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爱情就是悬疑
[book_author]达夫妮·杜穆里埃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6991
[book_dec]本书收录达芙妮·杜穆里埃的6篇短篇悬疑佳作,篇篇惊悚迷离,情节丝丝入扣! 当新婚妻子在登山时突然失踪,是悲惨事故还是另有隐情? 当家里的老苹果树变得“阴魂不散”,是亡妻复仇还是丈夫心里有鬼? 当高傲的贵妇开始玩弄爱情,悠闲的假日情事将走向怎样的恐怖结局? 当甜美邂逅突然降临,心动的陌生女郎为何引“我”夜游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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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群鸟
十二月三日,一夜之间,风向变了。冬天来了。在此之前,秋日柔软,金红色的叶子在树梢上来回晃动,绿意仍停留在树篱间。犁过的田里,土壤肥沃。
纳特·霍肯在战争中落下了残疾。他有抚恤金,不用在农场里全职工作,一周工作三天就好,工作内容也相对轻松:搭篱笆、盖茅屋顶、修补农舍。
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他仍是独来独往的性子,最喜欢一个人工作。安排他去远在半岛的另一端建堤岸,或者修铁门,他会很高兴。在那儿,农田的两侧都被海水包围着。到了中午,他便会稍作休息,吃着妻子为他烤的馅儿饼,坐在悬崖边观鸟。秋日最适合观鸟了,甚至更胜春天。春天,群鸟会从海面飞向陆地。它们很清楚自己的方向,目标明确,坚定不移,生命的节奏与仪式刻不容缓。秋天,那些没有跨海迁徙,而是留下来过冬的鸟也会陷入相同的飞行冲动之中,但因为不能迁徙,它们的飞行自成一格。它们成群飞来半岛,不安、焦虑、一刻不停;一会儿在空中盘旋、打转,一会儿在刚松好的沃土上觅食。但即便如此,它们看起来似乎并不饥饿,并不渴望食物。不安让它们再次腾空。
寒鸦与海鸥,黑白相间,随意结伴,寻求着某种解放,永不满足,永不停歇。成群的椋鸟也因这种飞行冲动而扇动翅膀,发出像丝绸摩擦时的沙沙声响,飞向清新的牧场。麻雀和云雀这些体形稍小的鸟儿则如同被迫一般,飞散在树丛与树篱间。
纳特看着它们,也看着海鸟。海鸟们在海湾边等待着潮汐,显得更有耐心。蛎鹬、红脚鹬、三趾滨鹬、麻鹬守在岸边,待海水缓缓吞没海岸,再缓缓退去,留下海草和砾石,便一窝蜂地扎向海滩。然后,同样的飞行冲动让它们掠过平静的海面,呐喊着、呼啸着、叫唤着,离开了海岸。如此着急地离开,是要飞往何方、为何而飞?秋天不安的冲动,带着不满与悲伤,给它们施了咒,让它们必须成群结队、盘旋呐喊;必须赶在冬天来临之前,振翅飞翔。
纳特坐在崖边,咀嚼着馅儿饼,心想:或许秋天向群鸟释放了一个信号,像是一种警告——冬天就要到来。许多鸟在冬天死去。人若担心死亡,便会拼命工作或干脆及时行乐。人且如此,群鸟亦然。
今年秋天,群鸟的焦躁更甚从前。一成不变的日子越发加深了这种不安。西边山坡上,拖拉机沿着车辙上上下下,驾驶座上现出农夫的侧影。在盘旋呐喊的群鸟的笼罩下,整台拖拉机和座上的农夫时隐时现。纳特确信今年的鸟比往年都多。每年秋天,它们都跟在耕犁后头,但从不像今年这般众多、这般喧闹。
那天,搭好篱笆后,纳特说起了这件事。“是啊,”农夫说,“今年的鸟确实比往年多。我也注意到了。而且其中有一些简直胆大包天,完全没把拖拉机放眼里。今天下午有一两只海鸥几乎飞到了我头上,我都怕它们把我的帽子掀了!它们在我头顶飞着,阳光又直射我眼睛,害我几乎看不见路。我感觉要变天了。今年冬天不会好过,所以群鸟才会这么不安。”
踏过田间,顺着小路,纳特回到自家木屋中。在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中,他望见仍环绕于西边山坡上的群鸟。四下无风,大海满盈,泛着灰调,一片平静。树篱间的剪秋萝仍在绽放,空气温和。但是农夫没说错,就在那天晚上,变天了。纳特的房间朝东,刚过凌晨两点他就被风灌进烟囱的声音吵醒。那不是会带来雨水的暴风或西南阵风,而是干冷的东风。烟囱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屋顶上一片松动的石板瓦被吹得啪啪作响。纳特听着声响。他可以听到海湾那儿的海水在咆哮。连这间小房间的空气都变冷了:冷空气从门缝钻进来,吹向床边。纳特裹紧了被子,靠近背对自己熟睡的妻子。他警醒着,一种没来由的不安爬上心头。
接着,他听到敲打窗户的声音,但木屋的墙上并没有爬藤植物要挣脱束缚爬向窗玻璃。他继续听着,终于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于是起身走到窗边。但他刚打开窗户,就感觉有东西掠过他的手,猛戳他的指节,擦破他的皮肤。接着他看到了扑扇着的翅膀,飞上屋顶,飞向木屋后方,不见了。
是只鸟。他看不清是什么鸟。一定是因为狂风大作,鸟只好躲到窗沿上来。
他关上窗户回到床上,感觉指节处有点儿湿润,便用嘴含了含。是血。他猜想这只鸟应该是受了惊,不知所措,想要找一处避风,才在黑暗中伤到了他。于是,他再一次睡着。
不一会儿,敲打声又出现了。这一次声音更响更急。他的妻子被这声音吵醒,转身说:“去窗户那边看看,纳特,有声响。”
“我已经去看过了,”他说,“有只鸟在那儿,想要进来。你听不见风声吗?从东边刮来的,鸟只好找地方躲着。”
“赶走吧,”她说,“吵得我睡不着。”
他再次起身走向窗户。他打开了窗户。这一次,窗沿上不止一只鸟,而是有六七只。它们齐齐冲向他的脸,猛烈攻击。
他大声叫喊着,挥动手臂,把鸟打散开去。和第一只鸟一样,它们飞上屋顶,消失了。他马上关上窗户,闩住勾锁。
“你听到了吗?”他说,“它们冲着我来了,要啄我眼睛。”他站在窗边,凝视着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妻子在熟睡中咕哝了两声。
“我没胡说,”他对妻子的反应很不满,“我和你说了,有鸟在窗沿上,想要进屋。”
突然,走廊对面孩子们睡的房间里传出惊恐的哭喊声。
“是吉尔,”听到声音,妻子马上从床上坐起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纳特点了支蜡烛,但是刚打开门往走廊走,蜡烛就被一阵冷风吹灭。
惊恐的哭喊声再次传来,这次是两个孩子的声音。摸黑走进孩子们的房间,纳特感觉黑暗中好多翅膀劈头盖脸地打来。窗户大开着,闯进来的群鸟先是撞向天花板和墙,再掉头俯身冲向床上的孩子们。
“没事没事,我在这儿。”纳特喊着,孩子们尖叫着跑向他。黑暗中的鸟又腾起,俯冲,再次冲向他。
“怎么了,纳特,什么情况?”妻子从远处的房间里叫道。纳特一把将孩子们推出房间,迅速关起了门。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以及这群鸟。
他从最近的床边抄起毯子来当进攻的武器,在空中用力地左右甩。他感觉到鸟被甩落在地,听到翅膀急促扇动的声音,但群鸟尚未败下阵来,它们一次次地发起进攻,用叉子一样锐利的鸟喙猛戳他的手和头。他只得把毯子缠在头上以作防御,然后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徒手反击。他不敢跌跌撞撞跑去开门,怕鸟会跟着他冲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抗争了多久,但进攻的鸟逐渐减少,最后完全撤退。晨光透进盖在头上的毯子,他知道天要亮了。他等着、听着,除了远处房间里孩子们焦躁的哭声,别无其他。翅膀扇动呼呼作响的声音消停了。
他把毯子从头上拿下来,四下巡视着。清晨灰冷的光照亮了房间。黎明透过敞开着的窗户唤回了活着的鸟,死去的则留在了房间地板上。纳特震惊恐慌地盯着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小型鸟。地上准有五十只鸟的尸体:知更鸟、黄雀、麻雀、蓝山雀、云雀、燕雀。若是按照自然法则,这些鸟本应跟随自己的鸟群、留在自己的领地中,但现在它们混杂在一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打斗冲动,或是撞向这间房间的墙壁,或是与他激斗,最终殒命。其中一些鸟因打斗而羽翼不全,一些鸟喙中还残留着血,纳特的血。
纳特感到恶心,走向窗边。他的视线越过院子,凝望着田野。
天气苦寒,地上的霜又硬又黑。不是在晨曦中闪闪发光的白霜,而是东风带来的黑霜。转向的浪潮使大海显得更加凶猛,掀起白沫,惊涛拍岸。此刻,群鸟去无踪。院子外的树篱间不见一只麻雀,草丛里也没有槲鸫和乌鸫来觅食。除了东风和海水的呼啸声,什么也听不见。
纳特关上窗户和小房间的门,穿过走廊,回到自己房间。妻子在床上坐着,大的孩子睡在她身边,小的孩子脸上缠着绷带,睡在她怀里。窗帘被紧紧地拉起。在屋里烛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光彩夺目。她摇摇头,示意纳特小点儿声。
“他睡着了,”她轻声说,“不过才刚睡着。肯定有什么东西割伤他了,我看到他眼角有血迹。吉尔说是鸟。她说她醒来时看到房间里有鸟。”
妻子抬头看着纳特,希望从他脸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看起来吓坏了,一脸茫然。他不愿让她知道,其实过去几小时发生的事也让他惊惶到几乎恍惚了。
“那个房间里有鸟,”他说,“死了,将近五十只。有知更鸟,有鹪鹩,全是这一带的小型鸟。东风好像让它们发狂成魔了。”他挨着妻子坐下,握着她的手。“是因为天气,”他说,“肯定是。天气这么恶劣。这些鸟也可能不是这一带的,是从北边南下的。”
“但是,纳特,”妻子轻声道,“晚上才刚刚变天。之前也没有下雪,这些鸟也没有挨饿。它们在田野里就能找到吃的。”
“是因为天气,”纳特重复道,“跟你说了,就是因为天气。”
和她一样,他的脸看起来也疲惫不堪。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一言不发。
“我下楼去泡杯茶。”他过了一会儿说。
厨房里的场景让他稍微舒了口气。杯盘整齐地叠放在碗柜中,桌椅井然有序,妻子的毛线放在柳条椅上,孩子们的玩具收拾在壁角橱里。
他跪下身去,铲出灰烬,重新点起了火。火光让房子里的一切重回正常。冒着热气的烧水壶和褐色的茶壶,让人心里暖暖的,充满安全感。喝完茶,他带了一杯上楼给妻子。洗完杯碟,他便穿上靴子,打开了后门。
天色像灌了铅一般阴沉,昨天还在阳光中发亮的山,今天看起来又暗又秃。东风像剃刀一样剃光了树。叶子被风吹得发干,噼啪作响,颤抖着散落在风中。纳特用靴子跺了跺土。土已冻住,变得很硬。他从来不知道变化可以如此迅速、突然。短短一夜之间,黑色的冬天就已降临。
孩子们已经醒来。吉尔在楼上叽叽喳喳,小约翰尼又哭了。纳特听到妻子柔和的安慰声。现在他们下楼来了。他已经准备好早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你把鸟都赶走了吗?”吉尔问道。厨房壁炉的火、晨光和早餐,让她恢复了平静。
“是的,现在它们都走了,”纳特说,“是东风把它们吹来的。它们吓坏了、迷路了,想要找个地方避避。”
“它们想啄我们,”吉尔说,“它们扑向约翰尼的眼睛。”
“因为它们太害怕了,”纳特说,“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希望它们别来了,”吉尔说,“如果我们在窗沿上给它们放点儿面包,或许它们吃完就会飞走。”
吃完早餐,她拿上了外套、兜帽、书和小书包。纳特什么也没说,但是妻子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
“我送她去车站,”他说,“今天我不去农场了。”
趁着孩子在洗手台时,他和妻子说:“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好,门也都关上。小心一点儿总是好的。我一会儿去趟农场,看看其他人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然后他和女儿一起走了出去。她似乎已经把昨晚的事抛到了脑后,在他前面跳着,追着叶子,尖尖的兜帽下露出冻得粉红的小脸蛋。
“爸爸,会不会下雪?”她说,“已经好冷了。”
他抬头看着死寂的天空,感受着风从肩膀疾驰而过。
“不会,”他说,“不会下雪。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
他一直在寻找鸟的踪迹。他的目光落在树篱间,又越过树篱望向远处的田野,看向农场的树梢,那是之前白嘴鸦和寒鸦聚集的地方。但是,一只鸟也没有。
车站里有其他孩子在等着。他们戴着口罩,和吉尔一样也戴着兜帽,脸色发白,冻得发抖。
吉尔挥着手跑过去。“我爸爸说不会下雪,”她喊着,“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
她没提关于鸟的事,开始和一个小女孩推推扯扯地玩闹。巴士缓缓地开上山坡,纳特看着她上了车,转身往农场方向走。今天他本来不用工作,但他想确认是否一切无恙。放牛工吉姆正在院子里干活。
“老板来了吗?”纳特问道。
“去市场了,”吉姆回答,“今天不是周二吗?”
说完他就绕到木棚的角落去了。他不喜欢纳特,觉得他平时总是看书之类的,显得很清高。纳特忘了这天是周二,足见昨晚的事情把他吓得不轻。他走到农舍后门,听到特里格夫人在厨房里伴着收音机的音乐唱歌。
“你在里面吗,夫人?”纳特喊道。
她走到门边,眉开眼笑的,是位好脾气的女人。
“嘿,霍肯先生,”她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冷空气打哪儿来的,苏联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变天变得这么快的。而且广播说这种天气还要持续下去,和北极圈有关系。”
“我们今天早上没有听广播,”纳特说,“老实说,昨晚我们遇上了麻烦。”
“孩子闹腾吗?”
“不是……”他几乎不知该怎么解释。大白天的,说什么和鸟打斗,也太荒谬了。
他试着和特里格夫人讲述昨晚的情况,但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觉得这个故事只是他做的一个噩梦罢了。
“你确定是真的鸟?”她笑着说,“羽毛什么的都有吗?不是周六晚上喝到打烊的人会看到的那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特里格夫人,”他说,“有五十只鸟的尸体,知更鸟、鹪鹩之类的,现在还躺在孩子们房间的地上。它们扑向我,还要去啄小约翰尼的眼睛。”
特里格夫人怀疑地看着他。
“好吧,”她回答,“我猜是因为天气的关系。那些鸟飞进房间之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能是外国来的,从那个北极圈来的。”
“不是,”纳特说,“那些鸟你在这里到处都能见到。”
“有意思,”特里格夫人说,“真的太古怪了。你应该写下来去问问《卫报》。他们可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了,我得接着干活了。”
她笑着颔首,回到厨房里去了。
纳特不太满意,转身走向农场大门。要不是房间地板上还有尸体等着他去捡起来埋掉,他也会觉得自己的故事太离谱了。
吉姆站在大门边。
“有没有遇上鸟?”纳特说。
“鸟?什么鸟?”
“昨晚鸟飞到我家里。好几十只,飞到孩子们的房间。非常残暴。”
“哦?”吉姆的脑袋要理解消化什么事都得费一阵工夫。“从没听过鸟会很残暴,”半晌后他说,“它们挺温驯的。有时候我看到鸟会飞到窗沿要面包屑吃。”
“昨晚的那些鸟可不温驯。”
“是吗?可能是因为又冷又饿吧。你给它们点儿面包屑。”
吉姆对这件事的兴趣一点儿也不比特里格夫人浓厚。纳特心想,这就像是战争中的空袭。国家这一头的人哪能知道普利茅斯人民的水深火热。眼下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他沿着小路往回走,跨过台阶,回到家里。妻子和小约翰尼在厨房里。
“见到什么人了吗?”她问道。
“特里格夫人,还有吉姆,”他答道,“我觉得他们不相信我的话。总之,他们那边没什么事。”
“你可以把那些鸟都清理出去了,”她说,“不然我都不敢进去整理床铺。我好害怕。”
“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纳特说,“都死了。”
他拿着一个麻袋上楼,把已经僵直的鸟一只只丢进去。没错,总共五十只,都是树篱间寻常可见的小鸟,连一只画眉体形的都没有。昨晚它们肯定是因为害怕才那么做的。真的难以想象蓝山雀、鹪鹩这样的鸟,喙居然这么有力,可以像昨晚那样刺破他的脸和手。他带着这个麻袋来到院子,却遇上了一个新难题——土硬得挖不动。现在并没有下雪,土却被冻得硬邦邦的。过去几小时里,除了东风刮来,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太不自然、太古怪了。天气预报员说得肯定没错,这变天和北极圈有关系。
寒风刺骨,他拿着麻袋不知如何是好。他瞧见泛着白浪的大海拍向海湾,于是决定把鸟带去海岸边埋葬。
到达海岬下的海滩,东风强劲,他几乎站不住,连呼吸都觉得刺痛,双手也冻得发青。他有记忆以来,从未经历过这般严寒。大海正处于低潮,他踩着咯吱作响的石头,走到沙子较为松软的地方,背对着寒风,用脚后跟在沙子上挖出一个坑。他本想把鸟从麻袋倒进坑里,但是刚一打开,狂风就把鸟尸吹起。这五十具鸟尸仿佛再度飞翔,像羽毛般,被吹向沙滩,凌乱散落。眼前的画面不堪入目,他不喜欢。风把死去的鸟从他身边吹走。
“涨潮时,浪会把它们带走的。”他喃喃自语。
他望着大海,看着此起彼伏泛着绿调的浪潮。浪潮高高涨起,卷曲,再一次拍向岸边。因为是退潮时分,海水在远处翻腾,不似涨潮时那般声势浩大。
然后,他看到了它们——海鸥。就在那里,乘着海浪。
原来他一开始看到的并非海浪上溅起的白沫,而是海鸥。成百,上千,上万只……它们在海浪的低处起起落落,直面狂风,像一支停泊的强大舰队,在浪潮中等待着。向东望去,向西望去,都有海鸥的身影,横跨他视野之所及。它们保持着密集队形,一队挨着一队。如果没有刮风,紧紧挨在一起的它们会仿若白云一般遮住整片海湾。只是东风掀起层层浪,让人在岸边无法看清它们。
纳特转身离开了海滩,爬上陡峭的小路回家。应该得让什么人知道,应该得告诉什么人,告诉他们东风和天气造成了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状况。他不知道该不该去车站的电话亭报警。但是,警察能做什么呢?其他人能做什么呢?如果告诉警察有上千只海鸥因为暴风,因为饥饿,在海上驰骋,他们要么觉得他疯了,要么觉得他醉了,要么就是淡定地听完他的说辞,然后说:“谢谢。是的,已经有人反映过这个情况了。恶劣的天气把大量群鸟吹来陆地上。”纳特四下看了看,仍然不见任何鸟的踪迹。可能是严寒把它们从北面带来了?快走到家门口时,妻子出来迎他,激动地喊着。“纳特,”她说,“广播报道了。他们刚刚读了一则特别报道。我写下来了。”
“广播报道了什么?”他问。
“群鸟,”她说,“不只是这儿,到处都有。伦敦也是,全国都是。群鸟确实受到了什么影响。”
他俩一起走进厨房。他拿起桌上的纸读了起来。
“内政部今日上午十一点发布消息。过去几小时,全国各地陆续反映城镇、乡村、远郊出现大量群鸟,造成堵塞、破坏,甚至有群鸟袭人事件发生。据推测是目前笼罩在不列颠群岛的北极气流导致大量群鸟南迁,或许是由于极度饥饿,群鸟出现袭人行为。居民要注意检查门窗烟囱,确保孩童安全。稍后将发布进一步消息。”
纳特兴奋不已,他带着胜利的表情看向妻子。
“太好了,”他说,“但愿农场的人也会听到这则消息,特里格夫人就知道我没有胡说八道了。真有这样的事,全国都有。整个早上我都不停地告诉自己肯定有什么问题。就在刚刚,我在海滩上看到海上有成千上万只海鸥,密密麻麻的,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它们都在那里,乘着海浪等待着。”
“它们在等待什么,纳特?”她问。
他盯着她,然后目光又朝下看了看那张纸。
“我不知道,”他缓缓地说,“上面说群鸟很饥饿。”
他走向收着铁锤等工具的抽屉。
“你要做什么,纳特?”
“按报道里说的,去检查窗户和烟囱。”
“窗户都紧闭,它们还会闯进来?那些麻雀、知更鸟之类的?为什么?它们怎么可能进得来?”
他没有回答。他想的不是知更鸟和麻雀,而是海鸥……
他走上楼去,上午剩下的时间他都在那儿忙活。他用木板钉住了房间窗户,还填满了烟囱底座。还好今天不用去农场工作。他回忆起了旧时光。那是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在母亲位于普利茅斯的家里,所有的遮光板都是他做的。他还搭了避难处,以防万一。他好奇农场那边是否会采取这些防御措施。他有点儿怀疑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因为哈利·特里格和他太太都太随性了,他们可能会一笑而过,然后去跳舞或者打牌。
“午餐准备好了。”妻子在厨房叫他。
“好嘞!这就来。”
做好的边框完美地嵌套在窗玻璃和烟囱底座上,他对自己的手工活儿很满意。
午餐后,妻子在洗碗,纳特把广播调到一点钟新闻,这会儿正在重复早上妻子写下来的新闻,但做了进一步阐述。“群鸟在全国各地都引起了混乱,”广播员说,“今天上午十点,伦敦上空群鸟密布,整座城市仿佛笼罩在乌云之下。”
“群鸟会逗留在房顶、窗沿、烟囱上,其中包括乌鸫、画眉、常见的家麻雀,也有大城市中会见到的成群的鸽子和椋鸟,以及伦敦河的红嘴鸥。这种现象实在太不寻常,许多大道交通堵塞,商店无法正常营业,公司员工无法上班,街上和人行道上站满了看鸟的人。”
广播播报了许多相关事件,重申原因可能是群鸟饥寒交迫,并再次提醒居民做好防御措施。广播员声音柔和舒缓。纳特觉得这个人对待整件事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可能还有成百个像他这样的人,全然不知在黑暗中和群鸟抗争是什么感觉。今晚伦敦可能还会开派对,就像选举夜的那种派对。大家凑在一起,喧闹狂笑,喝得酩酊大醉,叫着:“来啊,来观鸟啊!”
纳特关掉收音机,起身开始倒腾厨房的窗户。妻子在一旁看着他,小约翰尼跟在她身后。
“什么?楼下的窗户也要钉木条吗?”她说,“为什么?这样不到三点就得点蜡烛了。我觉得没必要。”
“小心点儿总没错,”纳特说,“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应该派出军队扫射,”她说,“这样群鸟很快就会被吓走。”
“如果他们真这么做,”纳特说,“要从哪里入手呢?”
“码头就有军队,”她回答道,“码头工人罢工时,士兵就下到船里卸货。”
“是的,”纳特说,“可伦敦有八百多万人口,想想那儿得有多少大楼、公寓、房子。你觉得士兵有多到可以到每栋楼上去扫射吗?”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要做点什么吧。他们应该要做点什么。”
纳特心想,“他们”此时此刻肯定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无论“他们”决定在伦敦和大城市里怎么处理这个问题,都无法帮到三百英里[1]外的这个地方。这里的居民只能自求多福了。
“家里的食物还够吗?”他说。
“为什么问这个,纳特,又怎么了?”
“没什么。食品柜里还剩下什么?”
“明天就要采购了,你知道的。我不会囤很多生食,容易变质。肉贩后天才会来。不过明天我可以先去镇上买点儿东西回来。”
纳特不想吓着她。他觉得她明天可能去不成镇上。他自己去食品柜里和她放罐头的橱柜里翻了翻。里头的东西够撑个两三天。面包剩得不多。
“面包师傅呢?”
“他明天也会来。”
他看到还有面粉。如果面包师傅明天不来,这些面粉也够她烤出一条面包了。
“还是以前好啊,”他说,“以前主妇每周烤两次面包,也做盐渍沙丁鱼,如果遇上特殊时期,也够一家人吃上好几个月了。”
“我给孩子们尝过鱼罐头,他们不喜欢。”她说。
纳特继续给厨房窗户钉木条。蜡烛也没剩多少了。她肯定打算明天去买蜡烛的。没办法,今晚必须早点儿上床睡觉。前提是,如果……
他起身从后门出去,站在院子里,从坡上向下望着大海。今天一天都没有出太阳,现在才刚下午三点,周围就已经暗下来了。天空阴沉沉的,暗淡无光。他能听到海水猛烈撞击岩石的声音。他走下小道,往海滩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他停了下来。涨潮了。上午十点左右还能看到的岩石,此刻已被海水吞没。但是,让他出神的并非海水,而是海上的海鸥。成百上千只海鸥盘旋在海上,逆风振翅。是海鸥遮住了天光。它们沉默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是翱翔盘旋、起起落落,不断与风较量着。
纳特转过身,跑上小道,跑回屋子里。
“我要去接吉尔,”他说,“我要去车站等她。”
“怎么了?”妻子问,“你脸色好惨白。”
“让约翰尼待在家里,”他说,“把门关好,点起蜡烛,拉上窗帘。”
“才刚过三点啊。”她说。
“不要紧。按我说的做。”
他到后门外的工具房里看了看。没有什么能用的。铲子太重,叉子用不上。他拿上了锄头。只有这个可能派得上用场,而且扛着也不重。
他走向车站,时不时回头看。
海鸥现在飞得更高了,队形更大更广,横跨长空。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知道四点前巴士不会开到坡顶,他依然不自觉地疾步前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正合他意,因为他无暇停下来闲聊。
他在坡顶等着。他到得太早了,还要等半小时。高地上刮来的东风抽打着田野。他跺着脚,向手心哈气。从这个距离,他可以看到土坡在沉重苍白的天空下,光秃秃、白晃晃地立着。土坡后头腾起一团漆黑,开始像是大片污渍。污渍慢慢蔓延开来,颜色越来越深,化作一片云。这片云又散成四片,向着东、南、西、北延伸。不,不是云,是群鸟。他看着它们在空中穿行,从他头顶两三百英尺[2]的高度飞过。他从飞行速度判断出是向北边陆地飞的群鸟,和这个半岛没有半点儿关系,有白嘴鸦、乌鸦、寒鸦、喜鹊、松鸦。通常它们会捕食比自己体形更小的动物,但这个下午,它们坚定地奔赴另一种使命。
“城镇才是它们的地盘,”纳特心想,“它们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们这里对它们来说无关紧要。这里是海鸥的地盘,其他鸟群都去城镇。”
他走进电话亭,拿起了听筒。只要有接线员就行,他们会帮忙传递消息的。
“我是从公路这边打来的,”他说,“在这边的车站这里。我想汇报一下这里有大量群鸟飞往北边。海湾这里也聚集了大量海鸥。”
“好的。”对面疲惫的声音简短地回答道。
“你会把这个消息转达给有关部门吧?”
“会的……会的……”现在声音中充满了不耐烦和厌倦,随后便传来电话挂掉的忙音。
“又一个,”纳特想,“又一个不在乎的。可能她整天都得接听电话,心里却希望今晚能去看电影。她要牵住某个小伙子的手,指着天空说:‘看啊,都是鸟!’她才不在乎。”
巴士笨重地爬上了山坡。吉尔和三四个孩子下了车,巴士便继续开向镇子。
“为什么带锄头呀,爸爸?”
孩子们围在他身边,指着锄头笑起来。
“顺便带着罢了,”他说,“来吧,回家吧。天冷,不要在外逗留了。来,你们几个,我看着你们跑过田野,看看你们可以跑多快。”
他是在对吉尔的朋友们说话。这些孩子来自不同家庭,都住在政府廉租房里,可以从田野抄近路回家。
“我们想在小路上玩一会儿。”其中一个说。
“不行,你得回家去,不然我告诉你妈妈。”
他们几个眼睛睁得圆圆的,交头接耳,然后便一溜烟地跑过了田野。吉尔盯着爸爸,撇着嘴不高兴。
“我们每天都会在小路上玩的。”她说。
“今晚不行,”他说,“走吧,别磨蹭了。”
他看到海鸥在田野上盘旋,要向着陆地来了。依旧沉默,依旧无声。
“看,爸爸,看那边,全是海鸥。”
“是。走快点儿,赶紧。”
“它们要飞到哪里去?要去哪里?”
“我猜是往北边去,那边暖和点儿。”
他抓紧她的手,一路在前面拉着她走。
“别走这么快。我要跟不上啦。”
成千上万只海鸥正学着白嘴鸦、乌鸦,在空中铺开队形,分别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去。
“爸爸,这是什么?海鸥在干吗?”
它们不像乌鸦和寒鸦那样有自己的飞行目的,也不像它们飞得那般高。海鸥仍在上空盘旋,似乎在等待某种信号,而指令仿佛悬而未决、尚不清晰。
“要不要我来背你,吉尔?来,上来。”
他以为这样可以加快速度。然而他错了。吉尔很重,一直从他背上滑下去。而且她哭了起来。他释放出的紧迫感、恐惧感,已经传递到了孩子的身上。
“我希望海鸥可以离开。我不喜欢它们。它们靠小路越来越近了。”
他把她从背上放下,跑了起来,吉尔跟在后头。他们跑到农场的路口时,看到农夫正在倒车出库。纳特喊住了他。
“可不可以带我们一程?”他说。
“怎么了?”
特里格先生从驾驶座里盯着他俩,笑意浮现在他红润愉快的脸上。
“感觉事情变得很有意思,”他说,“你看到海鸥了吗?吉姆和我准备去练练手。大家现在的话题只有一个,都在说群鸟发狂了。听说昨晚你也碰上麻烦了。要不要枪?”
纳特摇了摇头。
小车上堆满了东西,只够再塞进一个吉尔,而且前提是她得蜷坐在后座的汽油罐上。
“我不要枪,”纳特说,“但是如果你可以送吉尔回家,我会感激不尽。她害怕这些鸟。”
他言简意赅,因为不想在吉尔面前说得太多。
“行,”农夫说道,“我送她回家。你要不要留下来加入射击比赛?一块儿去闹一闹。”
吉尔爬上车,车子加速,转弯上了小路。纳特跟在后面走着,心想,特里格准是疯了,漫天的鸟,光有枪有什么用?
现在吉尔不在身边了,纳特可以细细地环顾四周。群鸟仍在田野上空盘旋。大多数都是银鸥,不过也有红嘴鸥。通常这两种海鸥会分开行动,但现在某种纽带将它们聚了起来。他听说过红嘴鸥攻击小型鸟,甚至攻击刚出生的小羊崽。他没有亲眼见过,但现在看着天空,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它们向着农场的方向飞来,在低空盘旋着。红嘴鸥飞在前头领航,农场是它们的目标。它们要飞向农场。
纳特加快步伐往家里赶。他看到农夫的车拐过弯,顺着路开了过来,然后急刹车停在他身边。
“孩子跑进屋里了,”农夫说,“你老婆照看着呢。好了,你怎么看?镇上的人说是苏联人动的手脚,他们给鸟下了毒。”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纳特问。
“你可别问我。反正你知道事情总是传来传去的。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射击比赛?”
“不了,我要回家了。不然我老婆要担心了。”
“我家那口子说我要是不吃海鸥,光打下来有什么用?”特里格说,“到时候我们要吃烤海鸥、烘海鸥,还要腌海鸥。你就等着我给这些畜生来点儿子弹吧。准吓得着它们。”
“你给窗户钉木条了吗?”纳特问。
“没有。这都瞎扯淡。广播就喜欢唬人。我今天忙得很,才没空钉什么木条哩。”
“我是你的话,现在就回去钉。”
“嗬。我看你是被吓得不轻。今晚要不要到我家来睡?”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
“好吧。明早见。给你准备海鸥早餐。”
农夫咧着嘴笑,开着车子拐进了农场大门。
纳特脚步匆匆。穿过小树林,穿过旧谷仓,再翻过梯凳,就能走上最后一段田野。
他正在翻越梯凳,就听见翅膀呼呼扇动的声音。一只红嘴鸥朝着他俯冲下来,没击中,转身腾空,再次俯冲下来。其他红嘴鸥也瞬间聚拢来,六只、七只、十几只,其中还掺杂着大黑背鸥和银鸥。纳特丢开了没用的锄头,忙用手臂抱头跑向自家木屋。群鸟不依不饶,继续从空中向他扑来。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振动翅膀的声音——那可怕的拍动的翅膀。他能感觉到手臂、手腕和脖子都在流血。猛扑下来的鸟喙一次又一次地扎破他的皮肤。他只求眼睛不要被啄到,其他的也顾不上了,但眼睛千万不能被啄到。它们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抓紧肩膀、撕裂衣服、成群向着他的头和身体俯冲下来,但是它们每一次俯冲的攻击性都越发强劲。它们不计后果、拼死奋战,如果飞得太低,没有击中,就会撞到地上,伤痕累累,甚至支离破碎。纳特跑着,不时会踢绊到前面地上的尸体。
他跑到了门前,用鲜血淋漓的手拼命敲。窗户已经被钉住,一丝光也没有透出来。漆黑笼罩着一切。
“让我进去,”他喊着,“是我,让我进去。”
他大声喊叫,怕声音淹没在海鸥翅膀的振动声里。
这时,他看见一只塘鹅正准备从他头顶的天空俯冲下来。海鸥盘旋着,迎着风,一个接着一个撤退、翱翔。只剩下那只塘鹅,独自飞在他头顶上方。突然,它收紧翅膀,像一块石头极速落下。纳特惨叫起来,门开了。他跌跌撞撞迈进门槛,妻子马上用身体重重地把门撞上。
他们听见塘鹅“砰”的一声,猛砸在了地上。
妻子为他包扎了伤口。伤口不深,手背和手腕伤得最严重。要不是他戴着帽子,群鸟一定会攻击他的头部。至于那只塘鹅……差一点儿就把他的头砸成两半。
孩子们在哭。他们看到了父亲手上的血。
“现在没事了,”他告诉他们,“我没受什么伤,只是擦破一点儿皮。吉尔,你和约翰尼去玩。妈妈会帮我清洗伤口的。”
他把洗碗台那里的门半关着,这样孩子们就看不见了。妻子面如死灰,打开了洗碗台的自来水。
“我看到飞鸟了,”她轻轻地说,“吉尔跟着特里格先生跑进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开始聚拢了。我赶紧重重地关上门,结果门卡住了,所以刚刚你回来的时候没办法一下子打开。”
“谢天谢地,它们是等着我来,”他说,“要是吉尔的话,肯定马上就摔倒了。一只鸟就能把她扑倒。”
为了不吓到孩子们,在包扎手和脖子后侧时,两人说话轻声细语、遮遮掩掩的。
“它们要飞去陆地,”他说,“好几千只。有白嘴鸦、乌鸦,都是体形比较大的鸟。我在车站就看见了。它们要飞到镇上去。”
“但是它们能怎么样呢,纳特?”
“它们会袭击街上的每一个人,还会试着从窗户、烟囱闯进室内。”
“为什么政府不做点儿什么?为什么不派出军队用机关枪扫射之类的?”
“事发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一会儿听听六点钟的新闻怎么说。”
纳特回到厨房,妻子也跟在他身后。约翰尼安静地在地板上玩。只有吉尔面露焦急之色。
“我可以听到鸟的声音,”她说,“听,爸爸。”
纳特听着。从门窗外传进闷响,是群鸟想要找到入口,翅膀在木屋表面擦过、划过、刮过的声音;有鸟的身体挤在一起,在窗沿上拖扯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听到鸟俯冲下来,坠地和撞击的声音。“这样会有一部分鸟死掉,”他想着,“但是防御还不够,永远不够。”
“没事,”他大声说,“吉尔,窗户那边我都钉了木条了。鸟进不来的。”
他把每个窗户都检查了一遍。早上的工作做得很彻底,所有的缝都堵住了。但是,他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于是,他找来楔子、旧锡铁片、木条和金属条加固在窗户四周。锤头的声音稍稍掩盖了群鸟掉落、拍打的声响,以及一种他不想让妻儿听到的不祥声音——玻璃的碎裂声。
“打开收音机,”他说,“我们来听听广播。”
这样也能吞没那些声音。他走到楼上的卧室去加固那里的窗户。现在,他可以听到群鸟在屋顶上的动静,它们滑行、推撞、爪子刮擦的声音。
他决定今晚一家人要睡在厨房里,把炉里的火点着,把床垫搬下来铺在地板上。他担心卧室里的烟囱,因为烟囱底座的木条可能会倒塌。厨房有火,会安全一些。他会想办法尽量说得有趣点儿,和孩子们假装是在玩露营游戏。如果最糟的情况发生,群鸟从卧室烟囱强行闯入,那它们想要撞破房门还要几小时,甚至几天时间。在此之前它们会被关在卧室里,无法伤人。挤成一团的它们,最终会窒息而死。
他开始往楼下搬床垫。看到这一幕,妻子瞪大的眼睛里充满忧虑。她以为楼上已经被群鸟攻陷。
“来吧,”他愉快地说,“今晚我们一起在厨房睡觉。烤着火睡得更香。这样就不用担心听那些蠢鸟拍打窗户了。”
他让孩子们帮忙一起移动家具,然后妻子帮着他一起小心地把碗柜移到窗户一侧。刚好能放得下。这样就多了一重保障。现在可以把床垫放好了,让它们一张挨着一张,顶着橱柜那一侧的墙。
“现在够安全了,”他寻思着,“这里既牢固又温暖,就像是空袭时的避难所。我们可以挺过去。我就是担心食物,还有生火用的煤。现在的量只够用上两三天。到时候……”
不用想那么远,广播会给出指示,告诉人们要怎么做的。现在的核心问题是广播里放的是舞曲,而非像往常一样播放儿童节目。他看了看收音机上的指针。没错,是国内服务的频道。但是只有舞曲。他转台到BBC轻节目。他知道,只有在特殊时期,如选举日之类的,才会停播平时的节目。他试着回想在战争时期、在伦敦遭遇猛烈空袭时是否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显然,那时BBC没有在伦敦进行播报,当时的广播是通过其他临时部门转播的。“还是在这里比较好,”他心想,“还是在厨房里比较好,这儿的门窗都已经钉上了木条。还好我们不是在北边的镇上。谢天谢地,我们不是住在镇上。”
六点时分,舞曲停止播放了,报时信号响起。此刻不管会不会吓到孩子们,他都一定要听新闻广播。报完时短暂的停顿后,广播员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庄严肃穆,和白天听起来很不一样。
“这里是伦敦,”他说,“下午四点宣布进入全国紧急状态。有关部门已采取措施保卫人民生命和财产安全,但由于本次危机史无前例、无法预见,相关措施或无法即刻奏效。全体居民应做好防御工作,公寓里同住的各位居民应团结一致,全力阻止群鸟闯入。全体居民今晚务必待在室内,不可在街道、马路等任何户外场所逗留。大量群鸟正在袭击行人,并已开始攻击建筑物。但若谨慎防御,建筑物应是牢不可破的。大家要保持冷静、切勿惊慌。由于本次紧急情况的特殊性,明日七点前,将暂停播放所有广播节目。”
接下来奏响了国歌,便再无其他。纳特关掉了广播,看着妻子。妻子也看向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吉尔说,“新闻说了什么?”
“今晚不会再有广播节目了,”纳特说,“BBC广播电台中断了。”
“是因为群鸟吗?”吉尔说,“它们干了什么?”
“不是,”纳特说,“只是因为大家都很忙,当然,他们也要去处理把镇上弄得鸡飞狗跳的群鸟。没事,一个晚上没广播听不要紧的。”
“要是有留声机就好了,”吉尔说,“也比什么都没有好。”
她把脸转向抵着窗户的碗柜。虽然他们努力想要忽略外面的声音,但还是听得到群鸟拖扯、戳击以及翅膀不断拍打、扫过的声音。
“今天早点儿吃晚饭吧,”纳特提议,“吃点儿好吃的。问问妈妈,有没有烤芝士之类我们都爱吃的。”
他冲妻子眨眨眼、点点头。他希望恐惧焦虑的情绪能从吉尔脸上散去。
帮忙做晚餐时,他吹着口哨、唱着歌,故意大声地说说笑笑。他觉得外头的拖扯声和拍打声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剧烈了。他上楼到卧室听着,屋顶上推撞的声音也消失了。
“它们还有点儿理智,”他心想,“知道没法闯进来,就去别处了。它们不会浪费时间和我们纠缠。”
正当他们平安无事吃过晚餐开始收拾时,听到一个新的声音传来,是一种熟悉的嗡嗡声,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妻子抬头看着他,脸色瞬间明亮了起来。“是飞机,”她说,“他们派飞机来了。这就是我一直说的他们应该做的事。这样群鸟就能被控制住了。是不是有枪声?你听不到吗?”
可能是海上传来的枪声。纳特没法确定。海军舰炮或许可以击退海上的海鸥,但是现在它们已经飞到陆上了。舰炮怕伤人,是不敢往岸上扫射的。
“这是好事,对不对?”妻子说,“听到飞机声是好事吧?”
吉尔看出妈妈的激动,和约翰尼一起雀跃起来:“飞机会抓住鸟的。飞机会对着鸟开枪的。”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两英里外传来一声轰隆声,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飞机嗡嗡的声音往海的方向远去了。
“什么声音?”妻子问,“他们是向群鸟丢炸弹了吗?”
“不知道,”纳特回答,“应该不是。”
他不想告诉她轰隆声其实是飞机坠毁的声音。他非常肯定政府派出侦察机是自杀式的放手一搏。面对拼死飞向螺旋桨和机身的群鸟,飞机的结局便只有坠毁。他猜想全国各地都在尝试这项行动,并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某些身处高位的人已经慌了手脚。
“飞机去哪里了,爸爸?”吉尔问。
“回基地去了,”他说,“好了,现在该躺下来了。”
趁妻子在炉火前帮孩子们脱衣服、铺床,忙得不可开交之时,纳特再次检查了整个房子,确保没有疏漏。现在已经听不到飞机和海军舰炮的声音了。“浪费时间和生命,”纳特自言自语,“那样是没法杀死多少只的。代价太惨重了。可以用毒气啊。或许之后他们会喷毒气,喷芥子气。如果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会先通知我们。还有,今晚国家的精英人才肯定会在一起想办法的。”
他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得到了安慰,脑中浮现出科学家、自然学家、技术人员等所有幕后智囊团被召集起来的画面,想着他们现在肯定在处理这个问题。政府或长官们可处理不来这个问题,他们会按科学家说的去执行。
“他们必须要冷酷无情,”他心想,“如果用毒气的话,在问题最严重的区域,要牺牲更多生命。还会波及牲畜,土壤也会被污染。只要大家不要恐慌就好。恐慌才会造成麻烦。大家太容易恐慌、失去理智了。BBC广播提前提醒我们是没错的。”
楼上的卧室安安静静,没再听到刮擦戳撞窗户的声音了。战斗中止,队伍重新整顿。这不正是过去战时的公告板上说的吗?然而风势尚未减弱。他仍然可以听到风在烟囱中咆哮着。海水依旧重重落向岸边。这时,他想起了潮汐。潮水有涨有落,或许这也正是战斗中止的原因。群鸟应该遵循了某种和东风以及潮汐有关的自然法则。
他看了看手表,快八点了。一小时前准是涨潮了。也就是说,群鸟是随着涨潮开始发起进攻的。在北边内陆地区或许不然,但在海岸边似乎确实如此。他在脑中计算了下一次涨潮的时间,还有六小时,在此之前群鸟不会发起进攻。等到大约凌晨一点二十分,就会再度涨潮,那时群鸟可能会再度袭击……
他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去和妻儿一起休息,在群鸟再度来袭之前尽量睡上一会儿;第二种是出门去看看农场那边的情况,看看那边的电话还能不能用,这样他们或许可以从接线处那边得到点儿消息。
他轻声唤着刚刚哄睡孩子的妻子。妻子走上楼梯,他小声地对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别走,”妻子马上说,“别把我和孩子们单独留在这里。我受不了。”
她提高了音量,歇斯底里。他赶紧安抚她,让她小声点儿。
“好的,”他说,“好的。我在家待到早上。早上七点广播也会恢复。但是早上退潮以后,我还是要去一趟农场,或许那时候他们会给我们一些面包和土豆,还有牛奶。”
他又开始飞快思考着,计划如何应对突发情况。今晚农夫肯定没有给奶牛挤奶。奶牛准是等在院子里的大门边,而农夫和他们一样在给门窗钉木条。
前提是他们有时间做这些防御工作。他想到了农夫特里格从车上对着他笑的样子。他们今晚应该没有去射击。
孩子们已经睡着了。妻子和衣坐在床垫上。她看着他,眼里写满紧张。
“你打算怎么做?”她轻声问。
他摇头不语,蹑手蹑脚地打开后门往外看。
一片漆黑。风从未像现在这般强劲,一阵阵冰冷凛冽地从海上刮来。他用力跨出门去。窗户下、墙边,到处都堆着群鸟的尸体。这些鸟是自杀式俯冲进攻的,脖子都折断了。四处都是死去的鸟,没有一只活着的。活着的鸟在落潮时已经飞向了大海。现在,海鸥应该正乘着海浪,就像今天早些时候那样。
远处,两天前拖拉机开过的山上,有什么东西着火了。是一架坠毁飞机上的火,借着风势蔓延开来,点着了草堆。
他看着鸟的尸体,想到如果把它们一个叠着一个堆在窗沿上,就可以搭起一层额外的屏障,抵挡下一轮袭击。或许不能起到很大作用,但聊胜于无。如此一来,群鸟要想钳住窗沿、攻击玻璃,就必须要先抓、啄、拖开这些尸体。他开始在黑暗中忙活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古怪。他厌恶触碰这些尚有体温、鲜血淋漓的尸体。鲜血弄脏了它们的羽毛。他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但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他惊恐地发现每扇窗玻璃都已经碎裂,要不是钉了木条,群鸟早已闯入。他用血淋淋的尸体堵住了玻璃上的缺口。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了屋里,把厨房门也用木条封住,多加了一重心安。他的绷带上面沾着血,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群鸟的,他解开来,换上了新的。
妻子为他泡了热可可,他一股脑儿喝了下去。他太累了。
“好了,”他笑着说,“别担心了,我们会挺过去的。”
他躺下来,闭上了眼,立刻就睡着了。他睡得并不安稳,梦到自己漏查了一两处地方,忽略了一些本该加固的位置,忘记采取一些他本来很清楚要采取的措施,但是梦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这个梦和山那边燃烧着的飞机和草堆有关。但是他继续睡着,没有醒来。最后是妻子把他摇醒了。
“开始了,”她啜泣着,“一小时前就开始了,我一个人听着太害怕了。而且有很难闻的味道,有东西烧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是他忘记添火了。炉火几乎燃尽,只剩黑烟。他火速起身点亮了灯。门窗处都响起了敲打的声音,但这不是他眼下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那股充斥了厨房的羽毛的焦味。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群鸟已经下到烟囱里来,要从烟囱一路冲进厨房里。
他把纸张和树枝放进灰烬里,然后马上去找煤油。
“后退,”他对着妻子喊道,“我们必须要冒一次险了。”
他把煤油泼到火上,火苗极速上蹿,呛进管道里,马上有烧焦发黑的鸟尸落在了火上。
孩子们醒来了,哭着。“这是什么?”吉尔说,“怎么了?”
纳特没时间回答了。他正把鸟的尸体从烟囱里耙出来,丢到地板上。火苗仍在上蹿,他必须冒着烟囱着火的风险,用火苗把烟囱上部活着的鸟赶走。但是烟囱下部才是麻烦所在,那里挤满了被火焚烧、无处可逃的鸟。他几乎无心顾及试图突破门窗的群鸟了:让它们在一次次撞击中折断翅膀和鸟喙死掉吧,它们是进不来的。他感谢老天让他能够拥有一间有结实墙壁、小扇窗户的老木屋,而不是那些新的廉租房。那些住在廉租房里的人啊,只能请老天保佑他们了。
“别哭了,”他对孩子们喊道,“没什么好怕的。别哭了。”
他继续耙出掉在火上的烧焦的尸体。
“这样就能把它们一网打尽,”他自言自语道,“有风,还有火焰。没问题的,只要烟囱不着火就好。我早该注意到这里的,都是我的错,我应该记得添火的。我明明知道这边会出问题。”
在窗户钉的木条上传来的刮擦声和撕扯声中,传来了厨房里钟的报时声。凌晨三点。还有四个多小时才会退潮。他并不确定涨潮的确切时间,但估摸着七点半前应该不会退潮,或许要等到七点四十分左右。
“把煤油灯点起来,”他对妻子说,“弄点儿茶,也给孩子们弄点儿可可。干坐着也没用。”
要让妻子和孩子们都有事可做。四处走动、吃点儿喝点儿,忙起来总归是好的。
他在烟囱边上等着。火焰马上要熄灭了,但是烟囱上再没有烤焦的尸体掉落下来。清空了。烟囱里的鸟都被清空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吉尔,过来,”他说,“给我再拿点儿树枝来。我们把火烧得旺旺的。”但是,她并不愿意走近他。她正盯着那成堆的焦黑的鸟尸。
“别管那些,”他说,“等我把火烧起来了,我们就把它们转移到走廊上。”
烟囱危机解除。只要火昼夜不停地燃烧,这种危机就不会再次出现。
“明天要去农场再带点儿燃料回来。”他想着。
“现在这点儿绝对不够。但是我可以搞得定。等退潮了我就出去把事情都办好。没问题的,等退潮了,我就去把需要的都带回来。我们只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就行。就这样。”
他们喝了茶和可可,吃了点儿面包和肉汁。纳特留意到现在只剩下半条面包了,心想,没关系,可以熬过去的。
“快住手,”小约翰尼用勺子指着窗户说,“快住手,你们这些坏鸟。”
“没错,”纳特笑着说,“我们不想要这些坏家伙,对不对?可受够它们了。”
他们听到自杀式进攻的鸟砸向地面的声音,欢呼起来。
“爸爸,又一只,”吉尔喊着,“它完蛋了。”
“它死定了,”纳特说,“活该,讨厌鬼。”
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和精神来面对问题。如果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到七点广播开始,他们的情况便不会太糟。
“抽支烟吧,”他对妻子说,“烟味可以驱散羽毛烧焦的味道。”
“只剩两支了,”她说,“我本打算去合作社再给你买点儿的。”
“那我抽一支,”他说,“剩一支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让孩子们去睡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在拍打刮擦窗户的声音之中根本睡不着。大家盖着毯子坐在床垫上。纳特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吉尔,约翰尼坐在妈妈的膝盖上。
“不得不说,这些家伙也很值得钦佩,”他说,“它们真的是锲而不舍。你以为它们迟早会厌倦这个游戏,但它们并没有。”
然而,钦佩之心很快就消失了。窗外不断传来拍打声,而且一种之前没听到的尖锐的声音贯入纳特耳中,仿佛有一只鸟喙更加锋利的鸟开始发起进攻。他试图回忆鸟类的名字,思考究竟会是哪种鸟。听起来不是啄木鸟的声音,否则声音会更轻更密。现在的情况应该更为严重。如果这只鸟继续进攻,木条也会像玻璃一样裂开。这时他想起了老鹰。是老鹰开始代替海鸥发起进攻了吗?现在窗沿上是不是有秃鹰正在喙爪并用发起进攻?老鹰、秃鹰、红隼、猎鹰——他忽略了猛禽,忽略了这些食肉猛禽的利爪。还剩仨小时。他们等待着,与此同时,利爪撕裂木条的声音传来。
纳特环顾四周,看有哪件家具可以承受毁坏用来挡门。窗户那儿有碗柜,所以是安全的,但是他不敢保证门也安全。他走上楼,到达二楼时,停下来屏住呼吸仔细听。孩子们卧室的地板上有轻轻的拍打声,群鸟已经闯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没错。他能听到翅膀沙沙作响,也听到鸟在地面行走的嗒嗒声。另一间卧室暂时无碍。他走进去,开始往外搬家具,堆在孩子们卧室外的楼道上,以免卧室门被攻破。这是未雨绸缪,或许用不上。他不能用家具抵着门,因为门是向里开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它放在楼道上。
“下来,纳特。你在那儿干什么?”妻子叫道。
“很快就好了,”他喊道,“我整理好就下来。”
他不想让她上来,不想让她听到孩子们卧室里有脚步声和羽毛抵着门摩擦的声音。
到了五点半,他提议早餐吃点儿培根和油炸面包,但愿这可以让妻子眼里的惊恐消失,让忧心忡忡的孩子们得以放松。她不知道楼上已有鸟闯入。还好卧室不是正对着厨房上方,否则她肯定能听到楼上的动静:群鸟在拍打木条。无知无畏自杀式进攻的鸟砰砰坠地,还有鸟如敢死队般撞向墙壁粉身碎骨。他很了解银鸥,它们没有脑子,而黑背鸥不同,它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样的还有秃鹰、老鹰……
他发现自己正盯着时钟,盯着那动得无比缓慢的指针。如果他的推测不正确,如果退潮时群鸟不会停止进攻,他知道他们就会在劫难逃。没有空气、没有睡眠、没有燃料、没有……他们没法挺过去。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知道想要抵抗围攻,需要很多东西,但他们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无法招架。可能还是在镇上安全点儿。如果他可以去农场电话亭联系上堂兄,只要乘坐北上的火车,很快他们就可以雇到车子。这样做能更快一点儿,赶在再次涨潮前雇到车……
妻子唤他的声音驱散了他排山倒海、突如其来的睡意。
“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急切地说道。
“广播,”妻子说,“我一直在看钟,快七点了。”
“别转台,”他第一次感到不耐烦,“现在就是内政部的频道了。他们会从内政部发通知的。”
他们等着。厨房里的时钟指向了七点。收音机没有声音。没有报时,没有音乐。他们等了一刻钟,转到轻松节目的频道。也是一样。没有新闻。
“我们听错了,”他说,“应该是到八点才播。”
他们就开着收音机等。纳特想到了电池,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一般妻子去镇上采购的时候会带电池去充电。如果没电,他们就不能听广播指示了。
“天快亮了,”妻子低声说,“我看不到,但是可以感觉到。群鸟现在敲得也没那么响了。”
她说得没错。刮擦声、撕裂声不断减弱,外头台阶和窗沿上的摩擦声、争夺位置的推撞声也不断降低。退潮了。到了八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孩子们终于在一片寂静之中睡着了。八点半,纳特关掉了收音机。
“这是做什么?会错过新闻的。”妻子说。
“不会有新闻了,”纳特说,“我们要靠自己了。”
他走向门边,慢慢地移开门上的屏障,转动把手,踢开门外台阶上的鸟尸走了出去。寒风凛冽。现在他有六个小时的时间,他知道要留存体力做该做的事,不能浪费时间。食物、灯、燃料,这些都是必需品。如果能够备足,今晚就能挺过去。
他走进院子,望见了活着的鸟。海鸥像之前一样,涌向了大海。在重新发动攻击之前,它们乘机觅食。岸上的群鸟则不然,它们在等候,在观望。纳特看到它们了,在树篱上、土地上、树上、田野里,一排排,静静地,什么也不做。
他走到小院子尽头。群鸟没有动弹,继续盯着他。
“我要去弄点儿吃的来,”纳特对自己说,“去农场那边找点儿食物。”
他回到房子里,开始检查门窗。他上楼打开了孩子们的卧室,里面只有鸟的尸体,活着的都飞到院子和田野里去了。他走到楼下。
“我要去农场。”他说。
妻子紧紧地抓着他。她从敞开的门看到了活着的鸟。
“带我们一起去,”她乞求着,“我们不能单独待在这里。我宁愿死也不要单独待着。”
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那一起来吧,”他说,“带上篮子和约翰尼的婴儿车。我们可以把东西装在婴儿车里。”
他们穿上可以抵御刺骨寒风的衣服,戴上手套和围巾。妻子把约翰尼放进婴儿车里。纳特牵着吉尔的手。
她小声地说:“群鸟都在田野那边。”
“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说,“白天不会。”
他们穿过院子,走向台阶,群鸟没有动。它们向着风,等待着。
转弯到了农场,纳特停下来让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先在树篱间躲着等他。
“但是我想见特里格夫人,”她抗议,“如果他们昨天去了市场,那我们可以借到很多东西,不只面包,还有……”
“在这儿等着,”纳特打断了她,“我很快回来。”
奶牛在院子里不安地走动着、吼叫着。纳特看到篱笆间有缺口,是羊撞开了篱笆,进到农舍前的院子里游荡着。烟囱里没有烟。他心中满是担忧,所以不想让妻儿走进农场。
“别再犹犹豫豫了,”纳特厉声说,“按我说的做。”
她拉着婴儿车隐入树篱间。树篱为她和孩子们挡住了风。
他独自走向农场。奶牛的乳房胀胀的,烦躁地低吼着,东转西转。纳特从牛群中挤了过去。他看到车子没有停进车库,而是停在大门边。农舍的窗户已经破碎。院子和房子周围有海鸥的尸体。活着的鸟栖息在屋顶上、农场后面的树丛里,一片死寂地盯着他。
地上躺着吉姆的尸体……是尸体剩下的部分。尸体被群鸟啄食过,又被牛踩踏过。他的枪掉落在身边。房门紧锁,但是窗户已经破裂,群鸟很容易进入。特里格的尸体倒在电话边。他当时一定是想打到接线处,但是群鸟攻向了他。听筒被拉了出来,墙上的座机也被破坏。没有看到特里格夫人。她应该是在楼上。要上去看看吗?纳特感到不适,他知道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场景。
“谢天谢地,”他对自己说,“没有孩子。”
他逼自己上楼去,但走到一半,他就下来了,因为他看见她的腿从房间开着的门里向外伸着,边上是黑背鸥的尸体,以及一把坏掉的雨伞。
“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纳特想,“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特里格夫妇会体谅我的。我必须拿走能找到的一切。”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妻儿身边。
“我要把东西装满这辆车子,”他说,“要装煤炭、煤油。我们先装一车回家,然后再出来装一趟。”
“特里格夫妇怎么样了?”妻子问。
“他们肯定是去朋友家了。”他说。
“那要不要我来帮你?”
“不用。那边有点儿混乱。到处都是牛羊。等一下,我把车开过来,你可以坐进去。”
他不熟练地把车子从院子里倒到小路上。这里看不到吉姆的尸体。
“待在这里,”他说,“先别管婴儿车,我们回头可以再来拿。我现在先把东西放上来。”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他相信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否则一定会坚持要帮着他去找面包和日用品的。
他们总共往返家和农场三次,终于备齐了所有必需品。他很吃惊原来需要这么多。最重要的是用来加固窗户的木条。他到处去寻找木材,想要把自家木屋所有的窗户都重新加固一遍。蜡烛、煤油、钉子、罐头食品,需要的东西似乎无穷无尽……除此之外,他还挤了三头奶牛的奶,剩下几头可怜的奶牛就只能因为胀奶而继续低吼着。
最后一趟时,他把车开到车站,下了车,走向电话亭。他把听筒不断挂上又拿起,等了几分钟,依然没有反应。电话无法接通。他爬上堤岸,环顾四周,但是周遭死气沉沉,田里空无一物,只有在观察等待着的群鸟。其中有一些鸟在睡觉,把喙埋进了羽毛里。
“这么看还以为是在觅食,”他自言自语,“没想到只是那样站着。”
接着,他想起来了。它们早已饱餐一顿。就在昨夜,它们狼吞虎咽,所以早上才一动不动……
廉租房的烟囱里也没有飘出烟。他想起了昨天跑过田野的孩子们。
“我早该料到的,”他想,“我应该把他们一起带回家的。”
他向着天空抬起脸。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秃树似乎被东风吹弯了腰,蒙上了一层黑色。严寒并没有影响到群鸟,它们在田野上等待着。
“他们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向群鸟进攻,”纳特说,“现在这些鸟就是些活靶子。他们应该在全国范围内行动起来。为什么飞机不现在起飞,向群鸟喷射芥子气?那些家伙现在在干吗?他们必须知道这一切,必须要亲眼看看。”
他回到车上,坐进了驾驶座。
“快点儿开过第二扇大门,”妻子耳语道,“邮递员倒在那边。我不想让吉尔看到。”
他开始加速。小小的莫里斯汽车在小道上颠簸着,发出咔嗒声,孩子们放声大笑。
“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小约翰尼喊着。
回到木屋已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只剩一小时了。
“我吃冷的就好,”纳特说,“给你自己和孩子们热点儿汤之类的。我没时间吃了。现在必须要把东西搬下车。”
他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了木屋。晚点儿再分类好了,这样漫漫长夜里他们能有事可做,好打发时间。现在,他必须去检查门窗了。
他按照顺序走遍了木屋,检查了每扇门窗。他还爬上了屋顶,把所有烟囱都用木板封死,只留下厨房的。刺骨的寒冷让他几乎无法忍受,但他必须这么做。他时不时抬头看着天空,寻找飞机的踪迹,却遍寻不见。他一边忙活着,一边咒骂当局的无能。
“老是这个样子,”他咕哝着,“老是让我们失望。从一开始就乱七八糟,没有计划、没有真正的组织。他们就是觉得我们这些乡下人命如草芥,城里人就有特权。他们肯定在城里出动了飞机,喷了毒气。我们这些人就只能等死。”
他停了下来。卧室的烟囱已经被封死了。他望向大海。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海浪间能看到灰白的东西。
“是海军,”他说,“他们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他们正从海峡过来,在海湾转弯了。”
他向着大海等待着,紧盯着海面的双眼被风吹得流泪。但是,他错了,那并不是船只,海军没有来。是海鸥从大海腾起。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群鸟,羽毛竖立,一个挨着一个,排成方阵,从地里跃起,翱翔天际。
又一次涨潮了。
纳特爬下梯子,走进厨房。妻儿正在吃晚餐。刚过了两点。他闩上了门,又在门上加了一层屏障,点着了灯。
“天黑了。”小约翰尼说。
妻子再次打开了收音机,但是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把所有频道都听了一遍,”她说,“外国频道也听了,但什么都没有。”
“可能他们也遇上同样的麻烦了,”他说,“可能整个欧洲都是这样。”
她倒了一整盘特里格夫妇的汤,给他切了一大块特里格夫妇的面包,还在面包上抹上了从他们家拿来的肉汁。
他们无声地吃着。有一点儿肉汁顺着小约翰尼的下巴,落到了桌子上。
“没礼貌,约翰尼,”吉尔说,“你该学着自己擦嘴。”
拍打声开始出现在窗外、门外。沙沙声、争夺窗台位置的推挤声、海鸥自杀式撞死在台阶上的声音又开始传来。
“美国不做点儿什么吗?”妻子说,“他们一直是我们的盟友,不是吗?美国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吧?”
纳特没有回答。窗户上的木板很结实,烟囱上的也是。木屋里物资齐全,有燃料,有所有他们接下来几天需要的东西。吃完晚饭后,他会把东西都整理收纳好,分好类,方便取用。妻子和孩子们可以来帮忙。这样,晚上八点四十五分退潮之前,他们得费力应付群鸟。然后在凌晨三点前,妻儿便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想出一个新办法,就是在加固窗户的木板上钉上带刺铁丝网。他从农场带回了一大卷。但讨厌的是,他需要在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群鸟休战时,摸黑完成这项工作。早点儿想到这个办法就好了。不过,只要妻子和孩子们能睡好,他就感到莫大的欣慰。
现在窗户上的是小型鸟。他从鸟喙的轻敲声及它们翅膀擦过的声音中能够识别出来。老鹰则无视窗户,集中攻击门。纳特听着木头撕裂的声音,想着这些小小的脑袋里、尖锐的鸟喙中、犀利的眼神下究竟集结了几百万年的记忆,才给了它们这种本能,以机器般的灵巧精确来毁灭人类。
“我要把那最后一支烟抽了,”他对妻子说,“我太蠢了,唯独忘了从农场拿点儿烟回来。”
他伸手去拿烟,打开了无声的收音机。他把空烟盒丢进火里,看着它燃烧。
[1] 1英里合1.6093公里。——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2] 1英尺合0.3048米。
[book_title]真理之山
后来,他们告诉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发了狂,因为愤怒,我相信也因为恐惧,最终闯入从未踏足的岩壁之中。然而,在这与世隔绝了无数年岁的岩壁后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死寂。房屋空空荡荡,平地寸草不生。面对此景,他们沮丧、困惑、害怕、狂怒。于是,这些来自山谷的人便了结了此地,用的是数百年来众多农人所用的原始方式:放火,将一切化为乌有。
我想,这就是他们面对未知的唯一解决办法。之后,待他们怒火消散,定会明白其实一切都未被毁灭。在那黎明寒冷的星空下,他们眼中烧焦的岩壁,最终还是欺骗了他们。
当然,搜救队也进了山。他们中有经验老到的登山好手,丝毫不畏惧山顶裸露的岩石,但他们搜遍山脊,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仍一无所获。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村里的两个人帮我把维克托的尸体搬到山谷,将他葬于真理之山的山脚下。我想我是嫉妒他的,嫉妒他可以在那里安详长眠。他守住了自己的梦。
二战让这个世界再次动荡不安。旧时的记忆又一次向我袭来。如今,我已年近古稀,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我常常会想起真理之山,好奇最终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有三种猜想,但或许都不对。
第一种猜想最为荒诞,那就是维克托才是对的,他执着地相信真理之山的居民已经到达一种奇特的永生阶段。他们拥有一种力量,让他们在必要之时,可以像古时候的先知一样,消失于尘世,进入天堂。古希腊人相信众神如此,犹太人相信先知以利亚如此,基督徒相信他们的开创者也是如此。纵观宗教迷信与轻信的悠悠历史,人们常常笃信有人可以获得足以战胜死亡的圣洁与力量。这种信念盛行于东方和非洲,只有西方世界的慧眼看出,有形物体与血肉身躯不可能凭空消失。
宗教教师对善恶之别各执己见: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善良的先知和邪恶的巫医都曾被处以投石之刑;彼时之亵渎,此时之神圣;昨日还是异端邪说,今日已被奉为信条。
我不善哲思,但过去的登山经历让我明确知道这一点:行走在山间能让我们最为接近自己命运的主宰,那里诞生过种种伟大的训诫。先知总是拾级而上,圣人和弥赛亚亦在云端与先父们相聚。我庄严地相信,那一夜,魔力之手从高处伸向真理之山,把那些灵魂带向了安全之境。
别忘了,我曾亲眼看见照亮那座山的满月,也见过那里午时的太阳。那所见、所闻、所感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想到洒满月光的岩石,听到无路可入的岩壁中的吟唱,看到双子峰间如圣杯一般的巨缝,听到笑声,看到赤裸的古铜色手臂伸向太阳。
想起这些,我便会相信永生……
然而,或许是因为我的登山岁月已然结束,随着四肢日益羸弱,山的魔力渐渐淡出了记忆。所以,我会提醒自己,最后一天我在真理之山所凝视的那双眼睛,分明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人尚在呼吸,那双我所触碰过的手属于血肉之躯。
甚至那番话都出自人类之口。“你别管我们了。我们知道要怎么做。”然后就是最后那句令人悲痛的话语,“让维克托守住他的梦吧。”
于是我有了第二种猜想。我看到黑夜,看到星辰,看到那个灵魂勇敢地为自己和他人选择了最佳路线。当我回到维克托身边时,山谷里的人都已集结起来准备进发,攻向那一小群信徒,那最后一群真理的追求者。他们爬向双子峰的巨缝,最后迷失了方向。
当我和一些泛泛之交一起在外用完餐,独自回到纽约的公寓中时,便会感到愤世嫉俗,越发孤独。这时,第三种猜想就会浮上心头。我望向窗外五光十色的现实世界,它既不柔和,也不肃静。突然,我渴望平和,渴望理解。我告诉自己,或许真理之山的居民早已做好离开的准备。时辰一到,他们便整装出发,既非走向永生,也非迎接死亡,而是进入尘世。他们不为人知地走下山谷,混入人群,分道扬镳。从公寓俯瞰这忙碌喧嚣的世界,我不禁好奇,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与地铁中,是否有他们的身影;如果我走上街头,是否能够在擦肩而过的面孔中发现他们,从而得到答案。
有时,在旅行中遇到陌生人,我便会幻想,觉得对方的那一个回头、那一道目光别有深意,顷刻间让我感到着迷又陌生。我想立刻上前搭话,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幻想,似乎有一种直觉在提醒着他们。于是,他们停留片刻、踌躇犹豫,然后就不见了。有时是在火车上,有时是在拥挤的街道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一个人,美丽优雅得不似凡间所有,我便想伸出手,轻柔飞快地说:“我是不是在真理之山见过你?”但一切转瞬即逝。他们消失不见,独留我一人,以及我那未被证实的第三种猜想。
暮去朝来,我已年近古稀。岁月漫长,回忆渐远,真理之山所发生的事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真切。因此,我迫切想在记忆彻底抛下我之前,将其写成文字。或许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会像我之前那样热爱着山峰,从而生出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理解与诠释。
不过我得提醒一句,欧洲有许多山,叫作真理之山的或许就有无数座。瑞士、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的蒂罗尔都有。我所说的这座真理之山具体在哪儿我就不透露了。时至今日,两次世界大战后,似乎再无哪座山峰无人可至。哪座山都可以攀登。只要小心谨慎,就不会遇险。我所说的这座真理之山曾经人迹罕至,但并非由于山高难行或冰雪湿滑。事实上,即便是在晚秋时节,只要有人认得路,还是可以找到通往山顶的小径的。让登山者望而却步的并非危险,而是敬畏与恐惧。
如今,这座真理之山肯定和其他山脉一样,已经被标注在地图中。这点我毫不怀疑。山顶附近或许已经搭起休息营地,甚至连东边坡地上的村庄都可能已经盖起旅馆,游客们可以坐缆车轻松到达双子峰。即便如此,我依然相信这座山未被亵渎。午夜时,满月升起,山峰仍然面不改色、不可侵犯。冬日里,当冰雪、强风和浮云将人类阻隔于山峰之外时,真理之山的双子峰直指太阳,其岩面高耸,在静默中怜悯地俯瞰这盲目的世界。
我和维克托自幼相识,那时我们还是两个毛头小子。我们一开始都住在马尔伯勒,又在同一年去了剑桥。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我们见面不太频繁,不过那纯粹是因为我们进入了不同的世界:我因为工作常常要出国,而他忙于打理位于什罗普郡的房产。但是,只要我们见面,就会立刻热络起来,丝毫不觉得疏远。
工作消耗了我们大量精力,不过好在我们都不缺钱,也有闲暇时间,因此可以纵情于我们最喜欢的消遣——登山。在设备专业且受过科学训练的行家眼中,我们俩充其量只能算是业余登山爱好者。那悠闲的日子是在一战之前。回想当年,我们确实只能称得上是业余水平,和专业完全不沾边。我们只是两个小年轻,手脚并用地攀爬坎伯兰郡和威尔士的突岩,获得一些经验后,便跑去南欧尝试攀登更险峻的山。
很快,我们不再莽撞,而是越来越关注天气,并学会尊重所攀登的山峰。山峰不是我们要降伏的敌人,而是要赢得的盟友。我和维克托的攀登,并非在追求危险刺激,或欲将登顶纳入自己的成就榜,我们的攀登只是为着内心的渴望,因为我们热爱所赢得的一切。
山峰情绪之多变,更甚于女人。它让你欢喜,让你恐惧,也让你的内心获得莫大平静。攀登的冲动永远说不清、道不明。或许在古时候,攀登是缘于想要手可摘星辰的愿景。可在今天,任何人若想抵达高空,只要买张机票,就可以换来驰骋天际的感受。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脚踩岩石,任清风拂面,亦无法知晓仅在群山中才能感受到的宁静。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年轻时在山上度过的时光。那种在山顶上恨不得释放全身能量,耗尽一切想法,放空自己,面朝天空的心情,被维克托和我称为登山热。维克托总能很快地从登山热中清醒过来,然后便四下观察,有条不紊地仔细规划下山路线,而我仍不胜惊叹,继续沉浸在自己无法理解的梦境中。虽然我们的耐力经受住了考验,最终问鼎山峰,但是有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还在等着我们去赢得。我的内心有一种渴望依然未能得到满足,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不过,那些时光很美好,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夏天,我刚从加拿大出差回到伦敦,就收到维克托寄来的信。信中传递出来的喜悦溢于言表,他订婚了。事实上,他马上就要结婚了。他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子,问我能否给他做伴郎。我自然给他回了信,表达了喜悦和祝福。我是个单身汉,面对最好的朋友结婚,想到他今后将被家庭生活困住,便觉得自己又失去一个朋友。
他的未婚妻来自威尔士,就住在维克托所住的什罗普郡边上。“你敢相信吗,”维克托在第二封来信中写道,“她连斯诺登山都没去过!我打算全权负责教会她爬山。”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带没经验的姑娘爬山更让我讨厌的了。
维克托在第三封信中告诉我他到伦敦了,她也来了,他们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我邀请他们一同吃午餐。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想象中应该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身体结实,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但没想到迎着我走来的是一个美人,她伸出手,对我说:“我叫安妮。”
在当时,也就是一战之前,年轻女子一般不施粉黛。安妮没有涂口红,一头美丽的金色鬈发遮住了耳朵。记忆中,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惊为天人之美。维克托笑起来,高兴地说:“我和你说什么来着?”我们坐下一起吃午饭,三个人很快自在舒适地聊起天来。她有些矜持,这也为她平添了几分魅力。不过,她知道我是维克托最好的朋友,因此我觉得自己也被她接纳,被她喜欢。
我心想,维克托真是幸运。我对他婚姻的怀疑从见到她那一刻起便荡然无存。因为和维克托在一起,所以午饭还未进行到一半时,我们的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向了登山。
“你就要嫁给一个喜欢登山的人了,”我对她说,“可你连自己家乡的斯诺登山都还没有爬过。”
“是的,”她说,“我没爬过。”
她声音中的犹豫令我好奇,那双无比完美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为什么?”我问,“身为威尔士人却没有爬过威尔士的最高峰,简直就是罪过啊!”
维克托打断道:“安妮害怕。每次我提议去爬山,她都能想出一个借口拒绝。”
她马上转向他。“不是的,维克托,”她说,“不是那样的。你不明白。不是因为我害怕爬山。”
“那是为什么呢?”他说。
他伸出手,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我看得出来他深爱着她,他们将会成为一对幸福的夫妻。她看向对面的我,似乎在用双眼感受着我,突然,我的直觉让我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
“高山会向你索取,”她说,“你要付出一切。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远离为妙。”
我明白她的意思,至少我认为我明白。但是,看到维克托与她如此相爱,我想,只要她能克服对山峰的敬畏之心,他们俩或许就能拥有共同的爱好,没有什么能比这更美妙了。
“但登山的滋味无与伦比,”我说,“你刚刚说得没错,登山当然要付出一切,但是和维克托一起,你可以做到。他不会让你尝试超越你极限的事情。他比我更谨慎。”
安妮微笑着,把手从维克托手中抽出来。
“你们俩都很固执,”她说,“你们都不明白。我生在山里,清楚自己说那番话的意思。”
这时,我和维克托的一个共同朋友走过来打招呼,于是,我们关于登山的话题就此终止。
大概六个礼拜后,他们结婚了。安妮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维克托紧张得面色发白。我心想,落在他肩头的责任是多么重大,他此生都要让这个女孩幸福。
在他们举行婚礼前的那六个礼拜,我时常见到她。虽然维克托丝毫没有察觉,可我已经像他一样深深爱上了她。吸引我的并非她的魅力,也非她的美丽,而是两者一种奇怪的杂糅,一种内在的光辉。我对他们未来唯一的担忧是维克托的性格,他有点儿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我担心他的简单坦率或许会让她自我封闭,无法敞开心扉。安妮的父母已经离世,婚礼仪式由她的姨母代替出场。当然,婚礼结束后,他们驾车离去的样子依然让人觉得这是一对可人儿。我殷切期盼着能去什罗普郡找他们,做他们孩子的教父。
婚礼后不久,我就再次出差。直到十二月,我才收到维克托的来信,邀请我去他们那儿过圣诞节。我欣然接受。
那时,他们已经结婚八个月。维克托看上去健康又快乐,安妮在我眼中美得无以复加,我的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收回。他们热情地欢迎我。此前我已经来过几次,对这座精美的老宅很熟悉。我在这儿度过了平和的一周。我一眼就能断定他们的婚姻和谐美满。如果他们暂时没有孩子,那还可以充分享受好一阵子二人世界。
我们在园中散步、射击,晚上读书,三人在一块儿过得无比融洽。
我注意到维克托已经适应了安妮的安静。或许“安静”一词不能准确描述出她独特的沉静。这种令我难以形容的沉静,从她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给整座房子施了咒语。过去,这里一直都是一个舒适的住所,房间宽敞,天花板高高的,玻璃嵌在窗棂中。但现在,不知怎的,平和的气氛变得愈加紧张深重。每间房间似乎都浸入奇怪的沉默之中,显得有些阴森,让人无法不察觉到。这里已不似从前那般仅仅是舒适而已。
奇怪的是,回想圣诞那一周时,我竟记不起一丝和这个传统节日有关的事。我不记得我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也不记得我们有没有去教堂。当然,我们肯定去了,毕竟维克托是当地乡绅。我只记得那些夜晚,百叶窗紧闭,我们坐在大客厅里烤火,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平和。坐在那儿时,在维克托和安妮的家里,我才意识到刚刚结束的出差把我累坏了,那一刻我无欲无求,只想放松,让自己尽情享受当下治愈人心的宁静。
我到那儿几天后,才注意到这个房子还有其他变动。房子从未如此空荡,许多杂物和一些祖传家具都不见了。大房间里陈列稀疏,我们坐着的大客厅里也仅有一张长餐桌和几把摆在火堆前的椅子。一切似乎本该如此。但转念一想,一个女人给家里做出这样的改变多少有些奇怪。一般来说,新娘都会购置新窗帘和地毯,为单身汉的居所增添几分女性色彩。于是,我壮起胆子问了维克托。
“噢,是的,”他稍稍扫视四周,“我们清了不少东西出去。是安妮提议的。对她来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我们没有卖,全都送出去了。”
安排给我住的客房还是以前那间,房间里几乎一切如旧。床边放着热水、早茶、饼干,烟盒里装满烟,一如过去,充分体现了女主人的体贴入微。
但有一回,我走过通往楼梯口的长走廊时,留意到安妮平日里紧闭的房门没关。这间房间过去属于维克托的母亲,里头曾摆着一张做工精细的四柱大床和其他沉重的实木家具,与整栋房子的风格保持一致。出于好奇,经过开着的房门时,我转头一瞥。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没挂窗帘,也没有地毯,地板朴实无华。房间里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长长的简易床,上面没有被罩,只有一条毯子。窗户向着黄昏敞开。我转过头走下楼梯,迎面碰上正走上楼的维克托。他一定看到了我的那一瞥,我不希望自己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不好意思,我无意擅入,”我说,“只是刚好注意到那个房间变得和你母亲在世时很不一样。”
“是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安妮不喜欢多余的装饰。准备好吃晚餐了吗?她让我来叫你。”
于是,我们便没再说什么,一同下楼去。不知为何,我无法忘记那陈列简单的房间,相较之下,我所住的那间是那么奢侈舒适。我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自卑感。安妮肯定认为我是个无法摒弃舒适和讲究的人,而她自己无须这些,亦可游刃有余。
那晚,我坐在火堆边看着她。维克托有事出去了,大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如往常,我在宁静中感受着她的存在所带来的平和,沉静又舒缓。我被这种感受包裹、环绕,这是我普通单调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她身上散发出的沉静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想将这种感受告诉她,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我说:“你给房子做了点儿改变。我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吗?”她说,“我觉得你明白。毕竟,我们都在寻找同样的东西。”
不知为何,我感到害怕。空气中的沉静并未改变,但更加强烈,几乎要压倒我。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我说。
我的话听起来有些愚蠢,它落在空中,消失了。我本来飘向火堆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她的双眼。
“没有吗?”她说。
一种莫大的悲伤向我席卷而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其无用、渺小的人,整日穿梭于世,如同行尸走肉,和同样无用之人做着无关紧要的生意,只为有食果腹、有衣蔽体、有房安居,然后就这么死去。
我想到自己在威斯敏斯特购置的小房子,买之前我深思熟虑,买之后我用心装饰。房子里有我的书籍画作、瓷器收藏,还有两个得力的仆人,他们总是将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等着我回去。我的房子及房中的一切都曾为我带来巨大快乐,但在此刻,我竟不确定它们是否有价值。
“你的建议是什么?”我听到自己向安妮开口,“我该卖掉一切,放弃工作吗?然后呢?”
回想我们之间这次简单的交谈,其实她并没有说出任何话暗示我提出这个问题。她说我在寻找一些东西,而我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反倒问她该不该放弃所拥有的一切。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这种转变多么突兀,只知道自己深受感动。前几分钟我还在感受平和,现在却陷入烦恼。
“你我所寻找的答案或许不同,”她说,“不过,我也不确定自己的。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我注视着她,心中觉得她必然已经找到答案。她那么美丽、沉静、通达,还要追求什么呢?除非是她现在膝下无子,因此感到人生不圆满?
维克托回来了。他的出现似乎让气氛多了一份坚定与温暖。他穿着一套旧家居服,散发出熟悉与舒适的感觉。
“太冷了,”他说,“我去外头看过,温度计显示零下了。不过夜色很美,满月。”他把椅子拉到火堆边,亲切地对着安妮微笑,“和我们在斯诺登山那晚差不多冷。”他说,“老天,我不该匆忙忘记这件事。”他转向我,笑起来,“我还没和你说过,对吗?安妮最后还是屈尊和我去登山了。”
“不会吧,”我惊喜地说,“我以为她不会去。”
我看着对面的安妮,发现她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直觉告诉我,她并不希望维克托提起这件事,但维克托丝毫没有察觉,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她是匹黑马,”他说,“她对登山懂得和你我一样多。事实上,整个过程她都领先于我,后来我还跟丢了。”
他继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细说那次登山的事。那次登山可谓险象环生,因为他们出发的时节已经太晚。
他们出发那天,早上天气还很好,到了中午突然电闪雷鸣,最后袭来暴风雪。下山时,他们被困于黑暗中,被迫在野外度过一宿。
“我一直很费解,”维克托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丢的。上一秒她还在我身边,下一秒就不见了。我和你说,我一个人度过了非常难挨的三个小时,周围一片漆黑,我被困在半飓风中。”
他讲这个故事时,安妮未发一言,似乎已经彻底抽离。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感到焦虑不安,想让维克托停下来。
“总之,”我想让他快点儿结束,说道,“你们还是好端端地下了山,没出什么事。”
“没错,”他语带懊恼,“到了山下已是早上五点,我浑身湿透,吓得不轻。安妮走向我,身上竟然一点儿也没湿,看我生气她还很吃惊。她说她一直躲在岩石下。太神奇了,她竟然毫发未伤。我和她说,如果下次再一块儿去登山,她可以当向导了。”
“或许,”我瞥了一眼安妮,“不会再有下次。一次就足够。”
“不可能,”维克托愉快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明年夏天再出发。可能去阿尔卑斯山、多洛米蒂山,或者比利牛斯山,我们还没有决定。你最好和我们一起去,我们可以正儿八经地来一次远征。”
我遗憾地摇摇头。
“我要是能去就好了,”我说,“不过没办法,五月我肯定在纽约,得一直待到九月才会回来。”
“噢,还早着呢,”维克托说,“说不定到了五月你就改变计划了。到时候再说吧。”
安妮依旧一言不发。我很好奇为什么维克托没有看出她的沉默有些古怪。突然,她道了声晚安,便上楼去了。我很清楚,她不喜欢这个话题。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反驳维克托。
“听着,”我说,“你必须考虑清楚,我很肯定安妮不想去。”
“不想去?”维克托很吃惊,“为什么,这完全是她提议的啊。”
我目瞪口呆。
“真的吗?”我问。
“当然啊。老朋友,我和你说,她对高山深深着迷,欲罢不能。我想这是因为她身上流着威尔士人的血。刚刚说起在斯诺登山的夜晚时,我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我和她独处时,会对她的勇气和韧性深表惊叹。我不介意承认,经历过那晚的暴风雪,再加上为她担惊受怕,第二天早上我已经身心俱疲,但她从清晨的薄雾中钻出来时,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精灵。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她从那可怕的山上下来,却像是在诸神聚集的奥林匹斯山待了一晚,而我跛着脚跟在她身后,就像个孩子。她真是非比寻常。你也注意到了,对不对?”
“是的,”我缓缓说道,“我同意。安妮的确非比寻常。”
很快,我们便上楼就寝。我注意到我的睡衣已经提前被烤得暖烘烘的,床头柜上的热水瓶中还装着热牛奶,以便我睡不着时可以喝。我换上睡衣,穿上软拖鞋,在铺着厚地毯的房间里踱步,再次想起安妮那间空荡得有些奇怪的房间,想起那张窄窄的简易床。于是,我一把丢开毯子上的缎面被,又在上床睡觉前把窗户敞开。
然而,我焦躁不安,无法入眠。炉火渐弱,寒冷渗入屋中。一整夜,我都能听到我那老旧磨损的旅行时钟嘀嗒嘀嗒地走动着。到了四点,我再也受不了,想到床头还放着热牛奶,感激不已。喝牛奶前,我决定还是让自己更舒服些,便打算去关窗。
我爬下床,哆哆嗦嗦地穿过房间。维克托说得没错,外头的地面结满白霜,天上挂着一轮满月。我在敞开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树影下走出一个人,立在楼下的草坪中。那个人并没有鬼鬼祟祟,也没有偷偷摸摸,并非擅自闯入,也非上门行窃,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仰望月亮,仿佛在冥想。
我发现那是安妮。她身穿一件浴袍,系着腰带,头发垂落在肩上。她站在结了霜的草坪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令我大为震惊的是,她竟然赤着脚。我用手抓着窗帘,站在那儿看着。突然,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偷窥他人隐私,便关上窗户,躺回床上。直觉告诉我,不能把今夜所见告诉维克托,也不能告诉安妮本人。想到这里,我内心充满不安,甚至忧虑起来。
第二天早上,艳阳高照,我们带着狗出门散步。安妮和维克托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任何反常,我告诉自己昨晚是我过虑了。即便安妮想在凌晨时分赤脚走路,那也是她的自由,我不该窥视。接下来几天都安然无事,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开心又满足,离开时我很不舍。
几个月后,在我出发去美国前,我和他们简单见了一面。我去圣詹姆斯街区的一家旅行用品店买几本书,好熬过颠簸在大西洋上的漫长旅途,毕竟那时泰坦尼克号的惨剧才发生不久,大家对海上航行仍心有余悸。维克托和安妮则在店里把地图大大摊开,细细研究着。
那天的见面基本上没有聊什么,我们之后都各有安排,很快便互相道别。
“我们俩忙着安排夏天的度假,行程已经规划好了。你要不干脆改变主意,和我们一起去吧。”
“不可能,”我说,“都安排好了,我九月才会回家。我一回来就联系你们。对了,你们决定要去哪里?”
“安妮选的地方,”维克托说,“她想了好几个礼拜,终于想到要去哪里。那座山看起来完全无法攀登,你我从未去过。”
他指着面前的地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被安妮标注出来的位置。
“威利塔山[1]。”我读出上面的字。
我抬起头,安妮正看着我。
“据我所知,这应该是一个未知领地,”我说,“登山前一定要先听听别人的建议,找好当地向导之类的。为什么你会选择这样一座山?”
安妮微笑着,我突然感到羞耻,觉得自己低她一等。
“真理之山,”她说,“和我们一起去吧,真的。”
我摇头,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之后几个月,我常常会想起他们,也嫉妒他们。他们在登山,正被我所钟爱的山峰包围,而我只能被繁杂的工作包围。我时常希望自己能够鼓足勇气,抛下工作,告别文明世界和虚浮的快乐,和我那两位朋友一起去追寻真理。只不过,我被世俗所羁绊,被事业的成就感所羁绊,觉得斩断职业之路太过愚蠢。我的人生已经定型,现在改变,为时已晚。
九月,我返回英格兰。令我吃惊的是,在堆积如山的信件中,竟没有维克托寄来的。他之前答应过要给我写信,和我分享其见闻。他们那边没有电话,所以我没法联系上,不过,我提醒自己把工作信件都整理好之后,就给维克托写信。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俱乐部,出来时碰到一位我和维克托都认识的朋友,他问了我关于这次出差的一些问题。就在我要下楼时,听到他回头问我:“话说,可怜的维克托实在太不幸了。你要去看他吗?”
“你说什么?什么太不幸了?”我问,“出什么事了吗?”
“他病得很重,现在就住在伦敦这里的一家疗养院里,”他回答道,“他精神崩溃。你知道他妻子离开他了吗?”
“天哪,我不知道。”我惊呼。
“噢,是的。所以他才会这样。他的身体都垮了。你知道他多么爱她的。”
我非常震惊,面无血色地瞪着眼睛。
“你是说,”我说,“她和别人走了吗?”
“不知道,我猜是的。维克托什么也不说。总之,他已经精神崩溃,在疗养院里待了好几周了。”
我问来疗养院的地址,没有一丝耽搁,马上跳上出租车过去。
一开始,院方告知我维克托不见访客。我拿出名片,在背后写下一行字,请对方交给维克托。他肯定不会拒绝见我的吧?随后,一位护士过来,带我走上二楼。
她打开门。看到维克托枯槁的面容,我吓了一跳。他坐在瓦斯火炉旁的椅子上看着我,无比孱弱,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亲爱的老兄,”我走近他,“我五分钟前才知道你在这里。”
护士关上门,只留我们在房中。
维克托的双眼充满泪水,我感到揪心。
“没事,”我说,“想哭就哭。你知道我能理解你的。”
他似乎说不出话,只是坐在那儿,浴袍下的身体弓着,任凭泪水淌落。我从未感到如此无助。他指了指一把椅子,我便拉到他身边坐下。我等待着。如果他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追问。我只想安慰他,帮助他。
终于,他开口了。我几乎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
“安妮走了,”他说,“你知道了吗?她走了。”
我点头,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仿佛他变回一个小男孩,而不是一个和我一样年过三十岁的男子。
“我知道,”我轻声说,“但是会没事的,她会回来的,你一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摇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绝望和笃信。
“噢,不会的,”他说,“她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太了解她了。她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了。”
看到他彻底接受了所发生的一切,我心生同情。维克托总是那么坚强,那么理性。
“对方是谁?”我说,“她是在哪里遇见他的?”
维克托盯着我,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他说,“她没有遇见谁,不是那样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还简单一些……”
他停下来,绝望地摊开手。突然,他的精神再度崩溃,但这次并非因为脆弱,而是因为一种更可怕的东西,是压抑的愤怒,是一个男人在和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斗争时,释放出的无能、无用的愤怒。“是山带走了她,”他说,“该死的山,真理之山。那里有一个教派,他们避世,终生将自己关在那里,关在那座山里。我从来没想到会有那样的存在。我从来都不知道。现在她就在那里,在那座该死的山上,在真理之山上……”
整个下午,我都坐在疗养院里陪他,他一点点地把整个故事告诉了我。
维克托说,整个旅程原本令人愉快,平静无事。终于,他们到达中心地带,准备马上从这里开始探索真理之山下的地形。但就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困难。维克托对这个国家很陌生,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孤僻、不友好。他说,过去我们登山,遇到的人都很欢迎我们,那些人却截然不同。他们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看上去愚昧无知。
“至少那就是他们给我的感觉,”维克托说,“他们非常野蛮,似乎未经开化,像是从上个世纪走出来的人。你知道的,以前我们一起登山时,当地人都很愿意帮助我们,我们总能找到向导。在那里却不一样。安妮和我想要找到最佳登山路线,他们却不告诉我们,只是呆蠢地看着我们,耸耸肩膀。有人说这里没有向导,这座原始山脉从未有人踏足。”
维克托停下来,用那同样绝望的眼神看我。
“你看,”他说,“我就在这里犯了错误。我应该意识到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是个错误。我应该向安妮提议返程,一起去做点儿别的什么,好歹去个文明点儿的地方,至少当地人会更友好,地方我也更熟悉些。但你知道,人一上山,就会变得很倔,内心那种叛逆的情绪不知怎的就被唤醒。”
“而且真理之山它……”他突然停下来,目视前方,仿佛此刻正在脑海中再度仰视它,“我一向不擅长抒情,你是知道的,”他说,“以前登山时,哪怕风光再美,我都还是很务实,而你才是个文艺派。但是,我真的从未见过像真理之山那般绝美的山峰。我和你也曾登上更高的山,去过更危险的地方,但不知为何,真理之山……尤为崇高。”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我问安妮:‘现在怎么办?’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必须前进。’我没有争辩。我非常清楚这就是她的心愿。这个地方已经给我们两个都施了魔咒。”
他们离开山谷,开始攀登。
“那天天气非常好,”维克托说,“万里无云,几乎没有风。艳阳灼灼,你知道这样的天气的,空气干爽清冷。我和安妮打趣,说起上次去斯诺登山的事,要她保证这次不能丢下我。她穿着开襟衬衫和苏格兰短褶裙,头发披着,看起来……好美。”
他的陈述安静平缓。我觉得肯定是出了意外,只是他因为这场悲剧而神经错乱,无法接受安妮的死。一定是这样。安妮摔下山崖,他看着,却无力挽救。于是,他回来后,精神崩溃,不断告诉自己安妮还活着,活在真理之山中。
“太阳落山前一小时,我们到达了一座村庄。”维克托说。
“当时我们已经爬了一整天,但是我估摸着距离山顶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的路程。这座村庄里有十几间房子,紧挨在一起。我们走近第一间房时,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停下来,盯着前方。
“安妮走在我前面一点儿,”他说,“她的步子很大,动作敏捷,你是知道的。我看到两三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和几只羊,走在我们右边的牧场小道上。安妮举起手来向他们致意,但他们一看到她,仿佛见了鬼一般,一把抓起孩子,猛地跑向最近的破棚子,重重闩起门窗。这真的太离奇了。小路上的羊也被惊得到处乱窜。”
维克托说,他和安妮开玩笑说,这种欢迎方式可真友好,可她看上去闷闷不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吓到他们。维克托走到第一间屋外敲门。
没有反应。不过,他可以听到屋内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个小孩在哭。他失去耐心,开始大喊起来。这下里头有反应了。没过一会儿,窗上的百叶被掀起一角,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缝隙中,盯着他看。维克托一脸友善地朝他点头微笑。慢慢地,屋内的男人拉开整扇百叶,维克托便开口和他说话。这个男人先是摇头,随后似乎改变主意,打开了闩着的门。他站在门边,紧张地盯着维克托,随后转而看向安妮。突然,他激动地摇头,手指向真理之山的山巅,嘴里飞快说着一些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从小房间阴影中走出一位拄着双拐的老人。老人示意受了惊吓的孩子们到边上去,自己则走到门前。他说的话至少让人还能够听懂一些。
“那个女人是谁?”他问,“她来找我们做什么?”
维克托解释说安妮是他的妻子,他们是来度假的游客,从山谷上来,想要登山,希望今晚能有个住处过夜。老者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注视着安妮。
“她是你妻子?”他说,“她不是从真理之山来的?”
“她是我妻子,”维克托重复道,“我们从英格兰来此地度假,之前我们从未来过这里。”
老人转向年轻男人,两人交头接耳。然后,年轻男人退回屋里,房间深处传出说话声。一个女人出现了,看起来比那个年轻男人还要害怕。维克托说,她从门内看向安妮时,全身都在发抖。安妮让他们感到不安。
“她是我妻子,”维克托再次重复,“我们是从山谷过来的。”
终于,老人做出认同和理解的手势。
“我相信你们,”他说,“欢迎你们进来。如果你们是从山谷过来的就没关系。我们只是要谨慎一些。”
维克托向安妮招手示意,她慢慢地从小道上走来,和维克托一同站在门槛边。即便是现在,那个女人依然胆怯地看着她,带着孩子们一同退回内室。
老人示意他们进屋。客厅空荡荡的,但很干净,还烧着火。
“我们带了吃的,”维克托把背包放下,说,“还有睡垫。我们不想麻烦你们。如果可以在这里吃东西,睡在地上,我们就非常知足了。”
老人点头。“很好,”他说,“我相信你们。”
然后,他便和其他人回到了内室。
维克托说,他和安妮对这种接待方式感到很困惑,不明白为何一开始他们会那么恐惧,却在听说他们俩是夫妻,是从山谷过来的之后,就愿意接待他们。他们吃完东西,打开行囊。过了一会儿,老人再次出现,给他们端来牛奶和奶酪。那个女人留在后头,但年轻男人充满好奇,跟在老人身边。
维克托对老人的好客表达了谢意,说他们现在准备睡觉,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升起,他们就要开始往上爬。
“路好走吗?”他问。
“不难走,”老人回答,“我本该找人陪你们同去,但是没人想去。”
他举止畏缩,维克托说他又瞥向安妮。
“你妻子留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他说,“我们会照顾她。”
“我妻子要和我一起爬山,”维克托说,“她不会愿意留下来的。”
老人脸上出现焦虑之色。
“你的妻子最好不要去爬真理之山,”他说,“会很危险。”
“为什么我去爬真理之山就很危险?”安妮问。
老人看着她,神情更加焦虑。
“对女孩,”他说,“对女人,都很危险。”
“可是为什么呢?”安妮问,“为什么?你刚刚还和我丈夫说路不难走。”
“危险的不是路,”他回答,“我儿子可以给你们指路。危险的是……”维克托说他用了一个他和安妮都听不懂的字眼儿,听起来像是“萨切多特莎”,或者“萨切多奇亚”。
“意思是女祭司,或者祭司,”维克托说,“但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我好奇他到底想说什么。”
老人又着急又苦恼,看看他,又看看安妮。
“你上山下山都很安全,”他再次对维克托说,“但是你妻子不行。萨切多特莎拥有强大的力量。村里的人都一直在为女孩和女人们担惊受怕。”
维克托说这整件事听起来像一个非洲旅行奇闻,就是那种丛林中的野人部落突然发起袭击,把女眷掳走后囚禁起来的奇闻。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对安妮说,“不过我猜他们应该是对某种迷信深信不疑,这应该很吸引你,毕竟你流着威尔士人的血嘛。”
他告诉我,当时他笑起来,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然后,困意袭来,他就把睡垫铺在火前,和老人道了晚安,便与安妮一同入睡。
爬了一天的山,他睡得很安稳。拂晓前,他听到外头公鸡的打鸣声,突然醒来。
他转身想看看安妮是否醒了。
睡垫已经掀起,上面没有人。安妮已经走了……
维克托说,屋子里的人都还没起床,只能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他起床,穿上鞋子和外套,走向门外。
太阳还没有升起,清晨寒冷寂静,天上还剩几颗星星,闪着微光。几千英尺下的山谷被云朵笼罩,只有这里,靠近山巅的这里,一切才那么明朗。
一开始,维克托没有丝毫担忧。他知道安妮现在已经可以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什么差池,甚至做得比他更好。她不会傻傻去冒险。而且老人也说过这条路并不难走。不过,他心中有些受伤,因为安妮没有等他,她没有信守承诺,又与他分开登山。他不知道她已经领先多少,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跟上。
他回到房里,带上安妮忘带的口粮。他打算把两人的背包留在这里,等下山再来取,到时候盛情难却,他们可能还得在此留宿一夜。
准是他的动静吵醒了主人,老人突然从内室走出,站在他身后。他的视线落在安妮的空睡垫上,然后看向维克托,几乎是在质问他。
“我妻子先出发了,”维克托说,“我打算跟上她。”
老人的神色非常凝重。他走到开着的门边,站在那里,往山的方向望去。
“不该让她走的,”他说,“你不该同意。”他看上去非常忧愁,维克托说,他不停地摇头,喃喃自语。
“没事,”维克托说,“我应该很快就能跟上她,过了中午我们应该就会回到这里。”
他把手搭在老人的胳膊上,想让他安心。
“我怕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老人说,“她会去找他们,一旦见到他们,她就不会回来了。”
他再次用了“萨切多特莎”这个词,提到萨切多特莎的力量。他的举止,他的忧虑,此刻也传递到维克托身上,令维克托也开始感到紧迫、害怕。
“你是说真理之山的山巅住着人吗?”他说,“有人会袭击她、伤害她吗?”
老人语速飞快,一股脑儿地说了好多,令人难辨其意。不,他说,萨切多特莎不会伤害她,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是会吸纳她成为其中一员。安妮会去找他们,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们的力量太过强大。老人说,二三十年前,他的女儿就去找他们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村里其他年轻女人,还有山谷里的女人,也都有被萨切多特莎召唤去的。她们一旦被召唤,就绝不会回头。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们,再也没有。早在他父亲那一代,他父亲的父亲那一代,甚至更早,便已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没有人知晓萨切多特莎是何时来到真理之山的。在世之人无人见过他们。他们与世隔绝,住在岩壁之后。他们拥有一股力量,老人坚称是种魔力。“有人说他们的力量来自上天,有人则说来自魔鬼,”他说,“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无从得知。有谣言说,真理之山的萨切多特莎永远不会变老,他们永葆青春美丽,从月亮中汲取力量。他们崇拜月亮和太阳。”
维克托从他的胡话中听出了这些内容。他觉得这准是传说,是迷信。
老人摇头,看着山中的小道。“昨晚,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他说,“我很担心。她的眼神和她们被召唤时一样。我之前见过。我女儿,还有其他人都是这样。”
这会儿,全家人都已醒来,一个接一个走进来。他们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什么。那个年轻男人、女人,甚至孩子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维克托,眼里还流露出一种奇怪的同情。他说当时的气氛没让他警觉,倒是让他气愤,让他联想到猫、女巫的扫帚,还有十六世纪的巫术。
山谷中的云雾缓缓散开。天空投下柔和的晨光,照亮东方,照遍山野,预示着太阳的升起。
老人对年轻男人说了些什么,用拐杖指了指。
“我儿子会带你上山,”他说,“不过他只会陪你走一段,他不想走太远。”
维克托说,他出发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不仅是第一间屋子的这家人,村里其他人家也是。他知道紧闭的百叶窗后、半掩的房门边,有一双双眼睛在窥视。全村人都已醒来,他们又害怕又难以自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的向导并没有打算交谈。他走在前面,肩膀前倾,看着脚下的路。维克托觉得他只是听命于父亲才来为自己引路。
这条路崎岖多石,还有多处断裂,维克托判断这儿在过去应该是条河道,若下雨便无法通行。不过现在是盛夏,走起来并不困难。顺利爬了一小时后,植被、荆棘、灌木都已被他们甩在身后。山顶就在头顶上方,直指天际,左右劈开,像分开的手指。山顶的劈裂从山谷中,甚至从村庄那儿皆无法看出,远远望去,双子峰仿佛合二为一。
太阳随着他们的攀登也逐渐高升,此刻已放出万丈光芒。山峰东南面沐浴在阳光下,变成珊瑚色。巨大的云朵柔软卷曲,笼罩着脚下的世界。维克托的向导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那里有一块凸起的岩边,在陡峭的山脊边缘向南蜿蜒着,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真理之山,”他说完又重复一次,“真理之山。”
然后,他飞快转身,原路返回。
维克托在后面喊他,但他没有回答,甚至连头也没回。很快,他就不见了。维克托说,他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人继续向前,他顺着悬崖边缘的岩片走,相信安妮就在另一端等着他。
他爬了半小时才绕过突出的山肩。每走一步,他的不安便增加一分,因为山的南面极为陡峭,坡度急剧增加,很快便会寸步难行。
“然后,”维克托说,“我顺着一处隘谷走出,那里的山脊距离山顶只有三百英尺。这时,我看到了它。那是一座修道院,建在光秃秃的双峰之间。修道院四面被陡峭的岩壁环绕,岩壁足有千尺高,下方连着山脊,上方则除了天空与真理之山的双子峰,什么也没有。”
看来是真的。维克托没有失去理智。这个地方确实存在。没有发生意外。现在,他就在疗养院里,坐在瓦斯火炉边上的椅子中,诉说着真实发生过的事,而非经历悲剧后的臆想。
和我说完这么多话,他似乎变得很平静,紧绷的情绪已经平复,双手也不再颤抖。他的模样不再那么陌生,声音也平稳了许多。
“那一定已经存在了好几个世纪,”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天哪,谁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凿开那样的岩壁啊!我从未见过一个地方,是那么原始荒凉,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异常美丽。它仿佛就悬在那儿,悬在高山与苍穹之间。岩壁上有许多狭长的裂缝,用来通风采光,但并非我们认知中窗户的样子。一座塔楼,面朝西方,立于陡峭的悬崖之上。巨大的岩壁围住整个地方,使它像堡垒一般坚不可摧。我看不到入口,也没有见到人影,什么也没有。我站在那里注视着,那些狭长的窗缝也注视着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在那里,等待安妮出现。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相信老人所说,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居民从狭长的窗缝中看到了安妮,将她召唤去。现在,她已经和他们一起在里面。她一定看到我就站在岩壁之外,就要出来见我了。所以,我在那里等着,等了一整天……”
他的话语很简单,只是平淡的描述。任何一个丈夫或许都会这么做的,他们会等着旅途中冒险去会友的妻子归来。他在岩壁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吃了午餐。他看着笼罩山谷的云,时卷时舒,时聚时散;他看着盛夏的烈日,直射向裸露着的真理之山,直射向塔楼。狭长的窗缝,环绕的岩壁,它们纹丝不动,悄然无声。
“我在那里坐了一整天,”维克托说,“但她没有来。灼热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我不得不退回隘谷中。我躺在一块凸出岩石的阴影里,依然可以看到塔楼和窗缝。你我过去也感受过山里的沉静,但都无法同真理之山相比拟。
“时间慢慢过去,我仍在等待。天渐渐凉下来。我越来越不安,时间却跑得越来越快,一眨眼太阳就已西沉。岩面变了色,耀眼的光消失了,我开始恐慌。我走到岩壁边大声呼喊。我用手摸着岩壁,但找不到入口,什么也没有。我听到自己的回声,一遍又一遍传来。抬起头,我只能看到那些窗缝。我开始怀疑,怀疑老人说的故事,怀疑一切。这个地方根本不能居住,根本没人在此生活千年。很早以前人们建起这个地方,之后便荒废了。安妮从未来过这儿。她已经摔下悬崖,就在山路尽头狭窄的岩片那里,就在那个男人丢下我的地方。她肯定已经在爬到南面山肩前跌入深渊。其他走上这条路的女人,老人的女儿、山谷的女孩都是如此,她们全部都跌入深渊,从未到达岩面尽头,到达双子峰。”
如果维克托的声音还像一开始那样紧绷,随时都透露出崩溃的可能,那此刻的戛然而止也就不至于如此难熬。疗养院里的房间朴素,没有人情味。他坐在这里,身边的桌上每天都放着瓶瓶罐罐的药物,威格莫尔街上传来车流声。他的语调一成不变,毫无起伏,就像时钟走针的声音。如果现在他突然失控开始大叫,倒显得更加自然。
“但我不敢回去,”他说,“除非她来。我必须在岩壁下继续等待。云层向我聚拢过来,变成灰色。阴影渗进天空,预示着夜晚的到来,我对此再清楚不过。很快,岩面、岩壁、窗缝都变成金色。突然,太阳不见了,黄昏不再,寒冷袭来,夜晚降临。”
维克托告诉我,他彻夜未眠,靠着岩壁一直待到破晓。为了保暖,他只能来回走动。黎明到来时,他已冷得发麻,又因为饥饿,头也发晕。他只带了够他们俩吃到昨天中午的口粮。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他必须回到村里去取食物和水。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请那里的人和他一起搜救。太阳升起后,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岩面。四下依旧寂静无声,他确信岩壁后无人居住。
他往回走,绕过山肩,到了山路上,然后在晨雾中走向村庄。
维克托说,不出他所料,他们都在那里等他。老人站在家门口,身边还聚集着许多邻居,几乎都是男人和孩子。
维克托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妻子回来了吗?”从山顶下来的路上,他突然又心怀希望,觉得她或许没有走这条路,而是从另一条路上去,现在已经回到村里。但是,当他看到他们的脸庞时,希望就落空了。
“她不会回来了,”老人说,“我们之前就告诉过你。她已经去真理之山找他们了。”
维克托理智尚存,知道得先要到食物和水,再和他们争论不迟。他们给了他食物和水,站在他身边,怜悯地看着他。维克托说,看到安妮的背包、睡垫、水壶和小刀时,他痛苦万分,这些随身物件她都没有带去。
他吃完后,他们还继续站着,等着他开口。他把一切都告诉老人,告诉他自己如何等了一天一夜,告诉他真理之山岩面的窗缝中没有透出一丝声响,周遭杳无人烟。老人时不时将他的话翻译给邻居们听。
维克托说完后,老人开口了。
“就是我说的那样,你妻子在那里,和他们在一起。”
维克托的理智瞬间支离破碎,大声咆哮起来。
“她怎么可能在那里?那个地方没有活人。死了。空了。已经死了好几个世纪。”
老人倾身向前,把手放在维克托肩膀上:“没有死。你说的话之前很多人也说过。他们和你一样,也去那里等过。二十五年前,我也做过同样的事。这个人是我的邻居,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被召唤去。于是他等了三个月,日盼夜盼,也没能把她盼回来。被真理之山召唤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那她就是摔下悬崖死了,就是这样。维克托坚持自己的看法,求他们和他一起去搜寻尸体。
老人同情地轻轻摇头。“过去我们也这么做过,”他说,“和我们一起去的人里,有一些有丰富的经验,他们熟悉这座山的每一寸土壤,他们甚至走下山的南面,走到大冰川的边缘,过了那里无人能够生还,但是我们依然找不到尸体。被召唤走的女人没有摔下悬崖,她们不在那里。她们和萨切多特莎在一起,在真理之山上。”
维克托说,他绝望了。再争辩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山谷去求助,如果那里也没有人愿意帮忙,他就去更远的地方,去这个国家里他比较熟悉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找到向导,他们会愿意与他同往。
“我妻子的尸体就在这座山的某个地方,”他说,“我必须找到。如果你们不帮我,我就去找别人。”
老人回过头,叫出一个名字。从一小群沉默的围观者中,走出一个大概九岁的小女孩。老人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个孩子,”他说,“曾经见过萨切多特莎,也和他们说过话。过去也有其他孩子见过。他们很少现身,若现身也只在孩子面前。她会告诉你她看到了什么。”
孩子的目光直视维克托,开始吟诵起来,嗓音尖锐,声调起伏。他说,他可以看出来,这个故事她已经和相同的听众反复说过很多遍,已经像一首圣歌、一篇课文一样,烂熟于心。她说的是方言,维克托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她说完后,老人开始翻译。因为过于熟悉,他也用同样的声调,和刚刚那个孩子一样开始吟诵。
“当时,我和伙伴们一起在真理之山上。天上下起暴雨,我的伙伴们都跑开了。我走着走着便迷了路,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有岩壁,有窗户。我很害怕,就哭了起来。她从岩壁里走出来,又高挑又美丽,和她在一起的另一个人也是年轻貌美。她们安慰我。我听到塔楼上传来歌声,想和她们一起走进岩壁中,但她们告诉我不能进去,要等我到了十三岁,才可以回来和她们一起生活。她们穿着及膝白衣,露出胳膊和腿,头发很短。她们的美丽远胜这世间所有人。她们带我走下真理之山,走到我认识的小路上,然后就离开了。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吟诵完毕,老人看着维克托的脸。维克托说,孩子话中传递出的信念感令他震撼。他觉得这个孩子显然是做了个梦,却把梦当作现实。
“很抱歉,”他对老人说,“我没法相信这个孩子说的故事。这只是想象。”
老人再次叫到孩子的名字,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立刻跑出房子,不见了。
“他们给了她一条石头腰带,”老人说,“她父母担心有邪灵,便将它锁起来。现在她去拿来给你看。”
过了一会儿,孩子回来了。她往维克托手里放了一条腰带,腰带很小,刚好够绕住细细的腰,或者绕在脖子上。上面的石头看起来像石英,经过手工切割成型,一颗颗嵌在带子表面的凹槽中。腰带做工细致,甚至可以说是精美。这不是出自农民之手,不是他们为了打发冬夜时光而粗制滥造出来的。维克托默默地将腰带还给孩子。
“这可能是她从山里捡回来的。”他说。
“这不是我们的作风,”老人回答,“山谷里的人也不会这么做,甚至在这个国家我去过的城市里,也不会有人如此。是有人把腰带给了这个孩子,就像她刚刚说的,是住在真理之山的人给她的。”
维克托知道没必要再争论下去。他们太固执,他们的迷信有悖于世间常理。他问老人是否可以再留宿一夜。
“欢迎你留下,”老人说,“直到你明白真相。”
邻居们一个个离开,这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维克托再次出门,这次他往北面的山肩走去。没走多久,他就发现,在缺乏装备又没有登山好手帮助的情况下,此处的山脊根本无法攀登。如果安妮从这里往上爬,就必死无疑。
他回到村里。村庄位于东边的山坡,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他走进客厅,看到晚餐已为他准备好,睡垫也已铺在炉边。
他太疲倦了,吃不下东西,倒在睡垫上就睡着了。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再度登上真理之山。他在那儿坐了一整天,盯着窗缝,等待着。太阳炙烤着岩面,几小时后西沉。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人出现。
他想起那个日复一日来此等待了三个月的村民,好奇自己的忍耐极限是多久,是否能像他那般坚毅。
第三天,中午时分,日头毒辣,他再也无法忍受热浪,便走进隘谷,躺在突出的岩石下,那里的阴影带来了一方凉爽。由于视觉疲劳,再加上充斥全身的绝望,他疲倦地睡着了。
突然,他惊醒过来。手表指针指向五点,隘谷中已经变冷。他爬了出来,望向岩面。夕阳余晖下的岩面一片金黄。然后,他看到了她。她站在岩壁下,脚下只有方寸之地,往下便是千尺深渊。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他一边向她跑去,一边呼喊:“安妮……安妮……”他说他听到自己在抽泣,觉得心脏就要爆裂。
靠近后,他发现自己过不去。深渊将他们分隔。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尺,他却无法碰触到她。
“我站在原地注视她,”维克托说,“我无法说话,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我的泪水滚落在面庞。我哭喊着。我本来已经相信她死了,相信她跌落悬崖,但现在她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我说不出话。我想问她:‘发生什么了?你去哪里了?’但是依然说不出来。我看着她,瞬间就对老人和孩子说的话深信不疑。尽管可怕,尽管盲目,但我知道那不是想象,不是迷信。虽然我只看到安妮一人,但这个地方霎时间活了过来。那些窗缝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俯视我。我可以感受到他们就在附近,就在那岩壁之后。一切都那么诡异、可怖、真实。”
维克托的声音再次紧张起来,手也开始颤抖。他拿起一杯水,焦渴难耐地喝下。
“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他说,“而是一身类似裙子的及膝长袍,缠着石头腰带,和那个孩子给我看的一样。她没穿鞋,露着胳膊。最让我惊恐的是她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你我这么短,这让她变得和以前不同,看起来更年轻,但某种程度上,也让她看起来极其严肃。这时,她开始对我说话。她的声音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希望你回家去,亲爱的维克托,不要再为我担心。’”
维克托告诉我一开始他几乎无法相信,她竟然可以站在那里和他说这番话。这让他想起所谓的灵媒,能够让人与亲人的亡魂对话。他几乎无法相信,不敢回答。他想,或许她已被催眠,言不由衷。
“为什么要我回家?”他的语气很温柔,不想扰乱她或许已被摧毁的心智。
“只能如此。”她回答。然后,她微笑,看起来很正常,很幸福,仿佛他们正在家里商量计划。“亲爱的,我没事,”她说,“我没有发疯,也没有被催眠,没有经历一切你所想象的事情。村里的人吓到你了,我可以理解。这个存在比大多数人类都更强大。但我一直都知道它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待。我知道当人们遁入空门时,他们的亲人们都会痛苦不堪,但他们会渐渐适应。我希望你也如此,维克托,拜托你。我希望你如此,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理解。”
她非常冷静、平和,微笑着低头看他。
“你是说,”他说,“你想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是的,”她说,“我的尘缘已经了结。你必须相信这一点。我想要你回家去,继续从前的生活,打理房产与土地。如果你爱上什么人,就和她结婚,去过幸福的生活。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善良和奉献,我祝福你。如果我死了,你定会希望我能平和地在天堂生活。这里,对我来说,就是天堂。如果要我从真理之山离开,回到尘世,那我宁愿现在就跳下去,跳下这千尺深渊。”
维克托说他一直注视着她,她周身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光芒,哪怕在他们最幸福的时候也未曾如此。
“你和我,”他对我说,“都读过《圣经》中的主显圣容,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面容。我没有发疯,也并非出于感情之故,她确实就是那样。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选中了她。恳求无用,强迫也不可能,安妮宁愿纵身一跃,也不愿再回归尘世。我无力改变。”
他说他自知无能为力,深深的无助感压垮了他。他和她似乎站在码头,而她正准备登上一艘不知开往何方的轮船。轮船启程的号角声就要响起,提醒他再过几分钟,舷梯将收起,她必须出发。
他问她在这里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如果她生病,是否有地方可以治疗。他想知道她是否需要什么东西。她微笑着,说岩壁里有她此生需要的一切。
他对她说:“我每年的此时都会回来这里,唤你回去。我永远不会忘记。”
她说:“如果你这么做,就像年年在坟前祭花,只会让你更难过。我希望你远离这里。”
“我无法远离,”他说,“知道你就在岩壁之后,我怎么能远离?”
“我无法再出来见你,”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但是,记住,我永远都会是现在的样子。这是信仰的一部分。请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然后,维克托说,她让他离开。他若不离开,她便无法回到岩壁中。太阳低沉,岩面已笼在阴影之中。
维克托久久地盯着安妮,然后他转身背对站在岩石边缘的她,一路走回隘谷,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到了隘谷中,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再次看向岩面。安妮已经不在那里,只留下岩壁与窗缝,以及尚未陷入阴影之中的双子峰。
我每天都花半小时去疗养院探望维克托。他日渐精神,恢复得越来越像原来的自己。我和照看他的医生、女护士长和护工都聊过,他们说他没有精神失常,只是受到严重惊吓,导致精神崩溃。我们的见面交谈对他的恢复大有裨益。两周后,他便康复出院,与我一起住在威斯敏斯特。
在那些个秋夜里,我们一遍遍地回顾发生的一切。我向他提了更多更细致的问题。他否认安妮之前有过任何不正常的表现。他们的婚姻很幸福、很正常。他也认为她的清心寡欲和斯巴达式的生活方式很罕见,但不至于让他觉得有什么特别,那就是安妮的性格。我告诉他,我曾看到她赤脚站在花园结了霜的草地上。是的,他说,那是她会做的事。但他尊重她的严谨挑剔、沉默寡言,从不干涉。
我问他对安妮婚前的生活了解多少。他告诉我他知之甚少。她从小父母双亡,由威尔士的姨母抚养成人。出身背景没有什么古怪,也没有什么不可外扬的家丑,不管怎么看,她的成长都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没用的,”维克托说,“你无法解释安妮为何会这么做。她就是她,独一无二。就像你无法解释为何有人出生普通,却突然成为风靡一时的音乐家、诗人,或是成为圣人。他们就是出现了,无法解释。遇见她,我仿佛进入天堂,失去她,我如同坠入地狱。不过,我要活下去,这是她的期望。每年,我都会回到真理之山去。”
他的生活被彻底击溃,但他却安之若素,这令我震惊。若是我经历了那样的悲剧,恐怕无法走出绝望。在山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组织,在几天时间内,就控制了一个充满智慧与个性的女人,这真是骇人听闻。若是无知农妇受到蛊惑,误入歧途,她们的亲人因为迷信,只好袖手旁观,那姑且能够理解。但我们不能这样。我把想法告诉维克托。我告诉他可以通过大使馆与那个国家的政府取得联系,在我国政府的支持下,在他们国家展开调查,让媒体报道。我告诉他我已准备好实施计划。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不是中世纪。像真理之山这样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我会让大家群情激愤,从而在国际上造成影响。
“但是为什么呢,”维克托静静地说,“目的是什么?”
“把安妮带回来,”我说,“也放了其他人,不再让任何人妻离子散。”
“没办法的,”维克托说,“我们不可能到处拆毁修道院。全世界有好几百座。”
“那不一样,”我辩道,“那些修道院是合理的组织,已经存在好几个世纪。”
“我想,真理之山也非常有可能是这样。”
“他们怎么生活,怎么吃东西,病了死了又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尽量不去想这些。我只知道安妮说自己找到了毕生所求,她很幸福。我不会去毁掉那种幸福。”
然后,他看着我,半糊涂半清醒地说:“真奇怪,你竟然会说出刚刚那番话。按理说,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安妮的感受。我们两人中,一直都是你充满登山热。过去一起登山时,你总会沉醉其中,对我吟诵诗句——尘世太喧嚣,过去与今朝,索取又挥霍,力量皆尽抛。”
我记得我起身走向窗边,望着堤岸边雾茫茫的街道。我没有说话。他的言语深深触动了我。我无法回答。我知道,在内心深处,我之所以憎恨真理之山的传说,想让那个地方毁灭,是因为安妮找到了她所追求的真理,而我还没有……
我与维克托的这场交谈,即便不是我们友谊的断点,至少也是个转折点。我们都走到了人生中点。他回到什罗普郡后不久,便来信告诉我,说自己打算把房产过户给一个还在上学的侄子,接下来几年打算让侄子在假期里与他同住,熟悉熟悉这个地方。再往后,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不打算做安排。当时,我自己的未来也充满变数。因为工作需要,我得去美国住上两年。
之后一年,世界的稳定被打破。那是一九一四年。
维克托是最早去参军的。或许他觉得这就是他所寻找的答案,或许他觉得自己会战死沙场。我结束美国的工作后,才效仿他的做法。然而,这显然不是我所寻找的答案。在部队度过的每一刻都让我感到厌恶。整个战争时期,我都没有见过维克托。我们没在同一处作战,甚至连休假也没有见上一面。但是,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是: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依然遵循自己的承诺,每年都去真理之山。我住在村里那位老人的家中,第二天便爬上山顶。那里一如过去,一片死寂。我在岩壁下给安妮留了封信,然后就在那里坐上一整天,看着那个地方,感受她就在身边。我知道她不会出现。第二天,我再次前往,欣喜若狂地看到她给我的回信。如果那算得上一封信的话。那是一块刻了字的石板,我想这应该是他们唯一的沟通方式。她说她很好,很健康,很幸福。她祝福我,也祝福你。她让我再也不要为她担忧。就这么多。就像我在疗养院里和你说的那样,这仿佛是与亡魂的对话。收到这封信,我必须,也的确感到心满意足。如果我没有战死,我可能会去那个国家找个地方生活,这样就能离她近点儿。即便再也无法见到她或听到她的声音,但每年能收到刻在石头上的只言片语,我也心甘情愿。
祝你好运,老朋友。不知道你在何方。
维克托
停战后,我退伍了。回归正常生活后,我马上开始打听维克托的下落。我往他什罗普郡的家中寄信,收到他侄子客气的回信。他的侄子已经接手那里的房子和土地。维克托负伤了,但不严重。他已经离开英格兰,去了国外,不是意大利就是西班牙,他侄子也不太确定。但他相信叔叔已经决定永远住在那里。如果他听说了什么消息,会告诉我。然而,之后便再无消息。至于我自己,因为不喜欢战后的伦敦和那里的人,于是与家乡做出了断,移居美国。
之后二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维克托。
我们的重逢并非偶然,我很确信,重逢是命中注定。在我看来,人生就像一叠纸牌,我们此生的邂逅与所爱,都在一次次洗牌中与我们交会。同样花色的我们,都被命运操纵在手中。游戏开始,丢牌,传牌。五十五岁那年,我重返欧洲,那是二战之前的两三年。是什么契机让我回去并不重要,总之,我回到了欧洲。
我从一国首都飞往另一国首都时——这两处地名并不重要——飞机迫降在荒凉的山中,所幸无人罹难。整整两天,机组人员、乘客,包括我自己,都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我们在部分损毁的机身边上搭起帐篷,等待救援。这次事故登上了世界各地报纸的头条,连着几日,所占版面比战火一触即发的欧洲局势还要大。
那四十八小时并不难熬。好在飞机上没有妇女儿童,因此我们这些男人能够保持乐观的心情,等待救援。我们充满信心,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得救。迫降之前,无线电尚能正常运作,操作员已将我们所在的位置发出。所以,我们只需要做好保暖,耐心等待。
我在欧洲的任务已经完成,美国那边应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这次迫降着实奇特,因为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多年前会让我热血沸腾的地方。我久居城市,早已习惯舒适。美国生活的高强度、快节奏、生命力,新世界让人无法喘息的能量,让我忘了与旧时光仍未斩断的联结。
我看着周围的荒凉与壮丽,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缺失的是什么。我忘记身边的人,忘记残缺的灰色机身,也忘记自己花白的头发、笨重的身躯,忘记五十五年来的负担。在这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荒野中,时光错乱。我又变回少年,满怀希望与激情,找寻对永恒的回答,而那答案就明明白白地等在远处的山巅上。我伫立在那里,穿着与此情此景不协调的城市着装,血液中重新燃起登山热。
我想远离机身残骸,远离那些消瘦苍白的面孔,忘记过去的蹉跎岁月。我想抛开一切,让再度苏醒的少年攀上高峰,登上荣耀。我知道在高山上的感觉。那里的空气更加冷冽刺骨,周遭更加沉寂。我曾体验过触碰冰面时那奇怪的灼烧感,也曾感受过阳光渗入皮肤的穿透力,经历过一脚踩空,差点儿从狭窄的悬崖边跌落,手里紧紧抓着绳索,心脏漏跳一拍的惊心动魄。
我仰头凝视所爱的山峰,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为了世俗享乐与安逸而背叛了它们。等我和飞机上的人获救后,我要弥补失去的时光。我不需要赶回美国,可以留在欧洲度个假,再次攀登高山。我会做好准备,买来合适的衣服和装备。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感到轻松,不再为世间纷扰所羁绊,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我回到人群中,钻进帐篷,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度过等待救援的时光。
第二天,我们得救了。黎明时分,当我们看到百尺高空上的飞机时,便知道自己得救了。搜救队伍中有真正的登山好手和向导,都是些粗汉,但很可亲。他们带来了衣物、食物和工具。他们坦言,带来的东西竟然都能派上用场,令他们非常吃惊,因为他们原以为我们无人生还。
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缓缓下山,第二天才到达山谷。到达前夜,我们睡在大山脊北面。望着残缺飞机边上的高山,我觉得它似乎遥不可及、无法攀登。天亮后,我们再度启程,那日天朗气清,脚下的山谷尽收眼底。山的东面很陡峭,据我判断,人应该无法通行,一路向上连接着白雪皑皑的单峰,或许是双峰,直冲天际,就像攥紧拳头而发白的指节。
开始下山时,我向救援队队长询问:“我年轻时常常登山,但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国家。来这里登山的人多吗?”
他摇头,告诉我这里条件恶劣。他和同伴是从别处过来的。这里东边山谷中的居民落后无知,也没什么设备可以供游客或外人使用。如果我想爬山,他可以带我去别处,在那里有人可以为我提供帮助。不过,现在这个时节登山,已经太晚。
我继续望向东边的山脊,那么远,那么美。
“东边的双峰,”我说,“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真理之山。”
这下,我知道是什么把我带来欧洲了……
在飞机迫降处二十英里外的小镇,我和同行的人分开。他们坐车前往最近的火车站,前往文明世界,而我留了下来。我在一家小旅馆里订了个房间,把行李寄存在那里。我买来结实的靴子、一条马裤、一件坎肩、几件衬衣,便离开小镇,前往山里。
正如向导所言,这个时节登山确实太晚了,但我并不在意。我只身一人,再次开始攀登。我都忘了独处是如此治愈人心。过去的力量重新注入双腿和肺部,冷冽的空气钻进身体每一个毛孔中。五十五岁的我几乎想要放声大笑。人间的纷扰与压力、不安与焦躁,城市的灯光和枯燥的气息,都随风而去。我之前肯定是疯了,才能忍受那一切如此之久。
我兴奋不已地到达真理之山东面的山谷。这个地方没怎么变,和当年维克托描述的差不多。小镇又小又原始,住在这里的人都死气沉沉,不苟言笑。我看到一家旅馆——事实上,那潦倒的样子几乎不能称为旅馆——上前询问能否住一晚。
店家很冷漠,但也不算无礼。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在集吧台和餐桌于一体的桌上吃过晚餐后,我问吧台后的店家去真理之山的路是否还能通行。他正喝着我递给他的酒,对我并不感兴趣。
“我想应该可以吧,至少能走到村庄那里。过了村庄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你们和村庄那儿的人有来往吗?”
“偶尔。或许吧。这个时节没有。”他回答。
“你们这里来过游客吗?”
“几乎没有。他们一般去北边,那儿条件好些。”
“村庄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过夜的地方?”
“不知道。”
我顿了一会儿,看着他拉长的脸。接着,我说:“那萨切多特莎还住在真理之山上吗?”
他突然一惊,目光完全落在我身上,身体靠在吧台上,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些什么?”
“所以,他们还存在?”我说。
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我。过去二十年,他们的国家遭遇变故,充斥暴力、革命,父子间亦反目成仇。这个角落虽然如此偏远,但是想必也受到了冲击。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这么保守。
“有一些传闻,”他缓缓地说,“我不想掺和这样的事。很危险,总有一天会给人惹出麻烦。”
“给谁惹出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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