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狗心 [book_author]布尔加科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72077 [book_dec]《狗心》是俄罗斯作家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创作的中篇小说,创作于1925年。1987年6月在前苏联首次公开发表。 小说反映的是20世纪20年代莫斯科的社会生活。闻名欧洲的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仁斯基和助手博尔缅塔尔博士做了一个大胆的实验,将一名死去男子的脑垂体和睾丸植入一条狗的体内,试图发现促成人类肌体年轻化的奥秘。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实验的结果导致了狗的人化。这只成为人的狗尽管具有人的外形和语言能力,但却没有任何道德意识。他无耻下流,为所欲为,搅得教授一家鸡犬不宁,最后竟拔枪威胁其缔造者的生命,万不得己教授和他的助手重又将其变回狗身。 在这部中篇小说中,作家运用巧妙的艺术手法,将现实与幻想、悲剧与喜剧、轻松的幽默与辛辣的讽刺融为一体,同时提出了一系列事关人类自身发展的重大命题,比如进化与革命、认知世界的渴望与科学实验的危险后果、人对自己行为的道德责任等,因此《狗心》被评论家称为布尔加科夫从小品文写作跨入高水平创作的标志性作品。 [book_img]Z_1032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呜——呜——呜——呜——呜——呼——呼呵——呼呜!噢,看看我吧,我要死了。暴风雪在门缝底下嘶吼,像是在为我送终祈祷,我也跟着它一起哀嚎。我完了,完了。那个戴着脏帽子的坏蛋——国民经济中央委员会职工标准伙食食堂的厨师——一桶开水泼来,烫伤了我左半边身子。十足的恶棍,还无产者呢。老天啊,我的上帝——好痛啊!开水烫到了骨头里。我现在只能嚎啊,嚎啊,可干嚎又有什么用呢。 我给他添乱了吗?我不过是在泔水池里刨点吃的,就能把国民经济委员会吃穷了?小肚鸡肠的畜生!你们要是能看到他的那副嘴脸:横着要比竖着宽。这就是个一脸正经的小偷。唉,人啊,人都一样。就在中午,这个戴圆帽子的用一桶开水款待了我,现在天也暗了,闻着普列奇斯坚卡消防队传来的洋葱味,就知道差不多是下午四点了。每个人都知道,消防队员晚饭喝的是粥。不过这是最差劲的伙食了,就像蘑菇。听普列奇斯坚卡那边认识的狗说起过,涅格林大街上有一家“酒吧”饭店,卖的现成菜好像就是蘑菇,配上辣味白芷酱,3卢布75戈比一份。那东西也就能凑合糊弄一下喜欢吃的人,反正味道跟舔胶鞋差不多……呜——呜——呜——呜——呜…… 半边身子疼得受不了,自己的下场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明天伤口就会溃烂,但问题是,我拿什么治疗呢?要是在夏天,还能跑一趟索科尔尼基公园,那里有一种很不错的特效草药。另外,还能找到些香肠头,可以免费地大嚼特嚼。人们到处乱扔的油纸,也可以舔个饱。要不是那个扫兴的糟老头子,老是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没完没了地唱《亲爱的阿伊达》(1),唱得我一点情绪都提不起来,那就太完美了。可现在我还能去哪里呢?你们没被靴子踢过?踢过。你们没被砖头砸到过肋骨吗?这些苦头算是吃够了。我什么罪都受了,我也认命了。现在我哭鼻子,是因为实在又疼又冷,毕竟我的精神还没死啊……狗的思想可是相当活跃的。 可是我的身体已经被折腾垮了,到处是伤,人们把它糟蹋够了。最主要是冷不丁泼来的那桶开水,把毛底下的皮烫坏了,这么一来,左半边身子连一点儿保护也没了。我很容易得肺炎啊,真要是得了,先生们,我可就要活活饿死了。得了肺炎就该好好躺在正门口的楼梯下,可是又有谁会为我这条病倒的孤零零的狗东奔西跑在垃圾箱里找吃的呢?要是肺炎严重起来,我就只能爬了,然后慢慢虚弱下去,如果再碰上个懂行的,准会一棍子把我打死。那些佩戴号牌的清洁工就会提起我的腿,一把甩到四轮车上…… 所有无产者里,清洁工是最下流的废物,这帮人渣是最低等的货色。厨师还有好坏之分。就拿普列奇斯坚卡那边已经去世的弗拉斯来说吧,他救过多少条狗命啊。其实生病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饱饱地大吃一顿。老狗们就常说,弗拉斯一甩手就扔出一根骨头,那上面的肉足有一两多。就凭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凭他是托尔斯泰伯爵家里老派作风的厨师,而不是什么标准营养会的人,他也该进天国。那帮家伙搞的标准营养算什么名堂——我这狗脑子根本就搞不懂。可就是他们,这些恶棍,居然用发了臭的腌肉熬汤,而可怜的人们却根本不知道。急急忙忙跑来一通大吃,末了还把盘子舔个精光。 那个天生丽质的女打字员才拿九级工资,也就45卢布,不过,她的那个情人倒是会送她一双麻纱裤袜。可是为了这双裤袜,她得遭多少罪啊。他可不是用一般的姿势和她做爱,而是用法国人的方法。嘘……我们私下里说说,这些法国人啊。虽然他们吃喝不愁,还顿顿有红酒。可是……她也会跑到食堂里来,那45卢布可不够去“酒吧”饭店的。她连电影都看不起,可看电影偏偏是女人唯一的乐趣。她浑身发抖,皱着眉头,却还拼命往下咽……想想吧:40戈比两个菜,其实那两个菜加在一起都不值15戈比,那剩下的25戈比就被总务主任揣兜里去了。难道她真的喜欢那种伙食?她的右上肺本来就不好,法国式做爱的日子一久还得了妇科病,请病假被扣了工资,食堂里还净吃些烂菜。瞧,就是她,她过来了…… 她穿着情人给的裤袜跑进门洞。两腿冰冷,风灌进肚子里,因为她身上的毛皮大衣就跟我身上的毛一样,只要看看暴露在外面的花边,就知道她还穿着单裤。那些破洞是为了取悦情人。可要是让她换一条法兰绒裤子试试,那家伙一准会大声训斥:谁让你穿这么俗气!我家那个马特廖娜已经让我受够了,一看见法兰绒裤子就烦。现在我走运了,当上了主任,不管捞到多少好处,我都花在女人身上,花在大虾仁上,花在阿布劳久尔索(2)香槟上。年轻的时候我已经挨饿挨够了,那种日子我也过怕了,我可不相信有什么来世。 我可怜她,真的可怜!但我更可怜我自己。倒不是因为我自私,噢,不是的,而是因为我们的处境确实不一样。她好歹还有个暖和的家,我呢,可我呢……我能上哪儿去啊?呜——呜——呜——呜——呜!…… “咕唧,咕唧,咕唧!沙利克,嘿,沙利克……小可怜,你在抱怨什么啊?谁欺负你了吗?哟……” 干巴巴的暴风雪像个恶婆娘,把大门拍得山响,还抄起笤帚痛揍千金小姐的脸蛋。她的裙子被掀到了膝盖上,露出了肉色的裤袜,能看见没洗干净的花边内衣系着窄窄的吊带。她的话被风呛了回去,狗也披了一身雪。 “我的上帝啊……什么鬼天气……哟……肚子痛。准是腌肉作怪!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千金小姐低下头,冲锋一样跑了出去。她刚撞开大门,街上的暴风雪就把她吹得团团转,团团转,她东倒西歪的身影紧接着被漩涡一样的风雪裹住,看不见了。 狗留在了门洞里,因为半边身体的伤痛,它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喘着粗气。它铁了心,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门洞里。它陷入了绝望,心里充满忧伤和痛苦,孤独和恐惧,禁不住一颗颗疱疹大小的狗泪夺眶而出,却立刻就干了。 一撮撮冻硬了的毛球黏在受伤的半边身体上,把身体绷得僵直,中间露出鲜红狰狞的伤口。这些厨师实在太混账,太愚蠢,太残忍。而她居然叫它“沙利克”……它算什么“沙利克”?沙利克——是那种圆滚滚、营养过剩、傻头傻脑、舔着燕麦粥的良种狗后代。可它只不过是条流浪狗而已,一身乱蓬蓬的长毛,又高又瘦,脖子又细又硬。不过,这个名字饱含善意,倒是该谢谢她。 街对面的店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灯光耀眼的商店里走出来一位公民。是的,正是公民,而不是同志,甚至——确切地说,应该叫他先生。他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的确是一位先生。你们以为,我是看着大衣做出判断的?胡扯。现在就连很多无产阶级也穿大衣。当然了,领子不一样,这一点不用多说,但是从远处看一样很容易把他们搞混。但是如果看眼睛——那无论远近都不会搞错了。噢,眼睛可太重要了,就像气压表。哪个冷酷无情麻木不仁,哪个会没事找事用靴子尖踢你的肋骨,哪个胆小如鼠见谁都怕,都能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如果逮到机会在胆小的人脚踝上咬一口,那才叫开心呢。越是怕我,就越要咬你。既然你害怕,那就只配挨咬……噜——噜——噜……汪——汪…… 只见这位先生踏着有力的步子,穿过风雪肆虐的马路,朝门洞走来。是的,是的,这位先生的气度是一目了然的。发臭的腌肉他是肯定不会吃的,要是哪里给他端来这样的菜,他准会大发雷霆,还会写信给报社: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食物中毒啦。 正是他,越走越近了。这位先生看上去衣食无忧,他不会去偷东西。这位先生不会用脚踹狗,而且他谁也不怕,他不怕,是因为这辈子都不愁吃喝。他是一位从事脑力劳动的先生,留着尖尖的法式络腮胡子,灰白的胡髭浓密而又厚重,一副法国骑士的模样。但是一股讨厌的医院的气味却在暴风中扑鼻而来。还有雪茄味。 真是活见鬼,他怎么会到中央经委的合作商店来? 他就在我身边了……他在找什么?呜——呜——呜——呜……他在这个小破店里有什么可买的,难道狩猎商行里的东西还不够他选?一股什么味道?是香、香——肠啊!这位先生啊,您要是能亲眼看见这香肠是用什么做的,恐怕都不会靠近这家店吧。要不要把香肠送给我。 狗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发了疯一样从门洞爬向人行道。头顶上的暴风雪像开枪一样噼啪作响,把亚麻布的宣传画掀起老高,上面硕大的字写着“变得年轻,可能吗?”。 当然了,当然可能。香肠的气味立刻让我变得年轻了,我的肚子也不再趴在地上。这气味像阵阵热浪,把我空了两宿的胃一下子给收紧了。这气味,战胜了医院的恶臭,这是马肉糜拌大蒜和胡椒的味道,这是天堂的气味啊。我能感觉到,我知道——香肠就在他大衣右边口袋里。而他正高高在上。噢,我的主人啊!看看我吧。我快要死了。我们注定是奴才的命,是卑贱的种群! 狗泪流满面,像条蛇一样,肚子贴地爬了过去。您快看看那厨师干的好事儿吧。看您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香肠给我的。噢,我真是太了解你们这些有钱人了!本来嘛,您要那香肠干吗?烂马肉您拿去有什么用?哪里的香肠不比莫斯科农产品加工厂的烂货强。您今天不是已经吃过早饭了嘛,您可是男性生殖腺方面的世界级名人啊。呜——呜——呜——呜……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看来,离死还早着呢,可绝望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去舔舔他的手吧,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位神秘的先生朝狗弯下了腰,金丝箍圈的眼镜嗖地一闪,便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长圆形纸包。他没有脱下手套,便打开了纸包。暴风雪立刻把纸片占为了己有。只见他掰下一块这种名为“克拉科夫”的特制香肠,扔给了狗。 哇,慷慨的好人啊!呜——呜——呜! “咻——咻。”先生吹起了口哨,接着又威严地说: “吃吧!沙利克,沙利克!” 又是沙利克。怎么您也认准了叫我沙利克呢。既然您的行为有再生之德,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狗一眨眼就撕开了香肠皮,哽咽着紧紧咬住克拉科夫香肠,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香肠和雪噎得它眼泪直流,因为吞得太过着急,差点没把绳头也吞下去。让我再次,再次舔您的手吧。 让我吻您的裤腿,我的救命恩人! “现在只能吃那么多了……”这位先生一字一顿地说,仿佛是在下命令。他向沙利克附下身,试探着看了看它的眼睛,突然用戴着手套的手亲昵而又温柔地摸了一下沙利克的肚子。 “啊哈,”他意味深长地念叨,“没有颈圈,这可太好了,我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狗。跟我来吧。”他打了个响指,“咻——咻!” 跟您走?哪怕是去天边呢。您就是用毡毛高筒靴踢我,我也绝不吭一声。 整条普列奇斯坚卡街的路灯都已经被拆掉了。虽然半边身子疼得要命,沙利克却能暂时忘却疼痛,它满脑子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在拥挤的人群中失去那个穿毛皮大衣的美妙身影,还得想法向他表示爱戴和忠诚。沿着普列奇斯坚卡街一直走到奥布赫夫胡同,它一共做了七次表白。它在缪尔特威胡同旁亲吻了一次先生的高筒靴,为了开路,它一声怒吼,把一位夫人吓得跌坐在石墩子上,两次低吠撒娇,用来保持先生对自己的同情心。 有一只下贱的流浪猫,佯装成西伯利亚种猫的同类,从下水道里蹿了出来。虽然大雪飘飘狂风烈烈,可这只猫竟还是嗅到了克拉科夫香肠的气味。沙利克顿时两眼发黑,暗自心想,这个有钱的怪人能收留门洞里受伤的狗,说不定也会大发善心,把这只贼猫带回家去,真要这样,它就不得不和这只猫分享莫斯科农产品加工厂的食品了。所以它冲着猫把牙齿磕得吱嘎响,那猫被它吓得活像一根漏水的皮管子,咝咝地倒抽冷气,顺着管道就蹿到二楼去了。 “弗——噜——噜——噜……汪!滚!”莫斯科农产品加工厂的食品储备再多,也不够喂普列奇斯坚卡街上这些游手好闲的无赖们。 这位先生非常欣赏它的忠诚,所以路过消防队时,一扇窗子里传出了圆号悦耳的咕咕声,先生就在这扇窗边赏了狗第二块香肠。不过这次稍微小一点,半两不到。 唉,真是个怪人。这是在诱惑我吧。您放心好了!我自己都不想跑呢。只要您说去哪儿,我就跟着您去哪儿。 “咻——咻——咻!过来!” 去奥布赫夫胡同?当然可以啊。这条胡同对我们来说可太熟悉了。 咻——咻!走这里?没问题……哎,不对,等一下。这里有门卫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门卫更坏的了,他们要比清洁工危险得多,全都是一帮凶神恶煞,比猫还要可恶。就是一群穿镶金边制服的刽子手。 “你别怕,过来。” “您好,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你好,费奥多尔。” 原来他是大人物啊。上帝啊,这是让我撞见谁了啊,我的狗运要好转了!他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居然能从门卫身边把流浪狗带进住宅合作社的大楼?你们看呐,这个下流坯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虽然他的眼神透着阴险,不过,好在金边帽圈下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一脸无所谓。就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的。他毕恭毕敬啊,先生们,他居然那么毕恭毕敬!嗯,我和大人物是一起的,我就跟着他了。怎么,被你碰到了?咬我啊。 我要是能在这个无产者长了老茧的脚上咬一口,那才叫过瘾呢。谁让你们这些门卫老是欺负我们。你用刷子揍过几回我的狗脸,啊? “走吧,走吧。” 听见啦,我听见啦,您不用担心我。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您只要给我指路就行,我不会落下的,哪怕半边身子再疼呢。 他走上楼梯后转身冲着底下问: “费奥多尔,没我的信吗?” 底下对着楼梯讨好地回答: “一封都没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紧接着又压低了嗓门,亲昵地报告了一个消息,“住宅合作社的人搬进3号公寓啦。” 狗的恩人在台阶上猛地转过身来,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惊讶地问: “什——么?”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连胡须都根根直竖起来。 门卫在底下仰起头,巴掌拢在嘴边确认: “千真万确,一共四个家伙呢。” “我的上帝啊!难以想象,房间会成什么样。那么他们现在在干吗?” “好像也没干啥——吧。”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干吗去了?” “去买屏风和砖头了。打算做几个隔断。” “鬼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今后所有房间里都要安排人住进去呢,除了您的那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刚刚开完会,新选举了合作社,原先的班子——被赶下台了。” “这叫什么事嘛。哎——呀——呀……咻——咻。” 来——啦,我赶得上。您看,半边疼痛的身子不会让我走神的。让我舔舔您的靴子吧。 门卫的镶金边制服在楼下消失不见了。暖气管在大理石楼道平台上散发着热气,再转个弯,瞧——到二楼了。 * * * (1) 指歌剧《阿伊达》。 (2) 俄罗斯地名,也是香槟品牌。 [book_title]第二章 学会识字根本没啥用,因为肉的味道一俄里以外就能闻到。不过(如果您就住在莫斯科,脑子也还凑合管用的话),不管愿不愿意,您多少都能认识点字,而且还不用专门去上学。莫斯科有四万多条狗,不知道“香肠”这个词是怎么拼写的,恐怕只有极个别最白痴的狗。 沙利克的启蒙教育是从颜色开始的。那时候它刚满四个月,莫斯科到处挂满了蓝绿色的招牌,上面写着МСПО(1)——肉铺。再强调一遍,识字这种事情学了根本没啥用,因为肉的气味太容易分辨了。然而也发生过一次误会:沙利克站在一块刺眼的浅蓝色招牌旁时,它的嗅觉被发动机的废气味道蒙蔽了,以至于它把肉铺街上戈鲁比兹涅尔兄弟的电器用品商店错当成肉铺,一头蹿了进去。于是小狗在兄弟们那里领教了绝缘电线的滋味,那东西比马车夫的鞭子可要厉害得多。这个刻骨铭心的时刻应当算是沙利克接受教育的开端。逃到人行道上的时候,沙利克便转眼醒悟过来,原来“浅蓝色”并非永远代表着“肉”。它忍着剧烈的疼痛,用后腿夹起尾巴,一边哀号着,一边记起了所有肉铺招牌上,左起首字母都是一个金色或者棕黄色叉开两腿的人,很像一副雪橇(2)。 接下来的事情就越来越顺利了。字母“А”是在青苔路拐角处“渔业总局”的招牌“Главрыба”上认识的,接着又认识了字母“Б”——“鱼”(3)这个字从末尾开始认对它来说更容易些,因为起首的地方总有个警察站着(4)。 连角落都贴着方形瓷砖的地方,在莫斯科永远意味着“С-ы-р”(5)。Чичкин(6)的首字母像极了乌黑的茶炊水龙头,这不仅意味着奶酪铺原先的老板姓奇奇金,同时也意味着成堆的荷兰红奶酪、痛恨狗的凶恶伙计、满地的木屑,还有臭气熏天令人大倒胃口的砖形干酪。 要是有人拉手风琴——比《亲爱的阿伊达》听起来好一点儿,还飘出小泥肠的香味,那白色招牌上的一长串字可就太容易辨认了,肯定是“不说脏话,谢绝小费”。这里时不时会发生不可开交的斗殴,有的时候——会用拳头招呼对方的脸,少有的时候——也会使用餐巾布或者靴子。 要是窗口挂着风干的火腿肉,窗台上还摆着橘子……汪——汪……哈……食品店。如果有深色的瓶子,装着难闻的液体……喂-咦-喂-内-啊——酒……那就是原先耶里谢耶夫兄弟的商铺。 陌生的先生把狗带到了二楼自家豪华公寓的门口,按响了门铃。那狗立刻抬起眼睛,看到了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挂在宽敞的粉色波纹玻璃大门一侧。前面三个字母它一眼就认出来了:“П-Р-О——ПРО”。后面那个字母长得像个腰间有两坨赘肉的怪胎,不知道是啥意思。“难道是无产者的意思?”沙利克暗自诧异……“这不可能啊。”他抬起鼻子,又一次把大衣嗅了个遍,随即便放了心:“不,他身上没有无产者的气味。也许是个科学名词,天晓得啥意思。”(7) 粉色玻璃门后面突然亮起了喜气洋洋的灯光,把黑牌子映衬得更加暗了。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狗和先生的眼前出现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她身穿白色花围裙,还戴着花边头饰。狗顿时嗅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意,沁人心脾,而且那女子的短裙还散发着类似铃兰的气息。 “太棒了,这地方我喜欢。”狗心想。 “请吧,沙利克先生。”先生用调侃的语气邀请它,于是沙利克便摇着尾巴虔诚地走了进去。 不计其数的物品堆满了华丽的前厅。狗一进门便记住了那面落地式穿衣镜,因为镜子里面立刻映出了另一条精疲力竭、遍体鳞伤的沙利克。高处安放着一副怪吓人的鹿角,无数毛皮大衣和胶鞋,还有天花板下乳白色的郁金香吊灯。 “您从哪儿捡来的这条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那女子一边笑着问,一边帮忙脱下那件蓝光闪闪的厚重的玄狐皮大衣,“老天啊!它浑身都是疥疮啊!” “不要瞎说。哪里来的疥疮?”先生板着脸一字一句地反问。 他脱下大衣,里面是一套英国呢料的黑西服,一条金链子垂在肚子上,忽明忽暗地闪着,就像在开心地眨眼。 “等一下,你别乱转,咻……别乱转啊,小傻瓜。嗯!这不是疥……你站好了,见鬼……嗯!啊——啊。这是烫伤。哪个坏蛋把你烫成这样的?啊?你快乖乖站好!……” “是厨师,那个坏蛋厨师!”狗用哀怨的眼神控诉着,低低吠了一声。 “季娜,”先生开始发号施令,“马上带它去检查室,再给我拿一件白大褂来。” 那女子便吹了声口哨,打了个响指。狗稍稍迟疑了片刻,随即跟着她走了。他们穿过狭窄而又昏暗的过道,路过一扇漆亮的门,来到过道尽头,然后向左一转,便走进一间黑暗的斗室。一股不祥的气味刹那间让狗心生反感。黑暗啪的一声变成了刺眼的白昼,周围的一切开始闪闪发光,变得耀眼起来,眼前一片亮白。 “哎,这可不行,”狗在心里大叫起来,“对不起,我可不上当!你们和你们的香肠都见鬼去吧。这是把我骗到狗医院来了呢。他们肯定会给我灌蓖麻油,然后用刀子把整个伤口横七竖八地割开,那里本来就碰不得啊。” “喂,别跑,你去哪儿?!”那个名叫季娜的女人大喊。 狗灵活地躲开了她,随即弓起了身子,用没受伤的半边身子猛地朝房门撞去,碎裂声震撼了整套公寓。紧接着,它又向后一跳,在原地转起了圈,活像挨了鞭子抽的陀螺,顺带还撞翻了一只白桶,把里面的棉花球撞得四处飞。在团团转的时候,狗只觉得排满了柜子的墙壁连同亮闪闪的器械在眼前飞来飞去,还有一件白色围裙和女人扭曲了的脸在晃动。 “你要去哪儿,长毛鬼……”季娜被逼急了,“你这该死的家伙!” “他们家的消防楼梯在哪儿?……”狗暗自琢磨。他拉开了架势,抱着找到另一扇门的希望,蜷成一团不假思索地朝一块玻璃撞去。伴随一声巨响,玻璃碎片四处飞散。一只装着红褐色不明液体的大肚瓶飞了出来,刹那间液体流得遍地都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这时,真正的门被推开了。 “别动,畜——畜生,”那是先生在叫,只见他身上的白大褂还只穿了一个袖子,手忙脚乱地扯住了狗的两条后腿,“季娜,快按住它的脖子,这个混球!” “老——老天爷,这条狗也太疯了!” 门被开得更大了,又冲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男性。只见他踩着一地玻璃碎片,没有奔着狗去,而是径直跑去一把拉开了柜门,房间里顿时充满一股清甜而又恶心的气味。然后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把狗压在了肚子底下,与此同时,狗也在他鞋带上方的部位拼命地咬了一口。只听那人叫了一声,但他并没有失控松手。 让人恶心的液体让狗感到窒息,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四肢摊开,歪歪斜斜地向一边倒去,没有了知觉。 “真是谢谢你们了。”它直挺挺地栽倒在尖锐的碎玻璃上,内心却坠入了幻想: “别了,莫斯科!我再也看不到奇奇金的铺子和无产者了,再也看不到克拉科夫香肠了。我受尽了狗的劫难,我要进天堂了。弟兄们,屠夫们,你们为啥要这样对待我?” 刚想到这里,它就侧着身子彻底瘫软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等它再次起死回生时,脑袋仍稍有晕厥感,肠胃也有一点点犯恶心。受伤的半边身子就像没有任何感觉了一样,正美滋滋地沉默着。狗微微睁开倦怠的右眼,眼角瞥见自己的腰间和腹部已经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到底还是被他们修理了,这帮狗崽子,”它迷迷糊糊地想,“不过,说句心里话,这样其实挺舒服的。” “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在那寂寥的苍茫夜色里。”(8)它的头顶响起一个懒散而又不成调的声音。 狗惊讶不已,干脆睁开了双眼,看见两步开外的白色凳子上搁着一条男人的腿。裤腿和衬裤都向上提着,裸露着小腿黄色的皮肤,上面有干涸的血迹,还涂了碘酒。 “这帮马屁精!”狗在心里暗骂,“这么说,我咬的就是他了。真的是我干的啊,这下他们可饶不了我了!” “‘情歌缠绵,刀剑铿锵!’你这条野狗,你为什么把大夫给咬了?啊?为什么把玻璃给砸了?啊?” “呜——呜——呜。”狗开始可怜兮兮地讨饶。 “好吧,既然回心转意了,那就算了,躺着吧,笨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是怎么把这么一条疯狗哄回来的?”一个男人悦耳的声音问道,花呢衬裤随即滑了下来。弥漫起一股烟草的味道,柜子里响起了玻璃器皿的声音。 “爱抚呗。这是和动物打交道唯一可行的办法。不管动物进化到了哪个阶段,恐怖手段对它们都不会有任何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以前确信无疑,现在确信无疑,将来仍然会确信无疑。那些人徒劳地认为,恐怖手段会有所帮助。不会的,不会的,不管是白色恐怖,还是红色恐怖,甚至是咖啡色恐怖,都不会有所帮助!恐怖手段只会麻痹神经系统。季娜!我给这个下流货买了1卢布40戈比的克拉科夫香肠。等它不恶心了,劳驾您喂给它吃。” 一阵稀里哗啦扫碎玻璃的声音,只听一个女人娇滴滴地抱怨: “还克拉科夫香肠呢!老天,肉铺里买个20戈比的下脚料喂它就可以了。克拉科夫香肠不如留给我吃呢。” “你敢。我看你敢吃!吃到胃里不中毒才怪。你都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塞。不准吃!我警告你:要是你吃坏肚子,我也好,博尔缅塔尔(9)大夫也好,都不会陪着你折腾……‘谁说还有别的姑娘能和你相比,那些人……’(10)” 这时,一阵细碎的门铃声响彻了整套公寓,远远地从前厅不断传来说话的声音。电话铃也响了。季娜走了出去。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烟头扔进桶里,系上白大褂的扣子,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理了理浓厚的胡髭,然后对狗招呼道: “咻——咻。嗯,还不错,还不错。我们去接待客人。” 狗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摇了摇脑袋,又抖了抖身子,但它很快就站稳了,跟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晃动的下摆后面走了出去。狗再次经过那条狭窄的过道,但这次过道被顶灯照得通明。那扇漆亮的门被打开,狗跟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走进了办公室,里面的装饰便立刻震惊了狗。办公室里处处灯光闪耀:雕花天花板上,桌子上,墙壁上,玻璃柜子里。灯光把无数陈设照得透亮,那只踩在墙面树枝上的大猫头鹰最为惹人注目。 “躺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命令道。 对面的雕花房门被打开了,那个被咬的人走了进来。但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上去非常英俊年轻,留着尖尖的络腮胡子。他递过一张纸,说: “还是那个人……” 说完便无声地走了出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撩起白大褂的下摆,在巨大的写字桌后面坐定,便立刻显得异常傲慢而又仪表堂堂。 “不对啊,这不是狗医院,我准是到了别的什么地方,”狗心下慌乱,紧挨着沉重的皮沙发,在花地毯上躺了下来,“那只猫头鹰是怎么回事,我会搞清楚的……” 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此人的样子让狗吃惊不小,它忍不住叫出了声,不过声音不算大…… “闭嘴!叭——叭,您这样子都让我认不出来了,亲爱的。” 来人的态度非常恭敬,他腼腆地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鞠了个躬。 “嘿——嘿!您真是个法力无边的巫师啊,教授。”来人一脸窘迫。 “把裤子脱了,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站起身。 “上帝耶稣啊,”狗暗自讶异,“这家伙长得太奇怪了!” 只见那家伙头顶上的毛发居然是碧绿色的,而后脑勺的头发却是一抹锈褐的烟草色。那家伙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可脸色看上去却像婴儿一样粉嫩。左腿不能弯曲,只能在地毯上拖着走,右腿一跳一跳,活像装了弹簧的儿童玩具。华丽的西装衣襟上别着一颗昂贵的宝石,看上去像一只瞪大的眼睛。 狗的好奇心大炽,竟完全忘记了恶心。 “咔,咔!……”它轻轻叫了两声。 “闭嘴!睡眠还好吗,亲爱的?” “嘿——嘿。这里就我们两个吧,教授?这简直太奇妙了,”来人显得很不好意思。“千真万确(11)——已经25年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那家伙说着就要解开裤子的纽扣,“您相信吗,教授,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一群群裸体的女孩子,简直欲仙欲死。您真是个魔法师啊。” “呵。”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倒是显得不无担忧,查看起来人的瞳仁。 那人终于顺利地解开扣子,脱下了条纹西裤。里面是一条稀奇古怪的衬裤。裤子本身是奶油色,上面竟用丝绸绣了几只黑猫,还散发出一股香水味。 狗见不得猫,狂吠了一声,吓得那家伙蹦了起来。 “哎哟!” “小心我撕了你的皮!您别怕,它不咬人。” “我不咬人吗?”狗觉得很奇怪。 来人的裤子口袋里掉出了一个小信封,跌落到地毯上。信封上面画着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那家伙立刻跳上前去,弯腰把它捡了起来,脸立刻变得通红。 “您哪,自己看着办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阴沉了脸,伸出一根手指警告,“您还是当心为妙,不要纵欲过度了!” “我没纵……”那家伙越发窘迫,一边吞吞吐吐地辩解,一边继续解开衬裤,“我,亲爱的教授,我只是尝试一下。” “那又怎么样呢?效果如何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神情严肃。 那家伙极度兴奋地挥了挥手。 “25年哪,我向上帝发誓,教授,从没有过这种事。最后一次还是1899年,我在巴黎和平路(12)的时候。” “您的头发怎么变绿了?” 来人的神情立刻黯淡下来。 “都是可恶的日尔科斯基(13)!您想都想不到,教授,那些家伙闲得没事做了,故意把什么东西当成染发剂给了我。您看看啊,”那家伙一边嘟囔着,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镜子,“真该扇他们几个耳光!”他满脸怒气地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教授?”随即又哭丧起脸来。 “嗯,去剃个光头吧。” “教授啊。”来人怨气冲天地叫了起来,“头发再长出来也还是白色的啊。再说了,剃光头就更没法在单位里露脸了,就现在这样子,我都已经三天没去了。唉,教授啊,如果您能再发明一种让头发也变得年轻的方法就好了!” “慢慢来,慢慢来,我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含含糊糊地敷衍。 他俯下身,透过闪闪的镜片仔细查看了病人光溜溜的肚子: “嗯,还行,——很不错,一切正常。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料到效果会这么好。‘鲜血不止,歌声不停啊……’(14)把衣服穿上吧,亲爱的!” “‘没人比她更美,我只为她一个人啊!……’(15)”病人扯开破锣般的嗓门,跟着唱了起来,随即便兴高采烈地开始穿衣服。衣服穿好后,他又带着那股香水的味道,一跳一跳地来到跟前,数出一叠白色纸币交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然后轻柔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您两个星期可以不用来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千万把握分寸。” “教授!”那家伙在门外兴奋地叫道,“您就彻底放心吧。”又听他开心地嘿嘿一笑,便消失了。 一阵门铃声响彻公寓的每个角落,漆亮的门又被推开了,被咬的人走进来,递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张纸,汇报说: “年龄写得不对。估计该有五十四五岁了吧。心音较弱。” 说完便走了,眼前换了一个太太,浑身衣裙窸窣作响。只见她气宇轩昂地歪戴一顶圆帽,松弛而又满是皱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眼睛下面垂着两个黑得出奇的眼袋,脸颊却像玩具娃娃一样绯红。她看上去情绪相当激动。 “夫人!您多大年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厉声问道。 女士被吓了一跳,绯红的粉底下脸都白了。 “教授,我,我发誓,您要是知道我受的是什么苦!……”“您的年纪,夫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语气更加严厉了。 “说实话……嗯,45岁……” “夫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声叫起来,“其他人还等着我呢。请您不要耽搁我的时间。我不是只有您一位病人!” 女士的胸脯剧烈地鼓了起来。 “您是科学界泰斗,我只告诉您一个人。但我发誓——这太可怕了……” “您多大年纪?”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怒不可遏地尖声质问,眼镜后面闪过一道光。 “51岁!”女士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把裤子脱了,夫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缓和了语气,指了指墙角一张白色的高脚凳。 “教授,我发誓,”女士继续唠叨着,一边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摸索着解开腰间的扣子,“这都怪那个莫里兹……我对您都坦白了吧,就当我是做忏悔……” “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踩下了大理石洗漱盆的踏板。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向上帝发誓!”女士脸颊上原有的色斑挣脱人工的粉底,显露了出来,“我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次坠入情欲了。可他居然那么混账!噢,教授!他就是个,是个赌棍,整天沉溺于纸牌,这在莫斯科已经尽人皆知。他甚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无耻的女时装师,不就因为他有魔鬼一样年轻的身体嘛。”女士一边唠叨着,一边从窸窣作响的裙子底下扔出一团揉皱的花边布片。 狗在一边完全看蒙了,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你们都给我见鬼去吧,”狗的脑袋一阵发昏,实在不愿意看到眼前不堪的一幕,便把头搁在爪子上,索性打起盹来,“管它是怎么回事呢,我才没心思去搞明白——反正我也搞不明白。” 可狗还是被一阵响动惊醒了,它看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几根闪闪发光的管子扔进盘子。 脸上老年斑横行的女士双手按在胸口,一脸希冀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教授则皱起了眉头,坐到桌子后,记录了些什么。 “夫人,我给您移植一套猴子的卵巢。”他神情严肃地看了看对方,郑重宣布。 “啊,教授,真的要用猴子的吗?” “是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 “那什么时候手术呢?”女士一脸苍白,有气无力地问。 “‘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嗯……星期一吧。您一大早就去医院,我的助手会帮您安排的。” “啊,我不想去医院。就不能在您这里做吗,教授?” “您听我说,只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我才会在这里做手术。而且这会很贵——500卢布呢。” “我同意,教授!” 又响起一阵水流声,这次是一顶插着羽毛的圆帽子晃了进来,紧接着出现了一颗盘子一样光溜溜的秃头。那颗秃头拥抱了一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狗还在打盹,恶心过去了,半边身子也已经止痛。此时它享受着暖气,甚至打起了呼噜,还做了一个小小的美梦:仿佛它从猫头鹰的尾巴上扯下了整整一撮羽毛……可是,一个情绪激动的声音偏偏在头顶嚷了起来。 “我在莫斯科太出名了啊,教授。我还能怎么办?” “先生们,”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愤地大叫,“不能这样啊。一定要克制自己。她多大了?” “14岁,教授……您也明白,这事情张扬出去我就毁了。这几天我还要去国外出差。” “我可不是法律顾问,亲爱的……好吧,您再等上两年就娶了她吧。” “我有老婆,教授。” “啊,先生们,先生们哪!” 门不断被推开,脸也换了一张又一张,柜子里的器械响个不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就这样一刻不歇地工作着。 “原来这里是个淫窝啊,”狗想,“不过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可也真是见鬼了,我对他有什么用呢?难道想要收留我?真是个怪人!其实他只要使个眼色,就能搞到一条绝顶的好狗!也许,我真的够帅吧。看来,我真的走运了!唯独那只猫头鹰是个贱货……真看不惯它那副蛮横的样子。” 到了夜幕降临时分,门铃不再作响,狗也终于清醒了。而此时,门里却走进几个特殊的访客。一下子来了四个人。全都是年轻人,衣着也都很朴素。 “这些人想要干吗?”狗心下诧异。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接待这些客人的态度远远谈不上友好。他站在写字桌边,望着来人,就像一个统帅注视着敌人。 他那鹰钩鼻的鼻孔气鼓鼓地不停翕动。来人在地毯上跺了跺脚。 “我们是来找您的,教授。”其中一人先开了口,他一头浓密的鬈发堆得足有半尺高,“想跟您说件事……” “先生们,这种天气不穿胶鞋可不太明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教训人的口吻打断了他,“首先,容易得感冒,而且,你们还踩脏了我的地毯,我所有的地毯可都是波斯进口的。” 头上一堆鬈发的人不吭声了,四个人全都吃惊地盯住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冷场了几秒钟。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上彩绘的木制漆盘,这才打破了沉默。 “首先,我们不是什么先生。”终于,四人中最年轻的桃子脸说话了。 “首先,”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打断了他,“您是男性还是女性?” 四个人又一次张大嘴愣住了。不过这次,头上一堆鬈发的最先反应过来。 “这有什么区别吗,同志?”他傲慢地问道。 “我——是女性。”穿着皮夹克的桃子脸年轻人坦白,脸也随即涨得通红。不知为什么,来客中一个戴着毛皮高帽的金发男人也跟着紫涨了脸。 “那样的话,您可以不用脱帽。但是您,阁下,劳驾您把帽子脱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语气威严。 “我不是您的什么阁下。”金发男人气冲冲地反驳,一把摘下了毛皮高帽。 “我们来找您。”长着一堆黑色鬈发的人又开口了。 “首先——我们是指谁?” “我们——就是这栋楼里新上任的房管委。”黑头发显然克制着怒火,“我叫施翁德尔,她叫维亚岑斯卡娅,这两位是佩斯特鲁辛和沙罗夫金同志。我们想……”(16) “就是你们搬进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萨布林的家?” “正是。”施翁德尔回答。 “上帝啊,这下卡拉布赫式(17)的楼完蛋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两手一拍,发出了绝望的感慨。 “您说什么,教授,您在取笑我们吗?”施翁德尔气呼呼地说。 “我还有心思取笑?!我已经彻底绝望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叫起来,“那以后暖气还会有吗?” “您在挖苦我们吗,普列奥布拉任斯基(18)教授?”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有话就快说吧,我要去用餐了。” “我们,也就是房管委,”施翁德尔一脸凶相,“刚才召集楼里的住户开了大会,讨论了住房缩编的问题,所以来找您……” “讨论了什么问题?”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毫不客气地提高嗓门,“劳驾您把来意说得明白些。” “讨论了住房缩编的问题。” “够了!我明白了!你们知不知道,根据今年8月12日的决议,我的公寓不在任何缩编和搬迁之列?” “这个我们知道。”施翁德尔回答,“但全体大会讨论过您的问题,我们得出结论,总的来说,您一个人占用了太多的面积。实在是太多了。你一个人就占了七个房间。” “当然是七个房间,因为我不但要住,而且还要工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有退缩,“我还想要第八个房间呢,因为我还缺一间图书室。” 四个人哑口无言。 “第八个房间!呵——呵。”脱了帽子的金发男人在一边小声调侃,“不过,想得倒是很美。” “简直不可思议!”女扮男装的年轻人忍不住叫起来。 “我的一间房间是候诊室——请注意——也兼作图书室,一间餐厅,还有我的办公室——这就三间了。检查室——四间,手术室——五间,卧室——六间,还有仆人的房间——七间。一句话,根本不够用……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并不重要。我的公寓你们管不着,谈话到此结束。我可以去用餐了吗?” “对不起。”第四个人发言了,此人长得活像一只健壮的甲虫。 “对不起,”但是他却被施翁德尔打断了,“我们来的目的,正是想和您谈谈餐厅和检查室。全体大会请求您遵守劳动纪律,自愿地让出餐厅。现在莫斯科没人家里还有餐厅。” “甚至连伊莎多拉·邓肯(19)都没有。”女人的嗓门又清脆又响亮。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神情开始有了变化,他的脸色缓缓地变成了深红色。但他不发一言,静候事态的发展。 “而且请您把检查室也腾出来。”施翁德尔继续说,“检查室和办公室完全可以合并。” “哦呵。”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怪声怪调地搭腔,“那我在哪里用餐呢?” “卧室。”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紫涨的脸上又添了些许灰色。 “在卧室用餐。”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喑哑,“在检查室里看书,在候诊室里穿衣服,在仆人的房间里做手术,在餐厅做检查。很有可能,伊莎多拉·邓肯就是这么干的。也许,她在办公室里用餐,还在浴室里解剖兔子,也许真是这样。可我不是伊莎多拉·邓肯!……”他突然咆哮起来,紫涨的脸随之变得蜡黄,“我就是要在餐厅用餐,在手术室里做手术!请把这一点转告全体大会,也恳请你们几位回去做好自己的事情。请让我有用餐的机会,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样,在餐厅,而不是在前厅,也不是在儿童室。” “那样的话,教授,既然您要固执地顽抗,”施翁德尔情绪激动起来,“那我们只好向上级投诉您了。” “啊哈,”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毫无惧色,“这样啊?”他的语气变得假惺惺地客气起来,“请你们几位稍等片刻。” “这才是好样的呢。”狗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跟我一模一样。噢,他马上就要给他们颜色看了,噢,要出手了。只是不知道他——有什么绝招,但肯定会给颜色看……揍他们!一口咬住那个长腿的家伙,就咬靴子上方的后腿腱子肉……噜——噜——噜……”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啪的一声从电话上摘下听筒,对着电话说: “请接……对……十分感谢。请彼得·亚历山德洛维奇接电话。我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彼得·亚历山德洛维奇吗?很高兴找到您。谢谢您,我身体很好。彼得·亚历山德洛维奇,您的手术取消了。什么?彻底取消了。其他手术也一样,统统取消了。我告诉您为什么:因为我在莫斯科,乃至整个俄罗斯,都要歇业了……现在有四个人来找我,其中一个还是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另外两个还配着左轮手枪。他们恐吓我,想要收走我的部分房间。” “您等一下,教授。”施翁德尔吓得脸色都变了。 “对不起……我无法重复他们刚才所有的话。我对废话没兴趣猎奇。说明一点就够了,他们建议我腾出检查室,换句话说,他们迫使我在迄今为止仍用来解剖兔子的房间里为您做手术。那样的条件下,我不仅不能工作,更没有权力工作。所以我只能歇业,关闭公寓,我要去索契(20)了。钥匙我可以交给施翁德尔。就让他来做手术吧。” 四个人僵住了。他们靴子上的雪在溶化。 “没办法啊……我自己也搞得不开心……怎么?噢,不,彼得·亚历山德洛维奇!噢不。老这样可不行,我不同意,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8月份以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怎么?哼……都行啊,哪怕这样也行啊。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是谁签字,也不管什么时候签,更不管签什么,但是我要这样一份文件,施翁德尔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准再靠近我公寓大门半步。这必须是一份最终的、管用的、铁板钉钉的文件!白纸黑字的担保。让他们从此连我的姓名都不要提起,当然了,就当我死了。是的,是的,麻烦您了。谁签字?啊哈……好吧,那我就放心了。啊哈……好的。我这就把电话给他。劳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脸阴险地转向施翁德尔,“请您接电话。” “等一下,教授,”施翁德尔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变白,“您歪曲了我们的意思。” “还是请您不要使用这样的措辞吧。” 施翁德尔惊慌失措地接过电话: “是我。对……房管委主任……我们确实照章办事……教授的情况已经够特殊的了……我们了解他的工作……想留给他整整五个房间呢……那,好吧……既然这样……好吧……” 他满脸通红地挂上电话,转过身来。 “臭骂一顿啊!真是好样的!”狗钦佩不已,“难道,他,会念什么,神奇的咒语?现在您可以随意打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我不会离开这里了。” 三个人张开了嘴,看着被骂得无地自容的施翁德尔。 “简直是奇耻大辱!”只听他心有余悸地说。 “要是现在有机会辩论,”女人不甘心地插话,激动得两颊通红,“我一定向彼得·亚历山德洛维奇证明……” “抱歉打断一下,您不会现在就想开始这场辩论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显得彬彬有礼。 女人的两眼喷出了火。 “我明白,教授,您是在挖苦我,我们这就走……不过,我作为公寓文化处负责人……” “女——负责——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纠正。 “我想建议您,”女人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本色彩鲜艳的杂志,却已经被雪打湿了,“为了救济德国儿童,您就买几本杂志吧。50戈比一本。” “不,我不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瞟了一眼,干脆地回绝了。 无以复加的惊讶表情写在了那几个人脸上,女人更是像涂了浆果一样,满脸通红。 “您为什么要拒绝?” “我不想买。” “您不同情德国儿童?” “同情。” “每本才50戈比,您还舍不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买。” 沉默片刻。 “我说,教授,”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您不是欧洲的泰斗,要不是有人用极为粗暴的方式包庇您(金发男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却被她甩开了)——我相信,我们会搞清楚那是些什么人——您就应该被逮捕。” “凭什么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显得有点好奇。 “因为您是无产阶级的仇人!”女人依旧不依不饶。 “说得对,我不喜欢无产阶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耐烦地表示赞同,随即便按了一下按钮。不知哪里响起一阵铃声,通向过道的门被打开了。 “季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叫道,“上菜吧。先生们,请便吧?” 四个人默然无语地走出办公室,默然无语地穿过候诊室,默然无语地穿过前厅。随即便听到大门在他们身后沉闷而又响亮地关上了。 狗的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面前做了一个像是顶礼膜拜的动作。 * * * (1) 莫斯科大众消费合作社的俄语缩写。 (2) 指俄语字母М,М是俄语单词肉的首字母。 (3) 俄语单词“鱼”的拼写为“рыба”。 (4) 商店招牌起首的地方站着一个警察,所以狗总是小心翼翼从右边靠近,这样就习惯了从单词末尾开始认字。这也说明狗本来就很聪明。 (5) 俄语单词奶酪的拼写为“сыр”,这里表示狗由此认识了这三个字母。 (6) 俄语姓氏奇奇金。 (7) 这里的单词应为“ПРОФЕССОР”,意思为教授。 (8) 这是柴可夫斯基抒情歌《唐璜情歌》中的一句歌词,暗示教授的职业与情色有关——他把性欲的“青春”还给年迈的客户。 (9) 博尔缅塔尔,姓氏,俄语由“硼”和“薄荷醇”组成。 (10) 这也是《唐璜情歌》中的歌词。 (11) 原文为法语。 (12) 原文为法语。 (13) 日尔科斯基指化妆产品托拉斯。 (14) 《唐璜情歌》歌词。 (15) 同上。 (16) 施翁德尔有刚愎自用、做事盲目的意思;维亚岑斯卡娅由俄罗斯地名维亚济马演变而来,是女性的姓氏,当地盛产一种饼干,其包装上印有美女照片,作者暗示该女子貌美,但只是男人的附属品;佩斯特鲁辛有姘头的意思;沙罗夫金有刨土的意思,暗示此人没有文化。有研究者认为,从小说中给出的种种细节描写来看,这四个来访者指向了包括托洛茨基在内的四位政府要员。 (17) 1904年由著名设计师卡卢金建造的五层住宅楼,位于普列奇斯坚卡大街。十月革命以前,布尔加科夫的舅舅曾住在这里,他是一位著名的产科医生,也是小说主人公的现实原型之一。布尔加科夫刚搬来莫斯科的时候,就住在他家里。“这下卡拉布赫式的楼完蛋了”——这句话后来几乎成了莫斯科群众的口头语,用来表达绝望的情绪。 (18) 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主人公的姓氏,这个姓在俄语中有改头换面、沧海变桑田、转变的意思,具有强烈的宗教意味。作者暗示主人公的能力强大,至少在狗的眼里,他就是万能的上帝。 (19) 美国著名舞蹈家,曾嫁给诗人叶赛宁,在俄罗斯生活。 (20) 俄罗斯海边度假胜地。 [book_title]第三章 描着奇花异草的黑色宽边餐盘里,盛着切成薄片的鲑鱼,还有几块腌制鳗鱼。一方沉甸甸的木板上搁着一块挂着水珠的奶酪,银制的小桶壁上还敷着一层霜雪——那里面装着鱼子酱。盘子之间立着几只细腰酒杯,还有三只盛着不同颜色伏特加酒的水晶细颈玻璃瓶。所有这些器皿都摆放在一个小巧的大理石桌板上,一个硕大的橡木雕花餐柜和小桌板相得益彰地组合在一起,玻璃和银器一闪一闪放着光。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像棺椁一样厚重的餐桌,已经铺上了洁白的桌布,餐桌上摆着两套餐具,还有折叠成教皇三重冠式样的餐巾布和三个深色酒瓶。 季娜端进来一只带盖的银盘子,里面还有什么在咕嘟作响。盘子里飘来的香味极具诱惑,狗的嘴里顿时溢满了稀薄的口水。“简直就是塞米拉密达花园(1)啊!”狗暗自赞叹,尾巴也不由自主地像棍子一样在镶木地板上敲打起来。 “端到这里来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脸饥饿地发号施令,“博尔缅塔尔大夫,我求求您,别打鱼子酱的主意。如果您愿意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什么英国的烈酒,还是喝一点普通的俄国伏特加吧。” 这位被咬的帅哥此时已经脱去了白大褂,穿着一套体面的黑色西服——他耸了耸宽宽的肩膀,彬彬有礼地浅笑了一下,倒了一杯透明的白酒。 “是新福酒吗?”他问。 “您说什么呢,亲爱的。”主人回答,“这是酒精。达莉娅·彼得洛夫娜自己就能勾兑上好的酒。” “不知道您怎么认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家都断言,说30度的伏特加(2)相当不错。” “但是伏特加本来就应该是40度,而不是30度,这是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带着教导的口气打断了对方的话,“第二,天晓得他们往里面添加了些什么。他们满脑子那些歪主意,您能料得到吗?” “确实,他们什么都能想得出来。”被咬的人表示认同。 “我和您想法一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着,一仰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嗯……博尔缅塔尔大夫,求求您,一口气喝干它,要是您觉得这东西……那我这辈子都是您不共戴天的仇人。‘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 他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用爪形的银制餐叉叉起一小块像黑面包一样的东西。被咬的人也照着他的样子做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这东西不好吃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边嚼一边问,“您倒是说说看,尊敬的大夫,不好吃吗?” “简直太好吃啦。”被咬的人真诚地赞美。 “那是当然的了……您要记住,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只有那些没有被布尔什维克赶尽杀绝的落魄地主们,才会把冷菜和汤当作下酒菜。稍稍有点自尊的人,都是用热菜下酒。而莫斯科的下酒热菜里面——这道菜是最棒的。这道菜以前斯拉夫市场做得最好。给,你也尝尝看。” “你们在餐厅里喂狗。”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往后可就再也没法把它引出去了。” “没关系。这可怜的家伙饿坏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餐叉尖递给狗一些下酒菜,狗像变魔术一样,干净利落地吞了下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随手便将餐叉当的一声丢进了洗杯盘。 紧接着端上来的盘子里,热腾腾地散发着虾肉的香味。狗蹲在桌布的阴影里,俨然一副守护火药库警卫的样子。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餐巾布的硬角折进衣领,语重心长地说: “说到吃,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讲究可太多了。一定要懂得怎么吃,您看——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不会吃。不仅要知道吃什么,要知道什么时候吃,怎么吃,(说到这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勺子)更得知道吃的时候聊什么话题。对了,要是您比较关心自己的消化系统,我有个忠告——用餐的时候不要谈论布尔什维克和医学问题。还有——千万不要——在用餐前看苏维埃的报纸。” “嗯……不过也没别的可看啊。” “那您就什么都别看。您知道吧,我在医院里做过30例临床观察。您猜结果怎么样?没有读过报纸的病人,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而被我强迫读过《真理报》的——体重都有所下降。” “嗯哼……”被咬的人对这个问题饶有兴趣,因为喝了汤和红酒,他的脸也变成了粉红色。 “这还不算呢。膝跳反应也降低了,还有反胃,精神状态压抑。” “真是见鬼……” “这可是真的哦。不过我这是怎么了?自己倒反而讲起医学来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仰身按了一下电铃,樱桃色的门帘里出现了季娜。狗得到厚厚一块发白的鲟鱼,但它不喜欢,于是马上又喂了它一大块带血的烤牛肉。消灭了牛肉后,狗突然觉得困了,想睡觉了,而且再也不想看到任何食物。“这种感觉真奇怪。”它眨巴着沉重的眼皮,“我居然对食物不感兴趣了。这些人饭后一支烟——真是愚蠢的行为。” 餐厅里充满了味道难闻的青烟。狗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打着瞌睡。 “圣朱利安(3)——的确是好酒,”狗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可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阵低沉的合唱,虽经由天花板和地毯的过滤,但还是从上面和侧面钻了进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按响门铃,季娜走了进来。 “季奴什卡(4),这是什么声音?” “又在开大会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季娜回答。 “又开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唉,这下真的要完了,卡拉布赫公寓算是完了。只能搬家了,但问题是——能搬到哪儿去呢?今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先是每天晚上唱歌,然后厕所的水管子被冻住,再后来水暖的锅炉爆裂,没完没了。卡拉布赫公寓要大祸临头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可要伤心死了。”季娜微笑着打趣,随手把一摞盘子端了出去。 “怎么能不伤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叫起来,“这栋楼以前有多好——您又不是不知道!” “您看待问题未免过于悲观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被咬的帅哥反驳,“现在的情况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亲爱的,您还不了解我吗?我难道说错了吗?我这个人只注重事实,只知道眼见为实。我一向反对没有根据的假设。我这点脾气不仅在俄罗斯尽人皆知,而且在欧洲也是出了名的。如果我说了什么,那么,肯定是基于某些事实依据才做出的结论。我这就可以给您举个例子:我们楼里的衣架和胶鞋柜。” “听起来挺有趣的……” “胡说,胶鞋柜算什么。能穿上胶鞋又不代表过好日子。”狗心下暗想,“不过这个人的确了不起。” “就拿胶鞋柜来说吧。自1903年起,我就住在这栋楼里。您看,从那个时候一直到1917年3月,一次都没有——我得用红铅笔强调:我们楼底下的大门虽然从不上锁,但胶鞋一次都没有丢失过。您想想,楼里一共12套公寓房。就我是开诊所的。可是1917年3月的某个艳阳天,所有胶鞋竟然都失窃了,其中有两双是我的,还包括3根手杖,门卫的一件大衣和茶炊。从那以后,胶鞋柜就没有了。亲爱的!就更不用说什么暖气了,我也懒得说。随它去吧:既然社会都革命了——当然也不用取暖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为什么历史新的一页刚翻开,大家就都穿着肮脏的胶鞋和毡靴往大理石楼梯上踩?为什么胶鞋直到现在还要上锁藏起来?难道胶鞋还得派个士兵守着,才能不让人偷走?为什么要把大门口台阶上的地毯撤走?难道卡尔·马克思禁止楼梯上铺地毯?难道卡尔·马克思哪本书里写着,普列奇斯坚卡大街卡拉布赫公寓2单元大门必须用木板钉死,要绕着大楼从后门走?到底谁愿意这么做?为什么无产者就不能把胶鞋放在楼下,而非要踩脏大理石?” “您可要知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无产者是不穿胶鞋的。”被咬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根本不是那回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发雷霆,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嗯……我向来不赞成饭后喝酒:这会加重肝脏的负担,还会有其他负面作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无产者现在也穿胶鞋,而且穿的就是……我的胶鞋!就是1917年春天被偷走的胶鞋。问题是——谁偷走的?我吗?不可能。资本家萨布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指了指天花板。)这样的臆测未免可笑。糖厂老板波罗佐夫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指了指隔壁。)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不会!可这些人干吗不把胶鞋脱在楼梯口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越说越红。)楼道里的鲜花见鬼了,干吗也要搬走?还有电,但愿我没记错,从前20年间一共断了两次,现在每个月都要定时断一次,这又是为什么?博尔缅塔尔大夫,统计数字可是铁面无情的东西。您读过我最近的一篇论文,对这一点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局势动荡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不,”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断然驳斥,“不。而且您,亲爱的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第一个就不该使用这样的措辞。这都是幻觉,是迷障,是假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力叉开短短的手指,立刻便有两团乌龟状的手影在桌布上晃动起来,“您把什么叫做动荡?是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巫婆(5)吗?是她砸碎了所有的玻璃,还是她弄坏了所有的灯泡?可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巫婆啊。您觉得什么才叫动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转向餐柜,怒气冲冲地质问一只头朝下倒挂着的倒霉的硬纸板鸭子,随后又自问自答:“动荡不安就是:如果我,每天晚上不能做手术,而是在自己家里搞大合唱,那我家里就会动荡。如果我,去洗手间,请原谅我的粗鲁,撒尿撒在马桶外,而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也这么干,那么洗手间就会动荡。所以说,动荡的原因不在厕所里,而是在人的脑子里。说实话,只要听见那些男中音大喊什么‘制止动荡’——我就觉得好笑。(看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扭曲得不像样,被咬的人吓得张大了嘴。)我可以发誓,我真的觉得可笑!很显然,这些人个个都有必要做个开颅清理手术!只要他把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幻象都抠出去,再好好清理干净脑子里的草窝——这才是他应尽的本分——那时候动荡自然就没有了。同时敬畏两个上帝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在打扫有轨电车轨道的同时,又要安排好什么西班牙流浪汉的命运!(6)这谁都做不到,大夫,更何况这些人还落后于欧洲文明200年,直到现在连自己的裤子还系不顺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来越慷慨激昂,鹰钩鼻子一鼓一鼓的。 吃饱后他精力充沛,像一个古代的先知一样,声如洪钟,锃亮的脑袋银光闪闪。 他的话犹如来自地底沉闷的轰鸣,一阵阵地冲击着昏睡中的狗。狗在梦中一会儿看见猫头鹰傻愣愣地瞪着黄眼珠,一会儿又看见头戴白色脏帽子的厨师可耻的嘴脸,一会儿又看见刺眼的灯泡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趾高气扬的短髭,再后来,连这架载着梦境的雪橇也吱嘎作响地不见了踪影。狗的胃里,那块已经支离破碎的烤牛肉正在胃液中漂浮着,慢慢地消化。 “凭他的口才,在集会上演讲一定赚大钱。”狗昏昏沉沉地浮想联翩,“他的精明强干真是没得说。不过,看起来他的钱现在也已经多得花不完了。” “警察!”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叫,“警察!——‘呜呜——呜——呜!’”狗的脑袋里仿佛有气泡炸裂了…… “警察!这是唯一的办法,不管他佩戴号牌还是头戴红帽。每一个人身边都应该配一个警察,好让他管住这些公民引吭高歌的冲动。照您说的——都要怪动荡。可我要说,大夫,只要不把那些唱歌的人管得服服帖帖,我们楼里一切都不会变好,其他任何一栋楼里也一样!只要他们不再举办演唱会了,情况自然就会好起来。” “您说的可都是反革命言论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被咬的人半开玩笑地提醒,“上帝保佑,可别让外人听见了。” “没什么危险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激动地反驳,“一点也不反革命。顺便说一下,听到这个词,我就完全受不了。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鬼才知道!所以我说:我的话一点都不反革命。我说的都是健全的理性,是生活的经验。” 说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拽住白得发亮的折角,把餐巾布从领子里拉出来,揉成一团,放在那杯还没喝完的酒旁边。被咬伤的帅哥立刻站起身来道谢:“梅尔西。” “等一下,大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叫住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他眯起眼睛,点了几张白色的纸币,递给被咬伤的帅哥:“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这是您今天的报酬,40卢布。您拿着。” 被狗咬了的帅哥恭敬地道了谢,红着脸把钱塞进西服口袋。 “今晚还需要我做什么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问。 “不了,谢谢您,亲爱的。今天没有事情了。首先,兔子死了,其次,今天大剧院上演《阿伊达》。我好久没去听了。我喜欢那一段……您还记得吗?二重唱……塔哩——啦——哩。” “您怎么还会有时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医生表示钦佩。 “不徐不疾,事事如意。”主人用一副谆谆教导的口气解释,“当然啦,要是我也东跑西颠地去开会,成天像夜莺一样放声高歌,不去做自己分内的事,那我就真的来不及做任何事情了。”这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手指下方的口袋里响起了报时的音乐声。“已经过8点了……我还能赶上第二幕……我赞成各司其职。大剧院里就该唱歌,而我就该做手术。这样多好,根本就不会动荡……对了,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还得请您多留心:一旦有符合条件的死人,立刻卸下停尸台,泡到培养液里,给我送来!” “您尽管放心,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病理解剖师们已经答应我了。” “太好了,那我们就先观察这条神经衰弱的流浪狗吧。等它半边身子的伤口愈合了再说。” “这是在关心我呢。”狗心想,“他人真好。现在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准是狗的童话故事里的魔术师、魔法家和巫师……所有的这些事情总不可能是我做梦梦见的吧。可万一——真的是在做梦呢?(狗在梦里浑身一哆嗦。)一旦我醒过来……这一切都没了。没有罩着丝绸的电灯,没有暖气,也没有饱饭吃。眼前还是那个门洞,冻死人的严寒,结了冰的柏油马路,饥饿、凶残的人们……食堂,大雪……上帝啊,那我可就惨了!……”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倒是那个门洞,像噩梦一样消失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看来,动荡也不是那么可怕的。虽说是动荡时期,但窗台下手风琴一样的灰色暖气片还是每天热两次,热浪浸没了整套公寓。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狗抽到了一张鸿运当头的狗牌。它现在每天至少两次热泪盈眶,以表达对普列奇斯坚卡大街这位土地爷的感激之情。除此之外,所有客厅里的、候诊室橱柜之间的穿衣镜中,也都每每映照出一条幸运而又英俊的狗。 “我是一条帅狗。也许,我是不为人知的化名的狗王子呢。”端详着镜子深处那条一脸满足、正来回走动的咖啡色长毛狗,狗想入非非了,“很有可能,就是我奶奶和水上救生犬有过一段孽缘。我说呢——我的脸上怎么会有块白斑。请问,是从哪儿来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么一个很有品味的人——他可不会随便捡一条杂种狗回来。” 一个星期内,狗吃掉的东西能抵得上它在外面食不果腹一个半月的伙食。当然,这还仅仅是按照重量计算的。如果要说质量,那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家里的食物就更不用说了。即使不把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每天在斯摩棱斯克市场上花18戈比买的一大堆碎肉计算在内,每晚7点喂给它的晚饭也营养足够了。尽管优雅的季娜抗议过多次,但狗仍被留在了餐厅里。正是在每次用餐的时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实至名归地荣膺了上帝的称号。狗会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咬住他的西服。狗还记住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按门铃的方式——接连两下响亮的铃声,那就是主人按的。它便一声犬吠,飞也似地冲到前厅去迎接。主人披着玄狐毛皮大衣迈步进门,无数晶莹的雪花闪闪发光,浑身上下散发着橘子、雪茄、香水、柠檬、汽油、花露水和呢绒的气味。他的声音也立刻像发号施令的扩音器,传遍了整套公寓。 “你这猪头,干吗把猫头鹰扯碎了?它怎么你了?怎么你了,我问你?干吗把梅奇尼科夫教授(7)的雕像也砸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条狗就该用鞭子结结实实地打,哪怕就打一次也好,”季娜怨气冲天,“要不然它就完全给宠坏了,您看看,它把您的胶鞋咬成什么样了。” “打可不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激动起来,“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人也好,动物也好,只能劝导。今天肉喂过了吗?” “老天,它已经把家里吃空了。您都多余问,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就纳闷了——它怎么就撑不死。” “它能吃就让它吃吧……猫头鹰怎么你了,坏蛋?” “呜——呜!”狗仿佛讨好似的一声哀叫,摊开爪子,肚子贴地爬了开去。 但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嘈杂,狗被揪住脖颈,拽着穿过了候诊室,一径被拖进了办公室。狗不停地低声叫着,反抗着,拽住地毯,屁股蹭地,就像是在演马戏。办公室中间的地毯上,躺着玻璃眼珠的猫头鹰,已经被开膛破肚,几根红色的布条暴露在外面,散发着一股卫生球的气味。 桌子上散落着砸碎了的雕像碎片。 “我特意没收拾,就是想让您好好看看。”季娜痛心不已地汇报,“它居然跳上桌了,混账东西!咬住猫头鹰的尾巴——咔地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它已经把猫头鹰扯碎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把它的脸往猫头鹰身上撞几下,让它知道弄坏东西的下场。” 狗开始叫起来。虽然它死死扯住地毯,可还是被拖去撞猫头鹰。于是狗便泪如雨下,心中叫苦:“打我吧,只要不把我赶出去就行。” “今天就把猫头鹰送去给标本匠。另外,我给你8卢布,还有15戈比坐有轨电车的钱,你去缪尔百货店(8)给它买一副好一点的带链条的项圈。” 第二天狗就被戴上了漂亮的宽皮带项圈。刚开始的时候,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狗立刻沮丧不已,夹紧了尾巴跑进浴室,想方设法要在柜子或者抽屉上把项圈蹭断。但很快狗就明白了,它的这种做法实在愚蠢透顶。季娜牵着链条带它去奥布赫夫胡同溜达,狗觉得自己像个囚犯一样,满心羞愧。但沿着普列奇斯坚卡大街一直走到基督教堂后,它彻底领悟了项圈在生命中的意义。一路之上,所有遇到的狗都对它报以疯狂嫉妒的眼神。缪尔特威胡同旁,还有一条瘦高的断尾巴野狗对它一通乱叫,骂它是“老爷家的奴才”和“走狗”。穿过有轨电车轨道的时候,连一个警察也朝项圈投来善意和尊敬的目光。当他们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更是发生了闻所未闻的事情:门卫费奥多尔亲自打开了大门,把沙利克放了进去,还对季娜夸道: “呵,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长毛狗养得真不错。肥得流油啊。” “能不肥吗,吃得比六条狗还多。”漂亮的季娜给出了解释,她的两颊冻得通红。 “原来项圈就跟皮包一样。”狗不无俏皮地暗自得意,便晃动着屁股,老爷一样走上了二楼。 享受了项圈带来的好处后,狗造访了这个天堂里最重要的地块,也就是迄今为止仍严厉禁止它进入的地方——厨娘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的王国。整套公寓都比不上达莉娅王国里两寸见方的小角落。上方铺着瓷砖的黑色炉膛里,终日不断地喷着熊熊的火苗。烤箱里噼啪作响。暗红色的火苗,舔亮了达莉娅·彼得洛夫娜脸上从不褪色的热辣和饥渴的情欲。她脸上亮闪闪地泛着油腻,时髦的鬓发挂在耳边,浅色的头发在后脑勺被挽成一个髻,22颗人造钻石在上面光芒四射。金黄色的锅子贴着墙壁在挂钩上排成一溜,整个厨房充斥着各色气味,盖着盖子的容器里咕嘟的沸腾声和咝咝的冒气声不绝于耳…… “滚!”达莉娅·彼得洛夫娜一声大吼,“滚,你这个撒野的小偷!跑这里来添乱!看我用炉条打死你!……” “你说什么呢?喂,叫什么叫?”狗讨好地眯起眼睛,“我怎么会是小偷?您没看见我戴着项圈吗?”它把脸探了进来,侧着身子钻到门里。 沙利克这条狗也许掌握了某种征服人心的秘诀。两天后它已经躺在煤篓边,看着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忙碌了。只见她操起锋利而又狭长的菜刀,剁掉瘫软的松鸡的头和爪子,随后,像个凶残的刽子手一样,剥下骨头上的肉,从鸡肚子里掏出内脏,又把什么东西放进绞肉机绞碎。此时,沙利克便趁机撕咬松鸡的头。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又从盛着牛奶的小碗里捞出几块浸透的面包,在砧板上和肉糜拌在一起,浇上奶油,撒上盐,最后在砧板上摊成一块块肉饼。炉膛里的火呼呼直冒,堪比火灾现场,平底锅里咕嘟嘟地冒着泡,油花四溅。风门不时地被火苗啪地弹起,露出火舌翻滚、烈焰辉映的可怕地狱。 晚上,火盆大口熄灭了,厨房窗口只有下面一半遮上了白色的小窗帘,而透过上半个窗口仍能看到普列奇斯坚卡大街已是浓重而又肃穆的夜色,一颗孤星在眨着眼。 厨房的地板还是湿漉漉的,锅子隐隐约约闪着神秘的光,桌子上放着一顶消防帽。沙利克躺在炉台上,活像大门口的石狮子,它好奇地竖起一只耳朵,窥视着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的房间。只见开着一条缝的门背后,有个腰间系着宽皮带的黑胡子男人,正激动不已地抱住了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她的脸上依旧燃烧着饥渴与情欲,只是敷了太多粉底的鼻子看上去毫无生气。一道光正透过门缝落在黑胡子的脸上,他嘴里叼着的一朵复活节玫瑰花垂落下来。 “你中邪了,这么缠着我,”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在幽暗中嗔怪道,“快放开!季娜就要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也做了手术变年轻了?” “我们可用不着这个。”黑胡子气喘吁吁,难以克制自己的激情,“您就是一团火啊!” 普列奇斯坚卡大街的那颗星星,每天晚上都会被沉重的窗帘遮住。如果大剧院没有上演《阿伊达》,如果全俄罗斯外科医学协会也没有召开例会,那么这个时候上帝就应该深深陷在办公室的扶手椅里。此时天花板下的灯关着,只有桌子上亮着一盏绿色的台灯。 而躺在地毯上阴影里的沙利克,刚好全神贯注地目睹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在几个盛有刺鼻难闻的浑浊浆液的玻璃容器中,浸泡着人的脑髓。上帝的双手戴着褐色胶皮手套,臂肘裸露在外。只见他滑腻腻圆滚滚的手指在曲折的脑回中游走。 上帝还时不时拿起小巧锃亮的手术刀,轻轻地切开富有弹性的黄色脑髓。 “驶向尼罗河神圣的彼岸。”上帝咬着嘴唇,回想起大剧院里金碧辉煌的景象,轻声哼唱了一句。 暖气管这时烧到了最热的温度。热量通过管子直达天花板,再从天花板延伸到整个房间,狗的皮毛一下子恢复了光亮,尽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还没有亲自给他梳毛,但是已经可以预见,跳蚤早晚难逃一死。地毯压低了公寓里的声响。随后入口处的门,远远清脆地响了一阵。 “琴卡(9)看电影去了。”狗暗自盘算,“等她回来,就能吃到夜宵了。今天,应该会有小牛排吧!” * * * 这是可怕的一天,沙利克一大清早就被不祥的预感刺痛了。于是它便猝然哀嚎起来。半碗燕麦粥和昨天吃剩的羊骨头就是它的早餐,它也吃得味同嚼蜡。它百无聊赖地走进候诊室,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低低吠了一声。但是,除了白天季娜牵着它去林荫路遛了一次弯以外,这一天过得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今天没有门诊病人,因为周二本来就是不接诊的。所以上帝坐在办公室里,几本印有五颜六色插图的厚厚的书摊开着放在桌上。大家都在等待用餐时间。狗一想到今天的第二道菜是火鸡——这是它在厨房获取的可靠情报——它的心情多少有点好转了。经过过道的时候,狗听见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起听筒,仔细听了一会儿,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太好了。”这是他的声音,“现在您就送过来,马上!” 接着他便手忙脚乱起来,按响电铃,对进来的季娜下达了立刻用餐的命令。 “上菜!上菜!上菜!” 餐厅里顿时响起盘子的碰撞声,季娜来回奔忙,而厨房里却传来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的抱怨,说火鸡还没有熟。狗的心里再次有了紧张不安的感觉。 “我讨厌家里乱哄哄的。”狗忐忑不安起来……它刚这么一想,乱哄哄的气氛骤然变得更加令人紧张了。这全都得怪先前被它咬过的博尔缅塔尔大夫。他带来一个臭气熏天的箱子,甚至还没有脱外套,就拎着箱子穿过过道直奔检查室。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立刻放下了还没喝完的咖啡——这样的事情可从未有过,迎着博尔缅塔尔跑了出去——这样的事情也从未有过。 “什么时候死的?”他大声问。 “三个小时以前。”博尔缅塔尔连落满了雪花的帽子都没有摘下,便立即打开了箱子。 “这是什么人死了啊?”狗的心里掠过一阵沮丧和不快,随即一头钻到了教授脚下,“大家都团团转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别碍手碍脚,走开!快,快,快!”狗似乎觉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叫喊声响彻了所有的角落,所有的电铃也都被他按响了。季娜跑了过来。“季娜!快把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叫过来,让她记录来电,谁都不准接待!我需要你帮忙。博尔缅塔尔大夫,求求您,抓紧时间,快,快!” “好烦啊,真讨厌。”狗抱怨地皱起了眉头,转身去其他地方溜达了,而此时的检查室已经乱作一团。季娜的身上突然多了一件殓衣一样的白大褂,只见她从检查室跑去了厨房,转眼又跑了回来。 “这是怎么了,去找吃的吗?随他们怎么乱去吧。”狗刚刚打定了主意,却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什么都不要给沙利克吃。”检查室里雷鸣般的一声令下。 “你一定要看住它。” “把它关起来!” 于是沙利克被哄进了浴室,关了起来。 “真可恶。”沙利克只好坐在昏暗的浴室里暗自埋怨,“这也太傻了……” 就这样,它在浴室里待了大约有一刻钟,心里面七上八下,一会儿怒火中烧,一会儿又颓废沮丧。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无聊,那么地不明不白…… “好吧,您就等着明天穿胶鞋吧,最最尊敬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它暗自盘算着报复的计划,“既然已经买过两双了,那就再买一双吧。您以后就不会再把狗关起来了。” 但是它这个恶狠狠的念头突然被打断了。不知道为什么,它突然间清晰地回忆起了儿时生活的片段——就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城关(10)旁边,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洒满了阳光,太阳被酒瓶子折射得支离破碎,碎裂的砖块,还有一条无忧无虑的流浪狗。 “不,想到哪儿去了,再自由我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干吗要骗自己呢,”狗呼哧呼哧地吸着鼻子,怀念着过去,“我已经习惯了。谁让我是老爷家的狗呢,是有修养的动物,是见过世面的。再说了,自由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就是迷障、是幻觉、是假象……不过是那些时运不佳的平民在胡说八道……” 可是不一会儿,浴室里的昏暗似乎变得狰狞起来,于是它一声嚎叫,猛地撞向房门,用爪子不住地挠起门来。 “呜——呜——呜!”它的哀嚎就像空桶里的回声,顿时传遍了公寓。 “我一定要再去找猫头鹰算账。”狗狂躁不安,却又毫无办法。过了一会儿,它累了,便躺了一会儿。可当它站起来的时候,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因为它似乎在浴盆里看到了一双丑陋不堪的狼的眼睛。 就在它焦躁近乎发狂的时候,门被推开了。狗赶紧走了出去,它抖了抖毛,满心不痛快地朝厨房走去。但季娜却一把拉住项圈,使劲地把它拽进了检查室。狗的心底泛起一阵凉意。 “这是要我去做什么?”狗满腹疑云,“那半边伤口长好了啊,真搞不懂。” 于是狗在镶木地板上四脚打滑地被拖进了检查室。屋子里从未见过的照明立刻震撼了它。天花板上白色的灯球亮得刺眼。白色的光芒中站着一位祭司,正含糊不清地哼唱着尼罗河神圣的彼岸。不过凭着模糊的气味,狗好歹辨认出来,那就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顶白色圆帽子盖住了他修剪过的白发,让人想起牧首的僧帽。此刻的上帝从头到脚一身白,外面还系着一条狭长的橡胶围裙,也像极了神甫胸前绣着十字架的长巾。他的两手已经戴上了黑手套。 同样戴着僧帽的还有被咬的那个人。长桌子已经被摆开,边上还推来了一张闪闪发亮的四角小方桌。 狗在这里最恨的,就是被它咬过的那个人,尤其痛恨他今天的眼神。平时他的眼神充满了勇气和坦率,而现在他的目光却左顾右盼地回避着狗的眼睛。他的眼神里透露着警觉和虚伪,内心深处显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甚至有可能是一整套犯罪计划。狗焦虑而又闷闷不乐地看了看他,便躲到角落里去了。 “季娜,把项圈摘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轻声吩咐,“当心别把它惹急了。” 季娜的眼神立刻变得像那个被咬的人一样可恶。她走到狗的跟前,明显是故作姿态一般抚摸了几下。狗焦躁不安而又不无鄙夷地看了看她。 “好吧……你们有三个人呢。想要项圈,就拿去吧。真替你们害臊……总得让我知道,准备拿我干吗吧……” 季娜解开项圈,狗甩了甩头,鼻子里出了口气。被咬的人随即出现在它眼前,身躯高大魁伟,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而又恶心的气味。 “呸,好难闻……我怎么感觉那么恶心呢,好害怕……”狗一边想着,一边朝后退去。 “抓紧时间,大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有点不耐烦了。 空气中骤然弥漫起一股甜丝丝的气味。被咬的人两眼警惕而又凶狠地盯着狗,从背后猛地抽出右手,迅速用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捂住了狗的鼻子。沙利克一时间惊得不知所措,感觉有点头晕,但它还是及时跳开了。但被咬的人一个箭步跟了上来,再次用棉花蒙住了它的脸。狗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但它又一次挣脱了。“恶棍……”它心里只骂了一句,“想干吗啊……”脸再次被蒙住了。也就在这一刻,狗仿佛觉得检查室的中央突然出现了一汪湖水,湖面漂着几条小船,上面坐着几只快乐无比的狗,它们都来自阴曹地府,个个都长着粉红色的毛。狗腿仿佛失去了骨架,终于撑不住弯了下去。 “上手术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兴奋的声音泉水般喷涌而出,随即便散落成了橙色的水柱。恐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喜悦。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渐渐昏死过去的狗喜欢上了被咬的人。接着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乾坤,但还是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却又温柔的手触摸到了它肚子的下方。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1) 塞米拉密达是传说中的亚述女王,据希腊文学作品描述,亚述国的许多次远征以及建造“空中花园”都是她的事迹。 (2) 1924年,1号红酒窖,即后来的“水晶”酒厂出产了第一批30度的伏特加酒。作家在日记中写道:这种酒口味不如以前,价格却贵了三倍…… (3) 法国红酒品牌。 (4) 季娜的昵称。 (5) 指俄罗斯民间传说中的巫婆。 (6) 西班牙流浪汉是指20世纪20年代席卷欧洲的西班牙流行性感冒。 (7) 俄罗斯著名的生物学家。 (8) 莫斯科最大的购物中心ЦУМ(中央百货商店)的前身,位于彼得罗夫卡的综合商场。 (9) 季娜的昵称。 (10) 这是一处广场所在地,与主人公同姓,但两者之间并没有联系。 [book_title]第四章 沙利克四仰八叉地躺在狭长的手术台上,它的头无力地敲打着白漆布枕头。肚子上的毛已经被剃干净了,博尔缅塔尔大夫正喘着粗气给沙利克剃头,推子迅速地在毛发里游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两只手掌撑在手术台边,两眼就像他的金边眼镜一样闪闪发光,他一边关注着剃头的进程,一边兴奋地说: “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我进行到蝶鞍(1)的时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求您,那一刻您要立即把脑垂体递给我,并且马上缝合。要是那个时候伤口出血,那我们就会失去时间,这条狗也保不住了。不过,对它来说本来就没什么机会。”他沉默片刻,眯起眼睛,看了看似乎嘲笑般半睁的狗眼,又说:“其实,我挺可怜它。不瞒您说,我已经习惯它了。” 只见他高高扬起双手,就像是在为大难临头的沙利克祈福,以感激它建立的丰功伟绩。他的动作异常小心,尽量不让一粒灰尘落到黑色橡胶手套上。 剃光了毛的狗头露出了白森森的头皮。 博尔缅塔尔扔掉推子,换了一把剃刀。他在一动不动的小脑袋上抹上了肥皂,开始刮了起来。剃刀发出咔咔的脆响,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刮完以后,被咬的人用浸过汽油的棉球把头部擦干净,然后又把光秃秃的狗肚子抻开,气喘吁吁地说:“好了。” 季娜拧开盥洗池的水龙头,博尔缅塔尔便立刻跑去洗手。季娜又从玻璃瓶里往他手上浇了些酒精。 “我可以走了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她怯生生地瞄了一眼狗的光头。 “去吧。” 季娜走了出去。博尔缅塔尔接着忙碌。他用几块轻飘飘的纱布把沙利克的脑袋严严实实地缠了起来,于是枕头上便出现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狗头盖骨——光溜溜的,还有一张长着胡子的奇形怪状的狗脸。 这时,祭司的身体动了一下。只见他挺直了身板,看了看狗头说: “好吧,上帝,保佑我们吧。刀。” 博尔缅塔尔从桌子上一堆闪闪发光的器具里抽出一把小巧的圆肚手术刀,递给了祭司。随后他也戴上了和祭司一样的黑手套。 “睡着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睡着了。” 于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咬紧了牙关,眼里射出紧张而又坚定的光,只见他手术刀一挥,便准确地在沙利克肚子上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肤立刻向两边分开,鲜血四溅。博尔缅塔尔迅速冲上前去,用纱布团按住了沙利克的伤口,随即用几把夹方糖似的小钳子钳住伤口边缘,血便止住了。博尔缅塔尔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划了一刀,沙利克的腹腔便被更多的钩子、手术钳和弧形箍撑开了一个大洞。渗着血滴的红色、黄色内脏组织挣脱了出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手术刀在狗身体里拨弄了几下,叫道:“剪子!” 手术器械在被咬的人手里像变魔术似的一闪而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紧接着便探入纵深,手在沙利克体内转了几下,取出了还带着边缘组织的睾丸。因为过于专注和兴奋,博尔缅塔尔已经通身是汗,他赶紧跑去打开一个玻璃容器,从里面取出了另一副湿漉漉耷拉着的睾丸。短小而又湿淋淋的筋脉在教授和他助手的手中来回跳动卷曲。随着圆针窸窸窣窣地在钳子之间穿梭,这对睾丸就被缝进了沙利克的体内。祭司仰身离开伤口,用纱布按住止血,立刻又命令: “马上把皮肤缝上,大夫。”随即扭头看了看墙上的白色圆钟。 “花了14分钟。”博尔缅塔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便立刻将圆针刺入了松松垮垮的皮肤。随后,两个人便像急于行凶的杀人犯一样激动起来。 “刀。”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叫。 手术刀就像是自己蹦到了他的手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也立刻目露凶光。只见他龇着陶瓷金牙套,只一个动作便在沙利克的脑袋上割出一道红色的环。剃光了毛的头皮被整整齐齐地揭了下来,露出了头盖骨。只听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叫道: “环钻!” 博尔缅塔尔马上递给他一柄亮闪闪的手摇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紧咬嘴唇,将手摇柄刺进沙利克的头骨,开始钻孔。他围着整块头盖骨钻出几个相隔一厘米的小孔,每钻一个孔都用时不到五秒钟。随后拿起一把外形奇特的锯子,将末端伸进第一个孔眼,开始像制作女士首饰盒子一样锯了起来。头骨颤抖着,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三分钟后,沙利克的头盖骨被卸了下来。 沙利克的脑颅就这样被暴露出来——布满了青灰色的筋脉和浅红色的血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剪子刺破脑膜,把脑膜撕开。一小股细细的血柱激射出来,差点没射到教授的眼睛里,却溅在了他的帽子上。博尔缅塔尔拿起扭转镊子猛虎般地扑上去止血,血被止住了。博尔缅塔尔此时已经汗流如注,脸上的肌肉鼓起,看上去五颜六色的。他的目光不断穿梭在教授的双手和器械桌上的盆子之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彻底暴露了自己狰狞的一面,鼻孔里咝咝作响,连牙龈也露了出来。他剥光了脑膜,把手探入了深处,从打开的颅腔里移出了半球状的脑子。博尔缅塔尔顿时脸色苍白,他用一只手按住沙利克的胸口,气喘吁吁地说: “脉搏急剧下降……”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像头野兽一样地看了看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把手探得更深入了。博尔缅塔尔啪地打开一支安瓿瓶,把药液吸进注射器,狠狠地在沙利克的心脏边打了一针。 “我快要摸到蝶鞍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声大叫,只见一双滑腻腻沾满了鲜血的手套从颅腔里托出了沙利克灰黄色的脑髓。他迅速地朝沙利克的脸瞥了一眼,与此同时,博尔缅塔尔又打开一支安瓿瓶,把黄色的药液吸进长长的注射器。 “打到心脏里面吗?”他有点胆怯了。 “还问什么?”教授凶狠地大吼,“反正它在您手里死过不下五回了。快打啊!这还用想什么?”此刻的他活像一个斗志昂扬的强盗。 大夫一挥手,把针头扎进了沙利克的心脏。 “还活着,不过就剩一口气了。”他似乎有点信心不足。 “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活着还是死了。”满脸狰狞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嗓子都哑了,“我摸到蝶鞍了。它反正活不了了……唉,你怎么……‘驶向尼罗河神圣的彼岸’……脑垂体递给我。” 博尔缅塔尔把一个玻璃容器递给他,里面有个白色的块状物用细线系着悬浮在黄色液体里。“在欧洲是没人能比得上他了……真不是吹牛!”博尔缅塔尔暗自佩服,只见教授用一只手取出晃荡着的块状物,另一只手同时拿起剪子,在敞开的半球体深处剪下了同样一团块状物。接着,他把沙利克的块状物扔进一个盘子,把新的块状物连同细线一起塞进了脑袋里。他短粗的手指此刻似乎奇迹般变得又细又软,居然能用琥珀色的细线把脑垂体缠绕固定起来。随后,他扔掉了脑腔里的支撑架和钳子,把脑髓藏进了颅腔,仰起身子,用稍稍平缓的口气问道: “死了,是吧?……” “脉搏很弱。”博尔缅塔尔回答。 “再打一针肾上腺素。” 教授把脑膜在脑子上铺开,又把锯开的头盖骨卡回原来的位置,再把头皮盖上,大声下令: “缝合!” 博尔缅塔尔虽然只用五分钟就缝合了头皮,却也折断了三根针。 于是,被鲜血染红了的枕头上出现了沙利克僵硬而又呆滞的脸,头上多了一圈环形的伤口。这时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才像一个喝足了血的吸血鬼一样,彻底挺直了腰板。他扯下一只手套,汗水立刻雨一样洒了出来,另一只手套却扯破了,被直接扔到了地上。接着他便按响了墙上的电铃。季娜出现在了门口,不过她扭过头去,不愿意看见浑身是血的沙利克。祭司用惨白的双手摘下沾着鲜血的帽子,大声吩咐: “季娜,赶紧给我拿一支卷烟来。拿一套干净的内衣,把浴缸准备好。” 他把下巴支到手术台边上,用两个手指扒开狗的右眼皮,仔细看了看显然快断气的眼睛: “真是见鬼了。还没死呢。呵,反正会死的。唉,博尔缅塔尔大夫,这条狗真可怜,其实它挺温顺的,虽然有点狡猾。” * * * (1) 大脑内的一个部位,垂体窝和鞍背的合称。 [book_title]第五章 博尔缅塔尔大夫笔记摘要 (一本薄薄的笔记本。满满的全是博尔缅塔尔的笔迹。前两页笔迹还算工整,虽密密麻麻,但字迹清晰。写到后面,字迹越来越奔放,似乎情绪激动,有大量的涂改墨迹。) * * * 1924年12月22日,周一。病历。 实验用狗,大约两周岁。雄性。品种:杂种。昵称——沙利克。毛发稀少,生长不均,呈褐黄色,间有淡色斑点,尾巴为乳黄色。身体右侧有烫伤痊愈的疤痕。营养状况:教授收养前不良,一周后——极肥。体重8千克(惊叹号)。 心脏,肺部,胃部,体温…… * * * 12月23日。 晚上8点30分,按照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设想,进行了全欧洲第一例手术:在氯仿麻醉下,切除沙利克的睾丸,并移植成年男子的睾丸、附睾和精索以取代之。该男子28岁,于手术前4小时4分去世,其生殖系统按照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要求,被保存于消毒生理液中。 移植后立即用环钻开颅法锯掉头盖骨——取出脑垂体,并用该男子的脑垂体取代之。 注射8毫升氯仿,1针樟脑,心脏注射2针肾上腺素。 手术创意:实施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综合移植脑垂体与睾丸实验,以阐明脑垂体的成活性,并确定其成活后对人体器官年轻化的影响。 主刀人:菲·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助手:伊·阿·博尔缅塔尔大夫。 术后夜间:脉搏反复剧烈下降,随时可能致命。按照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要求,注射大剂量樟脑。 * * * 12月24日。 早晨——情况有所好转。呼吸速率提高一倍,体温42℃。皮下注射樟脑、咖啡因。 * * * 12月25日。 情况再次恶化。脉搏极其微弱,四肢冰冷,瞳孔没有反应。按照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要求,心脏注射肾上腺素,樟脑,静脉注射生理液。 * * * 12月26日。 略有好转。脉搏180,呼吸92,体温41℃。樟脑,流质灌肠喂食。 * * * 12月27日。 脉搏152,呼吸50,体温39.8℃,有瞳孔反应。皮下注射樟脑。 * * * 12月28日。 情况大为好转。中午突然大量出汗,体温37.0℃。手术伤口没有变化。重新包扎。 出现食欲。流质喂食。 * * * 12月29日。 突然发现前额与躯干两侧有毛发脱落。 邀请皮肤病教研室教授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本达廖夫和莫斯科示范兽医学院院长共同会诊。他们一致认为,该现象未见有相关文献报导,未作确诊。体温37.0℃。 (以下用铅笔记录) 晚间出现第一次叫声(8点15分)。音色的大幅变化和音调的降低值得关注。“汪——汪”的叫声被“啊——噢”的音节取代,听上去似乎有点像呻吟。 12月30日。毛发脱落发展到了全身。 体重称量的结果大出意外——由于骨骼的生长(长长了),居然有30公斤。狗仍卧床。 * * * 12月31日。 食欲极佳。 (本子上有涂改墨迹。墨迹后面是急速记录的笔迹)中午12点12分,狗清晰地叫出了“а-б-ыр”。 * * * (本子里的记录中断,接下去显然是因为激动写错了) 12月1日。(划掉,修改)1925年1月1日。 早上拍了照片。幸福地叫着“абыр”,并响亮而又欢快地再三重复这个单词。下午3点(用大写体注明)居然笑出声来,把女仆季娜吓得昏了过去。晚上连着8次重复叫着“абыр-валг”,“абыр”。 (用铅笔斜体字标注):教授破译了单词“абырвалг”的含义,原来是倒过来念的“渔业总局”……真是匪夷所思…… * * * 1月2日。 用镁光灯拍摄了它微笑时的照片。下了床,还稳稳当当地用后腿直立着站了半个小时。个子也快和我差不多高了。 (本子里夹了一张纸片) 俄罗斯科学界差点遭受巨大损失。 菲·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病历。 1点13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昏迷不醒。跌倒时头撞到了椅子腿。外伤。 狗当着我和季娜的面(当然,如果还能称其为狗的话)居然对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母亲出言不逊。 * * * (记录中断) * * * 1月6日。(一会儿用铅笔,一会儿又用紫色的水笔) 今天,它的尾巴脱落以后,非常清晰地说出了“啤酒馆”。有录音。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 * * 我束手无措。 * * * 教授已经取消门诊。从下午5点开始,这怪物在检查室里踱来踱去,真切地听到它下流的叫骂声,还夹杂一两句“再来两个”。 * * * 1月7日。 它已经会说很多单词了:“车夫”,“客满”,“晚报”,“给孩子们最好的礼物”以及俄语词汇中所有骂人的脏话。 它的样子很奇怪。只头顶、下巴和胸口还剩有毛发,其他部位都已经光秃了,皮肤松弛。性器官逐渐凸显出男性特征。颅骨明显增大。前额低斜。 * * * 说实话,我快要疯了。 * *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仍然抱恙。观察工作主要由我完成。(录音,拍照) * * * 市里面已经谣言四起。 * * * 恶果不断。今天白天,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和老太太们挤满了整个胡同。看热闹的人们直到现在还在窗台下站着。早报上登了一条惊人的短讯:“关于奥布赫夫胡同火星人的传闻纯属无稽之谈。谣言实为苏哈列夫市场商贩所散布,造谣者必受严惩”。真是见鬼,这说的是什么火星人啊?简直是一场噩梦。 * * * 《晚报》上更是妙笔生花。居然说有个小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拉小提琴。旁边还附了一张图片——一把小提琴和我的小照片,底下写了一行字:“为母亲实施剖腹产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它说了一个新单词“警察”。 * * * 原来,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爱上了我,她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相册里偷走一张我的照片。我把采访记者都轰走以后,其中的一个却溜进了厨房,又是一番…… * * * 门诊的时候简直乱套了!今天门铃响了82次。电话线已经被拔掉了。那些没有孩子的女士们疯了一样往这里跑…… * * * 施翁德尔带领着房管委的全班人马来了。来干吗——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1月8日。深夜时分有了确诊。正如一位真正的学者,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承认自己犯了错误——脑垂体的更换并没有带来年轻化,而是导致了人化(划了三道线以示强调)。但是他传奇的惊世发现不会因此而黯然失色。 那个怪物今天第一次在公寓里转了一圈。它在过道里盯着电灯泡傻笑。后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我带着他进了办公室。它的两条后腿(划掉)……两腿站立得很稳当,看上去像个身材矮小而又发育不良的男子。 它在办公室里发笑。它的笑声让人讨厌,听上去像是装出来的。然后它挠了挠后脑勺,看了看周围,我记录下他说得真真切切的一个单词:“资本家”。它骂人。骂得有条有理,没完没了,看样子,它自己都不明白在骂什么。它骂起来有点像录音机:似乎这个怪物以前在哪里听到过这些脏话,还下意识自动记录在了脑子里,所以现在一股股地都吐了出来。可是,我偏偏不是个心理医生,真是见鬼了。 这些脏话不知道为什么,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痛苦不堪。有时候,他实在无法保持矜持,也无法再冷静观察这些新的现象,似乎也失去了耐心。于是,当骂声正自喋喋不休的时候,他暴躁地一声大喝: “住口!” 但这招却不起作用。 办公室里转了一会儿后,沙利克在两个人的合力下被带进了检查室。 之后我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讨论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信心满满而又绝顶聪明的人显得如此沮丧。他一边习惯性地哼着曲子,一边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然后又一字一句地自问自答,“莫斯科服装店,不错……‘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莫斯科服装店,亲爱的大夫……”我没听明白。他又解释说: “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我请您给它买些内衣、裤子和外套。” 1月9日。从今天早晨起,它的词汇量开始突飞猛进,每隔五分钟就冒出一个新单词(平均速度),还能开始说句子了。就好像这些单词以前都冻结在它的脑子里,现在逐渐融解,流了出来。一旦词从口出,就被它用上了。昨晚的录音就记录下了:“别挤”“下流坯”“别踩在踏板上”“看我不打你”“承认美国”“汽油炉”。 1月10日。给它穿上了衣服。给它穿贴身衬衫时,它还很乐意,甚至快活地笑起来。但衬裤却拒绝接受,呼哧呼哧地抗议:“排队,你们这些狗崽子,一个一个来!”终于穿上了。袜子显得太大了。 (本子里画了一些图片,从所有特征来看,描绘了狗爪转变成人脚的过程)。 脚掌后半部分的骨骼(跗掌)变长。趾骨伸长。但爪子还在。 反反复复系统地教它使用卫生间。女仆已经彻底崩溃。 不过这怪物的理解力必须肯定。事情进展得基本顺利。 1月11日。它终于妥协,穿上了裤子。说出一句俏皮的长话:“给我一支卷烟吧——你的裤子就跟卷烟一样。” 头上的毛发软软的,像丝绸一样亮滑,看上去和真的头发没啥两样。不过脑门上的斑点还是留下了。今天耳朵上最后一撮毛脱落了。 饭量惊人。尤其喜欢吃鲱鱼。 下午5点发生了一件事情:这怪物说出了第一句和周围现象并非无关的话,说明它对环境有了反应。事情是这样的,当教授命令它:“不要把剩饭扔在地上。”——它出乎意料地顶嘴了:“滚开,混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吃惊不小,但他还是缓过了神来说: “要是你再敢骂我或者骂大夫,就砸死你。” 我抓住这个机会给沙利克拍了张照片。我敢保证,它听懂了教授的话。它顿时一脸不高兴,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看了看教授,不说话了。 乌拉!它懂人话! 1月12日。它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教它不能骂人。它用口哨吹起了“噢,小苹果”。开始和人交谈。 我实在忍不住要做几点猜想:年轻化的研究就先去见鬼吧。另一个重要得多的事实就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惊人的实验揭示了人类大脑的一个秘密。作为大脑附属品的脑垂体——其神秘功能现在已经被阐明了。它能决定人的外貌。科学发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人造小矮人不用什么浮士德的曲颈甑就可以被制造出来了。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就可以缔造新的人类个体生命。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您——就是造物主(墨迹斑点)。 不好意思,我已经把话扯远了……就这样,它开始和人交谈。按照我的推测,情况应该是这样的:移植成活的脑垂体打开了狗大脑中的语言中枢,所以它的话便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我认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本来就很发达的大脑,只不过是焕发了活力,而不是重新塑造了一个大脑。噢,这是对进化论的一个奇妙的证明!噢,这是一条从狗到门捷列夫式化学家的伟大进化链!我还有个推测:沙利克的狗脑在它生活的阶段已经积累了无数概念。它一开始使用的所有语言,都是些骂街的脏话,而且肯定是它听到并储存在脑子里的。现在我走在大街上,看到迎面跑来的狗,心里总会暗自慌张。天晓得,它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 * * 沙利克居然识字。识字(3个惊叹号)。这是我猜出来的。因为它说过“渔业总局”,而且还是倒着念的。我甚至知道如何破解这个秘密:答案就在于狗的视觉神经的切面。 * * * 莫斯科究竟是怎么了——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有七个苏哈列夫市场的小贩,因为散布谣言说布尔什维克招来了世界末日,被抓去坐了牢。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甚至还说出了确切的日期:1925年11月28日,就是苦难圣徒司提反日,据说地球会撞上天轴……一些欺世盗名之徒还开起了讲座。就是因为做了这个脑垂体手术,现在公寓里乱得脚都没地方放。因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请求,我搬了过来,和沙利克一起睡在候诊室里。于是检查室只好临时改成了候诊室,还真是让施翁德尔给说中了。房管委可以幸灾乐祸了。柜子已经不装玻璃了,因为这怪物到处乱蹦乱撞。好不容易把它教会了。 * * *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行为有些古怪。我向他讲述了我的推测,并希望把沙利克培养成一个具有高尚品格的人,不料他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您真这么想吗?”居然是恶狠狠的语气。难道我错了吗?这老头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在我查阅病历的时候,他坐着翻看脑垂体提供者的资料。 * * * (本子里夹了一张纸片)。 克里姆·格里高利耶维奇·楚贡金(1),25岁,单身。无党派人士,拥护政权。被指控3次,均被释放:第一次是因为证据不足,第二次是他的家庭出身救了他,第三次——象征性地判了15年劳役。惯偷。职业——在各家小酒馆里弹奏三弦琴。 矮个,体型发育不良。肝肿大(嗜酒)。死亡原因——在啤酒馆里被刀刺中心脏(即“停车灯”酒馆,就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城关附近)。 * * * 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研究着克里姆的病历。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听见他似乎在嘀咕说,悔不该事先没想到从病理解剖的角度仔细研究一下楚贡金的尸体。这又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谁的脑垂体不都一样吗? 1月17日。我几天没有记录了:得了流感。这段时间里,怪物的外形彻底定型了:1)完全是人类的形体构造;2)体重约3普特(2);3)身材矮小;4)头颅较小;5)开始抽烟;6)摄食人类的食物;7)可以自己穿衣服了;8)能流利交谈。 * * * 脑垂体太神奇了(墨迹)。 * * * 病历记录到此为止。我们有了一个新的生命体,对它的考察要从头开始。 附件:谈话速记,录音,照片。 签名:菲·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助手,博尔缅塔尔大夫。 * * * (1) 楚贡金在俄语中是生铁的意思。 (2) 1普特约为16.38公斤。 [book_title]第六章 冬季的一个夜晚,1月底。用餐前,这时门诊还没开始。候诊室房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张白色纸片,上面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笔迹: “公寓里严禁嗑瓜子。 签名:菲·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旁边是博尔缅塔尔手写的,大得像馅饼一样的铅笔字:“从下午五点到早晨七点严禁演奏乐器。”下面是季娜的笔迹:“请您回来的时候告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费奥多尔说,他是和施翁德尔一起出去的。”下面又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笔迹:“等个玻璃匠要一百年吗?”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的笔迹(印刷体):“季娜去商店了,说会带他回来。” 柔滑的灯罩下的灯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餐厅的晚景。酒柜里射出的灯光被分割成两半,那是因为玻璃镜子都一面面被斜着贴上了十字纸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低头俯在桌子上,一门心思地读着摊开的大版面报纸。他脸部肌肉抽搐着,愤怒的闪电在他脸上一阵阵掠过,时不时含混不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些不成句的字。他在读一篇短讯: “……毋庸置疑的是,这就是他的私生子(就像腐朽的资产阶级说的那样)。我们的资产阶级伪科学人士便是如此地逍遥自在!他们每个人都有办法占用七个房间,直到公正裁决的亮剑在他头顶发出红色的光芒。 签字:施……尔。” 虽然隔着两堵墙,但气势不凡而又娴熟的三弦琴声还是异常顽固地传了过来。这首《月儿明》的曲子和简讯里的文字调皮地掺和在一起,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脑子里搅成一锅恶心的粥。读到最后,他冷冰冰地朝一旁啐了一口,咬着牙机械地哼唱起来: “月——儿——儿明……月——儿——儿明……月儿明……呸,还被他绕进去了,这可恶的曲子!” 他按响电铃。季娜的脸从窗帘布中探了进来。 “去告诉他,已经五点了,别弹了。请让他来一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左手的指尖夹着一截褐色的雪茄烟头。门帘旁边站着一个外貌丑陋的矮个子,他斜靠着门框,一条腿跨在另一条腿上。头顶的头发已经变得坚硬,就像一丛丛灌木长在刨过的土地里,脸上还敷着一层没剃光的绒毛。极低的额头格外醒目。像刷子一样浓密的头发直截了当地和两撇大大咧咧的眉毛连在了一起。 西服在左腋下破了个洞,浑身沾满了稻草,条纹裤子的右膝盖被磨破了,左膝盖也蹭上了紫色的污渍。这个人的脖子上系着一根让人反胃的天蓝色领带,还别着人造红宝石配针。这条领带的颜色鲜艳得简直无以复加,以至于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每每合上疲倦的眼睛时,总能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一个罩着蓝色光环的熊熊火炬,时而在天花板上,时而又出现在墙上。可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却同样觉得眼花,因为那双漆亮的半筒靴子和白色鞋套正在地板上光芒四射,直刺眼目。 “怎么跟套鞋一样。”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心里很不痛快,他叹息一声,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想把熄灭了的雪茄烟点燃。那个站在门边的人正一边用忐忑不安的眼光瞟着教授,一边抽着卷烟,烟灰不觉撒落在他胸前。 墙上木制榛鸡旁的挂钟敲了五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开口说话的时候,似乎听到挂钟里也响起了呻吟声。 “我好像已经讲过两遍了?不要睡在厨房的搁板上——尤其是白天!” 那人吭哧咳嗽了一声,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一根骨头,他回答说: “厨房里空气味道好。” 他的嗓音很奇特,不是很响亮,却有共鸣,就像是小木桶里的回声。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摇了摇头: “这么难看的东西哪来的?我说的是领带。” 那人顺着教授的手指,目光越过噘起的嘴唇,爱惜地看了看领带。 “怎么就是‘难看的东西’了?”他说,“挺洋气的啊。还是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送的呢。” “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送了您一件让人讨厌的东西,就跟这双皮鞋一样。怎么亮成这个样子?哪儿来的?我是怎么吩咐的?买一双体面的皮鞋,可这算什么?难道博尔缅塔尔大夫会买这种鞋子?” “是我让他买的,我说要漆面的。怎么了,难道我就低人一等吗?您去库兹涅茨桥上看看——人人都穿漆面皮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又摇了摇头,厉声训斥: “不准在搁板上睡觉,听明白没有?简直太无耻了!那里有女人,您在那里很碍事。” 那人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嘴巴又噘了起来。 “哼,女人又怎么了。说得好听。又不是千金小姐。不就是用人吗,摆起架子来倒像个官太太。肯定是琴卡告的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死死盯住他: “琴卡不是你叫的!明白了吗?” 沉默。 “明白了吗,我问您呢?” “明白了。” “把脖子上那条垃圾扔了。您……你……您(1)去照照镜子,看看您像什么样子。一副丑相。烟头不准扔在地上——我说了不下一百次了。以后别让我在家里听到一句脏话!不准随地吐痰!痰盂在这里。小便的时候要注意清洁。不准再和季娜胡说八道。她告诉我说,您在暗地里对她动手动脚。您要注意了!谁回复病人说‘狗才知道!’?难道,您还真把这里当成小酒馆了吗?” “老爷子,您把我管得也太严厉了吧。”那人突然哭丧着抱怨。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顿时涨红了脸,镜片后射出了一道光: “谁是您的老爷子?居然油腔滑调?别让我再听到这么叫我!要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 那人的抗拒心理就这样被点燃了。 “您干吗老是……又不准吐痰,又不准抽烟,又不准去哪里……这都算什么啊?非要和有轨电车上一样干净。您是不打算让我活了吧?!说到‘老爷子’——您还真的别生气。难道是我要求给我做手术的?”那人忿忿不平地吠叫,“您的如意算盘真不错啊!逮住一只动物,拿把刀切开了脑袋,现在倒要嫌弃了。我自己可没有同意做手术吧。再说了(那人把眼睛瞟向天花板,就像是要记起什么公式),再说我的家人也没同意啊。说不定,我还有起诉的权利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眼睛瞪得滚圆,失手掉了雪茄。“哈,真是个混账。”他几乎骂了出来。 “把您变成了人,您是不是不太满意?”他眯缝起了眼睛,“也许,您更喜欢重新去刨垃圾堆?在门洞里冻死?嗯,要是我早知道……” “您干吗老是教训我呢——垃圾堆,垃圾堆。我好歹能自己找吃的。可万一我在您的刀子下死了呢?您又怎么说,同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发雷霆,“我不是您的同志!简直太荒谬了!”他暗自叫苦,“噩梦,噩梦啊。” “当然了,您说得没错……”那人不无挖苦地调侃,得意地把跨着的腿放了下来,“我们有自知之明。我们怎么配做您的同志!从何谈起啊。我们没上过大学,也没住过15间的套房公寓,还带着浴室的。不过现在是时候收起这一套了。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听着他的高论,脸都白了。那人却不说了,他手里捏着嚼烂的烟头,踩着夸张的步伐走向烟灰缸。几步路他走得大摇大摆,在烟灰缸里久久地捻着烟头,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行了吧!行了吧!”灭完了烟头,他刚迈出两步,便突然牙齿咯咯作响,把鼻子伸到了胳肢窝下。 “抓跳蚤要用手指!手指!”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愤怒地大叫,“我就不明白,您身上的跳蚤是哪儿来的?” “跳蚤又怎么了,难道还是我养的?”那人深感委屈的样子,“明摆着的,跳蚤就是喜欢我。”说着,他用手指在袖子衬垫里一阵摸索,掏出一绺褐色的棉絮。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眼光投向了天花板上的顶饰,手指却在桌子上敲了起来。那人处决了跳蚤,便径直走向椅子,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在西服翻领两边直直地垂了下来,目光却瞟向镶木地板的格子。他又出神地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会儿,似乎非常满意。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看了看他那耀眼刺目的圆头皮鞋,眯起眼睛说: “您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没什么大事情!小事倒有一桩。我需要证件,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像被人推了一把。 “呵……见鬼!证件!确实……哼……嗯,也许,这个可以办到……”他似乎有些没明白,心里不免又烦躁起来。 “您发发善心吧,”那人倒是说得有理有据,“怎么能没有证件呢?这事情您怨不得我。您自己也知道,人要是没有证件,根本就不允许存在。首先,房管委……” “这跟房管委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见到我就会问——备受尊敬的,你什么时候来报户口啊?” “唉,天啊,上帝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了脾气,“见到就会问……我猜也能猜到,您都跟他们怎么说的。我可是禁止您在楼梯过道上闲逛的。” “难道我是囚犯?”那人一脸惊讶,而下意识里的正义感却被点燃,甚至在那颗红宝石上发出光来,“怎么就是‘闲逛’了?!您说的话够气人的啊。我是和正常人一样在走路。” 一边说,他还用锃亮的双脚跺了跺镶木地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不说话了,把目光转向一边。“还是应该保持冷静。”他打定了主意,于是走到酒柜前,一口气喝干了一杯水。 “也好,”他稍稍恢复了平静,“话说多了没意思。那么,您那个深得人心的房管委是怎么说的?” “他们还能说什么……您嘲笑他们深得人心没道理啊。房管委是在保护正当的利益。” “谁的正当利益,请问?” “谁的——当然是劳动人民的。”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把眼睛都瞪出来了。 “您怎么就变成——劳动人民了?” “这还不清楚吗——我又不是耐普曼(2)。” “嗯,好吧。那么,房管委想要保护您的哪些革命利益呢?” “当然是——让我报上户口。他们说了,哪儿见过住在莫斯科的人还没个户口,这是一。最主要的是,这关系到登记表。我可不想逃避义务。我要——加入工会,还要去职业介绍所……” “那您说说看,我依据什么帮您报户口呢?就凭这块桌布吗,还是依据我自己的身份证?总得考虑一下出身吧!您别忘了,您……嗯……哼……怎么说呢,您只不过是——实验室的产物,意外的产物。”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越说越觉得自己理亏了。 那人胜券在握地沉默着。 “好吧,那就这样吧。毕竟,给您报户口也是应该的吧,还得走完您那个房管委的程序?可是您连个姓名都没有啊。” “您这么说就不厚道了。我完全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我已经登过报了,这问题解决了。” “那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人整了整领带,回答说: “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3)。” “别犯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好气地回答,“我和您说正经的。” 尖刻的冷笑扭曲了那个人的小胡子。 “这我就不明白了。”那人慢条斯理地挖苦说,“我骂娘不行,吐痰也不行。就只听见您一个劲地说‘傻瓜,傻瓜’。看样子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只允许教授骂人吧。”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脸涨得通红,倒水的时候打碎了杯子。 于是他另倒了一杯水,喝了,又想了想:“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教训我了,还会振振有词。我没法再保持冷静了。”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夸张而又彬彬有礼地弯了弯腰,然后态度坚决地说: “很——抱歉。我的神经过度紧张了。您的名字实在让我觉得奇怪。真有意思,您这名字又是从哪儿刨出来的?” “这是房管委的建议。他们翻看了日历——问我选哪个?我就选了这个。” “没有哪本日历里面会有这样的名字。” “这可太奇怪了,”那人一声冷笑,“您的检查室里就挂着一本呢。”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没站起身,伸手按响了墙上的电铃,季娜立刻赶了过来。 “把检查室里的日历拿来。” 过了一小会儿,季娜拿着日历回来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 “在哪儿?” “3月4号是他的生日。”(4) “拿来给我看……嗯……见鬼……把它扔到炉子里烧了,季娜,马上。” 季娜害怕地瞪大了眼睛,拿着日历退了出去。那人还一脸责备地挠了挠头。 “那请教您的姓氏?” “姓氏我同意继承世袭的。” “什么?世袭?那是什么?” “沙利克夫。” * * * 一袭皮制服的房管委主任施翁德尔站在办公室的桌子前。博尔缅塔尔大夫坐在扶手椅里。此时大夫被严寒冻红的两颊上(他刚从外面回来)困惑的表情和坐在身边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模一样。 “怎么写呢?”他不耐烦地问。 “这容易,”施翁德尔说,“很简单。您就写一份证明吧,教授先生。就写,嗯,这么写,兹证明沙利克夫·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嗯……出生于您的,嗯,公寓。” 博尔缅塔尔不解地在椅子里晃了晃身子。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耸了耸胡子。 “哼……简直就是见鬼!真是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了。他根本不是生出来的,他只不过是……嗯,一言以蔽之……” “这——可就是您的事了。”施翁德尔显得很平静,却又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是不是生出来的没关系……总之,归根结底是您做的实验,教授!就是您造出了沙利克夫公民。” “就是这么简单。”书柜旁的沙利克夫狗一样应和着,他正仔仔细细地欣赏着从镜子深处映照出来的领带。 “我倒是该请求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斥责道,“不要插嘴。您不该说‘就是这么简单’——其实非常不简单。” “我怎么就不能插嘴了。”沙利克夫不乐意地嘟囔。 施翁德尔立刻表态支持。 “抱歉,教授,公民沙利克夫说得完全正确。参与他本人命运的讨论——这是他的权利,况且,这还事关他的证件。证件可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谈话。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起了听筒“喂”……接着便涨红了脸,大叫道: “请不要拿这些琐事来烦我。这事跟您有什么关系?”说完便气冲冲把电话扣到架子上。 施翁德尔的脸上抑制不住地得意。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由红变紫,叫道: “一句话,把这事了结了吧。” 他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纸,胡乱写了几个字,随后怒气冲冲地大声念道: “‘兹证明’……鬼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哼……‘此人为实验室脑手术产物,现需办理证件’……见鬼!我根本就反对办理这些莫名其妙的证件。签名——‘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 “您这话说得就奇怪了,教授。”施翁德尔不高兴了,“您怎么能说证件是莫名其妙的呢?我可不能允许没有证件的人住在楼里,更何况他还没去警察局登记兵役。万一要和帝国主义侵略者打仗怎么办?” “哪儿打仗我都不去!”沙利克夫闻言不乐意了,冲着柜子大声反对。 施翁德尔愣住了,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他客气地对沙利克夫指出: “您,沙利克夫公民,您说这话可太没有觉悟了。登记兵役是必须的。” “登记可以,打仗——想都别想。”沙利克夫毫不客气地回绝,一边整了整领结。 这下轮到施翁德尔尴尬了。没好气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不耐烦地和博尔缅塔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下又要打苦情牌了。”博尔缅塔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我做手术的时候受过重伤。”沙利克夫果然压低嗓门哀叹起来,“看看吧,他们把我修理成什么样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道还很新的术后刀疤横贯脑门。 “您是无政府主义者——个人主义者吗?”施翁德尔高挑着眉毛质问。 “我是可以拿白卡(5)的。”沙利克夫针锋相对。 “嗯,好吧,不过先不说这个。”施翁德尔一脸惊讶地圆场,“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我们把教授的证明送到警察局,就能拿到证件。” “这样吧,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打断了他,显然他一直被这个问题折磨着,“您那里还有空房间吗?我愿意买下来。” 施翁德尔褐色的眼睛里迸出了黄色的火花。 “没有,教授,非常遗憾。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咬紧了嘴唇,没再说什么。电话铃声又一次疯子般地大吵大闹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二话不说,把听筒从架子上扔了出去。听筒转了几个圈,在蓝色的电线上垂了下来。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老头子发火了。”博尔缅塔尔暗想。施翁德尔两眼放光,鞠了个躬,退了出去。 沙利克夫踩着嘎吱嘎吱的鞋帮,跟着他一起走了。 屋子里就剩了教授和博尔缅塔尔。沉默了片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微微晃了晃脑袋,说: “说实话,这真是一场噩梦。您都看见了?我发誓,亲爱的大夫,这两个星期来我受到的折磨,比最近14年加起来还多!我告诉您,这家伙——就是个恶棍……” 远远传来了沉闷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猛然响起一个女人吓人的尖叫,随即又安静了。不知道有什么鬼东西在跑向检查室的途中砰的一声撞到了过道的墙上,然后又在检查室里撞翻了什么东西,而且立刻又飞跑回来,砰的关门声,接着就听见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在厨房里沉闷的呵斥。沙利克夫嚎了起来。 “上帝啊,这又怎么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大叫一声冲向门口。 “猫。”博尔缅塔尔反应过来,赶紧跟着他冲了出去。两个人飞快地沿着过道跑向前厅,闯了进去,又从那里折回过道,直奔卫生间和浴室。季娜正好从厨房跑出来,一头扎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怀里。 “我说过多少次了——别让猫进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简直要疯了,“他在哪儿?!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看在上帝分上,您赶紧去安慰一下门诊的病人!” “浴室,这该死的家伙关在浴室里。”季娜气喘吁吁地叫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使劲推了几下门,那门却纹丝未动。 “马上把门打开!” 没人回答,却听到有人跳到了墙上,盆被撞落,又传来门后沙利克夫粗鲁而又嘶哑的叫嚣: “就地处决……” 水管里响起了水声,接着便哗哗流了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整个身子扑到了门板上,开始撞门。脸都气歪了的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浑身大汗地出现在厨房门口。接着,浴室天花板下面向厨房的玻璃窗爬虫似的裂开一条缝,接着便从里面掉出两块碎玻璃,随后就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猫被摔了出来。那只猫浑身虎纹,脖子上还像警察一样系着一根浅蓝色的领结。它径直摔到桌子上的一个长盆子里,纵向把盆子砸成两半,又从盆子跳到地板上,随即三条腿支地转了个圈,跳舞似的挥了一下右爪子,便一头钻过狭窄的门缝,逃到了消防楼梯上。门缝随即被撑大了,一张包着头巾的丑老太婆的脸取代了猫。老太婆那撒满白点花斑的短裙子嗖地闪进了厨房。只见老太婆用食指和大拇指擦了擦干瘪的嘴,浮肿的两眼直勾勾地扫视了一下厨房,满心好奇地赞叹: “噢,主耶稣啊!” 脸色惨白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走到厨房中间拦住她,严词厉色地问: “您想干吗?” “我想看一看那条会说话的狗。”老太婆满脸讨好地画了个十字。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脸越发白了,他向老太婆走近一步,压低了嗓门斥道: “马上从厨房滚出去!” 老太婆倒退着朝门走去,满肚子委屈地埋怨: “您干吗那么凶啊,教授先生。” “我说了,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瞪着猫头鹰一样滚圆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他在老太婆身后亲手关上了门。“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我已经吩咐过您了啊。”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达莉娅·彼得洛夫娜两只裸露的手紧紧攥着拳头,一副快绝望的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成天挤破了门一样,我还要不要干活啦。” 浴室里的水流低声咆哮,令人毛骨悚然,却听不到有人的声音。这时,博尔缅塔尔走了进来。 “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请求您帮个忙……嗯……那里现在有几个病人?” “十一个。”博尔缅塔尔回答。 “让他们全都回去吧,我今天不接诊了。”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大喊: “请您马上出来!您干吗把门反锁了?” “呜——呜!”沙利克夫在里面哀怨而又焦躁不安地吠。 “见鬼!……我听不见,请把水关了。” “汪!汪!……” “快关掉水龙头啊!他都干了些什么——真搞不懂……”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狂怒地大喊起来。 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打开门,从厨房探出了头。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再次用拳头砸了一下门。 “他在那儿!”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在厨房里叫道。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冲了进去。天花板下那扇破碎的窗口里先是露出了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夫维奇丑陋的脸,接着脑袋探进了厨房。这张脸扭曲着,眼神如泣如诉,鼻梁从上到下被抓了一道鲜红的口子,血迹未干。 “您疯了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他,“为什么不从门里出来?” 沙利克夫自己害怕了,他不安地看了看周围: “我把锁扣上了。” “那就把锁打开啊。怎么回事,您从没见过锁吗?” “打不开啊,该死的!”波利格拉夫开始慌张起来。 “老天!他把门保险给扣上了!”季娜两手一拍叫了起来。 “那里有个按钮!”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叫道,他用足了力气想要盖过水声,“您把它按下去……往下按!往下!” 沙利克夫不见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出现在窗口。 “啥也看不见。”他在窗口大叫大喊,一脸惊慌失措。 “快把灯打开。他恐水!” “该死的猫把灯泡打碎了。”沙利克夫抱怨,“那混蛋,我本来要揪住它的腿了,碰断了水龙头,现在找不到了。” 三个人全都一拍手,愣在了那里。 五分钟过后,博尔缅塔尔、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紧挨着坐在被卷起来的湿漉漉的地毯上,用屁股紧紧压住地毯,堵住了门下的缝隙。门卫费奥多尔举着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递过来的婚礼大蜡烛,顺着木头梯子爬进了顶窗。只见他裹着灰色大方格裤子的屁股闪了一下,便消失在窗窟窿里。 “嘟……呜——呜!”透过咆哮的水声,沙利克夫似乎在嚷什么。 又听见费奥多尔的声音: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还是得把门打开,让水流出去,回头我们在厨房里把水吸干。” “那就开门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气鼓鼓地喊道。 于是三个人从地毯上站起身,浴室的门向外被推开了,水浪顿时涌进了过道。波涛分成了三股:一股直接冲进了对面的卫生间,一股向右拐进了厨房,还有一股朝左涌向了前厅。季娜赶紧蹦蹦跳跳地踩着水花跑去关上了前厅的门。费奥多尔踩着没过脚踝的水走了出来,竟然一脸笑意。他已经浑身湿透,就像穿了一件漆布外套。 “好不容易给堵上了,水压太大。”他解释说。 “那个人呢?”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一边气哼哼地抬起一条腿。 “他不敢出来。”费奥多尔一脸傻笑地解释说。 “要打我吗,老爷子?”沙利克夫在浴室里哭丧着。 “蠢货!”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只短短骂了一句。 季娜和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光着脚,把裙子卷到膝盖,沙利克夫和门卫也赤着脚,把裤腿卷起,用湿漉漉的抹布擦着厨房地板上的水,一边不断地把水拧到肮脏的水桶和盥洗盆里。 没人理会的炉膛呼呼直响。水越过房门哗哗地流向楼梯,径直掠过护栏灌进了地窖。 博尔缅塔尔踮着脚尖站在前厅镶木地板的深水坑里,隔着被链子拴住只开了一条缝的门,和外面的人打招呼。 “今天没有门诊了,教授身体抱恙。请拜托离门远一点,我们的水管裂了……” “什么时候能看门诊?”门外的人显然不甘心,“我只要一分钟就可以……” “不行,”博尔缅塔尔把脚尖换成脚跟站立,“教授还躺着呢,水管裂了。明天再来吧。季娜!亲爱的!您先把这里擦了吧,不然水就灌到正门楼梯上去了。” “抹布不管用啊。” “我们这就用杯子舀,”费奥多尔应声说,“马上。” 门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博尔缅塔尔的鞋跟都泡在了水里。 “什么时候做手术?”外面的人还在纠缠,甚至想从门缝里挤进来。 “水管裂了啊……” “我可以穿胶鞋啊……” 阴森森的人影还在门外晃动。 “今天不行,请您明天来吧。” “我预约过了啊。” “明天吧。水管出了事故。” 费奥多尔在教授脚边的湖泊里手忙脚乱地扑腾,被抓伤的沙利克夫却想到了新办法。他把一块大抹布卷成条,肚子趴在水里,用抹布把水从前厅推回卫生间。 “你这是干吗,该死的,想把整个房子都淹了吗?”达莉娅·彼得洛夫娜发火了,“快把水倒到盥洗盆里去。” “怎么倒到盆里去?”沙利克夫两只手捧着浑浊的水反问,“水快流到正门口了。” 从过道里吱吱嘎嘎推出一张小板凳,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蓝色条纹袜子,挺直了腰板晃晃悠悠地站了上去。 “伊万·阿尔诺尔多维奇,您别再理他了。快去卧室吧,我给您拿双鞋子。” “没关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这是小事。” “去把胶鞋穿上吧。” “真的没关系。反正都已经湿透了。” “唉,我的上帝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感到很过意不去。 “畜生就不会干好事!”沙利克夫突然蹲着身子蹿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汤盆。 博尔缅塔尔关上门,忍不住笑起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鼻子里一声冷哼,镜片后发出光来。 “您这是说谁呢?”他居高临下地问沙利克夫,“请您说明白。” “我说那只猫。真是太混账了。”沙利克夫的眼睛四处乱转。 “您知道吧,沙利克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喘了口气,“我还真的从没见过比您更无耻的家伙。” 博尔缅塔尔嘿嘿一笑。 “您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接着数落,“就是个无赖。您怎么还好意思说?这一切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您居然还说得出口……唉,算了!真是见鬼了!” “沙利克夫,倒是请您说说看。”博尔缅塔尔插话了,“您追猫还要追多久?您就不害臊啊!这也太不像样了!野蛮人才这样!” “我怎么就是野蛮人了?”沙利克夫皱起眉头反驳,“我才不是野蛮人呢。是那只猫在屋子里让人受不了。翻箱倒柜的——就知道偷东西吃。达莉娅的肉馅都让它偷吃完了。我本来想教训它的。” “该教训的是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斥道,“您去镜子里照一照您的那副德性吧。” “我还差点没瞎了一只眼呢。”沙利克夫神情沮丧,抬起一只又湿又脏的手碰了碰眼睛。 被泡黑的镶木地板有点干了,所有的镜子也都像澡堂一样蒙上了雾气,门铃已经不再响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一双红色羊皮便鞋站在前厅里。 “这个您拿着,费奥多尔。” “太感谢您了。” “您得马上去换一件衣服。哦,还有,去达莉娅·彼得洛夫娜那儿喝一点伏特加吧。” “太感谢您了。”费奥多尔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还有一件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很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就是——七号公寓的玻璃……被沙利克夫公民用石头砸了……” “又是打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皱起眉头,脸上阴云密布。 “不是——不是,他打了那家主人。人家威胁要上法院呢。” “见鬼!” “沙利克夫抱了他家的厨娘,人家赶他走。三句两句,就吵起来了。” “看在上帝分上,以后这种事情一定要马上通知我!要赔多少?” “一个半卢布。”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掏出三个锃亮的半卢布硬币交到费奥多尔手里。 “就这坏蛋,还要赔他一个半卢布。”只听沙利克夫在门口低声抱怨,“他自己就……”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转过身,牙关紧咬,二话不说按住了沙利克夫,把他推进了候诊室,用钥匙锁上了门。沙利克夫在里面立刻用拳头砸起了门。 “放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怒斥,但声音显然有气无力了。 “唉,说句老实话,”费奥多尔似乎想要提醒教授,“这样的无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博尔缅塔尔突然像是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千万不要太激动。” 年富力强的医生打开了候诊室的门冲了进去,只听见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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