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犯人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0445
[book_dec]《犯人》精选10位日本文学大师的11则推理小说,包括太宰治《犯人》、芥川龙之介《丛林中》《报恩记》、佐藤春夫《娘》、久米正雄《嫌疑》、谷崎润一郎《路上》、泉镜花《外科室》、冈本绮堂《白发鬼》、夏目漱石《古琴幻音》、幸田露伴《蹊跷》、森鸥外《高濑舟》。 太宰治的名篇《犯人 》中,当犯罪意识涌起的那一瞬间,就已走入囚牢;谷崎润一郎的《路上》,开创了推理作品中的概率杀人手法;芥川龙之介的《丛林中》,由黑泽明改编为电影《罗生门》;森鸥外的《高濑舟》中,在驶向罪恶之岛的高濑舟上,人们探究着何为犯罪真相…… 他们以极其深厚的文学功底,演绎缜密的逻辑推理。这些作品因此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成为大师创作生涯中极为罕见又十分重要的名篇。这些颇具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将日本推理小说推上了新的高峰。
[book_img]Z_10321.jpg
[book_title]犯人
太宰治
1909—1948
生于青森县金木村。东京大学法文科退学,后专注创作小说。1935年,《逆行》入围第一届芥川奖。创作有《奔跑吧,梅勒斯》《人间失格》等佳作。1948年,在玉川上水投河自尽。人们为了纪念他,每年6月19日在三鹰市的禅林寺举行“樱桃忌”。此篇发表于1948年的《中央公论》。
“我爱你。”布尔明说,“发自内心地爱你。”
玛丽亚·加夫里洛英娜顿时满脸通红,越发低垂脑袋。
——普希金《暴风雪》
多么平淡无奇。青年男女的情话,不,其实就是成年男女的情话,听起来也都是老一套,矫揉造作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然而,这切不可一笑置之,因为随之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案件。
他们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青年男女。男的二十六岁,名叫鹤田庆助,同事们都叫他“阿鹤”。女的二十一岁,名叫小森秀,同事们都叫她“小森”。阿鹤和小森正在恋爱。
晚秋的一个星期日,两人在东京郊外的井头公园约会。时间是上午十点。
这个时间不好,地点也选得不是地方。可是他们没有钱。刚要拨开灌木丛钻进去,一对夫妻领着看似已经懂事的孩子从身边走过。这可不行,两人没法安静地待在一起。他们都非常渴望安静地单独待在一起,但又都羞于被对方看破心事,所以漫无目的地聊一些天空湛蓝、红叶美丽而短暂、空气清新、社会乌烟瘴气、老实人上当吃亏之类海阔天空的话题。然后,他们分享一个盒饭,努力表现出只是钟情于诗歌的天真烂漫的神情,忍受着晚秋的寒冷。到了下午三点,男的终于蹙眉说道:“回去吧……”
“好的。”女的说,接着随口蹦出一句无心的话,“要是有个家,一起回去,那该多幸福啊。回去,生起火炉……哪怕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也行……”
请别见笑。情话就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套话。但是,这句话深深刺穿了小伙子的心胸。
房子。
阿鹤住在公司在世田谷的宿舍里,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住了三个人。小森寄居在高圆寺的姑妈家里。下班回到家里,就如同女佣一样干活。
阿鹤的姐姐嫁给了三鹰市一家肉铺的小老板。他们住的那栋房子的二楼有两间房。
那一天,阿鹤把小森送到吉祥寺车站,给小森买了去高圆寺的车票,给自己买了去三鹰的车票。站台上人多嘈杂,阿鹤在人群中悄悄握了一下小森的手,然后离去。这握手的含义是暗示她自己要去找房子。
“呀,您来了。”
一个小伙计正在磨切肉刀。
“姐夫呢?”
“出去了。”
“去哪儿了?”
“有个聚会。”
“又喝去了吧?”
姐夫是个酒鬼,难得看见他在家里老老实实干活。
“我姐姐在吧?”
“嗯,大概在楼上吧。”
“那我上去了。”
姐姐正给今年春天刚出生的女儿喂奶,哄她睡觉。
“姐夫说了,可以借给我。”
“也许他是这么说了,可是他说了不算,我有我的考虑。”
“你怎么考虑?”
“这事嘛,没必要告诉你。”
“租给那些站街女吗?”
“算是吧。”
“姐,我可是为了结婚的啊。求你了,借给我吧。”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知道现在房租涨到多少了吗?”
“我也让她帮着出点……”
“你照过镜子吗?长这副德行,还想让女人给你掏钱。”
“是嘛,那好,我不求你了。”
他起身下楼,还是没法心甘情愿,怒火攻心,恨得咬牙切齿,顺手抄起一把切肉刀。
“姐说要用一下,我拿上去了。”
他扔下一句话,跑上楼梯,突然下了手。
姐姐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下去,鲜血喷到阿鹤的脸上。他用屋角孩子的尿布擦擦脸,气喘吁吁地下楼,走进房间里,从放有营业钱款的小箱里抓起数千日元,塞进短夹克的衣兜。这时已有两三位顾客来到店里,伙计正忙着接待。
“这就走了?”
“嗯,给姐夫带个好。”
他来到街上。外面弥漫着黄昏的雾气,正是下班时候,来来往往的人流杂沓匆忙。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来到车站,买了一张去东京站的车票。他在站台上等待上行的电车,觉得时间很长,有一种想“哇!”的一声叫喊出来的冲动。身上发冷,尿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怎么会这样。周围的人们表情都显得悠闲平静。他离开人群,独自站在站台昏暗的地方,只是依然不停地喘着粗气。
等车的时间其实只有四五分钟,他感觉至少等了半个小时。电车来了,十分拥挤。他上了车。车厢里由于人的体温显得闷热,感觉车速缓慢。他真想在车厢里奔跑。
吉祥寺、西荻漥……好慢,慢吞吞的。车窗玻璃上有一道裂纹,他用指尖顺着波纹状的裂纹抚摸着,不由得发出一声沉重的悲哀的叹息。
高圆寺。下车吗?他瞬间感觉头晕目眩。想看一眼小森,浑身发热。杀死姐姐的记忆飞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没借到房子的窝囊和遗憾堵塞心头。两个人一起从公司下班回家,生起火炉,说说笑笑吃晚饭,然后听听收音机,上床睡觉。他为没借到房子感到委屈。杀人的恐惧与这种难受懊恼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对热恋中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心态极其自然。
一个猛烈的摇晃,他身不由己地朝车门跨出一步。车从高圆寺发车了,车门轻轻地关上。
他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手指头碰到很多纸质的东西。这是什么?一下想起来了,是钱。隐约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好,先玩再说。阿鹤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在东京站下车。今年春天,和其他公司比赛棒球赢了。当天上司带他去日本桥的一家名叫“樱花”的酒馆[1]。在那里,受到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名叫“麻雀”的艺伎的接待。在政府颁布关闭饮食店的命令之前,阿鹤陪着上司又去了一次“樱花”,也见到了麻雀。
阿鹤想起麻雀说过的话:“关了也没事,你到这儿来,只要说找我,准能见到。”
晚上七点,阿鹤站在日本桥“樱花”的玄关前,口气平静地报出公司的名称,说找麻雀有事。他说话时脸颊泛红,女佣毫不怀疑,把他领到里头的二楼房间。他立即换上棉和服,问:“浴室在哪儿?”“这边请。”女佣在前面引路。
这时,阿鹤显得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光棍儿,日子难啊。顺便也洗一洗衣服。”
他怀里抱着沾有一点血迹的衬衫。
女佣说道:“哎呀,还是我给您洗吧。”
阿鹤自然得体地婉拒道:“不用,我习惯了。洗得可好了。”
血迹洗不掉。洗完衣服,刮了胡子,又成为帅气的小伙子。回到房间,把刚洗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再仔仔细细检查其他衣服上是否也沾有血迹。然后连喝三杯茶,一翻身躺下来,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又一骨碌爬起来。这时,一身良家妇女装扮的麻雀走进来。
“哎呀,好久不见。”
“没上酒吗?”
“上了吧。威士忌,可以吗?”
“行啊。去买来!”
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纸币,扔给她。
“用不了这么多。”
“要多少,你拿就是了。”
“那我先拿着。”
“顺便买包烟。”
“香烟?”
“要柔和一点的,不要手卷烟。”
麻雀刚走出房间,停电了。漆黑一片中,阿鹤突然害怕起来。他隐约听到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但也许是幻听。他还听见走廊上传来蹑手蹑脚走来的脚步声,但这也是幻听。阿鹤感觉呼吸困难,真想号啕大哭,可是没有一滴眼泪。他只是觉得心跳剧烈,双脚掉落一样空荡乏力。他躺下去,用右手腕使劲压在眼睛上,装作哭泣的样子。小声地说道:“小森,对不起。”
“晚上好,小庆。”阿鹤名叫庆助。
他真切地听见一个女人如蚊子哭泣般纤弱的声音,毛骨悚然地一下子蹦起来,拉开隔扇,跑到走廊上。走廊上黑咕隆咚,远处隐约传来电车的声音。
楼下有微弱的亮光。麻雀手持小油灯走到楼梯下面,抬头看见阿鹤,吃了一惊。
“哎呀,您在那儿干吗呢?”
小油灯的灯光下,麻雀显得相貌丑陋,还是小森可爱。
“一个人害怕。”
“搞黑市买卖的,都对黑暗感到吃惊。”
当阿鹤得知麻雀似乎以为他是在黑市做买卖挣了一笔钱的时候,心情有点轻松下来,想热闹一下。
“酒呢?”
“叫女佣去买了,说是马上送来。这一阵子总觉得不对劲,烦人。”
女佣拿来威士忌、下酒菜、香烟,脚步很轻,像小偷一样悄无声息。
“你喝吧,安静一点。”
“我明白。”
阿鹤如黑市大佬一样泰然自若,笑了一笑。
下面是比蓝天还要湛蓝的碧浪,
上面是金色而灿烂的骄阳。
然而,
不知歇息的帆,
一心追求着惊涛骇浪,
仿佛风暴中才有安详。
可怜啊,风暴中的安详。阿鹤不是所谓的文学青年,是一个相当逍遥自在的运动员。然而,他的恋人小森无论走到哪儿,手包里总有一两本文学书。今天上午在井头公园约会的时候,她还给阿鹤朗诵二十八岁死于决斗的俄罗斯天才诗人莱蒙托夫的诗歌。阿鹤原本对诗歌毫无兴趣,可是对收入这本诗集的所有诗歌都十分喜欢,尤其是这一首题为《帆》的充满青春躁动又粗野的诗歌,与他现在的恋爱心情十分契合,便要求小森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听。
风暴中才有安详……风暴中……
小油灯下,阿鹤和麻雀对饮威士忌,心情渐好,醉意醺然。将近十点,房间里的电灯“啪”地亮了。但此时对阿鹤来说,电灯的明亮也好,小油灯的昏暗也好,都已经不需要了。
拂晓。
咚!见过的人大概都知道这种感觉。日出之前的拂晓的感觉绝非令人愉快。仿佛传来众神发怒般令人惊骇恐惧的鼓声,那是与朝阳完全不同的光线,一种黏稠的暗红色光线抹上树梢,散发出血腥的臭味。有种近于凄惨阴森的感觉。
阿鹤从厕所的窗户看见这个秋天的阴惨拂晓,觉得撕心裂肺,面如死灰,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盘腿坐在还在张着嘴熟睡的麻雀的枕边,把昨夜剩下的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
钱还有。
酒劲儿上来,他钻进被窝里,抱着麻雀。他躺在床上还在继续喝酒,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睁开眼睛之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额头渗出油汗,苦恼地翻动身子,要麻雀再去买一瓶威士忌。喝酒。性爱。昏睡。醒来再喝。
到了黄昏,到了再喝一口就要呕吐的程度。
“回去了。”
他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憋出这一句话。他本想再说个什么笑话,可恶心得直想呕吐,便默不作声地爬过去取衣服,麻雀帮着他,总算穿戴好。他一边拼命忍着呕吐的感觉,一边跌跌撞撞地走出日本桥这家“樱花”酒馆。
深秋的黄昏冷似初冬。事发后,已经一天一夜。他挤在桥下买晚报的队列里。买了三种晚报,连边边角角都翻遍了,没有报道。没有报道反而令人不安。封锁消息,无疑是在秘密追捕逃犯。
如此看来,这里已经无立足之地。趁着有钱,远走高飞吧,最后自杀了事。
一旦被捕,就要面对亲人和同事的愤怒、悲伤、不快、詈骂、抱怨。这是他最不愿意的、最害怕的事。
但是,他已经筋疲力尽。
报纸尚未报道。
阿鹤鼓起勇气,朝公司在世田谷的宿舍走去。他想在自己的窝里好好睡一个晚上。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同事一起,住三个人。大概他们出去游玩了,屋里没人,灯还亮着。阿鹤的桌子上有一束随手扔进水杯里的菊花,花瓣有点发黑枯萎,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他默默地摊开被子,关灯躺下。但又马上起来,开灯,再躺下。他一只手捂着脸,低声叫着“啊……”,很快死一般地沉睡过去。
早晨,一个同事把他推醒。
“喂,阿鹤!你上哪儿逛去了?你姐夫从三鹰往公司打了好多次电话,我们也没辙。他说让你即刻回三鹰一趟。是不是有人得急病了?可你小子不去上班,也不回宿舍,连小森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无论如何,今天你必须去三鹰。听你姐夫那语气,感觉出大事了。”
阿鹤一听,吓得毛骨悚然。
“只说让我回去吗?还说别的什么了?”他一下子蹦起来,穿上裤子。
“嗯,像是有急事,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回去。”
阿鹤觉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难道自己与这个社会还有关系吗?忽然感觉像是做梦,但急忙否定并不是在梦中。自己是人类的敌人,是杀人魔鬼。
自己已经不是人了。世间的所有人正集中全力围追这个恶魔。犹如一张蜘蛛网,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有天罗地网在等待着自己。但是,自己还有钱。只要有钱,就可以寻欢作乐,暂时忘记恐惧感。他想远走高飞,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实在走投无路了,就自杀。
阿鹤在盥洗室里使劲刷牙。他嘴里含着牙刷走到饭厅,极度紧张地翻阅餐桌上放着的几份报纸,正面背面翻遍了,还是没有报道。无论哪一家报纸,对阿鹤的杀人案都保持沉默。不安。如间谍般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的不安,如看不见的洪水从黑暗的底层不断上涌的不安,如即将轰隆一声发生致命爆炸的不安。
阿鹤在盥洗室里漱完口,也不洗脸,回到房间,打开壁橱,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夏天的衣服、汗衫、铭仙绸夹衣、腰带、毛毯、运动鞋、三个鱿鱼干、银笛、相册,以及其他大概可以卖钱的东西,装进帆布背包,连桌子上的小闹钟也塞进夹克口袋里。
他连早饭也没吃,用沙哑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去三鹰。”背上帆布包,急匆匆离去。
先坐井头线去涩谷,在涩谷把所有东西甩卖掉,连帆布背包都卖掉,总共卖得五千多日元。
从涩谷坐地铁,在新桥下车,朝银座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停下来,在河边的一家简易药店买了一盒二百粒包装的安眠药溴米那,然后折回新桥站,购买去大阪的快车票。去大阪干什么,漫无目的,但感觉只要坐上火车,就能减少一些心头的不安。而且阿鹤没去过关西。余日无多,在关西寻欢作乐,也不算白来世上一回。听说关西的女人很不错。自己有钱,差不多有一万日元。
他从车站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大堆食品。中午刚过,便坐上火车。没料到快车很空,阿鹤坐得舒舒服服。
火车在奔驰。阿鹤忽然想写诗。他原本没有什么爱好,这可以说是极其怪异的唐突的冲动。但这的确是生来第一次真正体验不可思议的诱惑。人之将死,不论多么鄙俗的村夫野老似乎都会产生诗心,真是奇怪。放高利贷者也好,大臣也好,不是都喜欢写那种辞世歌、俳句什么的吗?
阿鹤愁眉苦脸,摇摇脑袋,从前胸的口袋掏出笔记本,舔了一下铅笔。他心想要是写得不错,就送给小森,算是遗物。
阿鹤在笔记本上慢慢写着:
我有,溴米那,二百粒。
吞下去,就会死。
生命……
写到这儿就写不下去了,下面没什么可写的。他念一遍,觉得索然无味。真是蹩脚。阿鹤像吃了黄连一样,满心不痛快,紧蹙眉头,把这一页撕下来扔掉。诗写不成,这回试着给三鹰的姐夫写封遗书。
我就要死去。
来生变成狗或者猫。
往下还是无话可说。他久久地凝视着笔记本上的这几个字,忽然转头看着车窗,那儿映照出一副如熟透的柿子般丑陋的哭相。
火车已经进入静冈县。
此后阿鹤的行踪,他的亲属也没有进行认真的调查和推断,所以难以确定以下叙述是否真实。
大约五天后的一个早晨,阿鹤突然来到京都市左京区的某商会,说要见过去曾是运动比赛场上的战友的北川,北川如今是这个商会的职员。于是,他们在京都逛街,阿鹤轻松地走进旧货店,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身上穿的夹克、衬衫、毛衣、裤子统统卖掉,然后买了一套旧军装穿上。剩下的钱,两人从中午就开始喝酒。然后,他非常爽快地和这个叫北川的青年分手,独自从京阪四条站乘车去大津。至于为什么去大津?不清楚。
阿鹤在黄昏的大津街道上晃荡游逛,喝了好几家,醉态渐浓。当晚八时许,他醉醺醺地走进大津车站前的“秋月”旅馆。
他操着一口地道的江户腔,说是要住宿一夜。被领到客房后,立即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双脚乱蹬一气。但是当掌柜拿来旅客登记簿要求登记时,他还是准确地填写了真实的姓名住址。他要喝水,说是为了醒酒,喝了不少水。然后,似乎也用这水一口气把二百粒溴米那送进肚子里。
听说阿鹤遗体的枕边只是散落着几份报纸、两张五十钱的纸币和一张十钱的纸币,别无他物。
阿鹤杀人案始终未见报,但阿鹤的自杀,关西的报纸倒是在边角发了条小消息。
京都某商会的那个北川闻讯后,大吃一惊,赶到大津。他与旅馆方面商量,给阿鹤居住的东京的宿舍打电报。宿舍立即派人赶往三鹰。
姐姐左臂的伤口尚未拆线,白色绷带绕过脖子吊在胸前。姐夫依然半醉半醒,说道:“我们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所以一直到处寻找他,实在抱歉。”
姐姐泪流满面,没有说话,她明白对年轻人走火入魔的热恋切不可掉以轻心。
* * *
[1]这里的“酒馆”指的是游乐场所,为男女幽会以及客人与艺伎的游乐提供场所,也提供饮食酒水。(若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book_title]丛林中
芥川龙之介
1892—1927
生于东京。东京大学英文科毕业,是参与第三、第四次《新思潮》杂志复刊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该杂志上发表《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认可,确定在文坛的地位。多创作历史题材的短篇小说,文体理智而富有技巧。35岁时在田端自宅中自尽。此篇发表于1922年的《新潮》。
伐木人回答检非违使[1]询问的叙述
是的,发现那具尸体的的确是我。今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去后山砍伐杉树。那具尸体就在背阴面的树丛中。你问具体位置吗?大概离山科驿道四五町[2]吧。竹丛之中混杂着细小的杉树,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尸体仰面躺着,身穿浅蓝色的水干[3],头戴京城风格的黑漆乌帽[4]。虽说只中一刀,但这一刀深深插进胸脯,尸体周围的竹叶好像都渗进了黑红色。不,已经不再流血,伤口也都发干了,还有一只马蝇紧紧地趴在上面,连我走过去的脚步声似乎都没听见。
您问有没有看见刀或者别的东西?不,什么也没有。只是在杉树根部有一根绳子。其他的嘛……对了,除了绳子,还有一把梳子。尸体周围就这两样东西。另外,草地和地上的竹叶被践踏得很厉害,一定是他被杀之前,与对方进行过十分激烈的对抗。什么?您问有没有马?那个地方,马根本进不去。马走的路隔着一道树丛。
行脚僧回答检非违使询问的叙述
那个被杀的男人,我的确昨天遇见过。昨天的……嗯,中午吧。地点在从关山通往山科的路上。那个男人和一个骑马的女人朝关山方向走去。女人的斗笠四周垂着苎麻面纱,所以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只是看见好像是外红里绿的衣服颜色。马是桃花马……好像是剪过鬃毛的。您问马有多高?看上去有四尺四寸吧……我是出家人,不太懂这些事。那个男的……不,既有佩刀,还带着弓箭。尤其那黑漆箭筒里还插着二十多支战箭,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做梦都没想到那个男人竟是如此下场,人的生命,真的是如露亦如电。唉,说什么好呢,实在太可怜了。
放免[5]回答检非违使询问的叙述
您是问我抓到的那个人吗?他的确是多襄丸,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强盗。其实,我抓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马上掉下来了,在栗田口的石桥上痛苦地呻吟。您问什么时候?那是昨晚的初更时分。记得前一次我没抓到他,当时他也是身穿水干,佩挂包金凸纹的长刀。其他的东西,您也已经过目,甚至还带着弓箭。是吗?那个死去的人所携带也是这些东西……干这种杀人越货勾当的,肯定是多襄丸无疑。皮革包裹的弓、黑漆箭筒、十七支鹰羽战箭……大概都是他的东西。没错。还有那匹马,正如您所说的,是剪过鬃毛的桃花马。他从那牲畜上摔下来,一定是命该如此。那匹马就在石桥前面一点的地方,拖着长长的缰绳,正吃着路边的青色芒草。
这个名叫多襄丸的家伙,在出没于洛中[6]的强盗中,也算是一个好色之徒。去年秋天在鸟部寺宾头卢的后山上,有一个像是前来参拜寺院的妇女和一个女童被杀,就是这家伙干的。这件事他已经招供。如果那个男人也是这家伙杀的,那么骑桃花马的女人可能因他下落不明。恕我多嘴,此事也请审讯清楚。
老媪回答检非违使询问的叙述
是的,那个死去的人正是我女儿嫁的男人。可他不是京城的人,是若狭国府武士,名叫金泽武弘,今年二十六岁。他性格温和,应该没有和别人结下什么冤仇。
您问我女儿吗?她名叫真砂,十九岁。她性格要强,不输给男人。除了武弘,从没有别的男人。她长着一张小瓜子脸,肤色浅黑,左眼角有一颗黑痣。
武弘是昨天和我女儿一起前往若狭的,却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什么报应啊!可是我女儿呢?她怎么啦?女婿既然事已如此,只好罢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我的女儿。这是我这个老太婆今生今世的请求,恳请大人仔细寻找我女儿的下落,哪怕一草一木也不放过。不管怎么说,就数那个名叫什么多襄丸的强盗最可恨,不但杀了我女婿,连我女儿也……(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多襄丸的招供
那个男的是我杀的,但我没有杀那个女人。她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哦,且慢……不论你们怎么拷问我,不知道的事也不能瞎说。再说,既然我都这样了,也不打算隐瞒什么,显得懦弱。
我是在昨天中午稍稍过后遇见那一对夫妇的。当时恰好吹过一阵风,把女人的市女笠[7]的苎麻面纱掀上去,刹那间露出一点面容。就是这刹那间的一瞥——瞬间消失的一瞥——大概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那女人的面容如同女菩萨。于是我当即下了决心,即使杀掉男人,也要把这个女人夺过来。
没什么……杀掉那个男的,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其实轻而易举。反正要夺取女人,就要杀掉男人。只是我用刀杀人,而你们杀人不用刀,你们是用权力杀人,用金钱杀人,甚至用假仁假义的虚伪语言来杀人。所以你们杀人不见血,对方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你们的确杀人了。如果比较谁的罪孽深重,是你们?还是我?真不知道谁更坏呢。(露出讽刺的微笑)
但是,如果不杀男人也能夺取女人,那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其实当时我也想尽可能不杀人。可是,在山科的驿道上,这做不到,于是就设法把他们骗进山里。
这也不费功夫。我和他们一路同行时,对他们说道:对面那座山上有古墓,我挖开一看,挖出很多古镜、大刀。我把这些东西秘密埋在山背后的竹林里。要是有人要,我愿意便宜出售。那个男人听了我的话,开始动心。然后……怎么样?欲望这东西,是不是很可怕?……然后,不到半小时,这一对夫妇就调转马头,和我一起进山。
来到竹林前,我说宝藏就埋在这里面,过来看吧。那男的已被利欲迷住心窍,毫不怀疑。但女的没有下马,说是在原地等待。竹林茂密阴翳,女的这么说也很在理。其实,她这样做正中我的计谋,于是把她留在外面,我和男的走进竹林里。
前面是一片竹林,大概走半町,便是略为开阔的杉木林——我要实施我的计划,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地方了。我一边分开树丛往里走,一边煞有介事地欺骗他宝藏就埋在杉树底下。他信以为真,朝着能看见细小杉树的前方拼命走去。一会儿,竹子逐渐稀疏,只有几棵杉树……一走到这个地方,我突然间猛力把他摔倒在地上。他是佩刀之人,应该有相当的力气,但经不住我的突然袭击,猝不及防,很快就被我捆绑在一棵杉树的树根旁。您是问绳子吗?当强盗的,少不了绳子,随时都有可能翻墙越壁,所以总系在腰间。当然不能让他出声叫喊,就用竹叶塞在他的嘴里。做完这些,就没有别的麻烦了。
我把男人收拾好,回到女人那儿,对她说那个人好像突发疾病,你去看看。不出所料,女人果然上当。这时女人已经把市女笠摘了下来,我牵着她的手向竹丛深处走去。来到那棵杉树旁,女人一见丈夫被绑在树根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把闪亮的小刀。我还从来没见过性格如此刚烈的女人。如果这时我麻痹大意,她大概会一刀捅进我的腹部。即使我闪身躲过,她还会接连不断地猛力砍过来,难说会受怎样的伤。但我毕竟是多襄丸,不用拔刀,也终于把她的小刀打落在地。不管怎样烈性的女人,手中没家伙也无能为力。我终于如愿以偿,既没有夺取男人的性命,又占有了这个女人。
用不着夺取男人的性命……是的,我本来就不打算杀他。但是,就在我扔下趴在地上哭泣的女人逃往外面的时候,女人突然发疯似的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叫唤起来。仔细一听,原来她说,你们两人必须死一人,要不你去死,要不我丈夫去死,让我在两个男人面前如此丢人出丑,这比死还要痛苦。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当中必定要死掉一个,死哪一个都行,我跟随活着的那一个过日子。这个时候,我顿起杀心。(一种阴沉的兴奋)
我这么说,你们一定认为我这个人比你们残酷吧。不,这是因为你们没见过那个女人的容貌,尤其是没见过那一瞬间她火焰般燃烧的眼睛。我和她目光相遇的时刻,就决心哪怕天打五雷轰,也一定要夺其为妻。夺其为妻……我只有这一个念头。这并非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下流的情欲。如果当时除了情欲,没有其他任何想法的话,我完全可以一脚踢开女人,逃之夭夭。那个男人也就不会血染利刃。然而,在昏暗的树丛中,我凝视着女人的一刹那间,就意识到自己非杀他不可,不然无法离开此地。
但是,即便是杀人,我也不想采用懦弱卑怯的手段。我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说:“决斗吧!”(那根绳子扔在杉树根旁,我忘记收回了。)他勃然作色,操起长刀,也不说话,怒不可遏地扑将过来。决斗的结果,就不用我说了吧。在第二十三回合,我的长刀刺穿了他的胸部。请你们记住——第二十三回合。我至今还非常佩服,因为能和我交锋二十回合的,天下只有那一个男人。(开心的微笑)
他倒地的时候,我提着血染的长刀,回头看女人。可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竟然不知去向。她逃到哪里去了呢?我在杉树丛中寻找。地上的竹叶上没有留下她的任何痕迹。我竖起耳朵倾听,只有那个男人的喉咙发出的濒死之声。
也许那个女人在我们开始决斗的时候,就钻出竹林逃到外面,喊人前来救命——这么一想,我觉得性命有危险,便拿着抢来的长刀、弓箭,返回刚才的山路。女人的坐骑还在那里悠闲地吃草。后来的事情,不说也罢,说了也没用。只是我进京之前,就把长刀处理掉了。我的招供就是这些。反正我总有一天要悬首树上示众的,那就将我处以极刑吧。(态度傲然)
女人在清水寺的忏悔
那个身穿蓝色水干的男人将我凌辱以后,看着被绑在树下的我丈夫,露出嘲讽的笑容。我丈夫的心一定在滴血。可是他越挣扎,身上的绳子就捆得越紧。我情不自禁跌跌撞撞地跑到丈夫身旁。不,我是想奔上前去。但是,那个男人冷不防一脚把我踹倒。就在这个瞬间,我看见丈夫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真的难以言喻——我只要一想起那双眼睛,至今还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他说不了话,但那一瞬间的眼神把心中的一切传递给了我。我感觉那闪耀的眼神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只是对我的轻蔑和冷酷。我虽然被男人踢倒,但丈夫的眼神更把我击倒,我忘乎所以地叫喊着,终于昏厥过去。
等我苏醒过来,那个身穿蓝色水干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只有我的丈夫还被绑在树根旁。我费劲地从竹叶上爬起来,凝视着丈夫。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在冷酷的蔑视中透出憎恨。羞耻、悲哀、愤怒……不知该如何表达当时我心中的感受。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丈夫身旁。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和您继续厮守。我唯有一死表明心迹。但是……您也要死。您亲眼目睹我蒙受的耻辱,所以不能让您独自留在世上。”
我竭尽全力说完这些话,但丈夫依然只是用憎恶的目光盯着我。我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寻找丈夫的长刀。可是大概被那个强盗拿走了吧,不仅是长刀,连弓箭都遍寻不见。幸好那把小刀掉在我的脚下。我举起小刀,再次说道:“请把您的性命给我。我也会立刻随您而去。”
丈夫听完,勉强动了动嘴唇。因为嘴里塞满竹叶,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看着他的嘴形,立即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满含鄙视地说了一句:“动手吧!”我几乎是丧失理智的疯狂状态,猛然把小刀扎进他浅蓝色水干的胸口处。
这时,我大概又昏厥过去了。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环顾四周,只见丈夫依然被捆绑在树上,已经咽气。夕阳透过混杂着竹子的杉树林,将一缕余晖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我强忍哭泣,解开尸身上的绳子扔掉。后来……后来我做什么了?我已经没有力气讲述。总之,我已经没有力气终结自己的生命。我用小刀扎进自己的喉咙,也跳进过山脚下的池塘里,尝试过各种方法,但都没有死成,还活到了今天,这也不值得炫耀。(凄凉的微笑)像我这样一个窝囊废,大概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会弃而不顾吧。我该如何是好?我究竟……我……(突然失声啜泣)
鬼魂借女巫之口的叙述
强盗凌辱妻子以后,坐在她身边,百般劝慰她。我当然不能开口说话,身子被捆绑在杉树的树根旁。但是,我好几次给妻子使眼色,想告诉她对此人的话千万不要信以为真,全是一派胡言。但是,妻子无精打采地坐在竹叶上,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看这模样,我觉得她在认真听着,嫉妒之火在心里剧烈燃烧。强盗花言巧语,蛊惑引诱,说什么既然失身,跟丈夫就不可能相敬如初,与其这样跟着他,莫如做自己的妻子。最后强盗竟然大胆无耻地说道:正因为我对你一见倾心,才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
听了强盗的话,妻子出神地抬起脸。这一刻,我仿佛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漂亮的容颜。然而,貌美如花的妻子当着被捆绑的丈夫的面会怎么回答强盗呢?即使我仍在阴间的中有[8]徘徊,但只要一想起妻子当时的回答,就怒火中烧。妻子对强盗这样说道:“那你带我走吧,哪怕到天涯海角。”(长长的沉默)
妻子的罪恶不仅仅是这个,否则,我在黑暗的阴间也不会如此苦不堪言。当妻子仿佛在迷幻中被强盗牵着手朝树丛外走去的时候,她突然脸色煞白地指着我,发疯一样再三再四地尖声叫喊:“杀了他!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跟你走!”这句话如一道凌厉的暴风,至今还把我推落在黑暗的无底深渊。这种阴险恶毒的话是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吗?有谁听过这种阴险恶毒的话吗?哪怕是一次……(嘲笑突然迸发而出)连强盗听到这句话也大惊失色。“杀了他!”妻子叫喊着抱住强盗的手臂。强盗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不置可否,默不作声。就在这僵持之间,强盗一脚把妻子扫倒在地,(再次迸发出嘲笑)然后平静地交抱双臂,看着我,问道:“这个女人怎么发落?是杀?还是留她一条命?你只要点头回答就行。杀吗?”……就凭这句话,我想宽恕强盗的罪行。(又是长长的沉默)
妻子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大叫一声,拔腿向树丛深处迅速跑去。强盗也机敏地扑上去,但好像连袖子都没有抓到。我只是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似乎不敢相信。
妻子逃跑以后,强盗拿起长刀和弓箭,把捆绑的绳子割断一处。“现在该我了……”我记得在强盗走到树丛外面不见身影的时候,我这样自言自语。四周十分寂静。不,好像有人哭泣。我一边解绳子一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的哭声。(第三次长长的沉默)
我筋疲力尽,好不容易从树根旁站起来。妻子掉落的那把小刀在面前闪闪发光。我拾起来,猛然一刀扎进自己的胸部。一团血腥的东西涌到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只是胸口逐渐冰冷下来,觉得四周更加寂静无声。啊,多么宁静啊!这后山树丛的上空,听不见小鸟的鸣啭,只有杉树和竹子的枝头游荡着凄冷的阳光。阳光……也逐渐变弱……连杉树和竹子也看不见了。我躺着,四周包裹着深邃的静谧。
这时,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旁。我想看看他,但是,我的四周已经被昏暗笼罩。是谁?……这个我看不见的人,伸手轻轻拔出我胸膛上的小刀。与此同时,我的口中又涌出一股鲜血。我就此永远坠入中有的黑暗里……
* * *
[1]日本在平安时期设置的官职,检察京城中的违法行为,后还掌管诉讼、审判。
[2]日本长度单位,1町约为109米,也称丁。
[3]日本平安时期的一种“狩衣”,是公卿的便服。
[4]黑色的袋状帽子。
[5]刑满释放或因轻罪被赦免后在检非违使手下当差的人,主要工作是搜寻、押解罪犯等。
[6]京都城内。
[7]一般用菅草编织,帽顶隆起。平安时代中期开始为上层妇女外出所戴。
[8]亦称中阴。佛教的四有之一,指人死后至转生之前的状态,为四十九天。
[book_title]报恩记
芥川龙之介
1892—1927
生于东京。东京大学英文科毕业,是参与第三、第四次《新思潮》杂志复刊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该杂志上发表《鼻子》,受到夏目漱石的认可,确定在文坛的地位。多创作历史题材的短篇小说,文体理智而富有技巧。35岁时在田端自宅中自尽。此篇发表于1922年的《中央公论》。
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名叫甚内。至于姓嘛——嘿嘿,人们一直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你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哎呀,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大名鼎鼎的盗贼。不过,今天晚上我到这儿来,不是来偷盗,这一点请放心。
我听说你在日本的伴天连[1]中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如此说来,你与被冠以盗贼之名的我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会儿工夫,恐怕也觉得不愉快吧。其实,我这个名字也不尽是盗贼之名,这实在出乎意外。曾经在聚乐第[2]受到召见的吕宋助左卫门[3]的一个掌柜也叫甚内;利休居士爱不释手的“赤头”净水罐的赠送者——连歌师的原名听说也叫甚内;还有,两三年前撰写《阿妈港日记》一书的在大村[4]一带担任通辞[5]的作者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的那起事件中救了甲比丹[6]玛尔德纳德一命的虚无僧,还有在堺港的妙国寺门前销售南洋草药的商人……要说出他们的名字,肯定都是叫某某甚内。哦,当然最重要的是,去年将装有圣母马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奉纳给圣方济各教堂的,应该也是那个名叫甚内的信徒。
然而,很遗憾,今晚我没有时间一一细述他们的行状。我只是想请你相信阿妈港甚内与世间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是吗?那我就尽量简明扼要地叙述我的来意。我是来请你为一位亡灵做弥撒的。不,这个人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被我血刃之徒。你问他的名字?这名字嘛——嘿嘿,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来。为了他的灵魂——或者说为了这个名叫“保罗”的日本人请求祈祷冥福。这不行吗?噢,我知道,受我这个阿妈港甚内的委托,你是不会轻易答应的。不管怎么说,我先说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你必须承诺此生此世不告诉别人。尽管你胸前挂着十字架,我还是要问:你一定能守信吗?——请你原谅我的失礼。(微笑)我一个盗贼,竟然怀疑你这个伴天连,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如果你不守约(忽然郑重其事地),即使不被地狱之火焚烧,也会遭到现世的惩罚。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一天深夜,寒风呼啸,我化装成一个行脚僧,在京城的街头转悠。这种转悠,并非始于当夜。从五天前开始,每晚初更过后,我就到街上悄悄地窥视各户人家。我的目的当然十分明确,自不待言。尤其那时正打算出洋去摩利迦[7]一段时间,所以更需要一笔钱。
街面早已没有行人,星光璀璨的天空下只有狂风一刻不停地呼叫。我沿着昏暗的屋檐下前行,顺着小川通[8]下行,拐过一道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处很气派的宅邸。这是京都著名的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主宅。虽然同样都是做海上生意,但北条屋终究比不过角仓。不过也有一两艘船跑暹罗、吕宋,算得上富甲一方吧。我并非事先盯上这户人家而奔来的,但既然恰好碰上了,便起心捞它一把。我刚才说过,这一夜月黑风高——对我们这一行买卖来说正是天赐良机。我将竹笠和行杖藏在路边的蓄水桶后面,一翻身越过高墙。
你听听街头巷尾的那些传闻吧,都在说阿妈港甚内会隐身术——不过,你不会像俗人那样信以为真。我既不会隐身术,恶魔也没有把我视为同伙。只是在阿妈港的时候,向葡萄牙船上的一位医生学过一些物理学。要说在实践中有用的话,就是可以扭断大铁锁、拨开沉重的门闩,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微笑)这些先前未曾有过的偷盗本领——在日本这个未开化的国家,跟十字架、洋枪一样,都是从西方传进来的。
没费什么功夫,我就进入北条屋的家里。走到黑暗的走廊尽头,令我吃惊的是,这半夜三更的,居然有一间小屋子还透出灯光,而且还有谈话的声音。从外表上看,无疑是一间茶室。“寒风品茶夜”——我不禁苦笑一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实际上,我倒不觉得他们妨碍我的工作,反而勾起我的好奇之心——想看看在这情趣盎然的茶室里,主客是如何享受风雅茶道的?
我贴在隔扇外面,果然听到锅里开水沸腾的声响。然而,还意外地听见有人一边诉说一边哭泣的声音。这是谁呢?——不用听两遍,我就知道是一个女人在哭泣。在这样的大户人家的茶室里,一个女人半夜哭泣,此事非同寻常。我屏息凝神,从恰好没有关严的隔扇的缝隙间窥视室内。
在座灯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壁龛上挂着看似古旧的斗方,悬挂在壁柱上的容器里插着经霜的菊花。整个茶室飘溢着清雅幽寂的气氛。壁龛前面坐着一位老人——他恰好面对着我,大概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他身穿细藤蔓花纹和服外褂,双臂互抱,看上去似乎在专注倾听锅里开水沸腾的声音。他的下首,坐着一位气质端庄、梳着插簪高髻的老太婆。我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她正不时拭泪。
我心想,尽管生活富裕,但看来也有难处——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这微笑倒不是因为对弥三右卫门夫妇心怀恶意。像我这种臭名昭著四十年的人,对别人——尤其是对幸福者所遭遇的不幸,会自然而然地发出会心的微笑。(露出残酷的表情)那时我面对这对老夫妻的悲叹,如观赏歌舞伎般觉得赏心悦目。(冷笑)但是,并非就我一个人如此。看看草纸[9],似乎谁都喜欢看悲惨伤心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息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哭着喊着也无济于事。我决心明天就遣散全部店员。”
这时,一阵狂风刮来,摇晃着茶室,淹没了声音,所以我没有听清弥三右卫门夫人说些什么。只见主人点点头,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抬眼望着竹编的天花板。浓眉、凸出的颧骨,尤其那细长的眼角……这长相,越看越觉得在哪儿见过。
“主,耶稣基督啊,请在我们夫妇心里赐予您的力量吧……”
弥三右卫门闭着眼睛开始轻声祷告。老太婆似乎也跟着祈求上帝的保佑。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弥三右卫门,就在又一阵寒风呼啸吹来的时候,二十年前的往事猛然袭上心头。我在记忆中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弥三右卫门的身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无须细述,只说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我渡海去阿妈港的时候,有一位日本船长救我性命于危难之中。当时未曾互通姓名,而现在我所见到的这个弥三右卫门,无疑就是当年的那位船长。我对这巧遇感到吃惊,同时仍然注视着这个老人的脸膛。他宽厚壮实的肩膀、手指粗大嶙峋的手掌,如今仿佛依然散发着珊瑚礁的气息和白檀山的味道。
弥三右卫门做完长长的祷告,平静地对老太婆说道:“你应该这么想,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上帝的安排——好了,锅里的水开了,你去泡一壶茶,怎么样?”
老太婆仿佛再次忍住涌出的泪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好的……可是,心里总觉得难受……”
“好啦,又发牢骚了。北条丸的沉没,鸡飞蛋打,血本无归,都是……”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在想要是儿子弥三郎还在身边的话……”
听到这儿,我再次微微一笑。不过,这并非因为我对北条屋的遭遇幸灾乐祸,而是为自己“报恩的机会来了”而高兴。我,我这个逃犯阿妈港甚内也能堂堂正正地报恩了,为此而感到高兴……不,除了我,大概无人知道这种高兴。(讥讽地)世上的行善者实在可怜,因为他们虽然从来没做过坏事,却根本不知道行善到什么时候,才能生出高兴的心情。
“你说什么?那个畜生,不在眼前倒让我好过一些……”弥三右卫门一副厌恶的表情,把目光移向座灯,“那家伙花了那么多钱,要是有这些钱,说不定这次还能应急。一想到这里,断绝关系就……”
弥三右卫门说到这里,突然吃惊地盯着我。他的吃惊在所难免,因为我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隔扇。而且我是一身行脚僧的打扮,摘下竹笠后,头上裹着南蛮头巾。
“你是什么人?”
弥三右卫门虽已年老,却瞬间站起来。
“不,不必惊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噢,请放心,我是一个盗贼,但今晚突然造访贵府,其实另有缘故……”
我一边摘下头巾,一边在弥三右卫门面前坐下来。
此后的事情,我不说,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出来。我为了救弥三右卫门于危难之中,承诺三天之内为他筹集六千贯[10]银子,保证按时送到,以报答昔日救命之恩……哎,门外好像有脚步声。那么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明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即使南十字座在阿妈港的天空耀眼闪烁,可是在日本的夜空始终无法看见。如果我不能像南十字座那样在日本隐匿身形,也就对不起今夜特地前来要求做弥撒的保罗的灵魂。
什么?你问我如何逃走?你无须担心。这高高的天窗、大大的壁炉,我都可以出入自由。顺便拜托一下,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些话切莫告诉他。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伴天连,请倾听我的忏悔。您大概也已知道,最近世间盛传有一个名叫阿妈港甚内的大盗。曾住在根来寺的高塔上,偷窃杀生关白[11]的长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都是此人所为。或许您还听说,此人终被捉拿归案,在一条归桥[12]旁边枭首示众。我曾蒙受阿妈港甚内之大恩,然而正因为这个大恩,使我遭受如今难以言喻的不幸。请您听我道出端详,祈求上帝可怜,饶恕北条屋弥三右卫门这个罪人吧。
两年前的冬天,接连几天的海上风暴,使我的船北条丸在惊涛骇浪中沉没,家财荡然无存——再加上其他各种事情,最终落得北条屋一家四分五裂的下场。您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只有买卖人的关系,没有真正的朋友。如此一来,我们的家业如同被卷进旋涡里的小船,顷刻之间便翻覆沉入海底。一天夜里——我对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寒风呼啸,我们夫妇俩坐在那间茶室里聊天,直至深夜。这时突然进来一个人,云游僧打扮,裹着南蛮头巾。此人就是阿妈港甚内。我自然是又惊又怒。听甚内说,他潜入我家原本是为了偷盗,见茶室有亮光,还听见有人说话,便从隔扇缝里窥视,发现我原来是二十年前曾救过他一命的恩人。
他这么一说,我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二十年前,我还在阿妈港航线上的弗思塔[13]上当船长。有一次,船正靠岸停泊的时候,曾救起一个连胡子都没长几根的日本小伙子。当时他说,自己酒后打架,失手打死一个人,被追得无路可走。此时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盗贼阿妈港甚内。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他没有撒谎,好在家人已经睡觉,便询问他的用意。
甚内说,为报答二十年前的救命之恩,他想尽其所能,在北条屋紧急危难时助一臂之力,问我当前需要多少银子。我不由得苦笑一下,让盗贼筹款真是可笑至极。即便是众人皆知的大盗阿妈港甚内,如果有这么多钱,也不会上我家来偷盗了。但是,当我说出所需的银子数目后,他二话不说,一口承诺下来,侧头说道,今天晚上来不及了,等我三天,一定办到。可是,我需要的是六千贯的一笔大钱,他真的能办到吗?我觉得不靠谱。当时我的想法,与其说寄希望于万一,不如说已做好不抱任何希望的思想准备。
当天晚上,甚内在我家里悠然品茶,然后冒着寒风回去。第二天,不见他来。又过了一天,依然不见人影。到了第三天——这天下着雪,入夜以后,仍无消息。我刚才说对甚内的承诺本来就不抱希望,可还是没有遣散店员,其实心里还是存在侥幸的想法,期待着万一的可能性。第三天晚上,我坐在茶室里,眼观座灯,却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积雪压折树枝的声音。
三更过后,茶室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有人扭打的声音。掠过我心头的自然是甚内的安全。莫非他被捕快抓住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蹦出来。我立即打开朝向院子的隔扇,举起座灯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茶室前面的厚厚积雪上扭打在一起,竹子被压倒一片。这时,其中的一个人推开扑上来的对手,钻进树荫里,朝墙壁逃去。接着是积雪掉落的声音、翻越墙壁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大概已经翻墙逃走了。然而,被推开的那个人并没有追上去,他一边掸落身上的雪,一边平静地走到我的面前,说道:“是我,阿妈港甚内。”
我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他。他当晚仍然裹着南蛮头巾,身穿袈裟法衣。
“哎呀,惊扰了。希望没有打扰你们的休息……”甚内走进茶室,苦笑一下,说道,“是这样的,刚才我悄悄进来的时候,发现有人正要爬到地板下面,于是想抓住他,看看是什么人,结果还是让他逃走了。”
我原本担心他遇到官府的捕快,便问他对方是否官差。他说什么官差啊,就是一个小偷。盗贼抓小偷——真是奇闻。这回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不过,比起小偷来,我担心的是他是否带银子来。甚内看出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便悠然解开腰兜,掏出一包包银子摆放在火炉前。
“你放心,筹措到了六千贯——其实昨天就已经搞到大部分,只差二百来贯,今晚给你送来。请你收下吧。昨天筹措的那些银子,趁你们两口子没注意,我已经放在茶室的地板下面了。今天晚上来的那个小偷,大概是因为探出点什么了吧。”
我听了这话,仿佛是在做梦。接受盗贼的钱财——现在用不着问您,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不过当时我对他能否弄到这些钱半信半疑,就没有考虑到善恶之事。而且现在看来,我并没有断然拒绝。再说了,要是我不接受的话,不仅我一个人,我们全家都要流落街头。所以请您体谅我当时的心情。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双手着地,对着甚内啼泣致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之后两年里,我没有听到甚内的消息。我们一家人没有四分五裂,日子安然无恙,这一切都是甚内的恩典。所以我总是向圣母马利亚祈祷,保佑他平安无事。可是,最近街谈巷议说甚内被官府抓捕,而且在归桥枭首示众。我大吃一惊,暗地里落泪。但想到他恶有恶报,也无话可说。甚至觉得他多年未受上天惩罚,本身就不可思议。但是,既然他有恩于我,我还是想悄悄地为他祈祷冥福——我就是这么想的。今天没带老伴,独自来到一条归桥看一眼他的头颅。
来到归桥下,只见人头攒动,众人围观。记述罪状的白木牌、看守人头的差役,与往常别无二样。三根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放着一颗人头——啊,这血淋淋的人头多么凄惨可怕啊!我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看了一眼那苍白的人头,立刻呆若木鸡。这不是他的头颅,不是阿妈港甚内的头颅。浓眉、凸出的颧骨、眉间的刀疤——一点也不像甚内。然而——我突然大惊失色,仿佛灿烂的阳光、周围的人群、竹子上的头颅都消失在遥远的世界里。这不是甚内的头颅,而是我的头颅!是二十年前的我——救甚内一命那时候的我的头颅。“弥三郎!”只要我的舌头动弹一下,也许会这样叫起来。但是,我不但发不出声音,而且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发抖。
弥三郎!我仿佛在梦幻之中盯视着儿子的头颅。头颅略微仰起,半睁半闭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把自己的儿子错当成甚内呢?但只要仔细想一想,应该不会产生这样的差错。难道阿妈港甚内就是我的儿子吗?到我家里来的是冒名顶替甚内的假云游僧吗?不,不可能。能在三天之内,一天不差地筹措到六千贯银子的,日本之大,除了甚内,还能有别人吗?于是,我心中猛然浮现出两年前的雪夜与甚内在院子里扭打的那个人的身影。那人是谁呢?说不定那是我儿子呢?如此想来,虽然当时只看了一眼,但身姿形态似乎很像我的儿子弥三郎。但会不会是我意乱神迷的错觉呢?如果真的是我儿子——我仿佛大梦初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颅,感觉那发紫的半张的嘴唇上还留着一丝微笑。
首级面带微笑——您听了也许觉得很可笑。连我当时也以为是眼睛的错觉。但是我反复认真凝视多次,发现那干涸的嘴唇上的确漾着明朗的微笑。我久久地注视这不可思议的微笑。于是,我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然而,浮现出微笑的同时,我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渗出滚烫的泪水。
“父亲,请原谅我……”那微笑在无言中诉说,“父亲,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两年前的那天雪夜,我想向您谢罪,便偷偷回到家里。因为白天怕被店员看见不好意思,因此特地打算等夜深人静以后再去您的寝室见您。然而,就在我看见茶间里还有灯光,怯生生走过去的时候,不知什么人突然一言不发地从背后紧紧抱住我。
“父亲,后来发生的事情,您都知道了。由于事出意外,我看见父亲之后,一把推开对方,翻墙逃出。但是,从雪光中看那个人,像是云游僧,觉得奇怪。见无人追来,我又翻墙回到院子里,大着胆子再次悄悄来到茶室外,从拉门外偷听你们的谈话。
“父亲,甚内救了北条屋,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于是我决心甚内一旦有难,要挺身相救,哪怕舍弃身家性命,以此报答他的大恩。而且,只有我这个已经被逐出家门的浪子才能报答这个恩。在这两年里,我一直等待机会——这机会终于来了。请原谅我的不孝,我已经变成一个恶徒,但报答了全家的大恩人,这一点让我感到宽慰……”
我在回家的路上又笑又哭,我赞扬儿子的勇敢无畏。您大概不知道,我的儿子弥三郎和我一样,都已经皈依宗门,为此还得到“保罗”这个教名。然而——然而,儿子是一个不幸的人。不,不单是我儿子,如果阿妈港甚内不救我全家脱离苦海,我今天也不会这样悲叹。尽管对人生依然留恋,但这一点令人心痛。是一家人没有四分五裂好,还是儿子没有被杀活在世上好?——(突然痛苦地)救救我吧!我这样活下去,也许会仇恨大恩人甚内呢……(长久的唏嘘)
保罗弥三郎的话
啊,圣母马利亚!天一亮,我的头颅就要落地。即使我的头颅落地,我的灵魂还是会像小鸟一样飞到您的身边。不,我坏事干尽,也许不会升入庄严的天堂,只能坠落到熊熊燃烧的可怕的地狱之火里。不过,我心满意足。这二十年里,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我是北条屋弥三郎,但示众的首级大概名叫阿妈港甚内。我就是那个阿妈港甚内——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吗?阿妈港甚内——怎么样?多么响当当的名字啊!即使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只要嘴里念着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就盛开着天堂的蔷薇和百合。
忘不了两年前的冬天,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潜入父亲的家里,为的是偷取一些赌资。茶室里的灯光映照在隔扇上,正想往里窥视的时候,忽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甩开他,他又抓过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膂力强劲,可见并非寻常之辈。我们扭打两三个回合后,茶室的隔扇打开了,有人举着座灯照看院子,无疑是我的父亲弥三右卫门。我拼命甩掉抓着我前胸的对方,翻墙逃走。
大约跑了半町,我躲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观察街道的前后左右。昏暗的街面上大雪皑皑,不时卷起阵阵雪烟,此外看不见来往人影。看来对方没有追上来。他是谁呢?刚才仓促所见,的确是僧侣打扮。但是从强悍的臂力——尤其从熟稔格斗技术来看,绝非普通的和尚。首先,有哪一个和尚在大雪之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来呢?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思考片刻之后,决定即使充满危险,也要重新潜入茶室外面观察。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奇怪的云游僧趁着雪停沿着小川通走去。他就是阿妈港甚内。武士、连歌师、商人、虚无僧……他就是可以化装成各种形象的、京城闻名遐迩的阿妈港甚内。我紧跟其后,心中怀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兴奋。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我曾在梦中多少次憧憬向往他的英姿啊!偷窃杀生关白长刀的是他,骗取暹罗店铺里珊瑚树的是他,割取备前宰相家沉香木的是他,夺取甲比丹的佩雷拉钟表的也是他,一个晚上进入五座土仓偷盗的也是他,砍死八个三河武士的也是他——另外还干了不少能世代流传下去的罕见的坏事,什么时候都是这个阿妈港甚内。而现在,这个阿妈港甚内斜戴着竹笠,就在我前面踏着昏暗的雪地往前走——能看到他这个形象就是幸福,但我还想获得更大的幸福。
当我走到净严寺后面时,便一口气追上甚内。这一带没有住家,都是长长的土墙,即使在白天,也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甚内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平静地停下脚步,拄着行杖,默不作声,似乎在等我开口。我胆战心惊地朝他跪下,双手着地行礼。可是看一眼他那沉着镇静的面容,竟发不出声来。
“恕我失礼,我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儿子弥三郎……”我脸颊发烧,好不容易开口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才仰慕您,追随而来……”
甚内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但这就已经让气量狭小的我激动不已,给我以勇气。于是我依然跪在雪里,把被父亲逐出家门、如今沦为无赖、今晚打算去父亲家偷钱、不意遇见甚内、偷听甚内与父亲谈话等事情简明扼要地全盘相告。甚内依然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我说完以后,双膝前移,看着他的神色。
“北条一家受到您的大恩,我也是受恩之人。此恩没齿不忘,为此,我决心当您的手下。您就使唤我吧。我会偷窃,也会放火,大致的坏事,我干起来比别人毫不逊色……”
但是,甚内仍不作声。我心情激动,更加热心地表白:“您就使唤我吧。我一定为您卖命。京城、伏见、堺、大阪——我都了如指掌。我一天能跑十五里[14],单手能举起四斗俵[15],也杀过两三个人。您就收了我吧。无论您叫我干什么,我都在所不辞。您让我去偷伏见城的白孔雀,我就去偷;您让我去烧圣方济各教堂的钟楼,我就去烧;您让我去诱拐右大臣家的小姐,我就去诱拐;您让我取下奉行[16]的首级……”
没等我说完,他突然一脚把我踹倒在雪地上。
“浑蛋!”
甚内大喝一声,准备继续往前走。我发疯般抓住他的法衣下摆。“收下我吧!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伊索寓言》中不是还有老鼠报恩救狮子的故事吗?我就做那只小老鼠。我……”
“住嘴!我甚内不接受你的报恩。”他使劲甩开我,再一次把我踢倒,吼叫道,“你这个赖小子,好好去孝敬你父母吧!”
我第二次被他踢倒以后,一种委屈感猛然涌上心头。“瞧着吧,我一定要报恩!”
但是,甚内头也不回,踩着积雪匆匆而去,竹笠在不知什么时候露出来的月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此后两年里,我一直没见到甚内。(忽然一笑)“我甚内不接受你的报恩”……这是他说的。可是,天一亮,我就要代替他上刑场。
啊,圣母马利亚!这两年里,我为了报恩,不知吃过多少苦。是为了报恩吗?——不,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是雪恨。可是,甚内在哪里呢?他在干什么呢?——有谁知道呢?甚至没人知道甚内是怎样一个人。我见到的那个假云游僧是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在柳町的花街柳巷,他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红脸有胡子的浪人;大闹歌舞伎戏院的据说是一个驼背的红毛鬼;打劫妙国寺财宝的据说是垂着刘海的年轻武士——如果他们都是甚内,那么要识别其人的真实面目,则非人力所能为。而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已经患病,开始咳血。
无论如何要报仇雪恨——我的身体日益消瘦虚弱,却一心想着这件事。有一天,我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圣母马利亚!圣母马利亚!一定是您的大慈大悲让我想出这样的计策。只要我愿意舍得这身皮肉,这因咳血而极度衰弱的皮包骨头的身体,就能实现我的夙愿。这天夜晚,我异常高兴,独自发笑,不断地重复这样一句话:“我代替甚内上刑场。”……
代替甚内上刑场——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如此一来,甚内的罪恶自然也和我一起完全消失——从此以后,甚内在整个日本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昂首阔步。而我取代他(再次发笑)——取代他,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代大盗。吕宋助左卫门的掌柜、割取备前宰相家的沉香木、利休居士的朋友、骗取暹罗店铺里的珊瑚树、撬开伏见城的金库、杀死八个三河武士——我将悉数夺取甚内的所有荣誉。(第三次发笑)就是说,我既帮助甚内,同时也扼杀甚内的大名;我既报一家之恩,同时也为自己复仇雪恨——天下没有比这更痛快的回报了。那天夜里,我自然高兴地笑个不停。即便是现在,在这牢房里,我都憋不住地笑。
计策既定,我便进宫偷盗。黄昏时分,夜色尚浅,我依稀记得,当时帘子那边灯影闪动,淡淡映照出松林中的繁花……我从长长的回廊顶棚跳下无人的宫院,如我所愿,立刻被四五个警卫的武士捕捉。把我按在地上的胡子武士一边用绳子紧紧捆绑我,一边嘟囔道:“这回终于把甚内逮住了。”是啊,除了阿妈港甚内,谁敢潜入宫中行窃呢?听他这么一说,我拼命挣扎的同时,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甚内不接受你的报恩。”他是这么说的。但是天一亮,我就要代替他掉脑袋。这是多么痛快淋漓的讽刺啊!当我被枭首示众的时候,我等待他的到来。他一定会从我的头颅上感觉到无声的狂笑。这狂笑在说:“怎么样?弥三郎的报恩!”——“你已经不再是甚内,这头颅才是阿妈港甚内,才是名扬天下的日本第一大盗!”(笑)啊,快哉!如此痛快之事,一生只有一次。倘若父亲弥三右卫门看见我的首级,(痛苦地)那就请他宽恕我吧。父亲!我患上了咳血之病,即使不被砍头,也活不过三年。请宽恕我的不孝吧。我虽成为恶徒,但毕竟替全家报了大恩……
* * *
[1]基督教传入日本时,日本人对外国传教士(牧师、神父)的称呼。
[2]丰臣秀吉在京都建造的城廓式宅邸,1587年竣工,是桃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筑。
[3]日本战国时代和泉国堺港的贸易商人。最初在茶艺大师今井宗久的“菜屋”“鱼屋”等仓库工作,后渡海到达吕宋。
[4]长崎县大村湾东岸的城市。中世为大村氏的城下町,因基督徒大名大村纯忠开展与葡萄牙的贸易而繁荣。
[5]即通事。特指江户幕府在长崎从事翻译或贸易事务的官员。
[6]江户时代从欧洲来日本的外国船只的船长。
[7]原为西班牙民间故事的题目,大概是女子的名字。芥川将其作为地名使用。
[8]京都市南北走向的道路,据说由丰臣秀吉修建。
[9]日本江户时代的绘图小说。
[10]旧钱币单位。江户时代,960文为1贯。
[11]丰臣秀次的绰号。因其行径暴戾,人们以“摄政关白”的谐音“杀生”对其讽刺。
[12]位于京都一条大路上的一座桥,许多传说以此桥为背景。
[13]16世纪至17世纪从事贸易活动的葡萄牙小帆船,船身细长,吃水浅。
[14]日本长度单位,1里约为3.92公里。
[15]日本重量单位,1俵约为60千克。
[16]武家时代的职务,掌管治安、法律。江户时代在中央与地方设置寺社、町、勘定等奉行。
[book_title]娘
佐藤春夫
1892—1964
生于和歌山县。庆应义塾大学退学。在《昴》《三田文学》上发表诗歌、小品文。受永井荷风等影响,成为大正时期唯美主义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有《田园的忧郁》《都市的忧郁》等。1918年以《指纹》开始涉及推理题材。此篇发表于1926年的《女性》。
此人犹如仙人,具有“神圣的不修边幅”的性格。手指甲长达七八分。因为不断劝我购买白孔雀的雏鸟,使我觉得那天晚上的气氛如同童话世界,格外欢喜,终于说了一句“买这么贵的东西也无所谓”之类的话。然而巧得很,他的售价与我的底价相差一倍多,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这笔买卖就告吹了。这位仙人是鸟店的中介,向我兜售各种小鸟的想法一直没有断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向我推荐鹦鹉。
仙人第一次把鹦鹉带来时是这样介绍的:这只鸟能完整地说十来句话,发音准确而微妙,还会长篇大论,尽管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内容。虽然唱歌只会唱“鸽鸽……鸽鸽……”,但调子自然,这正说明它大有前途。现在还是三岁的幼鸟,只要加以训练,应该可以完整唱一首童谣。这只鸟名叫“罗拉”。接着,仙人让我家的女佣去买来饼干,一边给鸟看一边说:“罗拉啊……”
于是,鹦鹉扭动着身体,一边将圆圆的大嘴埋在胸前(一副扭捏作态的模样),一边叫道:“罗拉啊!”
这让我想起三十四五岁的太太装腔作势的声音。
仙人说,这是一只雄性鹦鹉,但是我从它的声音以及姿态判断,总觉得是雌性。金太郎(我家巴儿狗的名字)围着大鸟笼一边转一边叫。罗拉对金太郎的凶暴根本不放在眼里。它还学着狗叫应战。金太郎发急了,把脸贴在笼子上,罗拉突然用它那怪异的嘴撞上去,金太郎惊吓得直往后退。罗拉看见金太郎的狼狈相,忽然“呵呵呵”笑起来。
如公鸡打鸣那般,罗拉扬起脑袋,意气洋洋,踩着舞步。然后低头快速转身,尾巴张开如扇子,继续踩着舞步,再次旋转。
仙人看着我的眼神,不失时机地说道:
“怎么样?有意思吧。”
这种买卖多少有点强加于人,而且价格不菲。买了以后,我有点后悔。妻子看穿我的心事,满心不悦地说我还是老样子,人家一捧就犯迷糊,吃亏上当。不过,我觉得这个仙人虽然表面上有点脏兮兮,但还不至于是灵魂被污染的黑心商人,也知道黄冠鹦鹉这个品种一般性情温顺,所以一天半天不叫并不担心。相反,根据我以前饲养别的小鸟的经验,认为好鸟就是聪明的鸟,而且它们的聪明其实是神经质,因此这种鸟需要适应环境,由于周围环境的变化,鸟儿暂时不叫,那是常有的事,过一阵子就好玩了。虽然这样自我安慰,但罗拉好像对我不亲近,我让它说什么,它根本就不理睬。只有金太郎和乔治吠叫的时候,它才学狗叫。
第二天早晨,据妻子说,罗拉在我睡懒觉的时候,模仿鸡叫声“咯咯咯”,还有人呼唤鸡的声音“哦勒勒”。
阿繁(女佣的名字)说:“还有的叫声,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说的不是日本话吗?”
“不,是日本话。好像说‘我是……’,后面听不懂。”
妻子说:“而且,好像是叫‘娘、娘’吧。”
“是的。模仿小女孩的声音。”
我问:“说得清楚吗?”
妻子说:“嗯,我听得也不太明白。”
在我吃早饭的时候,妻子和阿繁轮流向我说明鹦鹉的情况。
吃过早饭,我拿着一片苹果走上二楼,用食物诱惑它,费了老大劲儿才让它叫出一声“罗拉啊”。
这一天我外出一整天,傍晚一回来,长谷川(学仆的名字)就报告说:“您回来了……鹦鹉一整天都在说‘阿竹、阿竹……’。”
全家人就这样关注着罗拉的动作和说话。过了几天,我们发现罗拉会模仿小孩子的哭声,大家都觉得极像。另外,我们还发现其实它懂得不少话。我把记住的罗拉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 罗拉啊。
• 娘——它能说好几种,语调各不相同,有的是撒娇的语气,有的是叫唤的语气,有的是命令的语气。有时候呼喊以后会哭,有时候用不同语调呼喊以后会笑。
• 鸽鸽……鸽鸽……——就这个说得好,有时候只说到“鸽鸽……鸽”就切断了,有时候用非常拙劣的口哨模仿这首童谣的曲调。
• 阿竹——
• 小宝宝——
• 啊,这里也有哟——
• 啊,也掉在那儿了——
• 姑姑——
• 是的啊——
• 我生气了——
• 我乖乖地等(?)——
这些话都像是五岁到八岁之间的女孩子说话的语调。“啊”这个感叹词,其他时候也常说。这些话都相当清晰。
• 哦勒勒——这是呼唤鸡的声音,或者说是母亲哄小孩撒尿的声音。
• 咕咕咕——鸡呼唤小鸡或者母鸡的声音。
• 汪汪汪——狗(大概是小狗的)叫声。
• 笑声。
• 婴儿(其实应该说是三四岁的孩子)的哭声。
• 荒腔走板的歌——吼唱时间相当长,不知所云,声音和音调都是即兴的,无法理解。
• (或有遗漏,基本如此)
其中最拿手的是模仿小孩的哭声,非常逼真。实际上,至今我有时还难以辨别邻居婴儿的哭声和罗拉的模仿。
罗拉似乎喜欢阿繁。只要阿繁上二楼,罗拉就一定会叫唤,或者模仿哭声。我们一家人中,罗拉好像最喜欢阿繁。其实阿繁并没有给它喂过食,都是我和长谷川添加饲料,但罗拉对男性并没有好感。它把脖子伸到鸟笼边上让我的妻子和阿繁抚摸,看上去心里高兴;但男性如果也这样抚摸,它就急忙逃走,甚至连脖子也不靠近鸟笼边。罗拉对男性一点也不亲切,大概因为它以前的主人是女性吧。
“罗拉啊!”
那个声音矫揉造作的太太肯定是它的前主人。这声音与体态丰腴、下巴尖细的女人尽力温柔说话的声音相似。在女性中,罗拉更喜欢阿繁。因为我的妻子身材消瘦,阿繁体态丰满。
罗拉还特别喜欢听附近的孩子们对它说话。他们来到我二楼窗下,只要叫喊一句,罗拉就会说很多话——是的,就是这些孩子后来教罗拉说各种各样的话。罗拉一定是在与孩子相处的环境里长大的,从它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知道。如此说来,不喜欢男性的罗拉从来不模仿男人的声音——感觉以前所在的家庭里似乎没有男性。
狗叫声,以及从容应对金太郎挑战的样子,说明罗拉一直和小狗亲切相处。它以前所在的家庭大概也有小狗。
有鸡,有小狗,三十四五岁的略微丰腴的母亲养育着几个孩子——孩子吗?有几个吧。居住在东京近郊一个安静的地方,而且这个家庭没有男人。但是,这是一个热闹的家。罗拉会笑,经常笑,用跑调的嗓门唱着莫名其妙的歌,一起欢闹。
“娘”——O’kasan[1]。
“娘”——Oka’san。
“娘”——Okasa’n。
“呵呵呵……”
听到罗拉这样说话,我就会想象出三个女孩子和母亲一起坐在廊下,围着罗拉的黄铜鸟笼,让它模仿不同声调的“娘”的叫法,开怀大笑的情景。
但是,这个家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父亲,却有婴儿——三岁,最多不过四岁的“小宝宝”这时哭起来……
我这样想象着罗拉以前所在的家庭的情景,以表示对它的喜欢,妻子也在努力分辨和解释罗拉只言片语的意思。据她说,罗拉同样说“娘”,但语音语调不尽相同,有时撒娇,有时不太高兴,有时带着颐指气使的语气。模仿孩子的哭声,还有信口开河的歌,我妻子都非常喜欢。当初我买这只鸟,她还抱怨,现在这一茬早就忘到脑后了(……她,我的妻子,没有孩子,时常感叹觉得寂寞)。
总之,罗拉零零碎碎的话语让我想到一个家庭,让我的妻子想到有孩子的生活。
罗拉心情舒畅的时候,就展示着那极具特色的脚和喙,在大鸟笼里爬来爬去,身子倒挂在笼子顶上。
“我乖乖地等。”当它用女孩子温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形态与声音反差太大,让我忍俊不禁。
我喜欢罗拉,总想着它,亲自给它喂食。饼干啦,苹果啦,香蕉啦,甜纳豆啦,这些它都爱吃。在喂食的过程中,我新发现罗拉的一个习惯:当我手里拿着食物的时候,即使它嘴里已经叼着食物,也会扔掉,要吃我手里的东西。我把手里所有的东西都给它,它吃完以后,再下到笼底,开始吃刚才自己扔掉的食物——我想,以前的主人在罗拉还没有吃完的时候,就把新的食物递给它。这显然是孩子的做法,而且大概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三个孩子围着鸟笼,争先恐后地给它喂食。
“啊,还有。”
“啊,也掉在那儿了。”
这些话一定是在小主人们给它喂食的时候学会的。
罗拉的话语中,除了“罗拉啊”外,几乎没有一句是强迫它学会的,所以它的语调显得自由活泼。正因如此,才给了我们广阔的想象空间,让我们能轻易联想到它是在怎样的场景下学会这些话的。
“小——包——包。”
这的确是咿呀学语阶段的幼童的语调,大概说的是“小宝宝”的意思。这一定是“小宝宝”在“母亲”的怀里来到罗拉旁边,咿呀咿呀重复着“小——包——包”。
罗拉在清晨和下午三点左右心情最好,说话最多。这是孩子们出门去学校或幼儿园以及回家的时间(其实所有的鸟儿在早晨和下午都喜欢鸣啭)。另外,晚上九十点左右,如果有人上楼,罗拉一听见脚步声,就经常叫喊“娘——娘,哇哇哇……”,突然哭起来。
这与小孩子睡醒后寻找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听了以后,甚至都情不自禁地想对罗拉说:“小宝宝,别哭。”
有母亲,有孩子,还是两三个孩子,甚至还有刚学说话的幼童。这母亲不像是遗孀。即使是遗孀,也应该是新寡,但是罗拉所模仿的母亲的笑声、孩子们的欢闹声,丝毫没有新丧家主的家庭的气氛。即使家主新丧,那么罗拉也应该模仿一点家主——男人的声音啊。不一定模仿家主说话,但至少不会对男性这么冷漠。那个装腔作势叫“罗拉啊”的女性不会是遗孀。但是,她的丈夫平时肯定不在家。
船员!这是国际航线的高级船员的留守家庭!我对自己突发灵感的直觉非常满意。这个男人四十上下,未必是船长,但可能是乘务长。留守家庭的生活相当富裕,孩子们的零食中有足够的点心、水果。罗拉也总是分得一份。母亲和孩子们以小狗、鸡、鹦鹉的陪伴慰藉寂寞,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孩子们对父亲说:“我乖乖地等着。”鹦鹉记住了孩子们经常对父亲说的这句话。
主人偶尔回到家里,忙着疼爱孩子、疼爱妻子,没有时间和鹦鹉交流。应该说,主人一回来,鹦鹉便受到全家人的冷遇,于是鹦鹉既不亲近主人,也不喜欢他。
显然,由于主人是国际航线的船员,这只鹦鹉除了有“阿竹”这个通称外,还有“罗拉”这个洋气的名字。这只鹦鹉在国外就叫“罗拉”,主人把它带回来,作为送给全家人的礼物。
“这只鸟名叫罗拉。”
“噢,是吗?多可爱的名字,罗拉啊。”
可以想象,当时夫妻俩是这样对话的。而且,罗拉被带到日本的时候还是雏鸟,虽然有一个洋名,却似乎不懂外语,于是“罗拉啊”式的语言完全是日语的发音。
还有,罗拉不说“妈妈”,而是说“娘”,这令人无比高兴。最近日本生活水平稍高一点的家庭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对此我坚决反对。文学界也有人发表相同的意见,但是我比他们中的几个人更激烈地反对。这不是听起来刺耳或者令人讨厌之类无关大体的问题——有什么必要、有什么理由,要把我们从小就习惯的“爹”“娘”的亲切叫法抛弃掉,让孩子们叫“爸爸”“妈妈”呢?我完全不能理解。抛弃语言就是抛弃心灵。我小时候就渴望孩子们也拥有一颗与我的父母同样的心灵——我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倘若孩子喜欢“爸爸”“妈妈”这种单纯的称呼,我甚至觉得还不如让他们叫“阿爹”“阿母”。也许我是一个感伤主义者。但是,人有好的感伤情怀怎么就不合适呢?我甚至想说,孩子人生中的第一次呼喊最令人感动,这应该给人生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第一句话竟然使用外来语,是完全不能允许的。深知国民与国语之权威的执政者,为什么不严禁、不处罚中产阶层以上的日本家庭的孩子称呼“爸爸”“妈妈”呢?
罗拉学会了有教养的孩子们好的语言,满怀感情地用好几种语调呼唤“娘”,这让我高兴。丈夫在外籍轮船上当海员,自然接触到很多外国式的东西,但是母亲让孩子们称呼自己“娘”,让我感觉到这位母亲和这个家庭的温馨文雅。
每天听鹦鹉学话,觉得罗拉最喜欢模仿婴儿的声音,不论是哭声,还是只言片语的歌声,都模仿得很像。这一定是因为罗拉和婴儿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其他小孩子的多。其他小孩子已经长大,每天上学,所以在家里的时间只有半天。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那个鸟店的中介仙人又到我家里来,这回向我推销青色的天鹅雏鸟。名字很美,我问这是什么鸟,他也说不清楚。因为是雏鸟,不易分辨,但觉得不像天鹅,说是白色,看上去又是灰色,与其说是白天鹅,似乎只是普通的鹄。不论是多么珍贵的鸟,我也不能老是买,所以没怎么搭理他。
“上一次那只鸟,怎么样?”
也许仙人以为我对上次买的鸟,即罗拉不是很满意。
“罗拉吗?那只很有意思。”
“喜欢说话?”
“嗯,说很多话。”
“那很好啊。”
“可是不会说完整的话,只会说只言片语——说的话听不太懂,这不是鸟的问题,好像是老师的问题。它学的是婴儿的话,所以意思不明白,却很有情趣。”
我把对罗拉的观察、想象和喜爱告诉仙人,并且说罗拉以我无法看见却能明确领会的形式喜欢我们这个家庭,让我的妻子想象自己有好几个孩子,使她的母性得以满足。
仙人说:“这些都不是特地教给它的,而是它自然而然地学会记住的。这是一只好鸟,一只聪明的鸟。它在那一家至少待过三四年,所以无论哭笑,也许多少都带有感情吧?”
“哦……这一点我不知道。”我回答道,“如果仔细听的话,也许会诱发出那样的感情。你说,这罗拉大概不是时常在鸟店里挂出来兜售的那种鸟吧?”
“那不会的,不是。噢,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你瞧那爪和嘴都长得很长吧,如果用什么木片让它咬着,就不会这么长——这也说明,这只鸟的养育条件很好,但没有接受改造。正如你所说的,因为它生活在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家庭里。还有,如果挂在鸟店里出售,只要待半个月,就会用蜡烛烧它的嘴,不能让嘴长得太长,这说明这只鸟没有在鸟店里出售过。”
“你的手指甲……”我笑道,“也用蜡烛烧一下,怎么样?”
“留着长指甲不行吗……”仙人故意显示出神仙般的不以为然,瞧向捏着香烟的手指。
我停止开玩笑,继续向仙人讲述我平时的想象。
最后一个疑问是:那个母亲为什么把这只可爱、熟悉而亲切的罗拉卖给鸟店呢?我问仙人,他说不是卖,而是和其他的鸟交换。如果是这样,就说明她并非对所有的鸟都已厌烦,也不是缺钱而变卖。
那么,我认为,我想象中的那位夫人一定失去了她可爱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小宝宝”。罗拉在夜里突然用没睡醒般的声音尖叫起来“娘……哇哇哇……”,接着哭起来。
这个时候,母亲一定无法忍受对死去孩子的思念。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夫人把丈夫特地给她带回来的珍贵礼物、她可爱的小女儿们的好朋友罗拉送给别人的理由。如果听到罗拉那与真正的婴儿一模一样的哭声,大概任何人都会和我的想法一样。
我相信自己的想象。这样至少可以不让夫人在留守期间为死去的孩子而心痛。
罗拉来我家已有两个月,她(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它是“女孩子”)非常逼真地模仿我呼唤金太郎和乔治的口哨声。我喜爱罗拉,她也逐渐和我亲近起来。让我时常担心的是,如果罗拉完全融入我们的家庭,因为我们家没有小孩,她是否会忘掉所模仿的孩子的声音?而且那时候,我想象中的寂寞母亲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从失去爱子的悲伤中逐渐摆脱出来。她为了唤起对爱子的怀念,难道不想与真实再现小宝宝声音的罗拉见面吗?而罗拉正在我的家里变成另一只罗拉。
* * *
[1]娘,原文是“オカアサン”,发音为“Okasan”。这里是说孩子们在呼喊“娘”的时候语调不同。
[book_title]嫌疑
久米正雄
1891—1952
生于长野县。东京大学英文科毕业。与菊池宽、芥川龙之介参与第三、第四次《新思潮》杂志的复刊。师事夏目漱石。1922年发表的代表作《破船》,是根据失恋于夏目漱石女儿的真实体验创作。此篇发表于1914年的《中央公论》。
这件事发生在高中寄宿生进入考试期的两三天里。大概是由于不堪忍受激烈的竞争和学业的压力吧,在东寮走廊的角落发现有人纵火的痕迹。幸亏没有延及建筑物,只是用于引火的浇上汽油的旧报纸和附近的地板有点烧焦了。然而问题波及全寮的寄宿生,大家都各显神通地寻找纵火犯。不过,相关线索至今仍然一无所获。
小林听到这件事,心想自己苦不堪言的时候,也不排除会干这种事。按照现在这样,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得自暴自弃。所以虽然也为宿舍的安全担忧,但更多的是对犯人的心情表示同情。
这说明这次考试对他来说是何等痛苦。本来就不是很聪明,考试前又患上相当严重的神经衰弱,加上每到春末就发作的忧郁症。而且今年家庭的情况几乎让他陷入绝望,一直在郡政府担任文书的父亲突然辞职,原先尚能勉强寄来的生活费一下子断绝了。
小林没有母亲。老家只有年近五十的父亲,独力苦撑十年,一心盼望儿子长大成人。他家境贫困,寄来的生活费交了学费以后,每天几乎剩不下一钱的零花钱,日子过得实在窘迫贫寒。如果能住进学生宿舍,除交纳伙食费和住宿费外,从九元的学费中可以节省出两元。但每个月两元的零花钱对学生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别说参考书,连教科书都买不全。也不可能与其他同学一起吃点零食,有时连洗衣费也付不起,只好偷偷到浴场洗衬衫。
但是,就是这不算多的学费,父亲每个月也要从工资里抽出一半寄给他。以前每月按时寄来,生活得以维持下来,可为什么在离毕业只剩两个月的时候突然断绝了呢?父亲遇到什么事了?他现在处境如何?发去多少封信询问,到后来甚至连回信都没有,音信杳无。父亲在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即使我一辈子在郡政府担任文书,也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决心辞职。以后专心从事我这两三年来一直思考的工作。只要这个事业获得成功,用不着等你毕业,我就会成为日本的成功人士之一。到那时,就让嘲笑我无能的那些家伙好好看看。你就等待我的成功吧!此事长则一两年即可。”写的尽是不着边际的事情。他看了这封信,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马上就迎来五十岁的父亲,居然有这种孩子一般的想法。父亲给自己来信,总是使用古里古气的文言体,寥寥几句,有事说事。可这一次啰啰唆唆写这么多,毫无条理可言。他突然怀疑父亲是不是疯了,但是骨肉之情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个怀疑刚一冒头,就被他慌忙否定。最后勉强推断其实父亲是被免职的,只是为了对他隐瞒,才故意装出自动辞职的样子,夸大其词地说了一大堆理由和今后的计划。不管怎么说,这对他来说事关重大,于是回信询问详情。父亲没有回信。他又发出一封。父亲还是没有回复。他想立即回家了解情况。但学年考试迫在眉睫,大家都夜以继日地忙于准备,他此时恰好也缺少回家的旅费。
“只剩下一个月了。只要毕业,总有办法的。无论怎么艰苦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他无奈地自言自语,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渡过这毕业前一个月的难关。于是,他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餐。这个宿舍的伙食费是一天二十钱,如果分开算的话,早餐五钱,午餐和晚餐各八钱。他决定只吃早晚两餐,这样一个月伙食费大约三十四元就可以。这样决定以后,他打算专心致志地投入学习。
可是,各种各样的烦恼使他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坐在书桌旁,只觉得心烦意乱,浑身虚汗,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外面已是五月末,万物辉耀着初夏的明媚阳光,可是他的心一直阴暗低沉,仿佛无法承受外界的刺激。
“脑子这种状态,能参加考试吗?”
他坐在书桌前,几次这样自问。然而,他的处境逼得他不论脑子怎么糟糕都必须参加考试。延期毕业,静心休养一年,对于连一个月学费都交不起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只能咬紧牙关,熬过这一个月。他嗷嗷地叫喊着击打后脑勺,勉强集中精力复习功课。
考试开始的两三天,他总算挺了过来。而今天是他最痛苦的第四天考试。
远处钟楼的钟声在暗夜中敲响了两下。小林面对着明天要考的德语课本,一直凝视着蜡烛的火焰发呆。明天考的德语是本校以评分严厉著称的某教师负责,一二两个学期,他给予小林的分数几乎都是零分。所以这第三学期极为关键,如果不能取得“优”,以弥补以前的不足,留级的悲惨命运就会摆在自己面前。正因如此,他今天一整天竭尽全力复习教科书,可是到晚上十一点熄灯的时候,还没看完全书的三分之一。勤杂工敲钟预告熄灯后,屋子里的三盏电灯似乎拖曳着尾巴倏然熄灭,他啧了一声,把德语书翻扣在黑暗中。可是,如果现在自暴自弃,那就意味着白白断送今年这一年——这么一想,他再次鼓足勇气,点燃蜡烛。
黄色的烛光在他面前摇晃,洒落在雷克兰出版社出版的课本细小的铅字上。他回头一看,身后的灰色墙壁上映照出巨大而纤弱的人影。
他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打算重新投入学习。但是,脑子一旦混乱,就再也无法平静。蜡烛火舌的吞吐伸缩影响着他的神经。他忍耐着看了一会儿,却眼睛疲劳,上下两行文字重叠在一起,而且后脑勺发热,后背冒出一道道冷汗。
“不行了。”他低声自言自语,把书扔到一旁。但是,如果就这样彻底放弃,回到寝室,又有点不甘心。于是重新拾起扔出去的书本,谨慎地翻到尚未复习的那一页。将已经复习的部分与尚未复习的部分进行比较,并根据以前所花费的时间和自己的努力加以分配,认识到明天早晨之前难以把剩余部分——其实是大部分——复习完。而且所谓已复习过的部分,其实也是笼统含糊地过目而已。
他在心中再次告诉自己:“怎么也不行!”
一股狂暴的情绪猛然从心头蹿起。他一把抓起眼前的书本,大声叫喊着“混账东西”,使劲往墙上摔去。五本厚厚的书一阵风似的撞在墙壁上,像是粘贴上去了,但书页立刻噼里啪啦地翻开,落在地板上。
他带着些许满意的心情看着地上的书。由于他刚才激烈的动作扇起的风,蜡烛的火焰横伏摇曳,当烛火重新笔直地静静燃烧的时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贪得无厌的野兽般闪烁着绿光,凝视着黑暗。
“干吧!干吧!”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但是,“干吧”是什么意思?他对自己的决心感到震惊,环顾四周,随即猛烈地摇头,似乎要甩掉刚才的想法。
“狠狠心睡觉吧!”他下了决心,一手抓过蜡烛,走到走廊里。正打算如往常那样走上西寮西面的楼梯,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放在走廊角落里的装废纸的炭袋。在昏暗的煤油灯的映照下,楼梯下面的炭袋如一块黑影。他仿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忽然感到上气不接下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你寻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如鬼使神差一样,他悄悄地走近炭袋,右手拿着蜡烛,再一次定睛注视,边看边想——这个炭袋正等待着自己下手。只要把右手拿着的蜡烛的火焰靠近一下就行。如此一来,很快就会燃烧起来,烧到楼梯,烧到地板,烧到天花板,整幢宿舍楼就会成为一片火海。如此一来,明天的考试就会推延。只要考试推延,自己就有时间复习准备……
就在他漠然想象着从高处俯视宿舍楼起火燃烧光景的时候,一个巡夜像猫一样蹑手蹑脚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巡夜从走廊那边拐过来,小林全然不知。他惊骇地回过头去。
巡夜穿着黑色的衣服,把他从头看到脚,再抬头看他的脸,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惊慌地看着巡夜的眼睛,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极其不利,一时说不出话来。
巡夜又问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回过神来,勉强答道:“什么也不干。只是站在这儿。刚才路过这里,本打算扔废纸,突然想起一件事,就站在这儿思考。”
巡夜的脸上做作地挤出一丝微笑。“是嘛。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都快三点了。”
小林极力装出沉着镇静的样子,走上楼梯。走到楼梯顶层,不动声色地瞄了瞄巡夜,只见他依然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上楼。
“哈哈啊,这个臭巡夜的,居然怀疑我。”小林心里想,“怀疑也没辙,因为我刚才是在想象中放了一场大火。”
他这么一想,便放心地钻进被窝里。
躺在被窝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尚未复习完的德语,然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留级、学费、父亲的事情,都一起在脑子里冒出来。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黑暗,都是绝望。他觉得整个世间都在否定他的存在。他长时间无法入睡,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就在他终于迷迷糊糊将要入睡的时候,杂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钟声把他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惊醒。
“失火啦!大家快起来!”有人在走廊大声呼喊奔走,响声清晰地灌进小林的耳朵。他心头一惊,急忙蹦起来,抓起衣服披在身上,慌忙跑到走廊上。各个寝室的门都打开了,三两个学生慌慌张张地拥出来。在拂晓将至的昏暗中,只见西寮走廊角落笼罩着白烟。
小林跑过去的时候,火已经熄灭。起火的地点正是他两小时之前在想象中纵火的地方。幸亏刚刚起火就被发现,只是楼梯的一面被烧焦,但火源无疑就是那个炭袋。他从大家的身后窥看起火点的时候,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感觉胆战心惊,似乎自己就是纵火犯。他觉得仿佛有人在暗处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于是又急匆匆回到寝室,钻进被窝里。
他突然害怕起来,首先被人怀疑的不就是自己吗?自己的确在起火两个小时之前站在那个炭袋旁边,被巡夜发现。没想到起火点偏偏就是那个炭袋。在那个地方被人看见,又恰好在那个地方出事,自己真是倒了邪霉。如果被人怀疑,究竟怎么说才能消除嫌疑呢?自己的确不是犯人。自己知道这一点,但也的确只有自己知道。即使始终坚持,也会永远被人怀疑吧——他痛切地感受到命运的诅咒。
“反正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别的就没法子了。”他嘀咕一句,用被子紧紧捂着脑袋。大概身体疲惫,很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有人在耳边喊他“喂,喂……”,小林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早晨的阳光耀眼地照射在窗户上。叫他的是同一个寝室的镰田。镰田的身后站着宿舍楼委员安藤。小林看见他的时候,立即感到“自己还是受到了他们的怀疑”。
他起身,尽量沉着地问道:“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镰田看着安藤,勉强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委员说找你有事。”
“有点事想向你打听一下,请和我一起到寮务室来一趟。”
安藤目光锐利地盯着小林。小林从他的眼睛里明白地看出,对方已经认定自己就是犯人,难以言喻的不快感立即涌上心头,怒气冲冲地说道:“是吗?大概怀疑我是疑犯吧?我洗把脸马上就去。”
委员声色俱厉地说道:“不,立刻就走!在等着你。”
“我既不逃跑,也不会躲藏起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尽快把事情弄清楚。”
小林不再抗拒,他感觉越抗拒越被怀疑,便跟着委员来到寮务室楼上的舍监室。
舍监正和另一个委员低声谈话。安藤把小林带进来,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走出门外。
“来啦,请坐吧。”舍监客气地指着自己桌子前面的椅子。小林一看就知道这是假惺惺的虚伪客套,在这冷漠而客气的话语后面,深藏着对他的怀疑——顽固地坚信他就是纵火犯。
小林默默地坐下来。审问立刻开始。
“把你叫到这儿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宿舍楼发生的两三起纵火的问题,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啊。”小林抬起头,扫了舍监一眼。在这种气氛紧张的场合,他倒有兴趣看看舍监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坦白交代。
“是这样的,有人看见你昨天夜里站在现场附近,是不是不小心把火种落在那里了?当然不是故意的。”
“是嘛。站在那里是事实,但绝对没有把火种落在那里。”
“当然是过失。我们希望你承认自己也许不小心把火种落在那里了。谁都会有过失,这不是犯罪。这次事件肯定是过失吧,一定是这样的。”
“也许是过失,但好像不是我的过失。”小林倒是很佩服这个舍监老练的诱导审问。如果他是真正的犯人,可能在第一道交锋中就缴械投降,会顺着他的话头说“也许是我的过失”。
这时,坐在舍监旁边的委员问道:“可是,你不是说拿着蜡烛站在那里吗?”
小林觉得这人的问话多此一举,气鼓鼓地回答道:“是的,是拿着蜡烛。但是,拿着蜡烛上楼去寝室又不是就我一个人。”
他的回答让坚信他就是犯人的委员觉出自己的卑鄙,于是恼羞成怒地说道:“不要以为没有证据,你就抵赖不承认。其实有人亲眼看见你放火。如果这个人出来作证你才坦白的话,那对你没好处。这样心平气和地把事情了结不好吗?要是那个证人出来,你还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吗?”
小林心想这种诡计实在可笑,但对方如此过分,他不由得怒上心头。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为迫使对方坦白,审问者可以采用欺诈的手段。
“有人看见我放火?谁啊?要是有这个人,请把他叫来。”
委员按了两下桌上的按铃,门开了,昨晚那个巡夜走进来。小林明白这一切都是事先的安排。
委员问巡夜:“你刚才说过,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在西寮走廊的角落里放火。是吧?”
巡夜瞥了一眼小林,回答道:“嗯,看见了。”
小林一听,怒不可遏,不由得大声反问道:“撒谎!你拍我肩膀的时候,我不是什么都没干吗?”
巡夜以“我怎么会相信谎言”的语气争辩道:“那时候是这样。你放火是在后来。我觉得你有点蹊跷,便悄悄观察你的动静。大约一个小时后,你不是又下来了吗?”
“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我一直躺在被窝里。你想陷害别人,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呢?你在撒谎!”接着,小林转向舍监:“你们就相信这种谎言,不相信我吗?”
“噢,别这么激动。”舍监平静地劝慰小林,“绝不是不相信你,可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巡夜的报告。”
小林再次回头看着巡夜。“你一口咬定我就是犯人吗?”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小林第三次转向舍监。“那么,你们就相信他说的话了?”
舍监尽量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没有反证,不好意思,就不能不怀疑你。”
“那好。既然你们这么认为,我就不再解释。空口无凭,说了也白说。但是,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小林说完,自己都为自己的决心感到吃惊。
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以死证明清白的念头。处在极度激动的状态中,这种戏剧性的念头会油然而生,甚至会产生“要死现在就死”的冲动。反正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黑暗。一直以来就是如此,只要有机会,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死——他的脑子急速旋转着思考的瞬间,泪花浮现,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再一次说道:“我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舍监没有说话。
一会儿,委员说道:“那我们等着。”
小林一听这冷漠的回答,心想“等着瞧吧,到时候你们别震惊”。他强咽下涌上胸口的愤怒,说道:“没事了吧?那我就回去了。”他边说边站起来。
舍监只是说了句“不好意思”。这是对这种难以忍受的侮辱表示道歉——尽管是形式上——的唯一一句话。小林置之不理,甩头离去。
外面,阳光透过樱花树的嫩叶照下来,天空明亮辽阔。小林胸中的愤懑不知道向何处发泄,总之必须用什么办法洗刷对自己的侮辱。可是,为什么?——这也让他难下决心。刚才脑子里忽然间冒出以死自证的想法,现在开始怀疑,难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吗?
当他回到教室,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的时候,决心立即朝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
这是老家邻居的来信,他常年关照父亲。信函一开头就说,看信时不要震惊,然后叙述了父亲发疯的情况。信中说,两个月前,父亲不顾别人的劝阻,坚决辞职,然后专心投入研发很早以前一直琢磨的改良型石磨。两三天前,他坐在餐桌前,忽然用筷子一边敲击碗碟一边唱起小调。当邻居前去看望的时候,只见他正站在米柜上跳舞。
小林看到这里,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没有眼泪,心中想象那个严厉的父亲敲碗跳舞的样子,瞬间觉得可笑。然而,这只是一瞬间。接着,他想到父亲既然已经发疯,那他就可以安然死去。如果没有父亲的话,他早就死去了。就是因为父亲健在,他毫无意义的人生才拖到现在。而现在,他认为父亲的发疯就是命运对他发出的死亡暗示。
他立即想到自杀,同时又想起刚才以死洗刷侮辱的念头。他想到要留下表明自己无辜的遗书,于是打开桌子的抽屉,轻轻拿出纸张。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他面对纸张,打算写下刚才所体味的无法忍受的屈辱和满腔的怨恨。然而此时,刚才的愤懑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回想舍监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和委员那刻薄无情的话语,试图引发愤怒的情绪,但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在得知父亲发疯这件大事以后,其他情绪都不知去向了。
他重新思考,死者洗刷如此微小的侮辱,有何用处?那还不如默默死去,还多少显得了不起。但如果故意背负罪名而死,应该更加了不起。不能在世上没留下什么好事,就这样死去。至少也要替别人背负罪名,这样才死得有价值。纵火犯也未必有什么大阴谋。如果自己替他顶罪,他心中一定会产生感谢之情,也许良心发现,以后再也不会犯罪。祝福这陌生的罪人吧!——小林的心顿时如圣人一样宽容。
他在纸上简单地写下“我知我过”几个字,然后装进信封,再写上舍监的姓名,放在打开抽屉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等到夜间,小林悄然走出宿舍楼。
初夏时节,灯光明亮,交错闪烁,身穿白衣服的人们在光影中稀稀落落。小林避开明亮的街道,拐进小路,来到以前就想好的死地——山谷中的坟地。黑暗中飘溢着杉树的清香。他抓着藤蔓下到山崖下面。山崖下横着一道黑乎乎的铁轨。
他躲在山崖边上的草丛里,等待时间的来临。他的神经异常紧张,能分辨出所有的声音。
远方的汽笛声穿过森林传来。这正是他所等待的。他平静地站起来朝铁轨走去,侧耳倾听片刻,然后直接仰卧上去。他的脖颈枕着被夜露濡湿的冰冷的铁轨。他的眼睛直视着晴朗辽阔的夜空,仿佛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稀奇的东西。他以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心情贪婪地凝视着璀璨闪烁的星群。
风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近。摇晃铁轨的轻微震动挠着他的脖颈。他只是笔直地仰望天空。
黑黢黢如巨兽的东西追风掣电般飞驰而过……
[book_title]路上
谷崎润一郎
1886—1965
生于东京日本桥。东京大学国文科退学。1910年与小山内薰等创刊《新思潮》,在该杂志发表《诞生》《象》《刺青》等作品,受到永井荷风的赞赏。其作品追求恶魔般的美和大胆的情爱,构建出独特的唯美世界。代表作有《痴人之爱》《春琴抄》《细雪》《润一郎译源氏物语》等。此篇发表于1920年的《改造》。
东京T·M株式会社职员、法学学士汤河胜太郎在临近年终的一天黄昏,下午五时左右,独自沿着金杉桥的电车线路朝着新桥方向散步。
就在他走过桥面一半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请问您就是汤河先生吗?”
汤河转过身来,只见一位风度端庄的陌生绅士很有礼貌地摘下圆顶礼帽,走近前来。
“是的,我就是汤河……”
汤河眨巴着小眼睛,流露出天生的老实人才有的畏惧,如同回答公司高层的问话一样胆战心惊。这也难怪,因为这位绅士仪表堂堂,那神态气势与公司的领导一模一样。汤河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在街头与人搭讪的不懂礼貌的家伙”之感抛到九天云外,不由自主地暴露出胆小怕事、畏首畏尾的本性。绅士穿着有像西班牙犬毛般厚密绒毛的呢绒大衣,衣领带海獭皮(大衣里面大概是常礼服),下身着条纹裤,手持有象牙把手的手杖。他四十上下,皮肤白皙,体态发胖。
“您瞧,在这个地方突然把您叫住,实在有失礼貌。其实,我带着您的朋友渡边法学学士的介绍信,刚刚到公司找过您。”
绅士说罢,递上来两张名片。汤河接过来,走到路灯下。其中一张无疑是他朋友渡边的名片,上面有渡边的亲笔字样:“兹介绍朋友安藤一郎氏,乃鄙人同乡,多年交往甚笃。此人意欲调查你所在公司的××职员的情况,请会面酌量为盼。”另一张名片上印着“私家侦探安藤一郎事务所:日本桥区蛎壳町三丁目四番地 电话:浪花交换总机转五〇一〇”。
“这么说,您是安藤先生……”
汤河重新打量一遍绅士的模样。“私家侦探”——这在日本是一种罕见的职业。他知道东京已有五六家私家侦探所开业,但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侦探。他感觉日本的私家侦探似乎比西方的富有风度。因为汤河喜欢看电影,经常在西方电影里看到侦探的形象。
“是的,我就是安藤。关于名片上写的这件事,我听说您在公司的人事科工作,这太好了,所以刚才特地前往贵公司拜会您。十分过意不去,您百忙之中,能否安排时间谈一谈呢?”
出于职业原因,绅士说话语调有力,干净利索,声音铿锵。
“什么啊,本人现在就有空,什么时候都可以……”汤河听到对方是侦探以后,立即把“我”改为“本人”,“只要本人知道的,无论什么都会尽量回答。可是,这件事非常着急吗?要是不急的话,明天怎么样?虽然今天也不是不可以,可这样站在大街上谈话总觉得别扭……”
“您说得对,可是公司明天就开始放假,这件事也不至于特意到府上打扰您,倒不如现在一边散步一边谈。而且您不是喜欢这样散步吗?呵呵呵……”
绅士轻声笑着。这是模仿政治家的人常有的装腔作势的豪爽笑声。
汤河显然面有难色。因为他的口袋里装着刚刚从公司拿到手的工资和年终奖。对他来说,这不算一笔小钱,所以今晚一直独自悄悄沉浸在幸福感里。他打算去银座,给最近多次央求自己的妻子买一双手套和一件披肩——一定要买那种沉甸甸的厚实的毛皮货,这样才配得上那张时髦洋气的脸蛋——然后尽快回家,让她高兴。就在他一边散步一边盘算的时候,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安藤打破了愉悦的幻想,仿佛今晚难得的幸福时光要落空了。这且不说,竟然知道自己喜欢散步,特地从公司追过来,即便是侦探,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还有,他怎么知道我就是汤河?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很不痛快,再加上现在也感觉饿了。
“怎么样?我不打算耽误您太多时间,聊一会儿吧。我想仔细了解一个人的来历,所以在路上谈话反而比在公司见面更方便。”
“是嘛,那就一起走一段吧。”
汤河无奈地和绅士并排朝新桥方向走去。汤河觉得绅士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因为他意识到,要是明天对方拿着侦探的名片到家里来找自己,也的确很麻烦。
没走两步,绅士——侦探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开始吸烟。一段大约一百来米的路,他一言不发,只顾吸烟。汤河觉得对方瞧不起自己,不觉着急起来。
“嗯,您问的是什么事?您想了解本人所在公司某个职员的来历,是指谁呢?本人所知道的,自然会全部奉告……”
“当然是我认为您应该知道的事。”
绅士继续吸烟,又沉默了两三分钟。
“大概是……那个人要结婚,所以对方需要了解他过去的经历吧。”
“噢,是的。您的推测很正确。”
“本人在人事科工作,常遇到这种事。那么,您想了解的这个人是谁呢?”
汤河流露出对此事颇感兴趣的好奇模样。
“此人究竟是谁……您这么一问,我反而不好说。这个人嘛,其实就是您。有人委托我调查您的来历。我想与其间接了解,不如直接询问本人,所以就来找您……”
“可是本人……也许您不知道,已经结婚了啊。不会弄错了吧?”
“不,没错。我也知道您有太太。可是您还没有办理法律上的婚姻登记手续吧?您想尽快办理这个手续,是这样吧?”
“噢,是吗?明白了,您是受内人父母的委托来调查的吧?”
“出于职业规矩,无法告诉委托人。不过,您大致也能想得出来,这个就不要问了。”
“明白,其实这无所谓。本人的事情,您尽管问,这比间接了解好,我的心情也爽快一些……对您采取这个方法表示感谢。”
“呵呵,要说感谢,实不敢当……本人(绅士也使用‘本人’这个自称了)在调查婚姻经历的时候,总是采取这个方法。如果对方人品高尚、有社会地位,直接询问本人就错不了。而且有的问题只有本人才能回答。”
“是的,您说得对。”
汤河高兴地表示赞成。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仅如此,本人对您的结婚问题深表同情。”绅士瞟了一眼汤河喜滋滋的面容,笑着继续说道,“您要想和太太办理婚姻登记手续,您太太必须和她的父母尽快和解,不然的话,她还得等三四年,到二十五岁才行。但是,要想和解,其实您要比太太更理解对方。这是极为重要的。本人愿意尽力协助您,但也请您考虑到这一点,毫无隐瞒地回答问题。”
“好的,明白。您就问吧,不必客气……”
“噢,那好……听说您和渡边是大学同年级的同学,所以大学毕业应该是大正二年吧?……先从这儿问起。”
“是的,大正二年毕业,之后进入现在这家T·M公司。”
“对,您毕业后就进入现在的这家T·M公司……这没问题,您和前妻结婚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您进入公司的同时吧……”
“是的。九月进入公司,十月结的婚。”
“大正二年的话……(绅士掰着右手手指计算)这么说,同居刚好五年半。所以前妻死于伤寒应该是大正八年的八月……”
“嗯。”汤河觉得奇怪,这家伙嘴里说不搞间接调查,却事先调查过自己的不少情况,于是他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
“听说您很爱前妻……”
“是的,很爱……但不等于说不能同样爱现在的妻子。前妻去世的时候,自然对她甚为眷恋。但这种怀念并非难以解脱,现在的妻子就帮本人解脱出来了。所以,即便从这一点来说,我也感觉有义务无论如何要与久满子——现在的妻子叫久满子,这您应该早就知道——正式结婚。”
“所言极是。”绅士轻巧地避开汤河热情的口气,说道,“本人也知道您前妻的名字,是叫笔子吧?她一直病魔缠身,在患伤寒去世之前,就经常患病。”
“真令人吃惊。不愧是干这一行的,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既然都知道了,好像没必要再调查了吧?”
“哈哈哈,您这么说,实在惭愧之至。毕竟是靠这个吃饭嘛,您就别取笑我了——那位笔子的病情……她在得伤寒病之前,先是得了副伤寒[1]……时间应该是大正六年的秋天,十月前后。听说那时候副伤寒的病情很严重,烧一直退不下去,您非常担心。到第二年,大正七年,她在正月里就得了感冒,躺了五六天。”
“啊,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到七月得了一次、八月得了两次腹泻,这在夏天是常见病。这三次腹泻,两次非常轻微,用不着休息;有一次稍微严重,躺了一两天。然后到了秋天,流行性感冒肆虐,笔子得了两次感冒。第一次是十月,轻微感冒;第二次是在大正八年的正月,听说那一次出现了肺炎并发症,相当危险。好不容易肺炎痊愈了,不到两个月就得伤寒过世了——是这样吧?本人说的大概没错吧?”
“嗯。”汤河低着头,似乎开始考虑什么事情。
两个人此时已经走过新桥,走在岁暮的银座大街上。
“您的前妻实在太可怜了。从得病到去世也就半年时间,这期间不仅得了两次大病,还时不时地病危,吓得人一身冷汗——对了,那次煤气中毒事件发生在什么时候?”
汤河没有回答。绅士见他默不作声,一边点头一边继续说道:“那一次啊,您太太的肺炎痊愈了,说是再有两三天就可以下床的时候——病房的煤气炉突然出现问题。那时候天气还很冷,是二月底吧。煤气开关松了,半夜里您太太差一点就煤气中毒了,幸亏没酿成大祸。结果她晚了两三天才下床——噢,对了,后来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您太太从新桥搭乘小型公共汽车(公共小巴)去须田町,路上小公交车和电车相撞,差一点就……”
“您先等一等,本人一直对您的侦探本领深感佩服,可是,您究竟有什么必要,又是用什么方法调查这些东西的呢?”
“说起来也没什么必要,只是本人的侦探欲望过于旺盛,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顺便调查出来,就是想让别人惊讶。自己也知道这个习惯很不好,可就是改不掉。好吧,马上就要进入正题,请您再耐心地听一下——在那起事件中,因为车窗被撞破,玻璃碎片划伤了您太太的额头。”
“是的。可是笔子很镇静,并没有惊慌失措。再说了,只是擦伤,算不上受伤。”
“话是这么说,就那次撞车事故而言,您也有一定的责任。”
“为什么?”
“您太太之所以乘坐小巴,是因为您叮嘱她不要坐电车,坐小巴去。对吧?”
“这么说……也许是……叮嘱了。这些细节记不清楚了,好像是这么叮嘱的。对了,对了,的确是这么说的。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当时笔子得过两次流感,报上说这时候挤电车,车上人多,最容易传染感冒,所以我认为小巴应该比电车危险小一点。并没有强迫她不许坐电车,只是没想到她乘坐的小巴偏偏发生撞车事故。本人不应该为此事负责,笔子也不这么认为,甚至还感谢本人的忠告。”
“当然,笔子总是感谢您对她的深情,直至临终还一直感激不尽。可是,本人总觉得那起撞车事故您有责任。您刚才说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病情的考虑,噢,那肯定如您所言吧。但即便如此,您还是有责任。”
“为什么?”
“如果您不明白,那就解释给您听……好像您刚才说,没想到小巴会发生撞车事故。可是,您太太乘坐小巴并不是只有那一天。那时候,她大病初愈,还需要医生的治疗,隔一天就要从芝口的家里去万世桥的医院,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事您早就知道,而且她每次都是乘坐小巴。撞车事故就是在这期间发生的。这下您明白了吧。不过,还有一点引人注意,那个时候,这种小巴运营形式刚刚出现,撞车事故时有发生。稍微神经敏感的人都会担心随时可能发生事故——顺便说一句,您是个神经敏感的人,而您,却让您最爱的太太经常乘坐这样的小巴,这难道不是您不该有的疏忽大意吗?一个月里隔日往返乘坐,她就面临着三十次撞车的危险。”
“哈哈哈,能这么穿凿附会,看来您的神经质一点也不比本人逊色。您这么一说,本人逐渐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其实那时候也并非毫无留意,只是考虑到撞车的危险与在电车里传染感冒的危险孰大孰小呢?即使二者危险的可能性相同,哪一个对生命更有威胁呢?思来想去,两相比较,认为乘坐小巴比电车更安全。为什么呢?正如您刚才说的,一个月有三十次往返,如果乘坐电车,这三十节车厢里肯定都有感冒病菌。当时正是流行高峰期,这样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既然存在病菌,那么感染就不是偶然的。然而,撞车事故完全是偶然的灾难。当然,每辆车都有撞车的可能性,但这与明显存在祸因的情况不一样。另外还有一个原因:笔子已经得了两次流感,这说明她的体质比一般人虚弱。如果乘坐电车,在众多乘客中,她必定是感染危险度最高的一个人;而乘坐小巴,所有乘客的危险都是均等的。不仅如此,就危险程度而言,如果她第三次患上流感,必定又会引发肺炎,那恐怕就没得救了。听说一旦得过肺炎,就很容易得第二次,而且当时她病后体弱,尚未完全恢复。这个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再说了,发生撞车事故并不意味着会被撞死。除非倒了大霉,一般都不会受重伤。即使受重伤,也极少因此死去。本人这个想法没有错,事实也是如此,笔子往返三十次,撞车事故也就一次,而且还只是轻微的擦伤。”
“嗯,如果光听您这一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可谓无懈可击。不过,您刚才没有涉及的部分里,还是有不可疏忽的地方。关于小巴和电车的危险概率问题,您的意见是小巴比电车的危险概率小,即使遇到危险,受伤的程度也比较轻,乘客均等地承担危险性。但是,本人认为,至少您太太乘坐小巴的危险性与乘坐电车一样大,绝不是和其他乘客均等地承担危险。就是说,您太太所处的位置,当发生撞车事故时,注定是第一个受伤的人,而且恐怕受的伤比其他人都要重。您不能无视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不明白。”
“哈哈,您不明白吗?这就怪了——您那时对笔子说过吧:坐小巴要尽量坐在最前面,那是最安全的……”
“是的。从安全的意义上说,是这样……”
“不,等一等,您所谓的安全是这个意思吧——小巴里也有感冒病菌,坐在上风处就不会吸进去。是这个理由吧?这么说,虽然小巴的乘客没有电车那么多,但并非毫无传染感冒的危险性。您刚才似乎忘记了这个情况。您又加上另外一个理由,就是坐在前面震动小。您太太大病初愈,尚未完全恢复,身体疲劳,所以不能让她受震动。您用这两个理由,劝她坐到前面。这与其说是劝,不如说是严厉的叮嘱。您太太为人正直,觉得不能辜负您的一片心意,便尽可能遵照您的命令行事。于是,您的计划一步一步得以实行。”
“……”
“知道了,您起先并没有把坐小巴传染感冒的危险性考虑进去。尽管如此,您还是以此为由让她坐在前面——这里就产生一个矛盾。还有一个矛盾,您事先考虑的撞车危险完全被忽略了。坐在小巴最前面——如果考虑到撞车事故,没有比这儿更危险的吧,坐在那个座位上的人无疑是最危险的。所以,您看,当时受伤的就您太太一个人。那么轻微的碰撞,其他乘客都安然无恙,而您太太却擦伤了。如果是严重的碰撞,其他乘客是擦伤,您太太就是重伤。如果再严重的话,其他乘客受重伤,您太太就没命了——撞车如您所言,肯定是偶然发生的事故,但在这偶然发生的事故中,您太太的受伤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两人走过京桥,他们仿佛都忘记了自己现在走在什么地方。一个人侃侃而谈,另一个默默倾听,一直往前走。
“所以,其结果就是您把太太置于某种偶然的危险中,并进而推进偶然范畴内的必然危险中。其含义与单纯的偶然的危险不同。这样的话,能否说小巴就比电车安全呢?首先,当时您太太的第二次流感刚刚痊愈,所以她应该具有对流感的免疫力。按本人的看法,那时您太太绝对没有被传染的危险。要说危险和安全二者择一的话,她属于安全。至于一旦得过肺炎容易再度患病的说法,那是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事情。”
“您说的免疫性,本人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十月患病以后,正月又得病,所以觉得免疫性靠不住……”
“十月和正月之间有两个月,可是您太太那时并没有痊愈,还在咳嗽。与其说被别人传染,不如说她传染给别人。”
“还有,刚才您谈到撞车的危险,撞车本身只是非常偶然的事故,在这个范畴内谈论必然,那不是极其极其罕见的吗?偶然中的必然与单纯的必然意思还是不一样的,何况这个必然只是必然受伤,并非必然要命。”
“但可以说偶然发生严重撞车时,必然要命。”
“嗯,可以这么说吧。可是,玩这种逻辑性的游戏不觉得无聊吗?”
“哈哈哈,逻辑性的游戏吗?因为喜欢,一不小心就自鸣得意地陷进去了,陷得太深,对不起,马上言归正传——可是,进入正题之前,先把这个逻辑性的游戏做完吧。别看您嘲笑本人,其实您似乎也挺喜欢逻辑推理的。说不定在这方面还是本人的前辈呢,觉得您并非不感兴趣。刚才是对偶然与必然的研究,如果与一个人的心理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新的问题,逻辑就不再是单纯的逻辑。您难道没有发现这一点吗?”
“啊,您越说越难懂。”
“一点也不难。所谓一个人的心理,指的就是犯罪心理。一个人试图利用间接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另一个人——如果‘杀掉’用词不当的话,可以说是‘致其死命’。为此,必须让这个受害者经常处在危险之中。这种情况下,既不能让对方意识到加害者的意图,又要不动声色地将对方引进危险的去处,因此只能选择偶然性的危险。然而,如果这偶然中包含着不易觉察的某种必然,那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您让太太乘坐小巴,不是恰好在外在形式上与上述情况一致吗?本人只是说‘外在形式’,请不要往心里去。当然,不是说您有这样的意图,但您应该可以理解这种人的心理吧?”
“您大概是出于职业习惯,想法很奇怪。外在形式是否一致,只能由您判断。但是,如果有人以为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仅仅三十次的乘车往返就能夺人性命,他不是傻瓜就是疯子。大概没有哪个家伙把希望寄托在靠不住的偶然上吧。”
“不错。仅仅乘坐三十次小巴,可以说偶然的命中率很小。但是,如果从各个方面寻找各种各样的危险,把这些偶然的危险一个又一个地叠加在对方身上——这样的话,命中率就数倍增长。无数偶然性的危险聚集成一个焦点,然后将对方引导进来。此人所面临的危险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例如怎么做?”
“例如——只是打个比方,这里有一个人想杀死他的妻子——致其死命。他的妻子是天生的心脏虚弱——心脏虚弱本身就包含着偶然性的危险因素,那么为了增加其危险,要创造条件让她的心脏越发糟糕。例如,丈夫让妻子养成喝酒的习惯。起先劝她睡前喝一杯葡萄酒,然后逐渐增加酒量,让她饭后必喝,从而慢慢懂得酒精的美味。可是她原本就不喜欢喝酒,达不到丈夫所希望的酒量。于是丈夫改变手法,使出第二招,教她吸烟。说什么‘女人嘛,连这么点乐趣都没有,还是女人吗’,买来芳香型的外国烟让她吸。这个计谋终于得逞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妻子成了彻头彻尾的烟枪,想戒也戒不掉。接着,丈夫又打听到洗冷水澡对心脏虚弱的人有害,于是让她洗冷水澡,装出一副体贴亲切的样子劝道:‘你体质差,容易感冒,每天早晨坚持洗冷水澡对身体有好处。’妻子对丈夫坚信不疑,言听计从,于是自己的心脏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坏。然而,丈夫的计谋不会就此罢休。他摧残妻子的心脏后,打算给予决定性的打击。就是说,要让妻子发病,而且是高烧不退的疾病。于是把妻子置于容易传染伤寒和肺炎的环境里。他起先选择伤寒。出于这个目的,他经常让妻子吃看似带有伤寒菌的东西。他说‘美国人吃饭的时候喝生水,大家都称赞生水是最理想的饮料’,让妻子喝生水,吃生鱼片。听说牡蛎和凉粉含有大量的伤寒菌,就使劲劝妻子吃。当然,在劝妻子吃的时候,自己也得吃,但他以前得过伤寒病,体内已经产生免疫力。丈夫这个计谋未能如愿以偿,但差不多有七分成功了。因为妻子虽然没有得伤寒,却得上了副伤寒,高烧不退,痛苦折腾了一个星期。副伤寒的死亡率不到十分之一,幸乎不幸乎,心脏虚弱的妻子居然挺过来了。丈夫在七分成功的鼓舞下,继续让妻子吃生食。到了夏天,妻子经常患痢疾。每次妻子发病,丈夫总是紧张地观察病情的发展,然而,妻子总是感染不上他期盼的伤寒病。过了不久,丈夫觉得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来了,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恶性感冒大流行。丈夫阴险地策划,无论如何要让妻子传染上感冒。十月初,妻子果然得了感冒,原因是她这个时期咽喉患病,丈夫说预防感冒,故意配兑高浓度的过氧化氢溶液让她整天漱口,结果患上了咽喉黏膜炎。不仅如此,此时她的伯母得了感冒,丈夫一再要她前去探病。她在第五次探病回来以后便发烧了。然而,这一次她居然又挺过来了。到了正月,妻子终于患上重病,引发肺炎……”
侦探一边说,一边做出不寻常的举动。他看似要敲落手上香烟的烟灰,手指却在汤河的手腕上轻轻捅了两三下——似乎默默地提醒他注意什么。然后,两人来到日本桥前面,但侦探在村井银行前头右拐,往中央邮局方向走去。汤河自然必须紧随着他。
“这第二次感冒,当然还是丈夫搞的鬼。”侦探继续说下去,“当时,妻子本家的孩子患重感冒住在神田的S医院里,丈夫主动让妻子入院陪同照顾。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这次流感容易传染,不能让一般的人去陪同。我内人最近得过感冒,有免疫力,她去最合适。’他这么一说,妻子也觉得有道理,便去医院照顾孩子,结果自己再次感冒。这次肺炎相当严重,几次病危。丈夫以为此次计谋得逞,万无一失,有十二分的把握。他在妻子的枕边假惺惺地道歉说,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才使得她染上重症。妻子对丈夫无怨无悔,仿佛要怀着对丈夫的爱情的感谢撒手人寰。然而,妻子再次起死回生。对丈夫来说,可谓九仞之功亏于一篑。于是,丈夫继续恶毒策划,心想不能仅仅依赖生病,还要使用其他手段给她制造灾难——思来想去,他首先利用了妻子病房里的煤气炉。当时妻子的病情已经基本好转,可以不需要护工了,但还要和丈夫分睡一个星期。丈夫有一次很偶然地发现妻子睡觉前要关闭燃气的开关,以预防火灾。而燃气开关在从病房到走廊的门槛边上。妻子有起夜的习惯,必定要经过这道门槛。妻子拖曳着长睡衣的下摆徐徐经过门槛边上时,那下摆总是蹭过煤气开关。如果开关稍微松一点,长裙下摆经常蹭过去,那开关一定会逐渐打开。虽然病房是日式房间,但建材都很坚固,严丝合缝,不会漏风。丈夫发现原来这里就潜藏着危险的因素,只要自己稍微做点手脚,这个偶然就通向必然。这个方法是把煤气开关松开一点。于是,一天趁着妻子午睡的时候,他悄悄地把润滑油注入煤气开关中。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无意间被人看见——此人正是他家的女佣。这个女佣是妻子老家的人,妻子嫁过来时随同而来,对女主人忠心耿耿,而且聪明机灵。好了,这不说也罢……”
侦探和汤河从中央邮局前面走过兜桥,再走过铠桥,不知不觉来到水天宫前面的电车道上。
“……这一次丈夫做到了七分成功,最后三分导致失败。妻子煤气中毒,有点窒息,但她醒了过来。深更半夜,一家人闹得乱哄哄。为什么煤气会泄漏?原因很快就查明了,但这是妻子不注意造成的。之后,丈夫选择小巴作为谋害手段。这刚才已经说过了,利用妻子去医院就医的机会,他无所不用其极。在小巴的阴谋失败以后,他抓住一次新的机会。给予他这个机会的是医生。医生建议妻子病愈后到外地休养一阵子,找一个空气新鲜的地方休养一个月左右。丈夫对妻子说道:‘你的身子病怏怏的,与其去外地休养一两个月,不如索性把家搬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当然也不要搬太远,大森怎么样?那儿靠海,我上班也方便。’妻子对丈夫的提议表示赞成。不知您是否知道,大森那地方水质很糟糕,听说正因为这个原因,传染病肆虐横行,尤其是伤寒——就是说,丈夫人为制造灾祸没有成功以后,再次转而利用疾病。搬到大森以后,他更肆无忌惮地让妻子喝生水、吃生东西、洗冷水澡、吸烟,又在院子里栽种很多树木,挖池蓄水。还说厕所的位置不好,改造成太阳西晒的方向,这是让家里滋生苍蝇蚊子的方法。岂止如此,他的一个朋友得了伤寒,他自称有免疫力,常去探病,还带着妻子一起去。他本打算耐心地等待传染的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见效了。搬到大森还不到一个月,他去探望患伤寒病的朋友不久,不知道其中他又施展了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总之妻子染上了伤寒,而且终于病故——怎么样?本人方才所说的,与您的情况难道不是外在形式完全一致吗?”
“嗯……噢,仅仅是外在形式……”
“哈哈哈,就目前而言,仅仅是外在形式。您爱前妻,至少是外在形式上的爱。然而,您在两三年前就背着前妻爱上了现在这个妻子。这种爱超过了外在形式。如果把这个事实和刚才本人所说的加在一起,那么,把刚才所说的事实安在您身上,就不仅仅是外在形式了……”
两人从水天宫的电车道右拐,走进狭小的胡同。胡同左边有一间挂着写有“私家侦探”大招牌的房子,像是事务所。镶嵌着玻璃窗的二楼和楼下都灯火辉煌。走到跟前,侦探哈哈哈放声大笑。
“哈哈哈,这就不对了!隐瞒不下去了。您的身子刚才一直在发抖。您前妻的父亲今晚在我家里等着您。别这么害怕,没关系的,请进去吧!”
他突然抓住汤河的手腕,用肩膀顶开房门,强行把汤河拽进明亮的房间里。在灯光的映照下,汤河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地摇摇晃晃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 * *
[1]由副伤寒甲、乙、丙三种沙门杆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
[book_title]外科室
泉镜花
1873—1939
生于石川县金泽市。本名镜太郎。9岁丧母,17岁上东京,立志成为小说家。1891年入尾崎红叶门下。以《外科室》《夜行巡查》等“观念小说”作家身份得到认可。以《高野圣》《藏眉之灵》等构建幻想的世界。自传体小说《妇系图》成为著名的新派悲剧代表作。此篇发表于1895年的《文艺俱乐部》。
上
其实是出于好奇,但同时也凭借我是画家这个金字招牌,以种种借口,逼得与我亲如兄弟的医学士高峰同意我参观他在东京府一所医院为贵船伯爵夫人动手术的现场。
那一天,上午九点多,我走出家门,坐上人力车直奔医院。我直接走向外科室的时候,只见前面有两三位容貌秀丽的妇女推门而出,款款走来,像是华族家里的侍女,与我在走廊当中擦肩而过。
她们簇拥着一个身着披风的七八岁的小姑娘,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从玄关到外科室,从外科室到通往二楼病房的长长走廊上,身穿长礼服的绅士、身穿制服的军官、身穿和服外褂和裙裤的人,以及贵妇小姐们来来往往,一个个都显得高贵文雅,不同寻常。他们或相对而过,或站在一起,或行,或停,来往穿梭如织。我想起刚才在大门前面看见的几辆马车,心中了然。他们有的沉痛,有的忧虑,有的慌张,每个人都神情不安。那紧张忙乱的匆匆皮鞋声、草履声,在具有一种凄凉感的医院高高的天花板、宽敞的窗门以及长长的走廊之间回荡着异样的声音,越发透出阴森凄惨的气氛。
片刻之后,我走进外科室。
我和医学士对视一眼,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双臂交抱,稍稍仰坐在椅子上。手术即将开始,他肩负着几乎事关整个上流社会是喜是忧的重大责任,却冷静沉着,仿佛等待着晚宴入席,如此之人恐属罕见。室内有三个助手,临场见证的医学博士一人,还有红十字会的护士五人。护士中还有佩挂勋章绶带者,令人感觉是高贵部门颁赐。此外没有其他女性,还有什么公爵、侯爵、伯爵在场,都是亲属。病人的伯爵丈夫一副难以形容的愁苦脸色,凄然而立。
外科室纤尘不染,极其明亮,仿佛是一处凛然不可侵犯之地。在室内人们的注视下,在室外人们的忧虑中,伯爵夫人躺在室内正中间的手术台上。她身穿纯洁的白衣,横陈如尸,脸色苍白;鼻梁高挺,下巴尖细,四肢纤弱似难以承受绫罗之重;唇色稍淡,皓齿微露,双目紧闭,蛾眉似蹙;青丝轻束,浓密散乱枕边,落在手术台上。
只是看一眼这位身体虚弱,但气质文雅、清纯高贵、冰肌玉骨的夫人的芳容,我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我忽然瞧一眼医学士,他似乎无动于衷,不为任何感情所动,沉稳平静,泰然自若,唯独他一人坐在椅子上。这种异常的镇定固然让人感觉可靠放心,但在我见过伯爵夫人病容的眼里,只觉佩服之至。
此时门被轻轻推开,刚才我在走廊里遇见的三个侍女中最显眼的那个,轻手轻脚走进来。
她来到伯爵面前,声音低沉地说道:“老爷,终于不哭了,乖乖地待在别的房间里。”
伯爵默默点了点头。
护士走到医学士跟前,说道:“那就请您开始吧……”
“好的。”
然而,传到我耳朵里的医学士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何故,他的脸色稍有变化。
我想,无论什么样的医学士,一旦面临这样的大场面,不可能不会担心。我不禁对他表示同情。
护士领会医学士的意思,回身对侍女说道:“那什么……已经准备好了,就请你……”
侍女心领神会,走近手术台,双手优雅地垂膝,文静地施一礼。“夫人,现在给您送上药。麻烦您一边闻一边数伊吕波[1]或一二三的数字。”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
侍女战战兢兢地重复一遍:“您听见了吗?”
夫人“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侍女确认道:“那您同意了吧?”
“什么,是麻醉药吗?”
“是的。说是就一会儿工夫,请您睡到做完手术为止。不然就做不了。”
夫人默然,思考片刻,然后明确说道:“不,算了。”
众人面面相觑。侍女劝说道:“夫人,那样就无法治疗了。”
“噢,无法治疗就不治疗了。”
侍女无法回答,回头看着伯爵。伯爵走上前,说道:“太太,说话不能这么固执,怎么能说无法治疗就不治疗了呢?你可不要任性。”
侯爵也从旁插嘴道:“这么固执的话,就把小姐带来让你看看,不赶快治好怎么行呢?”
“好。”
侍女从中周旋道:“这么说,您同意了?”
夫人吃力地摇了摇头。一位护士声音柔和地问道:“您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呢?其实一点也不难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夫人眉头动了一下,歪了歪嘴,好像瞬间经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她眼睛半睁半闭,说道:“如果你们这样强迫我,我也没办法。其实呢,我心里有个秘密。听说麻醉药会让人胡言乱语,我心里害怕。如果不睡过去就无法治疗的话,那不治也罢,算了吧。”
如此说来,伯爵夫人害怕在睡梦中泄露心中的秘密,宁死也要守口如瓶。作为丈夫,听她这么说,心中会怎么想呢?要是在平时,这么一句话必定会惹起风波,但如今是照顾病人,无论什么事情也只好不去追究。而且夫人亲口表示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考虑到夫人的心情,伯爵温柔地说道:“太太,难道也不能告诉我吗?嗯……”
夫人断然回答:“是的,谁也不能告诉。”
“即使闻了麻醉药,也不一定就会说胡话。”
“不,我如此挂念在心,肯定会说出来的。”
“这……你怎么这么固执?”
“实在对不起。”
伯爵夫人似乎一切都不管不顾。她想翻身,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侧身,听见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在场的人中,唯有医学士不动声色。刚才不知何故,他一时失态,但现在已恢复过来,神态自若。
侯爵愁眉苦脸地说道:“贵船,那只好把小姐带来,让夫人看看。不管怎么说,面对可爱的孩子,她会改变主意的。”
伯爵点点头说:“阿绫,你去吧。”
侍女回头答道:“噢。”
“你去把小姐带来。”
夫人连忙阻拦:“阿绫,你不要去。为什么非要睡觉才能治疗呢?”
护士无可奈何地微笑道:“因为要把胸部切开,要是您身体一动,就很危险。”
“不,我坚持得住,一动不动,尽管给我开刀好了。”
我对她这种无知的天真不禁感到阴森可怕。我想,大概不会有人敢看今天的手术。
护士又说道:“夫人,无论如何也会有些疼痛的,这和剪指甲不一样。”
这时,夫人睁大眼睛,神志清醒,声音凛然地说道:“执刀的是高峰大夫吧?”
“是的,他是外科主任。但即使是高峰大夫,也做不到无痛开刀。”
“好了,不会痛的。”
“夫人,您的病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削肉切骨。请您忍耐一会儿吧。”临检的医学博士第一次开口劝说。除了关云长,谁也无法忍受。
然而,夫人毫无惊慌之色,说道:“这我知道,不过一点关系都没有。”
伯爵愁容满面。“病情太重,看来脑子糊涂了。”
侯爵在一旁说道:“我看今天就算了,你觉得呢?以后再慢慢劝说吧。”
这时,医学博士见伯爵没有异议,大家也都同意,便出面阻拦道:“再耽误就无法挽救了。其实你们对她的病情不够重视,结果治疗一点也不见进展。什么考虑感情之类,完全就是迁就。护士,你们把病人按住。”
在如此威严的命令下,五个护士一拥而上,围住夫人,打算按住她的手脚。她们的责任就是服从,只是服从医生的命令,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感情。
夫人气息微弱,拼命呼喊侍女:“阿绫!快来,来啊!”
温柔的侍女急忙上来,挡住护士,声音颤抖地说道:“噢,你们先等一等。夫人,对不起,请您原谅。”
夫人脸色苍白,说道:“你们怎么也不答应吗?那好,即使我痊愈了,也要死去。我说了,就这样动手术吧,不要紧的。”
她抬起白皙细瘦的双手,费力地一点点松开前襟,露出冰清玉洁的酥胸,毅然决然说道:“来吧!杀死我也不会痛的。我会一动不动,放心好了,开刀吧。”那声音斩钉截铁,心如坚石。夫人毕竟身份高贵,集威严于一身,满堂噤若寒蝉,未有应声者,甚至也无人敢咳嗽,一片安静。此时,一直如死灰般纹丝不动旁观的高峰从容地起身,离开椅子。
“护士,手术刀。”
“噢……”一个护士圆睁眼睛,犹豫不决。大家都十分惊愕地注视着医学士。这时,另一位护士微微颤抖着,取过一把已经消毒的手术刀,递给高峰。
医学士接过来,轻移脚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