁卡萨回答,他刚把温彻斯特连发枪挎到肩上。
“不行!你可不能去散步。要是你执意要去,得走小道……最好放下这支枪,明天我让雇工陪你。”
贝宁卡萨放弃了散步。可是,他走到树林边上就停下。他不明所以地极想进树林去走走,但不动声色。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仔细瞧着那片密密层层的丛林,被挡住的风正发出微弱的呼啸。他再次观察森林的两侧之后,相当失望地回去了。
但是,第二天贝宁卡萨沿中间那条小道,走了一西班牙里远,尽管他的枪完全没派上用场,他对这次散步并不感到遗憾。野兽慢慢是会来的。
野兽第二天夜间就来了,不过来得有些稀奇。
贝宁卡萨睡得很沉的时候,被他教父叫醒了。
“喂,贪睡的家伙!快起来,不然你就会被活吞了。”
贝宁卡萨在床上猛地坐起,有三盏马灯在房间里照来照去。他教父和两个雇工在往地上洒药液。
“怎么啦,怎么啦?”他问着跳到地上。
“没什么……留神你的脚……有食肉蚁。”
贝宁卡萨早已得知,这种奇特的蚂蚁叫作食肉蚁。这种蚂蚁很小,黑色,浑身油亮,遇到不宽的河流,它们也能飞也似的渡过去。它们实质上是食肉昆虫。它们能把前进路上遇到的蜘蛛、蟋蟀、蝎子、蛙、蝰蛇以及所有抵抗不了它们的生物,统统吃光。不管躯体多大和力气多大的动物,都逃脱不了它们。它们一旦进入房屋,就意味着那所房屋内一切生物的彻底毁灭,因为这股饕餮的洪流能把一切角落和深洞全部淹没。狗发出哀鸣,牛在哞哞叫,不得不离开它们进入的房屋,否则就会在十小时之内被啃得只剩下一副骷髅。它们在一处停留一日,两日,直至五日不等,视虫子、肉或油脂的多少而定。东西一吃光就离开。
但是,它们抵挡不了杂酚油和类似的药物;而伐木场里这种药物很多,不到一小时小木屋里的食肉蚁就会被清除。
贝宁卡萨很靠近地观察腿上被咬伤的一块青色伤痕。
“确实咬得很猛!”他吃惊地说,同时抬头看着教父。
对教父来说,这样的观察没有任何价值,他没有回答,反而因为及时阻止了食肉蚁的入侵而感到庆幸。贝宁卡萨又进入了梦乡,尽管整夜都被热带的噩梦弄得心惊肉跳。
第二天他进丛林去,这次带了一把砍刀,因为他终于明白,在丛林里这种工具对他比枪更有用。他的腕力确实不济,他的瞄准能力更差得远。不过,他无论如何还是砍断了树枝,也弄伤了脸,划破了靴子:苦头全都尝到了。
傍晚时分,寂静的丛林很快就使他感到厌倦。此外,给他留下印象的,恰恰是白天所见的景物。沸腾的热带生活在这时只剩下冷漠的场所;见不到野兽,也见不到鸟儿,也几乎听不见喧嚣声。贝宁卡萨往回走,这时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引起他的注意。离他十米远的一棵空心树干上,一群小蜂团团围住一个树洞的口子。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看见洞底有十一二个鸡蛋大小的黑圆球。
“这是蜜。”公共会计员十分贪馋地说,“这大概是些小蜡球,里边全是蜜……”
可是,在贝宁卡萨和小蜡球之间有野蜂。他歇了一会儿之后,想到用火燃起一股浓烟。当这个强盗把冒烟的枯叶小心地移近树洞口时,碰巧有四五只野蜂停在他手上,但没有蜇他。贝宁卡萨马上捉起一只,压它的腹部,证实它没有毒刺。它分泌的唾液很稀薄,却能用它酿出许多透明的蜜来。真是神奇美妙的小虫!
会计员把那些小蜡球弄出树洞,立刻远远躲开,以避开野蜂的追逐。他坐到一棵树的主根上。十二个蜡球中有七个装的是花粉,其余装的都是蜜,一种暗淡而透明的深色的蜜,贝宁卡萨贪婪地品尝着。他分明感觉到了什么。是什么?会计员说不明白。也许是果树树脂,也许是桉树树脂。同样,这种浓浓的蜜有一种说不清的发涩的余味。然而它多香啊!
贝宁卡萨弄清了可供他享用的肯定只有五个蜡球,就动手吃起来。他的想法很简单:把蜡球放在嘴的上方,让蜜滴下来;可是,因为蜜很稠,他必须把蜡球上的口子弄大,张大嘴等上半分钟。等蜜流出来,变成细细的一条沉重的线,才会落到会计员的舌头上。
五个蜡球一个接一个倒空了,都倒进了贝宁卡萨嘴里。他把倒空的蜡球又放到嘴上,徒劳地来回折腾半天;他只好罢手。
这时,长时间抬头的姿势使他感到有点儿眩晕。贝宁卡萨喝了大量的蜜,安安静静地张大眼睛,琢磨起傍晚时分的丛林来。树木和土地都倾斜得厉害,他的头随着景物在晃动。
“头晕得好怪……”会计员想道,“更糟的是……”
他站起来想迈步,却不由得倒到那棵树干上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两腿尤其沉重,似乎肿得很大。脚和手都在发痒。
“太怪了,太怪了,太怪了!”贝宁卡萨傻乎乎地重复说,可是想不出这种事的根由,“像是有蚂蚁……食肉蚁。”他得出结论。
他立刻吓得喘不过气来。
“准是那种蜜……有毒!……我中毒了!”
他又挣扎着要起来,害怕得毛发倒竖,但他动弹不得了。现在沉重感和发痒感已经达到腰部。远离母亲和朋友,独自可怜地死在那里的恐惧,使他想不出任何自卫的办法。
“现在我要死了!……过一会儿我就要死了!……我的手已经动不了啦!”
不过,他在恐惧中证实,自己没有发烧,喉咙也不疼,心跳和呼吸都保持正常的节律。他的苦恼缓和了。
“我麻痹了,这是麻痹!他们要找不到我了!……”
但是,一种不可克服的昏睡开始支配着他,使他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同时眩晕在加剧。他就这样觉得晃荡不定的土地在变黑,而且快速翻滚。他的脑海里又记起食肉蚁,他极其痛苦地想到,十分可能是这种黑色的动物涌入了这片土地……
他还有感到这种恐惧的最后的力气,突然大叫一声——一声真正的喊叫,这个成年人的喊叫具有受惊儿童的声调,因为一股黑蚂蚁的激流正在爬上他的双腿。在他周围,饕餮的食肉蚁使那片土地变黑,会计员感到内裤里食肉蚁的洪流正在向上涌来。
两天后,教父终于找到那具套着贝宁卡萨衣服的骷髅,上面片肉无存。还在那里转悠的食肉蚁以及那些小蜡球,都足以使真相大白。
能麻痹人或使人麻痹的野蜂蜜并不常见,但这种蜜还是存在的。在热带,同样性质的花朵很多,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蜜的味道会让人分辨出来——贝宁卡萨尝出来的那种桉树树脂的余味就是如此。
① 阿根廷东北部省份,位于巴拉那河、巴拉圭河、乌拉圭河、巴西之间。
[book_title]一对移民
凌晨四点钟起,这对男女就开始赶路了。没有一丝儿风,天气闷热得令人难受,使沼泽里散发出来的含氮水汽变得更加浓重。雨终于落下来了,这对夫妇被淋了一个钟头,浑身透湿,但是仍然顽强地往前走。
雨住了。这对男女到这时才痛苦而绝望地互相看了一眼。
“还有力气再走一会儿吗?”他说,“也许咱们能走到……”
女人脸色发青,黑眼窝深陷,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他边走边说。
可是,走一会儿她就停下,哆哆嗦嗦地抓住一根树枝。男人走在前面,听见呻吟声才转过身来。
“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她喃喃地说,歪扭着嘴,浑身冷汗淋漓,“我的天!……”
男人长久地环视周围之后,认为自己已无能为力。他妻子怀有身孕。这时候,男人想到这极度的不幸,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便折了些树枝铺到地上,让妻子躺在上面。他坐在放头的一端,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腿上。
这样安静地过了一刻钟。女人随即剧烈颤抖起来,需要男人马上使劲阻止她的四肢因子痫发作,向四面八方乱挥乱舞。
子痫发作过后,他仍然按住他妻子一会儿,他用双膝把她的手臂压在地上。他终于站起身来,犹豫地走了几步,用拳头捶了捶额头,随即回来把他妻子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这时她已经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子痫又发作一次,女人经过这次发作显得更加衰弱无力。过了片刻再次发作,不过这次发作时,她的生命也结束了。
他觉察到这种情况时,还骑在他妻子身上,尽全力不让她抽搐。他很害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上翻腾的泡沫,那带血的泡沫这会儿正从发乌的口腔里冒出来。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用手指碰碰她的颌部。
“卡洛塔!”他用怯生生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说。他的说话声使自己清醒过来,这才起身,用迷惘的眼睛四处张望。
“太不幸了。”他喃喃低语。“太不幸了……”他再次喃喃地说,同时极力要确定已经发生的事实。
是的,他们来自欧洲,这是无可怀疑的;他们把两岁的长子留在那里。他妻子怀孕了,他们同别的几个伙伴一起到马卡列去……他们落在了后头,仅仅因为她走不快……也许还因为身体状况不妙……也许他妻子可能早已感到有危险了。
他猛然转过身来,迷乱地看着她:
“她死了,在那儿!……”
他又坐下,再次把他死去的妻子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想了几个钟头该怎么办。
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傍晚来临时,他把他妻子扛在肩上,动身往回走。
他再次沿着那片沼泽走。在银色的月光下,那片无边无涯的针茅地毫无动静,而且蚊声如雷。男人低着头,迈着平稳的步伐往前走,直到他妻子突然从他背上落下。他刚停下僵直的脚,也跟着她颓然倒下了。
他醒来时已是烈日高照。他吃了几根香蕉(他本想吃点儿更有营养的东西),因为他在能够安葬他妻子的神圣遗体之前,还有好几天要跟她在一起。
他再次扛起尸体,可是他的力气小了。于是他用编好的藤条,把尸体捆成一包背着,这样往前走就不那么累了。
三天里男人在炎热的晴空下,歇歇走走地不断往前,夜里挨虫子叮咬,饿得晕晕乎乎,还受着尸体散发的有毒气体的毒害,他的全部任务集中于仅有的一个坚决的想法:把他爱妻的尸体,背出这个怀有敌意的和野蛮的国家去。
第四天早晨他不得不停下,不到傍晚他就能继续上路了。不过,到太阳下山时,男人全身一阵强烈的颤抖,便感到精疲力竭,只好把尸体放到地上,坐到她旁边。
夜幕已经降临,荒野的空中充满了蚊子单调的嗡嗡声。男人能够感到自己脸上到处有蚊子在叮;可是,在他冰冷的颌部深处,颤抖在不断加剧。
昏黄的下弦月终于从沼泽尽头升起。不断上升的高烧,现在消失了。
男人对放在身旁的那个可怕的白包投去一瞥,把两手交叉放在膝头,眼睛盯着前方,盯着散发有毒气体的沼泽,在他迷糊不清的思想深处,浮现出一个西里西亚的村庄,他和他妻子卡洛塔·普罗宁正向那里走去,他们又幸福又富有,正回去寻找他们可爱的长子。
[book_title]有刺铁丝网
栗色马寻觅他的伙伴从牧场逃跑的那条小道所花的半个月时间,完全是白费工夫。新垦地的那个大围场经平整后,又长满了密密层层的杂草,连马头都伸不过去。红毛白额马显然不是从那里走的。
栗色马昂起警惕的头,不安地小跑着又一次跑遍那个小农场。从丛林深处,红毛白额马以短促而快速的嘶鸣,回答他伙伴激动的叫声;毫无疑问,他的嘶鸣中含有一种保证食物充足的手足之情。最刺激栗色马的事,是红毛白额马一天总有两三次出来饮水,那时,他期望一时一刻也不离开自己的伙伴,而事实上在几个小时里,这两匹马曾经令人惊叹地守在一起吃草。可是,身上拖着绳索的红毛白额马突然钻进巴豆地,当栗色马意识到孤独的时候,连忙跟踪而去,才发现那片丛林尽是密密层层的草木。确是如此,坏心眼的红毛白额马在里边很近的地方,用毫不掩饰的欢叫声回答他绝望的嘶鸣。
直到那天早晨,老栗色马才毫不费劲地找到那个豁口——当时他从丛林向田野往前走五十米,正从巴豆地前边穿过,便看见一条分辨不清的小径,形成完美的斜线直通丛林。红毛白额马正在那里摘树上的叶子。
这件事十分简单:一天,红毛白额马穿过那块巴豆地的时候,在一片被连根拔起的药藁地里找到一个通往丛林的豁口。他再次朝前穿过巴豆地,一直走到他十分熟悉的那个地道入口。于是,栗色马走上旧路,沿着熟悉的路线进丛林。这里也存在使栗色马感到混乱的原因:小道的路口与马走的路形成一条十分倾斜的线,所以栗色马习惯于自南向北走这条路,从来没有自北向南走过,也就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个豁口。
这匹老马一下子就和他的伙伴走到一起来了,他们待在一起不再担心新长的椰枣树发芽太慢;这两匹马决定离开他们已经记住的那个该死的农场。
丛林里草木稀疏,这两匹马能够不费事地往前走。树林真的只留下一道二百米宽的林带。树林过后,是一片布满野烟草的两年新垦地。老栗色马年轻时候曾在几块新垦地上跑来跑去,甚至在里边漫无目的地生活了半年之久,现在迈开了步子,就在半小时内,他近旁的烟草叶,甚至马脖子够得到的烟草叶,全被摘走了。
栗色马和红毛白额马东张西望地边走边吃着穿过新垦地,一直走到一道铁丝网拦住他们的去路。
“一道铁丝网。”栗色马说。
“对,一道铁丝网。”红毛白额马同意。他们俩把头伸过上边的一根铁丝,留意观察。从那里看得见一块原先耕过的、丰盛地长着冻得发白的高高牧草的土地;还看得见一片香蕉园和一片新的种植园。这地方显然不太吸引人,可是这两匹马认为该看看它,便继续顺着铁丝网右边走去。
两分钟之后,他们走过倒在铁丝网的一棵枯树,枯树的根部被火烧过。他们走过冻得发白的牧场,迈着没有响声的脚步,沿着被霜打得泛红的香蕉园边缘走,就近看看那种新的植物是什么。
“是草。”红毛白额马证实,那些半厘米厚的皮质叶片使他的嘴唇发颤。
那份失望可能很大;可是,这两匹贪嘴的马在吃草时见什么都要闻一闻。因此,这两匹马斜着穿过草地,继续行进,一直走到被一道新的铁丝网拦住。这两匹闲逛的马十分平静而又耐心地贴着铁丝网往前走,到达一道栅门,幸亏栅门开着,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平坦的大路上。
但是,这两匹马刚刚完成的那件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一种壮举。从令人厌烦的牧场到现在的自由自在,其间存在极大的距离。正因为这种距离极大,这两匹马力图使之延长,于是在不十分在意地观察了周围,互相蹭掉脖子上的皮屑之后,便怀着不很强烈的幸福感,继续他们的冒险。
那天天气确实很好。米西奥内斯的晨雾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在突然变蓝的天空底下,明亮的光线使景物显得灿烂动人。从这两匹马此刻待着的那座小山顶上,那条红土路惊人准确地穿过他们前面的牧场,向下通往长满冻僵的针茅的一片白茫茫的峡谷,然后转而向上通往远方的丛林。冷飕飕的寒风使金色的清晨更显得晶莹透亮,这两匹马觉得,迎面升起的太阳几乎仍在地平线上,便在烦人的眼花缭乱中眯起了眼睛。
他们是如此孤独,又是如此为自由而感到光荣,沿着被阳光照得红彤彤的那条路走,直到拐过丛林的一角,只见路边有一大片异乎寻常的绿色。“是牧场?”毫无疑问。可这是在隆冬季节啊!
这两匹马伸着贪馋的嘴走近铁丝网。可不,那是上好的牧场,令人赞叹的牧场!他们——这两匹自由自在的马——也真该进去!
应该明白,栗色马和红毛白额马从当天凌晨起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是栅门,是铁丝网,是丛林,还是土堆,都阻拦不了他们。他们见过许多稀罕事物,克服过许多难以置信的困难;他们自以为了不起,感到自豪,而且可以采取所能想到的最怪的决定。
在这鲜明的环境中,他们看见路边离他们百米处有一群母牛被拦住,正在走近用五根粗圆木封闭的栅门。那群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走不到的绿色乐园。
“你们干吗不进去呀?”栗色马问那群母牛。
“因为进不去。”她们回答。
“我们到处都去。”栗色马高傲地说,“一个月来,我们哪儿都走过。”
这两匹马猛然想起他们的冒险经历,简直把时间都忘了。那群牛对这两个外来者连正眼都不屑于看一眼。
“这两匹马办不到。”一头不安定的小母牛说,“他们说是这么说,可哪儿也没去过。咱们才是到处都去过呢。”
“他们还拖着绳子哩。”一头老母牛补充说,连头都没转过来。
“我没有,我身上可没有绳子!”栗色马连忙说,“我生活在新垦地,而且走过去了。”
“对呀,都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走过去,你们却过不去。”
那头小母牛又插嘴说:
“头天主人说:‘只要一根绳子就能拴住那两匹马。’还有话可说吗?……你们不过去吗?”
“不,我们不过去了。”红毛白额马坦白地说,显然他被说服了。
“我们倒是过得去!”
可是,诚实的红毛白额马很快发现,那群大胆而又狡猾的母牛——小农场执迷不悟的闯入者和农村法典的破坏者——也没有跨过栅门。
“这个栅门很坏。”那头老母牛提出异议,“它确实很坏!几根圆木管住了牛角。”
“谁?”栗色马问。
所有的母牛都吃惊地把头转向他。
“公牛巴里古伊!他比坏铁丝网更厉害。”
“铁丝网?……他过得去?”
“都过得去!有刺铁丝网也能过。我们就跟着过去了。”
拦上一根铁丝,就使这匹马恢复牲口的平静本性;他们对敢于面对有刺铁丝网的英雄单纯地感到茫然,最可怕的事情可能是发现向前走过去的那种愿望。
母牛群突然温顺地移动,那是因为那头公牛缓步走来了。在那辆平板车和平静地直对着栅门的固执的额头面前,这两匹马深感自愧不如。
母牛群离开了,巴里古伊把低下的脖颈伸过门上的一根横杆,企图把它挪到一边去。
这两匹马惊讶地竖起耳朵,可是那根横杆没有动。那头公牛一再毫无结果地尝试自己的智力,这是因为,这个小农场主——燕麦地的幸福的主人——已在头天下午用楔子把这几根圆木楔牢了。
公牛不再尝试了。他懒洋洋地回过头去,眯起眼睛朝远处嗅着,然后发出压抑的咻咻吼声紧挨着铁丝网走去。
这两匹马和母牛群在栅门那里观看。在确定的地点,那头公牛把牛角从有刺铁丝底下伸过去,想用脖颈强行把铁丝网向上撸起,接着这头大牲口弓起脊背走了过去。又走几步,他就到燕麦地里去了,那群母牛于是都到铁丝网那里去,也想走过去。不过,那群母牛显然缺乏让皮肤留下血淋淋刮痕的那种雄性的决心,刚把脖子伸进去,就赶忙晃着脑袋退出。
这两匹马一直在观看。
“她们过不去。”红毛白额马觉察到。
“公牛过去了。”栗色马答道,“他吃了好多燕麦。”
这两匹马靠习惯的力量紧挨着铁丝网走,这时听到燕麦地里传来清晰的吼叫声,而且现在变成了嚎叫声,那头公牛在小农场主跟前吼叫着尥蹶子佯攻,这个农场主正竭力要用一根棍子揍他。
“好哇!……我让你跳……”那人喊道。
巴里古伊一直在那个人面前又跳又嚎,躲避挨揍。这么打闹了有五十米远,直打到小农场主能够把这头牲口逼到铁丝网上。可是,这头牲口凭自己的蛮劲儿下了艰难又愚蠢的决心,把脑袋钻进铁丝之间,从铁丝网的尖刺下边钻过去,几大步就蹿出二十米去。
这两匹马看见那人匆匆回他的农舍去,然后又脸色苍白地出来。他们还看见他跳过铁丝网,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因此,在坚决前进的脚步前面,这对伙伴便退回到通往他们农场的路上去。
这两匹马在那人面前顺从地走了几步,因此能够一起走到那公牛主人的农场,从而得以听见那人的谈话。
由那人的谈话推论,他显然为波兰人的这头公牛吃了说不出的苦头。种植园都在丛林里,本来是过不去的;很粗的铁丝网拉得很紧,而且有很多根铁丝;这些全给那头有掠夺习性的公牛破坏了。那人还推断,邻居们由于公牛一再破坏而对这头牲口及其主人烦透了。可是,那个地区的居民虽然难以忍受,向民事法院控告牲口所造成的毁损却很难,因此那头公牛除了主人的农场,继续到处偷吃庄稼,而他的主人对此似乎很开心。
就这样,这两匹马看见了也听见了恼怒的农场主和那个粗鲁的波兰人之间的争论。
“堂萨宁基,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您的公牛来找您了!他刚刚把我的燕麦全踩坏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那个波兰人身材高大,生就一对蓝色的小眼睛,用尖锐而又虚假的柔和声音说话。
“哟,坏公牛!我受不了他!我拴起他,可他跑了!是母牛的过错!公牛是跟着母牛跑的!”
“您很清楚,我可没有母牛!”
“不对,不对!您有母牛拉米雷斯!我的公牛却疯了!”
“更糟的是铁丝全松了,这事儿您也是知道的!”
“对,对,铁丝网!哟,我可不知道!……”
“得了吧!堂萨宁基,您该明白;我可不想跟邻居争吵,不过,您到底还是要当心,别让您的公牛跑进尽头的铁丝网去。我要在路上安新的铁丝网。”
“公牛会从路上过去,而不是从尽头那里过去!”
“现在就不让他从路上过去。”
“他全过得去!没有刺,什么也没有!他全过得去!”
“您要安上什么?”
“有刺铁丝网……他就过不去了。”
“什么刺都没用!”
“得了吧;得使他进不了,他要是过去,准得扎伤。”
那个农场主走了。显然这个居心不良的波兰人再次为那头牲口的种种美德笑得合不拢嘴,如果有可能,对于要装一道不可逾越的铁丝网的邻居,他表示同情。他肯定还搓了搓手。
“这次公牛要是吃光了全部燕麦,他们可不能说我什么了。”
这两匹马又走上使他们离开他们农场的那条路,不久他们就走到巴里古伊曾经实现其壮举的地方。那头牲口一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当中,一刻钟之前就在那里,满脑子胡思乱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的一个点。在他背后,那群母牛在已经很晒的阳光下,边打瞌睡边反刍。
不过,当这两匹可怜的马从那条路上走过时,她们都轻蔑地睁开眼睛:
“还是这两匹马。他们想通过铁丝网。他们还拴着绳子。”
“巴里古伊早过去了!”
拦住这两匹马的只有一根铁丝。
“他们很瘦弱。”
这句话伤害或刺激了栗色马,他回过头去说道:
“我们并不瘦弱。你们才瘦弱哩。你们再也过不了这里。”他指着被巴里古伊弄倒的铁丝网又说一句。
“巴里古伊永远过得去!我们随后过去。你们却过不去?”
“你们再也过不去了。这是那人说的。”
“他吃了那人的燕麦。我们随后过去。”
由于有过亲密的交往,栗色马显然比母牛对那个人更有感情。因此,红毛白额马和栗色马相信那人要安铁丝网。
这两匹马继续走他们的路,不久便来到展开在他们面前的畅通无阻的旷野上,他们低下头去吃草,忘记了那群母牛。
这时天色已晚,太阳刚刚下山,这两匹马想起了玉米,便动身回去。他们在路上见到那个农场主,他正在更换安铁丝网的木桩,还看见把马挡在身旁的一个亚麻色头发的人,他在看农场主干活。
“告诉您,牛过得去。”过路人说。
“他过不去两次。”农场主固执地重复说。
这两匹马跟着走,还听到一些不完整的话:
“……笑!”
“……我们走着瞧。”
两三分钟后,亚麻色头发的人照英国人的样子跑到他身旁去。红毛白额马和栗色马对他们没见过的那种步伐有点儿吃惊,看着那个急匆匆的人消失在山谷里。
“奇怪!”红毛白额马观察很久之后说,“那匹马在小跑着走,那人却在奔跑。”
他们继续前进。这时他们跟早上一样,已经站在小山的山顶上。他们的身影突出显现在傍晚寒冷的天空,形成驯顺的和低头耷脑的一对黑影,红毛白额马在前,栗色马在后。日间由于过分明亮的阳光而令人眼花缭乱的大气,在这半明不暗中具有一种近乎令人悲哀的透明性。风完全停了,在傍晚的宁静中气温开始急剧下降,寒冷的山谷把它无孔不入的湿气扩散开来,在阴暗的斜坡底部凝结为漂浮于地面的薄雾。冬季里烧焦的牧草味儿,又从已经变冷的土地里冒出来,而当那条船沿山边通过时,大气里令人感到有更重的寒冷和潮湿袭来,橘花的香味变得过于令人窒息了。
这两匹马从大门走近他们的农场,敲响玉米槽的仆人,早已听见他们焦急的震音。栗色马认为发起冒险的荣誉应归自己,为了能走过去,便以拴在身上的绳子作为酬谢。
第二天早晨,尽管时间已经很迟,由于浓雾弥漫,这两匹马又设法脱身,再次穿过野生烟草地,脚步不出声地走过冰冷的牧草丰盛的地方,跨出仍然敞开的栅门。
那天早上阳光明丽,太阳已升得很高,光芒四射,过高的气温预示很快要变天。绕过小山之后,这两匹马立刻看见那群母牛停在路上,昨天下午的记忆使他们竖起耳朵并加快脚步——他们想去看看新的铁丝网是什么样子。
然而,走到时他们大为失望。在又黑又弯的新木桩上,只安上两根有刺铁丝,也许很粗,可只有两根。
尽管勇气不足,丛林中农场内经久不变的生活,使这两匹马获得了在围栅中的某种经验。他们仔细观察了有刺铁丝,特别是那些木桩。
“都是标准木材做的。”红毛白额马观察着说。
“对,木质部都烧焦了。”栗色马证实道。
经过长久审视之后,红毛白额马补充说:
“铁丝是从木桩中间穿过去的,没用骑马钉。”
“一根根木桩相距都很近。”
是的,一根根木桩当然都挨得很近,相距仅三米。可是,简单的两根有刺铁丝代替了原先围栅上的五根铁丝,颇令这两匹马失望。那人怎么认为这种拦小牛的铁丝,能拦得住那头可怕的公牛呢?
“那人说,他是过不去的。”自认为是主人宠儿的红毛白额马却大胆地说,他吃了更多玉米,所以也更自信。
可是,那群母牛听见了他的话。
“说话的是那两匹马,拴了绳子的那两匹。他们过不去。巴里古伊早过去了。”
“他过去了?从这里过去的?”红毛白额马沮丧地问道。
“是从尽头那里过去的。从这里也过得去。他吃了燕麦。”
这时,那头多嘴的小母牛力图把角从两根铁丝中间伸过去;一阵剧烈的震动,接着是猛地一下打在牛角上,使这两匹马惊呆了。
“铁丝拉得紧极了。”栗色马研究了很久才说。
“对。紧得不可能……”
这两匹马眼睛一直盯着两根铁丝,胡思乱想怎样才能从这两根铁丝之间钻过去。
那群母牛这时在相互鼓劲儿。
“他昨天过去了。他走过了有刺铁丝网。咱们跟着过去。”
“他昨天没过去。那群母牛说是过去了,其实没过去。”栗色马证实道。
“这儿有刺,巴里古伊却过去了!他就在那儿!”
那头公牛正沿着尽头那座山的深处走向燕麦地。那群母牛全站在围栅前面,眼睛仍然盯着那头入侵的牲口。这两匹马一动不动,竖起了耳朵。
“他把燕麦吃光,然后才过去!”
“那些铁丝拉得紧极了……”红毛白额马仍在观察,一直打算确定如果发生……
“他吃了那片燕麦!那人来了!那人来了!”那头多嘴的小母牛嚷道。
确实,那人一出农舍,就直奔那头公牛而去。他手里带着棍子,不过似乎并没有动怒,只是表情十分严肃,还皱着眉头。
公牛等那人到了他面前,这才叫起来,并用牛角的顶撞相威胁。那人仍然往前走,公牛开始后退,一直在哞哞叫,还以他的腾跳把燕麦弄倒,一直到离那条路十米远,公牛才向那群母牛回过头去,发出最后一声嘲弄性的挑衅的哞哞叫,向铁丝网冲去。
“巴里古伊来了!他能通过一切!他能通过有刺铁丝网!”那群母牛喊出声来。
高大的公牛凭借自己笨重小跑的冲力,低下头去把角伸进那两根铁丝之间。传出铁丝发出的尖声呻吟,一阵刺耳的咝咝声从一根根木桩传送出去,直传到尽头的地方,那头公牛也就过去了。
可是,公牛的背上和腹部都开了很深的口子,从胸部到臀部划开的道子血流如注。那头受惊的牲口一下子惊呆了,而且浑身哆嗦。他立刻缓步离开,弄得那根木桩满是鲜血,走了二十米远,才在一声低沉的哀叹中倒下了。
当午,波兰人去找他的公牛,在无动于衷的庄稼人面前假惺惺地哭了。那头牲口站起来了,而且还能走路。不过,他的主人明白,给他治伤(如果还能治的话)恐怕要花许多功夫,当天下午就把他宰了。第二天,碰巧让红毛白额马带回主人家去的那个手提箱里,装有两斤死牛的肉。
[book_title]漂流
那汉子踩上了什么软东西,立刻感到脚上给咬了一口。他往前一跳,骂骂咧咧地转过身,看见盘绕着的一条亚拉拉库苏蝰蛇,正伺机再次进攻。
那汉子扫一眼脚上,只见那儿有两小滴血渐渐越流越多,便从腰间抽出砍刀。蝰蛇一见这种威胁,便在盘绕的圈中把头放得更低;但是,砍刀从它背上落下,砍断了它的脊梁骨。
那汉子弯身到蛇咬伤的地方,抹掉那两滴血,同时将伤口仔细审视了片刻。两个紫色小口子引起剧痛,而且开始扩散到整个脚部。他急忙用手帕把脚踝扎紧,然后沿山间小道走回茅屋去。
脚上的疼痛不断加剧,有绷紧的肿胀感,那汉子突然感到两三下剧烈的闪痛,由伤口扩散到小腿肚。他吃力地挪动那条腿,喉咙里干得像铁块,接着便渴得要冒烟,他突然又骂起街来。
他终于走到自己的茅屋,张开双臂扑向一台甘蔗榨汁机的轮子。在肿得很大的整只脚上,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两个紫色小口子了。皮肤好像变薄,而且都快绷破了。他想叫他的妻子,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是一种粗哑的声音。干渴弄得他筋疲力尽。
“多罗特亚!”他到底发出了一声粗重沙哑的喊声,“给我甘蔗酒!”
他妻子小跑着送来一满杯酒,那汉子喝了三口。可是,他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我要的是甘蔗酒,不是水!”他又吼叫起来,“给我甘蔗酒!”
“保利诺,本来就是甘蔗酒嘛!”他妻子怯生生地反驳道。
“不对,你给的是水!告诉你,我要的是酒!”
他妻子又跑开了,抱回来一只酒坛子。那汉子接连喝了两大杯,可喉咙里还是没有任何酒的感觉。
“得了,这酒实在不怎么样……”他一边嘟哝,一边看自己的脚,青紫的脚已经像坏疽那样肿得发亮了。在勒得很紧的手帕里,肿胀的肌肉有如一截奇形怪状的血肠。闪痛继续在一跳一跳地发作,现在已经达到腹股沟。喉咙里干得厉害,呼吸时似乎热得发烫,而且越来越热。他极力想起身,突然大口呕吐。他把前额靠在木轮子上有半分钟之久。
可是,那汉子不想死,便沿河岸往下走,上了他的独木船。他坐在船尾,开始把船划往巴拉那河河心。那儿是伊瓜苏瀑布周围区域,水流速度每小时六英里,河心的水流在五小时之内便可以把他的船带到塔库鲁–普库。
那汉子靠潜藏的力量,居然能够划到河心;可是在河心,他那双麻木的手却把桨弄掉在独木船里。接着他又是一阵呕吐,这次吐的是血;他举目望着已经落山的太阳。
他的腿直至整条大腿的中部,都已成为一根变了形的大肉块,十分坚硬,使他的裤子绷得紧极了。那汉子用小刀割开缝合的线,拆开裤腿,只见他的下腹部肿得老高,布满一大块一大块的紫斑,而且疼得揪心。那汉子想,他独自一人怕是永远到不了塔库鲁–普库,便决定求助于他的好友阿尔韦斯,虽然他们二人早已失和。
这条河的水流现在正向巴西一侧的河岸滚滚奔流,那汉子得以不费劲地把船靠岸。他顺着山间小道爬上山坡,可是爬了二十米之后,便感到筋疲力尽,直挺挺地趴在地上。
“阿尔韦斯!”他竭力大叫,可是没人听见。
“阿尔韦斯大哥,可别不来帮我!”他又喊叫,把头从地面仰起。在大森林的空寂中,没有传来任何声响。那汉子还有力气爬回到独木船上去,水流便又挟持着独木船飞速漂流。
在那一带,巴拉那河在一个很宽的深谷底部奔流,河谷两岸的峭壁高达百米,把该河引入一个阴沉沉的狭窄地带。布满黑玄武岩的河岸上,矗立起大片也是黑色的树林。前方以及河的上游,是连亘不断的阴森峭壁,河流在它底部奔腾而下,浑浊的河水在不停地翻滚。四周笼罩着死一样的寂静,景色令人胆战心惊。不过,黄昏时它那幽暗宁静的美,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壮丽。
太阳已经落山,这时那汉子半躺在独木船船底,身上大发寒战。他迟钝地抬起头来,突然吃惊觉得好了些。他的腿几乎不疼了,口渴已经缓解,胸口也感到轻松,能够敞开来轻轻呼吸了。
毒性开始消失,已然没有问题了。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好了,虽然还没有力气活动自己的手;他要靠落下的露水使自己完全康复。他估计,大概在三小时之内就可以到达塔库鲁–普库。
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好,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想起许多事。他的腿和腹部都已没有任何痛感。在塔库鲁–普库,他的高纳大哥还健在吗?没准还能见到他以前的雇主杜格尔德先生和木材作坊的点收人。
马上就能到达吗?西边天空现在是金光万道,河流也呈现出金灿灿的色彩。巴拉圭那边河岸已经昏暗,岸边的山上洒下一股黄昏的清幽,弥漫着浓郁的野橘花和野蜂蜜的香味。一对飞过高空,静悄悄地飞向巴拉圭。
在金灿灿的河上,那条独木船飞速向下游漂去,遇到转得很急的漩涡便在漩涡处打转儿。躺在独木船上的那个汉子自我感觉越来越好,这时想起他与以前的雇主杜格尔德没见面的准确时间有多久了。有三年了吗?恐怕没有,没有那么久。有两年零九个月了?也许。是八个半月吗?对了,确是八个半月。
他突然觉得连胸膛都冰冰凉了。
怎么回事儿?连呼吸都……
他早就认识杜格尔德先生的木材点收人洛伦索·库维利亚了,是在艾斯佩兰萨港耶稣受难日那天认识的……是在星期五吗?对,也许是星期四……
“一个星期四……”
他想着想着便停止了呼吸。
[book_title]雇工
卡耶塔诺·迈达纳和埃斯特万·波德莱是伐木场雇工。他们跟十五个一起伐木的伙伴,同乘“西莱克斯号”汽船返回波萨达斯。木材加工工人波德莱干了九个月的活,履行合同之后才回来,享有免费船票。领月薪的工人卡耶塔诺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回来的,可他干活的时间是一年半,因为他得还清欠债。
他们跟大多数雇工一样,身材瘦削,头发蓬乱,身穿裤衩,衬衫破了几个大洞,光着脚,也跟所有的雇工一样肮脏。这两个雇工急切盼望返回波萨达斯这个森林的首府,这个他们生命中的耶路撒冷和各各他。他们一个在山上熬了九个月,另一个熬了一年半哪!不过,他们终于返回了,伐木生活中抡斧头的活儿虽然使他们浑身酸痛,但是想到将可以在那里尽情享乐一番,相比之下那就只是小事一桩了。
上百个伐木工中,只有两个身上带了钱来到波萨达斯。他们为了这份七八天的享乐,被吸引到这条河的下游来,靠的是能拿到新合同的预付款。一群花枝招展的卖笑女郎像经纪人和向导那样等在河滩上,那些如饥似渴的雇工一见到她们,便急得发疯似的对她们大呼小叫起来。
卡耶塔诺和波德莱因尽情纵欲,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他们由三四个女郎簇拥着,来到一家酒馆,那儿有很多甘蔗酒,足够让一个渴望酒的雇工灌饱肚子。
过不久,他们俩都喝醉了,也都有了新签的合同。去干什么活儿?在哪儿干?他们都不知道,这对他们也无关紧要。不过他们确切知道,自己口袋里已经有了四十比索,而且可以花得更多。他们渴望休息,极想大喝一顿酒,便笨手笨脚地跟随那几个女郎去买衣服穿。那几个精明的女郎把他们引到跟她们有特殊关系的铺子去,在这种店里她们能拿到回扣;有时引他们到包公商自己家的商店去。不过,不管在哪一家,这些女郎都把与她们所穿衣服不般配的奢侈品趁机更新,在头上插上压发梳,系上丝带,把她们陪伴的醉汉身上所有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全抢到手,而这两个雇工真正要做的事,仅仅是大把大把花掉身上的钱。
卡耶塔诺买了许多香精、洗涤剂和润肤油,足以把他的新衣服熏到令人恶心的地步;波德莱没有那么糊涂,他挑的是一件浴衣。他们因为听不清报价,付了过多货款,扔到柜台上的是大把的钞票。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在一小时之后赶上一辆敞篷车时,都已浑身穿戴一新,脚登靴子,肩披套头斗篷(腰上当然还别了一支 44 型左轮手枪);衣服口袋里装满香烟,嘴上还一支接一支地糟蹋不少香烟;每个口袋都露出五颜六色手帕的一角来。他们从早到晚在晒得很热的街上闲逛,到处落下黑烟草和香精,陪伴他们的两个女郎为这种富足感到骄傲,她们的富足程度就表现在两个雇工对她们厌恶的表情中。
夜晚终于来临,随之而来的是尽情欢乐。在寻欢作乐中,精明的女郎们极力怂恿雇工们饮酒,他们因为有合同预付款而神气活现,为一瓶啤酒可以甩出十比索,收回一个多比索的找头时,看也不看就装入口袋。
雇工们就这样把新拿到的合同预付款不歇手地花掉(这是以七天的阔佬生活补偿伐木的辛劳的不可抗拒的需要),然后重新乘坐“西莱克斯号”汽船溯流而上。卡耶塔诺带了女伴,跟别的雇工一样,他们三个都喝醉了,待在甲板上。甲板上已经有十头骡子同箱子、包裹、狗、女人和男人,紧紧挨挤在一起。
第二天,波德莱和卡耶塔诺头脑已然清醒,才细查他们的账目——这是他们签订合同以后头一次做这件事。卡耶塔诺收到现款一百二十比索,花掉了三十五比索;而波德莱收到现款一百三十比索,花掉的是七十五比索。
两人彼此对视,即使在酒后没有完全清醒的雇工脸上,其不快的表情大概也是吓人的。他们记得,花掉的钱无论如何到不了其中的五分之一。
“见鬼了!……”卡耶塔诺嘟哝道,“我决不履行合同……”
从这个时刻起,他没有细想便存了从那里逃跑的念头——这是对诱使他挥霍的公正惩罚。
他认为,他在波萨达斯的生活是正当的,然而他对波德莱得到更多的预付款心生嫉妒,却是一目了然的。
“你运气好……”他说,“你的预付款多……”
“你带了女伴。”波德莱反驳道,“你就得多花钱……”
卡耶塔诺看了看他的女人,感到很满意,因为在选择女人方面雇工们对姿色和道德品质是不甚在意的。这个女郎穿的是绸缎服装,绿裙子和黄上衣,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一串绕了三圈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脏脖子上闪光;脚上穿的是路易十五式鞋子;两腮擦得红不棱登;眯缝着双眼,嘴上神气地叼一支劣等雪茄。
卡耶塔诺估摸一下这个女郎和他的 44 型左轮手枪,认为在他带的东西中,只有这把枪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他赌博的瘾头再小,也想在花掉预付款之后,再冒一下失去这支左轮手枪的危险。
离他两米处,确实有几个雇工在一只箱子上认真地拿他们所拥有的东西赌博。卡耶塔诺笑着看了片刻(雇工们凑在一起时总是无缘无故地这么笑着),就走到箱子跟前,在一张牌上押了五支雪茄。
这是很有节制的开端,有可能给他带来足够多的钱,以便补足花掉的预付款,然后乘坐汽船回波萨达斯,去挥霍这笔足额的预付款。
然而他赌输了。他不但输掉了其余的雪茄,还输掉五比索、套头斗篷、他女人的项链、他自己的靴子和左轮手枪。第二天赢回那双靴子,但是仅此而已。那个女郎只能拿到一支又一支不入眼的雪茄,作为他对她那被摘掉项链的脖子的补偿。
那串珍珠项链经过无数次易主之后,波德莱把它赢到手,他还设法用一盒赢得的香皂去赌一把砍刀和半打袜子,又赢了。他感到心满意足。
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雇工们沿那条望不到尽头的红带子般的小径登上悬崖,从悬崖顶上望去,“西莱克斯号”汽船像沉在阴森的河中的一条小船。他们用瓜拉尼语发出呼喊和可怕的谩骂,向那条汽船告别,不过大家都很快活。那条汽船得花三小时冲洗,才能把四天溯流而上时船上的赃物、广藿香香料和病骡造成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冲洗干净。
木材加工工人波德莱的日工资可能增加到七比索,对他来说伐木生活不算太艰苦。他过惯了这种日子。他总想分毫不差地量好每一方木材,但他不得不把自己这种追求正义的心愿加以抑制,就这样,他以优秀雇工的特殊本领来抵御每日每时所遭受的盘剥。第二天,他的林区一经划定,他的生活新阶段便开始了。他用棕榈树叶搭了一个棚子——只有棚顶和南墙;八根平放的细木棍就算是床,一星期的粮食就挂在一根柱子上。他的伐木工作日自然而然地重新开始了:天不亮就起床,然后默默地接连喝马黛茶;检查去了皮的木材;八点钟早餐,吃的是面食、肉干和油脂;然后光着上身抡斧头,出的汗能把牛虻、迷幻蚊和蚊子冲走;接下去是午餐,这一餐吃的是加了必不可少的油脂的红花菜豆和玉米,随后又得卖力加工 8×30 规格的木材;晚上吃些中午的剩饭,这一天就结束了。
有时因一同伐木的工友侵入他的伐木区而闹点纠纷;有时因连日下雨,只能无所事事地蹲在棚子里饮茶;除此之外,活儿要一直干到星期六下午。那时他要洗衣服,星期天要去商店采购日用品。
这一天才是雇工们真正休息的日子,他们在用家乡话咒骂的骂声中忘却一切,以当地人的宿命论承受日用品价格的不断上涨,这时一把砍刀已经涨到五比索,一公斤饼干的要价是八十生太伏。这一切,他们都接受下来,顶多骂一声“他妈的”,然后笑眯眯地看一眼一同做工的伙伴;他们为了得到解脱,只能在可能时从伐木工作中逃走。虽然不是所有的伐木工心中都有这样的意图,但是他们都明白,这种反不公正的行动只要有机会实现,那简直是在雇主心尖上咬一口。雇主方面则日夜加紧监视他们雇佣的工人,尤其是领月薪的雇工,从而使斗争极度尖锐化。
雇工们站在跳板上,在不停的喊声中把木材推下去,有时骡子正好往上爬,没力气拉住从高高的悬崖上飞快行驶下去的原木运输车,这时颠簸的运输车便一辆撞到另一辆上,檩条、牲口、大车滚作一团。每遇到这种情况,工人们的喊声升高。骡子受伤的不多,但是吵闹声却照样喧腾。
卡耶塔诺在喧闹声中不住地发笑,心里却一直在盘算逃跑的事,他早已吃够了剩饭,逃跑的欲望使得他对吃剩饭的生活更加难以忍受,因为没有左轮手枪,行动才拖了下来;面对工头的温彻斯特连发枪,当然更下不了决心,要是有一支左轮手枪就好了!……
这次他的运气来得相当意外。
已经失去值钱首饰的卡耶塔诺的女伴,就靠替伐木工洗衣服糊口。有一天换了住处。卡耶塔诺等了她两夜,第三天到取代他位置的那个人的茅屋里,把那个女郎狠揍一顿。两个雇工商定住在一起,那个勾引者便住到那对男女家去。这么办既经济又明智。不过,看来那个雇工真的喜爱这个女人(这在这一行业的人中是罕见的),卡耶塔诺便甘愿让出她,以换取一支左轮手枪和子弹,他要亲自去商店挑选。这件事虽然简单,卡耶塔诺在最后一分钟又要求增加在一米长的绳子上穿满烟叶,那个雇工觉得这要求太过分,因而几乎使这个协议告吹。这笔买卖终于成交,而且新郎新娘就住在卡耶塔诺的棚屋里。卡耶塔诺认真地给自己的 44 型左轮手枪上好子弹,才去同他们一起喝马黛茶,度过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到了秋末,一直只是偶尔下几分钟阵雨的干旱天气,现在终于变成了经常的坏天气,湿气使雇工们的肩膀肿胀起来。波德莱身体原本很好,有一天,他去加工檩条时感到浑身乏力,就停下活儿,环顾四周,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就回自己的棚子去,在路上感到背上微微发痒。
这种提不起劲和皮肤发痒,他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满不在乎地坐下喝马黛茶,半小时后他穿着衬衫的脊背上感到一阵又深重又长久的寒战。
他什么也干不了啦。他躺在床上冷得发抖,盖上套头斗篷,身子缩作一团,牙齿忍不住捉对儿不停地打战。
第二天没等到傍晚,病提早在中午发作了,波德莱去管理处要奎宁。这个雇工的打摆子症状十分明显,管理处职员看都不看病人一眼,就给了他几包药,他满不在乎地把苦得要命的药倒在舌头上。他在返回山上的途中,遇到了工头。
“你也打摆子啦!”工头看着他说,“已经病了四个了。这四个都不要紧,小事一桩。你是守信用的人……你的账怎么样啦?”
“还欠一点儿……可是我干不了活啦……”
“噢,好好治治,这没什么……明天见。”
“明天见。”波德莱加快步伐走了,因为他刚刚觉得后脚跟有点儿痒。
一小时后,波德莱的病第三次开始发作,他倒在那里浑身无力,目光呆滞,黯然无神,似乎一两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了。
三天的绝对休息,对雇工来说是一种特殊药物,料想不到的是,这只能使他成为在茅草上缩成一团索索发抖的东西。波德莱先前总是定期间歇发烧,这种几乎不间断的迅速发作,对他预示情况不妙。发烧的情况各有不同。奎宁如果止不住第二次发作,留在山上就毫无用处,因为他会在山间小道的任何一个拐弯处缩成一团死去。于是,他又下山到商店去。
“你又来了!”工头接待了他,“你的病不见好……你没吃奎宁?”
“吃了……这么发烧我可受不了……我都拿不动斧子了。你要是给我一张船票,等我病好了,我一定来履行合同……”
工头冷眼看了看这个病垮了身体的雇工,对他残存的生命并不当回事儿。
“你的账怎么样啦?”他又问。
“还欠二十比索……星期六我交了……我病得很重……”
“你很清楚,你的账不还清,就得留下来……下山……你会死。在这里治吧,你的账马上就能还清。”
在染上这种恶性寒热病的地方,能把病治好吗?不能,当然不能;可是,这个雇工一走,可能就不回来了,工头宁要让人死,也不愿意让欠债人远走高飞。
波德莱从来没有不履行合同,这是一个雇工在雇主面前唯一可以骄傲的事情。
“你履行不履行合同无关紧要!”工头回答,“你把账先清了,我们再谈!”
对待他如此不公,他当然马上产生报复的强烈想法。他去和卡耶塔诺住在一起,卡耶塔诺的性格他太了解了,两人决定下一个星期天逃走。
“出事了!”就在当天下午,工头碰到波德莱时对他嚷嚷着说,“昨天夜里跑了三个……你就想这么干,不是吗?他们也是履行合同的人!跟你一样!不过,除非死在这里,你也别想离开!你和所有在这里的人都得注意!你们都听清啦?”
雇工决定要逃走,就必须用全部力量来对付面临的危险;但是,比起害一场恶性寒热病来,他们更有能力对付逃跑的危险。星期天到了,波德莱和卡耶塔诺一会儿假装洗衣服,一会儿假装在茅屋里弹吉他,混过警戒哨岗,很快就逃到离管理处千米远的地方。
他们只要没发现有人追踪,就继续走山间小道;波德莱走路很吃力。即使这样……
森林特有的回响给他们送来远处的恫吓声:
“瞄准脑袋打!瞄准他们两个!”
片刻之后,工头和三名雇工从山间小道的拐弯处跑来……追捕开始了。
卡耶塔诺一边打开他左轮手枪的保险,一边不停地逃跑。
“嘿,投降吧!”工头对他们喊道。
“咱们进丛林去。”波德莱说,“我连拿砍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来,要不就开枪了!”又是一声喊。
“等他们走近些……”卡耶塔诺说,这时温彻斯特连发枪的一颗子弹从山间小道上呼啸飞过。
“快进丛林!”卡耶塔诺对他的伙伴喊道。说着躲在一棵树后,向追捕者射出他左轮手枪里的五发子弹。
回答他们的是一阵尖声喊叫,同时温彻斯特连发枪的又一颗子弹,把他躲藏的那棵树的树皮打飞了。
“投降吧,要不就叫你脑袋开花……”
“我不走了!”卡耶塔诺对波德莱说,“我要……”
他又打了几枪之后就钻进丛林。
听到枪声,追捕者们停下片刻然后朝逃跑的人可能遁逃的方向,用温彻斯特连发枪连续射击,同时疯狂地冲上前去。
在距山间小道一百米的地方,卡耶塔诺和波德莱沿着与之平行的路线逃跑,身子弯得贴近地面,以避开藤条。追捕者们料到这种花招;然而,因为是在丛林里,追击的人非常可能被侧面来的子弹打中,工头只想用温彻斯特连发枪射击和大声叫喊,以虚张声势。然而,今天这样打不准的枪法,在星期四那天夜里却是准确地中过靶。危险过去了,这两个逃跑的人精疲力竭地坐下,波德莱将套头斗篷裹紧身子,靠在伙伴背上;在惊险的摆子发作的两个小时里,他受尽了仓皇遁逃的苦头。然后他们继续逃走,总是注意着山间小道上的动静,走到夜色终于降临时才停下休息。卡耶塔诺带着几个玉米饼,波德莱点起火,虽然在除了孔雀之外有许多生物(他们两个人除外)都喜欢火光的地方生火,有许多不便。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他们发现一条小河,这是逃跑的人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卡耶塔诺随意砍下十二根朱丝贵竹,波德莱费尽最后一点力气砍下菟丝子藤条,他还没来得及干完,就发起寒热,哆嗦缩成一团。
卡耶塔诺只得独自扎竹排,拿十根朱丝贵竹用藤条并排绑扎结实,两头各绑上一根横杆。
竹排一扎好,他们便乘上去。竹排顺流漂进巴拉那河。
在那个季节,夜里凉透了,两个雇工浑身冰凉,脚泡在河水里,彼此依偎着度过那个夜晚。巴拉那河因下大雨而河水猛涨,竹排在湍急的漩涡里打转,藤条打的结也慢慢松了。
第二天,他们一整天只吃两个玉米饼——这是最后的一点口粮,波德莱几乎没咽下几口。扎竹排的朱丝贵竹上有虫子蛀的洞,在渐渐下沉,到那天傍晚,竹排已经沉入水下一拃深。
在这条荒凉的河上,两岸矗立着阴森的树林,几乎听不到一点儿人声。那两个人在没膝的水中,一会儿在一个漩涡跟前短暂停下打转,一会儿又继续漂流。他们脚下的竹排几乎散开漂走,他们都快站不住了。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绝望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靠上陆地时,河水已经没及他们的胸口。是什么地方?他们不知道……是一片针茅地。可是一到岸边,他们就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他们醒来时,已是阳光灿烂。针茅地是河与树林之间的沿岸地带,深入陆地有二十米远。往南六十多米处,有一条名叫巴拉奈的小河,他们决定等体力恢复后蹚水过河。不过,恢复体力并没有期望的那么快,因为草根和竹子蛀虫补充体力的效果很慢。暴雨下了二十小时,使巴拉那河变成一片白茫茫的汪洋,使巴拉奈小河变成湍湍激流。一切都不可能了。波德莱猛地坐起,身上水流如注,支着左轮手枪站起来,用枪瞄准了卡耶塔诺。发寒热发得他神志不清。
“鬼东西,过河去吧!……”
卡耶塔诺认为,对这个神志不清的人不能抱什么希望,便弯腰假装为他递根木棍。可是他的伙伴坚持说:
“下水去!是你带我来的!过河去!”
发青的手指按在扳机上直哆嗦。
卡耶塔诺只得依从,顺流漂去,消失在针茅地尽头。他费了好大力才得以上岸。
他从那个地方暗暗看着他的伙伴;大雨下个不停,波德莱又侧身倒下,双膝缩到胸前。卡耶塔诺走上前去,这时他抬起头,被雨水蒙住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喃喃地说:
“卡耶塔诺……见鬼……我冷极了……”
秋季那种白茫茫的、声音低沉的暴雨,一整夜淋在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身上,到第二天拂晓时分,波德莱已经一动不动地永远留在他那水形成的坟墓中了。
就在那片针茅地上,幸存者被森林、寒冷和雨水围困了七天,吃光了能找到的草根和虫子,渐渐耗尽了体力。末了他坐在那里,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要死,双眼直盯着巴拉那河。
那天傍晚,“西莱克斯号”汽船驶经那里,让那个快断气的雇工上了船。第二天,当他得知汽船正在向上游航行时,他的高兴变成了恐惧。
“求你行行好!”他啜泣着对船长说,“可别让我在 X 港下船!他们会宰了我!……真的……我求求你!”
“西莱克斯号”汽船带着那个浑身仍然湿透的雇工,回到了波萨达斯。
但是,他上岸只过了十分钟,又已喝得酩酊大醉,而且签了新合同,晃晃悠悠地走去买香精了。
[book_title]一掴之仇
上巴拉那河上的“流星号”汽船每半个月向上游航行一次。阿科斯塔是这条船的管事,他对下述这种情况是心知肚明的:要是往伐木场带去大酒瓶甘蔗酒,很快就会惹出麻烦来,其速度之快,任何事情(连上巴拉那河的流速)都比不上。他同科纳之间发生的不快,就在他十分熟悉的一个地方解决了。
根据上巴拉那地区十分严格的法律规定(但有一个例外),上巴拉那地区各伐木场都不许饮用甘蔗酒。商店里不许卖酒,连一瓶酒都不容许,不管这些酒来自何处。各伐木场都有不宜勾起雇工记忆的种种怨愤和痛苦。每人只需喝上 100 克酒精,过不了两个钟头就会把伐木场变成打斗闹事的场所。
这种规模的闹事,并不符合阿科斯塔的利益,因此他就在少量走私上想办法,在船上把酒零杯卖给从每个港口登船的雇工。船长知道这种事,所有的旅客也都知道,只有伐木场的主人和工头除外。这个狡猾的科连特斯人决不超过极有分寸的剂量,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稳妥。
可是有一天,一群吵吵闹闹的雇工给他带来了不幸,在他们的要求下,阿科斯塔严守的分寸稍有放松。雇工之间如此快乐的一次聚会,结果却酿成无法控制的吵闹,他们的箱子和吉他都给抛上了天空。
这时吵闹情况严重。船长和几乎全体旅客都上了岸,因为他们认为需要一场新的“吵闹”,不过这次要用鞭子抽在闹得最凶的人头上。这一举措是个惯例,船长的鞭子抽得又快又狠。这场风暴立刻平息。虽然如此,船长还是让人把最不安分的一名雇工绑到主桅的脚上,于是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不过,现在轮到阿科斯塔遭殃了。汽船停靠的是伐木场主人科纳的港口,他拿阿科斯塔出气:
“这种事的过错在您,全在您一人身上!就为赚这么可怜的一点钱,您使雇工们堕落,还闹了这么一场乱子!”
这个管事是印欧混血人,听了都忍下来。科纳继续骂道:
“住口吧,您该感到羞耻!就为这么可怜的一角钱……我向您保证,汽船一到波萨达斯,我就向米塔因检举这种不正当行为。”
米塔因是“流星号”汽船船主,阿科斯塔并不怕他,后来终于忍不住了。
“说到底,”他答道,“这事跟您毫不相干……您要是不高兴,爱找谁就找谁告状去……可是,在我的办事处,我只干我想干的事。”
“咱们走着瞧!”科纳边嚷边准备上船。在舷梯上,他从铜栏杆上方看见了绑在主桅上的雇工。这个囚徒的眼里是含有讥讽的意思?科纳自认为有这种意思;他还认出,这个目光冷峻、长有小胡子的印第安人,就是三个月前跟他闹别扭的那个雇工。
他向主桅走去,气得脸更红了。对方一直面带微笑,看着他走到跟前。
“原来是你!”科纳对他说,“我在经过的地方老碰到你!老弟,我早已禁止你踏进我的伐木场,现在你竟敢从那里来!”
这雇工好像没听见他说话,继续略带微笑看着他。科纳气昏了头,左右开弓掴了他一通耳光。
“让你尝尝……老弟!像你这样的朋友,就该这么对待!”
这雇工脸色发青,眼睛盯着科纳。科纳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总有一天……”
科纳又感到一阵冲动,想让雇工把威胁收回,不过他克制住了,便一边往上走,一边痛骂把他的伐木场弄得一片混乱的那个管事。
现在采取攻势的,是阿科斯塔。怎么办才能使这个脸蛋红红的、爱出口伤人又拥有该死的伐木场的科纳,打心里感到不舒服呢?
不久他就想出了办法。从下一次向上游航行开始,他小心翼翼地偷偷向在深港(科纳的那个港口)登岸的雇工们,供应一两瓶甘蔗酒。这些雇工比平日闹得更凶,把酒藏在箱子里带上岸去,当天晚上伐木场就出了大事。
两个月期间,每次在“流星号”汽船向上游航行之后,每条顺流下行的汽船必定要在深港捎走四五个伤员。科纳感到绝望,他找不到酒的走私贩,也找不到煽风点火的人。不过,过了一段时间,阿科斯塔为了谨慎起见,不再供应火种,舞刀弄棒的事儿也就不再发生了。总之,这个科连特斯人想出的报仇和挣钱的好买卖,全部落实到科纳光秃秃的头上。
两年过去了。挨了耳光的那名雇工,在几个伐木场都干过活,却一次也没获准踏进深港一步。这个印第安人和科纳的旧怨和被绑在主桅上那件事,当然,使他成为不受伐木场管理处欢迎的人。同时,这个雇工受到土著人好逸恶劳习性的影响,长期在波萨达斯四处游荡,靠他能撩拨挣月薪女工的心的小胡子为生。他头上狮鬣一样的短发,本是极北地区最普通的发型,他抹上发油,洒上浓烈的香水,竟有极大魅力迷住姑娘们。
在晴朗的一天,他接受了不期而遇的一个合同,便沿巴拉那河溯流而上。因为他是个出色的劳力,很快就结清了他所支取的预付款。他到了一个港口,又到另一个港口去,摸清所有港口的底,想方设法到他想去的地方。除了深港之外,别的伐木场都乐于接受他;在深港,他成了多余的人。于是他又受到懒散和厌倦的感染,在小胡子上抹了许多香精,回波萨达斯消沉地打发日子。
又过了三年。在这段时间里,这个雇工只上行到巴拉那一次,几经斟酌终于得出结论,他现在的谋生方法,远没有丛林里的人们那么劳累。尽管从前他手臂上感到极度乏力,现在已经被腿上经常的疲劳所取代,他却从此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除了斜坡区和港口区之外,他对波萨达斯并不熟悉,至少他不常去那里。他没有走出过工人居住区;他从一个女工的茅屋走到另一个女工的茅屋去混日子,接着就到小酒店去;然后,到港口去听每天上船的雇工们的叫嚷声作为消遣;到五分钱跳场舞的舞厅去过夜。
“喂,朋友!”雇工们叫他,“你不喜欢你的斧子啦!喂,朋友,你喜欢上跳舞啦!”
这个印第安人笑了,他对自己的小胡子和发亮的头发十分满意。
有一天,他听见招工的人在向一群刚上岸的雇工,以优厚的预付款出手招工,马上抬起头转过身去。来招工的是科纳领导的公司,他租赁的伐木场在卡夫里乌瓦港,几乎就在瓜伊拉瀑布附近。那边的峡谷里有许多木材,急需人手。日工资优厚,还供给少量甘蔗酒。
三天后,在伐木场干了九个月活儿,累得筋疲力尽的那些刚刚下山的雇工们,为寻欢作乐,拿二百比索预付款在两天两夜挥霍一空之后,又回到山上去了。
雇工们看见这个帅小子也在他们之中,多少有点儿惊奇。
“喂,朋友,不去参加晚会啦!”他们对他喊道,“又拿起斧子啦!是不是……!”
他们到了卡夫里乌瓦港,从当天下午起,这群雇工就被分送去放木排。
他们就这样在炎炎烈日之下,干了两个月活儿。排成一列的七个雇工,用撬杠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脖子的肌肉绷得又硬又直,将木材从峡谷高处推往河里。
后来,因为脚下水深达二十米,他们要泅水在河里干活,把木材集拢,整整几个小时把木材的小头捆紧;他们只有肩膀和手臂露在水面。每天干五六小时,他们就须上木排,准确地说,就须被拉上木排;长时间浸在水里,人都冻僵了。所以伐木场管理处总是藏点儿甘蔗酒,为干这种活儿时使用,这是仅有的违反法律的情况。工人们上木排喝上一杯酒,再下到水里去。
这个雇工干的是这种苦活,然后把一列大木排顺流放到深港去。我们这个小伙子指望因此能允许他到这个港口去。事实上,伐木场管理处若不是没认出他来,就是因为急需劳动人手佯作不知。可以肯定的是,木排一经验收,这个雇工同另外三个雇工一起,就受托送一群骡子到几西班牙里的卡雷里亚内地去。这个雇工没提出别的要求,次日早晨就赶着一小群骡子从山间大路出发了。
这天天气奇热。在两侧矗立的树林之间,那条红土路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这时大森林的寂静,似乎加剧了空气在火山形成的沙地上令人目眩的颤动。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一声鸟鸣。在直晒的烈日下,蝉不作声了;头顶盘旋着牛虻的骡群,在大路上单调地往前走,因昏睡和灼人的阳光而耷拉着脑袋。
一点钟时,雇工们停下喝马黛茶。不久之后,他们远远看见他们的主人正在大路上向他们走来。他独自骑在马上,头戴龙舌兰纤维制成的大盔帽。科纳停下向靠得最近的雇工问了几个问题,这才认出正俯身在茶壶上的那个印第安人。
科纳汗珠滚滚的脸变得更红了,在马镫上挺直了身子。
“喂,你!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对印第安人怒喊道。
印第安人不慌不忙地直起上身。
“您好像还不知道该怎样跟人打招呼。”印第安人一边回答,一边慢慢朝他主人走去。
科纳拔出左轮手枪,开了一枪。枪打得很及时,可是没有打中,因为食指刚扣到扳机上,砍刀刀背一下子就打飞了左轮手枪。刹那间科纳落到地上,身上压着那个印第安人。
雇工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显然被伙伴的勇气吓呆了。
“你们迈步啊!”印第安人没有回头,用憋着劲的声音朝他们叫喊。雇工们按照命令,继续执行他们赶骡的任务,骡群渐渐消失在大路上。
一直把科纳按在地上的那名雇工,把科纳的刀子扔在远处,身子一跃就站起来。这时他已把主人那根用鹿皮做的鞭子拿在手里。
“站起来。”他对科纳说。
科纳站起来,浑身血污,嘴里骂骂咧咧,还企图进攻。可是,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把他撂倒在地。
“站起来。”雇工又说。
科纳又站起来。
“现在走吧。”
科纳气疯了,又想发动进攻,鞭子马上抽在他背上,发出干巴巴的可怕声响。
“走啊。”
科纳走了。他感到丢脸,几乎要中风,他的手一直在流血,他累垮了,但他还在走。不过,他时不时停下来,大肆威胁,极力羞辱雇工。鞭子又狠狠抽在他的脖子上。
“走啊。”
在这条大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一声不响地向巴拉那河走去,雇工略为靠后一点儿。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们头上,靴子上,脚上。同早晨一样的寂静,融化在昏睡的大森林那样模糊的嗡嗡声里。只听得见时不时在科纳背上响起的鞭子的噼啪声。
“走啊。”
科纳在五个钟头里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他把自己目前处境中大大小小的羞辱和痛苦,统统咽进肚里。身上的伤,中风短暂发作而感到的憋闷,几乎使他打算停下,但都做不到。那个雇工一句话不说,只是时不时把鞭子抽过来。科纳只好走。
太阳落山时,为了躲开伐木场管理处,这两人离开大路,走上也通往巴拉那河的一条林中小道。科纳因为换路走而失去了最后的求援机会,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步路都不想走了。可是,抡惯了斧子的手臂又开始把鞭子抽过来。
“走啊。”
抽了五鞭,科纳就爬起来了,在最后的一刻钟里,每走二十步,那根不知疲倦的鞭子便抽在科纳的背上和脖子上,他像梦游者一样摇摇晃晃地走着。
他们终于走到巴拉那河,走到河边那个木排跟前。科纳不得不上了木排,被迫走到木排另一头,在那儿,他因力气使尽而扑倒,两臂护住了脑袋。
雇工走上前去。
“现在,”他终于说,“这就是你应该跟人打招呼的样子……这也是你打人耳光的报应……”
鞭子一个劲地狠抽在科纳头上和脖子上,扯下一绺绺血淋淋的头发。
科纳没有再动一动。那个雇工于是砍断木排的缆绳,登上系在大木排末尾的独木船,便使出浑身的力气划起桨来。
拖拽一大堆大木材并不费事,开头使劲一拉就成。木排不知不觉就转了方向,进入水流,印第安人这时把系小船的绳子也砍断。
太阳落山有一会儿了。两小时前还热烘烘的大气,现在像死人一样冰冷和安静。在仍然绿幽幽的天空之下,木排旋转着漂进巴拉圭河岸的透明阴影里,当它重新出现在远方时,已经像一根黑线了。
这个雇工也斜着漂流到巴西去,他必须在那里待到老死的那天。
“我要失去那个老伙计了。”他喃喃低语,同时给自己疲乏的手腕系上一根线。他朝那个漂向不可避免的灾难的木排冷冷地望了一眼,最后在牙缝里说了一句:“不过,这家伙再也不会打人耳光了,这该死的美国佬!”
[book_title]爱情季节
春
那是狂欢节期间的星期二。内韦尔刚刚进入狂欢者行列,天就黑下来了;他打开一个彩色纸带卷,看一眼前面的马车。在那辆马车上,有一张面孔使他惊奇,前一天傍晚他可没见过,便问他的同伴:
“那是谁?长相不赖。”
“一个精灵!绝色美女。我认为大概是阿里萨瓦拉加博士的侄女之类的人物。看样子,她是昨天来的……”
内韦尔这时两眼紧盯着这个标致女子。她是个还很年轻的少女,也许只有十四岁,然而已经到了待字之年。在她乌黑头发底下,是一张白皙无比、柔嫩、平滑的脸,天生的细皮嫩肉。掩映在黑睫毛之间的蓝眼睛,长及太阳穴。两眼的间距略嫌大些,在光洁的前额下倒使她显得异乎寻常的高贵或固执。但是,她这双眼睛也使她娇艳的脸上增添了俏丽的光彩。内韦尔看到这双眼睛向他投来的一瞥,不禁眼迷心乱。
“多迷人哪!”他一动不动地单腿跪在马车的垫子上喃喃低语。过了一会儿,彩色纸带飞向那辆马车,两辆马车就被这彩色纸带形成的吊桥连接起来了;这种举动引得少女不时向这个献殷勤的小伙子莞尔一笑。
这种举动对车上的人,对车夫,甚至对那辆马车,都是失礼的,可是,彩色纸带仍在纷纷落到马车上。这么一来,坐在后排的两个人便转过身来,虽然面带笑意,却在留神审视这个滥用彩色纸带的人。
“他们是谁?”内韦尔低声问。
“阿里萨瓦拉加博士……你当然不认识他。另外那个女的,是你看上的那个姑娘的妈……是博士的嫂子。”
阿里萨瓦拉加和那位夫人经过仔细观察,对年轻人热情奔放的行为爽朗地笑了。内韦尔觉得应该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三人也高兴而友善地还了礼。
这是持续了三个月的一次爱情经历的开端,内韦尔为这段恋情献出了热情洋溢的青春期的全部爱慕之情。狂欢节在继续进行,康科迪亚城中的狂欢活动也在延长到难以置信的时刻;在这段时间里,内韦尔兴高采烈,不停地把手臂伸向前方,从衬衣上垂下来的那片袖口花边,在他手上不停摇晃。
第二天,这种场景又出现;这次的狂欢活动,是在夜间开始打花仗,内韦尔在一刻钟之内就抛光了四大筐鲜花。阿里萨瓦拉加和那位夫人笑容可掬,时时回过头去,而那个少女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内韦尔。内韦尔绝望地看一眼自己那几个空花筐。不过,马车的垫子上还有一束花,是很差劲的一束当地的千日红和素馨。内韦尔拿起这束花跳下行进中的马车,差点儿崴了一只脚;他向少女坐的那辆马车跑去,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双眼脉脉含情地把那束花递给那个少女。少女心慌意乱,也要找一束花,可是没找到。她同车的两个人都笑了。
“真是个疯丫头!”她母亲指着她的胸口对她说,“你那儿有一束!”
这辆马车突然小跑起来。已经难过地跳下马车踏板的内韦尔,紧跑几步才拿到少女几乎探身车外递给他的那束鲜花。
内韦尔已经中学毕业,三天前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康科迪亚城。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生活了七年,因此对这座城目前社会状况的了解十分有限。他本来还应当在家乡逗留十五天,如果得不到身体上的安宁,也要尽情享受一下精神上的绝对安宁。可是,第二天起,他就完全无法平静了。可不是吗,那位少女的眼睛多迷人哪!
“多迷人哪!”他一再想起从马车上传给他的那道秋波、那束鲜花和那次与女人肌肤的接触。他承认自己是真实而又深切地眼迷心乱,当然也已情有所属。
她要是也爱……会爱他吗?内韦尔为了弄明白这一点,不仅相信少女胸前的那束花,更相信她在找点儿什么送他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慌乱神情。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怀着不安的希望在等他,看见他跑到,眼里随即光彩焕发。另外,他还记得,她把花束递给他时,他所见到的少女娇柔的胸部。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明天她要到蒙德维的亚去。其余的事物——康科迪亚城、往日的朋友、他父亲——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至少要跟她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
他们果然一起上路了,在旅途中,内韦尔自以为被爱上了,他的激情达到一个十八岁浪漫小子所能达到的最强烈程度。那位母亲以亲切的迁就态度,对待那种近乎幼稚的恋爱关系。她看见他们很少说话,不停地微笑,而且没完没了地彼此凝视,就不时开心地笑了。
告别是简短的,因为内韦尔不愿失去自己还存留的最后那点儿理智,便中止了追随她的旅行。
她们将在冬天再来康科迪亚城,要停留将近一个季度。她要来吗?我可不来了!内韦尔慢慢离开码头时,不时回过头去,她呢,俯身在船舷上,低头目送他;这时站在跳板上的船员们都满脸含笑地瞧着这一段恋爱经历,瞧着那个柔情无限的未婚女子身上的短上衣。
夏
一
六月十三日,内韦尔回到康科迪亚城,尽管一到达就知道莉迪亚已在城里,过了一周也完全没有为她感到心神不宁。一次闪电般的激情,有四个月也足够了。激情的最后一道闪光,在他静如止水的心灵上掀起了几道涟漪。他确是很想见她。直到一件不相干的小事触动了他的虚荣心,才又一次拖住他。第一个星期日,内韦尔像城里所有的帅小伙子一样,在街角等待做完弥撒出来的人。莉迪亚和她母亲终于在最后几拨人里出来,差不多是挺直身子,眼睛看着前方,从小伙子们的行列之间走了过去。
内韦尔又见到她时,眼睛大睁,恨不得把突然使他爱上的这个女子,整个地收入眼里。他怀着几乎是痛苦的渴望,等待她的眼睛刹那间突然出现幸福的光芒,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但是,她走过去了,冷漠的目光直盯着前方。
“她好像不再记得你了。”站在他身旁、参与过那个恋爱事件的一位朋友对他说。
“不会的!”他笑了,“很遗憾,因为我确实很喜欢这个女孩。”
但是,当一人独处时,他为自己的不幸落泪。现在他又见到她了!他一直多么、多么爱她呀!他觉得不再记得她了!一切都结束了!不知不觉中他的心就怦、怦、怦地跳起来!怦!一切都结束了!!!
他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没看见我呢?……当然!当然是的!他又喜上眉梢,对这种不确定的可能性,竟深信不疑。
下午三点钟,他摁响了阿里萨瓦拉加博士家的门铃。他的想法很简单:随便找个不值一提的借口去征询这位律师,也许就能见到她。
他就这么办了。随着铃声,院子里突然传来跑步声,莉迪亚为了刹住冲力,不得不使劲抓住那扇玻璃门。看见是内韦尔,她惊叫一声,用双臂护住身上的薄衣衫,更迅速地逃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母亲来打开咨询处的门,比四个月前更加高兴地接待了她的旧熟人。内韦尔乐得心花怒放;这位夫人并没有为内韦尔的法律问题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内韦尔也就乐得千百次地到律师家来。
尽管如此,他心中过分强烈的幸福感如同炭火一样在燃烧。因为他已经十八岁,他渴望一下子就能轻松愉快和圆满地享受自己的无限幸福。
“哟,这么快就走!”那位夫人对他说,“希望我们能很愉快地再次见面……不是吗?”
“是呀,夫人!”
“您来,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我想全家都会很高兴!您愿意这就开始咨询吗?”她以母亲的调侃口吻微笑着说。
“啊,非常愿意!”内韦尔回答。
“莉迪亚!来一下,有一位你认识的人来了。”
莉迪亚来到时,他已经站起来了。她迎着内韦尔走去,两眼闪着幸福的光芒,而且带着笨手笨脚的可爱神态,捧给他一大束紫罗兰。
“您要是方便,”母亲接着说,“每星期一都可以来……您看如何?”
“太少了,夫人!”小伙子反对道,“每星期五也来……行吗?”
那位夫人放声大笑。
“太叫人为难了!我不知道……看莉迪亚怎么说吧。莉迪亚,你说呢?”
那位姑娘笑盈盈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内韦尔,既然必须回答他,她脸上表露的意思整个儿是对他说:“行啊!”
“很好,内韦尔,那就星期一见。”
内韦尔反驳道:
“不许我今晚来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好吧!今晚也让来!莉迪亚,你陪他。”
可是,内韦尔这时一心只想走动,连忙告辞,拿上花束就溜了;那束花的顶端差不多已被折断,内韦尔的心简直飞到了极乐天堂。
二
在两个月期间,无论是在会面的全部时刻,还是在分离的全部时刻,内韦尔和莉迪亚都相亲相爱。对于他这么个仅仅因为院子里细雨蒙蒙就感到郁郁寡欢的浪漫青年来说,那个有天使般面孔、蓝眼睛和过分早熟的少女,简直就是他心目中理想典型的化身。对于她来说,内韦尔就是有阳刚之气的美男子,而且很聪明。在他们的相爱中,除内韦尔未到法定年龄之外,再没有令人不快的阴影。小伙子把学习、职业和其他诸事置诸脑后,一心只想结婚。事情明摆着,他想的就两件事:其一是他生活中绝不可能没有莉迪亚;其二是这件事不管有多少阻力,他都要勇往直前。他预感到(更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他会遭到惨重失败。
内韦尔在狂欢节中闹一次恋爱而白白浪费的这一年时间,确实让他父亲深感不快,是该直截了当地向他指出来了。在八月末的一天,他父亲终于对儿子说:
“有人对我说,你还经常到阿里萨瓦拉加家去。对不对?你还不屑于告诉我一声。”
在这样咄咄逼人的形势下,内韦尔看出要大祸临头,回答时把声调放缓和些。
“爸爸,我什么事都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要是跟你说这事儿,会惹你不高兴。”
“得了!如果要我高兴,你很该省了这种事儿……不过我想了解,你已经到什么地步了。你可是以未婚夫的身份到他们家去的?”
“是。”
“他们正式接纳你了吗?”
“我认为是的……”
父亲狠狠盯着他,还用手指敲着桌子。
“好哇!好极了!……你听着,我有责任给你指明该走的路。你很清楚你在做的事情吗?你想过会出什么事吗?”
“出事?……会出什么事?”
“你就得跟这个姑娘结婚。你可得注意,至少你已经到了会思考的年龄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哪里来的?你向人了解过她在蒙得维的亚是怎么生活的吗?”
“爸爸!”
“对,她们在那儿是干什么的!得了!别摆出这么一副面孔……我不是指你的……未婚妻。她是个女孩子,这么大的人并不知道做的是什么。可是,你知道她们靠什么度日吗?”
“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既然你是我父亲……”
“算了,算了,算了!这事以后再说。我不是以父亲的身份,而是以任何一个可以跟你说话的正直人的身份跟你说话。尽管我问你的事会使你十分愤慨,你还是找人调查一下吧,你未婚妻的母亲跟她大伯是什么关系。你问去吧!”
“我问过了!我早就知道他曾经是……”
“啊!你知道她早已是阿里萨瓦拉加的情妇了?你也知道在蒙得维的亚供养这一家的是他或别的男人吗?你也太冷静了!”
“……!”
“对!我知道!你的未婚妻跟这种事没关系,我知道!除了你长得英俊,没有别的推动力……但是,你走路要留神,因为有可能迟到……不,不,别激动!我丝毫没有伤害你的未婚妻的意思,我认为,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她还没沾染上她周围的那种腐化恶习。但是,即使她母亲愿意在这桩婚事中卖给你,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我去世时你将要继承的财产,你告诉她,我这个老内韦尔不打算做这笔买卖,宁可让魔鬼把你带走,也不同意这桩婚事。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了。”
虽然父亲是这个脾气,小伙子还是很爱他。由于胸中的怒火没法发泄,他憋着一肚子气出去了;他越是火气大,越是明白自己不对。父亲说的那件事,他早已知道。莉迪亚的母亲在丈夫在世时就已经是阿里萨瓦拉加的情妇了,她丈夫去世后,这种关系又维持了四五年。他们偶尔幽会一次,但是这个病病歪歪的好色老光棍现在浑身关节痛,远不能满足他弟媳妇的求欢要求。他之所以维持母女二人的阔绰生活,大概是出于对前情妇的某种感激之情,尤其是为了证实使他虚荣心极为膨胀的当时流行的一些闲话。
内韦尔回想起莉迪亚的母亲,被已婚女人弄得狂乱不堪的小伙子不免感到震惊。他记得一天夜里,他和这个母亲紧挨在一起翻阅一本画报,她丰满的身体蹭到他,使他感到自己因为心底涌现的一种欲望而神经突然紧张起来。内韦尔一抬眼就看见她心醉神迷的目光,正扎扎实实地盯住他的目光。
是自己弄错了吗?她患起歇斯底里来很吓人,不过只是偶尔发作;错乱的神经连续冲击她的内心,病态的固执发展成荒唐的行为,而且突然失去信念;这一类发作的前驱症状是越来越固执,浑身抽搐,而且长篇大论地胡言乱语。她为了减轻痛苦,又为了保持文雅的外表,就滥用吗啡。她年已三十七岁,身材颀长,嘴唇又厚又红,终日保持润泽。她的眼睛不大,犀利的目光和长长的睫毛使之显得很大;但是,她眼里显露出的忧郁和热情却令人惊叹。她很会化妆,衣着和女儿一样,十分风雅,显然这正是她最富魅力之处。作为女人,她想必有其奥妙的动人力量;现在,歇斯底里大大损耗了她的身体——当然她得的是腹部的疾病。吗啡引起的快感消失时,她的眼睛便会黯然无神,她的嘴角上和浮肿的眼角随即出现纤细的网状皱纹。尽管如此,损坏她神经的歇斯底里这种病,竟是维持她肌肉张力的稍具魔力的养分。
她深爱莉迪亚。为使女儿幸福,她早就用歇斯底里的资产阶级道德标准使她女儿堕落,这就是:为女儿提供了她为自己营造过的那种幸福。
这一来,内韦尔父亲为这种问题所产生的忧虑,触动了他深陷情网的儿子。如何摆脱莉迪亚呢?她皮肤光洁的脸庞,她那双明眸以其火辣辣表情所直白流露出来的少女情愫,已经不是纯洁的证明,而是高贵享乐的进身阶梯,内韦尔顺利登上这个阶梯,就能从腐化树上一把扯下他要的那朵花。
内韦尔的这种信念十分强烈,所以从未吻过她。一天下午午饭后,他路过阿里萨瓦拉加家,心里极想去看她。他运气极好,因为她独自在家,身穿便服,鬓发耷拉在面颊上。内韦尔把她拦在墙跟前,她笑吟吟而且羞答答,背靠着墙。小伙子站在她面前,差不多紧挨着她,他觉得握在自己迟钝手中的,是纯洁爱情铸成的幸福,把它玷污轻而易举。
等以后成了他的妻子再说!内韦尔尽可能加速筹办婚事。在那些日子里获得的法定年龄自主资格,使他得以依靠母方继承的法定财产支付结婚费用。他父亲还没有同意,莉迪亚的母亲就已经在催问这事的细节了。
莉迪亚的母亲在康科迪亚有太多暧昧可疑之处,她的境况需要社会的认可,当然这首先要取得她女儿未来公公的认可。她一向对世俗偏见毫不在意,而且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支持着她,那就是:践踏小市民的伦理道德,并使之就范。
她跟未来的女婿几次谈及这一点,还提到“我的亲家”……“我的新家庭”……“我女儿的小姑”。内韦尔沉默不语,那个母亲的目光总是显得更加忧郁。
直到有一天,这场烈火烧起来了。内韦尔曾把婚期定在十月十八日。时间还差一个多月,可是莉迪亚的母亲使小伙子明确地知道,她希望他父亲那天晚上能出席婚礼。
“怕是难哪。”内韦尔在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之后说,“他夜里难得出门……从来不出门。”
“啊!”这个母亲只是叫了一声,马上咬紧嘴唇。接着是一阵沉默,不过她早有预感。
“您不是秘密结婚,对不对?”
“啊!”内韦尔勉强笑笑,“家父也不这么认为。”
“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又一次沉默,每次都显得更加强烈。
“是因为我,令尊不愿意参加婚礼吗?”
“不是,不是,夫人!”内韦尔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他的脾气就这样……要是您愿意,我再跟他谈谈。”
“我?要是愿意?”这个母亲拖长鼻音微笑说,“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内韦尔,现在您想走了吗?我觉得不舒服。”
内韦尔走了,心中十分不快。他父亲会说什么呢?他始终持断然反对这门婚事的态度,做儿子的已多方设法,使他放弃这种态度。
“你可以干这事儿,你爱干什么我都让。可是,叫我同意让这个破鞋当你的岳母,绝不可能!”
三天后,内韦尔决心一举结束这种状况,趁莉迪亚不在的时候对她摊牌。
“我跟家父谈过了,”内韦尔开始说,“他对我说,他根本不能参加婚礼。”
这个母亲的脸色有点儿苍白,同时眼睛突然闪闪发亮,睁得很大。
“哈!为什么?”
“不知道。”内韦尔低声回答。
“就是说……令尊大人是怕到这儿来有失身份。”
“不知道!”内韦尔又坚决说。
“难道这位先生能这么随随便便欺负我们吗?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她又说,嗓音都变了,嘴唇抖个不停,“他算什么?摆这样的谱。”
内韦尔作出的强烈反应,正是根深蒂固的家庭传统使然。
“他算什么,我可不知道!”他急忙回答,“但是,他不仅拒绝参加婚礼,也不同意这门婚事。”
“什么?他拒绝什么?为什么?他算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权力未免太大了!”
内韦尔站起来说:
“您别……”
但是,她也站起来了。
“是吗?是的!您还是个孩子!您问他,他的财产是哪儿来的,是抢夺顾客得来的!还摆出那么一副架势!他的家庭无可指责,清白无瑕,他满嘴都是这种话!他的家庭!……您让他告诉您,婚前为了去跟他老婆睡觉,他跳了多少次墙!是呀,他居然跟我谈他的家庭!……很好,快滚;现在我对伪君子厌烦透了!愿您过得好!”
三
内韦尔在极度绝望中过了四天。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后,他还能有什么希望呢?第五天傍晚时分,他收到一封短简:
奥克塔维奥:莉迪亚病得相当严重,只有你来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玛丽亚·S.德·阿里萨瓦拉加
说不定是个诡计。可是,要是他的莉迪亚果真……
那天夜里内韦尔去了,那个母亲小心翼翼地接待他,使他感到惊讶;她既不过分殷勤,也没有罪犯请求饶恕的那种神态。
“您要是想见她……”
内韦尔同那个母亲一起进去,看见他的心上人躺在床上,只有十四岁才有的那种清新的脸上未施脂粉,两腿蜷缩着。
他坐到她身旁,那个母亲徒然希望他们会交谈点什么;他们却只是相视而笑。
内韦尔突然发觉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人,随即明白了那个母亲的意图:“她走开,是为了让我在重新赢得爱情时的心旌摇荡中丧失理智,婚姻将因此而躲不掉。”但是,她们预先提供给他短暂的最后欢乐,他就得付出结婚的代价,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就像上次靠在墙上那样,由于全身心笼罩在充满诗意的牧歌光环中,感受到纯洁爱情所享有的那种白璧无瑕的欢愉。
只有内韦尔说得出他那天失而复得的幸福是何等珍贵。他也忘记了这个母亲的肆意诽谤,忘记了受到没来由的种种侮辱所感到的莫大苦恼。不过,他有一个十分冷酷的决定,那就是一旦结婚,就把这个母亲从他的生活中赶出去。他想起他那温柔、纯洁的未婚妻,笑吟吟地躺在床上,对纯洁的爱情所作出的热辣辣的允诺,差点儿使他不能自持,然而他并没有提前夺走她那颗幼小的钻石。
次日夜里,内韦尔来到阿里萨瓦拉加家,发现门厅暗无灯光。过了好久,女仆才打开半扇窗子。
“他们都出门了?”他惊讶地问。
“不是,他们要去蒙得维的亚……他们已经到萨尔托去,在船上过夜。”
“啊!”内韦尔忧心忡忡地低声说。他还心存一线希望。
“博士呢?我能跟他谈谈吗?”
“他不在。他吃过饭就去俱乐部了……”
内韦尔一走到黑黢黢的街上,就举起双臂,然后又十分扫兴地把手臂放下来。全完了!他前一天重新得到的幸福和运气又失去了,而且永远失去了!他预料这次已经无可挽回。这个母亲的精神已然像琴键般地突然错乱,他已无能为力了。
他走到街的拐角处,一动不动地站在路灯下,从那里呆呆地凝望那座玫瑰色房子。他绕着那个街区走了一圈,又在那盏路灯脚下停住脚步。再也无可挽回了!
他一直到十一点半都在绕圈,停下,停下,又绕圈。最后他回到家里,给左轮手枪上了子弹。不过,他想起的一件事阻止了他:几个月前,内韦尔答应过一位德国制图员,有朝一日要自杀的话,要先去看他——因为内韦尔已经是个青年了。他与这位老军人吉列尔莫的深厚友谊,是长期谈论哲学建立起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内韦尔敲了敲那位制图员陋室的门。他脸上的表情是再清楚不过了。
“是现在吗?”这位慈父般的朋友问他,使劲握他的手。
“嗐!无论如何都得……!”小伙子眼睛看着别处回答。
制图员于是极其平静地对他讲了自己的恋爱悲剧。
“您回家去吧,”最后制图员说,“要是咱们够交情,到十一点钟还不改变主意的话,就回来跟我一起吃午饭。然后您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您对我发誓吗?”
“我发誓。”内韦尔回答,同时紧紧拥抱他,心里只想大哭一场。
莉迪亚寄的明信片在他家里等他。
我崇拜的奥克塔维奥:我绝望极了,但是妈妈已经看出,我要是和您结婚,留给我的会是巨大的痛苦。我跟她一样已经明白,我们最好分手,我向您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您的
莉迪亚
“唔,早该这样!”小伙子大声说,同时惊恐地看见镜子里自己突然变了色的脸。出主意写这封信的准是那个母亲,准是她和她那该死的疯狂!莉迪亚不能不写,可怜的少女心烦意乱,为写在明信片上的全部爱情痛哭流涕。唔!要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她,我得告诉她我曾经是怎样爱她,现在是多么爱她,我心爱的人儿!
他颤抖着走到独腿小圆桌跟前,拿起左轮手枪;但是,他记起刚许的诺言,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同时坚持不懈地用指甲弄干净左轮手枪圆形枪膛上的一片污迹。
秋
一天下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内韦尔刚刚登上有轨电车;当电车比该停的时间停得更久的时候,正在看书的内韦尔终于也转过头去。一位妇女迈着蹒跚的步子,在座位之间往前挪动。这个女人坐到他旁边,一坐下就端详起她的邻座来了。内韦尔虽然不时感到有陌生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仍继续看书;他终于看累了,一抬头不禁感到惊奇。
“我觉得好像是您,”这个女人大声说,“虽然还拿不准……您不记得我了,不会吧?”
“记得。”内韦尔睁大眼睛回答,“阿里萨瓦拉加夫人……”
她看见内韦尔吃惊的样子便笑了,那神态就像还想赢得小伙子好感的老妓女。
自从十一年前内韦尔认识她以来,她身上只剩下眼睛还是那么深邃,却已黯淡无神。她脸上皮肤发黄,在阴暗处略呈绿色,满是污浊的皱纹。她的颧骨现在很突出,一向很厚的嘴唇力图把满嘴的龋齿掩盖起来。她那瘦弱的躯体,看来是靠流淌在疲惫的神经和她供血不足的动脉里的吗啡来维持活力的,这使得曾经有一天坐在内韦尔身旁翻阅画报的这个漂亮女人,变成了这样一副骨头架子。
“是啊,我老多了……而且病病歪歪;我害过肾病……而您呢,”她温存地瞧着他又说,“始终是老样子!说实话,您还不到三十岁吧……莉迪亚也一样。”
内韦尔抬起眼睛问道:
“她还没结婚?”
“是啊……告诉您这件事,您该感到高兴了吧!为什么这可怜的女孩引不起您的兴趣?您不想来看我们吗?”
“很乐意去……”内韦尔喃喃地说。
“好哇,那就快点儿来吧;您都知道了,我们是为了您才……告诉您吧,我们住在伯多街 1483 号 12 室……我们的境况很艰难……”
“嗯!”他一边起身离去,一边说。他答应得很快。
过十二天,内韦尔该回甘蔗园去了,在此之前他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他去了她们的住处——那是郊区的一所简陋住房。阿里萨瓦拉加夫人迎接他的时候,莉迪亚去稍微打扮了一番。
“说来都十一年了!”这个母亲又在察言观色,“时间过得多快!要是跟莉迪亚一起过,您准有一大群孩子了。”
“很有可能。”内韦尔笑着说,扫视一眼周围。
“哎!我们身体都不太好!您真该安个家了……老听人说到您的甘蔗园……那是您仅有的产业吗?”
“嗯……在恩特雷里奥斯还……”
“多有福气!要是有可能……总想到乡下去住几个月,永远只能这么想想罢了!”
她不作声了,飞快地瞥了内韦尔一眼。内韦尔的心一阵抽搐,十一年来埋藏心里的种种感受,都清晰地再现出来。
“这一切都因为失去联系……找到一个那种境况的男朋友太难了!”
内韦尔的心抽缩得越来越紧,这时莉迪亚进来了。
她也变了许多,在这个二十六岁女人身上,再也找不到十四岁时那种纯洁和清新的魅力了。但是,她永远是美丽的。他那男人的洞察力感受到她柔软的脖子,她平静目光的温柔,还感受到她向享受过爱情的男子所显示的无法确定的一切;他必须把自己对曾经认识的莉迪亚的记忆,永远保藏起来。
他们以成年人所具有的十分谨慎的态度,谈了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她又出去一会儿,这时她母亲说:
“是的,她有点儿虚弱……想到她在乡下也许马上就能康复,我就……您瞧,奥克塔维奥,允许我对您坦白直说吗?您早就知道,我像喜欢儿子一样喜欢您……我们可不可以在您的甘蔗园里住一阵子?这对莉迪亚太有益了!”
“我已经结婚了。”内韦尔回答。
这位夫人一脸的不高兴,马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但是,她立刻很滑稽地交叉双手说:
“结婚了,您!多不幸,多不幸啊!请原谅,她早知道了!我不知道我都说了什么……您太太跟您一起住在甘蔗园里吗?”
“通常是这样……现在她在欧洲。”
“多不幸!就是说……奥克塔维奥!”她张开双臂,眼里含着泪花加上一句,“我可以对您说,您曾经几乎成为我的儿子……我们穷,有点儿不如人!您为什么不愿意跟莉迪亚一块儿过呢?我身为母亲,要坦白对您说,”最后她和颜悦色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说,“您十分了解莉迪亚的心,对不对?”
她等待回答,可是内韦尔沉默不语。
“是的,您了解她。而且您认为,莉迪亚是个能把您爱过她的时刻忘记的女人吗?”
现在她着力缓缓地使眼色,以加强她的暗示。这时内韦尔突然感到,他已面临从前他可能掉下去的那个深渊。她永远是那同一个母亲;但是,她那独特而衰老的心,还有吗啡和贫穷,使她更卑劣了。而莉迪亚……当他再看她一眼时,眼前这个嗓音圆润而发颤的女人引发的欲念,向他突然袭来。面对她们献给他的交易条件,他投进了命运为他提供的那个稀罕猎物的怀抱里。
“莉迪亚,你还不知道吧?”这个母亲突然兴高采烈起来,向她女儿转过身去,“奥克塔维奥邀请我们到他的甘蔗园去住一阵子。你看怎么样?”
莉迪亚皱了皱眉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很好,妈妈……”
“唉!你不知道他说的事吧?他结婚了。他还这么年轻!我们差不多是他家的人了。”
莉迪亚这时把目光转向内韦尔,以痛苦而严肃的神情凝视了他片刻。
“结婚很久了?”她喃喃地问。
“四年了。”他低声回答。无论如何,他再也没有勇气看她了。
冬
一
这次旅行,他们没有一起走,因为这条路上认识内韦尔的人很多,他不得不有所顾忌;但是一出火车站,他们都登上了他家那辆布雷克马车。那时内韦尔独自住在甘蔗园,只留一名印第安老女仆为他料理家务——因为,除了他饮食俭朴,他妻子把所有的仆人都带走了。这一来,他把旅伴介绍给忠实的土著女仆时,就说是他年老的姨妈母女,她们身体欠佳,是来疗养的。
对方只有相信的份儿,因为那位夫人体弱得厉害。她到达时疲乏不堪,步履蹒跚,举步维艰,一脸吗啡瘾发作的痛苦神情;她按内韦尔的请求,已经忍受四小时了,正嚷嚷着请求给她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打上一针。
随着父亲去世而中断学业的内韦尔,早已具备预见一场突发灾难的能力;他父亲的肾脏难以察觉的病变,有时引起危险的肾机能衰竭,吗啡只能使之加剧。
早在车上时,这位夫人就已忍受不住,用受痛苦折磨的目光瞧着内韦尔说:
“奥克塔维奥,您要是允许……我受不了啦!莉迪亚,你往前挪挪。”
莉迪亚平静地为母亲挡住一点儿,内韦尔便听见使劲撩起衣服以进行肌肉注射所发出的窸窣声。
那位夫人双眼放光,生命的蓬勃活力,像面具一样罩在她那死人般的脸上。
“现在好了……多幸福!我觉得很好。”
“恐怕您得放弃这种东西。”内韦尔严厉地说,侧目看着她,“到达的时候,您会更糟。”
“啊,不会的!——我巴不得就死在这儿。”
内韦尔一整天都不开心,决心尽可能不去看莉迪亚和她母亲,虽然她们二人都是可怜的病人。但是,等到暮色降临,男人的情欲就像野兽在这时刻开始磨快爪子那样,开始在迟缓的颤抖中使他的腰带松开来。
他们晚饭吃得很早,因为身体衰弱的母亲想马上就寝。她只能喝一点儿牛奶。
“哎哟!多讨厌啊!我过不下去了。我真想把我的余年贡献出来,现在可以让我痛痛快快死去吗?”
莉迪亚一声不响。她和内韦尔没说过几句话,他只在喝完咖啡时才凝视她的眼睛;可是,莉迪亚立刻低下自己的眼睛。
过了四小时,内韦尔悄悄推开莉迪亚的房门。
“谁呀!”马上听到惊慌的声音。
“是我。”内韦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脱衣服的声音,以及一个人突然坐到床上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当内韦尔的手在黑暗中触摸到一只发凉的手臂,身体就在一阵剧烈的战栗中晃动起来。
后来,他瘫软地躺在那个在他到来之前早已了解爱情滋味的女人身旁。内韦尔那从未被看着他的少女以光彩夺目的纯洁触犯过的、从未被任何亲吻偷盗过的年轻男子的神圣骄傲,从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升起。他想起了直到那时他仍不明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的话:“生活中没有比纯洁的回忆更美好更牢靠的事物了。”内韦尔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那段没有污点的回忆,记住了自己白璧无瑕的十八岁;而现在,他竟躺在一张女仆的床上,连最神圣的东西都玷污了。
这时,他感到有两滴眼泪沉重地悄然落在他脖子上。莉迪亚大概也记起了……她的泪珠儿一滴接着一滴毫无声息地滚落下来,这是她唯一幸福之梦的令人憎恶的结局。
二
在十天期间,生活照常进行,虽然内韦尔几乎天天都不在家。按彼此的默契,莉迪亚和他极少单独会面;然而到了夜里,他们还是要见面,这时他们一起默不作声地度过更长的时间。
照料终于病得虚弱不堪的母亲,已够莉迪亚忙碌的了。已经朽烂的东西不可能复原,因此内韦尔不顾会造成立竿见影的危险,想不让她使用吗啡。但是,在禁用吗啡后的一天早晨,他突然走进饭厅,这使莉迪亚吃了一惊,赶忙放下衣服的下摆。她手里拿着注射器,惊慌地注视着内韦尔。
“你使用这东西很久了?”他终于问她。
“嗯。”莉迪亚含糊地说,慌乱中把针弄弯了。
内韦尔仍然看着她,耸了耸肩膀。
可是,那个母亲为了止住肾痛,一再频频注射,到了过量的地步,吗啡终将置她于死地。内韦尔决心拯救这个不幸的妇女,便拿走她的毒品。
“奥克塔维奥!您要杀死我了!”她用嘶哑的声音吵吵嚷嚷地请求道,“我的女儿!奥克塔维奥!我怕是一天都活不成啦!”
“我要是把这东西给你们,您两个钟头都活不了。”内韦尔回答。
“没关系,我的奥克塔维奥!给我,快给我吗啡!”
内韦尔不理睬向他伸过来的两只手臂,同莉迪亚一起走了。
“你知道你母亲的病情有多严重吗?”
“嗯……医生对我讲过……”
他凝视着她。
“病情比你想象的糟得多。”
莉迪亚脸色变得苍白,望着外面,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儿没有医生吗?”她喃喃地说。
“这儿没有,方圆十西班牙里之内也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去找。”
这天下午,他们单独在饭厅时邮差来了,内韦尔打开一封信。
“有消息?”莉迪亚不安地问,抬眼看他。
“对。”内韦尔一边回答,一边继续看信。
“是医生的?”过了片刻莉迪亚又问,她更焦急了。
“不,是我妻子的。”他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眼睛抬也不抬。
夜里十点钟时,莉迪亚跑到内韦尔房里。
“奥克塔维奥!妈妈死了!……”
他们跑到病人房里。死者的脸僵滞煞白,嘴唇肿得很大,呈青紫色,嘴像是发着喉音在说话,说得直截了当:
“灾……灾……灾……”
内韦尔立刻看见独腿小圆桌上那只装吗啡的小瓶子,它差不多空了。
“显然她死了!这东西是谁给她的?”他问。
“我不知道,奥克塔维奥!我刚才听到响声……一定是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