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父与子 [book_author]屠格涅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1494 [book_dec]长篇小说。作者屠格涅夫,俄国作家。小说描写19世纪50年代俄国农奴制废除前夕新旧思想的斗争。主人公巴扎洛夫是个平民出身的青年医生,他随他的同学阿尔卡狄到乡下的家里做客。他们抵达后的第二天,便展开了两代人的对立。巴扎洛夫憎恨阿尔卡狄的叔父巴威尔和父亲尼古拉用自由主义进步的幌子,坚持贵族地主的生活方式,维护摇摇欲坠的贵族特权,致使他们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思想冲突。尼古拉感叹自己已被儿子的时代遗弃,而阿尔卡狄又因父亲以排除偏见的宽大胸怀来包容他,而觉得羞愧,原谅了父亲和女管家的态度。由于巴扎洛夫的平民气质,使佣人们对他产生好感,但他和巴威尔的争论越来越激烈了。后来,巴扎洛夫离开了乡间,到了省城,应有钱的寡妇阿金左娃的邀请,到她的庄园做客。阿金左娃的美丽与自信,强烈地吸引着一向把恋爱视为愚蠢游戏的巴扎洛夫,他无法抑制心中的热情,向阿金左娃表明了爱意,尽管阿金左娃的心也因他而迷乱,但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拒绝了巴扎洛夫。巴扎洛夫带着失恋的苦闷情绪,回到了乡下父母身边,但双亲殷勤地呵护,却反而使他更加心烦并再次离开了家,又回到了阿尔卡狄的家,并开始进行热爱的科学实验。但不幸的是,巴扎洛夫和巴威尔又发生了争吵,并差一点决斗,巴扎洛夫再次整装回了老家。回到家乡后,巴扎洛夫开始行医,在一次解剖尸体时,不小心弄伤了手指并感染,患了绝症。就在巴扎洛夫死期将近之日,阿金左娃带着医生来到了他的身边。巴扎洛夫是19世纪60年代的以科学代替神的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的典型人物,但他远离人民,思想上实际是个虚无主义者。 [book_img]Z_10308.jpg [book_title]第01节 “怎么,彼得,还没影儿吗?”问这话的是位四十来岁的老爷。他没戴帽,裹件蒙尘的大衣,穿一条方格眼儿的裤子,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从××大道旁的马车店里走出来,站到门口低矮的台阶上,问他的仆人。仆人是个年轻小伙,大脸盘,下巴处刚生出浅色的茸毛,瞪着一双颜色浑浊的小眼。 仆人的一切,包括耳根上的青玉环子,颜色深浅不等、涂了油的头发和那恭敬从命的模样儿,一句话,都显示出他属于受过新法教育的一代。他顺着主人的意思,瞧了瞧大道,禀报道:“是的,还没影儿。” “没见影儿?”老爷又问。 “没见,”仆人答道。 老爷叹了口气,坐到露椅上。趁他收腿坐着、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沉思的时候,且让我给读者作些介绍。 他姓基尔萨诺夫,名和父名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离这马车店十五俄里①有他一个蓄有二百农奴的很不错的庄园,或者如他所说,自从把土地分租给农民以后,办了个二千俄亩的“农场”。他父亲是位曾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②的将军,粗通文墨,是那种虽则粗鲁却不狠毒的俄罗斯人,碌碌戎马一生,起初指挥一个旅,后来指挥一个师,常驻外省,由于他那官阶,在驻地倒也有点儿名望。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生在俄罗斯南方,同他哥哥帕维尔(下文将要提及)一样,十四岁前是在家中受的教育,处于平庸的家庭教师、举止放肆却善奉迎拍马的副官和团队司令部属僚的簇拥之中。他母亲娘家姓科利亚津,闺名Agathe③,成为将军夫人之后,便称作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基尔萨诺娃。这位“官太太”戴华丽的小帽,穿——响的锦缎,在教堂里做弥撒时总是第一个抢上前去吻十字架,说话大声大气而且没完没了,早上让孩子吻手问安,睡前她向孩子祝福道别,一句话,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为将门之子,不单缺少应有的虎气,而且还得了个“胆小鬼”浑名。本来,他应该像他哥哥帕维尔那样参军从戎,但就在任命到达的那一天跌伤了腿,从而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落成个“跛脚”。父亲见没指望,便让他改走仕途。十八岁刚满,送他去彼得堡上了大学。恰好他哥哥此时当上了近卫团的军官,于是年轻的兄弟俩合租一套房,在他们堂舅伊利亚-科利亚津,当时的一位显贵的照拂下生活。父亲把他们安顿好后回到他的师团和他夫人那里,难得给他们写信,即使写信,四开灰报纸上也是文书代笔的斗大字体,只在信的末了才签上“彼奥得-基尔萨诺夫少将”并在签字的四周添上“蔓叶花笔”。一八三五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作为学士从大学毕业,同年基尔萨诺夫将军因他的队伍检阅成绩不佳被解职,遂偕夫人来彼得堡居住。他本打算在塔夫里斯基花园附近租幢房子,并且加入英国俱乐部④,不料突然中风,离世而去。阿加福克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哪受得了在首都寂寞孤居闭门谢客的生活,不久也继之过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当双亲健在时即违背二老心愿,爱上了房东——公务员普列波洛温斯基的女儿。这是一位所谓“思想开通”的漂亮小姐,常常研读杂志中“科学栏目”的严肃文章。服丧一满,他便和玛丽娅结了婚,舍弃父亲为他谋到的御产司官职,过起了幸福生活。他们先是住在林学院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后来搬到市内,租下一套住房,小巧舒适,有干净的楼梯,清凉的客厅。最后两口儿迁到乡下,自此在乡间长住。在那里,他们的儿子阿尔卡季出生了。伉俪生活温馨而宁静,形影相随,一同弹钢琴,一同唱歌。女主人种花饲禽,男主人从事农务或打猎消遣,阿尔卡季则在温馨而宁静的气氛中成长。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一八四七年基尔萨诺夫的妻子故世,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个星期平添不少白发,于是打算出国——哪怕散个心也好!……然而继之而来的是一八四八年⑤,有什么办法呢?只得返回乡居。他很长一个时期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余,关心起了农业。五五年,他领儿子去上学,嗣后接连三个冬天都在彼得堡陪伴儿子而不去任何地方,并且尽可能地跟阿尔卡季的年轻同学接近。最两一个冬天他没能去成,所以我们在一八五九年五月才见到他,他正在等待和他一样获得学士学位的儿子归来。其时他身子已经发福,头发已经霜白,腰干也有点儿佝偻了—— ①一俄里等于一-○四公里。 ②指拿破仑入侵俄罗斯、火烧莫斯科那次战争。 ③法语:阿加特。 ④这是富翁、世袭地主、大官僚才能够加入的俱乐部。 ⑤一八四八年法国发生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出于恐惧,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其中之一,便是禁止国民出境。 仆人也许是出于礼貌,或是不愿在老爷跟前惹眼,走进门洞抽他的烟管去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垂着头,在看那几级破旧的台阶。台阶上一只圆鼓鼓的花斑雏鸡迈着嫩黄爪子神气地来回踱步,而在台阶扶手上,蜷缩着的一只脏猫正对它虎视眈眈。阳光灼人。从马车店的半暗过道里飘来新烤的燕麦面包香味。我们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得入了神,“儿子……学士……阿尔卡季”一再在头脑里回旋。他企图想点儿别的,但思念之情硬是萦绕不散。他不由记起了亡妻……“可惜没能等到这一天!”他哀伤地自言自语……一只肥胖的瓦灰色鸽子飞到大道上,又匆匆地走到水井旁的洼塘里喝水。正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眼看它那会儿,耳里听到了驶近的车轮声音…… 仆人钻出门洞向老爷禀报:“一定是少爷来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刻站起来朝那大道望去。大道上出现了一部三匹驿站马拉的四轮马车,而在马车的窗口,可看见大学生制帽的帽圈和他亲爱的儿子的熟悉脸庞……“阿尔卡季!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高叫着,舞动双手,急忙向前奔去……没一会儿他的嘴唇便已贴在蒙满尘埃的、晒得黑黝黝的年轻学士的脸颊上了 [book_title]第02节 “让我先拍去身上的尘土吧,爸爸……”阿尔卡季一面回抱他父亲,一面高兴地说。由于旅途劳顿,声音带点儿嘎哑,但依然像年轻人说话那样响亮。 “没关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带着慈祥的笑容回答,并用手掸去儿子制服上衣和他自己大衣上的蒙尘。“让我好好瞧瞧,好好瞧瞧,”他挪到一边端详着儿子说,旋又急步向马车店走去,口里催促道: “把马牵到这儿来,把马牵到这儿来,快!” 似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比他儿子更加激动,他像慌了神一般不知所措。阿尔卡季忙制止他: “爸爸,且让我向你介绍我的好朋友巴扎罗夫,就是在信中常提到的那位。他居然赏光,同意来我们家作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紧回过身,走近刚从马车上下来、穿件带穗子宽大长袍的高个子客人,紧紧握住对方迟迟伸出的晒红了的手说: “我由衷地高兴和感激您的光临,我希望……敢问您的大名和父名?……” “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巴扎罗夫不慌不忙地回答,神色自然,随又翻下外套领子,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展示他的整个儿脸膛。那是张瘦长脸儿,前额宽阔,鼻子上平下尖,一双绿莹莹的大眼,淡茶色的连鬓胡子和安详的微笑莫不显露着他的自信和聪慧。 “亲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希望在寒舍不至于感到寂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 巴扎罗夫抬抬帽子,而嘴唇只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长有一头深黄色的浓密头发,但仍掩藏不了他那突起的圆圆的额头。 “这么说,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的儿子,“现在就吩咐套车呢,还是先让你们休息会儿?” “回家休息吧,亲爱的爸爸,吩咐套车好了。” “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父亲连忙说。“喂,彼得,你听见了吗?去安排吧,要快,老弟。” 受过新法教育的仆人并不走上前去吻少爷的手,而只是从远处打了一躬,便消失在大门里了。 “这儿有我的轻便马车,不过,也为你的四轮马车备下了三匹马,”尼古拉详详尽尽地解说。其时阿尔卡季正就着马车店女当家提来的铁壶喝水,而巴扎罗夫点燃了他的烟斗,向卸辕的车夫那里走去。”不过,轻便马车上只两个坐位,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排你的朋友。” “让他乘四轮马车好了,”阿尔卡季低声打断他的话头。 “不必跟他客套。他是个极好的人,非常朴实,今后你会知道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赶车人把马牵来了。 “喂,大胡子,往这边拐!”巴扎罗夫对赶车人说。 “听见了吧,米秋哈,”另一个将手操在羊皮大袄后插口里的赶车人说,“老爷是怎么叫你来着?不假,你真是个大胡子。” 米秋哈只挥动一下他的帽子算作答礼,随即从汗津津的辕马嘴里取下马嚼子。 “快点儿,快点儿,伙计,帮个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高声发话,“少不了你们的酒喝!” 没几分钟便套好了车,父子俩坐进了轻便马车,彼得爬上车台架,巴扎罗夫刚上了四轮车,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到皮枕上,两辆马车辘辘地驶去了 [book_title]第03节 “好呀,你终于当上学士,学成归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忽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膝盖,说,“可等到这一天了。” “伯伯怎样?身体好吗?”阿尔卡季虽则激情满怀,像孩子那么高兴,但他还是想转换话题以平息激情,谈点儿日常的事。 “他身体好好的。本打算和我一起来接你,不知怎么后来改了主意。” “你等好久了?”阿尔卡季问。 “约摸等了五个小时。” “啊,多好的爸爸!” 阿尔卡季转脸在他父亲的面颊上亲了个响亮的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了。 “我为你备下了一匹很出色的马!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你房间的墙也裱糊过了。”他一一地说。 “另有房间用来招待巴扎罗夫吗?” “也能为他作出安排的。” “爸,你要多多关照他。我甚至难于言表我多么看重我们的友情。” “你们早就认识了?” “不太久。” “怪不得去年冬天我在彼得堡时没见过。他读什么专业?” “主要研究自然科学。他什么都懂,他明年打算考医生执照哩。” “哦,他原来是读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沉默了会儿,抬手指着问道:“彼得,那边赶车的是我们农场的吗?” 彼得顺老爷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几辆小车,由卸了口锁的马拉着,轻快地走在乡间小道上,每辆车上都坐有一、两个农民,一律敞看羊皮大袄。 “不错,老爷,”彼得答道。 “他们这是去哪?进城吗?” “模样儿像是进城。去酒馆呗!”他轻蔑地补了一句,说罢探身向前,仿佛想要指给赶车人看。赶车的是个老法人,对新人新事根本没兴趣,只是端坐不动。 “今年农民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儿子说,“不肯交租,简直拿他们没法!” “那么,雇工呢?你对他们满意吗?” “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好像是不愿说这话。“但本地人在嗾使他们干坏事,把轭具也弄坏了。不过,地耕得倒还不错,舍得花气力。是呀,好事往往多磨。怎么,你现在对农事感兴趣?” “可惜咱们家没有一块阴凉地方,”阿尔卡季没有回答父亲的询问,换了个别的话题。 “我给朝北敞廊加上了个很大的遮阳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现在用餐也可以在户外了。” “这么一来,不像别墅了吗?……不过,那也好。这儿的空气新鲜极了!我觉得世界上哪儿的空气也不如咱这儿洁净!就说这天空……” 阿尔卡季说到一半突然收住话头,朝后瞧了瞧,不再作声了。 “当然喽,你是在这儿出生的,觉得一草一木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应道。 “才不呢,爸爸,不论出生在哪里,反正都一样。” “不过……” “不,反正都一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旁看了儿子一眼,默默地走了半俄里,才又说道: “我不记得是否在给你的信上提过,你以前的保姆叶戈罗芙娜已经去世了。” “真的吗?可怜的老人!普罗科菲伊奇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唠叨。总的说来,在玛丽伊诺村你看不出有多大变化。” “管家还是原来的?” “要说有变化,就是管家换了人。我决计不留用已获自由了的家仆,至少下再让他们担当重要积务。(此时阿尔卡季以目示意:彼得在跟前坐着哩。)IlestLibre,eneffel①”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而压低嗓门,“但他只是当个跟班听差。现在我的总管是个市民,看来人还正派,我给他开二百五十卢布的年薪。另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用手捋弄额头和眉毛,像他每当躇踌莫决时做的那样,“刚才我说,在玛丽伊诺你会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其实也不尽然。我认为有责任事先告诉你,虽然……”—— ①法语:是的,他是获得自由了的。 他突然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改用法语说道: “严厉的道学家也许会指摘我的坦率不合时宜。但,从一方面说,这事要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另外方面说,你也知道,在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有我所特有的原则。自然,你可以责备我,在我这样的岁数……总而言之,这个……这个姑娘,关于她的事你大概已听说了的……” “费多西娅吗?”阿尔卡季满不在乎地问。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下子红了脸。 “别这么大声提她的名字……是的……她眼下住我那儿,是我让她搬来住的……给她安排了两个小间。不过,这事可以改得过来。” “何必改呢,爸爸?” “你的朋友到我们家作客……不方便……” “你说巴扎罗夫吗?完全不用担心,他可没有那种世俗的偏见。” “当然,你有住的地方,但给客人住的小厢房太简陋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 “怎么说这样的话,爸?”阿尔卡季忙拦住他的话头,“你倒是像赔不是了,这多不好!” “我当然应该惭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愈来愈红。 “得啦,爸爸,得啦,求你别再多说啦!”阿尔卡季笑着亲切地安慰父亲。“有什么好赔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对和蔼而软弱的父亲的柔情,而在这怜悯般的柔情中,掺杂着某种私底下的自负感。“别再多说啦,”他重复了一遍。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开明态度而自鸣得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在抚摩额头,这时从指缝间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心像被揪了一下……但他立时责备起自己来。“从这儿开始,便是我们的田地了。”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又开口说话。 “瞧那前面,是我们家的林子不是?”阿尔卡季问。 “是的,是我们家的,但卖出去了,今年要来砍伐。” “干吗卖掉它?” “缺钱用。再说,这块地就要分给农民了。” “就是不给你交租的那些农民吗?” “交不交随他们的便,不过,他们迟早会交的。” “砍掉那片林子多可惜,”阿尔卡季边说,边环顾周围的景物。 他们走过的地段并非美丽,平原接着平原,起伏绵亘直到天边,间或点缀着些小树林和长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木丛的曲折沟壑,就像叶卡捷琳娜时代老地图册上描绘的一样。小河和它塌落的河岸、小不点儿的池塘和它失修的闸门,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农舍,倾斜的磨坊和荆条篱笆墙,磨坊旁空空的谷仓和那嘻开嘴似的大门,泥灰剥落的教堂,荒凉的坟场以及东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这一切都使阿尔卡季看了心里难受。而又仿佛是故意似的,他遇见的农民身上一概穿着破衣烂衫,胯下是可怜巴巴的驽马,连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叶,没有了树皮,就像蓬头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稀脏的、饿坏了的母牛贪婪地啃着沟边的草尖,模样儿似同刚从可怕的魔爪之下挣扎出来,在美好的春天里这些疲惫的牲口显得分外可怜,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长的冬日和漫天风雪……“不,”阿尔卡季想,“这是个穷地方,人不勤快,日子又不富裕,不能,不能让它这样下去,必须进行改革……但怎么改法,又从哪改起呢?……” 阿尔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当儿,春天却在展示自己的绰约丰姿。周围的一切——树啦,灌木丛啦,青草啦,——都是绿莹莹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都在轻盈地摇荡,轻柔地呼吸。到处都播撒着云雀的歌唱。凤头麦鸡忽而在贴近草原的低空盘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于沼地草墩。踯躅在春小麦地里的白嘴鸦使一片葱绿平添了几颗优雅的黑痣,然而,它们旋又钻进了开始变白的裸麦田,偶尔在雾霭般的麦浪中露出它们的小脑袋。阿尔卡季看啊,看啊,感到懒洋洋的暖流淌过心胸,把他那思绪湮没了。他脱去大衣,高兴地,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瞧他的父亲……于是父亲又拥抱了他。“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消登上土岗,便能看见我们的宅院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阿尔卡季,也可以帮我照料农事,如果你不厌其烦的话。现在我们应该贴得更近,彼此了解得更深,你说是吗?” “当然啦,”阿尔卡季回答。“今儿天气多好!” “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嘛,亲爱的儿子。是呀,现在正是最好的仲春时节,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写的——你记得《叶夫根尼-奥涅金》吗? 春呀,春呀,恋爱的时光! 但你的来临,却使我惆怅。 …… “阿尔卡季,”从四轮马车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请递一匣火柴过来,我没有点烟斗的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止了吟诵。在一旁聆听的阿尔卡季正既感喜悦又感同情和怜悯的当儿,听见叫唤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火柴盒,命彼得给巴扎罗夫送去。 “你要雪茄吗?”巴扎罗夫问。 “给我一支,”阿尔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时还带来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尔卡季立时把它点燃并抽了起来,老烟叶子的辣味儿使得从来不吸烟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悄悄地——为了不使儿子感到委屈——掉过脸去向着别处。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已停在红铁瓦、灰木墙新宅的台阶前。这就是玛丽伊诺,又名新村,但农民则称它为“穷庄” [book_title]第04节 并没有一大群仆人到台阶上迎接,只走出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随后从大门里闪出个年轻小伙。这人很像彼得,穿件缀有族徽钮扣的仆役制服,原来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随身听差。他默默地打开轻便马车车门并解开四轮马车的挡帘扣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儿子,还有巴扎罗夫下了车,穿过昏暗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走道,(这时门后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脸,)便进了陈设入时的客厅。 “我们终于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脱下帽子,整了整头发说,“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吃饭和休息。” “对了,最好吃点东西,”巴扎罗夫应道、并伸了个懒腰,找沙发坐下。 “是的,是的,开晚饭,赶快开晚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跺着脚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需要跺脚。“哦,正好普罗科菲伊奇来了。” 走进来一位年纪六十开外的白发老人,黑瘦黑瘦的,穿件缀铜钮扣的棕色礼服,脖上围条粉红色帕子。他咧嘴一笑,走近阿尔卡季吻了下手。并对着客人一鞠躬,退回门旁操手伺候。 “普罗科菲伊奇,你瞧,他终于回到我们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道,“你看他有什么变化?” “神色非常好,老爷,”老头儿说罢,咧嘴一笑,旋即敛起两道浓眉,“现在就吩咐上菜吗?”他庄重地问。 “是的,是的,请告诉他们。但您,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要不要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间?” “谢谢,不必了,不过请吩咐把我的箱子提到那里去,另外还有这件衣服,”他脱下大褂说。 “很好,普罗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罗科菲伊奇慎重地双手接过巴扎罗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举在头上,踮脚走了出去。)而你,阿尔卡季,不想到你房里去一下吗?” “对了,该回房梳洗梳洗。”阿尔卡季正要往门口走去,这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进来了。他中等个儿,身穿英国面料的深色西服,系了个时髦的低领结,脚穿漆皮短靴,看他外表约四十五岁左右,修剪成短短的白发像新的银锭般光彩照人,脸容虽说是黄黄的,但没有一丝皱褶,方方正正非常洁净,似同精雕细刻出来的一般,尤其他那一双镶嵌在椭圆形眼眶里的亮晶晶的黑眼仁特别美。阿尔卡季伯父的雅致容貌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健美和一种超凡脱俗的气派,一般说来,人过三十,这种风度和气派便大半消失的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袋里抽出一只红润的、带有修长指甲的手来。这手比起雪白的、由一大颗猫眼宝石扣住的袖口来更加出色。他便用这只手向侄儿伸去。在完成欧式的“shakehands”①之后,又按俄罗斯方式拥抱接吻,也就是说用他芬芳的胡子在他侄儿脸颊碰三下并向对方致词道: “欢迎。”—— ①英语:握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向他介绍了巴扎罗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弯了弯灵巧的腰,微微一笑,但没有伸出手。恰恰相反,他把手仍藏进了裤袋。 “我还以为今儿你们到不了呢。”他用悦耳的嗓音说话,同时晃动着身子,耸着肩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路上不曾出事吧?” “没出什么事,”阿尔卡季回答,“只是耽搁了一阵,正因为耽搁了时间,我们饿坏了。爸爸,你催一下普罗科菲伊奇,我去去就来。”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罗夫忽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两个年轻人结伴走了。 “这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阿尔卡季的朋友。听阿尔卡季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他要有我们家住些时候吗?” “是的。” “就是那个连鬓胡子吗?” “是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手指弹着桌子,说: “我发现阿尔季s′estdégourdi①。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晚饭桌上大家很少说话,特别是巴扎罗夫,几乎一句话没有说,但吃倒吃得很多。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讲了他那所谓“农场”的种种杂事,又谈了当前即将采取的政治措施,成立委员会、选派代表以及引进农业机械的必要之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不用晚餐,所以只在一旁来回踱步,偶或啜一口杯里的红葡萄酒,插上一两句话,或者发几声感叹:“哦!哎哟!嗯!”阿尔卡季说了几桩彼得堡的新闻,然而有点儿腼腆。这种腼腆通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他不再是个孩子,却又回到了孩提时代那种环境。他毫无必要地拖长每个句子的尾音,避免使用“爸爸”这个字眼,甚至有一回他改口为“父亲”——当然,说的时候含含糊糊的,像是从齿缝里发出的。他还故意给自己斟上并不想多喝的酒,并且一饮而尽。普罗科菲伊奇自始至终都在注视他,但没说话,只蠕动着嘴唇。晚餐一完,便各自走开了—— ①法语:不那么拘谨了。 “你伯父有点儿古怪,”巴扎罗夫穿了件睡衣,吸着短杆烟袋,坐在阿尔卡季床头说,“人在农村,你瞧瞧他那副穿戴!而他的指甲——那指甲呀,真该拿去展览!”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尔卡季回答,“年轻时他曾是一头雄狮,一个美男子,曾把女人们迷得晕头转向。待过些时候给你讲讲他的历史。” “嘿!他还在想他那昔日风流!可惜在这么个地方,没人可去迷惑的。我一直在打量:他那领子硬得就像石头,下巴呢,剃得精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你说这有多可笑!” “也许是,但其实他是个好人。” “一件老占董!你父亲倒是个少有的好人,他读那些诗篇全是白费劲,农事也未必在行,但有副好心肠。” “我父亲可是个金不换。” “你没发现他有点儿胆怯吗?” 阿尔卡季摇摇头,仿佛在说他自己不胆怯。 “真妙,”巴扎罗夫继续说道,“一对老浪漫派!在他们身上,想象与现实脱离到了……失去平衡的程度。不过,再见吧!我房间里有英国式的盥洗盆,但房门没法掩紧,然而话说回来,英国式盥洗盆还是应该赞颂的,因为它代表着进步。” 巴扎罗夫走了。阿尔卡季心中充满快乐:能在自己的家里美美地睡上一觉!床是熟悉的,被子是由爱抚过他的乳妈缝的,那是双慈祥的、从不知疲倦的手。阿尔卡季想起叶戈罗芙娜,不由叹了口气,默祷她在天之灵平安无虞……但他不为自己祈祷。 无论是他还是巴扎罗夫,都很快睡熟了。但家中还有人迟迟未睡。儿子的归来,使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异常地激动,他躺在床上,任灯亮着,枕着一只手在想他的心事。而他的哥哥过了半夜还坐在书房中那只甘姆勃斯圈椅里①对着还有微火的壁炉。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脱衣服,只换了双没有后跟的红颜色中国拖鞋,手里捧一本最新一期的Calignani②。不过,他没在看,只是瞪着壁炉里忽隐忽现颤动着的火苗出神……天知道他的思绪飞哪儿去了。但思绪并不单单在往昔中徘徊,因为那专注的、悒悒的面容非单单沉湎于回忆者所有。在小小的后房里,大木箱上坐着一位年轻妇女。她穿了件暖背心,扎一块白色头巾。她就是费多西娅。她一会儿侧起耳朵倾听,一会儿打盹儿,一会儿向敞开的门洞张望。通过门洞可看到里屋里的童床,也能听到婴孩的均匀呼吸—— ①指芬兰人甘姆勃斯(Gambes)在彼得堡开设的家具行所出售的椅子。 ②指CalignaniMsMessenger报(加里聂安尼报),由意大利人于一八一四年在巴黎创办 [book_title]第05节 第二天巴扎罗夫醒得比谁都早,起罢床他上外面遛达。 “嘿,这地方可算不上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由想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土地划给农民以后,不得已辟了一块四俄亩①光秃秃的平地盖他新的宅院。他在这块地上造了住房和农场办公用房,开辟了一个花园,挖了一个池塘和两口水井。不过新栽的小树没能长好,池塘积水不多还带有咸味,唯有凉亭还算可爱,它由紫丁香和洋槐密密覆盖,所以有时在这凉亭里喝茶和吃饭。巴扎罗夫只用几分钟就踏遍了花园的所有小径,去了牲口棚和马厩,找到两个家仆的孩子并且马上和他们说到了一块儿,同去离宅子一俄里开外的一个不大的池沼地捕青蛙—— ①一俄亩等于一-○九公顷。 “您要青蛙干吗,老爷?”其中的一个孩子问他。 “让我来告诉你干吗,”巴扎罗夫回答。他有一种使下人信赖的特殊本领,虽则从不迁就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是懒懒的。 “我把青蛙解剖开来,瞧瞧它里面是啥,因为我和你也是青蛙,只是用两条腿走路罢了,看过青蛙,我也就知道咱们人体是咋回事了。” “知道了又干吗?” “如果你闹病,治疗的时候就不致弄错。” “你是代(大)夫?” “是呀。” “小瓦夏,你听见了没有?老爷说咱们也是青蛙,真逗!” “我怕青蛙。”小瓦夏说。他是个七岁左右的男孩,一头亚麻似的淡白头发,穿件带铁扣儿的立领上装,打双赤脚。 “有啥好怕的,难道它会咬人?” “得啦,下水去吧,小哲学家们,”巴扎罗夫催促他们。 与此同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已起床。他去找阿尔卡季,见阿尔卡季已经穿好衣服,于是父子俩一同来到有遮阳的敞廊上。靠栏杆放的桌上插了一大束丁香花,茶炊已经烧沸,正冒着蒸汽。走来一个小姑娘,即昨天第一个跑上台阶迎客的小妞儿,细声细气地问道: “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身体不太舒服,来不了。她打发我来问问,是老爷您亲自斟茶呢?还是派杜尼亚莎来伺候?” “我自己来好了,我自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连忙回答。“你,阿尔卡季,加鲜奶油还是加柠檬?” “加鲜奶油,”阿尔卡季答。他沉默了会儿,带着询问的口气说:“爸爸。”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安地瞧了瞧儿子。 “你想说什么呀?” 阿尔卡季垂下了眼睛。 “原谅我,爸爸,如果你认为我的问题有失分寸的话,”他说,“不过,对你昨天的坦率我也想以坦诚相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说呀!” “你给了我提问的勇气,费多……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才不出来倒茶的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头偏向别处。 “可能是的,”他迟迟疑疑地回答,“她认为……她觉得不好意思……” 阿尔卡季迅速地朝他父亲一瞥。 “她完全没必要害羞。一方面,你知道我的想法(阿尔卡季说出这样的字眼时觉得非常愉快),从另一方面来说,难道我还会对你的生活、你的习惯作哪怕一丝一毫的干预吗?再说,我绝对相信你不会作出不当的抉择。既然你允许她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那就证明她配得上你。儿子不可能充当质询父亲的法官,尤其是我,尤其是你这样的父亲,从未限制过我的自由。” 阿尔卡季开始说的时候声音有点儿颤抖,这因为,他觉得虽然自己气度宽宏,但却是在向父亲说教。然而他的话真挚感人,越往下说,语调愈坚定,愈富成效。 “谢谢你,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声答道。他又在用手指抚他的眉毛和额头了。“你的推测是正确的。当然,如果她不配……这决不是我一时随心所欲。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在场,她不好意思露面,尤其在你到家后的第一天。” “那么我亲自去见她!”阿尔卡季以宽宏大度的热情说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我去向她解释,完全没必要在我面前感到害羞。”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阻止道: “阿尔卡季,等一等……怎么可以……她那儿……我没预先……” 但阿尔卡季没听说完径自从敞廊跑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瞥一眼他的背影,羞愧地坐下,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是否在想,今后他们父子关系将是一种奇特的关系;是否在想,如果对这事闭口不提,阿尔卡季将会更尊重他;他是否在责备自己的软弱无能?——都难说。各种感情都有,但仅仅属于感觉而已,而且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的脸仍旧红红的,心在怦怦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阿尔卡季回来了。 “我们相互介绍过了,父亲!”他脸上喜气洋洋,流露的是亲切而友好表情。”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今天真的身子不太舒服,所以要晚些时候来。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一个弟弟呢?如果我早知道,昨天便吻他了,而不是等到今天。”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正想说点什么,正想张开双臂拥抱……阿尔卡季已经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么,又拥抱起来了?”从他们身后传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父子俩为他的出现而高兴。常有这样的事:场面激动而且感人,但还是尽快结束的好。 “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着说,“我等阿尔卡季快等有一百年了……昨儿回来后我还没看够呢。” “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我甚至不反对也亲他一下。” 阿尔卡季走到伯父跟前,面颊上又一次接触到了伯父的香喷喷的胡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桌旁坐下。他穿了件英国式的晨服,戴一顶别致的土耳其小帽。尖头小帽以及随便系上的领带都标志着乡村生活的闲散自由,然则硬撅橛的衬衫领(不是雪白的,而是条纹的,为了与晨服相衬)依然高雅地支撑着他那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你的新朋友呢?”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屋里。通常他早早起身便去外面,尽可不去管他,他不爱客套。” “我看是的。”帕维尔从容地把面包涂上牛油。“他要在这里呆很久吗?” “看情况定。他是回去看望他父亲顺道来的。” “他父亲住什么地方?” “也住在咱们省,离这儿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个小小的庄园,以前曾当过军医。” “军医?……怪不得我老在寻思:这姓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巴扎罗夫?……尼古拉,你可记得,在咱们老父亲的师团里不就有个叫巴扎罗夫的军医吗?” “好像有这么个人。” “没错,那军医便是他父亲了。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捋了捋胡子,“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又是做什么的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巴扎罗夫是哪类人?”阿尔卡季嘿然一笑。“伯伯,你要我说出来他是什么人吗?” “你说说,侄儿。”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你说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刚拿起的餐刀和刀尖上的一块牛油滞留在空中,再也不动了。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又说。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沉吟了半晌,“这是从拉丁文,nihil一词来的,按我理解,是子虚乌有的意思。那么说来,这词引用于人,就是那种对什么也不认可的人了?” “你不如说这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口道。他把牛油涂到面包上。 “他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阿尔卡季把他们的话作了修正。 “这不是一回事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是指这样的人,他不屈从任何权威,不把任何准则奉作信仰,不管这准则是多么地受人尊重。” “这样好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 “看法各有不同,伯伯。有人以为好,有人以为不好。” “原来如此。哦,依我看法,他和我们不属同类人。我们的思想方法是旧式的,认为没有准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这个词按法语读法把重音放在后面,而阿尔卡季相反,按俄语读法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像你所说奉作信仰的准则将寸步难行,无法生存。VousavezchangétoutCela①,愿上帝赐你们健康和厚禄吧,我们将在一旁欣赏你们这些……叫什么来着?”—— ①法语:你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声音很清楚地说。 “是啊,以前有黑格尔主义者,如今有了虚无主义者。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怎样生存。现在请你按一下铃,弟弟,到我喝可可的时候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立刻按铃,同时还出声叫道:“杜尼亚莎!”但走进敞廊的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费多西娅,一位年轻女子,肌肤白皙光洁,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有着孩子般的鲜红丰满的嘴唇和美丽的纤手,身上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布制裙衫,一方新的天蓝色披巾盖着裸肩。她把端来的一大杯可可放到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面前,由于羞涩,在她俏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桃云。她垂眼站在桌子跟前,纤纤十指撑在桌沿上,好像为她这次亲自送可可来既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她理当如此。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敛眉收容,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一脸的尴尬。 “你好,费多西娅,”他轻声说。 “祝你们好,”她回答,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朗,接着睇了向她微笑的阿尔卡季一眼,悄悄退下。她走路带着点儿蹒跚,但恰与她那丰姿相符。 敞廊里好一阵子没人说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口一口呷他的可可,蓦地抬头低声说: “瞧,虚无主义先生来了。” 果然巴扎罗夫正从花园尽头穿过花圃走来,亚麻大褂和裤子上全沾满点点滴滴的污泥,圆帽上绕着水草,就像一顶头盔似的。他手里提了一个小口袋(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走近敞廊,点头说道: “先生们好,请原谅我喝茶迟到,我去去就来,先把这些俘虏安置好。” “那是什么,蚂蟥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是青蛙。” “您把它抓来吃还是养殖?” “为了做实验,”巴托罗夫淡淡地说,接着进了屋。 “他要把那些青蛙解剖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他不相信准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像是惋惜地瞧了瞧伯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微微耸了耸肩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发觉自己的幽默不奏效,便转而谈起了农事,说到新任的总管,说总管昨天向他告状来了。状告工人福马“无法无天”、不听话。他学着总管的原话:“那小子就像从前的伊索,倒处张扬说他不是坏蛋,但,你瞧得了,呆不多久,就会发起蠢脾气一走了之的。” [book_title]第06节 巴扎罗夫回到敞廊,一坐下,便忙着喝茶。兄弟俩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而阿尔卡季悄悄地忽而瞅一眼父亲,忽而瞅一眼伯父。 “您走得很远吗?”最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口了。 “我到了山杨树旁的一个沼泽地,在那里我还惊起了五只山鹬。阿尔卡季,如果是你遇上,准能打下它们。” “您不会打猎?” “不会。” “您本人是研究物理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旁问。 “物理学。总的说来,自然科学我都喜欢。” “听说最近以来,日耳曼人在这一领域取得很大成就?” “是的,在这方面德国人是我们的导师,”巴扎罗夫随口应道。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为了嘲讽才用“日耳曼人”来替代“德国人”一词,可是谁都没能觉察出来。 “这么说,您对德国人是很推崇的喽?”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以出奇的高雅语调说。他内心的怒气正待发作,他那贵族的秉性难以忍受巴扎罗夫随随便便的模样儿:这个医生的儿子,不单没有一点儿对长者的敬畏,甚至答话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傲慢而粗暴。 “那儿的学者都是些实干的人。” “是呀,那么您对俄国的学者就不那么恭维了?” “可能是这样。” “这倒是值得赞扬的谦让精神,”帕维尔挺直腰干,头往后一仰。“不过,方才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您不承认任何权威,这又怎样解释呢?是他的话不可信?” “我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非信不可?如果言之有物,我自当同意,很简单。” “而德国人都是言之有物的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的时候脸上显示出一种与事无关、超然物外的表情,似乎他自己远离尘世之外。 “并非所有的德国人,”巴扎罗夫说着,打了个短短的哈欠,显然不想斗嘴皮子。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瞅阿尔卡季,仿佛在说:“你的朋友真懂礼貌!” “至于我,”他竭力显出超然的样子说,“并不赞赏德国人。且不说那俄罗斯的德国人,众所周知,他们是什么样儿的,就是德国的德国人我也不喜欢。从前的还能说说,那时他们有过席勃……还出过哥德……我弟弟就特别欣赏……可如今只出些化学家和唯物论者……” “一个好的化学家比之任何诗人有用二十倍,”巴扎罗夫抢白他。 “哦,原来如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昏昏欲睡似的在嘟囔,只是稍稍抬高了眉尖。“那么说来,您是不承认艺术的了?” “艺术要么是赚钱,要么是无病呻吟,没别的!”巴扎罗夫带着轻蔑的冷笑说。 “啊,先生,您真风趣。总之,您是否定一切的了?您只信仰独一无二的科学?” “我已奉告,我什么都不相信。您指的是什么科学?泛泛的科学吗?科学一如手艺,有具体的门类,而泛泛的科学是不存在的。” “先生高见。那么其他方面,如人人遵循的规范,您对此当然也持否定态度了?” “怎么,这是审问吗?”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的脸色白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认为应及时进行调解。 “以后再找机会细谈吧,敬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到时再聆听你的意见,同时也陈述我们的意见。从我来说,得悉您从事自然科学很为高兴,我曾听说利比赫①在农肥方面有重大发现,请您在农事中多多帮助我,提出些有益的建议。”—— ①利比赫-尤斯都斯(J-F-vonLiebig,一八○三——一八七三),德国化学家,写过农业理论及实践方面的一系列著作。 “愿为您效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然而我们离利比赫还远着哩!在读他的著作之前先要学会入门知识,可是我们连最简单的东西都不懂。” “好哇,依我看,你真是个十足的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暗暗想。“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遇到问题时向您讨教,”他说,“现在,哥哥,我们该去找总管商谈事务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站了起来。 “是呀,”他谁也不看地说,“在农村住了五年,离开了那些才智非凡的人,快成庸才了!你努力不把过去所学遗忘,但人家说你学的是一堆废物,时兴的人早不弄这种无聊东西了,你不过是个背时的老顽固。有什么法子呢!看来年轻人比我们聪明得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慢慢转过身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跟在他后面。 “怎么,他在你们这儿总是这样吗?”兄弟俩走后,门刚关上,巴扎罗夫便问阿尔卡季,口气冷冷的。 “我说,叶夫根尼,你对他太不客气了,”阿尔卡季回答,“把他得罪了。” “对这些县邑贵族我难道要去恭维不成?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虚张声势!既然如此,就该留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得了,愿主保佑他。我今天捕到一种稀有的水生甲虫,Dytiscusmarginalus,你认得吗?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我曾答应过给你讲他的历史,”阿尔卡季说。 “甲虫的历史吗?” “别瞎扯、叶夫根尼,是说我伯父的历史。你将看到他并非你所想象的那种人,他不应被嘲笑.而应得到同情。” “我不想辩驳,但为什么他这样地使你感兴趣呢?” “对人对事应该讲公道,叶夫根尼。” “由此你想作出什么结论?” “不,且听我说……” 于是阿尔卡季讲了他伯父的历史。读者可从下面的一章里读到 [book_title]第07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和他弟弟一样,起初是在家里受的教育,后来进了贵族士官学校。他自幼就长得漂亮,很自信,有点儿调皮和不讨人嫌的小脾气,赢得大家的喜欢。自当军官之后,他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处处受人青睐。他放任自己,甚至到了荒唐瞎胡闹的地步。但这反添了他几分风采,女人们为他着迷,男人们称他为绔绔子弟,却暗地里妒忌他。前面已说过,他和他弟弟住在一起,他真心地爱他的弟弟,虽则两人大相径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路带跛,个儿小,神情有点儿忧郁,长一双不大的乌黑眼仁和一头浓密的软发,显得懒洋洋的,害怕社交,喜欢看书。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没有一个晚上闲在家里,他那聪明和大胆是出了名的(他第一个把体操引进贵族青年圈子,使之成为一种时尚),至多只读过五六本法国小说,二十八岁时已升作上尉。然而,正当锦绣前程等待着他的时候,一切倏然改变了。 那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时常见到一位少妇,迄今尚未被人忘记,她就是P公爵夫人。P公爵夫人有个受过良好教养、彬彬有礼然则愚蠢的丈夫,但没有孩子。她往往突然出国,又突然回到俄罗斯,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她轻率、妖冶。为求某种满足,甚至忘乎所以,跳舞可以跳到精疲力竭。她在她半明半暗的客厅里招待年轻人,跟他们谈笑风生,到了夜里,却又哭泣,祈祷,不得安宁,彻夜在房里来回走动,痛苦地绞自己的手,或者呆坐不动,脸色苍白而冷漠,静静地阅读旧约中的诗篇。可是等到第二天白昼,她又成了贵族夫人,又出门访客,又开始谈笑聊天,像是寻觅得以消遣作乐的机会。她身段窈窕,穿着华丽,沉甸甸的、金子般的长辫直垂到膝盖。不过,谁也不说她是个绝世佳人,她脸庞上要算眼睛是最美的了,但嫌小了些,而且是灰色的。然而她的眼神,没法捉摸的眼神呀,却那么敏捷而深邃,有时大胆得好似随心所欲,有时凝思到如同悒悒寡欢。她眼睛里永远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闪光,即使在她没完没了地闲聊的时候也是如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一次舞会上遇到她,邀她跳了一组玛祖尔卡舞,虽然跳舞时没听到她说一句正经话儿,还是热烈地爱上了她。他是个常操胜券的人,这次也很快达到了目的。目的已达,激情却未因此稍减,相反,他被牢牢地缚在这女人身上。这女人即使在她一旦捐献便无法收回的清白时也还有某种宝贵的、深不可测的东西使人无法看穿。她心里埋藏着什么呢?——只有上帝知道!似乎她受制于一种神秘的、她自己无法与之抗争的力量。这种力量随意地戏弄她,使她那小小的脑袋摆脱不了羁绊。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地反常,唯一能引起她丈夫怀疑的信件却是写给她不太熟悉的男人的,而爱情反使她忧伤:对着她的意中人不笑,不闹,只是听他说,向他投去困惑的目光。有时候,大半是猝发性地,由困惑转而为冷漠,脸上出现死一般可怕的表情,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女仆将耳朵贴在锁孔上方能听得到她在吞声哭泣。不止一次,基尔萨诺夫幽会过后回家,骤然感觉到心像被撕裂似的痛悔,而这种痛悔,通常只在遭到彻底失败时方有。“我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心则在绞疼。有一回他赠给她一只刻有狮身人面的宝石戒指。 “这是什么?”她问。“司芬克斯吗?” “是的,”他答道。“这司芬克斯便是您。” “我?”她徐徐抬起头来,用她令人莫测的眼神瞧他,“这不是对我过奖了吗?”她说,脸带无名的微笑,眼睛看人时依旧那么古怪。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当P公爵夫人爱着他的时候就心 头沉重,而当对他冷淡时,——这事很快就发生了,——几乎是发疯了:坐卧不安,痛苦,妒忌,追踪她,不让她安宁。她不耐纠缠,去了国外,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无视朋友的劝说,上级的忠告,竟然辞去军职,动身去国外寻找P公爵夫人。他把四年的时间消磨在异国他乡,忽而追踪她,忽又避得远远的,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为自己的软弱而生气……但毫无办法,她的形象,那难于喻解的、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却又诱人的形象已深深镌刻在他心上,再也无法磨灭。在巴登,他俩得以重归于好,甚至她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爱过他……但过了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爱情之火迸发出最后一次火花后永远熄灭了。他预感到彼此即将分手,希望今后还能作为她的朋友,似乎与这样的女人仍可以保持某种友谊……但她悄悄离开了巴登,自此与基尔萨诺夫避而不见。他曾想复返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像着了魔似的萍飘无定,后来也曾再度出国,他还保留着贵族社会的一切习惯,也能夸耀他在情场上两三次新的胜利,但是,他已不再企盼能有任何特殊的成就,也不作这类的努力,他苍老了,头发也白了。每晚坐在俱乐部里消磨光阴,与单身汉圈子里的人冷冷地争上几句,已成为他的生活所需。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关于结婚的事他当然想都不去想。十年岁月一掠而过,时间快得可怕,既无色彩,也无成果。哪儿也没有在俄罗斯时间过得这么快的,听说在牢房里时间过得还要快。有一天,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俱乐部正用午餐,突然得到消息,说P公爵夫人死了,死于巴黎,死前脑神经几乎处于错乱状态。他站起身,在俱乐部的各个房间里踯躅了好久,有时愣愣地站在牌友身畔木然不动。不过,他并没因此提前回他的寓所。过了些时候他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他赠送给P公爵夫人的一枚钻戒。她在司芬克斯上划了个十字,并嘱咐送件人转告他,这十字架便是要猜的谜底。 这事发生于四八年,恰值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偶后来到彼得堡。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弟弟定居乡间后几乎未与他见过面,他弟弟举行婚礼和他结识P公爵夫人的时间恰恰相同。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国外回来后曾去弟弟那里作客,打算住上两个来月,瞧瞧他的幸福生活,但后来只住满一个星期——兄弟俩的景况相差太大了。然而到了四八年,他俩的差距已经缩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妻子,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回忆——P公爵夫人死后他竭力不再想她。但在尼古拉,眼见儿子长大成人,有自己一生未曾虚度的感觉,帕维尔呢,正好相反:孑然一身,渐近黄昏薄暮,也就是惋惜如同希望、希望如同惋惜的时期,这个时期老年尚未到来,但青春已经消逝。 这个时期对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比其他人更为难受,因为他失落了过去,也就失落了一切。 “我现在不再请你去玛丽伊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次对他说(尼古拉把所住村子命名为玛丽伊诺以纪念亡妻),“我妻子在世时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难耐,而如今,我想你在那里压根儿待不下去。” “那时我愚蠢、好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答道,“后来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些,但已安静下来了。相反,如你允许,我倒愿意去久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以拥抱代替了回答。帕维尔一年半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住了下来再没离开过,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三个冬天去彼得堡与儿子作伴时也不例外。他开始读书,多半读英语的。总的说,他的生活起居大体上按英国方式。他很少与邻居交往,只在选举的时候才出门,但在那里他也沉默多于发言,偶尔说几句,他那自由主义的言论老惹得旧式地主又怕又恼,但他也不与年轻一代的代表接近。新老两代的代表都认为他自高自大,却又尊敬他出色的贵族风度;尊敬他,还因为听说他在情场屡屡得意,他衣着考究,常常住头等的旅馆、最好的房间,吃饭不乏美羹佳肴,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腓力普①处与威灵顿②共进过午餐;尊敬他,因为他凡出门,总带着银制餐具和旅行澡盆,身上常有一股特别“高贵好闻”的香水味,他喜玩惠斯特牌戏却每回必输;最后,因为他的诚实无可挑剔。仕女们认为他具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忧郁气质,可惜与她们极少交往……—— ①路易-腓力普(LouisPhilippe,一八三○——一八四八),法国最后一位君主,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时被废,逃亡英国。 ②威灵顿(A.W.Wellington,一八六九——一八五二),英国统帅和国务家,保守党人,曾与普鲁士军配合,在滑铁卢战败拿破仑。 “你瞧,叶夫根尼,”阿尔卡季讲完历史后总结说,“你给我伯父的评价多不公正!我还没说他不止一次倾囊相助,救我父亲于患难的事。你也许不知道,他俩从没有分过家;他乐于帮助任何人,甚或袒护农民,虽则和农民说话的时候皱起眉尖,不断地闻香水……” “明摆着的事:神经脆弱。”巴扎罗夫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如此,不过,他有颗善良的心,并且绝不是愚盲的人。他曾给予我许多忠言……特别在对待女人方面。” “哈!一旦牛奶烫了嘴,见水就吹三口气,这我清楚!” “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道,“他很不幸。请相信我:蔑视他——那是罪过。” “谁蔑视他了?”巴扎罗夫反驳他,“但我仍要说,如果一个人把一生都压在女人的爱情这张牌上,输了牌便变得消沉萎顿,什么事也干不来,那他就算不上是个男子汉,只是个雄性动物而已。你说他很不幸,当然你了解得比我多,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的傻气还没清除干净。我相信,他还俨然自居,是个干正事儿的人呢,因为他阅读《加林雅什》报,每月一次替农民说话,让农民少挨一顿鞭子。” “你应考虑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那时所处的时代。” “教育吗?”巴扎罗夫接口道,“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例如我……至于时代,干吗我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代来适应我。不,老弟,这一切无聊之极!男女关系有什么神秘的?我们,学生物学的人,懂得这是什么关系。你去读读眼睛解剖学,哪有你所说的谜样的目光?这全都是浪漫主义,胡诌,陈年烂谷子,艺术想象,最好让我们去看甲虫吧。” 两个朋友上巴扎罗夫的卧室去了。卧室里弥漫着外科手术时使用的酒精和廉价烟草的混合味 [book_title]第08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参与他弟弟和总管的谈话一共没有多久,便独自离开了。总管是个瘦高个儿,说起话来像患肺痨病般嗓门低沉。他眨巴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对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您说的是,老爷。”他认为,凡农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刚走上新轨道的农事像那没上油的车轴辘嘎吱发响,也像湿木材做的家具那样处处裂缝,对此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不灰心,但不时唉声叹气并苦思冥想:没钱,什么事也办不了,但又囊空如洗。阿尔卡季说得不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救过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绞尽脑汁脱不出窘境的时候,悄悄走近窗下,双手插在裤袋里,透过齿缝轻声说:“MaisjePuisvousdonnerdelMar-gent。”①及时掏出钱来周济。但这天他没有钱,认为还是走开的好。农事杂务令他心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虽则热心勤劳,可力量用不到节骨眼上。其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错在哪,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我兄弟不够精明,常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与此相反,给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评价,还经常向他讨教。“我生性软弱,又一辈子蛰居乡下,而你见过大世面,熟谙人心,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说。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背过身去,对兄弟的这番话不置一词—— ①法语:不过,我可以给些钱。 且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他弟弟留在书房,他自己走到隔开前后房的一条窄廊里,在一扇低矮的房门前收住脚,想了一想,捋了捋胡子,便上前敲门。 “是谁?请进,”传出了费多西娅的声音。 “我,”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应了声推开门。 费多西娅正抱着婴儿坐在凳上,这会儿忙站起身,把婴儿交到侍女手里,让她进了另一个房间,然后整了整头巾。 “请原谅,如果是打扰了您的话,”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眼睛不看她。“我来请您……听说今天要派人进城……吩咐代我买一点绿茶。” “好的,老爷,”费多西娅回答,“您要买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够了。哦,您这儿已变了样,”他环顾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费多西娅脸上溜过,“瞧这窗帘,”他见费多西娅觉得茫然,便又补了一句。 “是呀,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给我们的,挂有好多时候了。” “我也好多时候没来看望了。现在您这儿收拾得怪素净的。” “全亏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关照,”费多西娅轻声说。 “这比您原来住的厢房好吧?”他很有礼貌地问,但脸没一点儿笑容。 “当然好得多,老爷。” “如今谁住您原来的地方呢?” “洗衣女工。” “哦!”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没言语。“现在他该走了,”费多西娅暗中想。但他没走,于是她像钉子似的钉在他面前,轻轻抚弄自己的手指。 “您何必吩咐抱走您的孩子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破沉默问,“我喜欢孩子,能抱给我瞧瞧吗?” 费多西娅由于羞涩,也由于高兴,脸成了红红的。她怕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因为从来还没有跟她说过话。 “杜尼亚莎,”她立即叫唤,“您把米佳抱来(费多西娅用您称呼家中上下所有的人)。啊,不,等等,先得给他换件衣裳。” 费多西娅向门口走去。 “其实没有关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 “我去去就来,”费多西娅边答边轻盈地走进另一间屋子。 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这次他把房间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低矮、不太大,但干净舒适,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苏夹杂在一起的好闻味儿。沿墙一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故世将军在征战途中买的,靠墙角放了张挂薄纱帐的小床。床畔有个圆盖铁皮箱。与此相对的另一墙上挂着色彩暗淡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盏长明灯,一个瓷蛋由红带穿着,从圣像光轮处直垂到圣像的胸口。窗台上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酱,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绿莹莹的颜色,纸盖子上费多西娅亲手写了“醋果酱”三个字,是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专门备下的,从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缚了个鸟笼。笼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啁啾、跳腾,笼子不断晃动,一颗颗-麻籽散落到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窗与窗之间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悬挂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姿势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极了,属走门串户的照相师的手艺。其间也有费多西娅本人的相片,它由镜框框着,照得同样地糟糕,除一张强带笑容的紧张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什么也别想看清楚。费多西娅相框上方挂的是叶莫洛夫①将军像,身披大氅,像是在严峻地皱眉凝视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说是像,因为眼睛被一块由他前额上倒挂下来的针垫挡住了—— ①叶莫洛夫(N.O.PQRSRB,一七七二——一八六一),尼古拉一世时的一位将军,曾镇守高加索并参加过一八八二年抵抗拿破仑的卫国战争。 五分钟过去了,邻室里还在发出——和窃窃低语的声音。帕维尔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腻的、打开了的书,那是马萨利斯基写的《狙击手》单行本。他翻阅了几页……里屋门开了,费多西娅抱来了米佳。她给孩子换上一件花边领的红短衫,还给梳了头发,净了脸。孩子一如所有健康的婴孩那样粗声粗气地呼吸着,身体不停地动弹,小手不停地摆动,看来那件漂亮短衫对他起了作用,胖乎乎的身子显得挺舒坦。费多西娅也给自己梳理了头,戴正了头巾。她原可以让头发披散到肩头上,真的,有什么能比美丽的年轻母亲手抱健壮婴孩更迷人的呢? “好个胖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柔声说着,用食指尖上的长指甲逗米佳的双下巴痒痒。瞪眼看着灰雀的孩子倏地笑开了。 “这是大伯,”费多西娅用脸贴紧米佳,搡了搡他说。杜尼亚莎这时悄悄地把支点燃的薰烛放到窗台上,在烛底垫了一个小硬币。 “他有几个月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六个月,到本月十一就要有七个月了。” “快到八个月了吧,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杜尼亚莎嗫嚅地插嘴。 “不,七个月,哪会是八个月呢?”这时婴孩又笑了,他眼睛瞧着柜子,蓦地用他五个小指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淘气鬼,”费多西娅说,但脸并未躲开他的手。 “他像我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他还能像谁?”费多西娅听了暗暗想。 “是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简直一个模样儿。” 他仔细地、几乎是忧伤地瞅了费多西娅一眼。 “这是大伯,”她又一次向孩子提示,不过声音轻得像是低语。 “啊,帕维尔,原来你在这儿!”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帕维尔连忙掉过头,并且皱起他的眉尖,但看到他弟弟又高兴又感激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 “你的孩子长得很俊,”他说着看了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拐进来的。” 他说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儿,眨眼工夫出了房门。 “他自己进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多西娅。 “他自己,老爷,敲了敲门就进来了。” “阿尔卡季后来再没来过?” “没有。我是否还是回厢房住的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何必呢?” “我想,最初一段时间最好回避着点儿。” “没……必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话带顿儿,同时用手抚摩他的前额。“要是预先……你好哇,小胖子,”他话说到半句,突然兴奋起来,走近婴儿,吻了他的小脸,然后又稍稍弯下腰去,吻了费多西娅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红短衫映衬着的、羊脂白玉般的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怎么啦?”她嗫嚅说着垂下了眼,后又微微抬起……在她亲切而又带着几分茫然睇他时,那眼睛有说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以认识费多西娅有过一段有趣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不得不在一个离此颇远的县城投宿。客店里干干净净的被褥,不沾一尘的房间使他感到既愉快又惊奇,他不由想:莫非女掌柜是德国人?他旋而了解到女掌柜是五十来岁的一个俄罗斯妇女。这人干净利落,脸相聪慧,说话有条有理。跟她喝茶一聊天,就喜欢上她了。其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迁新居,不想把农奴留在宅里使唤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柜则抱怨过往人稀,度日艰难,于是,当即建议她当新居的女管家,她应下了。她早年丧夫,膝下一女,名叫费多西娅,母女相依为命。两周后阿琳娜-萨维什娜(人们便这样来称呼新管家的)携费多西娅来到玛丽伊诺,住进了厢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看错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条。至于费多西娅,当时年方十七,文静娴雅,但谁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在本区教堂作礼拜时,偶或见到费多西娅白净脸庞的美丽侧影。 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来到他书房,如平素那样深深一躬,问能否帮她女儿个忙:炉膛里的火星溅进她眼里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深居简出,有病在家治疗,甚至还买有存放小量药物的药箱,所以立时命阿琳娜把患者带来。费多西娅听说老爷叫她,心里直害怕,但还是随母亲去了书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领她到窗前亮处,双手托起她头,察看红肿的眼,开了一剂洗眼药水并当场调配好,还从手帕上撕下根布条,教她如何蘸着药水洗眼。费多西娅听罢,正想离开,不料阿琳娜从一旁说道:“你还没吻老爷的手致谢呢,笨丫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怪难为情的,没伸手给她,反在她仰起脸来的时候在她额上的发缝处亲了一下。没隔多久,费多西娅的眼便已痊愈,但她留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印象久久未散,那张仰起的、白净可爱的、带几分害怕的秀脸似乎在他面前频频闪现,还有那经他手触及过的柔软的头发,天真无邪的嘴唇,在阳光下闪亮着的、珍珠串儿似的湿润皓齿。所以,他后来在教堂里分外注意她,找机会和她说话。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临近黄昏的时候和他在一条黑麦田田径上不期相遇了,立刻折进茂盛的、杂有蒿草和矢车菊的麦地里藏了起来。但他还是看见了金黄色麦穗中的脸,像小兽般窥探着的眼睛。他亲切地叫道: “你好,费多西娅!我又不咬人。” “您好!”她低声回答,就是不从麦地里走出来。 她渐渐地跟他熟了,然而总觉得有点儿害怕。事出意外,她母亲忽然得霍乱病死去。费多西娅能上哪儿去呢?她继承了母亲爱整洁的习惯,审慎端庄的秉性,但她是那样地年轻,那样地孤零,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如此地善良和朴实…… 后来的事就不用说了。 “这么说来,是我哥哥自己来找你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敲了敲门便进来了?” “是,老爷。” “很好。让我把米佳抛着玩会儿。”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孩子抛得快碰着天花板,逗乐了孩子,却急坏了母亲,每次往上抛的时候她都伸手出去随时准备接住裸在裤管外的小脚。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房。书房很雅致,墙上糊着漂亮的壁纸,五色斑斓的波斯壁毯上挂着他的枪支,胡桃木家具上铺有暗绿色呢垫,文艺复兴式的黑橡木书橱在一旁侍立,华丽的书桌上放着青铜雕像,另一面是个壁炉……他坐到沙发里,两手扶着后脑,不动,也不出声,一双眼绝望地瞪着天花板。他是否想掩饰他脸上的神情,不让四壁猜透,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呢?他只站起过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旋又坐进沙发 [book_title]第09节 与此事发生的同一天,巴扎罗夫也认识了费多西娅。当时他和阿尔卡季在花园散步,向阿尔卡季解释,为什么这里的树木、尤其是橡树长势不好。 “其实这里应该加点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杨和枞树,栽菩提树也行。凉亭这边倒还不错,”他补充道,“因为洋槐和丁香不娇嫩,用不着细心照料。啊,里面有人。” 凉亭里坐着费多西娅,杜尼亚莎和米佳。巴扎罗夫停下脚步,阿尔卡季则像早已相识那样点了点头表示问好。 “这是谁?”刚过了凉亭,巴扎罗夫就问,“好一个美人儿!” “你是说谁?” “还用问吗?其中只有一位最美。” 阿尔卡季不无腼腆地简单说了费多西娅是什么人。 “好哇,”巴扎罗夫赞道,“你父亲眼力不错。我倒挺喜欢你父亲,哈,他真有本领。不过,该彼此认识一下,”他补了句转身往凉亭走去。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在他背后骇怕地嚷嚷,“上帝保佑,要小心!” “别担心,”巴扎罗夫回答,“咱们在大城市呆过,见过世面,有经验。” 他走近费多西娅,摘下帽子,说: “请允许我作自我介绍:我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 费多西娅从长椅上站起来,默默地瞧着他。 “多可爱的孩子!”巴扎罗夫接着说,“您不用担心,我不长毒眼,经我看过的孩子从没有遭殃的。他的脸颊为什么这样红?是不是要出牙了?” “是的,已经长出四颗了,眼下他的齿龈又起了红肿。” “让我瞧瞧……您别怕,我是大夫。” 巴扎罗夫抱过婴儿。使费多西娅和杜尼亚莎奇怪的是,孩子居然不反抗,不闹。 “见啦,见啦……没关系,一切正常,将来会有一副钢牙的。今后如有什么病痛,找我就是。您自己的身体好吗?” “很好,上帝保佑。” “能有上帝保佑,那就最好没有了。而您呢?”巴扎罗夫说罢又问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是个在大庭广众绷着脸儿、背地里嘻嘻哈哈的姑娘,这时噗嗤一笑,算作回答。 “非常好。现在,把未来的大力士还给您吧。” 费多西娅接过孩子。 “在您手里倒挺乖,”她悄声说。 “孩子到我手里都是乖乖的,”巴扎罗夫回答,“我懂得哄孩子的诀窍。” “孩子知道谁爱他,”杜尼亚莎在一旁插嘴。 “一点都不错,”费多西娅应道,“就说咱米佳,若换了别人,咋也不让抱。” “让我抱吗?”阿尔卡季先是在远处站着,此刻走进凉亭问。 他伸出手,但米佳头往后仰着哇哇叫,就是不愿意,这使费多西娅感到非常尴尬。 “那就等熟悉了再抱吧,”阿尔卡季宽容地说。两个朋友离开他们走了。 “怎么称呼她呀?”巴扎罗夫问。 “费多西娅……”阿尔卡季回答。 “父名呢?……这也应该知道。” “尼古拉耶芙娜。” “Bene①。我喜欢她落落大方的样儿,不过分地害羞。也许其他人认为这不好。有什么好害羞的?她是母亲,她有这个权利!”—— ①拉丁语:好。 “当然,她是正大光明的,”阿尔卡季说,“但我父亲……”。 “他也正大光明,”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 “哦,我可不这样想。” “是不是多出个财产继承人,叫你不高兴了?” “哎哟,你居然认为我有这种私念,真不害臊!”阿尔卡季忽然说,“我认为父亲不对,是从另一观点说的。我认为他应该和她正式结婚。” “嘿,瞧你多宽宏大量!你如此看重结婚这样的形式,我可没料到,”巴扎罗夫平静地说。 他俩走了几步都没作声。 “我已看过你父亲经营的农场,”巴扎罗夫又道,“牲畜没有生气,马匹瘦骨嶙峋,房子也是东倒西歪的,雇工懒得没法说,只是总管这家伙是笨蛋还是骗子,一时难定。” “你今儿是专挑刺儿来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你那些所谓真心实意的农民其实在哄骗你父亲。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话?‘俄罗斯的农民连上帝也会吞下肚子。’” “现在我倒同意我伯父的观点了,”阿尔卡季道,“你把俄罗斯农民说得那么坏。” “那有什么大不了!俄罗斯人就是会自己糟蹋自己。重要的是二二得四,来实的,其余的一分不值。” “大自然也一文不值?”阿尔卡季凝视着夕阳下绚丽多姿的田野说。 “值不值钱,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它。大自然不是宫阙宝殿,而是一个工场,人是工人。” 这时从屋里传来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谁在充满感情地演奏,虽然指法不太熟练,那是舒伯特的期待曲,蜜一样的旋律在空中荡漾。 “谁在演奏?”巴扎罗夫问。 “我父亲。” “你父亲拉大提琴?” “是的。” “他多大岁数了?” “四十四。” 巴扎罗夫忽地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呀?” “多么可爱!一个已经四十四岁的人,Paterfamilias①,住在僻邑小乡拉他的大提琴!”—— ①拉丁语:一家之主。 巴扎罗夫还在笑,阿尔卡季虽百般崇拜他的老师,这一次却一笑没有笑 [book_title]第10节 两个星期过去了,玛丽伊诺的生活仍如往常一样,阿尔卡季在闲荡,巴扎罗夫在工作。家中的人对巴扎罗夫已经习惯,习惯于他那随随便便的举止,有点儿复杂、不太连贯的说话,尤其费多西娅与他更熟,甚至有天夜里差人叫醒他,说是米佳的脚突发痉挛,请他治一治。巴扎罗夫像平常那样半开着玩笑,半打着呵欠,在她那里坐了约摸有两个小时。相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打从心眼里恨这巴扎罗夫,认为他自高自大,流气十足,厚颜寡耻,是个贱民。他怀疑巴扎罗夫对他不尊重,瞧不起——瞧不起帕维尔-基尔萨诺夫!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干脆惧怕这个年轻的“虚无主义者”,他拿不准这人是否能对阿尔卡季起好的作用,不过他愿意听他发表议论,愿意看他做物理和化学实验。巴扎罗夫随身带来了一架显微镜,在镜头下一忙就是几个小时。仆役对他几乎都有好感,尽管有时要挨他的取笑,他们觉得这人不是老爷,而是自己人。杜尼亚莎一见巴扎罗夫就眉开眼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总像“雌鹌鹑”般深情地斜睇一眼。彼得算得是个极自爱却又极愚蠢的人了,他之令人崇敬就在于他前额堆着一条条波纹,见人彬彬有礼,读书按一个个音节拼读,常用刷子刷他的礼服——就是这么个人,只消巴扎罗夫一开始注意他,便似雨过天晴般仰起嘿然笑脸。宅中仆人的孩子们像群小狗一样尾随在“代(大)夫”后面。只普罗科菲伊奇老头不喜欢,绷着脸儿给他上菜,称他是“屠夫”、“滑头”并使人相信,他那连鬓胡子活脱像野猪林中的野猪。按贵族禀性而论,普罗科菲伊奇无逊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来到了,六月初旬的天气冷暖宜人。远处又流行起了霍乱病,但×县居民已不以为奇。巴扎罗夫每天早早起床出门,走上两俄里、三俄里,不是去散步,——他不喜欢无目的的闲逛,——而是去采集药草和昆虫标本。有时他还带上阿尔卡季,归途中常常和他争论。阿尔卡季的话比他多,但没有一次不败在他手下。 有一次,两人在外耽搁久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出门去迎接,走到花园时听到凉亭一侧急促的脚步声和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音。 “你还不够了解我的父亲,”那是阿尔卡季在说。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忙闪进暗处。 “你父亲是好人,”巴扎罗夫说,“但他已经落后于时代,他的戏唱完了。” 尼古拉侧耳细听……没听见阿尔卡季回答。 “落后于时代”的人站了两分钟,一动不动,后来拖着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已是第三天见他捧着普希金的书,”巴扎罗夫仍在继续发表他的见解。“你不妨向他解释,看那玩意儿一无用处。他不是孩子,早该抛掉这些没用的东西,在当今时代还作浪漫主义者!你让他看些实用的吧。” “给他看些什么呢?”阿尔卡季问。 “最初不妨看比尤赫内尔的《StoffundKraft》①。”—— ①比尤赫内尔(L.Buchner,一八二四——一八九九年),德国物理学兼生物学家,《物质与力》即他所著。 “我也这样想,”阿尔卡季欣然答道,“《StoffundKraft》语言通俗易懂。” 那天午饭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坐在他哥哥的书房里说:“你我都已落伍,我们的戏唱完了,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了,巴扎罗夫说得对。但使我伤心的是,正是现在,当我力图和阿尔卡季走在一起,与他紧密相处的时候,不料我落在后面,他走到前面去了,我们已不能相互理解。” “为什么说他走到前面去了?他和我们就有这么大的差距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听了很不耐烦。“这全是虚无主义先生灌输给他的谬论。我讨厌这个医生,据我看,他不过是骗人钱财的江湖郎中。我确信他只会解剖几只青蛙,物理学懂不了多少。” “不,哥哥,别这么说,巴扎罗夫是位能干而又知识广博的人。” “他那狂妄自大真叫人受不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再次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自大,但这是少不了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我似乎已竭尽全力:安顿了农民,创办了农场,甚至县里把我说成是赤色分子;我读书学习,尽可能与时代同步,可他们说我的戏唱完了。是呀,哥哥,连我自己也想,我的日子真的完了。” “为什么你这样想?” “我这就来解释为什么吧。今天我坐在那里看普希金的诗集《茨冈》……突然阿尔卡季走来,默默地,一脸怜悯的表情,像从孩子手里一般夺走了那本书,另塞给了我一本德文的……他笑了笑,把普希金诗集拿走了。” “居然有这回事!那么,给你的是怎样一本书呢?” “就是这。”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礼服兜里掏出了名噪一时的比尤赫内尔著作第九版。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把书放在手里翻弄了一阵子。 “嗯!”他哼了声,“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挺关心你。你看了吗?” “看了些。” “觉得怎样?” “要么是我笨,要么这书是胡编滥造。大概是我笨。” “德语你总不至于忘记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德语我懂。”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重又把书翻弄一遍,从眉毛底下瞅了弟弟一眼。哥俩都不作声。 “哦,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显然想改变话题,“我收到科里亚津写来的一封信。” “马特维-伊里奇写来的?” “是的,他说他到省里考察来了。他现在已是显贵,他写信来说希望见见面,邀请我俩和阿尔卡季一同去省城。” “你去不去?”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不。你呢?” “我也不去,去一趟要赶五十俄里,大可不必招这罪受。Math-ieu①不过是想让我们瞧瞧他衣锦还乡的阔气,去他的!省里少不了巴结他的人,没我们也行。其实枢密官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一直担任公职,干那讨厌差使,不也是侍从将军了?就是说,你我落伍了。”—— ①马特维的法语念法。 “是呀,哥哥,看来,咱们都行将就木了。” “哼,我可不打算马上认输,”他说,“我们要跟走方郎中干一仗,我有预感。” 干仗就在这天晚茶时开始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客厅时已作好战斗准备,心里装满忿怒,战机一到,立刻扑向敌人。但战机没能很快出现,巴扎罗夫当“基尔萨诺夫家的老头”(他是这样称呼兄弟俩的)在场时一般说话很少,而这天的夜晚情绪尤其不佳,只是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暗暗着急。后来,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其时,在席上谈到一位邻近住的地主。“是个废物,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这人他在彼得堡不止一次见过。 “请允许问问您,”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口道,嘴唇在打颤,“按您的概念,‘废物’和‘贵族’是同一个意思喽?” “我说的是‘没出息的贵族’,”巴扎罗夫呷着茶,懒洋洋地说。 “是的,先生。不过我认为,您对贵族的意见跟对‘没出息的贵族’的意见是一样的,我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我不赞赏此种见解。我斗胆奉告,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有自由思想的人并且热爱进步,正因为这样我尊敬贵族——真正的贵族。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巴扎罗夫听到这话抬起眼望着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可记得,亲爱的先生,”他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英国的贵族为他们的权益寸步不让,为此他们同样尊重别人的权益。他们要求别人履行对贵族应履行的义务,他们也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贵族给予了英国自由并支持着这种自由。” “这种老调我们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巴扎罗夫回敬道,“您想用这个来证明什么呢?” “我想用‘这儿个’证明,亲爱的先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忿时故意说‘这儿个’、‘那儿个’,其实他清楚,类似这样的构词按语法规则是不允许的。这种拼法乃是亚历山大朝代遗风,那时的名流很少用本族语言,倘或使用,不是说‘这儿个’,就是说‘那儿个’,以此显示自己:我们当然是俄罗斯人,但我们属上流人士,不必按语法课本的死规则。)我打算用这儿个来证明,没有自尊,没有自重,——而贵族阶级是极其珍视这种意识的,——便没有社会的……bienpublic①……建构。个性,亲爱的先生,最最重要。人的个性应坚如磐石,因为只有在坚固的基础上方能创建一切。我清楚地知道,比方说,您认为我的习惯、我的装束、我的整洁很是可笑,但这一切均出之于对自我的尊重和一种责任感,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责任感。我住在乡村,蛰居僻野,然则我不降低自己的人格,我尊重自己的人品。”—— ①法语:社会福利,社会幸福。 “我倒想请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扎罗夫说,“您尊重自己,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这能给bienpublic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您不那么自尊,反倒能为社会谋福。”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倏地变了脸色。 “这完全属于另一问题,现在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为什么我如您所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地闲坐。我只是想说,贵族制度——这是准则,万事之本,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不讲道德情操或者头脑空虚的人才不守准则混日子。这一点,阿尔卡季回家第二天我就对他说了,现在对您重复一遍。尼古拉,我是这样说过吧?”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点了点头。 “贵族制度,自由主义,进步,准则,”巴扎罗夫接口道,“这么多没用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要。” “依您看来,要的又是什么呢?听您说话的口气,似乎我们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规范、法则之外了。而历史的逻辑要求……” “我们要逻辑干吗?没有它我们也能过得去。” “这话从何谈起?” “姑且打从这儿说吧:我相信,当您肚子饿的时候,压根儿不用逻辑便往嘴里塞面包,哪用得上这些抽象名词!”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双手一摆: “您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了。您是在污辱俄罗斯人民。我不能理解,怎么可以不承认一应准则和规范。我们行为的依据又将何在呢?” “我已对您说了,大伯,我们不承认权威,”阿尔卡季从一旁插话。 “我们认为有利,我们便据此行动,”巴扎罗夫说道,“现在最有利的是否定,所以我们就否定。” “否定一切吗?” “一切。” “怎么?不单否定艺术,诗歌……而且……听来都觉得可怕……” “否定一切。”巴扎罗夫不容置辩地说。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话太出意料了。 但阿尔卡季满意得脸上放出红光。 “请问,”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也加入了谈话,“你们否定一切,或确切点说你们破坏一切……但也要同时建设呀!” “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是人民的当前需要,”阿尔卡季严肃地加以补充。“我们理应履行人民提出的要求,我们无权依偎于个人主义求一时满足。” 对最后一句话巴扎罗夫不喜欢,因为有股哲学味儿,也就是说浪漫主义的气息,——他把哲学也算作浪漫主义,——但他不认为有训斥年轻弟子的必要。 “不,不!”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突然性起,“我不愿相信,先生们,你们真的了解俄国人民,真的代表了他们的需要和追求。不,俄国人民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他们视传统为神圣,他们恪守宗法,他们生活中不可没有信仰……” “我不打算为此争辩,”巴扎罗夫打断说,“我甚至同意您这话是对的。” “如果我说的对……” “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什么也证明不了,”阿尔卡季跟着说。他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料准对方的下一着棋,因此镇定自若。 “怎么会什么也证明不了呢?”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大为诧异。“你们不就成了人民的对立面了吗?” “那又怎样?”巴扎罗夫当即应道,“人民认为打雷是先知伊里亚乘着风火轮马车在天空驶过,怎么的,我该同意他们的说法吗?再说,他是俄罗斯人,难道我就不是?” “不,您既然说这样的话,您就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我不能再承认您是俄罗斯人。” “我祖父种过地,”巴扎罗夫傲然回答,“您去问你们的任何一个农民,看他认作同胞的首先是您还是我。您连跟他们交谈都没学会。” “可您和他们谈话的同时却又鄙夷他们。” “这有什么!既然他们有让人鄙夷的地方。您不赞同我的选择,但谁对您说我选择的道路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是您一再鼓吹的人民精神所感召的呢?” “嘿,人民太需要虚无主义者了!” “他们要不要,不是我们说了算。以您为例,不也矢口否认您无所事事的吗?” “先生们,先生们,请别涉及个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赶忙站起来制止。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微微一笑,把手按在弟弟肩上叫他坐下。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至于忘掉自尊,先生……医生先生所一再嘲讽的自尊。”接着他转身向着巴扎罗夫,“敢奉告阁下,您以为您倡导了一门新学说,其实它一文不值。您所宣扬的唯物主义出宠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次次都没能站住脚跟……” “又是一个外来术语!”巴扎罗夫不由恼怒起来,脸成了紫铜色的,猛地打断对方的话。“第一,我们什么也不宣扬,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么,你们要做些什么呢?” “这就来说说我们要做的事。过去,仅在不久以前,我们说我们的官吏贪污受贿,说我们既没有道路,也没有商业,没有公正的法庭……” “是呀,是呀,你们是控诉派!好像就是这么称呼来着。你们控诉派中有许多观点我都同意,但……” “但我们后来明白了:空谈、单单空谈当然可以不花气力,但空谈只能培养专耍嘴皮子的迂腐学究,我们看到我们的聪明人,也就是进步人士或者称作控诉派的,毫无用处。我们高谈阔论,谈艺术,谈创作,侈谈议会制和司法,鬼知道侈谈什么,但与此同时,要解决的问题却是每天不可或缺的面包,愚蠢的迷信在窒息我们,我们的股份公司就因为缺乏诚心实意的人而濒于倒闭,政府许诺的自由实际上对我们没有益处,甚至我们的庄稼汉也在作践自己:宁可把到手的钱挥霍在酒馆里。” “因此,”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抢白道,“因此,你们把这一切都看穿了,什么正事也不干?” “因此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冷冷地说。 忽地里他生起自己的气来:何必跟这位老爷多费唇舌呢! “只是谩骂?” “也骂。” “这就叫虚无主义?” “这也叫虚无主义,”巴扎罗夫顺口应道,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由皱了皱眉。 “原来如此!”他以稀有的平静语调说。“包括你们在内的虚无主义者应该解除所有人的痛苦,你们是我们的救星、英雄,但你们何必责骂别人,比方说,责骂那些控诉派呢?你们不也像他们那样泛泛空谈吗?” “我们有种种不足,却不干那样的傻事。”这几句话仿佛是从巴扎罗夫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了,你们在行动,对吗?或者说正准备采取行动?” 巴扎罗夫什么也不回答。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气得发抖,然而他立时抑制住自己。 “嗯!……行动,破坏……”他继续说,“但怎么去破坏呢? 甚至连为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破坏,我们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此时阿尔卡季插话。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瞅了侄儿一眼,嘿然而笑。 “是的,力量本身不承担责任,”阿尔卡季腰干一挺,说。 “可怜的人!”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动了气。“你有否想过,用这些危言耸听之词,在俄罗斯你支持的是什么吗?不,即使天使听见了这话也要发疯!力量!加尔梅克、蒙古的游牧民族才讲力量。我们要力量干吗?我们珍视的是文明,是的,先生,是的,先生,亲爱的先生,我们珍惜文明之果。你们会说,这种果实一文不值,但即使是个庸才,unbarTbouilleur①,一个一晚上只挣五戈比的舞池里的乐师也比你们强,因为他们代表了文明而非蒙古人的粗暴!你们想象自己是先进人物,但你们只配住加尔梅克人的帐篷!力量!最后,请你们记住,大力士先生们,你们统共只那么三四个人,而他们的人数达千百万,他们绝不允许践踏他们的神圣信仰,他们却能踩死你们!”—— ①法语:一个画匠,画工。 “踩死活该,”巴扎罗夫说,“不过结果如何,现时还难肯定。我们的人数并不如您认为的那样少。” “怎么,你们当真要想制服所有的人?” “您知道,价值一戈比的蜡烛却焚毁了莫斯科。”巴扎罗夫回答。 “啊,啊,先是魔王撒旦似的骄傲,继之以嘲弄。瞧吧,年轻人便是这样地被诱惑的,没有经验的幼嫩之心便是这样地被征服的!快来欣赏,其中之一便坐在您的身旁,恨不得向您顶礼膜拜呢!(阿尔卡季皱眉别过了头。)这种传染病现在蔓延得很远,我听说我们在罗马的艺术家不愿把脚跨进梵蒂冈,认为拉斐尔几乎是个笨蛋,就因为拉斐尔是权威,但他们自己呢?没有一点儿能耐,没有出息,他们的想象越不出《泉边少女》,就算画了《泉边少女》,那少女被画得丑陋不堪。依您看来,他们是好样儿的,对吗?” “依我看来,”巴扎罗夫说道,“拉斐尔一文不值,他们也强不了多少。” “好得很,好得很!阿尔卡季,你听……当代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口气!他们还能不跟你们跑吗!过去年轻人要学习,要工作,不愿被认为不学无术,而现在只消对他们说一声‘世上的一切都是胡扯蛋’,于是万事大吉。年轻人听了当然高兴。不久前他们是空谈家,如今忽然成了虚无主义者。” “您所夸耀的自尊走样啦,”巴扎罗夫冷冷地说。而阿尔卡季在一旁满脸通红,眼睛冒火。“我们扯得太远了……最好就此打住。”他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您如能举出当前的一种制度,无论是家庭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的,不招致全面的、无情的否定,那时我再来赞成您的高见。” “我可以举出千万种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高声说,“千千万万!就以村社为例。” 巴扎罗夫扭嘴冷笑。 “关于村社嘛,”他说,“您最好跟令弟去谈。村杜啦,连环保啦,戒酒啦,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什么玩艺儿,他眼见得多了。” “家庭,还有家庭,他一直保存在我们的农民中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差不多是在嚷了。 “这问题我劝您不细究为好。您大概听说过扒灰老头的事吧?请听我说,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您且用一两天时间去好好想想,一下子怕难以找到案例的。您去分析一下我们的各个阶层,然后对每一阶层作仔细研究,眼下我和阿尔卡季要……” “要嘲笑一切,”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接茬道。 “不,是要去解剖青蛙。走吧,阿尔卡季。再见,先生们!” 两个朋友走出门去了,只剩下兄弟俩,您望我,我望你。 “你瞧,”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瞧,这就是当代青年!就是我们的继承人!” “继承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辩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像坐在火炭上,时不时痛苦地瞅上阿尔卡季一眼。“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有一回老母亲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此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法子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上你我了——你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苦药丸吧!” “你太仁厚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不赞成他的话。“我与你相反,相信我们比这些少爷正确,虽然我们用的言语可能不那么入时,vieilli①,不具备那种狂妄式的自信……你瞧年轻人那股神气劲儿!若你随便问一个年轻人:‘您喜欢喝哪一种酒,白酒还是红酒?’他会回答说:‘我素来只喝红的!’他那调门、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呀,就像天底下的人都在等他的重大决定……”—— ①法语:老式,陈旧。 “你们不用茶了吗?”费多西娅从门外探头问。客厅里争执正烈的时候她没敢进来。 “不,你可以叫人把茶炊撤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站起来招呼她。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简短地说了声bonsoir①,便回他自己的书房—— ①法语:晚安 [book_title]第11节 半小时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进花园,来到他最喜爱的凉亭里。他心事重重,第一次如此分明地觉察出父子间的分歧,而且这种分歧将来还要越来越大。是啊,他每年冬天去彼得堡,整天坐在那里研读最新的文章,听年轻人议论,在炽烈的议论中为能插上几句话而高兴,所有这一切都是白做了。他在想:“哥哥说我们是正确的,且把自尊自爱心理搁在一边不说,他们比起我们来离开真理要更远些,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具有某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青春吗?不,不单单是青春。 优势是否在于比之我们少些贵族习气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低下头去,用手抚脸。 “可是,诗歌也要抛弃吗?”他又想,“艺术、大自然……也要排斥吗?” 他环视四周,像是要弄明白怎么可以排斥大自然。天已傍晚,太阳躲进了离花园半俄里远的一小片山杨林里,长长的山杨林影横卧在寂静的田野上。一个农民跨匹白马,正从容不迫地从阴暗的林边小径经过,人影如此地分明,连他肩上的补丁也都看得一清二楚,白马则欢快地迈着小步儿。阳光射在林丛里,把山杨树照得暖暖的,仿佛成了松树树干,连那叶子也变得苍翠欲滴。而在山杨树顶上是淡蓝的天空和粉红色晚霞。燕子在高处飞翔,风儿歇了,晚归的蜜蜂懒懒地在丁香花丛中嗡嗡,一群蚊蚋围着一根高耸的孤枝飞舞。“啊,多美,我的上帝!”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想道,诗句就将脱口而出,可是猛想起阿尔卡季和《stoffundkraft》,便又缄口不语,继续坐着,继续让他悲喜交集的孤独思绪任意驰骋。他喜欢来点儿幻想,乡村生活养成了这种癖好。但是啊,自他在马车站等他儿子归来到现在,时间没隔多久,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时他有过关于父子关系的模糊幻想,如今由模糊而清晰了……而且如此地分明!他又想起了已故的爱妻,不过不是多年来朝夕相处的那个形象,不是那个操持家务的仁慈主妇,而是位柳腰淑女和她天真无邪的、探询似的眼神,那垂在粉脖上的紧紧编扎的发辫。他想起了邂逅相识的事来。那时他还是个大学生,他在借住的那幢楼房扶梯上一不小心碰了她,忙回头表示歉意,慌乱中用错了词:“Pardon,monsieur①。”她仰头一笑,像是害怕似的逃走了,可又在楼梯转弯处睨了他一眼,堆满红云的脸露出一副庄重神色。之后是怯生生的拜访,吞吞吐吐的交谈,欲展不露的微笑,既有过疑虑,也有过忧伤和激情,后来是充盈整个身心的欢乐……这些都到哪儿去了呢?最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他非常幸福,世人少有的幸福……“但是那甜蜜的、最初的恋情为什么不能长存?”他想—— ①法语:很抱歉,先生。 他无意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只想有一种较之记忆更强的力量来拦断时间的流逝,重和玛丽娅在一起,感受她温馨的呼吸,就在他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当儿……近处响起了费多西娅的声音:“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在哪儿?”他打了个哆嗦,他既不觉得哀痛,也没有感到不安……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拿妻子和费多西娅相比,但他觉得可惜:她怎么想起找他来了?她的声音倏忽间使他想起了他的华发,他的老境,他的现实…… 那个由怀旧的波涛推出的神奇世界,刚履其境,它却垮了,消失了。 “我在这儿,待会儿就回,你先走吧。”他回答过后旋又想起:“怀旧——这也是贵族阶级的痕迹。”费多西娅往凉亭探了探头走开了。他惊奇地发觉,在他沉湎于思索时夜已悄然来临,四周的一切昏暗朦胧,岑寂无声,近在眼前的费多西娅的面庞也只是白影似的那么一闪。他站起身准备回屋,但胸膛里那颗伤逝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了,于是他沿着花园小径漫步,一忽儿瞅着脚尖凝思,一忽儿抬头望天,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走了很久很久,累得走不动了还在走,而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不散。啊,要是巴扎罗夫这时瞧见他并知道他那纷扰的内心,准会嘲笑他,给阿尔卡季遇上也非遭谴责不可!他,四十三岁的人,农学家,一家之主,居然噙着无名之泪,这可比拉大提琴坏一百倍!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停地走呀,走呀,总不想回屋,回他那和平的舒服的窝,虽然所有窗户都亮着诱人的灯光。他无力离开黑暗,离开花园,离开拂面的清凉夜气和……几许伤愁。 在小径拐弯处他遇见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 “你这是怎么啦?”后者问道,“像幽灵般苍白,你病了?干吗不去睡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三言两语说了内心的感受后走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走到花园尽头。他也在沉思,也在举首望天,但在他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星光外什么也没反映,他生来就不是个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带点儿法国厌世主义的心灵是不善幻想的。 “你知道吗?”同天晚上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你父亲说接到你家一个阔亲戚邀请,你父亲不打算去。我想,咱俩去×××一趟倒怪有意思的,那位先生也邀请了你。我们不妨用五六天时间,趁这好天气见识见识那个城市。” “玩过后你还回这里吗?” “之后去看望我的父亲。我家离×××只有三十俄里。我已好久没见他和母亲了,应该回去安慰一下老人,两个老好人,尤其父亲,挺可笑的。我是他们的独生子。” “要去好久吗?” “不,住久了会觉得腻味。” “那么回程路上再到我家来作客。” “说不准……到时再定。你以为怎样?咱俩就出发吧?” “也好,”阿尔卡季懒懒地回答。对他朋友的建议打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但他觉得应该把感情掩饰起来,因为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第二天他就和巴扎罗夫出发到×××去了。玛丽伊诺的年轻人为他们的离开感到惋惜,杜尼亚莎甚至哭了……但老人们松了口气 [book_title]第12节 我们这两个朋友所去的×××市,是在一位年轻省长治理之下,他既是个进步分子,又是个暴君,——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比比皆是,——到任不到一年,不单跟省里的贵族长(退伍近卫军骑兵上尉、马场主、一个殷勤好客之士)拌了嘴,还跟自己的属僚过不去。彼得堡部里鉴于这种难以弥合的分歧,决定派遣一名信得过的人去实地了解情况,结果选中了马特维-伊里奇-科里亚津。曾几何时,基尔萨诺夫兄弟俩在彼得堡居住时受过他父亲——老科里亚津的关照。小科里亚津“年轻有为”,也就是说四十岁出头便成了国务活动家,胸膛左右各挂上了一枚勋章,虽则其中的一枚是外国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也和来此将予审理的省长一样,被认为是进步人士。但这位显宦与大多数达官贵人却又不同,他自视甚高,虚荣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是举止并不傲慢,常常以赞许的目光看人,以宽容的姿态听人说话,笑的时候和蔼可亲,以至从初识者那里赢得了“挺不错”的美名。他在重要场合还善于乱人耳目,引句把名言:“锐气是必不可少的,IMénergieestlapremiérequalitédMunhommedMétat,”①其实他常常受人蒙骗,受老手的玩弄。马特维-伊里奇对吉佐②极为崇敬,他力图使所有的人相信他不墨守陈规,不是落后于时代的官僚主义者,社会生活中任何重要现象均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事不知,他甚至关注当代文学发展——当然,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犹如一个成年人在街上遇见一群孩子,跟他们戏耍一阵子。说实话,马特维-伊里奇和亚历山大时期的官老爷差不多。那时候士大夫为参加斯韦钦娜③(她住彼得堡)夫人家的晚会,一早先读几页孔季利亚克④的文章。只是他的招法不同,比之那时的士大夫来时兴多了。总而言之,他是个圆滑的宠臣,不懂得如何理事,也没有聪明才智,但有最最要紧的本领——理财—— ①法语:锐气乃是国务活动家的第一要素。 ②吉佐(F.P.Cuizot,一七八七——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 ③斯韦钦娜(C.O.EBFJIDC,一七八二——一八五九),俄国斯韦钦将军的夫人,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作家。 ④孔季利亚克(E.B.deCondillac,一七一五——一七八○),法国哲学家,天主教神父。 马特维-伊里奇以其高官素有的和蔼态度,或说不拘一格的亲切态度接待了阿尔卡季,当得悉他所邀请的贵戚蛰居乡里不来谒见时不由感到惊讶。“你爸爸真是个怪人,”他一边说,一边摆弄天鹅绒睡服上的穗子,而突然之间,掉头向他身边洗耳恭听的、制服扣得严严正正的年轻下属关心地询问:“你说什么来着?”可怜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没张嘴,两片嘴唇皮子都粘连到一起了,此时肃然起立,望着上司莫明其妙……但马特维-伊里奇使下属受窘之后已掉头而言他。总的说来,我们的达官贵人都有戏弄下属的嗜好,其方式五花八门,下面的便是其中之一,亦即英国佬说的“isquiteafavourite①”:一位大官忽地里连最简单的话也不明白,仿佛成了聋子。比方说,他会问:“今天星期几?”下属恭敬地回禀:—— ①英语:乐于使用的。 “今天星期五……阁下。” “啊?什么?您说什么?”这位大官神情专注地问。 “今天星期五……阁下。” “怎么一回事?什么?什么叫作星期五?哪样儿的星期五?” “星期五……阁下,一星期里的一天。” “怎么的,您想来教训我?” 马特维-伊里奇也是大官,虽自命为自由主义者。 “我的朋友,我劝你不妨去拜访一下省长,”他对阿尔卡季说,“我之所以劝你去,并非我支持老法礼仪,而按例应先拜会当政者以示崇敬,只因为省长为人正派,而且,你大概也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社交界……你总不致于像头独来独往的熊吧? 他后天就将举行盛大舞会。” “您去参加吗?”阿尔卡季问。 “他专为我举办的。”马特维-伊里奇说时甚至带了点垂怜的味儿。“你会不会跳舞?” “会,但跳得不好。” “可惜,这儿有非常漂亮的女人。再说,年轻人不会跳舞岂不丢脸!不过我又得说,这并非出之于陈旧的观念,我并不认为聪明才智必须体现在脚尖上,但拜伦主义也是可笑的ilafaitsontemps①。”—— ①法语:它已过时了。 “但,舅舅,我并非出于拜伦主义才不……” “我要把你介绍给当地名媛,把你放在我翅翼之下,”马特维-伊里奇打断他的话,傲然一笑。“在我庇护之下会是很温暖的,不是吗?” 此时仆人进来禀报说财政厅长来访。这财政厅长是个老头儿,眼光温和,嘴唇堆满皱褶,他万分热爱大自然,尤其喜爱夏天,照他的话说:“个个蜜蜂都从花芯收取贿赂……”阿尔卡季乘机溜走了。 他回住处找到巴扎罗夫,死活劝说一块儿去晋见省长。 “好吧,”巴扎罗夫终于被他说服,“一不做,二不休,我俩既然是见识地主老爷们来的,不妨就去亲眼目睹一下!”省长殷勤地接待了两个年轻人,但没有请他们就座,他自己也不坐,因为太忙,打从一早就穿了紧身的制服,系起僵硬的领结,既来不及吃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吩咐这吩咐那。在省里,人们称他为“布尔达来”,但并非把他跟那个法国的耶稣教传教士相提并论,而是影射“布尔达”,一种浑浊的劣质饮料。省长邀请基尔萨诺夫及巴扎罗夫参加在他府邸举办的宴会,两分钟后他再次邀请,这时把巴扎罗夫认作了基尔萨诺夫一家的俩兄弟,且把基尔萨诺夫错读成凯撒罗夫。 他俩从省长府邸出来,正走在路上,冷不丁从路过的马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个儿不高,穿件斯拉夫派爱穿的束腰短衫,嘴里喊道:“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随着喊声直奔巴扎罗夫。 “哦,是您,盖尔①西特尼科夫,”巴扎罗夫边说边继续往前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①德语:先生。 “纯属偶然,”那人答道。他回头直朝轻便马车挥手,接连挥了五次,还冲着马车嚷嚷:“跟着我们,跟在后面!……”嚷罢一步跨过小沟,也上了人行道,接着对巴扎罗夫说:“我父亲在此有点业务,要我……今天我听说你们上城来了,还去过你们住的旅馆哩……”(果真如此。两个朋友回旅馆后见到了一张摺了一角的名片,上面具名西特尼科夫,一面写的法文,另一面写的斯拉夫文花体字。)“我希望,你们该不是从省长那儿来的吧?” “您失望了,我们恰恰是从那里回来的。” “啊!那么我也一定去拜访。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请介绍我和您的……和他……” “西特尼科夫,基尔萨诺夫,”巴扎罗夫一面走,一面作了介绍。 “非常荣幸,”西特尼科夫立时打开了话匣子,同时赶上一步,和他们肩并肩,匆匆脱下他那一双过分时髦的手套,“我听到过许多的……我是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多承他的教导,得以脱胎换骨……” 阿尔卡季朝巴扎罗夫的学生瞧去,但此人有张刮得精光的脸蛋,小则小,倒也使人感到愉快,不过它带着点惶恐不安、傻里傻气的表情,一双仿佛镶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人来非常专注,却又惶惶不安,连笑也笑得惶惶然——短促地,木木地。 “您信不信?”他继续说,“当我第一次听到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说不应该承认权威的时候,我兴奋得简直……我仿佛一下子变得成熟了!我想:好呀,终于遇到能指点我的人了!顺便说一句,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您务必认识当地的一位太太,她会充分地理解您,把您的造访看作天大的喜事。我想,您大概听说起过她的吧?” “她是谁?”巴扎罗夫不乐意地问。 “库克申娜,Eudoxie①,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一位出色的émancipée②,以其真正的含义而言。您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们现在就一同去看她,她家离此不远……我们还可以在她那里用早餐。你们还没用早餐吧?”—— ①法语:埃夫多克西。 ②法语:进步女性 “没有。” “太好了!她跟她丈夫分手了,现在无牵无挂……” “她长得美吗?”巴扎罗夫打断话头,问。 “不……说不上美。” “那干吗出这馊主意,叫我们去看她?” “您真爱开玩笑……她会请我们喝香槟的。” “好,现在方看出来您是个务实的人。顺便问一句,你家老爹还干专卖吗?” “仍旧干那营生,”西特尼科夫笑了笑。“怎样,说定了吧?” “说实话,我拿不定主意。” “你本想察看人世,去就得了,”阿尔卡季悄声说。 “您去不去,基尔萨诺夫?”西特尼科夫就势问,“您也去吧,少您不行。” “我们怎么可以一下子全拥进去呢?” “没关系!库克申娜这人妙不可言!” “真有香槟?”巴扎罗夫问。 “三瓶!”西特尼科夫高声说,“我敢担保!” “用什么?” “用我的脑瓜。” “最好用您爹的钱袋……得,我们走。” [book_title]第13节 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住的公馆是莫斯科式的,不大,位于×××市一条新近发生过火灾的马路上。大家知道,我们的外省城市每隔五年都要发生一次火灾。公馆大门上歪歪扭扭地钉张名片,名片的上面有个拉铃把手。在穿堂里迎接客人的女性头上戴一顶包发帽,既不像女佣,又不像陪护小姐,显然用这种人的主子具有先进思想。西特尼科夫问叶芙多克西娅-库克申娜是否在家。 “Victor①,是您吗?”从隔壁房里传来尖声尖气的声音。 “请进来。”戴包发帽女人随声消失了。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特尼科夫说,同时麻利地脱去仿照匈牙利骠骑兵制服式样做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的短衫,活闪闪的眼睛朝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眨了眨。 “反正一样,”隔壁房间的人说,“Entrez②。”—— ①维克多,西特尼科夫的法文名字。 ②法语:请进来。 年轻人进去的那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说是个办公室。废纸,信函,大半没裁页的俄文厚杂志散放在蒙满灰尘的大小桌子上,到处都是乱扔的白色烟蒂。皮沙发上半躺着一位太太,年纪还轻,云鬓半乱,身上的丝裙衫皱巴巴的,短短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粗大手镯,披一块花边头巾。她站起来,拉正肩头上旧得泛黄的银鼠皮里天鹅绒外套,懒洋洋地说: “您好,Victor,”接着握了握西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罗夫,基尔萨诺夫,”他简短地作了介绍,显然在学巴扎罗夫。 “请,”库克申娜回答。一对圆圆的眼瞪着巴扎罗夫,而在两只圆眼之间,是只红红的小翘鼻子。她又补充说:“我知道您。”也握了他的手。 巴扎罗夫皱了皱眉。这位矮小的、没有性感的独身女人的外貌倒没有什么讨厌之处,但她脸部的表情令人不舒服,看了会情不自禁地问她:“怎么,你饿了?要么闲得无聊?或者害怕什么?干吗这样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样魂不守舍,说话、举手、投足都极随便,却又偏偏露出-促的样子。大概她自认为是个善良朴实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总像是不乐意,一切言行都如孩子所说,是“假装的”,换句话说,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罗夫,”她重复道。她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许多夫人小姐那样。与男性认识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要不要来支雪茄?” “雪茄归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此时他已坐进扶手椅,翘起一条大腿。“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我们饿坏啦!请再吩咐开瓶香槟。” “爱享乐的人!”叶芙多克西娅说罢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龈。“不是这样吗,巴扎罗夫?他是个爱享乐的人。” “我贪图享受,”西特尼科夫正颜说道,“但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不,就是妨碍,就是妨碍!”叶芙多克西娅高声说。不过,她还是命女佣去安排早点和准备香槟。”您是怎样想的呢?”她转而问巴扎罗夫,“我相信您一定赞同我的意见。” “啊,不,”巴扎罗夫表示反对,“一块肉要比一块面包好,即使从化学观点而言。” “您研究化学?恰好是我所爱。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胶粘剂。” “胶粘剂?您?” “是的,我。您知道它用作什么?胶玩具娃娃,胶娃娃头,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个务实的人。不过这项发明还有待完善,我还该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顺便问一句,您有没有看过《莫斯科新闻》上基斯利亚科夫关于妇女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相信,你一定对妇女问题有兴趣。您对学校也有兴趣吗?您的朋友从事什么工作?怎么称呼他?” 库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连串的问题,不管别人是否来得及回答。一般娇惯了的孩子就是这样问他们的保姆的。 “我叫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基尔萨诺夫,”阿尔卡季说,“我不工作。” 叶芙多克西娅听了哈哈一笑。 “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烟?维克多,我正生您的气呢!” “为什么?” “听说您又在称赞乔治-桑①。她落伍了,有什么好的!怎么可以拿她跟爱默生②比?她什么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学,也不懂生理学。我敢相信,胚胎学她压根儿就没听到过,但我们这时代没它行吗?(叶芙多克西娅说到此处双手一摊。)哎哟,叶尼谢维奇那篇文章写得多好!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叶芙多克西娅常常用“先生”来替代“人”字。)巴扎罗夫,坐到沙发上来,挨我近些!您大概不知道,我挺怕您。” “为什么?请原谅我的好奇。”—— ①乔治-桑(GeorgeSand,一八○四一——一八七六),法国作家。 ②爱默生(R.W.Emerson,一八○三——一八八二,)美国作家。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评起人来严厉得不得了。哎哟,上帝,我太可笑了,像乡下地主那么说话。不过,我真是地主,亲自管理着我的田庄。您不妨设想一下我的经纪人叶罗费怪到什么程度,他活脱像那库珀①笔下的拓荒者,简直就是从拓荒者脱胎来的。我终于定居在此了。这是个没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吗?可有什么办法呢?” “这城市和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巴扎罗夫淡淡地说。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这最最可怕!以前我都在莫斯科过冬……但那里现在住着我的外子——麦歇②库克申。就说那莫斯科,眼下……我不知怎么说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国外去,去年我几乎一切都准备好了。” “当然是去巴黎喽?”巴扎罗夫问。 “巴黎和海得尔堡。” “为什么去海得尔堡?” “因为那里有朋孙③。” 这次巴扎罗夫没话好说了。 “Pierre④-萨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吗?”—— ①库珀(J.F.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国小说家,《拓荒者》是他写的一本小说,也是小说主人公的别名。 ②法语:先生。 ③朋孙(RobertBunson,一八一一——一八九九),德国化学家。 ④法语:彼埃尔、即彼得。 “不,不知道。” “可惜。Pierre-萨波日尼科夫也常常去利季娅-霍斯塔托娃家作客。” “我也不知道她。” “就是他准备陪同我出国的。感谢上帝!我是自由的,没有儿女之累……哎哟,我说什么来了:感谢上帝?但,没关系。” 叶芙多克西娅用她几根薰黄了的指头卷了一支烟,包烟纸角蘸上唾沫,吸着试了试,把它点燃。女佣捧着盛有早点和酒的托盘进来了。 “早点来了,想吃点吗?维克多,打开瓶塞,这是您的份内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赶忙回答并又怪声笑了。 “这里有漂先女人吗?”酒到第三杯,巴扎罗夫问。 “有,’叶芙多克西娅回答,“不过她们都头脑简单。例如monamie①奥金左娃的模样就挺俏,可惜的是,她的名声有点儿……这倒没什么,但缺乏任何自由思想和观点,没有广度,没有……诸如此类的学识。教育制度应该作整个儿改造,关于这,我想过很多。我们的妇女教育糟透了。”—— ①法语:我的女友。 “您简直拿她们没办法,”西特尼科夫随声附和,“她们应当受人鄙视,所以我鄙视她们,完全,彻底!(凡可以加以鄙视而又可能表示鄙视的场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尤其当话题涉及女性的时候,他万没料到几个月后将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就因为妻子娘家姓杜尔多列奥索夫公爵的姓。)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们的谈话,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们这些严肃认真的男人提到她!” “不过,她们用不着去理解我们的谈话,”巴扎罗夫说。 “您指谁?”叶芙多克西娅插问。 “指美貌女子。” “怎么,您是同意普鲁东的意见了?” 巴扎罗夫傲慢地挺起胸: “谁的意见我都不想听,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权威!”西特尼科夫几乎是在呐喊。他非常高兴能在他顶礼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马可来①自己……”库克申娜本想辩解—— ①马可来(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国历史学家。 “打倒马可来!”西特尼科夫的声音惊天动地,“您想护卫那些婆娘们?” “不是护卫婆娘,而是护卫女权,我曾发誓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打住了。“我并不否定女权,”他说。 “不!我看得出来,您是个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诚然……虽则……” “不,不,不!您是个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欢手里拿根鞭子。” “鞭子嘛,是个好玩艺儿,”巴扎罗夫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叶芙多克西娅忙问。 “香槟酒,敬爱的叶芙多克西娅-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槟酒,而不是您的血。” “当别人攻击妇女的时候我是无法平静的,”叶芙多克西娅继续道,“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与其攻击妇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①。这是本出色的书。先生们,我们还是来讨论爱情吧。”她懒洋洋地把一只手搁到压皱了的沙发小垫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声。 “不,何必讨论爱情呢?”巴扎罗夫开口道,“刚才您提到了奥金左娃……好像您是这么称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谁?”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门。 “让我来向您介绍:聪明,富有,又是个寡妇,只是思想不够进步,她该跟我们的叶芙多克西娅学习。祝您健康,Eudoxie!我们来碰杯!Ettoc,ettoc,ettin-tin-tin!Ettoc,ettoc,ettin-tin-tin!!②……”—— ①米席勒(J.Michlet,一七九八——一八七四)。法国历史学家,《爱情篇》(DeIMamour)即为他所著。 ②这是以法语腔来摹仿碰杯的声音。 “Victor,您是个调皮鬼。” 早餐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槟喝罢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瓶、第四瓶……叶芙多克西娅叨叨个不完,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大谈起结婚——究竟是一种偏见呢,还是一种罪过?人出世时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个性归根结底表现在哪里?闹腾到后来,叶芙多克西娅喝酒喝得脸蛋儿红红的,一边用秃指敲打失调的钢琴琴键,一边用她沙哑的嗓子唱歌,先演唱了茨冈人的民歌,后又演唱了塞穆尔-希夫的抒情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纳达又睡了》。当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凑成了一个热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围巾扎住脑袋,装扮成如痴如醉的情人。 阿尔卡季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说道: “先生们,这简直像是伦敦疯人院了!” 巴扎罗夫直到此时仍一门心思喝他的香槟,只偶或插上几句挖苦的话。这时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人告辞,便和阿尔卡季出了大门。西特尼科夫一见,也赶忙窜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 “不错吧?不错吧?”他忽绕到左侧,忽绕到右侧,巴结地说,“我早说了的,是位满不错的太太!这样的女性如能多些就好了。她体现着一种崇高的情操。” “那么你爹开铺子也是情操的体现了?”巴扎罗夫指着刚路过的一爿酒店说。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声笑了起来,他常为自己出身低微而惭愧,不知巴扎罗夫这一指,他觉得是荣幸呢,还是委屈 [book_title]第14节 几天后省长府第举行了舞会。马特维-伊里奇是真正的“中心人物”。省贵族长向所有的人和每位来宾宣称,他之所以参加,纯是为了对这位贵宾表示敬意。省长本人即使在舞会上站着的时候还在不断地“吩咐”这或那。马特维-伊里奇的随和态度与他高贵的身份最相称没有了,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爱抚,当然,对一些人说话时隐含一分厌恶,对另一些人明增一分尊敬,而在名媛淑女面前他则像“envraichevalierfranTcais”①,他还发出爽朗、响亮而孤傲的笑,只有达官贵人方能三项兼备。她拍拍阿尔卡季的脊梁,大声称阿尔卡季为“亲爱的外甥”。他也赏脸给身着旧礼服的巴扎罗夫,用他漫不经心的宽容的目光在巴扎罗夫脸颊上一溜而过并表示欢迎,只不过说得非常含糊,只听出来“我”“很”两字。他伸出一个指头来跟西特尼科夫握手并且微微一笑,但他在笑的时候已掉头旁顾。他甚至还对库克申娜,插支极乐鸟头饰却不穿舞会上规范的钟形硬衬裙、戴了副脏手套的库克申娜说了声 enchanté”②。来宾多极了,包括男宾。文官大都挤在墙边,武官跳舞跳得非常起劲。尤其其中的一位,曾在巴黎住过六个来星期,学到了种种表示激情的感叹词,诸如“Zut”③、“AhfichtrTrre④”、“Pst,pst,monbibi⑤”之类,他发音纯正,一口巴黎调门,不过把“SijMavais”④说成了“SijMaurais”,把“absolument”⑤当作“一定”——一句话,他讲的是那种大俄罗斯式的法国话,法国人听了笑着恭维我们,说是像天使一样动听极了:“Commedesanges。”—— ①法语:地地道道的法国骑士。 ②法语:荣幸之至。 ③④⑤法语:“讨厌”,“真见鬼”,“嘘,嘘,我的宝贝”。 ④法语假定式句“如果我有”。 ⑤法语:无疑地。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阿尔卡季跳舞跳得不高明,而巴扎罗夫根本就不参与,他俩坐在墙角里,和他们一起的还有西特尼科夫。西特尼科夫脸上挂着鄙视一切的嘲笑,从他嘴巴里吐出一句又一句的刻毒批评,眼睛不断东张西望,正在得意头上,骤地改了脸色,回头对阿尔卡季不好意思地说:“奥金左娃来了。” 阿尔卡季掉头望去,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穿件黑色裙衫,正站在大厅门口。她那雍容端庄的姿态不由使他吃了一惊:两只美丽的裸臂垂在身体两侧,几支倒挂金钟花从她的秀发直落削肩,明亮的双眸从稍稍突出的、白净的额下凝视,安详而聪慧,是的,安详地而不是沉思般地凝视,嘴角上挂着露而不显的微笑,从她脸容中透出一种温柔的气息。 “您跟她认识?”阿尔卡季问西特尼科夫。 “很熟。您要我作介绍吗?” “好……等这卡德里尔舞结束了。” 巴扎罗夫也注意到了奥金左娃。 “这是谁?”他问。“她跟其他女流大不一样。” 卡德里尔舞一结束,西特尼科夫便领阿尔卡季去见奥金左娃。他说是“很熟”,见了面却又说不出话来。她稍带惊奇地瞧着西特尼科夫,但一听到阿尔卡季的姓氏,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问他的父亲是否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是的。” “我见过您父亲,并且多次听到谈起他,”她说,“非常高兴跟您认识。” 这时走来一个副官,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同意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礼貌地问。 “是啊。您为什么认为我就不跳舞呢?或者,您觉得我岁数大了?” “哦,哪能呢……既然如此,下次请允许我请您跳马祖尔卡舞。” 奥金左娃仁慈地一笑。 “好的,”她说着瞥了阿尔卡季一眼,说不上是高傲,但像出嫁了的姐姐瞧她的小弟弟。 奥金左娃比阿尔卡季年长不了多少,才过二十八岁,然而阿尔卡季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幼嫩的学生,年龄差得多。此时马特维-伊里奇来了,很了不起的样儿,却又献了几句殷勤话。阿尔卡季退过一边,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即使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眼睛也没从她身上移开。她跟舞伴谈话也像跟当官的谈话一样从容不迫,稍稍仰起头,抬起眼,间或微微一笑。她的鼻子一如所有俄罗斯人的那样稍嫌肥大,肤色也说不上像羊脂白玉,但阿尔卡季断定他从来没见到过像这样婀娜多姿的女性;她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不辍;她的衣服每一皱褶在她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妥贴,更能衬托出女性的美;一举一动,都那么从容自如。 响起了马祖尔卡舞曲。阿尔卡季坐近她,准备好好说个话儿,但又觉得怪害怕的,不断用手抚弄头发,嘴巴吐不出一个字儿。然而奥金左娃的镇定神情感染了他,不到一刻钟,他便毫无拘谨地谈起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彼得堡的和乡间的生活。奥金左娃客气而关切地听着他的叙述,不时张开或收拢手里的折扇。男士们来请她跳舞时他那喋喋不休的说话只好暂时中断。单西特尼科夫一人就请她跳了两次。每次舞罢,她回到原来的位置,重又拿起折扇,她的乳胸也不因跳舞而剧烈起伏。阿尔卡季重又向她叨叨,身心充满幸福,庆幸能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瞧着她的美丽前额,娇媚、端庄、透露着智慧的脸庞。她话不多,但从话中反映出她广泛的生活见地。阿尔卡季根据她的说话得出结论:这位太太久经世面而且有她独特的思考。 “西特尼科夫先生把您领来介绍给我之前,和您站在一起的是谁?”她问。 “您注意到他了?”阿尔卡季反问。“您看,他那仪表堂堂的脸!他姓巴扎罗夫,是我的朋友。” 于是阿尔卡季开始谈他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地眉飞色舞,奥金左娃不由掉过头去朝巴扎罗夫仔细地瞧了瞧。马祖尔卡舞就快要结束了,阿尔卡季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和她度过了如此美妙的一个钟点时间!当然,他自始至终感到她这是对他迁就,他原该感激她那份宽容……但年轻的人并不会因此而难受。 舞曲完了。 “Merci①,”奥金左娃说罢站了起来。“您已经答应到我那儿作客,那就带您的朋友一起来好了,我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①法语:谢谢。 省长走到奥金左娃跟前,宣称晚宴已准备好了,便煞有介事般伸出膀子来让她挽住。她走了几步,朝阿尔卡季回眸一笑并且点头作别。他报以深深一躬,瞅着她的背影(她那裹了闪光锦缎的身段多么窈窕!)暗自思忖:“此时此刻,她已忘记我的存在了。”从而在心底产生出一种自卑感。 “怎样?”阿尔卡季刚回到原来所待的墙角里,巴扎罗夫问他。“很满意吧?方才一位先生跟我提起,说这位太太哎-唷-唷!大概这位先生是个笨蛋。照你看来,她真的哎-唷-唷吗?”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奥金左娃长得美丽动人,但她那么冷淡,那么矜持……” “外表冷若处女,内里……这你知道!”巴扎罗夫接口说,“你说她冷冰冰,那就更有味儿。你不是喜爱冰淇淋吗?” “也许是,”阿尔卡季道,“我确定不了。她想跟您认识,领你去见她。” “我想象得出来,你是怎样描绘我的!不过,你做得对,领我去见她好了,不管她是谁,外省名媛也罢,和库克申娜那样的‘解放女性’也罢,但像这么美丽的削肩我好久没遇上了。” 巴扎罗夫失之高雅的话使阿尔卡季很不愉快,然而世上常常如此,他责怪朋友的地方并非他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你对女性有自由思想感到不高兴?”他低声问。 “这因为,我的小兄弟,女性之中只有丑婆娘才异想天开。” 谈话到此中止。晚宴刚罢,两个年轻人便走了。库克申娜瞧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干笑。她又恼恨,又无奈,两人之中,居然谁都对她不予注意。她在舞会上呆得比任何人都晚,深夜四点时她还和西特尼科夫跳法国风格的波兰马祖尔卡舞。以此奇观结束了省长府的节日 [book_title]第15节 “倒要瞧瞧这位人物属哺乳动物的哪一类,”第二天朋友俩登上旅馆楼梯、拜访借宿在那里的奥金左娃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嗅觉告诉我隐况不妙。” “你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阿尔卡季答道,“怎会说出这种活来?你,你巴扎罗夫的道德观念竟然如此狭隘……” “瞧你多傻!”巴扎罗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行话里‘不妙’就是‘妙’的意思吗?那便是说妙不可言。你今天说了,她那次出嫁挺蹊跷,但在我看来,嫁一个有钱老头不单不奇怪,恰恰相反,说明她很有见地。我不听信城里的闲话,我喜欢像我们那位多识之士——省长那么想,这种婚姻合情合理。” 阿尔卡季不回答,他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役把他们引进一个大套间。它像俄罗斯所有的旅馆房间一样陈设古旧乏味,却摆了许多鲜花。很快奥金左娃便出现了,她穿件普通的晨衣,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年轻了些。阿尔卡季向她介绍巴扎罗夫时暗自惊奇:巴扎罗夫有点儿-促不安,这可是他少有的。但奥金左娃还像昨天那样安详。巴扎罗夫也感到了这一层,不由恼恨自己:“多窝囊,怕起婆娘来了!”他往椅子里一坐,那架式不比西特尼科夫差多少,他在奥金左娃明亮的眼睛注视之下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儿谈开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的父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是个有名的美男子,投机家,赌徒,驰名于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十五年后荡尽钱财,无奈移居乡间,不久就死去了,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留给了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和十二岁的卡捷琳娜。安娜和卡捷琳娜的母亲出生于衰败的×××公爵门庭,早在她丈夫春风得意时便死于彼得堡。父亲故世后安娜的景况非常艰难,她在彼得堡所受的出色教育并不能帮她解决农事、家事和蛰居乡间所产生的生活问题,方圆百十里内一个熟人也没有,也没谁可以请教。她父亲生前避开与他人交往,他瞧不起别人,别人也瞧不起他,双方各有自己的看法。但安娜没有因此慌张,而是马上请来姨妈阿芙多西娅-斯捷潘诺芙娜-×××公爵小姐,一个凶狠而又高傲的老太婆。公爵小姐来外甥女家后占了最好的房间,从早及暮挑肥拣瘦地嘀咕个没完,甚至去花园散步也要她唯一的农奴、一个苦着脸、穿件令人发笑的带有天蓝色镶边号衣和头戴三角帽的仆人陪伴。安娜耐着心忍受姨妈的种种怪癖,按步就班给妹妹以教育。花开花落,似乎她已铁心在荒僻的乡村过上一辈子了……但命运作了另外的安排,某个奥金左夫相中了她。那人是个阔佬,四十六岁左右,有忧郁病,胖乎乎,酸不溜丢,但不笨,也不凶。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成为他的妻子。伉俪六年,他逝世时留给了她全部家产。丧夫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整整一年未出村子一步,后来偕妹妹出了国,但也只是到了德国,因为寂寞,便又回到她爱住的离×××市四十俄里之遥的尼科里村。那里有漂亮整洁的宅院,有带暖房的花园——故世的奥金左夫在这方面是不惜花费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少进城,进城多半因为办事,即使去,也待下了几天。省城人不喜欢她,常对她和奥金左夫这桩婚事说三道四,不乏流言蜚语,说她帮父亲在赌场作弊,她出国并非无故,而是出于无奈,为掩盖她不幸的后果……“您知道吗?”一个专爱管闲事的人说,“她呀,真所谓饱经世故。”另一个以言语诙谐而称誉省城的人加上一句:“而且历尽甘苦。”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只当没听见,她生性豁达,有她的自主之见。 奥金左娃将身子靠在软椅背上,叠起双手听巴扎罗夫说话。而他一反常规,说了又说,显然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又使阿尔卡季增加了诧异,他猜不透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部表情看,是难于知道她所得到的印象的,她一直保持着亲切而关注的神情,用她明亮美丽的眼睛仔细地看你,但也只是仔细而已,并不激动。巴扎罗夫初时不自然的做作如同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或者刺耳的声音使她不愉快,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他惶恐所致,为此反感到得意。她讨厌庸俗,然而庸俗是加不到巴扎罗夫头上去的。使阿尔卡季惊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原以为巴扎罗夫会像跟一位聪明才女般跟奥金左娃谈自己的观点,因为她曾表示过“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可是巴扎罗夫讨论起了医学,同种疗法,植物学。奥金左娃住在乡下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读了许多本优秀著作,而且能用纯正的俄语来表达。她还打算把谈话引向音乐,但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便又悄悄回到植物学上。阿尔卡季跃跃欲试,想好好谈谈民间音乐。偏不,奥金左娃只像对待小弟弟般看待他,看重他那年轻人的善良和单纯——仅此而已。谈话从容而广泛,持续了三个多钟点。 两个朋友终于起身告辞。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亲切地望了他们一眼,伸出纤手,脸上挂着妩媚的微笑迟疑地说: “先生们如果不嫌乡下无聊,请来尼科里村作客。” “谢谢您,安娜-谢尔盖耶芙娜,”阿尔卡季高兴地说,“我认为这是您赐予的殊荣……” “您呢,麦歇巴扎罗夫?” 巴扎罗夫一躬致谢。阿尔卡季再次感到惊奇:他朋友的脸居然红了。 “喂,你还是原来的意见,她‘哎-唷-唷’吗?”他走在马路上的时候问道。 “谁知道?你看她那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儿!”巴扎罗夫停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是一位大公爵的娇夫人,一位女王,只差身后的长裾和头上的一顶王冠了。” “我们的公爵小姐俄语不会说得她那么好,”阿尔卡季叹息道。 “她吃了我们的面包,是经过改造了的,我的老弟!” “但她不失为丰姿秀逸的美人。” “是的,那么美的身段简直可以当解剖标本!”巴扎罗夫说。 “看上帝份上别说吧,叶夫根尼!太不像话了。” “别生气,我柔弱的孩子,我说过:是第一流的。应该下乡去拜访她。” “什么时候?” “那怕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