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Z的悲剧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6222 [book_dec]血案发生在阿冈昆监狱所在的提尔登郡。一天晚上,树敌无数的福塞特参议员被人刺杀于自己的书房内,当天,一个矮小的男人正好从阿冈昆监狱刑满释放。书房内的一封信将线索指向了这个男人。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受邀参与调查的萨姆巡官及他的女儿佩辛斯在雷恩的帮助下,没有被证据缺乏的困境击垮,最终将真正的罪犯送上了审判席。 [book_img]Z_912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会见哲瑞·雷恩先生 由于我个人在这段故事的一连串事件中所参与的部分,对于那些倾倒于哲瑞·雷恩先生大名的人们来说,实在提不起他们丝毫的兴趣,因此在兼顾身为妇人的虚荣心之下,我就尽可能简单扼要地做个自我介绍。 我很年轻,年轻得即使以最严苛的标准衡量都毫无异议。我天生一双水灵灵的蓝色大眼睛——不知有多少充满想象力的绅士们曾如此形容——灿然如夜星,澄蓝似苍穹。一个年轻的海德堡大学预科学生曾把我的头发比做蜜糖,可是我在法国南部度假胜地安提布港遇到的一位美国女士,却刻薄地说它们像一把烂稻草。最近我在巴黎的克拉丽斯沙龙与那里最受世人宠爱的十六号模特并肩而立,才发现自己的体型事实上几乎和那位魅力十足、艳态完美的高傲女人一模一样。我四肢健全,毫无身体上的残缺,而且——这一点连最权威的专家雷恩先生都会亲口赞同——我有一个灵活而清楚的脑袋。也有人曾说我的主要魅力之一是“天真坦率得不知谦逊”,这一点,我相信在以下的内容中将可证明纯属造谣。 大致上就是如此。此外,我倒是觉得可以用“飘泊的北欧人”来形容自己。早在头扎马尾辫、身穿水手服的女学童时代开始,我就一直迁徙不定。我的旅程曾在一些偶然的歇脚处稍作停留:比方说,我曾经在伦敦一家可怕的新娘学校待了两年;也在巴黎最著名的艺术家大本营塞纳河左岸流连了十四个月,直到我死了心,看透了自己“佩辛斯·萨姆”这个名字,永远不可能与高庚(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醉心于“原始主义”,用平涂表现带装饰性的真实场景及原始趣味和异国情调,作品有《黄色的基督》、《两个塔希提女人》等)、马蒂斯(法国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野兽派领袖,作品以线条流畅、色彩明亮、不讲究明暗与透视法为特点,代表作有油画《戴帽子的女人》等)之流相提并论。我曾像马可·波罗一样拜访过东方;也曾像古代迦太基的军事统帅汉尼拔一般向罗马城门扣关。再者,我还富有科学精神:在北非突尼斯品尝苦艾酒,在法国里昂吸饮特产的葡萄酒,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领略了当地白兰地的风味;还曾爬痛脚尖登上雅典的山顶卫城遗址,带着渴望的欢愉,畅饮来自诗意海洋的醉人气息。 这一切,不消说,要拜我家境优裕之赐,而伴在我身边,也一直有个独特的人物——一位眼睛散光且幽默感十足的老女伴。 旅行有如鲜奶油,愈吃愈上瘾,但是吃多了也会生厌;而此时旅人就像老人,只想返璞归真吃点家常菜。于是怀着少女的坚定决心,我在北非的阿尔及尔告别了那位极可爱的老女伴,踏上返航归乡之途。父亲迎接我的上好烤牛肉大餐,让我的胃舒适无比。老实说,当我打算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但依然赏心悦目的法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挟带进入纽约时,他可真是吓坏了。在新娘学校的那两年,这本小说曾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度过许多纳粹美感的夜晚;可是当我如愿解决这个小麻烦之后,他就推搡着我冲出海关,然后我们这两个路线不熟的狼狈家鸽,便一路沉默地回到市区的寓所。 现在,读过《X之悲剧》和《Y之悲剧》之后,我才发现我这位伟大、壮硕、容貌丑陋的老爹,萨姆巡官,在那些热情洋溢的篇章中,一次也没提过他那位游历四方的女儿。在码头的亲吻中,我从他惊讶不已的宠爱眼神中明白了这并不是出于无情,我们只不过是疏远了。我还年幼不懂得反抗时,母亲就把我送到欧洲大陆让老女伴一手照顾;我猜想,母亲的个性里有多愁善感的倾向,于是透过我的信,她也沉浸在欧陆式的优雅生活中。但是在此同时,我可怜的老父亲却没机会亲近女儿。我们的疏远不能完全归咎于母亲,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我成天在父亲的脚边打转,黏着要他说出办案过程最血腥的细节,兴致勃勃地阅读犯罪新闻,而且坚持闯进他位于中央街的办公室,提供一些荒谬可笑的建议。也许父亲不承认,不过我确认,当他看到我被送去欧洲时,心里一定松了一大口气。 无论如何,回家之后,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培养出正常的父女关系。那段四处飘泊的日子,我只是偶尔回国探望,使得他很少有和年轻女性天天共进午餐、亲吻道晚安、以及经历一切身为家长的愉快经验。一时之间,其实他也不知所措,我这个女儿比他一辈子侦查工作中所擒获的无数亡命之徒还要令他害怕。 下面我将叙述雷恩先生的故事与阿冈昆监狱犯人阿伦·得奥一案。而以上一切,都只是个必要的序曲,以解释古怪精灵的佩辛斯·萨姆是如何卷入这桩谋杀疑案的。 离乡背井的那些年,父亲的来信中——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常常满怀敬意地的提到一位奇特的天才长者——哲瑞·雷恩,非常戏剧化地走进了他的生活。当然,这位老先生我慕名已久,一来是因为我向来爱看侦探故事,无论真实的报道或虚构的小说都读得津津有味;再者,也是由于这位退休的戏剧界大师,常常被欧洲和美国的媒体当成超人一般提起。他在不幸耳聋并因而退出舞台之后,致力于犯罪案件的调查研究,杰出成就早被广泛而深入地报道过,影响所及,连远在欧洲的我都时有所闻。 就在返乡的途中,我忽然明白,我最渴盼的,就是与这位住在哈德逊河畔魔幻城堡的奇人会面。 可是我发现父亲埋首于工作,无心顾及其他。从纽约刑事局退休之后,他很自然就感到无聊难耐,经过大半辈子的岁月:犯罪案件于他已经像饮食一样。于是他又不可避免的一头埋进私家侦探的事务中,而基于他过去的声誉,使得这项冒险的创业一开始就大获成功。 至于我,无事可做,而且感觉到以前在外国所受的教育和生活方式,难以适应正经八百的严肃生活,或许也就因此无可避免的重拾多年前中断的一切。我开始花很多时间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在他的抱怨牢骚中像以前一样黏着他不放。他似乎认为,女儿就像是纽扣一样的装饰品,但我天生遗传了他的硬骨头,最后这份坚持终于让他软化。有几次他甚至让我自己进行一些简单的调查,从这些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些术语和现代犯罪的心理学——这些粗略的训练,对于我后来分析得奥一案的确大有帮助。 但另外还发生了一些更有帮助的事情,令父亲和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观察和推理方面,具有一种超凡的直觉。这也让我顿悟到,我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天赋,或许这是源自我早年的环境,以及我对犯罪始终不减的兴趣吧。 父亲曾哀怨地叹道:“佩蒂(佩辛斯之昵称),有你这个该死的女孩跟在 身边,搞得我这个老头子挺丢人的。老天,就像以前和哲瑞·雷恩在一起一样!” 而我回答:“亲爱的巡官,这个恭维可真是受用。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呢?” 我归国三个月之后,机会在无意之中来临了。一开始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事件,后来却——就好像很多老套的情节一样——演变出一连串惊人的发展,连我这样热爱刑事侦查的女孩子,都被吓倒了。 有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穿着高雅的灰发男子来到父亲的办公室。从他焦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想寻求父亲的协助。他的名片上烫金印着“伊莱修·克莱”,他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坐下,双手紧握着手杖柄,以一种法国银行家般简单严谨的态度自我介绍。 他是克莱大理石矿业的老板,矿区主要位于纽约州北部的提耳登郡,办公室和住宅则位于纽约的里兹市。他亲自跑来要求父亲调查的事情非常敏感而机密,这也是他不惜千里迢迢跑来外地找侦探的主要原因。他特别坚持我们 要非常非常小心…… “我明白了。”父亲笑着开口,“来根雪茄吧,你保险柜里的钱被偷了吗?” “不,真的是!我有个——哦——有个匿名的合伙人。” “哈,”父亲说,“说来听听。” 这位匿名合伙人——既然现在公开,就没理由再称之为匿名——是艾拉·佛西特医生,他的兄弟就是提耳登郡的州参议员,大名鼎鼎的乔尔·佛西特。从父亲皱着的眉头看来,这位参议员想必是个不怎么清廉的伪君子。克莱先生毫不谦虚地自称是“一个老派的诚实商人”,现在似乎很后悔让佛西特医生入伙。我推断佛西特医生必非善类,克莱怀疑他所经手的一些买卖合约来路不正当,公司的生意很好——好得有点不像话。一大摞各州郡的合约都找上克莱大理石矿业。因此有必要针对这个情况,私下进行一个谨慎而缜密的调查。 “没有证据吗?”父亲向。 “一丁点也没有,巡官,这方面他太精了,我唯一有的只是怀疑。你能不能接下这个案子?”伊莱修·克莱一边说,一边放了三张巨额支票在桌上。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们该接吗,佩蒂?” 我狐疑地打量着,“我们很忙,接了就得放下其他的事情……” 克莱盯着我半天,忽然开了口:“我有个建议,巡官,我不希望佛西特对你产生疑心,可是我又需要你的帮忙,倒不如让萨姆小姐和你一起来舍下做客。萨姆小姐在场的话,或许会让事情——容我直言——更顺手。”想来佛西特这个人是无法抵抗女性的魅力,不用说,这立刻就挑起了我的兴趣。 “爸,我们可以应付。”我机灵地说,于是便开始着手安排了。 伊莱修·克莱当天就返回纽约州北部。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处理掉一些手边的工作,到了星期天晚上,便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前往里兹。 我还记得,那封电报送来的时候,我正伸长了腿坐在壁炉前,啜饮着上品白兰地——这也是我挟带闯关的,还骗过了那个年轻和气的海关警察。电报是布鲁诺州长发的,父亲担任纽约州刑事局巡官时,沃尔特·泽维尔·布鲁诺是当时的地检处检察官,而现在,他已经是深受众人拥戴、勇于面对挑战的纽约州州长了。 父亲拍着腿低关道:“那个布鲁诺还是老样子!好啦,佩蒂,机会来了,你一直磨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办到了。” 他把电报丢给我,上面写着: 你的老战友打算明天搭飞机赶去替雷恩大师的七十岁生日祝寿,给他一个意外惊喜。我知道雷恩老先生最近病了,正需要人给他打打气,如果一个忙碌的州长都可以挪得出时间,你当然更不用说了。 期待在那儿跟你碰面。 “哦,太好了!”我喊道,把大半杯白兰地都泼在名牌睡衣上,“依你看,呃——你看他会喜欢我吗?” “哲瑞·雷恩这个人啊,”父亲喃喃地说,“是个不……不……他讨厌女人。不过看来我非带着你一块儿去不可。你该上床了,”他笑了起来,“好啦,佩蒂,为明天做个美梦吧,我们得让那个老头子大吃一惊。还有,呃——佩蒂,你非喝酒不可吗?先声明,我可不是那种老古板父亲,不过——” 我朝他丑丑的塌鼻子啄了一下。可怜的老爸,他已经够努力了。 哲瑞·雷恩先生所居的哈姆雷特山庄位于哈德逊河畔的丘陵上,一路上的景致就如同父亲曾经描述过的一样,甚至更超乎我的想象。我曾经游遍欧洲的古老奇景,但从没见过这么动人心魄的地方。稠密的森林,清爽的道路,天空中浮着几朵闲云,宁静的蓝色河流从脚下蜿蜒流过,那种幽静和美丽,连莱茵河都比不上。而那座城堡恐怕真的是用魔毯从英国的古老山巅搬过来的吧,庞大、壮丽,而且饶富古意。 我们走过一条精巧的木桥,穿过了一座恍如侠盗罗宾汉的大本营舍伍德森林的私人树林——我还真有点奢望,罗宾汉那个活泼爱闹的伙伴僧侣塔克,会突然从后头跳出来吓我们一跳——然后通过城堡的大门,来到庄园的宅院 里。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笑脸,大部分都很老,哲瑞·雷恩在城堡里收留了许多年老体衰的艺术家。父亲告诉我,雷恩先生的慷慨之赐不知庇荫了多少人。 我们在庭院碰到了布鲁诺州长,他还没去跟主人打招呼,正在等我们。他的表情显得很愉快,一张方形脸,五短身材,高高的额头,双眼明亮而智慧,下颚突出,看起来斗志十足。一个州警跟在他后头当贴身保镖,随时在附近警戒地逡巡着。 但是我实在太兴奋了,没空多理会州长。一位老人正穿过女贞树丛和紫杉树篱,朝着我们走来——看起来好老啊,我不禁吃惊地想。以往从父亲的口中,我一直以为雷恩先生正逢盛年,是个高大而朝气焕发的男子,现在我突然明白,时光对待他何其无情,过去的这十年,他宽阔的肩膀变得佝偻,一头白发逐渐稀疏,岁月在他脸上和手背刻下沟纹,让他轻快的脚步变得迟缓。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年轻——那双眼睛沉稳、清澈、睿智、幽默而才华横溢。他的脸颊红润,一开始好像没注意到我,只是紧握着父亲和布鲁诺州长的手喃喃道:“噢,你们能来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自认是个不喜多愁善感的女孩,但那一刻我却觉得喉咙哽咽,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揉了揉鼻子,哑着嗓子开口:“雷恩先生,容我介绍,这是我——我女儿。” 他老迈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亲爱的,欢迎莅临哈姆雷特山庄。” 然后我说了些日后回想起来羞愧不已的话,老实说,我是想卖弄,炫耀自己过人的聪明,展现女性特有的机灵。我对这次会面期待已久,在潜意识的影响之下,已经让我在这一刻完全走了样。 总之,我脱口就说:“很荣幸,雷恩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我真的——”接着就抛了个媚眼——我很确定那是媚眼——然后不加思索地说:“我想你正打算要写回忆录!” 当然,我立刻就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么冒失无知的话,我咬着嘴唇,觉得丢脸极了。父亲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布鲁诺州长完全愣住了。至于雷恩先生,他抬了抬眉毛,目光凌厉地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才搓着手低笑道:“孩子,这可真是惊人。巡官,你把这位小姐藏了这么多年,我不会饶你。你叫什么名字?” “佩辛斯。”我低低地说。 “哈,清教徒的语调。巡官,我敢说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尊夫人的主意。”他又再度低笑起来,冷不防挽住我的手臂:“你们两个老古董一起来吧,我们等会儿再叙叙旧。惊人,真是惊人!”他不断低笑,领着我们走向凉亭,一路忙乱地跟迎面而来的老人们开心地打招呼,时不时还偷眼看我。此时我满心困惑,同时不断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愚昧自满,才会导致刚刚的失言。 “好吧,”雷恩先生清清嗓子,等我们回过神来,他才开了口:“现在呢,佩辛斯,我们来研究一下你刚刚的那些惊人之语。”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种特别的音色,深沉、平静、饱满,宛如陈年的法国佳酿莫塞尔白酒。“你说我正在考虑要写回忆录,是吗?的确没错!除此之外,你这双漂亮眼睛还看到了什么呢,亲爱的?” “噢,真的,”我怯怯地说,“我很抱歉说了那些话……我的意思是,我不该……我不想占用和你的谈话时间,你和州长与父亲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胡说,孩子。我确定,我们这些老头子,还得好好学学怎么栽培佩辛斯哩。”他又低笑了起来,“另一个衰老的象征。你还看到了些什么,佩辛斯?” “晤,”我松了一大口气,“你正在学打字,雷恩先生。” “啊!”他看起来吓了一跳。父亲瞪着我,好像完全不认得我一样。 “而且,”我态度谦恭地继续说,“你是自修学习打字的,雷恩先生,你是采取敲键法,而非任意按键的初学法。” “老天!真是报应。”他转向父亲,微笑着,“巡官,你可真是生了一个聪明的天才。不过也可能是你把一些关于我的传闻告诉过佩辛斯。” “该死!我跟你一样吃惊。我还能告诉她什么秘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她说的是真的吗?” 布鲁诺州长摩挲着下巴,“萨姆小姐,我想州政府奥尔巴尼那儿可以雇用你来——” “喂!不要扯远了,”哲瑞·雷恩喃喃道,他的双眼发亮,“这是个挑战。是推理,呃?既然佩辛斯猜得到,那么想必有迹可寻,我想想……是不是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首先,我穿过树丛。然后我向巡官打招呼,还有你,布鲁诺。接着,佩辛斯和我见了面,还有——握手。有了!惊人的推理……哈!手,当然!”他迅速地审视着自己的手,然后笑着点点头,“亲爱的,真是太惊人了。对了,对了!想当然啦!学打字,呃?巡官,你从我的手掌看出了什么呢?” 他把青筋隐现的手掌摊开,伸到父亲的鼻子前,父亲眨着眼。“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线索?清楚得很,都在我手上!” 我们笑了起来。“巡官,这再度证明了我一向所信服的,观察细节在侦查过程中的重要性无与伦比。细节就在于我每只手的四个指尖都磨损破裂了,可是拇指却完整无缺,指甲修得很匀整。显然,唯一会损伤所有指甲,却不会殃及大拇指的手工,就是打字了——学习打字,因为指甲不习惯指尖触键的撞击,一时间尚未痊愈……妙啊,佩辛斯!” “这个嘛——”父亲似乎不大高兴。 “哦,别这样,巡官。”雷恩先生笑了起来,“你一向是怀疑论者。没错,没错,佩辛斯,太聪明了!至于敲键法,可真是精明的推论。因为一般的初学者常用的所谓摸索法,只会用到两个指头,因此只有两个指甲会磨损;反之,敲键法就必须使用到大拇指之外的所有指头。”他闭上眼睛,“所以我一定是打算要写回忆录了!亲爱的,根据观察到的现象而大胆地下结论,这证明了你具有直觉、观察力和推理的天赋。布鲁诺,你知道这位年轻迷人的小姐是如何得出结论的吗?” “一点也不知道。”州长坦白地说。 “这是该死的戏法。”父亲低声嘟哝着,不过我注意到他的雪茄熄了,手正微微抖着。雷恩先生再度低笑起来:“简单得很!佩辛斯心里会想,为什么一个七十岁的老怪物忽然要去学打字?太不正常了,因为过去五十多年他根本从来没打算学!对不对?佩辛斯。” “正是如此,雷恩先生,您似乎理解得很快——” “所以,你心里想,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去做这种事情,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打算在他生命的终点,写下一些关于个人的漫长回忆。当然!真是了不起。”他的眼睛一暗,“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佩辛斯,你怎么知道我是自修的?这一点没请错,可是我的生活一向……” “这个,”我轻声接口,“只是一点小技巧。推理的基础在于,我想,一般而言,如果有人教你的话,他一定你所有教导初学者的方式,采取敲键法。但为了希望学生能记住每个字母的位置,不要偷看键盘,老师会用橡皮垫贴在键盘上,遮住上面的字母。可是如果你的键盘上贴了橡皮垫,雷恩先生,你的指甲就不会断裂了!因此,你一定是自修学习 的。” 父亲说:“真是该死。”然后盯着我,好像他生出来的是个鸟形人或什么畸形怪胎似的。不过我这个炫耀自己智商的小小表演,倒是让雷恩先生很高兴,他立刻就把我当成同行之类的格外另眼相看。然而,恐怕父亲是有点不高兴,在办案方法上,他和雷恩先生一向就是死对头。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安静的庭园中散步,探访雷恩先生为他的同行们用鹅卵石所建的小村庄。在他的美人鱼酒店喝黑啤酒;参观他的私人剧院;还有巨大的图书馆,里面收藏有关莎士比亚的书籍之多之独特,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一个下午,可惜好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豪华的晚宴设在中古世纪风味的宴会厅,挤满了各方前来哈姆雷特山庄为雷恩先生祝寿的来宾,他们嘈杂而欢快地大吃大喝。晚宴之后,我们四人来到雷恩先生私人的客厅,饮着土耳其咖啡和利口酒。一个矮小的驼背老人不断在房内进出,看起来很老很老,雷恩先生证实,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这就是不同凡响的奎西,雷恩先生昵称他为卡利班,我早已听说过,也在很多杰出的小说中读过他的名字。 壁炉中跳跃的火焰和橡树墙壁所营造的宁静感,让我从晚宴的喧扰中解放出来。我累了,满怀感激地放松自己,便在庄严的都铎式大扶椅里倾听着。高大粗壮的父亲一头灰发,肩膀厚实;布鲁诺州长下巴凸出,斗志昂扬;雷恩先生的脸充满贵族气息…… 能在这儿真好。 雷恩先生精神奕奕,不断向州长和父亲提出各种问题,但谈到自己的事情,他就拒绝透露细节。 “我经历了灾难性的日子,”他轻声地说,“如枯萎的黄叶掉落。就像莎士比亚说过的,我应该顾念自己老迈的身躯。我的医生努力试着让我的身体不致残缺,我老了。”然后他轻声笑了起来,手一挥,“别谈我这个老头子了。巡官,刚刚你不是说过,你和佩辛斯正打算要去内地?” “佩蒂和我要到北部去办一桩案子。” “啊,”雷恩先生鼻翼翕动着,“办案子,我几乎想跟你们一道去。什么样的案子呢?” 父亲耸耸肩:“我们所知不多。反正也不是你会感兴趣的那一种。不过布鲁诺,你大概会有兴趣。我想你的提耳登郡的老哥儿们乔尔·佛西特也扯进这个案子里了。” “太可笑了。”州长的反应相当激烈,“乔尔·佛西特才不是我的朋友,说他跟我一类我可会生气。他是个坏蛋,在提耳登郡组织了一个暴力帮派。” “好消息。”父亲一笑,“看起来好像又有很忙了。你对他的兄弟,艾拉·佛西特医生知道些什么?” 我感觉布鲁诺州长有些吃惊,他的眼睛一亮,凝视着炉火:“佛西特参议员是最糟糕的那种骗子政客,可是他的兄弟艾拉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我敢说,他就是他哥哥背后的那只黑手。” “这就对了,”父亲皱着眉,“佛西特医生是里兹市一位大理石企业家克莱先生的匿名合伙人,他认为佛西特中介的一些合约来路有问题,要我帮忙调查。看起来的确是稀松平常,不过要找出证据就难了。” “我可不会羡慕你,佛西特医生是个老滑头。克莱嘛,我认得他,人好像不错,没什么问题……我会特别感兴趣,因为佛西特兄弟今年秋天有一场硬仗要打。” 雷恩先生会上双眼坐在椅子里,虚弱地笑着,我猛然明白,现在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常提到他的耳聋和读唇术。不过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将全世界隔绝在外了。 我不耐烦地甩甩头,摆脱那些不相干的思绪,专心听着眼前正在进行的谈话。州长以惯有的夸张语调,大致向我们描述里兹市和提耳登郡的情形。下个月预料将有一场激烈的选举战登场,该郡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轻地检署检察官——约翰·休谟,已经获得反对党的支持,提名他竞选参议员。他很受当地选民的喜爱及欣赏,以他检察官任内清白、坦率的声誉,将对佛西特的连任构成严重的挑战。有该州最狡猾的政治家之一鲁弗斯·科顿在背后支持,年轻的约翰·休谟正大力宣扬改革——我想,考虑佛西特参议员过去种种恶名昭彰的行为,这个改革的诉求的确命中要害——“纽约州最贪婪的吸金政客。”布鲁诺州长这么形容佛西特参议员,而且里兹市还有一所州立监狱,阿冈昆监狱。 雷恩先生睁开眼睛,好奇而专注地看了州长的嘴唇好一会儿,我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热心,在提到监狱的时候,我看见他老迈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阿冈昆,呃?”他叫道,“太有趣了,几年前——布鲁诺,那时你还没当上州长——莫顿副州长曾与马格纳斯典狱长安排让我进入监狱参观,奇怪的地方,我在那儿碰到一个老朋友——监狱里的牧师,缪尔神父,我认识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早在认识你们之前。他是过去纽约市曼哈顿黑街波瑞区的守护神。巡官,如果你见到缪尔神父,请代我致上诚挚的敬意。” “真是大好机会。我那些探查监狱的日子已成往事……你要走了吗?布鲁诺?” 布鲁诺州长不情愿地起身:“非走不可了,议会那边还有重要的事,我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偷溜出来的。” 雷恩先生的笑容消失了,岁月的沟纹回到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噢,别这样,布鲁诺,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为什么呢——我们才刚刚开始聊而已……” “抱歉,老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萨姆,你会留下来吧?” 父亲抚着下颚,雷恩先生迅速接口道:“巡官和佩辛斯当然要留下来过夜,他们才不急呢。” “晤,我想,这个佛西特的事可以暂缓。”父亲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腿呼了口气,我也点点头。 然而,如果我们当天晚上就去里兹市,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完全不同了吧。至少,我们可以在佛西特医生展开神秘旅行之前见到他,那么就应该可以解开后来的许多疑团了……然而当时,我们却是完全臣服于哈姆雷特山庄的魔力,留下来过夜。 布鲁诺州长在一群州警的簇拥之下,满怀歉意地离开了。他走之后,很快地,我就在都铎式大床的柔软床单之间,带着一身的疲倦,感觉自己幸福无比地陷入梦乡,完全没想到等在未来的是什么。 [book_title]第二章 会见死者 里兹市坐落于一个圆锥形的山丘下,是个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这个农业郡的中心,四周环绕着连绵的田野和起伏的蓝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盘踞的堡垒,看起来就如同个天堂。深灰色的高墙顶端岗哨林立,监狱磨坊丑陋的烟囱伸向天空,庞太监狱的压迫性和威胁感就像一块裹尸布笼罩着这片清静的农庄和城镇。就连山丘上的一抹绿色森林,也不能让眼前的画面增添一丝温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打入这道令人绝望的高墙,思慕着离监狱咫尺之遥的清凉森林,然而那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遥远。 “你会明白的,佩蒂,”从火车下来坐上计程车之后,父亲告诉我,“那儿大部分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孩子,这可不是夏令营,别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同情心。” 或许跟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让他变得无情了,但对我来说,这并不代表那些人就应该被隔绝起来,看不到碧绿田野和晴朗天空,而且我也不认为,有什么罪孽能深重到应该接受这么残酷的惩罚。 在前往伊莱修·克莱家的短短路上,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 克莱的那座白色廊柱式大宅邪充满殖民地风格,坐落在市区外缘的半山腰,伊莱修·克莱正亲自在门廊等着我们。他是个优雅而体贴的主人,从他的态度根本看不出我们是受雇而来。他让管家把我们带到舒适的卧房里安顿下来,立刻让我们觉得很自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和我们闲聊着关于里兹市和他自己的种种故事——就好像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我们得知他是个鳏夫。他伤感地谈起过世的妻子,说亡妻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女儿来取代妻子的地位。于是我很自然地就对伊莱修·克莱的看法大为改观:原先他来纽约找我们时,我只当他是个粗俗商人。接下来平静的几天里,我变得愈来愈喜欢他了。 父亲和克莱关在书房里密谈了好几个小时,又花了一整天在石矿场,那儿濒临恰贺黎河畔,在里兹市的数里之外。父亲着手打探敌方的一切,从他第一天开始就喋喋不休的牢骚看来,想必他已经预料到这个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费时日,而且到头来很可能白忙一场。 “一点点书面证据都没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这个佛西特准是恶魔化身,难怪克莱会跑来跟我们求救,这个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困难多了。” 尽管我很同情他,不过调查这个案子也帮不了什么忙。 佛西特医生不见人影,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早上——当时我们还在半路上——就离开里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想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踪也向来保密而难以预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与生俱来的魅力,不过我怀疑父亲是否会赞同这个计划,而且这一定会给我们的父女关系增加不少困扰。 情况随着另一个人物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那就是第二位克莱先生——体型高挑杰出、英俊潇洒、笑起来可以迷倒远近美女的小克莱先生。他叫杰里米,一头卷曲的栗色头发,唇边带着某种不在乎的嘲讽意味。取这种名字,加上合宜的穿着,简直就像浪漫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由于种种原因,他最近才刚从达特默思港回来。他体重一百九十磅,曾经担任划船队里的尾桨手,对于美式足球明星如数家珍,除了蔬菜什么都不吃,跳起舞来轻快得像一朵云。 刚到里兹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郑重地向我保证,他为了要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揉烂文凭扔进碎石机,在他父亲的石矿场,与汗湿背心的意大利石匠为伍,成天丢炸药采矿,头发上沾满爆裂的粉尘。他还热情地说,他将学着制造出更好的大理石产品,品质会盖过……他的父亲看起来满脸骄傲又有一丝怀疑。 我发现杰里米是个非常迷人的男孩。有那么几天,他唤起美国大理石鉴赏意识的抱负被轻轻放在一边,因为他父亲要他搁下工作陪陪我。杰里米有个精致的小马厩,我们好几个下午都在骑马。我长年在国外所受的教育,很快 就显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对于美国年轻大学生的调情手法,我完全没学习过抵抗的艺术。 “你根本是只小狗。”有一天,他熟练地把我们的马弓队一个溪谷,狭窄得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行进间,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时,我凶巴巴地对着他说。 “我们一起当小狗吧。”他笑着,坐在马鞍上的身子斜靠过来。我挥动马鞭轻抽了下他的鼻尖,才躲过了一场小小的灾难。 “哎哟!”他叫着,往后跳开,“这样不错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没有!” “你有,你喜欢这样。”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一脸收不住的笑。 总而言之,从那天之后,杰里米·克莱先生就只好一个人骑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种危险的漂亮男孩。事实上,我很苦恼地发现,我好像还真的喜欢让那样的灾难发生。 那场风暴就降临在这片田园牧歌之中。 就像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静慵懒的夜晚传来的。当天杰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两个小时里,他不断把头发梳理得整齐服帖,而我则嘻嘻哈哈地一再拨乱,跟他闹着玩。父亲出门去做一些私人调查,伊莱修·克莱则整天待在办公室里。他没回来吃晚饭,父亲也是。 杰里米把他对头发的怒气,全部化作一种客气得近乎见外的态度,东一句“萨姆小姐”,西一句“萨姆小姐”,殷勤适宜却毫无热情。他坚持替我取来椅垫,吩咐厨房为我的晚餐准备一堆精致美食,替我点香烟、斟鸡尾酒——带着一种痛恨世界的厌恶,表面上是礼貌的社交举止,然而困倦的脑子里却沸腾着毁灭自己的念头。 父亲在天黑之后回来了,匆忙、暴躁、汗流浃背,神情非常烦躁。他一进门就锁上卧房,泡进澡盆里,一个小时之后,才抽着雪茄来到门廊。此时杰里米正忧伤地乱弹着吉他,我在旁边柔声唱着一首从马赛的咖啡馆里学来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里想,父亲对法文一窍不通。歌声连沉浸在悲伤中的杰里米也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或许是月亮和空气里的某种气氛鼓动着我吧,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朦胧地做着梦,要和杰里米携手一同远走…… 我正要开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销魂的一首——伊莱修·克莱先生开车回来了,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嘴里喃喃为他的迟归而道歉,显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让他无法分身的事。他坐下来,接过父亲的廉价雪茄,此时他书房的电话正好响起。 “不必麻烦了,玛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后向我们告退,走进屋里。 他的书房就在房子的前侧,窗户对着门廊,于是透过大开的窗户,他的谈话我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刺耳且急促。 他的第一句话是:“天哪,”震惊的声调使得父亲都不禁跳了起来,杰里米拨着弦的手也忽然停顿,然后,“可怕,太可怕了……真是无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的……天哪,哦,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杰里米跑进屋子:“爸,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先生颤抖的手一挥,把杰里米赶出去,“什么……当然,我一定照办……这件事情当然要保密,不过我有个客人或许可以帮你忙……是的,纽约市的萨姆巡官……对,就是他——几年前退休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名声……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挂上电话,缓缓走回门廊,拭着前额的汗水。 在灰色墙壁的映照下,伊莱修·克莱的脸惨白得像一张面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请来了,发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要严重得多的事情。刚刚是地检署检察官约翰·休谟打来的,他想知道我的合伙人佛西特医生在哪儿。”他跌坐在椅子上,惨笑着说:“刚刚发现被佛西特参议员刺死在他自家的书房里!” 约翰·休谟检察官显然正渴盼倾注谋杀案调查大半生的父亲前去支援,克莱先生疲倦地告诉我们,现场保持完整,等着父亲过去看,休谟检察官请父亲尽快赶到凶杀案现场。 “我开车载你们过去,”杰里米迅速地说,“马上就来。” 然后拔腿冲往车库,消失在黑暗中。 “当然,我要跟着去,”我说,“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么说的。” “好吧,如果体谟把你踢出去,我可不会怪他。”父亲喃喃地说,“谋杀现场可不是年轻姑娘该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杰里米喊着。车子驶上车道,看到我随着父亲钻上轿车的后座,他似乎很惊讶,不过并没有反对。克莱先生向我们挥挥手,他刚刚为难地告诉我们,他怕看到血。 杰里米开车疾驶下山,黑暗吞没了我们。我扭头向后看,远远映着天空的黑云,阿冈昆监狱的灯还亮着。此刻我们正高速驶向只是一个死者的自由被剥夺的凶杀害现场, 为什么我会想到监狱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来,紧紧挨着父亲宽阔的肩膀。杰里米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 我们很快就抵达终点,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只嫌太久。我将亲眼看到怵目惊心的凶杀案现场……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才穿过两道铁门,在一幢灯火辉煌的豪华宅邸前煞车停下。 到处都是汽车,黑暗的庭院布满洲警和警察。前门大开着,有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靠在门框上不动。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安静,没有人交谈,也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蟋蟀的鸣叫声回荡四周。 那一夜的所有记忆至今依然鲜明,对父亲来说,那是一个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战栗而且——我招供吧——带着一种病态趣味的经验。死人是什么样子?我从没看过死人。我看过母亲的死,可是她脸上带着好安详、好亲切的笑容。我相信,这个死人一定很畸形,带着恐怖的表情,那将是一个血淋淋的梦魇……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大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我模糊地记得,有人拿着照相机,有人拿着小毛刷,有人把书抽出来翻,还有人无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只有一个孤单的人,比较于其他人,他显得最平静、最无动于衷。 他长得不好看,是个体格健壮的胖家伙,穿着长袖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壮前臂,脚上穿着破旧的室内拖鞋。肥大粗糙的脸上带着一种相当苦恼,而非愤怒不悦的表情。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巡官,看看他。” 我透过眼前浮动的影子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心想,这对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个被谋杀致死的男子安静而漠不关心地坐在那儿,慌乱的人群在他的房间里挤来挤去,侵犯他的隐私、翻乱他的书籍、拍摄他的书桌、弄脏他的家具、野蛮地搜寻他的文件……这是乔尔·佛西特参议员,已故的佛西特参议员。 眼前的影子晃开了,我的视线停留在穿着白衬衫的人的正面。佛西特参议员坐在凌乱的书桌后头,粗壮的上身抵着桌缘,头部朝侧面略略翘起,像是在探询什么。紧贴着桌缘上方,缝着珍珠色纽扣的衬衫从中央到右边有一道渗开的血迹,心脏部位插着一把细长的裁纸刀,血就从露在外头的刀柄处渗了出来。血,我模糊地想着,看起来真像干掉的红墨水……然后一个焦躁的小个子男人闯入我的视线,遮住了尸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提耳登郡的验尸官布尔医师。我端了口气,摇摇头,努力甩掉突如其来的眩晕,可不能在我父亲和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软弱……我感觉到父亲在握紧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奋力控制自己。 有人在说话,我抬起头看到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父亲正在说着些什么——我听到一个名字“体谟”——马上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现任提耳登郡地检署的检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选举战对手……约翰·休谟很高,几乎和杰里米一样高——咦,杰里米人呢——他有一对非常漂亮而聪明的黑眼珠。我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耻的念头,别去招惹这个人。他瘦削的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么?权力?还是真相? “你好,萨姆小姐,”他轻快地说,嗓音深沉流利,“巡官说,你也在从事侦探工作。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非常确定。”我使尽浑身解数,扮出一副不在乎的语气,可是嘴唇发干,声调颤抖,他的眼睛一亮。 “喔,很好。”他耸耸肩,“巡官,你要检查尸体吗?” “你那位验尸官可比我能干得多。检查过他的衣服了吗?” “尸体上没什么特别的。” “他不会是在等女人,”父亲喃喃自语,“不可能是这种打扮。看看他的嘴唇,还有修得像娘儿们的手指甲,不可能只穿件衬衫接待女客的……他结婚了吗,休谟?” “没有。” “女朋友呢?” “好几个哩,巡官。说得明白点,他不怎么会哄女人,我相信其中有不少女人想拿刀往他身上刺。” “你心里有特定人选吗?” 他们的目光相遇。“没有,”约翰·休谟说着便转过身去,突然对着门口颔首招呼,一个矮胖健壮、双耳下垂的男子无精打采地朝我们走了过来。休谟检察官介绍说,他是此地警察局的凯尼恩局长。他一双鱼类的胶状眼睛,我立刻就对他产生反感。而且我感觉到他盯着父亲背影的眼神里充满恨意。 那个焦躁的小个子,布尔医师,手里拿着一管粗大的墨水笔,在公务便条纸上头写了些字,然后直起身子,把笔塞进口袋。 “怎么样,医师?”凯尼恩局长问。“有什么结论?” “谋杀,”布尔医师迅速地说,“毫无疑问。从任何观点来看都是谋杀,绝不可能是自杀。不说别的,光看致死的伤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动手的。” “不止一个伤口,这说明了什么?”父亲问。 “是的,佛西特的胸前被刺了两刀,你们看到了,两处伤口都大量出血。不过第一个伤口虽然很严重,还不至于送他上西天,凶手为了保险起见,才又多刺了一刀。” 他朝着原先插在死者胸口的裁纸刀轻轻弹了下手指,之前他已经把刀从死者身上拔出来,现在放在书桌上,薄薄的刀刃上凝结着深红色的血块。一位刑警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在上头撒了灰色的粉末。 “你能确定,”约翰·休谟插嘴,“不可能是自杀吗?” “非常确定。两个伤口的角度和方向都指向谋杀的结论。不过还有件事情,你们应该瞧一瞧,有趣得很。” 布尔医师绕过书桌,站在尸体前面,一副要讲解艺术品的姿态。然后完全不带个人情感地举起死者已经僵硬的右臂。皮肤毫无血色,前臂上长长的茸毛密布,透着异样的光彩,差点让我忘记这是一具尸体…… 前臂有两处斑痕,一个是手腕上方锋利而细长的割伤,还有渗血的痕迹;往上约四英寸处有另一个伤口,模糊而破碎,似乎是抓伤,看起来很古怪。 “现在,”验尸官快活地说,“手腕上的伤,无疑是裁纸刀割的,至少,”他急忙补充,“也是像裁纸刀一样锋利。” “另一个伤口呢?”父亲皱眉问道。 “你的疑问和我一样。我只能肯定,这个破碎的抓伤,不是谋杀的凶器所造成的。”我吮了吮嘴唇,轻声说:“医生,你能确定手臂上这两个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吗?” 突然间,每个人都转头瞪着我。休谟欲言又止,父亲则一脸思索的表情,验尸官微笑道:“问得好,小姑娘。是的,我可以确定。两个伤痕发生的时间很接近——都是在谋杀发生的那段时间——应该说,几乎是与谋杀同时发生的。” 刚检查过凶器的刑警一脸厌恶的表情站起来:“刀上没有指纹,”他宣布,“难搞了。” “好吧,”布尔医生愉快地说,“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当然,我知道你们等着看正式的验尸报告,不过我相信不可能有什么进一步发现了,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哪个人去找公共福利局的人来,把这家伙运走。” 他合上工具袋,两个穿制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一个很起劲地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不断吸鼻子——他的鼻子湿湿红红的。这些细节一直清楚地留在我心中,想完全忘掉这段无情的过程根本不可能。我轻轻把头转过去…… 那两个男子走向书桌,把一只有四个把手、形状像篮子的东西放在地板上。两人抓住死者的腋下,吱吱嘎嘎把尸体抬离椅子,砰的一声放进木条箱,盖上木条编的篮盖。他们弯下腰来,继续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也还在吸鼻把那个篮子搬走了。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顺畅起来,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走近书桌和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正当此时,我有点惊讶地注意到,杰里米·克莱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大厅,和倚在门框的那个警察站在一起,正盯着我瞧。 “顺便问一声,”验尸官提起公事包走向门口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家伙什么时候死的?”他的眼神带着不同意的味道,我猜想这是因为侦查过程中有些地方过于潦草。显然他过去在纽约市一丝不苟的作风,和凯尼恩局长大相径庭。局长正在书房中懒懒地踱来踱去,布尔医生则开心地吹着口哨。 “哦!对了,我忘了。死亡时间我可以抓得很精确,”布尔医生说,“今天晚上十点二十分。没错,就是十点二十分,不早不晚,十点二十分……”他咂咂嘴唇,敲敲脑袋,穿过门口消失了。 父亲看看手表哼了一声,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过五分,“他也未免太过自信了。”他低声咕哝着。 约翰·休谟不耐烦地摇摇头,走向门口:“把那个叫卡迈克尔的家伙找来。” “谁是卡迈克尔?” “佛西特参议员的秘书,凯尼恩说他可以提供我们很多有用的情报。反正,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 “有没有发现什么指纹,凯尼恩?”父亲叫道,很不屑地看着那位警察局长。 凯尼恩吓了一跳,他正用一个象牙制的牙签在剔牙,眼神茫然。然后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皱皱眉,问旁边的一个手下:“发现指纹了吗?” 那个人摇摇头,“没有外人的。参议员的指纹很多,也有卡迈克尔的。不管是谁干的,凶手一定是个侦探小说迷,手上戴了手套。” “他戴了手套。”凯尼恩局长说着,又把牙签放回嘴里。 约翰·休谟站在门边叫着:“快点把那个人弄来,可以吗?”父亲耸耸肩,点燃了雪茄,我看得出来,他对整个事情非常反感。 我感觉到一个硬硬的边缘轻轻抵着我的臀部,转身一看,原来是杰里米,他微笑着,手上拿了一张椅子。 “歇一下,福尔摩斯,”他说,“如果你坚持留在这儿,不妨让沉重的思绪暂时从美丽的脚上卸下来吧。” “拜托!”我生气地低嚷着,这可不是打情骂俏的地方。 他笑着,硬把我按进椅子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也只好放弃了抵抗的念头,然后,我瞥了父亲一眼。 他的雪茄停在离嘴唇两英寸的地方,双眼正瞪着门口。 [book_title]第三章 黑盒子 一个男子停在门口,注视着书桌,当他看到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时,瘦削的脸上浮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他转移视线,迎着检察官的目光,哀伤地笑着点点头。步入房间后,他站在地毯中央,一动也不动,态度从容之极。他不会比我高,骨架结实,匀称的肌肉给人一种类似野兽的微妙印象。他的神态和外形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怎么看都不像秘书。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不过气质倒是不显老。 我又看看父亲,他的雪茄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一脸毫不保留的惊愕,瞪着刚进来的人。 死者的秘书正看着父亲,我努力想找出他们相识的一点点征兆,却无法从他坦然的眼神中觉察出一丝痕迹。他四处看着,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我感觉得出他有点吃惊,不过,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这种可怕的凶杀案现场,恐怕换了任何人都难免会吃惊。 我又扭过头去看父亲,他咬着雪茄静静抽了起来,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短暂的失态。 可是我知道,他认出卡迈克尔了,而且,虽然卡迈克尔不露痕迹,我也确信他有那么一刹那的震惊。我暗想,面对一个能把自己情绪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一定得当心。 “卡迈克尔,”约翰·休谟开口道,“凯尼恩局长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 秘书先生的眉毛轻轻一扬,“那要看你所谓的‘重要’是什么了,休谟先生。当然,是我发现了尸体——” “是的,是的,”检察官的声音完全不带感情。佛西特参议员的秘书——我猜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告诉我们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晚饭之后,参议员把他的三个佣人——厨子、管家和男仆——找到书房来,叫他们晚上出门去,他——” “你怎么知道这些?”休谟忽然问道。 卡迈克尔微笑道:“当时我在场。” 凯尼恩弯腰驼背地上前:“没错,休谟,我刚刚跟佣人们聊过,他们到城里看电影了,大概半个小时前才回来。” “继续,卡迈克尔。” “参议员打发了佣人,就叫我也出去。我帮参议员写完几封信之后,就出门了。” “这种情况不太寻常吧?” 秘书耸耸肩:“一点也不。”他轻轻一笑,白牙闪闪,“他常常会有些——呃——私人事务要处理,把我们遣走并不算稀奇。无论如何,我提早回来了,发现前门大开——” “你离开的时候,”父亲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秘书的笑容冻结了,然后恢复正常,彬彬有礼地等着父亲发问。我深思着,他的举止无懈可击,刹那间我恍然大悟,面对眼前这种场面,小小一个秘书哪有本领应付得这么完美。“你离开的时候,门关上了吗?” “喔,是的!或许你刚刚注意到,门上有弹簧锁。除了参议员和我之外,只有佣人们有钥匙,所以我想参议员一定认识进来的人。” “拜托,不要瞎猜,”休谟插嘴,“你要明白,这会造成既定的印象!你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然后呢?” “我因此起了疑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就跑进房间,看到参议员的尸体,坐在椅子里,靠着书桌,就是凯尼恩局长来的时候看到的那样。当然,我发现尸体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报警。” “你没有碰尸体?” “当然没有。” “唔,当时是几点,卡迈克尔?” “刚好十点半,我一发现参议员被谋杀,就立刻看了手表,我知道这些细节很重要。” 休谟看着父亲,“有意思吧?他在命案发生十分钟之后发现了尸体……你没看到任何人离开这幢房子?” “没有。恐怕是因为我进来的时候正在想别的事情,而且当时很暗。如果凶手听到我进来,可以轻易躲在树丛里,等我进去后再逃走。” “没错,休谟,”父亲突然说,“你打电话报警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待在门口等,凯尼恩局长很快就赶过来,距离我报警不到十分钟。” 父亲缓步走向门口,凝视外头的走廊,然后回来,点点头:“这一段时间,你都一直看着大门,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人出去?” 卡迈克尔坚决地摇摇头,“没有人离开,或企图要离开。我进来时书房的门开着,所以我也没关上,即使打电话的时候,我也面对着大门,如果有任何人经过,站在这个位置一定看得到。我非常确定,当时房子里只有我。” “恐怕我不是很明白——”约翰·休谟的声调透着一丝恼怒。 鱼眼局长凯尼恩用沙哑的男中音打断休谟的话:“凶手一定是在卡迈克尔发现尸体之前就跑了,我们到达之后他不可能逃掉的,而且我们已经把整幢房子从头到尾彻底搜查过。” “其他出口呢?”父亲问。 凯尼恩朝着书桌后头的壁炉吐了口痰,这才回答:“出不去的,”他冷笑道,“我们发现除了前门之外,每个出口都从里面上了锁,连窗户也都锁上了。” “噢,算了,”林谟说,“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走向书桌,拿起凝着血块的裁纸刀,“卡迈克尔,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的,我认得,休谟先生,那是参议员的刀,一向放在书桌上。”他看了那把凶器一眼,轻轻地转过身来,“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这个人简直像细菌一样,不懂得什么叫紧张。 检察官把刀丢回书桌,“关于这件凶杀案,你知道些什么线索吗?有什么建议?” 他看起来的确很伤心,“完全没有,休谟先生。当然,你也明白,多年来,参议员在政坛上的确树敌不少……” 休谟缓缓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卡迈克尔一脸苦相:“什么意思?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人痛恨参议员,想谋杀他的人——包括女人——恐怕为数不少……” “我懂了,”休谟喃喃地说,“好吧,暂时到此为止,麻烦你在外头等一下。” 卡迈克尔点点头,微笑着走出书房。 父亲把检察官拖到一旁,我听到他的男低音在休谟的耳旁叽咕,不断提出关于佛西特参议员的问题:他的密友、他在政坛的搜刮行为,还故作不知情的问起许多关于卡迈克尔的事。 凯尼恩局长继续踱来踱去,愚蠢地瞪着墙壁和天花板。 房间一角的书桌吸引着我,我很想——其实在讯问卡迈克尔时,我就一直想——壮起胆子走过去。上面的东西仿佛正哭诉着要我过去检查。我真搞不懂,为什么父亲、检察官、还有凯尼恩都不肯花点时间仔细检查桌面上的东西。 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在看我。 我起身迅速横越房间时,杰里米露齿而笑。没有时间好浪费了,我担心其他人的大男人主义发作起来,会阻止我的行动,便立刻走向书桌。 就在参议员尸体坐过的椅子正前方,书桌上有一张绿色吸墨纸。吸墨纸上则放了一叠厚而光滑的便签,半掩着书桌,最上头那张是干净的,什么也没写。我小心地掀起那叠便签,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参议员先前坐得离书桌很近,尸体紧紧抵着桌缘,因此胸前伤口喷出来的血,我记得并没有沾到裤子,而且根据现在所看到的,椅子上也没有血迹,但却溅在吸墨纸上头。现在,拿起便签之后,我发现下头有一摊血渗透了绿色吸墨纸。不过留下的血迹却出现了矛盾的地方,在那叠便签下方一角沾了一片血迹。也就是说,从吸墨纸上拿起那叠便签,我看见全新的绿色吸墨纸上有一块不规则圆形的深色血渍,可是原先放在上头的那叠便签,只在方形角落的侧边位置留有血迹,其他部分却是干净的。 大明显了!我望着四周,父亲和休谟仍然压低声音在交谈,凯尼恩也还是机械式地踱着步子,不过杰里米和几个穿制服的男子却严厉地瞪着我。我犹豫了起来,或许这么做不太聪明……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验证一个理论。我下定决心,弯身在书桌前开始数起那叠便签。那是全新的吗? 看来似乎如此,可是……总共有九十八张,而如果我没猜错,上头的封皮应该会标明装订的张数…… 果然!我是对的,封皮上的数字告诉我,一叠完整没用过的便签,应该是恰好一百张。 我把便签放回原先吸墨纸上头的位置,胸口像是小狗尾巴敲着地板似地怦怦直跳。我思索着,在验证理论的过程中,我应该没有漏失什么重要的事情。眼前的事实似乎理不出头绪,但这个线索在我心中却牵引出一个必然的可能性…… 我感觉到父亲的手放在我肩上,“又在乱翻了,佩蒂?” 他粗声问,眼睛却若有所思地亮起来,望向我刚刚放回去的那叠便签。休谟不感兴趣地看了我一眼晒笑着转身。我心想:“那副态度,休谟先生!真是多谢施恩哦!”刹那间,我打消了挫挫他锐气的念头。 “现在,让大家看看那个鬼东西,凯尼恩,”他轻快地说,“我想请教一下萨姆巡官有什么意见。” 凯尼恩闷哼一声,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件非常奇怪的东西。 那看起来像是玩具盒子的一部分。大概是用松木之类的廉价软质木材制成,外观旧旧脏脏的,似乎是玩具行李箱,边缘装饰着粗劣的金属钉子,像行李箱四角包着的黄铜皮。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行李箱,倒是更像个袖珍盒子或柜子,高度不超过三英寸。 然而重要的是。这个玩意儿只是袖珍箱子的“一部分”,因为右缘是一道整齐锯开的痕迹,凯尼恩污黑指甲的脏指头里,握着的盒子只有两英寸宽。如果按照盒子高度的比例,大略估计的话,原来的盒子应该是六英寸宽,而眼前的这部分只有两英寸宽,因此,这一截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 “把它放进烟斗里抽吧,”凯尼恩朝着父亲讥讽道,“大城市来的警官对此有何高见呢?” “你在哪里发现这玩意儿的?” “就在桌子上,很显然,我们赶到这儿的时候,它就搁在便签后头,正对着尸体。” “那就怪了。好吧。”父亲叽咕着,从凯尼恩手上接过那玩意儿,仔细地审视。 小方盒的盖子——应该说是已经被锯掉一大截的盖子——只用一个小铰链拴在盒子上,里面空无一物。盒子的内部没有上漆,然而木头表面一点污垢也没有。盒子的正面,有两个污痕斑驳的烫金字母:HE。 “见鬼,这会是什么意思?”父亲茫然地看着我,“谁是‘他’?” “好神秘,是吧?”休谟微笑着,好像他刚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难题。 “当然,”我认真推敲着,“这两个字母或许根本与‘他’无关。” “萨姆小姐,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是觉得,休谟先生,”我努力挤出最甜的声音,“像你这么深具洞察力的人,会马上联想到字面的涵义。不过我们女人嘛,你知道——”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休谟打断我,脸上的笑容隐去,“凯尼恩先生的看法也一样。不过,我们不能忽略任何一条可能的线索。巡官,你觉得呢?” “小女提醒了我们另一个可能性,”父亲说,“这或许是某一个字的前两个字母,这么一来,代表的就不是‘他’。此外,这也可能是某句话的第一个字。” 凯尼恩嘲笑地哼了一声。 “这上头采到指纹了吗?” 休谟点点头,看起来颇为困惑,“只有佛西特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 “在书桌上发现的,”父亲喃喃道,“卡迈克尔今天晚上出去之前,桌上有这个盒子吗?” 休谟眉毛一挑:“坦白说,我认为问这些问题没什么意义。不过还是把卡迈克尔叫来弄清楚吧。” 他派人去找秘书,卡迈克尔很快就进来了,平静的脸上带着谦恭而疑问的神色,然后视线停留在父亲手中的木盒子上。 “看来你们找到了,”他低声说,“有趣吧?” 休谟紧张起来:“你认得?关于这玩意儿你知道些什么事情吗?” “那是个奇怪的小故事,休谟先生,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或凯尼恩先生……” “等一下,”父亲慢吞吞地说,“你今天晚上离开的时候,这玩意儿放在参议员的桌上吗?” 卡迈克尔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淡淡一笑,“没有。” “那么,我们可以说,”父亲继续说,“这足以证明,一定是佛西特或凶手把盘子故意放在书桌上。休谟,这样子够重要了吧?” “或许你是对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当然,我们不能就此断言。比方说,参议员也可能是独自在房间里的那段时间,把盒子拿了出来,果真如此,盒子就和谋杀无关。不过,我根据以往的经验发现,这类的情况——放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通常都是别有用心的,代表这件事情和死者遇害有关。你自己判断吧,我只能说这玩意儿有必要深入调查。” “或许,”卡迈克尔轻声道,“各位在下结论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要说的话。这截木盒子在参议员书桌里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就收在这个抽屉。”他绕到书桌前面,拉开最上层抽屉,里面一片凌乱,“有人翻过!” “什么意思?”检察官迅速问道。 “佛西特参议员有洁癖,所有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我昨天碰巧看到过,这个抽屉整理得井然有序,但现在里面的文件都翻乱了。他绝对不可能容许这样的,我敢说,有人搜查过这个抽屉!” 凯尼恩对着他的手下厉声大吼:“哪个蠢货动过这个书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否认。“怪了,”他喃喃抱怨着,“我亲自交代过,要他们暂时不准碰这张桌子的,到底是哪个该死的——” “冷静点,凯尼恩,”父亲说,“照这个情形,应该是凶手干的。现在,卡迈克尔,这个鬼玩意儿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涵义?” “但愿我能告诉你,巡官,”秘书遗憾地回答,两人对望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异样,“这个盒子所代表的意义,对我也同样是个谜,就连它出现的方式也是个谜。几个星期之前——我想是三个星期前吧——这玩意儿……不,我看还是从头讲起吧。” “快说吧。” 卡迈克尔叹了口气,“休谟先生,参议员明白,他即将面临一场艰苦的选举战——” “哦,是吗?”休谟冷冷地点头,“那么他有什么打算呢?” “参议员认为,如果他扮演——我认为的确是‘扮演’——穷人救星的角色,对他竞选时的声望应该会有所帮助。于是他计划为监狱囚犯制造的产品举行一个义卖会——当然,就是阿冈昆监狱——然后把义卖所得作为提耳登郡的失业基金。” “这可是《里兹观察家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休谟面无表情地插了句话,“废话少说,这个木盒和义卖会有什么关系?” “参议员获得州立监狱委员会和马格纳斯典狱长的同意,事先还去阿冈昆监狱视察过,”卡迈克尔接着说,“大概一个月之前,他联络典狱长,安排将监狱产品的样本送过来作为宣传之用。”卡迈克尔暂停了一下,双眼发亮,“其中有一纸箱玩具,是监狱里的木工部制作的,里头就出现了这截小箱子!” “那么,”父亲低喃道,“顺便问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我打开纸箱的。” “这玩意儿就混在其他廉价玩具里?” “不完全是,巡官。它外头包着一张脏兮兮的纸,上头用铅笔写着要给参议员,纸包里还有一封信,信封上也标明要给参议员。” “信!”休谟失声喊着,“为什么,天哪,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一直没提起?那封信呢?你看过吗?上头写些什么?” 卡迈克尔脸色一暗:“很遗憾,休谟先生,因为上头写着要给参议员,我不能——我一看到那个纸包上头的字,就立刻交给参议员,因为我打开纸箱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面等着检查里面的样品。一直到他拆开那个纸包,我瞥了一眼,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我敢发誓,他一看到那个盒子,脸色忽然转为死白,双手发抖地打开信封,同时还叫我出去——其他的纸箱都由他亲自拆封。” “太可惜,太可惜。”休谟尖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那封信在哪儿。或者佛西特是不是把信毁了?” “我把那些玩具和其他纸箱转运到市区的义卖会场之后,留意到那个盒子并不在放玩具的纸箱里,之后大概隔了一星期,我碰巧看到它放在书桌的上层抽屉;至于那封信,我后来就没再看过。” 休谟说:“等等,卡迈克尔,”然后跟凯尼恩咬耳朵,凯尼恩看起来不太高兴,叫来三个警察,然后其中一个立刻走到书桌旁,蹲下来翻着抽屉;另外两个警察则走出去。 父亲若有所思,斜眼端详雪茄的烟头,“呃,卡迈克尔,那些装玩具的纸箱是谁送来的?你刚刚是不是提到过?” “我提了吗?是各部门的模范囚犯们送来的,当然,我没注意他们长什么样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模范囚犯们送玩具过来时,纸箱是不是封好的?” 卡迈克尔凝视着父亲,“喔,我明白,你认为送货的人可能会在途中打开纸箱,把那个纸包塞进去?我想不可能。巡官,上头的封条很完整,如果有拆开过的痕迹,我一定看得出来。” “哈,”父亲咂着嘴,“好极了,现在范围缩小了。休谟,老天帮忙,是囚犯干的。你刚刚还说,这些枝节根本不重要!” “我错了,”休谟承认道,黑眼珠里闪着小男孩般的兴奋,“还有,萨姆小姐——你也认为这很重要吗?” 他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故示恩惠的讥讽,搞得我光火起来。又给我摆出恩人的姿态!我昂起下巴,恨很地说:“亲爱的休谟先生,‘我’想些什么,想必也是无关紧要吧?” “噢,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你‘现在’对这个木盒的事件,究竟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我急速而响亮地回答,“你们这些人全都瞎了眼。” [book_title]第四章 第五封信 从国外回到纽约的第一个夏天,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跟上美国文化的脚步。我为此看了很多流行杂志,对广告页里典型的美国式飞黄腾达的画面特别感兴趣。大家真该看看那些广告!其中一句广告词特别吸引我:“我在钢琴前面坐下时,他们嘲笑我;当我开始弹奏时,他们微笑起来。”照片中的主角显露出一种自然、流畅的文化气质,让他的友人大为吃惊,因为以主角过去质朴的无产阶级背景,根本无法想象他会有这样高贵文雅的一面。 现在,我倒是嫉妒起广告里那些爱好音乐的门外汉了。因为眼前约翰·休谟正抿着嘴笑,讨厌的凯尼恩也哼哼卿卿着,州警和警察们暗自窃笑,就连杰里米·克莱听到我刚刚那句话都笑了起来……总而言之,当我宣称他们瞎了眼,每个人都一脸嘲讽。 很不幸,此时此刻,我无法证明他们盲目无知到多么可怕的程度,于是我使劲扮了个恶意的鬼脸,在心里发誓,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惊奇得连下巴都掉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这个念头实在很幼稚可笑。小时候,每当身边随行那位老女伴拒绝我突发的怪念头——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我就会暗自诅咒,让那位可怜的老太太遭到最恐怖的报应。但那一刻,我认真得可怜,转身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走向书桌,气得胃隐隐作痛。 可怜的老爸羞愧得要命,一张脸红到耳根,狠狠瞪了我一眼。 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我开始留意起书桌一角,那儿整齐堆着几个封好的信封,上头没贴邮票,已经用打字机打好了地址。我正在认真研究时,约翰·休谟——我猜,大概是有点后悔刚刚那样出我的丑——对着卡迈克尔说:“对了,那些信,萨姆小姐,幸好你提醒我们。老兄,字是你打的吗?” “什么?”卡迈克尔一楞,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喔,那些信,没错,是我打的。今天晚餐后参议员口述让我记下来,然后我遵照参议员的指示,出去前用我自己的打字机打好。我的办公室就是书房旁边的那个小房间。” “那些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确定,和参议员被谋害的事情不相干。”卡迈克尔伤心地一笑,“其实,我觉得那些信跟参议员约好的访客无关。我这样说,是基于我打完字交给他的时候,他的种种反应。他很快就看过,签了名,折起来放进信封里封好——所有过程非常心不在焉,匆匆忙忙的手指不断抖着。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当时一心只想赶快把我打发掉。” 休谟点点头:“我想那些信你都有副本吧?我们可以清查一下,对不对,巡官?这些信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卡迈克尔走到书桌旁,从桌旁装文件的铁丝网篮中,取出最上层几张表面光滑的粉红色薄纸,休谟草草看过后,摇摇头,递给父亲。我凑过去一起看。 我发现最上头那张写着要给伊莱修·克莱,大吃一惊。 父亲看着我,我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重新回到信上。在例行的收信人地址之后,信上这么写着: 亲爱的伊莱修: 告诉你一个善意的小情报,当然,希望你不要向外人透露内容和消息来源,就像以前一样,当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提耳登郡明年的新预算中,将会列出一百万的经费兴建州立法院。你也知道,原来的法院已经破旧不堪、摇摇欲坠了,我们预算委员会的几个人正在努力推动,希望这个预算案能通过。我可不能让我的选民说乔尔·佛西特不关心家乡父老。 我们公认应不惜血本,使新法院呈现最美好的面貌,所以一定要采用最高级的大理石。 相信你会对这一点“感兴趣”。 永远的好友 乔尔·佛西特 “善意的小情报,呃?”父亲嚷道,“这可是胆大包天,难怪你们这些人急着想挖他的底。”他压低声音,谨慎地朝角落扫了一眼,杰里米还是站在那儿,眼睛瞪着烟头,正在抽他的第十五只香烟。“你想这封信是真的吗?” 休谟冷冷一笑:“不,我不觉得。这只不过是已故参议员向来拿手的小把戏罢了。老克莱绝对没问题,别被这封信给要了。信里头刻意摆出一副称兄道弟的口吻,其实克莱跟佛西特才没有这种交情呢。” “会不会是故意要留下证据?” “对,这个副本似乎是想显示,伊莱修·克莱也是大理石承包合约中不法牟利的共犯。在信中,这位‘好朋友’佛西特参议员,也同时是克莱的合伙人的兄弟,泄漏一些机密给克莱,而且从内容看来,以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情形。如果这宗舞弊案被揭发,克莱就会和他们两兄弟一样有罪。” “反正,我替那个男孩高兴。这个流氓太龌龊了!……佩蒂,看看第二封吧,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第二份副本是写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一封信。 “那是城里唯一的报纸,”检察官解释,“向来勇于对抗佛西特那一帮人。” 那封措辞强烈的正式函写着: 贵报今天不实且不当的社论,恶意歪曲我从政生涯的某些事实。 我要求贵报予以更正,并告知里兹市及提耳登郡的全体善良人民,贵报对于我个人人格的卑鄙诬蔑毫无根据。 “老套了,”父亲说,把那份副本扔在一边,“佩蒂,看看下一封吧。” 亲爱的典狱长: 关于下年度阿冈昆监狱的升迁,我已经交给州立监狱委员会一份推荐书,请查收。 你真诚的 乔尔·佛西特 “天哪,这家伙连监狱里的大饼也要分一块?”父亲惊呼,“这算什么?吃烤肉吗?” 约翰·休谟恨恨地说:“现在你们应该明白,这位‘穷人救星’多有恶势力了吧,他还想借着监狱人事的任命权,囊括监狱里的选票。我不知道他的推荐对州立监狱委员会的影响有多大,但即使没有用,他也散播了一种仁慈奉献的形象,有如哈伦·赖世德(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爱好诗歌和音乐,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译注),恩泽普照众生。呸!” 父亲耸耸肩,拿起第四封信,这回他低声轻笑起来:“可怜的老笨蛋,老掉牙的下流伎俩。佩蒂,你看看,又是封胆大包天的信。”我吓了一跳,这封信是要寄给父亲的老友,布鲁诺州长,真不知道他接到这封无礼的信会说些什么: 亲爱的布鲁诺: 几位州议会的同僚告诉我,你公开表示了对我连任提耳登郡参议员的看法。 我要警告你:如果提耳登郡让休谟当选——他已经决定要参选了——政治上的反弹将严重影响你未来的连任,提耳登郡是本州的竞选战略中 心,你难道忘了吗? 为了你自己着想,奉劝你在诽谤同党一位杰出参议员的人格和贡献之时,能够全盘考虑清楚。 乔尔·佛西特 “老实说,我几乎要掉泪了。”父亲把那些副本掷回网篮里,“老天,我真想抽腿不管了,这个王八蛋胸前被刺上一刀,根本是活该……有什么不对劲吗,佩蒂?” “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慢吞吞地说,“爸,这儿有几张副本?”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 “四张,怎么了?” “喔,书桌上有‘五’个信封!” 看到检察官一脸吓呆的表情慌张地抓起那堆打好字的信封,我总算觉得舒服一点了。 “萨姆小姐说得没错!”他大叫,“卡迈克尔,这是怎么回事?参议员口述了几封信?” 秘书看起来震惊不已:“只有四封,休谟先生,就是你看过副本的那四封。” 休谟迅速地检查一遍,然后递给我们。给伊莱修·克莱的那封在最上头,溅到的血污已经凝干,下一封是给《里兹观察家日报》主编的,信封一角打着“亲启”的字样,底下还划线强调。第三封是给典狱长的,两端有回纹针的印痕,右下角注明:“参考信件档案编号二四五,阿冈昆升迁案”。给布鲁诺州长的信封,以参议员个人专用的蓝色封蜡封上双缄,一样标上“亲启”字样,底下也划了线。 看到第五个信封——没有留副本的那封信——休谟停下来检查很久,双眼热切,嘴唇噘起轻轻吁了口气。 “芬妮·凯瑟,”他说,“有点苗头了,呃?”然后招呼我们围过去看。上面没打字,姓名、地址、还有“纽约州里兹市”,都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字迹夸张有力,充满个人风格。 “芬妮·凯瑟是谁?”父亲问。 “噢,是本市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市民,”检察官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回答,一边把信封拆开。我发现凯尼恩局长表情紧张,笨拙地急步走过来,旁边几个站着的警察则互相使着眼色,有种不怀好意的暧昧,那是男人提到行为不端的女人才会有的眼神。 里面的信和信封一样,也是用手写的。同样夸张的字迹——休谟开始大声念出来,但是刚念一个字,就警觉地朝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改为默读,双眼发亮,看完后递给凯尼恩、父亲和一旁的我,背对着其他人,轻轻摇头警告我们不要读出声音。 信的一开头没有称呼,没头没脑直接进入主题,最后也没有落款。 我怀疑电话被C窃听了,不要打电话。我会写信通知艾拉计划改变,并告诉他我们昨天谈过的事情和你的建议。 不要轻举妄动,漏了口风,我们还没输呢。还有,派玛姬过来,我已经有个小点子可以对付我们的朋友H。 “是佛西特的笔迹吗?”父亲问。 “毫无疑问。现在,你们有什么想法?” “C嘛,”凯尼恩低声说,“上帝啊,他该不会是指这位——?”他用那双小小的死鱼眼睛偷偷看着房间的另一头,卡迈克尔正和杰里米悄声谈话。 “我并不惊讶,”休谟喃喃说,“就是嘛!我本来就觉得这位秘书先生有点古怪。”他急急走向门口,一位刑警正在那儿闲晃,有如公爵夫人在宽广的庭园漫步,“找几个人去检查一下这幢房子的电话线,”休谟低声说,“马上去。” 刑警点点头,慢悠悠地晃开了。 “休谟先生,”我问,“谁是玛姬?” 他嘴角一撇:“我相信这位玛姬一定是对某方面很在行的年青小姐。” “我明白了。真要命,休谟先生,为什么你不干脆直说呢?我已经成年了。还有,佛西特参议员的‘朋友H’,我猜指的就是你吧?” 休谟无奈地耸耸肩:“似乎如此,看来我这位可敬的对手是打算用他著名的‘圈套’,来证明约翰·体谟并不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么道德高尚。玛姬想必就是派来勾引我、陷害我的,这类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而且我相信,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大帮人证明我是个——呃——好色之徒。” “说得真好听,休谟先生!”我甜甜地回嘴,“你结婚了吗?” 他微笑:“为什么——难道你有意思吗?” 此时派去检查电话线的刑警回来了,解除了我回答的尴尬。 “这个房间外头的钱都没问题,休谟先生,现在我要检查这个房间的电话线——” “慢着,”休谟急忙说,然后提高声调:“喔,卡迈克尔,现在暂时没事了,请在外头稍等一下。” 卡迈克尔镇静地离开房间,刑警立刻检查桌上的电话机,并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 “很难说,”他抬起头,“看起来似乎没问题,不过,休谟先生,我建议您最好找电话公司来检查一下。” 休谟点点头。我开口道:“还有一件事,休谟先生,何不把这些信封拆开,说不定里面的信和副本不一样。” 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又把信封拿起来。不过里面的信和我们看过的副本完全一样。检察官似乎对阿冈昆监狱那封信内,用回纹钉夹住的附件格外感兴趣,附件里列出推荐升迁的几个名字,他怨毒地盯着那张名单,然后放在一边。 “什么都没有,萨姆小姐,你的预感没应验。”检察官边说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我在旁边出神地思考着。 “查号台吗?我是休谟检察官,请帮我查本地芬妮·凯瑟家的电话号码。”他静静地等着,“谢谢。”他说,然后拨了号码,站在那里等,我们都听得到话筒里传来对方持续的电话铃声:“没人接,唉!”他挂回话筒,“我们首先的工作之一,就是讯问芬妮·凯瑟小姐。”然后他两手互搓,脸上带着小男孩似的顽强表情。 我一小步一小步偷偷移近书桌,离尸体坐过的椅子只有一臂之宽的地方,放着一张条几。上头放着一个电动咖啡壶,旁边的托盘放着咖啡杯和碟子。我好奇地碰碰壶身,还是温的,再看看杯子混浊的杯底还有咖啡沉淀。 我心中那个理论,像印度教圣者升天的绳索般,从心底缓缓升起。我热切盼望能证明那是颠扑不破的,因为如果这个理论是真的…… 我眼中带着凯旋的光芒转过身,或许是太招摇了吧,休谟检察官几乎是生气地瞪着我,我相信他正打算要教训或质问我一番。然而,就在他发作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后来整个侦查方向。 [book_title]第五章 第六封信 这个发现稍稍耽误了一下。 外头的走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凯尼恩的一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边道歉边进来,态度谦卑得好象是要拜见国王。众人的谈话声嘎然而止,我心想,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让眼前这个大块头如此卑躬屈膝。 可是后头紧跟着一个人走进来,那是个神情乐观、头顶全秃的小老头,皱纹遍布他苹果似的脸颊,看起来像个和气的老爷爷,肚子活像是在跟上天祈祷似的朝外凸着。衣服很不合身,那件外套更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立刻修正了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个走到哪儿都能控制全局的人物,眉毛下蓝色的眼珠射出冷酷无情的冰冷眼神,看起来一脑子的邪恶。那不单是狡猾,根本就像撒旦一般法力无边。再加上那张老爷爷脸颊上挂着的愉快的笑容,还有粉红色脑袋上年老稀疏的短发,看起来显得更可怕。 我很震惊地看着约翰·休谟——那位改革者——正急急穿过房间,万分尊敬而荣幸地握住那位小老头的肥手。是在做戏吗?他似乎逃不过那位小老头双眼冷酷无情的透视力。但或许他年轻热情的正义感,就像小老头的笑容一样虚伪吧……我看着父亲,但从他亲切坦白的脸上,却找不出任何批判的表情。 “我才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孩子气地连声嚷着,“可怕,约翰,真可怕,我尽快赶了过来,有什么进展吗?” “非常少,”休谟羞愧地说,他领着小老头从房间口走过来,“萨姆小姐,容我介绍,这就是掌握我政治前途的人——鲁弗斯·科顿。科顿,这位是来自纽约市的萨姆巡官。” 鲁弗斯·科顿轻轻点头微笑,紧握住我的手,“真是无上的荣幸,亲爱的,”紧接着肥脸一沉,“这件事真是可怕。”然后抓着我的手不放,转身看着父亲,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也似乎没注意到。“原来这就是伟大的萨姆巡官!久仰大名,巡官,久仰大名,我纽约的老友伯比奇——你们当时的局长——常常跟我提起您。” “哇——”父亲一脸愉快的表情,有如傀儡戏中的经典滑稽人物潘趣(潘趣,英国传统滑稽木偶剧《潘趣和来迫》中的鹰鼻驼背滑稽木偶——译注),“原来你就是支持休谟的那个人?我也久仰大名,科顿先生。” “没错,”鲁弗斯·科顿高声道,“约翰即将成为提耳登郡下一任参议员,我将尽个人微薄之力支持他。而现在这件事——哎,哎!”他像只老母鸡咯咯叫着,然而双眼眨也不眨,放射着怨毒的光芒,“现在,巡官,还有你,亲爱的,容我告退一下,”他转身继续道,“约翰跟我要好好谈一谈这件可怕的事情,对政治情势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然后他嘀咕着把检察官拉到旁边,好一会儿,他们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谈着。我注意到大半是休谟在讲话,老先生只是不断摇头,眼睛盯着休谟的脸……我想,这位年轻政治改革者的前途有了转变。原先我已经够震惊了,现在我更震惊地发现,佛西特参议员的死,对休谟、科顿,以及他们的政党真是个天大的好事。调查谋杀的过程中,将揭露佛西特的真实面目,也将使得改革派候选人必定当选。这桩惨剧将会摧毁佛西特在选民心目中的威望,佛西特的党羽面对这样的情势,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然后我看到父亲在向我使眼色,立刻靠到他身边。发现了…… 我早该明白了。当我看着父亲专注的眼神,不禁恶狠狠地暗骂自己:“佩辛斯,你真是个天杀的大笨蛋!” 他双膝跪在书桌后头的壁炉前,充满兴趣地研究着,一位刑警低声说了些什么,立刻有个人过来,忙着朝壁炉里面拍照,镁光灯不断闪起,摄影师请父亲让开,对着壁炉正前方的地毯也拍了一张。我看到地毯上有一个左脚鞋尖的印于,非常明显。灰尘从壁炉里飞出来,有人不慎踩到了…… 摄影师边不满地低哼着,边收拾着照相器材。他的工作大概到此结束,之前已经听说,在我们到达之前,尸体和房间的其他照片都拍好了。 不过让父亲感到兴趣的,并不是地毯上的鞋印,而是壁炉里的东西。看起来没什么——一层浅色的灰烬上头,有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脚印,这层浅色的灰烬与下面的深色灰烬截然不同,显然是晚上刚烧过所留下的。 “你看怎么样,佩蒂?”我伸头越过父亲的肩膀,他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右脚的鞋印。” “正确答案,”父亲站起身,“还有其他的,看到印着脚印的那层浅色灰,和下头那层颜色完全不同吗?孩子,这表示烧的东西不一样,而且是不久之前才烧过,再用脚踩熄。现在的问题是,这是哪个家伙烧的,他烧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有些想法,但什么也没说。 “另一个脚印,是脚尖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地毯喃喃道,“看起来相当明显,他站在壁炉的右方,却在地毯上留下左脚的鞋印,然后他把东西丢进火里,再用右脚踩熄……是吧?”他朝着摄影师高声问,对方点点头。父亲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弄那层浅色的灰:“哈!”他叫道,得意地站起 身来,手上拿着一小片纸。 那片纸厚而光滑,无疑是刚刚烧剩的,父亲撕下一小角,用火柴点燃,烧过的灰和壁炉里面的浅色灰烬一模一样。 “是了,”他搔搔头,“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从哪儿来的——对不起,佩蒂,我怀疑——” “是书桌上那叠便笺,”我平静地回答,“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只不过是小小的便笺而已,但参议员的就是与众不同。” “我的老天,佩蒂,你说得没错!”他急急走到书桌前,把烧剩的纸片和桌上那叠便笺对照,果然就像我所说的,壁炉里面烧的那张纸和桌上的便笺一模一样。 父亲喃喃道:“没错,不过这也没告诉我们太多线索。我们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烧的?搞不好是凶杀案发生之前一小时,也说不定是佛西特自己烧的——等一下。”他回到壁炉前,又开始研究起里头的灰烬,然后又有了新发现——这回他从灰烬中挑起一条细细的粘胶麻线:“对,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这是用来装订便笺那块粘胶的一部分,原先粘在纸上一起撕下来,那张纸被烧掉时没烧到。可是我还是——” 他转身走向约翰·休谟和鲁弗斯·科顿把新发现告诉他们。趁着他们交谈,我开始个人的小小侦查。我在桌子下头看到我想找的东西——纸篓,里头空空如也。然后我拉开书桌抽屉,但还是毫无所获——我希望能找到另一本便 笺,无论有没有用过。于是我溜出书房去找卡迈克尔,他正在客厅里静静地看着报纸——在侦查中设法扮出一副无辜相,有如英国著名喜剧作家W.S.吉尔伯特笔下的新角色。 “卡迈克尔先生,”我问道,“参议员上那本便笺——是唯一的一本吗?” 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把报纸都捏皱了:“对——对不起,你是说,那叠便笺吗?喔,对,对!只剩那一本,其他的都用完了。” “最后一本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卡迈克尔先生?” “两天前,是我亲自拆开封皮的。” 我深思着回到书房,脑袋中盘旋着太多可能性,弄得我头都发晕;然而,却又有太多被忽略的事实。还有其他任何线索吗?我有没有机会证实我心中的猜疑呢? 我的思路猛然被打断了。 同一个书房门口——也就是今晚早些时候一个凶手、警察、我们、鲁弗斯·科顿曾走过的——忽然出现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士。伴在她身边的那位刑警似乎非常小心,一双大手紧紧抓着她的臂膀,凶巴巴地皱着眉头。 她又高又大又壮,活像希腊神话中女人国的亚马逊族女战士。我猜她大概四十七岁左右,可是立刻明白自己是瞎精明——她看起来根本就不打算隐瞒年龄,那张男性化的脸上脂粉不施,也无意遮掩嘴唇上方浓重的汗毛。一头 恐怖的红发上戴了顶洋红色毡帽,我敢说,那肯定不是去女帽店,而是在男装店里买来的。她一身男人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女人。双排扣翻领套装,剪裁合身的裙子,宽底鞋,白色衫在扣到领口,脖子上松垮地系着一条男式领带——整个人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我好奇地注意到,甚至连她那件衫衣都像时下男人一般熨得笔挺,外套袖口装饰着美丽的金属大袖扣,设计十分特别。 这个奇人身上除了种种古怪之外,还有更引人注目的地方。那双钻石般的眼睛锐利而明亮,开始说话时,声音低沉温柔而略带沙哑,完全不会惹人反感。而且,撇开怪异的装扮不谈,她还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完全浑然天成的那种。 毫无疑问,她就是芬妮·凯瑟。 凯尼恩又生龙活虎起来,他嚷着:“哈——罗,芬妮!”一副哥儿们般的口气,搞得我目瞪口呆,这女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哈罗,凯尼恩,”她吼回去,“该死,你们凭什么逮捕我?出了什么事?” 她一个一个瞪着我们瞧——看到休谟,她点了个头,面无表情地略过杰里米,接着看到父亲,若有所思,最后似乎有些惊讶地多看了我几眼。她用眼睛检查完毕,然后盯着检察官的眼睛,问道:“喂,你们都成了哑巴了?这是怎么回事?乔尔·佛西特呢?谁出来说句话啊!” “欢迎大驾光临,芬妮,”休谟迅速地说,“我们想跟你谈谈,请教一些事情,呃——请进,请进!” 她迈着大而迟缓的脚步走进来,步伐沉重,边走边用她大大的手指,从胸口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根肥肥的雪茄,叼在大大的双唇间,凯尼恩上前替她点火,地吐了一大口烟,又大又白的牙齿咬着雪茄,包斜眼望着书桌。 “什么事?”她吼着,又看了书桌一眼,“参议员大人怎么啦?” “你不晓得吗?”休谟不动声色地问。 雪茄微微朝上一抬:“我?”雪茄又降下去,“我他妈应该知道些什么?” 休谟转向抓着她的那名刑警:“帕克,这是怎么回事?” 刑警露齿而笑:“她大摇大摆、咋咋呼呼地跑来,到了大门口看到站着那么多人,又灯火通明,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有点吃惊,就说:‘这他妈的怎么回事?’然后我告诉她:‘你最好进来一下,芬妮,检察官正在找你。’” “她有没有企图趁乱逃跑?” “说话客气点,休谟,”芬妮·凯瑟插嘴进来,“我他妈的干嘛逃跑?我还等你给我一个交代呢?” “没事了,”休谟对着刑警低声说,刑警退了出去。“好啦,芬妮,你先告诉我,你今天晚上跑来干嘛?” “关你什么事?” “你来找参议员,对不对?” 她轻轻弹掉雪茄上头的烟灰:“难道你还以为我来找总统?怎么搞的,来拜访参议员也犯法吗?” “不,”休谟微笑道:“我有点怀疑。芬妮,这么说来,你不晓得你的参议员哥儿们发生了什么事喽?” 她眼睛愤怒得闪闪发光,一把抽出嘴里的雪茄:“嘿,这算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了,不是吗?搞什么玄虚啊?” “这个玄虚嘛,芬妮,”休谟用和蔼可亲的声调说,“就是,参议员大人今天晚上驾鹤西归了。” “喂,休谟,”凯尼恩轻声道,“是什么值得注意吗?芬妮不——” “那么,他死了,”芬妮·凯瑟缓缓道,“死了,呃?是啊,是啊,今日犹存,明日即逝。他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走了,是吧?” 她看起来一点不惊讶。然而我发现她下巴的肌肉拉紧了,眼里掠过一抹机警的神色。 “不,芬妮,他不是自然死亡。” 她猛然喘了口气:“哦!自杀?” “不,芬妮,是谋杀。” 她说:“哦!”再一次,我了解到她冷静的外表之下,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甚至可以说,她担心自己的猜测果然成真。 “好啦,芬妮,”检察官友善地走上前,“想必你也明白,我们得请教你一些问题。你今天晚上跟佛西特有约吗?” “休谟,这对你可真是太美了……约会?”她心不在焉地低声道,“不,没有,我只是临时起意,他不知道我会来——” 她耸耸宽厚的肩膀,忽然下定决心,把雪茄抛向壁炉——我发现,她是超过肩膀往后抛,看都不看一眼。然后,我明白,这位女士对于佛西特参议员的书房非常熟悉。父亲的表情更茫然了,显然他也发现她的这个举动。“小子,你现在给我听着,”她朝休谟厉声道,“我很清楚你脑袋里面在盘算些 什么,不过你休想把任何罪名往我芬妮·凯瑟头上套,如果我跟这桩该死的谋杀案有任何瓜葛,我会这样‘逛’过来吗?赶快给我住手吧。小子,我要走人了。” 她乒乒乓乓撒开大步走向门口。 “稍等一下,芬妮,”休谟不动声色地说。她停下脚步,“干嘛这么急着下结论?我还没有以任何罪名逮捕你哩。不过有件事我非常好奇,你今天来找佛西特有何贵子?” 她用威吓的口气说:“我告诉过你了,给我抽手。” “你这样实在太不聪明了,芬妮。” “听着,小子,”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像个怪物般露齿笑了起来,还特别不怀好意地朝鲁弗斯·科顿看了一眼,科顿正面无表情站在她后头,恐怖的笑容在他脸上凝结。“我可是个交游广阔、事业发达的女人,懂吗?在这个小城里,我结交的大人物之多,保准会吓死你。如果你想给我罗织什么罪名,休谟先生,只要记住一点就好,我的顾客们恐怕并不乐意曝光,因此,他们会设法收拾你的,就像这样……”——她脚在地毯上使劲一拧——“要是你惹恼了我,下场就是这样。” 休谟脸色一变,转过身去,然后又出乎意料地回头,把那封参议员写给她的信伸到她那个普罗米修斯似的高挺鼻子下头,就是那封在桌上发现的第五封信。她眼眨也不眨他冷冷看着那封短信,不过我窥视到她伪装在面具之下的焦虑,这封信是参议员亲自用手写的,里头的用语神秘兮兮的,但无疑相当亲密,不是笑一笑或威胁两句就能打发的。 “这是怎么回事?”休谟淡淡地说,“谁是玛姬?参议员害怕在电话里谈会被窃听的事情是什么?他提到的‘朋友H’又是谁?” “那就要问你了。”她眼中射出寒光,“你认识字的啊,长官。” 凯尼恩忽然悄悄移步过去,一脸愚蠢的表情,迅速把休谟拉到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了些什么。此时我立刻明白,休谟把参议员写的信拿给芬妮·凯瑟看,真是一大失策。 她现在摸清情况,似乎已下定决心,毫无畏惧地摆出阵势……等休谟听完凯尼恩的叽喳抗议之后,她两臂一举,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冷冷地盯着科顿,皱起眉好奇地研究着。 休谟让她自由离去。看得出来,他很气,不过也无可奈何。跟凯尼恩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他转身朝着父亲。 “我们不能扣押她,”他抱怨着,“当然她一定会受到监视。” “好厉害的婆娘,”父亲慢吞吞地说,“她在玩什么花样?” 检察官压低了声音说着,然后父亲眉毛一抬,“原来如此!”我听到他说,“那是一定的,这种人我以前碰过,难缠得很。” “如果说,”我酸溜溜地对着体谟说,“你愿意让我参与调查的话,我想请教,她未婚,对不对?” 休谟点点头,父亲冷漠地微笑着,“这不关你的事,佩蒂。你不觉得最好先回克莱先生那儿吗?小克莱先生可以陪你回去……” “不,”我撒娇地说,“干嘛呢——我已经成年了,这你知道的,亲爱的巡官。这个女人权力的秘密是什么?一定和色情交易有关……” “走吧,佩蒂!” 我去找杰里米,我相信,从他那儿可以挖出我想要的东西。他一定熟悉这个女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里兹市的邪恶权威,这个可怜的男孩看起来很不安,绝望地想转移我的目标。 “这个嘛,”他终于开口,避开我的视线,“她好像有个绰号,叫什么‘邪恶女王’之类的。” “是嘛!”我手指一弹,“你们也未免太老古板了,无聊的偏见!爸爸还以为我是养在修道院里的小百合呢。凯瑟夫人,没错吧?老天!这些男人干嘛都那么怕她?” “这个嘛……凯尼恩。”他耸耸肩,“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我猜他也拿了凯瑟的贿赂,掩护她的罪行。” “她手上也有鲁弗斯·科顿的把柄,对不对?” 他的脸忽然红起来,“哎呀佩蒂——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嗯,你是不可能知道。”我狠狠咬着嘴唇,“那个女人!真是丑死了,现在我全懂了。我猜,参议员和这个丑婆娘之间,也有某种合作关系吧?” “没错,是有这样的流言。”杰里米喃喃地说,“好了,佩蒂,我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这里才不是你老祖母该待的地方!”我叫起来,“你自称是男人,这一套——什么男人自己的事,什么只有男人能参与,这些老古董思想全该下地狱去——这也是为什么——不,杰里米,我非待在这儿不可——老天帮忙,可别让那个丑老太婆犯在我手里!” 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经过了数小时的调查,直到当时为止,参议员谋杀案的侦查方向仍然毫无头绪,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找到那封信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根据结案后的分析,我猜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凶手和参议员之间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封信的出现不过是拖延时间,让凶手得以逃脱而已…… 一位刑警走进书房,手上挥舞着一张皱皱的纸,“嘿,休谟先生!”他大叫道,“大好消息,我在楼上参议员卧室的保险箱里找到这个,还有这截木盒子。” 休谟抢过那张纸,像是溺水者抓住救生圈一般,我们围拢过去。即使凯尼恩这种懒洋洋的人——这家伙是进化论活生生的例子,从他身上,我简直可以看到他寒武纪祖先在海底烂泥巴里打滚的德性——都生龙活虎起来,红色的下巴随着急促的呼吸而颤抖着。 房间里静默无声。 休谟缓缓念道: 亲爱的佛西特参议员: 这截被锯开的小玩具,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呢?你参观监狱木器部时没认出我来,可是我认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这真是我阿伦的大好机会。 大恶棍,你给我听着,我很快就要刑满出狱,出狱的那天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你必须就在你的老巢交给我五万美金。参议员,你现在 身份不同了,你——否则我会到处宣传那个故事…… 不过你是聪明人,乖乖交出钱来,否则小阿伦就要你好看,别耍花样。 阿伦·得奥 我看着那笔拙劣的铅笔字,每个字母都是粗人的印刷体——脏兮兮的,沾着指印污渍,而且错别字一堆,用词不雅,显然是个粗鄙又执拗的人——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忽然之间,冷冷的黑影笼罩着这个房间,我明白,那是山顶监狱的影子。 休谟的嘴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从鼻子里哼了个冷笑。 “好啦,”他慢吞吞地说,一面把那张纸折起来收进皮夹,“这就是我在找的东西,剩下的——”他停下来,找不出适合的词,我忽然害怕起来,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慢慢来,休谟。”父亲平静地说。 “相信我,巡官。” 检察官拿起电话,“接线生,帮我接阿冈昆监狱的马格纳斯典狱长……典狱长吗?我是休谟检察官,抱歉三更半夜把你从床上拖起来,想必你听说了吧?……佛西特参议员今天晚上被谋杀了……是的,是的。不——请问一下,典狱长,阿伦·得奥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们静静地等着,休谟把听筒压在胸部,眼神空洞地看着壁炉。 大家一动也不动。 接着,很快地,检察官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一边听一边点头道:“马格纳斯典狱长,我们马上赶过去。”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样?”凯尼恩哑声问道。 休谟微笑着:“马格纳斯查过这个叫阿伦·得奥的囚犯了,他是属于木器部的,今天下午刚出狱!” [book_title]第六章 阿伦·得奥登场 在此之前,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遥远如梦的模糊阴影笼罩着我们。所有的证据在我脑海中乱成一团,使我忘却了眼前所发生的惨剧。然而,就好像背后让人插了一把利刃般,突然之间,我拨开云雾看清了这一切。阿伦·得奥……这个名字本身对我没有意义,它也可能是约翰·史密斯或克努特·瑟伦森。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看过这个人,然而——凭借着这一点点线索,某种出自于灵性,或第六感觉,或潜意识的推断——我便如同获得未卜先知的超能力量,立刻断定这个嫌疑犯,这个社会扭曲之下的可能受害者,一定也就是笼罩在我们头上那块大而真实的模糊阴影下的受害者。 我略略回想这些蛛丝马迹,脑袋被这些模糊纷乱的思绪压得好重,心也跳得厉害。我觉得无助,即使父亲就在身旁,能够给我安稳舒适的力量,我却发现自己隐隐中最渴望见的人,是那位居住在哈姆雷特山庄中的老绅士。 休谟检察官和鲁弗斯·科顿正低声讨论著,而凯尼恩则忽然变得生气勃勃,在房里走来走去,口气不满地下着命令,似乎那个刚出狱的小角色能使案情有所突破的希望鼓舞了他。我回想着休谟刚刚在电话里说的话,以及凯尼恩的命令声,不禁颤抖起来,刹那之间完全明白了!凭他们这些谈话和追捕行动,就已经给这位尚未现身的阿伦·得奥定罪了,他才刚离开阿冈昆监狱几个小时,就又陷入逃亡的困境。 杰里米强壮的臂膀扶着我走出房子上了车,我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不觉精神一振。检察官坐在杰里米旁边,父亲和我坐在后座,车子往前飞驰而去。我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父亲沉默着,休谟得意地凝视前方一片黑暗的道路,杰里米则握住方向盘一言不发。车子开上陡峭的山路,就像一场梦般朦胧而不确定。 然后,黑暗中,一座宛如噩梦里食肉怪兽的剪影赫然矗立眼前……阿冈昆监狱到了。 真是无法想象,一座由无生命的石头和钢铁所构成的建筑物,居然能够散发出如此活生生的邪恶气息。孩提时代,那些关于黑暗鬼屋、废弃城堡和鬼魅出没教堂的故事,总是令我毛骨悚然,但是过去这几年在欧洲古迹游历的经验中,我从没见过这种建筑物,纯粹由人为营造出恐怖的力量……现在,正当杰里米在钢制大门前按喇叭时,我忽然明白畏惧一幢建筑物是什么滋味了。监狱大部分的地方是黑的,月亮隐没,阵阵冷风哀鸣。这儿离监狱如此之近,却听不见高墙后头的人声,也没有任何灯光。我瑟缩在自己的位子里,感觉到父亲的手忽然握住了我——低声问着:“怎么了,佩蒂?”他的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恶魔逃逸无踪,我努力甩掉恐惧的情绪。 大门忽然打开了,杰里米把车开了过去,车头灯前站了几个人,黑制服、方角帽,手里拿着来福枪,令人望而生畏。 “休谟检察官来了!”杰里米喊着。 “小子,把车灯关掉。”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杰里米照做了。接着一道强烈的光束射过来,轮流照在我们脸上。 警卫审视着我们,冷漠的双眼不多疑也不友善。 “没问题的,老兄,”休谟匆忙地说,“我是休谟,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休谟先生,马格纳斯典狱长正在等你,”说话的仍是同一个人,但口气温暖多了,“不过其他人——他们得在外头等。” “我保证他们没问题。”他低声对杰里米说,“我看你和萨姆小姐就把车停在外头等我们好了。” 他下了车。杰里米似乎犹豫着,不过那些手持来福枪的壮汉显然吓倒他了,于是他点点头,往后一靠。父亲走向那幢建筑,我尾随其后。我很确定,他和检察官都没注意到我,他们走过了警卫身边。进入监狱的前院,警卫们没说什么,显然默许了我的存在。好一会儿,休谟转头时才发现我默默跟在后头,不过他也只是耸耸肩,继续大步前进。 这个地方很大——由于身在黑暗中,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们的脚步在石板走道上敲出空荡的回音,走了不久,一位蓝制服警卫打开厚重的钢门让我们通过后,我们发现自己来到了行政大楼,好空、好暗、毫无生气。就连墙壁都无声低吟着恐怖的传说,这不是牢房的墙壁,而是行政办公室的墙壁。我开始疑心有什么可怕的幻象会出现在眼前。 我笨拙地跟在父亲和休谟身后,走上一道石板楼梯,前方是一扇朴素的门,跟普通办公室没有两样,上面印着“马格纳斯典狱长”字样。 休谟敲敲门,来开门的人眼光锐利,身上穿着便衣——衣服不太整齐,显然是匆忙被叫起床的,大概是职员或秘书之流,这些监狱里的家伙都是这样,没有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慈悲——他低声叽咕了两句,领着我们穿过一个大型接待室和外头的办公室,到了另一扇门前,然后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等在门口让我们进去。我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只是冷眼地打量着。 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们从外头走到这个房间的一路上,所有的窗子上都装了钢条。 整齐安静的房间里,有个人起身迎接我们,看起来像个卸任银行家。一身朴素的灰色服装,除了领带是匆忙打上去的之外,其他看起来都一丝不苟。他有一种长年与恶徒面对面打交道的特质,强硬、严肃、满面风霜,眼睛透露出长期生活在危险中的机警,一头稀疏的灰发,衣服略显宽大。 “你好,典狱长,”检察官低沉着嗓音道,“抱歉这么一大早就把你给叫起来,不过谋杀案可不会挑我们方便的时间。哈,哈……请进,巡官。还有你,萨姆小姐。” 马格纳斯典狱长匆匆一笑,指着椅子语调温和地说:“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来。” “噢,马格纳斯典狱长,这是萨姆小姐,还有萨姆巡官。典狱长,萨姆小姐也从事侦探工作,另外,当然喽,萨姆巡官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 “是的,”典狱长道,“反正也无所谓。”他一脸思索的表情:“那么,佛西特参议员终究是出事了,真奇怪,报应的事情是很难说的。是吧,休谟?” “没错,他是遭到报应了。”休谟平静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父亲突然开口道:“老天保佑,我终于想起来了!典狱长,十五年前你是不是参与过警察工作,就是在本州北部一带?” 马格纳斯眼睛一亮,微笑道:“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对,在水牛城。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萨姆先生了?真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你退休了吧?……” 他不停地说着,我往后把痛得要命的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阿冈昆监狱……在这个又大又安静的地方,有一两千个人正沉睡着,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窄小的牢房中无法伸展他们遍体鳞伤的身躯;穿制服的人则在门廊上来回巡查;屋顶之上是夜空,不远之处有浓密的森林;哈姆雷特山庄中,那位生病的老人正沉睡着;而钢门之外则是闷闷不乐的杰里米·克莱;里兹市内的殡仪馆中,停尸间里躺着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子尸体……他们在等什么?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谈阿伦·得奥? 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那个眼神锐利的职员站在门口:“典狱长,缪尔神父来了。” “请他进来。” 没多久,一位身材矮小、脸色红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厚厚的眼镜,发色银灰,皱纹遍布,而那张股之仁慈、之和善,是我毕生仅见。他焦虑痛苦的表情之下,仍掩不住天生的高贵气质,这位老传教士是生来就拯救迷途者的,即使是最凶残的罪犯,也会在这位圣者面前打开心房,袒露真情。 他一身褪色的黑色法衣,近视眼在光线照射下不断眨着,右手握了一本磨得发亮的袖珍祈祷书。看到典狱长办公室三更半夜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显然让他有些困惑。 “请进,神父,请进。”马格纳斯典狱长彬彬有礼地说, “过来认识一下几位客人。”然后一一替我们介绍。 “是的,是的,”缪尔神父有些心不在焉地轻声应了两句,凝视着我,“你好,亲爱的。”然后急步走向典狱长的书桌,大叫道:“马格纳斯,真是太可怕了,上帝明鉴,我真是不敢相信!” “别激动了,神父,”马格纳斯柔声道,“凡事总是难免会百密一疏,先坐下来,我们一起把整桩事情弄清楚吧。” “可是,”缪尔神父颤声道,“阿伦一向那么乖,那么善良。” “好了,神父。休谟,我想你一定急着想听听我的说法,不过等一下,先让我把这个人的完整档案找出来。”马格纳斯典狱长按了桌上的一个钮,那个职员再度出现在门口,“把得奥的材料拿给我,阿伦·得奥,今天下午出狱的那个。” 那个职员离开了,没多久拿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卷宗进来,“都在这儿了,阿伦·得奥,编号第83532,入狱时四十七岁。” “他服刑多久了?”父亲问。 “十二年又几个月……身高五英尺六,体重一百二十二磅,蓝眼灰发,左胸有一块半圆形的疤痕——”马格纳斯典狱长认真地查阅着,“不过服刑的这十二年里,他改变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秃了,身体也更衰弱——他现在将近六十岁了。” “他犯了什么罪?”检察官问。 “过失杀人,纽约刑事庭判刑十五年。他在纽约港边酒店杀了人,好像是因为便宜杜松子酒喝太多了,烂醉之下发了狂。他之前没有前科,至少当时起诉他的检察官没发现。” “有没有他更早的记录?”父亲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翻阅着,“看起来是完全没有,连他的名字似乎都是假的,不过这一点他们无法证明。” 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出这个人具体的样子,不过,还是不太完整,有些地方仍然一片模糊。“典狱长,这位得奥是个什么样的犯人?很顽劣吗?”我怯怯地问。 马格纳斯典狱长笑了起来,“看来萨姆小姐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不,萨姆小姐,他是个模范囚犯——根据我们的分类,他是A等犯人。所有刚入狱的犯人都得经过一段观察期,参与煤堆的劳动服役,再由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分派到每个职业部门。每个犯人在我们这个小小社区中能有什么地位——你知道,事实上这个监狱自成一个城市——都要看他自己。如果他不惹麻烦、遵守规则、做好所有份内的事,就可以赢回一些被社会所剥夺的自尊。我们有个纪律管理员,是指派到每个监狱的训练员,阿伦·得奥从不给他们的纪律管理员惹麻烦,而且由于他一直拿A等,行为良好,还因此获得三十几个月的减刑。” 缪尔神父揉揉深深的眼睛转向我:“萨姆小姐,我可以向你保证,阿伦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人。我太了解他了,不过我担保,他虔诚得不得了,亲爱的,他根本不可能会去——” “他以前杀过一个人,”休谟冷冷说道,“我得说,他是有前科的。” “另外,”父亲说,“他十二年前在纽约是怎么杀掉那个人的?刺死的吗?” 马格纳斯典狱长摇摇头,“用一整瓶威士忌砸在对方头上,那个人死于脑震荡。” “这有什么差别吗?”检察官不耐烦地低声抱怨,“典狱长,还有别的吗?” “很少,当然,犯人愈顽劣,记录才会愈多。”马格纳斯再度翻着那本蓝色卷宗,“有了,关于识别身份的问题,这个记录你们可能有兴趣。他入狱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导致右眼失明和右臂瘫痪——真不幸,不过这完全是因为他操作车床疏忽所致——” “哦,那么他是独眼龙喽!”休谟叫着,“这点很重要,典狱长,幸亏你告诉我们。”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了口气:“这类材料通常是不会正式记录的,我们不希望新闻界张扬出去。你知道,前些时候本州和别的州的监狱处境都不太好——我怕被人说我们视犯人为禽兽,而不像现代狱政学所认定的,把他们当做病人看待。不过无论如何,一般人者以为我们的狱政就像沙皇时代的西伯利亚集中营,我们正努力试图改变这种形象,得奥发生意外时——” “很有意思。”检察官礼貌地插话。 “晤,没错,”马格纳斯倾身向前,看起来有点攻击的味道,“有一阵子,他可以说造成了我们的问题。由于他的右臂瘫痪,偏偏又是个右撇子,我们的分工委员会只好派给他一些特殊的手工,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识字,不过只会写印刷体,字迹像小孩子似的。他的智力很低,前面说过了,意外发生时,他是在木器部担任车床工作,最后委员会让他回到原来的部门,因为虽然他的手残废了,可是根据记录,他对于木工显然相当在行……想必你觉得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或许吧,不过我希望能让你们对这个人有个完整的认识——基于我个人的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休谟坐直了,迅速问道。 马格纳斯双眉紧锁:“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得奥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至少表面看起来一个也没有,因为在阿冈昆这十二年里,他没收到过一封信,也从来没有人来探望他。” “有趣了。”父亲摩挲着下巴喃喃道。 “不是吗,巡官,依我看,真他妈的怪——原谅我用词不雅,萨姆小姐。”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回答,我实在厌倦了老是要为每个“他妈的”和“该死的”接受道歉。“太怪异了,”马格纳斯典狱长继续道:“我掌管狱政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像得奥这样与外界完全断绝关系的犯人,好像外头根本没有人在乎他是死是活,这未免太离奇了。以我过去的经验,就算是再坏再凶残的犯人,至少也有人关心他——母亲、姊妹、爱人。可是得奥不但跟外界世界完全不来往,而且除了第一年照惯例会参与修筑道路外,直到昨天为止,他从来没有出去过!他其实有过很多机会,我们许多记录良好的犯人都可以参与狱外的劳动,但得奥表现良好,似乎并不是因为渴望赎罪,重新做人,而只是厌倦、或疲乏、或冷漠得无法为非作歹了。” “听起来不太像是会勒索的人,”父亲低语,“也不像会杀人。” “一点也没错!”缪尔神父激动地叫着,“巡官,我就是这么想,我可以告诉各位——”“对不起,”检察官打断了他,“我们还没有具体结论呢。”我模糊地听着,坐在那个陌生的房间里,外头是决定千百人命运的地方,我脑中灵光一闪。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应该把自己用精密逻辑所推理得知的事情说出来。我半张着嘴,几乎说出了口,然而又再度闭上嘴巴。那些琐碎不堪的细节——真如我所想的那么有意义吗?我看着体谟那张精明而孩子气的脸,决定还是保留一下。光靠逻辑是无法说服他的,反正有的是时间…… “现在,”马格纳斯典狱长把蓝色卷宗往桌上一扔,“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要请大家过来。” “太好了!”休谟轻快地说,“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 “请各位谅解,”马格纳斯口气严肃地接着道,“得奥虽然不再是这里的犯人,我还是很关心他。许多出狱后的犯人,我们依然会保留记录,因为很多人还会再度入狱——以最近的情况来说,大约是百分之三十——而且愈来愈多狱政学的研究显示,预防胜于治疗,同时,我不能对事实视而不见,我有责任要告诉你们这件事。” 缪尔神父的脸色痛苦得发白,抓着黑色祈祷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灰色。 “三个星期前,佛西特参议员来找我,更奇怪的是,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起一位犯人。” “圣母啊。”神父呻吟道。 “那位犯人,当然,就是阿伦·得奥。” 休谟双眼发亮,“佛西特来做什么?他想知道关于得奥的什么?” 马格纳斯典狱长叹道:“晤,参议员要求调阅得奥的材料和档案照片,根据规定,我应该拒绝,不过因为得奥的服刑期限即将届满,佛西特参议员又是杰出公民,”他苦着脸,“我就把照片和资料给他看。当然,照片是十二年前得奥入狱时拍摄的,不过参议员好像认出了得奥,因为他当时猛咽了口气,忽然变得很紧张。细节我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他提出了一个荒唐的要求,要我封上得奥的嘴,多关他几个月!‘封住他的嘴’,他就是用这个字眼。你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休谟搓搓手,态度暧昧地说:“太不寻常了,典狱长!请继续。” “先不管他居然胆敢要求这种不可能的事情,”马格纳斯咬着牙,“我觉得这件事要小心处理。同时也感到好奇,一个犯人和一个公民,尤其是一个像佛西特参议员这样声誉不佳的人,两者之间无论有什么关系,我都有责任要调查清楚。所以我没承诺什么,只是不置可否,问他为什么要封住阿伦·得奥的嘴?” “他说没说为什么?”父亲皱眉问道。 “一开始没有,只是像喝得烂醉一般冷汗直冒,全身发抖。然后才告诉我,阿伦正在勒索他!” “这个我们知道。”休谟喃喃道。 “我不相信,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你说得奥勒索?晤,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便问参议员,得奥是透过什么管道和他接触的。大家晓得,我们对所有狱中的邮件和对外的联络一向都检查得十分严格。” “他寄了一封信和一截锯开的玩具小箱子,”检察官解释道,“就夹藏在一箱监狱制造的玩具里。” “那么,”马格纳斯抿紧了嘴思索着,“我们得堵住那个漏洞。当然,要做到大概也不会太困难——不过当时我非常好奇,因为监狱内外的秘密通信,一直是我们最头痛的问题之一,长久以来,我就怀疑有什么漏洞存在。然而佛西特怎么都不肯透露得奥和他取得联络的方式,所以我也就没再追问了。” 我舔舔干枯的嘴唇:“佛西特参议员是不是承认,他的确有把柄落在得奥手上?” “怎么可能,他表示得奥的故事很荒谬,根本是无耻的谎言——老套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不管得奥手上有什么把柄,佛西特看起来太紧张了,根本不像是完全无辜的。为了解释为什么对这件事那么在乎,他还说,即使得奥的故事是捏造的,传出去也会对他竞选州参议员连任的机会构成严重的威胁。” “严重的威胁,呃?”休谟冷冷道,“他根本就没有连任的机会。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敢打赌,无论得奥手上的把柄是什么,真实性一定很高。” 马格纳斯典狱长耸耸肩:“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也很为难。我告诉参议员,不能光凭他的片面之词就处罚得奥。当然,如果他希望延长得奥的刑期,就得告诉我那个‘谎言’到底是什么……可是参议员对于这个提议却断然拒绝。他说,他不希望张扬出去。接着他暗示我,如果能让得奥多坐几个月牢,他可以在政治上给我一些‘帮助’。”马格纳斯露出牙齿,狰狞地笑起来,“这次的会面落入一个老套的通俗剧里,净是这些腐败官僚的肮脏勾当。当然,我是不会让政治势力影响狱政的,我提醒佛西特,这方面我的名声还算清白。他看这一套行不通,就走了。” “害怕了吗?”父亲问。 “看起来很茫然。当然,我也不会闲着不做事,佛西特一走,我就把阿伦·得奥叫到我办公室里来。他表现得很无辜,否认曾企图勒索参议员。所以,既然参议员也不愿意交代清楚,我便只告诉得奥,如果让我发现他勒索的事情属实,就要取消他的假释和一切特殊待遇。” “就这样?”休谟问。 “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到了今天早上——应该说是昨天早上——佛西特打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决定要‘买下’得奥的沉默,免得那个‘捏造的故事’传出去,并要求我忘掉整件事。” “实在太离奇了,”父亲一脸深思的表情,“说实话,听起来很不对劲!一点也不像佛西特这家伙的作风,你确定那个电话是佛西特打的吗?” “是的。我也觉得这个电话很不对劲,而且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要多此一举,告诉我他打算付那笔勒索的款项呢?” “的确很怪,”检察官皱着眉头,“你告诉他得奥昨天会出狱吗?” “不,他没问,我也就没说。” “各位,”父亲像一座大型雕像,优雅地翘起二郎腿,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个电话给了我一个想法,像是忽然间一记当头棒喝。我想,佛西将参议员是打算来个两面夹击,逼得阿伦·得奥没有退路。” “什么意思?”典狱长充满兴趣地问。 父亲笑了起来:“典狱长,他是放布疑阵,为将来脱罪做准备。休谟,我敢跟你打赌,你去调查一下就可以发现,佛西特从他账户里提走了五万元,这么一来,他就是无辜的,懂吗?显示他原来是打算付这笔敲诈费的,可是——糟糕!没想到发生了意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检察官打断他。 “你看嘛,佛西特原先根本是计划好要杀掉得奥的!他故意安排了典狱长的证词,又提款准备付勒索费,等到事情发生后,他可以说他本来打算付钱的,可是得奥太蛮横,结果在争执中出了意外。休谟,他现在处境危急,衡量之后,他认为即使冒着杀人的危险,也总比被得奥威胁要好。” “有可能,”休谟沉吟道,“很有可能!可是他的计划出错了,结果被杀的人换成他自己,嗯。” “各位,”缪尔神父叫起来,“阿伦·得奥在这件血案中是无辜的!体谟先生,整桩事情背后一定有一只恐怖的黑手。但上帝不会让无辜的灵魂受苦,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幸了——” 父亲开口道:“典狱长,休谟刚刚说过,得奥给佛西特的信是连同一截小箱子,从这儿送出去的。你们这儿的木器部门里,有没有这种上面印了烫金字母的小箱子?” “我来查一下。”马格纳斯接通监狱的内线电话,然后等了一会儿,我猜大概是等着叫醒对方来接电话吧。最后他放下话筒,摇了摇头:“巡官,木器部门没有这类东西。玩具组是最近刚成立的,我们发现得奥和另外两个犯人擅长于雕刻,才针对他们的专长,特别在木器部门设立了这个组。” 父亲困惑地看了检察官一眼,休谟很快地说:“没错,我也认为应该查清楚,那截木盒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其实觉得这点跟谋杀案的起因无关,根本无足轻重。他伸手拿起典狱长的电话话筒:“可以借用一下吗?——巡官,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猜测得奥在信上所要求那五万元的去向是否正确。” 典狱长眨眨眼:“看来得奥抓住参议员的那个把柄一定非同小可,五万元呀!” “我已经紧急派人去调查佛西特的银行账户,现在看着结果如何。”休谟告诉监狱接线生一个号码,“喂,马卡西吗?我是休谟,查到什么了吗?”他的嘴角紧抿,“很好,现在去调查芬妮·凯瑟,看看她和参议员之间是否有任何金钱上的往来。”他挂上电话,粗声道:“巡官,被你料中了,昨天下午参议员提了五万元可转让债券和小额钞票,注意,就是他被谋杀当天的下午。” “不过,”父亲皱着眉接腔道,“我觉得不对劲。想想看,勒索的钱已经到手,还要把付钱的人杀掉,这不是有点荒谬吗?” “是啊,是啊,”缪尔神父激动地说,“休谟先生,这一点很重要。” 检察官耸耸肩:“说不定他们起了争执。记住,佛西特是被自己的裁纸刀杀害的,这表示这桩凶杀案并非出于预谋,如果老早就计划要杀人的话,凶器一定会事先准备好。也许佛西特把钱给了得奥之后,和他吵起来,或者打起来,结果得奥拿起裁纸刀——就发生了凶杀案。” “还有一个可能性,休谟先生,”我柔声道,“凶手事先准备了凶器,可是看到裁纸刀之后,就顺手拿来用。” 约翰·休谟的表情显然很不耐烦,“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萨姆小姐。”他冷冷地说,而典狱长和缪尔神父则惊讶地点着头,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小女孩怎么能想出这么复杂的解释。 这时马格纳斯典狱长桌上的一部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休谟先生,你的电话,找你的人听起来好像很兴奋。” 检察官从椅子里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等到他说完,转过身来,我紧张得心跳加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的眼里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是凯尼恩局长打来的,”他缓缓地开了口,“经过一番周折之后,阿伦·得奥刚刚在市郊的森林中被捕了。” 片刻间,众人都沉寂无声,只有神父轻声地哀叹。 “那家伙浑身脏透了,醉得像个鬼,”休谟的声音响起,“当然,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典狱长,多谢了,等到上法庭的时候,可能还需要您出庭作证——” “等一下,休谟。”父亲平静地说道,“凯尼恩在他身上找到那笔钱了吗?” “呃——没有。不过这没关系,说不定他把钱埋在哪儿,重要的是,我们抓到谋害佛西特的凶手了!” 我站起身,戴上手套,“是吗,休谟先生?” 他瞪着我,“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休谟先生,你始终不明白,对不对?” “你这么说是他妈——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萨姆小姐?” 我掏出口红:“阿伦·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参议员。而且,”我摘下一只手套,看着小镜子里的嘴唇,“我可以证明!” [book_title]第七章 收紧罗网 “佩蒂,”次日早晨,父亲说,“这个小城有股说不上来的邪恶。” “啊哈,”我低声道,“原来你也发现了?” “拜托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父亲抱怨道,“这不是淑女应有的风范。还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你讨厌休谟——可是你总不会讨厌我吧?你怎么晓得得奥是无辜的?你怎么敢这么肯定?” 我沉默不语,昨天那席话实在很不明智,其实我根本无法证明。有一个疑点我始终不明白,只要弄通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于是我说:“我现在还没办法证明。” “哈,有趣的是,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来,我也认为得奥并没有杀害佛西特。” “噢,亲爱的丑爸爸!”我叫着亲了他一下,“我知道他不是凶手,就像四十岁的人不可能染上天花一样,他根本不可能杀掉那个大恶棍参议员。”我看着杰里米宽大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可怜,他今天早上又得重新加入劳动阶级的阵营,然后天黑后一身脏兮兮地回家吃晚饭,“你呢?你为什么会认为得奥不是凶手?” “嘿,这是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头,“给我上课吗?还有,你还太年轻,没资格像昨天那样在外头乱说大话。你能证明吗?拜托,佩蒂,你最好当心点,我不希望别人认为——” “你觉得我给你丢人?” “噢,佩蒂,我可没这么说——” “你认为我在搅局,是吗?你认为我应该裹上羊毛毯子,乖乖蹲在角落不出声,是吗?” “喔——” “你以为自己还活在蓬蓬裙的老古板年代吗?你认为女人不能有投票权、不能抽烟、不能说诅咒、不能交男朋友、不能开口发言,是吗?而且你还以为,节育根本是魔鬼伎俩,违反圣经上的教义,是吗?” “佩蒂,”父亲脸色一冷,站起身来,“不要用这种方式跟做父亲的说话。”然后踱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克莱那幢殖民风味的房子里。十分钟后,他又出现了,拿着火柴替我点烟,接着向我道歉,神色有点尴尬。可怜的老爸!他真不了解女人。 然后我们一块儿到城里去。 那天早晨——星期六,也就是历经了谋杀和拜访阿冈昆监狱那个诡异的夜晚——杰里米的父亲和爸爸都一致同意,我们还是继续待在克莱家做客。昨天休谟检察官及其他人在分手前都警告父亲,不要透露他过去在警界的资历 和声望,他和伊莱修·克莱都一致认为,父亲原先所要调查佛西特医生招揽大笔合约的内幕,可能和佛西特参议员的遇害有关,所以父亲打算参与其间,静观其变。而对我来说,这个决定非常重要,因为我知道,除非上帝显灵,否则阿伦·得奥绝对脱不了嫌疑。 前一夜烂醉的阿伦被捕后,父亲和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听听阿伦自己的说法,另一个就是和那位神奇的佛西特见面谈谈。由于直到星期六早晨,佛西特医生还是下落不明,我们就决定先专心办第一件事。 一抵达里兹市那幢石造的市政厅,我们立刻被请到休谟检察官的私人办公室,休谟这天早上精神很好——忙碌、活跃、兴致勃勃、双眼发亮,而且在我的眼里,还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情,真是讨厌。 “早安,早安,”他搓着双手道,“萨姆小姐,你好吗?是否还认为我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而且觉得自己可以证明真相?” “没错,而且更坚决了。休谟先生。”我坐下,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 “嗯,好吧,让你自己评断。比尔,”他朝外头办公室吼着,“打电话到拘留所,把得奥带过来,再做一次讯问。” “你们已经讯问过了吗?”父亲问。 “是的,不过我得让其他人心服口服。”他一脸沾沾自喜、信心十足的样子,活像上帝和国旗与他同在似的。虽然他始终容忍我们的敌意,不过很明显,他一直认为阿伦就像《圣经》里杀害兄弟亚伯的该隐一样有罪。而且只要看看休谟那张顽固而正派的脸,我就明白,他对得奥是凶手这一点深信不疑。我的想法纯粹是逻辑上推导出来的,不过眼前这个顽固的家伙除了证据之外,根本不会接受任何推测。 阿伦·得奥被两个粗壮的刑警押了进来,这么严密的警戒实在毫无必要,因为这位嫌疑犯是个瘦小、畏缩、衰弱的小老头,凭他窄小瘦弱的肩膀,只要一个警卫用单手就可以敲断他的脊椎骨。我曾经在脑中任意想象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然而即使马格纳斯典狱长曾详细描述,也远不如他实际的样子来得可怜。 他的脸很小,脸型像一把小手斧——棱角分明,皱纹满布,脸色灰暗,看起来愚蠢万分,毫无生气——而且有一种被痛苦和绝望扭曲的表情,除了生性残酷愚钝的凯尼恩,以及被正义感冲昏头的休谟之外,任谁看了都会不忍。那张像修女一般朴实的脸上,有种无辜的憔悴和震惊。然而太无辜看起来反而像是有罪,这些人急于破案,才会盲目得忘了这是人类本能的反应。谋害乔尔·佛西特的凶手是个手段冷酷的人,而且可能是个好演员,从犯罪手法来看,这些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凶手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可怜虫呢? “坐吧,得奥,”休谟毫无同情地说着,得奥乖乖地听从,他的一只蓝色的眼珠渴望而恐惧地噙着泪水。说起来也是够怪的了,他的右眼眼皮显示出已经永久失明,而他的右臂——我注意到已经有点萎缩——无力地垂着,这些残疾却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凶恶,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孤单无助。 监狱的那道高墙,显然在他身上刻下了鲜明的烙印,他的举止鬼鬼祟祟,头像猴子一样不安地扭来扭去,肤色苍白得不自然,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 他沙哑地低哼着:“是,长官。是,休谟先生。是,长官。”他语调急促,活像是一只伸着舌头讨好的忠实的狗。甚至他说话的态度,看起来也更像是有罪的样子,他的嘴巴歪斜,双唇僵硬。当他忽然将那只独眼转向我,我吓得屏住呼吸,他似乎有些困惑,心里衡量我的出现是不是能对他有所帮助。 父亲沉默地站了起来,那只独眼随之充满兴趣哀求地朝上看。 “得奥,”休谟说,“这位绅士要来帮助你,他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就为了要找你谈。”在我看来,这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 阿伦·得奥那只表情丰富的眼睛忽然间闪烁着猜疑:“是的,长官,”他说着,缩在他的椅子里,“不过我真的帮不上忙。休谟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没有干掉他。” 父亲向检察官使了个眼色,休谟点点头坐下。我充满兴趣地看着,之前我从来没亲眼看过父亲讯问犯人,他当警察的那一面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些传闻。很快地,我就明白,父亲具有罕见的天赋,他赢取得奥信任的方式,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一面。他巧妙而无形地运用心理学的手法,显示他的确是把好手。 “看着我,得奥,”他用一种轻松而不失权威的口气说着,那个可怜虫一呆,看着父亲,他们沉默地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父亲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得奥舔舔嘴唇,“不——不,长官。” “我是纽约警察局的萨姆巡官。” “噢。”得奥一脸狐疑,那颗灰发稀疏的小脑袋依然神色警戒地扭来扭去,不看我们的眼睛。他的神色机警,却又带着期望,仿佛既想逃开,又想走近。 “你以前听说过我吗?”父亲继续道。 “嗯……”得奥在保持沉默和开口之间挣战,“我在监狱里碰到过一个盗窃犯,他说你——你把他从电椅上救下来。” “在阿冈昆监狱?” “是……是的,长官。” “那应该就是纽约市休斯敦街黑帮的山姆·利威吧,”父亲带着回忆的微笑道,“山姆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惹上一群持枪抢匪,被他们给诬陷了。现在仔细听着,得奥,山姆跟你提过我吗?” 得奥在他的椅子里不安地移动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他妈的,帮了山姆那么大的忙之后,我可不认为他会说我什么坏话——” “他没有!”得奥生气地尖声叫道,“他说你是个正直、诚实的警察。” “哦,是吗?”父亲抬高声音道,“当然,他是应该这么说。总而言之,你知道我不会故意陷害人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设下圈套让人往里跳,对不对?” “我——我想你说的没错,巡官。” “很好!那我们都了解对方了。”父亲坐下,舒适地翘起二郎腿,“现在,得奥,这位休谟先生认为你干掉了佛西特参议员。我的话千真万确。不是吓唬你的。你现在的处境可惨了。”得奥的那只独眼再度充满恐惧,望向休谟,休谟的脸微微涨红,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父亲接着说:“至于我,我不认为你杀了佛西特,我的女儿也这么想——就是这位漂亮的小姑娘——也觉得你是无辜的。” “嗯哼,”得奥头也不抬地低喃着。 “现在,我为什么认为佛西特不是你杀的,你知道吗,得奥?” 这回得奥有了正面的反应,他坦白地看着父亲的眼睛,阴暗的脸上亮起了好奇和希望的光芒,“不,长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干掉他。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父亲握起拳头,放在得奥瘦小的膝盖上,我发现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因为我了解人性,我了解杀人犯的作风。当然,你曾在十二年前因为口角而失手杀死一个醉鬼,但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是杀人犯。” “没错,巡官!” “你不会用刀子杀人,即使你想宰掉一个人,你会用刀子吗?” “不!”得奥叫道,细瘦的脖子上青筋突出,“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动刀的!” “你当然不会,这一点很明白。现在你说你没杀佛西特参议员,我也相信你。但的确有人杀了他,到底会是谁干呢?” 得奥老迈结实的左手握紧了,“凭良心说,我不知道。巡官,我是被陷害的,我是被陷害的。” “你他妈当然是被陷害的。不过,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对不对?” 得奥从椅子里跳起来,“那个下流的骗子,我当然认识他!”然后,一抹惊惶的神色掠过他的脸,或许是领悟到这么一承认就落入圈套了,他忽然顿住,狠狠地瞪着父亲。 父亲异常高明地应付这个突发状况,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你误会我了,得奥。”他抱怨道,“你以为我是想拐你招认,哼,我才不会。你不必承认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检察官在佛西特书桌里找到一封你写的信,光凭这个就可以送你上西天,你明白了吗?” 得奥平静了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痛苦地看着父亲。我看着他的脸,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那张庸俗、棱角分明的脸揉合了猜疑、希望和恐惧,在后来的几天里不断缠绕在我脑海里。我看了休谟一眼,他似乎无动于衷。后来我才知道,警方和地检处第一次盘问阿伦·得奥时,他顽固地拒绝承认任何事,甚至看到那封要命的信,他还是死不承认。这一点让我更佩服父亲巧妙的讯问手腕,才能打开得奥那层封死的硬壳。 “好极了,”父亲冷静地说,“得奥,除非你老实交代那个故事,否则我们可救不了你。你认识佛西特参议员多久了?” 得奥又舔了舔他干枯的嘴唇,“我——我……他妈的很久以前了。” “你们干过什么坏事吗,得奥?” “我不能说,巡官。” “好吧,”父亲早就明白,有些事情得奥是抵死不会说出来的,于是立刻就转移焦点,“不过你在阿冈昆监狱里和他联络上了,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得奥才开口,“是,是的,长官,没错。” “你把那裁锯开的盒子和一封信,放在装玩具的纸箱里送给他,对不对?” “晤……我想没错。” “你给他那截盒子,是什么用意?” 我想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虽然讯问的状况相当顺利,但是想要从得奥口中问出故事的全部真相,恐怕还是痴心妄想。提到那个玩具盒,似乎得奥乐观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独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父亲也看到了,没有露出他的失望。 “那只是个,呃,暗号,”得奥小心翼翼地细声道,“这样子他就知道是我了。” “原来如此。你信中提到,出狱那天,你会打电话给参议员,结果你打了吗?” “是的,我打了。” “你找到佛西特本人了吗?” “他妈的没错,我找到他了,”得奥愤怒地回答,接着又控制住情绪,“他回答我说,好,好,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约定昨天晚上见面?” 得奥那只蓝色的眼珠再度充满疑虑,“呃……是的。” “你们约几点呢?” “第六次铃响,我的意思是十一点。” “你赴约了吗?” “不,我没有,巡官,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急急地说,“我已经蹲了十二年的苦窑,可不像拿到‘幺点’的人。十二年他妈的可真够长,所以一出狱我只想好好喝点酒,监狱里头只有马铃薯水,日子一久,我都快忘记真正的酒是什么滋味了。”父亲后来跟我解释,“幺点”是监狱里的黑话,指服刑一年;至于‘马铃薯水”,马格纳斯典狱长也随后告诉我,那是监狱里想喝酒想疯了的犯人偷偷酿造的酒,用马铃薯皮和其他蔬菜的残屑发酵后制成。“所以啦,巡官,我一得到自由之后,马上找到一家卖私酒的地方,就在城里,琴纳高和史密斯区的街角。去问他们的酒保,巡官,他是我的证明!” 父亲蹩眉道:“休谟,是真的吗?你去查过了吧?” 休谟微笑道,“当然,巡官,我说过,我不会随便诬赖好人的。不幸的是,虽然那家卖私酒的老板证实得奥的说法,不过他也告诉我们,得奥是在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离开那儿的。所以案发时,得奥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佛西特是在十点二十分遇害的。” “当时我醉了,”得奥喃喃地说,“出狱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太多老酒,喝得脑袋都糊涂了,不太记得离开那家酒店之后发生了什么,大概就是到处闲逛吧。反正,我晃了一阵子,大概十一点之前,酒也差不多醒了。”他口气犹豫起来,嘴唇舔了又舔,活像一只饿坏了的猫。 “继续,”父亲柔声说,“你到佛西特家去了吗?” 得奥眼神悲苦地叫着:“是的,可是我没进去,我没进去!我看到灯火通明,又有那么多警察,马上就明白自己中圈套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事情搞砸了,我中计了。于是我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转身逃走,跑进森林里,然后——然后他们就逮到我了。可是不是我干的,我跟上帝发誓,不是我!” 父亲站起身,不停地踱来踱去。我叹了口气,就像休谟检察官嘴边那个胜利的微笑所暗示的,事情看起来不妙。 即使不懂法律,我也可以理解得奥的处境有多么难以脱身。他是有重罪前科的人。光凭他的证词,要怎么对抗压倒性的间接证据呢? “你没有拿到五万元吗?” “五万元?”得奥叫了起来,“告诉你,看都没看到!” “好吧,得奥。”父亲说,“我们会设法帮你的。” 休谟命令那两个刑警,“把他带回拘留所。” 得奥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就被他们押出去了。 虽然事先抱着很大的期望,但我们和得奥的会面并没有得到太多其他证据。得奥被收押在拘留所,等待召集大陪审团,我们无法阻止他被起诉。根据我们离开之前休谟告诉父亲的一些话,一向深谙政治手段的父亲相信,得奥将很快成为“司法正义”之下的牺牲品。在纽约市,由于法院里的案件过多,大部分刑案都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开庭审理。可是纽约州北部这里的案件向来不多,除此之外,又加上检察官基于政治原因的特别关照,一定会施加压力,让这个案子赶快结案,阿伦·得奥可能会在极短时间内被起诉、定罪、宣判。 “大家都不希望这个案子拖延,巡官。”休谟说。 “是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