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猜疑
[book_author]乔治·西默农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18751
[book_dec]西默农对猜疑的描述各不相同,但造成了同样的效果:不安。能让读者心绪纷乱的小说家是了不起的!西默农不是要打动我们,而是要让我们“不得安宁”。 麦格雷的故事总是以猜疑开场,《弗拉芒人家》也不例外。在法比边境的一座小城,一位年轻女孩失踪,所有人都在控诉一户比利时人。所有叙述都围绕猜疑展开,没人能做到如此迷惑读者的同时又将读者牢牢吸引。 在《贝尔之死》里,男主人公被怀疑杀死了寄宿家中的妻子朋友的女儿。所有人都怀疑他,以至于一天晚上,这个嫌疑人终于真的犯下一桩罪行。猜疑毁了他。 无情的猜疑机制及其逻辑,使得弱者和离群者毫无招架之力,这在《帽匠的幽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小裁缝发现城里一个要人就是系列谋杀案的凶手。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是外国移民,他要是说出来,所有怀疑的矛头都将指向自己。怀疑气氛笼罩全篇,令读者压抑到窒息,最后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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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弗拉芒人家
[book_title]第一章
安娜·佩特斯
麦格雷在吉维站从火车上下来,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安娜·佩特斯,她恰好就站在他那节车厢旁边。
她好像早就料到他将正好在站台的这个位置下车!她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得意的表情。她依然是麦格雷在巴黎见到时的那个样子。她大概一贯就是这个样子,铁灰色套裙,黑色鞋子。你看过她的帽子后绝对想不到帽子的形状和颜色。
大风狂扫站台,站台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旅客。她看起来比往常高大,显得有些强壮。她的鼻子红红的,手上的帕子揉成了团。
“我确信您会来的,警长先生……”
她是对自己还是对他那么确信?她并没有微笑以示欢迎,而是问道:
“您还有其他行李吗?”
没有!麦格雷只有那个折叠箱,厚厚的皮革已经变黑,不管多重他都自己提着。
只有三等车厢的旅客下车,这时候他们都走光了。年轻女孩把站台票递给工作人员,因为后者的目光甚是坚持。
他们来到车站外面,她毫不拘谨地继续说:
“我最初想在家里为您准备一间房。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您下榻在酒店可能更好。所以,我在默兹酒店订了最好的房间……”
两人在吉维的小街道上走了才不到百米,大家已经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麦格雷步子沉重,手臂费力拖着箱子。他观察周围的一切:人,房子,尤其是他的同伴。
“什么声音?”他听到一阵无法辨认的噪音,便问。
“默兹河在发大水,洪水冲击桥墩……航运三个星期前就中断了……”
他们走出小路,马上就看见了那条河。河流十分宽阔,河岸的界限模糊。在一些地方,棕色的水流涌到牧场上,在另一些地方,仓库里漫出水。
港口停着至少一百艘驳船,还有一些拖船和挖泥船。船只相互挨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这就是您的酒店……不算太舒适……您想先歇下来,在这儿洗个澡吗?”
真是令人惊愕!麦格雷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是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唤醒他的好奇心,她是那么沉静,没有微笑,也不卖俏,有时用手绢揉揉鼻孔。
她应该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比普通人高大许多,一副大骨架带走了所有相貌上的优雅。
小资产者的着装,但朴素到极致。举止冷静,近乎高贵。
她一副正在接待麦格雷的样子。这是她的地方。她事事想得周到。
“我并不想洗澡。”
“这样的话,您愿意立刻去家里?把您的行李箱交给侍者……服务生!把这个箱子拿到三号房间……这位先生一会儿就过来……”
麦格雷用余光看她,心想:
“我肯定显得很蠢。”
因为他毕竟不是小男孩了!她和柔弱不搭边,但麦格雷依然有她两倍宽,那件巨大的外套令他看起来像是被从石头里凿出来的。
“您不会太累吧?”
“我一点也不累!”
“那么,咱们开始吧,我现在就可以给您一些初步说明……”
她在巴黎时已经给过他一些初步说明了!那天他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等了自己两三个小时的陌生女人,楼下的小伙计没能阻止她。
“是私事!”他当着两位警员的面询问她时,她回答道。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时,女人递给他一封信。麦格雷认出妻子一位表兄的字迹,这位表兄住在南锡。
亲爱的麦格雷,
安娜·佩特斯小姐是我姐夫介绍给我认识的,他本人已认识她十几年。这是位非常正派的年轻姑娘,她将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你。尽你所能帮助她吧……
“您住在南锡吗?”
“不是,吉维!”
“但是,这封信……”
“我在来巴黎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南锡。我知道我表兄认识警察局的某位要人……”
这不是一位平常的求助者。她没有垂下眼睛,态度里没有一点卑躬屈膝。她说话直截了当,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在讨债。
“您如果拒绝提供帮助,我们就完了,我父母和我,而这将是最恶劣的司法错误……”
麦格雷做了些笔记,以概括她的叙述。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故事。
佩特斯夫妇在比利时边境经营一家杂货店……三个孩子:安娜,帮着照看店铺生意;玛利亚,教员;约瑟夫,大学生,在南锡学法律……
约瑟夫和当地一个年轻女孩有了一个孩子……孩子三岁……然而,年轻女孩突然失踪了,佩特斯一家被控把她杀了或监禁了起来……
麦格雷本不想介入进去。南锡的一位同事负责这起案件。他发了封电报过去,很快便收到明确的回复:
佩特斯系首要嫌疑犯。即将拘捕。
这让他做出了决定。他来到吉维,没有明确任务,没有官方身份。于是,从火车站开始,他就落入了这个女人的监视之下,而他亦不停地观察这个女人。
洪水非常凶猛。水波在每个桥墩上形成喧嚣的瀑布,把一棵棵树连根冲走。
灌入默兹河谷的大风使大河逆向流淌,把水卷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制造出真正的波涛。
此时是下午三点。夜幕开始降临。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吹着大风。仅有的几个行人走得很快,安娜不是唯一一个擤鼻涕的人。
“这条小巷,左边……”
年轻姑娘示意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指出小巷的第二栋房子。房子破旧,只有两层。房子里已经亮起灯光——煤油灯,在一个窗子下面。
“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谁?”
“她!热尔梅娜·皮埃博夫……那个女孩……”
“您弟弟与她生了孩子的那个女孩?”
“真是他的就好了!谁也无法证明这一点……看!”
门槛上站着一对男女:一个没戴帽子的女孩(大概是工厂女工)搂着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
“是她?”
“当然不是,她不是已经失踪了吗……但是同一个阶层……您明白吧?她有办法让我弟弟相信……”
“孩子不像他吗?”
她干巴巴地说:
“像她母亲……走吧!那些人总是躲在窗帘后面偷窥……”
“她有家人吗?”
“他父亲是工厂的夜间门卫,她还有个哥哥叫热拉尔……”
那间小小的房子,尤其是那扇被煤气灯照亮的窗户,从此便刻在了警长的记忆里。
“您不熟悉吉维?”
“我来过一次,但待的时间很短。”
望不到尽头的堤岸非常宽阔,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些为驳船准备的缆桩。一些仓库。一栋矮建筑的顶上高耸着旗帜。
“法国海关……我家的房子更远一点,靠近比利时海关……”
激潮汹涌,平底驳船在水里相互碰撞。自由了的马儿吃着稀疏的草。
“您看到那一处灯火了吗?那是我家……”
一个海关人员默默地看着他俩走过。一群船员说起弗拉芒语。
“他们在说什么?”
她犹豫着要不要回答,第一次转过头去,看着麦格雷。
“真相永远也不会被知道!”
她走得更快了,逆着风,身子躬了起来。
这儿已经不是城里了。这是河流、驳船、海关和租船人的领地。风中到处亮着电灯。一艘驳船上晾的衣服嘎嘎作响。几个孩子在烂泥里玩耍。
“您的同事昨天又来我家了,代表预审法官来通知我们必须随时听候司法部门传唤……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又全部搜查了一遍,连贮水槽也没放过……”
他们到了。这栋弗拉芒房子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是一幢相当重要的建筑,位于河岸边,是来往船只最密集的地方。附近没有任何房子。视线内唯一的建筑在百米之外,是比利时海关,边上插着三色旗。
“如果您愿意劳驾进来……”
大门的窗玻璃上是一些铜器清洁剂的透明广告牌。门上的铃铛响了。
麦格雷一进门,就觉得被裹进一种热情的、不可名状的安宁氛围之中,气味甜腻,丰富。但是什么气味呢?有一点点桂皮的气味,研磨咖啡的香气更重。还能闻到煤油和杜松子酒尚未散尽的气味。
只有一盏电灯。漆成暗棕色的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老妇人穿着黑色上衣,正和一位女船员说弗拉芒语。女船员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这边请,警长先生……”
麦格雷的目光已经扫过那些装满商品的货架。他注意到,在包锌皮的那一部分柜面上,有几只锡嘴酒瓶,酒瓶里面装满烧酒。
他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看。另一扇玻璃门,配有门帘。他们穿过厨房。一个老人坐在藤椅上,正对着炉子。
“往这走……”
一条更阴冷的走廊。又是一扇门。里面是出乎麦格雷意料的房间,半客厅,半餐厅,一架钢琴,一个小提琴琴盒,精心打过蜡的木地板,舒适的家具,墙上挂着仿制油画。
“请把您的外套给我……”
餐桌已经布置好:大方格子桌布,银质餐具,细瓷茶杯。
“您吃点东西吧……”
麦格雷的大衣被放进了过道,安娜回来了,穿着白色丝绸衬衣,看起来更不像年轻女子了。
然而她的身材很好。可为什么她缺乏女性气质呢?很难想象她会恋爱。更难想象哪个男人会爱上她!
一切应该都是提前预备下的。她提来一只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又放上三只杯子。她再次离开,回来时拿着一份糯米馅饼。
“请坐,警长先生……我母亲马上过来……”
“您弹钢琴?”
“我和我姐姐……但是她没有我那么闲……她晚上要批作业。”
“小提琴呢?”
“我弟弟……”
“他不在吉维?”
“他一会儿就到了……我已经通知他您要来……”
她把馅饼切开,招待客人,拥有权威的客人。佩特斯太太进来了,两只手在腹前交握,露出腼腆的欢迎的笑容,笑容里满是忧郁和顺从。
“安娜对我说您愿意……”
她比女儿更像弗拉芒人,并且有轻微的口音。但她的相貌细致婉约,那一头令人惊异的白发为她增添了某种高贵。她坐在椅子边缘,就像那些惯于被指使的妇女。
“您旅途劳顿,应该饿了……而我,我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
麦格雷正在想待在厨房的那个老人为什么不过来一起吃馅饼时,佩特斯太太对女儿说:
“拿一块去给你父亲……”
然后她又对麦格雷说:
“你几乎离不开扶手椅了……如果他知道……”
空气中的一切都和悲剧不搭界。在人们的印象中,最坏的事件只能在外面发生,不会打扰到弗拉芒人屋子里的宁静,那里没有一粒灰尘,一阵微风,除了炉子发出的声音,再无其他噪音。
麦格雷一边吃着厚厚的馅饼,一边问道:
“事情是在哪一天发生的?”
“一月三号……一个星期三……”
“今天已经二十号了……”
“是的,他们并没有立刻指控我们……”
“那个女孩,你们是怎么称呼她的?”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她是晚上八点左右来的……她来到店里,是我母亲接待她的……”
“她想做什么?”
佩特斯太太做出拭泪的动作。
“和往常一样……抱怨约瑟夫不去看她,不给她任何消息……一个读书那么努力的男孩子!我向您保证,他绝对有能力完成学业,无论如何……”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可能有五分钟……我请求她不要喊叫……船员们会听见的……安娜来了,让她最好还是回去……”
“她走了?”
“安娜把她送到外面……我回到厨房收拾餐桌……”
“从那时起,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再也没有。”
“也没有人在本地区见到她?”
“他们都说没有!”
“她说过要自杀什么的吗?”
“没有!这种女人不会自杀的……再来点咖啡?来块馅饼?这是安娜做的……”
安娜在他心中的形象又丰富了些。她心平气和地坐在椅子上。她观察着警长,仿佛他们的角色颠倒了,仿佛她来自巴黎警署,而麦格雷属于这栋弗拉芒人的房子。
“您还记得您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吗?”
是安娜回答了这个问题,带着悲伤的微笑。
“他们问了这个问题很多遍了,所以至今我连最小的细节都记得。我回到屋里,上楼去自己房间拿了织毛衣的羊绒线……我下楼时,看到姐姐在弹钢琴,就在这间房里,而玛格丽特刚到……”
“玛格丽特?”
“我们的表妹……范德维尔特医生的女儿……他们住在吉维……还是现在就告诉您为好,因为之后别人也会告诉您的,她是约瑟夫的未婚妻……”
佩特斯太太叹了口气,站起来,因为店铺的铃铛响了。他听见她在说弗拉芒语,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愉快的声音,称着四季豆和豌豆。
“这是我母亲的一大痛苦……这件事早就定下来了,约瑟夫和玛格丽特是要结婚的……他们在十六岁就已经订婚了……但是约瑟夫必须先完成学业……然后这个孩子出现了……”
“那么,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打算结婚吗?”
“是的!玛格丽特不愿意嫁给其他任何男人……他们一直都很相爱……”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但是她,她坚持要人家娶她!所以我弟弟,为了求安宁,就承诺……婚礼本来会在考试之后举行……”
铺子的铃铛又响了,佩特斯太太穿过厨房,疾跑出去。
“我刚才问您三号晚上的活动。”
“是……我刚才说到我下楼,我姐姐和玛格丽特在这间房里……我们一直弹琴弹到十点半……我父亲九点以后就睡下了,和往常一样……我姐姐和我把玛格丽特送到那座桥那儿……”
“你们没遇到任何人?”
“没有……天很冷……我们立即回来了……第二天,我们没有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下午,人们在说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失踪的事……两天以后,他们才想起指控我们,因为有人看见她来过这里……本地警长传唤了我们,然后是您在南锡的同事……好像是皮埃博夫先生提出了诉讼……警察搜查了家里、地窖、工具棚,所有地方……甚至翻了花园的土……”
“三号那天,您弟弟不在吉维吗?”
“不在!他只在周六回来,开摩托车……一周里的其他日子很少回来……整座城市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因为我们是弗拉芒人,因为我们有钱……”
声音里有一丝骄傲。或者说一种过度的自信。
“您简直无法想象人们臆造出来的那一切……”
铃铛声又从店铺那里传过来,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我!您忙您的……”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极具女性韵味的身影冲进餐厅,在麦格雷面前骤然停下。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是麦格雷警长,他是来帮助我们的……我表妹玛格丽特……”
一只戴手套的小手被握在麦格雷的大手里。一个慌乱的微笑。
“安娜告诉我您接受了……”
她非常纤瘦,漂亮,但纤瘦才是她的主要特征。一张脸被金发环绕,头发微卷。
“您好像会弹钢琴……”
“是的……我只喜欢音乐……尤其在我伤心时……”
她的微笑让人想起广告日历上的漂亮女郎。嘟嘴,目光迷蒙,脸蛋微扬。
“玛利亚还没回来吗?”
“没!火车肯定又晚点了。”
麦格雷刚想跷起二郎腿,不堪重负的椅子吱嘎响起来。
“三号那天,您是几点到这里的?”
“八点半……可能更早点……我们晚饭吃得早……我父亲有一帮玩桥牌的朋友……”
“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
“那天下着雨……整个星期都在下雨……”
“默兹河那时候已经发大水了?”
“洪水那时候已经开始了……但是堤坝到了五号还是六号才倒塌……那时候还有船队在航行……”
“再来块馅饼,警长先生?不要了?那,来支雪茄?”
安娜递过来一盒比利时雪茄,主动解释道:
“这不算走私……这座房子一半在比利时,一半在法国……”
“总之,至少可以将您弟弟排除在案件之外,既然他在南锡……”
安娜固执地皱起前额。
“没有!因为一个醉鬼声称看见他的摩托车在河堤上经过……这件事他是半个月以后才说的……好像他还记得起来似的!这是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的哥哥热拉尔的阴谋……他无所事事……所以就把时间花在找证据上……要知道,他们索赔三十万法郎……”
“孩子在哪里?”
他们听到佩特斯太太在铺子里奔走忙碌,铃铛刚才又响了。安娜把馅饼放进橱柜,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
“在他们家!”
隔墙后面传来一个来买杜松子酒的船员的声音。
[book_title]第二章
“北极星”号
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焦躁地翻着手包,急于向大家展示一样东西。
“你还没收到《吉维回声报》吗?”
她递给安娜一张剪报,唇上挂着谦逊的微笑。安娜又把报纸递给麦格雷。
“这个主意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昨天偶然想到的。”
是一个告示:
恳请一月三日晚上驾驶摩托车经过默兹大道的那位先生现身。将以重金酬谢。请与佩特斯杂货店联系。
“我不敢给出自己的地址,但是……”
麦格雷觉得安娜看着表妹的样子有点不耐烦。安娜咕哝道:
“这是个主意……但是没人会来的……”
而玛格丽特正激动地等着被夸奖呢!
“他为什么不来?如果真有人骑着摩托车经过,那个人又不是约瑟夫……”
门开了。厨房开水壶里的水唱起歌来。佩特斯太太在为晚餐铺桌子。说话声是从店铺门口传过来,两个姑娘都侧耳倾听。
“请进……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但是……”
“约瑟夫!”玛格丽特结结巴巴地说,人已经站起来。
在她的语气里,忠诚多过爱恋。她整个人样子都变了,也不敢再坐下来,就这么屏住呼吸等待着,让人不禁以为接下来要出现的大概是个超人。
现在那声音到了厨房里。
“你好,母亲……”
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麦格雷不知道是谁:
“请原谅,太太,但是我需要核实一些事情,正好您的儿子回来了……”
两人终于来到餐厅。约瑟夫·佩特斯微微皱了一下眉,带着些许温和与尴尬,小声说:
“你好,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用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
“没有累着吧,约瑟夫?精神还好吗?”
安娜比她冷静许多。安娜向另外那个人介绍麦格雷。
“麦格雷警长,您应该认识吧……”
“警员马谢尔……”那人说着伸出手来,“您真的……”
他们不能一直那样说话,所有人都站着,站在房门和放着餐具的桌子中间。
“我完全是以非官方的身份出现在这里的……”麦格雷咕哝道,“您请便,就当我不存在……”
安娜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弟弟约瑟夫……麦格雷警长……”
约瑟夫伸出一只长长的手,他的手又瘦又凉。他比一米八的麦格雷还高出半个头,但身子太窄,让人觉得他虽然二十五岁了,但一定还在长个子。
他鼻孔紧绷,眼神疲倦,黑眼圈非常深。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他应该视力不太好,因为他不停地眨眼,好像在躲避灯光。
“幸会,警长先生……我有点混乱……”
他一点也不优雅。他脱下一件沾了油污的雨衣,里面穿着一套灰色西装,剪裁普通。
“我是在桥那儿碰见他的!”马谢尔警员说,“就请他用摩托车载我到这儿来了……”
然后他转身对着安娜,接下来一直面对着她,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这里的人都既不找佩特斯太太,也不找她丈夫,半躺在厨房扶手椅里的那一位。
“我猜去屋顶上不难吧?”
其他人面面相觑。
“从阁楼的天窗上去!”安娜回答,“您想要……”
“是的!我想去上面看一眼……”
这对麦格雷来说是一个参观房子的机会。楼梯上过漆,铺着漆布,漆布精心打过蜡,所以走楼梯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滑倒。
二楼有三个房间。约瑟夫和玛格丽特待在楼下。安娜走在最前面,麦格雷发现她轻轻扭着胯部。
“我需要跟您谈谈!”警员小声说。
“等一会儿!”
他们到了三楼。一边是一个阁楼,改造成了房间,但未使用。另一边是一个带明梁的巨大仓库,里面堆满装货物的箱子和袋子。警员必须爬上两只箱子才能够到天窗。
“您没有灯吗?”
“我带了个手电筒……”
这是个年轻小伙子,脸圆圆的,乐观开朗,活泼好动。麦格雷没有爬到屋顶上,但从天窗往外望了望。外面狂风大作。能听见水声浩荡,也能在夜色中看见煤气灯的光点下那汹涌的河面。
屋顶左边靠近檐口的地方有一个锌质蓄水池,至少有两立方米,警察毫不犹豫地向那儿走去。那应该是用来接雨水的。
马谢尔俯下身,显得很失望,又在屋顶上来回走了会儿,弯腰捡了个什么东西。
安娜等着,待在麦格雷身后的黑暗里,什么话也没说。他们再次看到警员的两条腿,随后是他的身躯,最后是他的脸。
“我今天下午才想到这个藏匿处,因为我发现我所住酒店的客人喝雨水……但尸体不在那儿……”
“您捡了什么?”
“一块手帕……一块女人的手帕……”
他把帕子展开,用灯照着,想找到一个名字缩写,但未能如愿。那块手帕上积满污垢,应该老早就在那儿了,一直受着风吹雨打。
“这个我们过会儿再看吧!”警员叹着气,向门口走去。
他们再次钻进餐厅的温暖气息中,约瑟夫·佩特斯坐在钢琴凳上,读着玛格丽特刚刚拿给他看的告示。玛格丽特站在他面前,头上的宽檐帽和装饰着小球的外套,都凸显了她身上的那股子轻盈气。
“您愿意今晚到酒店来找我吗?”麦格雷对年轻人说。
“哪个酒店?”
“默兹酒店!”安娜插嘴说道,“您现在就要走了吗,警长先生?我本想留您吃晚饭的,不过……”
麦格雷穿过厨房。佩特斯太太惊愕地看着他。
“您要走了?”
佩特斯先生眼神空洞。他抽着一只海泡石烟斗,好像什么事也没想。他甚至没有向麦格雷问好。
风很大,默兹河上波浪声比刚才更大,并排停泊的船只发出碰撞声。马谢尔警员赶紧换了个位置,他刚才是在麦格雷的右边。
“您认为他们是无辜的?”
“我一无所知。您有烟吗?”
“我只有灰烟 1 ……您知道,在南锡,同事们经常说起您……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因为佩特斯一家……”
麦格雷在那些轮船前停下来,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船上游移。由于洪水阻断了航运,吉维看起来竟有了大港的气象。这儿停泊着好几艘从莱茵河来的千吨平底驳船,全是黑钢材质。它们边上的一些北方木质小驳船,看起来就像上了釉彩的玩具。
“我必须买顶鸭舌帽!”警长咕哝道,因为他不得不扶住圆顶礼帽。
“他们到底跟您说了些什么?说他们是无辜的,当然!”
说话必须很大声,风声太嘈杂了。五百米之外,吉维城不过是一组灯光。弗拉芒人的房屋在那风起云涌的天边,温柔的灯光晕黄了屋子的窗户。
“他们来自哪儿?”
“从比利时北部……佩特斯老爹出生在林堡以北,在荷兰的国境线上……他比妻子大二十岁,所以现在,他已经八十几岁了……他从前是篾匠……几年前,他还在从事这门手艺,和四个工人在屋后的作坊里工作……现在,他完全痴呆了……”
“他们很有钱?”
“大家都这么说!房子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还把钱借给那些想买船的穷船员……您瞧,警长,他们的思维习惯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佩特斯老太太有几十万法郎呢,她可以不时给顾客们一点小恩小惠,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儿子将成为律师……大女儿学了钢琴……另一个女儿是那慕尔很大一家女修院寄宿学校的辅导教师……比教员强多了……但他们只说她在一家中学当教员……”
马谢尔指着那些小驳船。
“那里面,有一半是弗拉芒人……那些人不喜欢改变他们的习惯……法国人爱去桥边的法国小酒馆,喝葡萄酒和开胃酒……那些弗拉芒人呢,还是喜欢他们的杜松子酒,习惯有个懂他们语言的酒馆老板……每只船都会买够吃一周的食物……我不是说他们走私!他们在这一点上没有问题……”
外套被吹得贴在身上。波浪非常猛,冲上满载的小驳船甲板。
“他们和我们想法不一样……对他们而言,那不是个小酒馆……而是个杂货铺,虽然也能在柜台上喝酒……女人在采购食物的时候也会喝上一杯……似乎喝酒才是去那儿的目的……”
“皮埃博夫家呢?”麦格雷问道。
“都是些小人物……老子是工厂门卫……女儿是同一家厂子的打字员……儿子也是那里的雇员……”
“正经小伙子?”
“谈不上……他工作不算很勤奋……更喜欢在市政咖啡馆里打桌球……是个帅小伙子,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女孩呢?”
“热尔梅娜?她有一些情人……您知道的,警长,就是那种晚上会在某个黑暗角落和男人厮混的女孩……但孩子肯定是约瑟夫·佩特斯的……我见过那孩子……长得和他很像……不管怎么说,无法否认的是,她确实在一月三日晚上八点刚过时进了那座房子,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马谢尔警员说话直截了当。
“我都查看过了……我甚至在一位建筑师的帮助下做了一份详细的房屋平面图……只有一样被漏掉了:屋顶……一般情况下,人们想不到有人会把尸体藏到屋顶上……我刚才去了……找到了一块手帕,但没别的了……”
“默兹河呢?”
“是的!我正想跟您说呢……您知道的,不是吗,我们经常能在水坝一带发现溺死者……从这里到那慕尔一共有八个水坝……但是,凶案发生两天后,河水涨得太厉害了,水坝都塌了,这是每年冬天都会发生的事……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如果在河里,很可能已经到达荷兰,也有可能已经到了大海……”
“他们跟我说约瑟夫·佩特斯那天晚上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是如此声称的……一个目击者看见一辆摩托车,和他那辆很像……但他发誓那不是他……”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有,也没有……我特地回到南锡……他住在一个带家具的单间,他回那里并不会被房东看到……而且,他还经常出入大学生每晚会去相聚的咖啡馆和酒吧……没有人会确切地记得他哪天晚上在哪个酒吧过了夜……”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有可能自杀吗?”
“她不是这样的女人……一个健康状况不是太好的小女子,道德感也不强,但是很爱她儿子……”
“她有可能是一起风化案的受害者……”
马谢尔沉默了,任自己的目光漫游在那些船只上,船只在离开河岸几米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岛。
“我想过这一点。我对每个船员做了调查……大部分都是正经人,他们和自己的家庭、孩子生活在船上……只有‘北极星’号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游最后一艘船……那艘船是最脏的,而且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沉了……”
“船主是什么人?”
“船主来自比利时的迪耶尔,靠近列日……是只老野兽,曾两次因有伤风化被逮捕……这艘船并没有在经营……没有保险公司愿意承保……里面有一堆关于女人和女孩的故事……您究竟为什么愿意……”
两个男人继续朝桥的方向走。他们终于走进城市的灯光之中。右边有一些法国小酒馆,里面机械钢琴的声音肆虐成灾。
“我已经派人监视他了……但关于摩托车的证词……”
“您下榻在哪个酒店?”
“车站酒店……”
麦格雷伸出手去。
“我会再见您的,我的老伙计……当然喽,是您继续调查……我在这儿就是个业余选手……”
“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呢?找不到尸体,证据不足……而尸体如果被扔进了水里,我们就永远找不到了……”
麦格雷心不在焉地同他握了握手。他们已经走到那座桥旁边,麦格雷走进默兹酒店。
麦格雷一边吃饭一边在记事本上写下一些人对佩特斯一家的看法。
马谢尔——他们不认为自己经营的是小酒馆。
酒店老板——那些人把自己看成大资产者。我会想到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律师吗,像我这样的人?
一个船员——在弗拉芒地区,他们都是这样子!
另一个船员——他们就像共济会会员那样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
从吉维城中心点的这座桥看弗拉芒人那一边,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此刻他身处一个法国城市。小街上充斥着可以玩桌球和多米诺骨牌的咖啡馆。还有茴芹开胃酒的气味和一种亲切感。
一段河流下面是海关楼。在城市尽头和乡村交界的地方,是弗拉芒人的房子:货物爆满的杂货铺;为杜松子酒顾客准备的小吧台;厨房和那个贴着火炉坐在藤椅里的年老痴呆的丈夫;餐厅,以及里面的钢琴、小提琴,舒适的座椅,自制的馅饼,安娜和玛格丽特,格子桌布,骑摩托回到一种全体崇拜氛围之中的高瘦且病怏怏的约瑟夫!
默兹酒店是一家面向商务人士的酒店。老板认识每个客人,每个客人都带着公文包。麦格雷除外。
将近九点,约瑟夫·佩特斯像外地人一样腼腆地进了酒店,径直走到麦格雷面前,结结巴巴地说:
“这里变样了!”
大家都看向他们,麦格雷把这个年轻人带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什么?”
“您知道那个告示吧?那个骑摩托车的现身了……迪南的一个汽车修理工,那天晚上大概八点半左右,经过我家对面……”
麦格雷的箱子还没打开。警长坐在床沿,把唯一的椅子留给客人。“您真的爱玛格丽特吗?”
“是的……就是说……”
“就是说?”
“她是我的表妹!我愿意让她成为我妻子……这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
“但这不妨碍您跟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有了一个孩子?”
一阵沉默。然后,对方用虚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
“您爱她吗?”
“我不知道!”
“您原打算娶她吗?”
“我不知道……”
麦格雷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他,瘦削的脸,疲倦的眼睛,无精打采的表情。约瑟夫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经常来往,热尔梅娜和我……”
“那玛格丽特呢?”
“不!不是一回事……”
“然后呢?”
“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是您的母亲……”
“我母亲和两个姐姐……她们说我不是第一个,热尔梅娜有过……”
“情人?”
窗户对着那条河。河水撞击桥墩的声音持续不断,十分喧嚣。
“您爱玛格丽特吗?”
年轻人站起来,焦虑不安,不甚自在。
“您是什么意思?”
“您爱玛格丽特还是热尔梅娜?”
“我……也就是说……”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
“您怎么能指望我知道呢?我母亲已经在兰斯为我谋了个律师事务所的职位……”
“为您和玛格丽特?”
“我不知道……我和另一位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
“热尔梅娜?”
“是在他们禁止我去的那种舞会上……我送她回家……在路上……”
“玛格丽特呢?”
“这不是一回事……我……”
“三号那天晚上您没有离开南锡?”
麦格雷已经了解够了。他向门口走去。他已经了解了这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孩,性格懦弱,是两个姐姐和表妹的崇拜维持了他的骄傲。
“您自那以后做了些什么?”
“准备考试……这是最后一门了……安娜打电报让我回家见您……是不是……”
“不!我不再需要您了!您可以回南锡了。”
麦格雷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浅色的大眼睛,因焦虑而眼圈发红。西装上衣太过笔挺。裤子的膝盖处有口袋……
他只要再加上一件雨衣,就可以回南锡了,骑着摩托车,不会超速……
某个劳碌的老妇人家里一间小小的学生宿舍……他大概从没缺过课……中午的咖啡……晚上的桌球……
“我如果需要您回来,会提前通知您的!”
麦格雷倚着窗户,迎着河谷上吹来的风,看默兹河奔腾流入平原,望见远处一点朦胧的光晕:弗拉芒人的屋子。
杂乱的船只、桅杆、烟囱、小驳船圆圆的艏柱没入晦暗中。
为首的是“北极星”号……
他装好烟斗出门,竖起大衣的天鹅绒领子。风实在太大了,他那么大块头,也得绷直身子才顶得住。
[book_title]第三章
助产士
和往常一样,麦格雷早上八点已经起床了。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嘴里含着烟斗,面对那座桥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一会儿看那发狂的河,一会儿将目光停留在过往的行人身上。
风和昨晚一样大。天气比巴黎冷多了。
到底是什么让人感受到了边境?是难看的比利时棕色砖房,以及房子的方石门槛和铜罐装饰的窗户?
是面部轮廓更硬朗、更深刻的瓦隆人?是比利时海关人员的卡其色制服?还是商店里流通的两个国家的钱币?
反正,特征显而易见。这里是边境。两个民族共同生活在这里。
麦格雷走进河畔一家酒馆去喝格罗格酒,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喝这种酒。法式酒馆。一系列五颜六色的开胃酒。装着镜子的明亮墙壁。人们站在那儿,一口口吞下酒去,一醉方休。
那时十来个船员正围着几个拖船老板。他们在讨论不顾一切沿河而下的可能性。
“不可能从迪南桥下通过的!就算能通过,咱们也不得不花上每吨十五法国法郎的价钱……价格太高了……与其花这样的代价,还不如再等等……”
人们看着麦格雷。一个人用手肘碰了碰另一个人。警长被认出来了。
“有个弗拉芒人说明天要走,不用发动机,就这么靠水流前进……”
咖啡馆里没有弗拉芒人。他们更喜欢佩特斯家的店,一切都是暗色调的木质装修,充满咖啡、菊苣、桂皮和杜松子酒的气味。他们大概会将手肘支在柜台上一待几个小时,慵懒地拉拉家常,浅色的眼睛看着门上透明的广告纸。
麦格雷听着周围人说话。他明白了,弗拉芒人不招法国人喜欢,不全是由于他们的性格,更是因为他们的船配有强大的发动机,保养得像厨房用具一般。他们在和法国人竞争,愿意接受极其低廉的运费。
“他们还参与了杀害那姑娘的事!”
那个人是故意说给麦格雷听的,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
“不知道警方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把佩特斯一家抓起来!可能他们太有钱了,警察犹豫了……”
麦格雷走了,在河堤上游荡了几分钟,看着褐色的河水把树枝冲走。在左边一条小巷子里,他看见安娜指给他看的那栋房子。
这个早晨,天空仍然是灰色,阴沉沉的。没有几个人在街上逗留,因为太冷了。
警长走近那扇门,拉了拉开门绳。此时刚过八点一刻。来开门的女人应该正忙着大扫除,她用湿透的围裙擦了擦手。
“您找谁?”
在过道尽头,可以看到一个厨房,过道中间放着一个水桶和一把刷子。
“皮埃博夫先生在吗?”
她用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麦格雷。
“父亲还是儿子?”
“父亲。”
“您是警察?那您应该知道他这个时间在睡觉,因为他是夜间门卫。他从没在七点之前回过家……现在,如果您想上去……”
“不必了。那儿子呢?”
“十分钟前去办公室了。”
厨房里有调羹掉在地上的声音。麦格雷瞥见了孩子的头。
“这不会正是……”麦格雷问。
“那是可怜的热尔梅娜小姐的儿子,是的!您要么进来要么出去!您这样让整个屋子变冷了……”
警长走进去。过道的墙漆成大理石的样子。厨房非常乱,女人咕哝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水桶和刷子收起来。
桌子上有一些脏杯子和碟子。一个两岁半的孩子坐着,独自吃着一颗带壳的鸡蛋,笨手笨脚的,用蛋黄把自己弄脏了。
女人应该有四十几岁了。她很瘦,一张苦行者的脸。
“是您在带他吗?”
“自从他母亲被杀,大部分时间是我在照看他,是的!他外祖父白天有一半的时间必须睡觉。家里没有其他人。我要去照看顾客时,便只好把他托付给某个邻居。”
“顾客?”
“我是持证助产士。”
她解下格子围裙,仿佛这个东西剥夺了她的尊严。
“别怕,我的小家伙!”她对孩子说。孩子看到来访者,停止吃东西了。
他长得像约瑟夫·佩特斯?很难说。总之是个虚弱的孩子。五官很不协调,太大的头,瘦小的脖子,一张嘴又细又长,看起来像至少十岁的孩子。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麦格雷,但是没说话。助产士很热情地抱了他一下,他也没流露出更多的情感。
“可怜的小宝贝!快吃你的鸡蛋,亲爱的!”
她没有邀请麦格雷坐下。地上有水,炉灶上有汤。
“他们去巴黎找的人大概是您吧?”
声音不算挑衅,但也绝对算不上友好。
“您想说什么?”
“在这里,是没办法掩盖真相的!大家对一切心知肚明!”
“您解释一下。”
“您已经和我一样清楚您接受的这份美差了!警察不是一向都站在有钱人那一边吗?”
麦格雷皱起眉头,但不是因为这毫无根据的指责,而是因为助产士的话里揭示的内容。
“是弗拉芒人自己对所有人说的,我们可以令他们担心一时,但情况会变化的,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什么警长马上就要从巴黎过来了!”
她露出恶毒的微笑。
“自然喽!人家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准备谎言!他们很清楚人们永远不会找到热尔梅娜小姐的尸体!吃吧,我的小东西。别担心……”
她看着孩子时眼睛有点湿润。孩子举着勺子,目光仍然没离开麦格雷。
“您没有任何特别的情况要告诉我吗?”警长问道。
“什么也没有!佩特斯一家肯定已经把您希望得到的情况都告诉您了,甚至肯定已经对您说过孩子不是约瑟夫的!”
还有必要坚持进行下去吗?麦格雷是个敌人。他就像一道仇恨的空气,漂浮在这个穷苦的屋子里。
“您如果坚持要见皮埃博夫先生,中午再过来……那个时候他已经起床了,热拉尔先生也从办公室回来了……”
她沿着过道送他出去,在他背后关上门。二楼的窗帘是放下的。
麦格雷在弗拉芒人的房子附近看见了马谢尔警员,他正和两个船员聊天,看见警长过来就离开了他们。
“他们说了什么没有?”
“我和他们说了‘北极星’号……他们似乎想起一月三号晚上八点左右,船老板离开了船员咖啡馆,就像每晚一样,他已经喝醉了……现在这个时候,他还睡着呢……他都没听见我刚才上了他的船……”
佩特斯太太白发苍苍的脑袋出现在杂货店的橱窗后面,她正看着两位警察呢。
谈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两个男人看看四周,并没有特定的考察目标。
一边,是堤坝倒塌的大河,河水以每小时九公里的速度把漂流物冲走。
另一边,是那栋房子。
“这栋房子有两个入口!”马谢尔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前门,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门……院子里有一口井……”
他赶紧又补充道:
“我观察过……我想我全都搜遍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尸体没被扔进默兹河里……屋顶上为什么有一块女人用的手帕?”
“您知道他们找到了那个骑摩托的人吗?”
“他们把这消息告诉我了。但这并不能证明约瑟夫·佩特斯那天晚上不在这里……”
那是当然!没有任何证据,既没有正面的,也没有反面的!甚至连一条可信的证词也没有!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在八点左右进了店铺。弗拉芒人声称她几分钟以后就离开了,但是没有其他任何人看见。
这就是全部的目击者证词!
皮埃博夫家提起诉讼,并要求赔偿三十万法郎。
两个船夫的妻子走进杂货店,铃响起来。
“您还是相信,警长……”
“我什么都不相信,老伙计!回见……”
他也走进店铺。两个女顾客相互挤了挤,为他让出空间。佩特斯太太连忙把通往厨房的玻璃门打开,喊道:
“安娜!”
“请进,警长先生……安娜马上就来……她在整理房间……”
她又去招呼顾客了,警长穿过厨房,进入过道,慢慢走上楼梯。
安娜应该没有听到。一间开着门的房里有声音。麦格雷看见了年轻姑娘,扎着头巾,正在刷一条男裤。
她从镜子里看见麦格雷,迅速转过身来,放下刷子。
“您来了啊?”
她穿着晨衣,还是那个样子。她保持着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子的神态,但略显疏离。
“不好意思……他们对我说您在楼上……这是您弟弟的房间?”
“是的……他今天一早又走了……考试很辛苦……他想要考出最优秀的成绩,和之前一样……”
一个矮几上放着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的一幅大肖像。她穿一袭浅色长裙,戴一顶意大利草帽。
年轻姑娘用一种又细又长的字体写下了《索尔维格之歌》的开头:
冬天会远去
心爱的春天
也会流走……
麦格雷把相片拿起来。安娜带着一丝轻蔑,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怕自己笑出来。
“这是易卜生的诗。”安娜说。
“我知道……”
麦格雷诵读了诗的结尾:
我在这里等你,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直到我生命的末日……
他差点笑出来。他看到安娜还没放下那条裤子。
这些英雄主义诗句出现在一个大学生色彩黯淡的房间,太出人意料,甚至有点荒唐,但又令人心生怜悯。
约瑟夫·佩特斯,高,瘦,衣着糟糕,发蜡也无法使之服帖的金头发,比例失调的鼻子,近视眼……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相片上这个有着淡淡朦胧美的外省小女子啊!
这不是易卜生戏剧里的豪华布景。她没有将自己的承诺诉诸星辰!而是以资产阶级的方式,将几句诗抄在一帧肖像下面。
我在这里等你……
她确实在等他!即使有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即使有那个孩子!即使等了这么多年!
麦格雷隐约感到一阵不适。他看着铺了绿色吸墨纸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只铜质墨水瓶,应该是个礼物,还有几支硬塑料材质的蘸水钢笔。
麦格雷机械地打开矮几的一个抽屉,看见一个没有盖子的纸板盒里,有几张业余水平的相片。
“我弟弟有一台相机。”
一群戴鸭舌帽的年轻大学生……骑在摩托车上的约瑟夫,手握油门操纵杆,似乎立马就要像闪电一般出发……弹钢琴的安娜……另一个年轻女孩,瘦,感伤……
“这是我姐姐玛利亚。”
突然出现一张小的证件照。像所有这一类相片一样,由于强烈的黑白对比,显得阴沉沉的。
一个年轻姑娘,但看上去那么瘦弱,就像个小女孩。一双大眼睛占掉了大半张脸。她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惊恐地看着相机。
“热尔梅娜,是吧?”
她儿子和她长得很像。
“她有什么慢性病吗?”
“她有结核病。身体不是很好。”
安娜身体很好!高大,结实,身体和精神都享受着令人惊异的镇定。她终于将裤子放在铺着棉被的床上。
“我刚去过她家……”
“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应该……”
“我只见到一个助产士……和孩子……”
她没有提问,似乎是出于羞耻。她在克制自己。
“您的房间在隔壁?”
“是的……我的房间,同时也是我姐姐的房间……”
警长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这个房间更明亮,因为窗子朝向河堤。床已经铺好。这个房间没有一丝凌乱,没有一件衣服随便放在家具上。
两件睡衣叠好放在床头。
“您二十五岁?”
“二十六。”
麦格雷很想提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最终还是说了。
“您从未订过婚?”
“从未。”
但是他想问的不完全是这个。安娜令他印象深刻,尤其是看到她的房间之后。这是因为她仿佛一尊神秘的雕像。他在想,这毫无诱惑力的肉体是否也曾颤动过,她是否曾是另一个样子,而不是自我牺牲的姐姐,模范女儿,一个佩特斯。在这外表之下,在内心深处,是否存在过一个女人?
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应该能感觉到麦格雷在注意她的身材和容貌,但她一点也没有颤抖。
“除了表亲范德维尔特一家,我们不见任何人……”
麦格雷有点犹豫,说话时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想请求您帮我做一个实验……您愿意下楼去餐厅弹钢琴,直到我叫您吗……如果可能,弹你们一月三日弹的那首曲子……那天是谁弹的?”
“玛格丽特……她边弹边唱……她学过一点声乐……”
“您记得曲子吗?”
“总是同一首……《索尔维格之歌》……但……我……我不明白……”
“一个简单的小实验……”
她倒退着出去,想把门关上。
“不!让门开着。”
过了片刻,手指漫不经心地落在琴键上,勉强弹出了旋律。麦格雷没有浪费时间,打开姑娘们房间的橱柜。
第一个是衣橱。几叠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裤子、衬裙……
旋律连贯起来了。听得出是首曲子了。麦格雷的粗大手指在一堆白布衣物里来回穿梭。
一个旁观者大概会把他当成恋人,更有恋物癖患者。
衣服都宽大、结实、耐用,朴实无华。两姐妹的衣服应该是混着穿的。
然后他又打开抽屉:长筒袜、吊袜带、发卡盒子……没有粉底……没有香水,除了一瓶俄国古龙水,大概只有重大场合才会使用……
乐声扩展开来……整个屋子都充满音乐……然后,一个声音在琴声中出现,成了主角。
我在这里等你,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这不是玛格丽特在唱歌!是安娜·佩特斯在唱!她一个一个音节咬得很清楚。某些字句唱得尤其出色,带着些许忧伤。
麦格雷的手指一直在忙碌。他正在触摸织物。
一叠衣服里发出窸窣声,布料不会发出这种声音,那是纸发出的声音。
又是一张肖像。业余水平的相片,乌贼墨色的。一个年轻卷发男子,五官清秀,突出的上嘴唇笑得很自信,又带着些许嘲弄。
麦格雷想起了一个人,但想不起来那是谁。
直到我生命的末日……
和男人的声音有几分像的低沉声音慢慢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呼唤:
“我需要继续吗,警长先生?”
他把橱柜门关上,把相片放进上衣口袋,迅速穿进约瑟夫·佩特斯的房间。
“不需要了。”
他注意到安娜回来时脸色更苍白了。是因为唱歌投入了太多感情吗?她用目光检查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不明白……我想问您一些事情,警长先生。您昨天晚上见了约瑟夫……您怎么看待他?您认为他有罪吗……”
她在楼下时摘掉了围在头上的头巾。麦格雷觉得她似乎还洗了手。
“必须,您明白吗,必须,”她继续说道,“让所有人承认他是无辜的!他必须幸福!”
“和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
她没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您姐姐玛利亚几岁?”
“二十八岁……所有人都认为她将会成为那慕尔学校的校长……”
麦格雷摸着口袋里的相片。
“没有恋人?”
安娜脱口而出:
“玛利亚?”
她的意思是:“玛利亚,有个恋人?您太不了解她了!”
“我会继续调查!”麦格雷说着朝楼梯走去。
“您已经得到一些结果了吗?”
“我不知道。”
她跟着麦格雷下了楼梯。他们穿过厨房的时候,麦格雷瞥见了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佩特斯,老先生估计都没看见他。
“他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安娜叹了口气。
杂货铺里有三四个人。佩特斯太太在往杯子里倒杜松子酒。她欠身向麦格雷致意,没有放下酒瓶,然后继续说弗拉芒语。
她大概在向客人解释来访者是巴黎来的警长,因为那些船员带着敬意看向麦格雷。
外面,马谢尔警员正忙于查看一块土质较别处松的地面。
“有新发现?”警长问。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尸体!因为,我只要还没找到尸体,就没办法抓到凶手……”
他转身向默兹河走去,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尸体就在这附近。
[book_title]第四章
肖像照
刚过正午。麦格雷正沿着河岸走,这大概已经是他今天第四次走在河边了。默兹河的另一边是厂房的一面大墙,墙上刷着石灰,有一扇边门。十来个男女工人正从里面出来,然后步行或骑自行车离去。
相遇是在桥前面百米左右。警长和某人迎面而过时看着那人的脸。他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也正转过身来。
这是安娜衣服里相片中的人。
短暂的犹豫。年轻人先朝着麦格雷的方向跨了一步。
“您是巴黎来的警察?”
“您是热拉尔·皮埃博夫?”
“巴黎来的警察”。这是麦格雷今天第五或第六次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他非常清楚自己和马谢尔的区别。他的同事马谢尔是从南锡来这儿调查的。人们看着他来来回回,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便会跑去告诉他。
麦格雷呢,是“巴黎来的警察”,弗拉芒人找来的,专门到这儿为弗拉芒人洗去嫌疑。在大街上,那些知道他是谁的人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善意。
“您从我家过来的?”
“我去过了,但是在早上,一大早,我只见到了您的外甥……”
热拉尔已不是相片里的年龄了。他远看还算年轻,穿衣戴帽的方式也还年轻。但你近看就会发现,他已经过了二十五岁。
“您要和我谈谈?”
他一点也不害羞。他一直直视着麦格雷。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非常亮,女人肯定很喜欢。小麦色的脸,轮廓完美的嘴唇。
“我的调查几乎刚刚开始……”
“为了佩特斯家的利益,我知道!整个地区都知道!在您到来之前就知道了……您是那个家庭的朋友,您竭尽全力……”
“完全不是!啊!您父亲起床了……”
他望见了那栋小房子。二楼的窗帘已经拉开。他猜那个身影是一个留着厚重灰色大胡子的男人,他正透过窗户向外看。
“他看见我们了!”热拉尔说,“他要去穿衣服了……”
“您本人认识佩特斯家的人吗?”
他们沿着河堤走着,每次走到离杂货店百米处的一个缆桩就掉头。空气清新。热拉尔穿了一件过于紧身的大衣,但估计他看上的就是这收腰的剪裁吧。
“您想要说什么?”
“您的妹妹成为约瑟夫·佩特斯的情妇已经三年了。她去过他家吗?”
对方耸了耸肩。
“如果非要详细复述所有细节,好吧!首先,孩子出生前不久,约瑟夫发誓会娶她……后来,范德维尔特医生来到我们家,以佩特斯家的名义拿出一万法郎,要我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热尔梅娜生下孩子后,第一次出门就是把孩子带到佩特斯家,给他们看……一个很可怕的场面,因为他们不想让她进门,那个老女人把她当成妓女……最后,大家终于平静下来……约瑟夫承诺会娶她……但他想先完成学业……”
“那您呢?”
“我?”
他最初假装不理解,但几乎立刻就改变了主意,露出一丝自负又嘲弄的微笑。
“人家对您说了些事情?”
麦格雷沿着河堤走,从口袋里拿出相片,给同伴看。
“真没想到!想不到这张照片还在!”
他伸手想拿,但警长把照片放回了钱包。
“是她?不!这不可能……她太骄傲了,不屑于这么做……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们谈话时,麦格雷不停地观察同伴。他是否也患结核病,就像妹妹那样,或者也有可能像约瑟夫的儿子那样?麦格雷不能确定。但是他有肺病患者的某种魅力:清奇的五官,透明的皮肤,既性感又带着嘲讽表情的嘴唇。
他有小职员的那种优雅,他在米色大衣上别了一块黑纱。
“您曾经追求过她?”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那是在我妹妹还没有孩子的时候……至少是四年前了……”
“请继续……”
“我父亲走到街角了……”
“请继续……”
“那是一个星期天……热尔梅娜和约瑟夫·佩特斯要一起去罗什福尔看岩洞……在最后一刻,他们邀请我去,因为他一个姐姐也要去……岩洞离这里二十五公里远……我们在草地上吃午餐……我很快乐……后来,两对人分开,各自在树林里散步……”
麦格雷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但面无表情。
“然后呢?”
“好吧?是的……”
热拉尔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负和狡黠。
“我都说不出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她肯定没有预料到,然后……”
麦格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缓缓地问:
“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这是真的!安娜那时候二十一岁……
“之后呢?”
“什么也没有了!她太丑了……大家回来的路上,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抛弃她……”
“她没有试图……”
“完全没有!我设法处处避开她。她感觉没什么好坚持的……我们还是难免在街上遇到时,我觉得她的眼睛就像两把手枪……”
他们离皮埃博夫老爹越来越近了。他没戴硬领,趿着一双呢绒拖鞋,正等着两人。
“我听说您今天早上来过……请进……热拉尔,您告诉警长了?”
麦格雷走上狭窄的楼梯,白色的木头阶梯似乎不太牢固。同一间房用作厨房、餐厅和客厅。贫穷,简陋。桌上铺着一块打了蜡的蓝花布。
“是谁杀了她?”皮埃博夫冷不丁地说。他看起来没有多大才智。“她那天晚上临走前对我说还没收到月费,也没有约瑟夫的消息。”
“月费?”
“是的!他每个月付一百法郎,作为孩子的抚养费……这当然是最少的了……”
热拉尔感觉到父亲要倒人尽皆知的苦水,连忙打断他:
“警长对这些没兴趣!他要的是事实和证据!好,我有证据,约瑟夫·佩特斯声称那天没回吉维,但他那天在这里……他是骑摩托车回来的……”
“您想说的是这条证词?它现在已经没价值了……另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出现了,证明那天八点多经过河堤的人是他……”
“啊!”
然后他挑衅地说:
“您站在他们那一边?”
“我不和任何人站在一边,也不和任何人对立!我寻求真相。”
热拉尔冷笑起来,大声对父亲说:
“警长是专门来问问题的……请原谅,警长……但是我必须吃饭……我得糊口,两点钟得回办公室上班。”
争论下去有什么意义?麦格雷看了周围最后一眼,瞥到隔壁房间里孩子的折叠床,然后朝门口走去。
马谢尔在默兹酒店等他。那些商旅人士正在一个小餐厅里用餐,餐厅和咖啡馆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门。
但人们也能在咖啡馆里吃点简餐,桌子不必铺桌布,咖啡馆里正有几个人这样吃饭。
马谢尔不是一个人。一个肩膀异常宽大、长臂鸡胸的矮个男人正和他坐在桌边喝开胃酒。马谢尔看见警长立刻站了起来。
“‘北极星’号的老板!”警员说道,“很活泼的一个人。古斯塔夫·卡森……”
麦格雷坐下来。他只看了一眼茶碟,就明白自己面前的这两人已经喝到第三杯开胃酒了。
“卡森有事要对您说……”
卡森正等着这一刻!马谢尔话音没落,他就向着警长的肩膀俯过身去:
“有话就应该说出来,没错吧?只是,如果没人要你说,你也没必要说出来……我已故的父亲总说:别太巴结!”
“一杯啤酒!”麦格雷对走过来的侍者说。
他把圆顶礼帽往脑后挪了挪,把大衣纽扣解开。船主还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说,麦格雷咕哝道:
“如果我没弄错,一月三号晚上,您完完全全喝醉了……”
“这完全不是真的!我喝了几杯,但我走路还是直的……并且清楚地看见我所看到的……”
“您看见一辆摩托车开来,然后停在弗拉芒人家门口吗?”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
马谢尔示意麦格雷不要打断他,然后用手势鼓励那人继续。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河堤上……我会告诉你们是谁……那两个姐姐当中,从来不在店铺出现,每天都坐火车的那个……”
“玛利亚?”
“她大概叫这个名字……人很瘦,金色头发……好吧!她待在外面是很不正常的,因为风大到船上的缆绳都快断裂了……”
“几点钟?”
“我回去睡觉的时候……可能将近八点……可能再晚一点……”
“她看见您了吗?”
“没有!我没有继续往家走,而是紧贴着海关库房。我想她在等情人,我打算开个玩笑……”
“您已经两次因风化罪被捕了……”
卡森笑了,露出一口烂牙。
这是个没有年龄的男人,头发依然是棕色的,盖住了额头,但整张脸上全是皱纹。
他非常关心自己讲述的效果。他每说完一句话,先看看麦格雷,再看看马谢尔警员,最后看看正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谈话的客人。
“请继续!”
“她不是在等情人。”
他犹豫了片刻。他一口吞下杯子里的酒,对侍者喊道:
“再来一杯!”
他喘了一口气:
“她在确定是否有人经过……这时候,几个人从杂货店走出来,不是从正门,而是从后门……他们抬着某个长东西,把它扔进默兹河,就在我的船和‘兄弟号’之间,‘兄弟’号就停在我的船后面……”
“几个人?都是男的?”麦格雷边问边站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马谢尔对此则错愕不已。船主有点懵了。
“跟我来。”
“哪里?”
“不用管了。来!”
“我刚才叫了酒。”
麦格雷很不耐烦。他对老板说几分钟之后过来吃午餐,便带着酒鬼往河堤走去。
这个时间河堤上空无一人,因为大家都在桌边吃饭呢。巨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来。
“您当时在哪个位置?”警长问。
他认识海关那栋楼。他看着卡森躲到一个角落里。
“您待在那个位置一直没有动?”
“当然没有!我可不想让自己卷进麻烦中!”
“我到你位置上去!”
他只在那儿待了几秒钟,然后看着男人的额头说:
“您还得发现点别的东西,我的朋友!”
“什么别的东西?”
“我是说您的故事站不住脚。您从这个位置,既看不到杂货店,也看不到那两艘船之间的河段。”
“我是说在这里,我的意思是……”
“不!够了!我再跟您说一遍,去找点别的东西!您找到就来找我。如果您的新发现不令人满意,我敢保证,可能不得不再关您一次……”
马谢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因为自己的失误发窘,现在轮到他紧紧贴在墙上,听见警长下了断言。
“毫无疑问!”他吼道。
船主低着头不说话。但这时他一定用嘲讽而凶恶的目光看着麦格雷的脚。
“别忘了我刚才警告你的话:另一个更可信的故事……否则,就是监狱!走吧,马谢尔……”
麦格雷转过身,边装烟斗边朝着桥走去。
“您认为这个船主……”
“我认为今晚或明天,他就会给我们带来证明佩特斯家有罪的新证据……”
马谢尔警员停下脚步。
“我不明白……他如果有证据……”
“他会有的……”
“怎么会有呢?”
“我怎么知道?他会找到一个什么东西……”
“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
然而警长不愿再谈这件事,小声嘀咕道:
“您有火吗?这盒火柴已经……”
“我不抽烟!”
马谢尔不太确定是否听到了一句:
“我早该猜到的……”
[book_title]第五章
麦格雷的夜晚
中午时分下起了雨。临近黄昏雨下得更大了,噼噼啪啪落在石砌路面上。到八点钟,变成暴雨。
吉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些小驳船在河畔若隐若现。麦格雷将大衣领子竖起,埋头朝弗拉芒人的房子猛赶。他推开门,听着熟悉的铃声响起,闻到杂货店里温热的气息。
这正是一月三日热尔梅娜·皮埃博夫走进店铺的时间。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警长第一次注意到厨房和店铺之间只用一扇玻璃门隔开。玻璃门上挂着一块绢网帘子,透过帘子可隐约分辨出里面人的轮廓。
有人站起来了。
“不必劳烦!”麦格雷喊道。
他走进厨房,撞见了她的日常生活。
欲站起来往店里走的是佩特斯太太。她丈夫坐在藤椅里,还是离火炉那么近,不禁让人担心他会被烧着。他手中握着一支海泡石烟斗,带着长长的樱桃木烟管。但他已经不抽烟了。闭着眼睛。半张的嘴唇里吐出均匀的气息。
安娜坐在一张白松木桌子前,曾经过细砂打磨的桌子被岁月磨得更光滑了。她正在一个小本子上算账。
“带警长到餐厅去吧,安娜……”
“不了!”警长道,“我就进来一下,很快就走了……”
“把您的大衣给我吧……”
麦格雷发现佩特斯太太有着很好听的嗓音,庄重,深沉,真挚,一点点弗拉芒口音令她的声音更加悦耳。
“您一定要喝杯咖啡!”
他想知道自己进来之前她在干什么。麦格雷在她的座位上看到一副金属框眼镜,一份日报。
老先生的呼吸声似乎给这栋房子里的生活打上了节拍。安娜合上小本子,套上笔套,从橱架上拿来一只杯子。
“不好意思……”她低声说。
“我希望能认识您的姐姐玛利亚。”
佩特斯太太忧伤地摇摇头。安娜解释道:
“您这几天恐怕见不到她了,除非到那慕尔去找她。她的一个同事,也住在吉维,刚才来过了……今天早上,玛利亚下火车扭伤了脚踝……”
“她在哪儿?”
“在学校……她在那儿有个房间……”
佩特斯太太叹气,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们对上帝做了什么。”
“约瑟夫呢?”
“他在周六之前不会回来的……其实就是明天了……”
“你们的表妹玛格丽特没有来访?”
“没有!我在晚祷的时候见过她……”
她把滚烫的咖啡倒进杯子里。佩特斯太太出去后又进来了,拿着一个小杯子,一瓶杜松子酒。
“这是老斯希丹 2 酒。”
他坐下来。他不期望有什么收获。或许他来这里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案件。
这屋子让他想起他在荷兰的一次侦查行动,但这个地方和荷兰的房子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区别。但一样的宁静,一样的沉闷空气,空气似乎并不流动,已经成为坚固的固体,只有拼命摇晃才能让它动起来。
扶手椅的藤条时不时发出两三声吱嘎声,而老人其实并未动过。这里的生活和他们的谈话里始终有他的呼吸声。
安娜用弗拉芒语说了点什么,麦格雷因为在德尔夫宰尔 3 学过一点,大概理解:
“你应该拿个大点儿的杯子……”
有时候会有穿木鞋的人出现在河堤上。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店铺的玻璃窗上。
“您对我说过那天下着雨,是吧?和今天一样大?”
“是的……我想……”
两个女人又坐下来,看着他拿起杯子,送到嘴边。
安娜没有她母亲相貌里的那种清秀,也没有她亲切而宽厚的笑容。和之前一样,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麦格雷。
她发现那张相片不见了吗?大概没有!否则她会很窘迫。
“我们在这里有三十五年了,警长先生……”佩特斯太太说,“我丈夫最初在这儿安家时是个篾匠,后来,我们在这同一栋房子上加盖了一层……”
麦格雷在想别的事情,在想五年前的安娜陪伴热拉尔·皮埃博夫去罗什福的岩洞。
是什么将她推向了那个男人的怀抱?她为什么会委身于他?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后来又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场恋爱,她不可能还有别的恋爱经历……
这座房子里的生活节奏令人沉醉。杜松子酒让麦格雷的脑袋充满晕乎乎的热情。他能听见最细微的声响,扶手椅的吱嘎,老人的鼾声,雨点落在窗台上的嘀嗒……
“请您再为我弹一遍早上的曲子……”他对安娜说。
安娜犹豫,做母亲的说道:
“当然可以!她弹得不错,是吧?她上了六年的钢琴课,每周三次,跟着吉维最好的老师……”
年轻姑娘离开厨房。她和其他人之间隔着两扇门。钢琴盖打开的声音。
右手下,几个懒散的音符。
“她应该唱起来……”佩特斯太太低语,“玛格丽特唱得更好……他们甚至说要送她去音乐学院学习……”
音符在空荡的房子里流淌,琴声悠扬。老人没醒,他的妻子担心他会松开烟斗,轻轻地把烟斗从他手里拿下来,挂到墙边的钩子上。
麦格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待在那里。已经没什么好了解的了。佩特斯太太边听边望着报纸,但没敢去拿。安娜用上左手。可以猜到,玛利亚平常也会在这张桌子上批改作业。
这就是全部了!
整座城市指控佩特斯家杀了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在一个同样的夜晚!
麦格雷被店铺的铃声惊动。有一刻他觉得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周前,约瑟夫的情妇进来讨要抚养费,他们每个月付给她一百法郎养孩子。
这是个穿着油布衣的船员,他递给佩特斯太太一个小瓶子,她往瓶子里装上杜松子酒。
“八法郎!”
“比利时法郎?”
“法国法郎!十比利时法郎……”
麦格雷站起来,穿过店铺。
“您这就走了?”
“我明天再过来。”
他到了外面,看见船员正走上船。他朝弗拉芒人的房子转过身,那有着明亮玻璃橱窗的房子像一出戏剧的布景。音乐还在流淌,轻柔、伤感。
乐声中是安娜的歌声吗?
……而你会回到我身边,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麦格雷行走在泥浆中,大雨浇灭烟斗。
现在,他觉得整座吉维城变成一出戏剧的背景。船员回到船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在外面了。
只剩下稀落的几扇窗户透出一点阑珊的灯火。泛滥的默兹河洪水汹涌,渐渐淹没琴音。
他走了两百米左右,可以同时看到布景深处的弗拉芒人家,和前景中的另一幢房子,皮埃博夫家。
楼上没有灯光。但是过道开了灯。大概只有助产士和孩子在一起。
麦格雷心情阴郁。无力感那样强烈。他很少会这样。
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这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人们指控弗拉芒人杀害了一个年轻女子。然而还不能确定她是否死了!
他会不会受够了自己在吉维的穷困生活,去了布鲁塞尔、兰斯、南锡或者巴黎?她这会儿会不会正在某个酒吧间和萍水相逢的朋友喝酒呢?
即使她已经死了,一定是他杀吗?她从杂货铺出来,绝望会不会使她被这泥浆横流的大河诱惑?
毫无证据!毫无线索!马谢尔会追查到底,但他什么也发现不了。检察院总有一天会决定结案。
麦格雷为什么要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任自己被雨水湿透?
他看见河另一边的那座工厂,院子只用一盏电灯照明。栅栏边上就是门卫室,里面亮着灯。
皮埃博夫老爹正在当班。他整晚在那个地方,会干什么呢?
警长双手深插口袋,朝着桥的方向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在他早上喝格罗格的咖啡馆,十来个船员和拖船老板正高谈阔论,声音大得从河堤上就能听见。但他没在那儿逗留。
狂风大作,桥上的钢梁震颤不已,原来的石桥在战争中被毁。
对岸的河堤连石头都没铺。他只能在泥浆里艰难行走。一只流浪狗蜷缩在石灰刷白的墙边。
栅栏旁有一扇关闭的小门。麦格雷立刻就看见了皮埃博夫。他走过来,脸贴在门卫室的窗玻璃上。
“晚上好!”
男人穿着一件旧军大衣,他自己把它染成黑色。他也抽烟斗。房间中央有一个火炉,排烟管在经过两道弯之后钻进墙壁。
“您知道老板不允许人们……”
“晚上到这儿来?您好吗?”
一条木头长凳。一把秸秆椅子。麦格雷的大衣开始冒水汽。
“您整晚都待在这间屋子里吗?”
“抱歉!我要到院子和车间巡逻三次。”
远看,他厚重的灰色大胡子可能会让人产生错觉。走近了看,这是一个腼腆的老实人,随时准备内省,有着对自己所处地位最高程度的谦卑感。
麦格雷使他有点受惊。他不知道对麦格雷说什么。
“大体来讲,您是一个人生活……夜晚在这里……上午睡觉……下午呢?”
“我在园子里干活!”
“助产士的园子?”
“是的……我们分享园子里的蔬菜……”
麦格雷注意到炉火灰烬里有些圆圆的东西。他用拨火棒在里面翻了一下,发现一些没削皮的土豆。他明白了。他想象这个男人到了夜半时分,独自吃着土豆,眼睛看着空空的一切。
“您儿子从来不到工厂来看您?”
“从不!”
雨点又开始一滴一滴落在门前,给了生活一种参差不齐的节奏。
“您真的认为您的女儿被谋杀了吗?”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不知道将目光停留在哪里。
“自从热拉尔……”
他的喉咙深处突然发出一阵抽噎:
“她不会被杀的……她不会走的……”
悲痛来得太突然了。男人机械地装着烟斗。
“我不相信那些人……”
“您了解约瑟夫·佩特斯?”
皮埃博夫转过头。
“我知道他不会娶她的……他们是有钱人……而我们……”
墙上有一只漂亮的电子时钟,那是这简陋房子里唯一的奢侈品。麦格雷面前是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招工已满。”
门旁有一个复杂的仪器,仪器靠齿轮运转,可以记录员工的进厂和出厂时间。
“到巡逻时间了……”
麦格雷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男人,差点提出和他一起巡逻。皮埃博夫套上一件直至脚跟的笨重油布衣,从角落里拿起一只风雨灯。灯已经点燃了,只需挑一下灯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我们对立……这或许也很自然,毕竟……热拉尔说……”
雨打断他们的对话,他们走到了院子里。皮埃博夫把客人送到栅栏边,他去巡逻之前会把门关上。
警长又感到一阵惊讶。他从自己站立的地方,看到了被铁栏杆均匀切割了的景致:停在河流对岸的小驳船,弗拉芒人的房子和它明亮的橱窗,河堤上的电灯每隔五十米就画出一个光圈。
可以清楚地看见海关大楼,船员咖啡馆……
也可以看到巷子转角左边第二间房,也就是皮埃博夫家。
一月三日……
“您的妻子去世很久了?”
“到下个月就十二年了……她是因为结核病走的……”
“这个时候热拉尔在做什么?”
提灯在门卫的手腕处摇晃。他已经将一个巨大的钥匙插进锁孔。远处,一辆火车在鸣笛。
“他应该在城里……”
“您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年轻人大多聚集在市政咖啡馆!”
麦格雷又一次冲进黑暗夜色里和雨中。这不算一次侦查。他并没有带着任何目的而来。
在这个狂风肆虐的小城,所有人各自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真诚坦率。但他们中有一个人可能正焦虑不安,一想到今晚在大街上游荡的这个高大身影就惊恐到极点。
麦格雷路过自己下榻的酒店,但没有进去。他透过窗户望见马谢尔警员在一群人中间夸夸其谈,酒店老板也参与其中。已经喝到第四或第五轮酒了。老板去拿自己请的那一轮。
马谢尔兴奋得手舞足蹈,大概在说:
“这些从巴黎来的警察自以为……”
他们在谈论弗拉芒人!用语言将他们碎尸万段!
在一条狭窄的街道尽头,有一个相当宽阔的广场。广场的一个角上,是一家白色门面的咖啡馆,三个十分明亮的橱窗上写着:市政咖啡馆。
麦格雷一开门,一种尘嚣立刻扑面而来。一个锌质吧台。几张桌子。红色地毯前几个打牌的人。烟斗和纸烟的袅袅烟雾,以及热啤酒的酸味。
“两杯啤酒,两杯!”
硬币落在大理石柜台上的声音。侍者的白色围裙。
“这边请!”
麦格雷在经过的第一张桌子坐下来,在咖啡厅水汽蒙蒙的镜子里看见热拉尔·皮埃博夫。他也非常活跃,和马谢尔一样。但他看见警长便立刻停止说话,肯定还用脚碰了碰几个同伴。
一个哥们,两个女伴。他们四个坐一张桌子。都是同龄的年轻人。女孩大概是工厂的小女工。
大家都不说话了。那些打牌的人,居然也放低声音报点数,目光都凝聚在新来者身上。
“一杯啤酒!”
麦格雷将烟斗点上,摘下湿透了的圆顶礼帽,放在棕色的鼠皮缎椅上。
“一杯啤酒,一杯!”
热拉尔·皮埃博夫露出一丝嘲讽而轻蔑的微笑,小声咕哝:
“弗拉芒人的朋友……”
他肯定也喝多了。瞳仁异常闪亮。紫红的嘴唇令脸色更苍白。他看上去非常兴奋。他注视着长廊,努力想说点什么,以震住女伴们。
“你知道吗,妮妮,如果你有钱,你对警察就没什么好怕的……”
哥们用手肘推了他一下,想让他闭嘴,但他更激动了。
“怎么着?我们已经没权利说自己的想法了?我再说一遍,警察就是为有钱人服务的,而如果你还是个穷人……”
他脸色惨白。他也被自己的言论吓到了,但他想留住那份自己刚才的态度赢得的荣耀。
麦格雷吹开覆在面上的泡沫,喝了一大口啤酒。可以听到玩牌的人在低声说话,他们好像有意要打破这沉默:
“三张同花顺……”
“四张J……”
“该你了!”
“切牌!”
那两个小女工不敢转头去看警长,只好调整姿势从镜子里偷偷看他。
“要相信,在法国,身为法国人是一种罪过!尤其当你还是个穷人的时候……”
柜台后面,老板皱起眉头,看向麦格雷这边,希望他明白年轻人喝醉了。麦格雷没有看老板。
“黑桃!再来一个黑桃!嘿!你们没想到吧……”
“那些人就是靠走私发家的!”热拉尔继续说,有意要让店里所有人都听见,“在吉维,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前,是雪茄和花边……现在,因为烈酒在比利时是禁止的,他们又把杜松子酒卖给弗拉芒船员……这一切让他们的儿子能成为律师……哈!哈!他确实需要这样,因为他得先学学怎么为自己辩护!”
麦格雷仍旧一个人坐一张桌子,他是所有顾客目光的焦点。他没有脱掉外套。肩上的雨水在反光。
老板不安起来,预感到会有一场闹剧发生。他向麦格雷走来。
“我请求您不要在意……他喝了酒……又悲伤……”
“走吧,热拉尔!”坐在热拉尔边上的小个子女人惶恐地嗫嚅。
“让他以为我怕他?”
他始终背对着麦格雷。两个人都只有通过镜子才能看见对方。
其他玩牌的顾客也不过是在逗乐子罢了,早忘记在账簿上计点数了。
“一杯白兰地,伙计!品酒咯!”
老板差点拒绝,但又不敢。麦格雷一直假装没注意到老板。
“垃圾中的垃圾!是的!那些人骗走了我们的姑娘,玩腻了就把她们杀掉……而警察……”
麦格雷想象着老皮埃博夫穿着染过的制服,用风雨提灯照着在车间巡逻,然后回到他温暖的角落里吃土豆。
对面是皮埃博夫家的房子:助产士应该已将孩子哄入睡。她可能一边读报或织毛衣,一边等着上床睡觉的时刻……
弗拉芒人的杂货店在更远处。佩特斯老爹被唤醒,再被领到他自己的房间。佩特斯太太把百叶窗放下来,安娜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宽衣……
小驳船在浪涛中熟睡,水浪绷紧了缆绳,船舵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小艇相互碰撞……
“再来一杯啤酒!”
麦格雷的声音很平静。他慢吞吞地抽着烟,向着天花板吐出一口又一口烟雾。
“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他在嘲笑我!因为他在嘲笑我……”
老板很担心,手足无措,因为闹剧已经爆发了。
因为热拉尔在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站了起来,终于面对着麦格雷了。他因为愤怒而五官变形,嘴唇扭曲。
“我告诉你们,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嘲笑我们!看看他!他看不起我们,因为我喝了酒……或者更因为我们没钱……”
麦格雷没有动。这实在是异乎寻常!他就像面前的大理石桌子一样无动于衷。手握着酒杯。一直在抽烟。
“王牌方块!”一个打牌的人怀着好意说,希望可以分散注意力。
热拉尔一把抓起牌桌上的扑克牌,撒在空中。
一下子,一半顾客站了起来,没敢动,但已经准备要干预了。
麦格雷仍旧坐着。麦格雷在抽烟。
“快看看他!他在嘲笑我们!他很清楚我妹妹是被谋杀的……”
老板不知道待在哪里好。刚才和热拉尔一桌的那两个年轻女人恐惧地互相对视,然后目测自己离门口的距离。
“他什么也不敢说!你们看见了,他不敢张嘴!他害怕!是的,害怕我们说出真相!”
“我向您发誓他喝多了!”老板看到麦格雷站起来便叫道。
太晚了!在所有人当中,热拉尔大概是最害怕的那个。
这样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湿透的大块头,正慢慢靠近他……
他的右手迅速伸向口袋,随即是一声女人的惊叫。
年轻人抽出来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但麦格雷一把将手枪抢下。与此同时,被麦格雷前进中的脚一绊,热拉尔踉跄倒下。
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顾客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然而,现在所有人都站起来了。手枪已经在麦格雷手里,热拉尔坐直身子,十分恼怒,为自己的失败感到耻辱。
警长平静又自然地把武器放进口袋里,年轻人喘着气说:
“你会逮捕我,嗯?”
他还没站起来。他用手支撑着站起身,样子很可怜。
“回去睡觉!”麦格雷缓缓说道。
因为对方看起来没太明白,他补充道:
“开门!”
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麦格雷抓住热拉尔的肩膀,把他推到人行道上。
“回去睡觉!”
门又关上了。咖啡馆里少了一个人:热拉尔·皮埃博夫。
“他醉得快死了!”麦格雷抱怨道,在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前重新坐下。
顾客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一些人已经坐回自己的位子。另一些人还在犹豫。
麦格雷喝了口啤酒之后,叹着气说道:
“这没什么要紧的!”
然后他转身对那位一脸困惑的打牌者说:
“您刚才出了王牌方块……”
[book_title]第六章
榔头
麦格雷决定睡个懒觉,倒不是发懒,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大概十点左右,他被闹醒了,十分不悦。
最初是因为有人粗鲁地敲门,这是他深恶痛绝的事。后来,他在昏昏沉沉中听见雨落在阳台上噼噼啪啪的声音。
“谁在外面?”
“马谢尔。”
警员报自己大名的语气,好像在吹胜利的军号。
“进来!去把窗帘拉开……”
麦格雷待在床上,看见灰暗的白昼射进青蓝的光线。楼下,一个卖鱼的小贩正在和酒店老板交易。
“有消息!今早我起床后就收到一封邮件……”
“等一下!你能在楼梯上喊一声,让人给我把早餐送上来吗?这里没有按铃服务……”
麦格雷还是没有离开床,他拿起边上已经装满的烟斗,点燃。
“谁的消息?”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
“死了?”
“确定无疑!”
马谢尔兴奋地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四页大开纸,还带着官方附页。
“由于伊 4 检察院转交布鲁塞尔内政部。”
“由内政部转交巴黎总安全部。”
“由总安全部转交南锡机动特警队。”
“转交身在吉维的马谢尔警员……”
“长话短说,可以吗?”
“好吧,简单来说,他们在于伊把她从默兹河里打捞上来,也就是说在离这儿百来公里的地方。这是五天前的事情……他们没有立刻想到我发给比利时警方的关于提供案件情况的请求……不过我会慢慢告诉您的……”
“可以进去吗?”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羊角面包。她出去之后,马谢尔继续说:
“今天是一月二十六日,一九……”
“不,老兄!直接说发现的情况……”
“好吧!差不多可以确定是被谋杀的。不是理论上的确定,而是物理上的确定……听着:”
“我们能够判定,尸体在水里滞留的时间应该为三周至一个月……尸体的……”
“简单说!”正在吃东西的麦格雷吼道。
“腐烂情况……”
“我知道!结论呢!给我描述!”
“有一整页……”
“什么?”
“描述……好吧,既然您不想听……现在还不是绝对定……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在浸没到水中之前很久就已经死了……医生说:两到三天之前……”
麦格雷始终拿羊角面包蘸着咖啡,边吃边盯着长方形的窗户看,马谢尔还以为他没在听呢。
“您对这些没兴趣?”
“继续。”
“有详细的尸检报告……您愿意……不要?那好!还剩下最重要的一点……尸体的脑袋完全破裂,医生认为可以确定这就是死亡原因,凶器为钝器,比如榔头或铁块……”
麦格雷从床上伸出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他开始用剃须刷往脸上涂肥皂。在他剃胡子时,马谢尔警员又读了一遍手上那份打印出来的报告。
“您不觉得离奇吗?不是榔头!我说的是死者死后两三天尸体才被扔进水里这件事……看来我必须再到弗拉芒人家里走一趟……”
“您有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的衣着清单吗?”
“有的……等一下……系带黑鞋,相当旧……黑丝袜……劣质粉红内衣……黑色哔叽布连衣裙,没有吊牌……”
“只有这些?没有大衣?”
“对啊!确实……”
“那天是一月三号……下着雨……天气很冷……”
马谢尔的脸色变得阴沉。他大叫一声,但没有解释:
“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什么?”
“她和佩特斯一家人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她进门后人家不会请她脱下外套……另一方面,我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脱掉她的大衣……如果是为了让警方更难鉴定尸体,他应该脱掉死者的全部衣服……”
麦格雷洗漱的动静非常大,水花四溅,警员已经退到房间中央。
“皮埃博夫家已经知道了吗?”
“还没有……我想您会承担……”
“我什么也不承担!我没有任务!您得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我的老兄!”
他摸到领子上的纽扣,穿好衣服,把马谢尔往门外推。
“我要出去了……回头见……”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想出来走走,让自己再次沉溺在这座城市的氛围中。他偶然瞥到一块铜牌,停下脚步。牌子上写着:
范德维尔特医生
门诊时间从十点至中午
几分钟后,他们请他在三个候诊人之前进去。他面前是一个有着儿童般粉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头发是和佩特斯太太一样是纯白色。
“您没什么不舒服吧?”
他说话的时候搓着手,整个人透出坚定的乐观主义精神。
“我女儿对我说您已经接受……”
“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用一把榔头打破一个女人的脑袋需要多大的力气?”
小个子男人肚子上系一条很粗的怀表链,穿一件过时的燕尾服,他惊恐的表情很值得玩味。
“一个脑袋?我怎么知道,我?我从来没有机会,在吉维……”
“您认为,比方说,一个女人,能做到吗……”
他慌乱起来,开始手舞足蹈。
“一个女人?这太疯狂了!不会有女人想到去……”
“您是鳏夫,范德维尔特先生?”
“二十年了!幸好我的女儿……”
“您认为约瑟夫·佩特斯如何?”
“这是个优秀的男孩!确实!我肯定更希望看到他选择医学,因为他可以继承我的诊所……当然,既然他的天分在法律上……这是一门非凡的学科……”
“健康方面呢?”
“非常好!非常好!有一点劳累,因为繁重的学业和长身体……”
“佩特斯家的人没有任何缺陷吧?”
“缺陷?”
他太惊讶了,因为他从未听人说过这方面的事。
“您令人震惊,警长!我不明白!您见过我表姐。她身体结实得可以活上一个世纪……”
“您的女儿也是?”
“她比较纤弱……像她母亲……对了,请允许我请您抽支雪茄……”
一个真正的弗拉芒人,就像我们常在彩色画片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他们喜欢吹嘘某个牌子的杜松子酒,有着红润的嘴唇,清澈的眼睛,灵魂似乎和外表一样纯洁。
“总之,玛格丽特小姐应该会嫁给她的表兄。”
他的表情变得忧郁。
“迟早有一天,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场不合时宜的意外……”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不合时宜!
“那些人不明白,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接受一笔给孩子的抚养费,然后尽可能地换座城市生活……我认为主要是那个哥哥心术不正……”
不!不能抱怨他什么!他很真诚!真诚到近乎天真!
“况且,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孩子是约瑟夫的……孩子和母亲一起去疗养院会好很多……”
“简而言之,您的女儿等着……”
范德维尔特笑了。
“她从十四还是十五岁起就爱他了……不是很美好吗?我怎么可能反对呢?您有火吗?如果您想听听我的想法,在我看来,根本就没发生什么悲剧……那个年轻女人,一直都是个轻佻的姑娘,她肯定跟某个新朋友去了别的地方……而她哥哥想利用这件事捞一笔……”
他没有询问麦格雷的意见,确信自己的看法就是正确的。他侧耳听着等候室里隐隐约约的动静,病人们大概不耐烦了。
然而,警长不紧不慢、带着与其对话者一样的无辜眼神,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认为玛格丽特小姐会是她表兄的情妇吗?”
范德维尔特大概快要发火了。他的额头变得通红。但是悲哀占了上风,对如此大的误解产生的悲哀。
“玛格丽特?您疯了?……谁捏造了这样的谎话?玛格丽特是……是……”
麦格雷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笑都没笑一下就走了。屋子里闻起来既像药店又像厨房。为病人开门的女佣清新得如刚出浴一般。
外面依然是雨水和泥浆,一辆辆卡车开过,将泥水溅到人行道上。
今天是周六。约瑟夫·佩特斯应该会在下午回来,然后在吉维过星期天。在船员咖啡馆,人们讨论得很热烈,因为路桥部刚刚宣布从边境到马埃斯特里赫特 5 的航运已经恢复。
只是,考虑到水浪的强度,拖船要求每吨每公里运费由从前的十法郎上升到十五法郎。另外,人们还听说那慕尔桥的一个桥拱被一艘装满石头的小驳船堵住,驳船的缆绳断了,就那么横在桥墩下。
“死人了吗?”麦格雷问。
“妻子和儿子。船主本人当时在小酒馆,回到河岸时他的船已经离岸了!”
热拉尔·皮埃博夫从工厂办公室出来,骑着自行车走了。没过多久,马谢尔从弗拉芒人家里出来,他是去那儿告知消息的。然后他又敲响皮埃博夫家的门,开门的是助产士,她冷冷地接待了他。
“这是做什么,为了您的风化案件?”
驳船上住处的清洁程度很少可以和房屋里相比,但也很少脏到“北极星”号这个程度。
船主没有妻子。他的助手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男孩精神不健全,时不时会癫痫发作。
船舱就像一个营房。男人正在里面吃面包和腊肠,佐以一升红酒。
与其说他醉了,不如说这就是他的常态。他带着怀疑默默地看了麦格雷很长时间。
“甚至算不上是侵犯……我和那姑娘已经睡过两到三次……一天晚上,我在路上遇到她,她说我喝多了,拒绝了我……我就抓住了她……她大喊大叫……几个宪兵经过,我不小心一拳将其中一个打倒在地……”
“五年?”
“我差不多坐了五年牢。她否认我们从前有过关系……我的几个朋友到法庭去作证,但法庭只是将信将疑……如果没有那个宪兵,如果他不是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我一年就可以出来了,说不定还能得到缓刑……”
他用一把小刀切面包。
“您要喝水吗?我们明天可能要出发了……正在等消息,不知道那慕尔桥畅通了没有……”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编造在河堤上看见那个女人的故事。”
“我?”
他为了争取思考的时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承认吧,你什么也没看到!”
麦格雷看见对方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
“您这么认为?好吧!您可能是对的!”
“谁让你来作证的?”
“让我?”
他始终嬉皮笑脸,还把腊肠皮直接吐到面前。
“你在哪里碰见热拉尔·皮埃博夫的?”
“啊!是这样……”
但他面对的是一个和他一样沉着的男人。
“他给了你什么?”
“他请我喝了几顿……”
然后,他突然无声地笑了:
“只是,这不是真的!我这么说是为了逗逗您……您如果希望我在法庭上表达相反的内容,只需暗示一下……”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就算我告诉您,您也不会相信的。”
“你说说看!”
“好吧!我看见一个女人在等人……然后来了一个男人,这个女人就扑进他怀里……”
“是谁?”
“您怎么会认为我能认出他们,在黑暗之中?”
“你在哪里看到的?”
“我刚从酒馆回来……”
“那一对去了哪里?弗拉芒人家里?”
“不!他们从后面走了。”
“什么后面?”
“房屋后面……然后呢!如果您希望这不是真的……我有这习惯,您懂的!在我的案子里,他们编了那么多故事!我的律师是所有人里最大的谎话精……”
“你时不时去弗拉芒人那儿喝上一杯?”
“我?他们拒绝为我服务,理由是我曾一拳砸坏他们的秤……他们想要的客人,是醉了就不动也不说话的那种……”
“热拉尔·皮埃博夫和你说过话?”
“刚才我对您说什么了?”
“说他要求你说……”
“好吧!那这就是真的……上帝知道,真相就是,我永远也不会把我知道的告诉您,因为我讨厌警察,不管是您还是其他人!您可以对法官重复这些话……我,我会发誓说您打了我,我将展示伤痕……但这些都不妨碍我请您喝杯红酒,如果您想喝的话……”
麦格雷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站了起来。
“带我参观一下您的船!”他冷冷地说。
惊讶?恐惧?懊恼?他嘴里装满食物,做出鬼脸。
“您想参观什么?”
“等一下……”
麦格雷出去了,片刻过后带了一个海关人员回来。海关人员油布衣上的雨水亮晶晶的。船主冷笑道:
“他已经参观过这里了……”
警长对海关人员说:
“您比较有经验……我猜所有船只或多或少都走点私吧……”
“不是或多或少!”
“他们通常把货物藏哪儿?”
“这要看情况……以前,他们藏在保险箱里,然后将箱子系在船底下……但现在我们在船体下套了一根链条,所以这种方法不再可行了……有时候,在船板下,也就是说在船板和船底之间……但我们可以用一个巨大的钻孔器钻几个洞,这种钻孔器您应该在河堤上见到过……”
“所以呢?”
“请等一下!你载的什么货?”
“废铁……”
“这得花很长时间……”海关人员埋怨道,“应该去别处找找……”
麦格雷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船主的眼睛。他期待对方会朝某个地方匆匆一瞥。男人一直在吃东西,不是因为胃口有多好,而是为了有件事情做而已。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始终坐着。
“站起来!”
他极不情愿地服从了。
“我难道连在自己家里坐着的权利都没有了?”
那把椅子上有一块积满污垢的坐垫。麦格雷拿起坐垫。坐垫的三条边缝都很正常,第四条边的针脚粗大无比,不会是出自缝衣女工之手。
“非常感谢!我现在不需要您了!”警长对海关人员说。
“您认为他走私了?”
“并非毫无可能……谢谢……”
他等着公务员离开,后者有点不情愿。
“这是什么?”
“没什么!”
“你习惯把这么重的东西往坐垫里放?”
麦格雷扯断缝线,里面露出黑色的东西。麦格雷马上展开一件小的哔叽布外套,外套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折痕。
和比利时检察院的报告中所描述的那种哔叽布一样。没有吊牌。衣服是热尔梅娜·皮埃博夫自己做的。
然而这还不是他最感兴趣的事。衣服里包着一把榔头,手柄经过长期使用已经磨得十分光滑。
“最滑稽的是,”船主咕哝道,“您最后会痛恨自己的眼睛,因为它们骗了您……我什么也没做!这两个玩意儿,是我从默兹河里捞回来的,一月四日凌晨时分……”
“然后你想到把它们藏起来这个绝妙的好主意!”
“我有这么个习惯!”男人带着得意的神色反驳道,“您要逮捕我?”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您将痛恨自己的双眼!”
“你还是明天出发?”
“很有可能,您如果不逮捕我的话。”
这应该是船主此生最震惊的时刻。麦格雷细致地将东西重新包好,塞进大衣,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了。
船主看着他沿着河堤的方向在雨中走远,从向他致意的海关员面前走过。然后船主重新下到船舱,挠着头皮给自己倒上酒。
[book_title]第七章
三点钟的空白
麦格雷回到酒店吃午饭时,老板告诉他邮差送来一封寄到这个地址的挂号信,但他不愿意把信留在这里。
无数烦恼不遗余力地烦扰他。警长还没在桌边坐下来,就打听同行的消息。没有人看见他。他让人给酒店打电话。那家酒店回复说他一个半小时前就离开了。
这不要紧。麦格雷没有权力给马谢尔下指令。但他十分愿意建议马谢尔别让那个船主离自己的视野太远。
两点钟,他在邮局拿到挂号信。一件愚蠢的事。他买了些家具,但拒绝付款,因为它们不符合要求。供货商责令他付款。
他需要半个小时来写一封回信给供货商,然后再写一封信给他太太,告诉她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还没写完,就有人打电话给他。司法警察局的局长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并请他写信回去,告知手上两三个案件的一些细节。
雨一直在下。咖啡馆的地板上铺了一层木屑。这个时段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侍者也利用这个时间写信。
一个可笑的细节:麦格雷讨厌在大理石桌子上写信,但是这里没有别的桌子。
“打电话去火车站酒店问一下是否仍然没见到警员。”
麦格雷正为一种隐约的坏情绪所苦,更令他恼火的是,这没来由的情绪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有两三次,他走过去将额头贴在水汽模糊的窗玻璃上。天空变得明亮了些,雨点也变稀疏了。然而泥泞的河堤依然荒凉。
将近四点,警长听到一阵汽笛声。他跑到门口,看见一艘拖船自从洪水开始以来,第一次吐出浓重的蒸汽。
水浪还是很大。苗条又轻盈、和小驳船相比堪称纯种马的拖船离岸,船首扬起,整艘船几乎直立起来。那一瞬间,麦格雷觉得它会被大浪卷走。
又一阵汽笛声,更尖锐。拖船船首再次扬起,一条缆绳在其身后拉紧。第一艘平底驳船脱离那停泊着的轮船群,横甩在默兹河上,两个男人正将全身的力量压在船舵之上。
在五六分钟时间里,顾客们从各家咖啡馆出来,在门口聚拢,然后加入到操船起航的队伍中。又有两三条小驳船出征了,划出一个半圆。忽然,在一声激昂的汽笛声中,拖船向着比利时的方向冲将出去,在其后面的驳船,勉勉强强维持着直线航行。
“北极星”号不在出征队列里。
……我麻烦您再让人去一趟我家,理查德—勒努瓦大街,那些家具……
麦格雷用一种不太正常的缓慢速度写着,他那过于粗大的手指似乎要将细细的笔按进纸里面去。他写下的字非常小,却很粗,远远看去,就像一堆黑点。
“佩特斯先生正骑摩托从这儿经过……”侍者说道,开了灯,拉上橱窗的帘子。
四点半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骑上两百公里是需要勇气的!他浑身溅满泥浆,包括眼睛!”
“阿尔贝!电话!”老板娘喊道。
麦格雷在信上署名,将信塞进信封。
“是您的电话,警长先生!巴黎来的……”
“喂!喂!是,是我……”
麦格雷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坏情绪。电话那头是他太太,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喂……有人为家具的事到家里来过了……”
“我知道!该做的事我已经做了……”
“还有一封来自你英国同行的信……”
“是的,亲爱的!那封信不重要……”
“那里是不是很冷?多穿点衣服……你的感冒还没完全好……”
他为什么被一种几近痛苦的不耐烦所折磨着?有种隐约的感觉。他待在这个小隔间浪费时间时似乎错过了什么事。
“我三到四天之后回巴黎。”
“这么快!”
“是的……拥抱你……再见……”
他问咖啡馆的人在哪儿可以投递信件。
“就在街角上,烟草局那儿。”
天黑了。默兹河里只看得到路灯的倒影。警长看到有个人影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吃了一惊。因为这不是在风中乘凉的季节。
他把信扔进邮筒,原路折返,看见那个人影离开树干。他在路上走着,陌生人跟在他身后。
麦格雷快速向后几步,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一连串动作完成得非常快。
“你在这里干吗?”
他抓得更紧了些。陌生人的脸充血了。麦格雷放开手。
“说话!”
他看清对方的脸后大吃一惊。对方逃遁的目光令他不自在,更令人不自在的是对方露出的微笑。
“你不是‘北极星’号的伙计吗?”
对方热烈地点头确认。
“你在监视我?”
那家伙过长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害怕和快活的神情。船主不是告诉麦格雷,他的伙计头脑简单,还会发癫痫吗?
“不要笑了!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看着您。”
“是你老板派你来监视我的?”
不可能去对这可怜人儿动粗。他处于身强力壮的年纪,但因此更显得可怜。他二十岁。没刮胡子,但是胡子稀少,那细细的金色绒毛不到一厘米长。他的嘴比正常人的嘴巴大一倍。
“不要打我……”
“来!”
好几艘驳船挪了位置。几个星期以来,船上第一次一片忙碌,因为人们正在为出发做准备。只见女人们忙着去采购食物。海关人员来来往往,不时登上船只。
其他船只纷纷出发,“北极星”号显得越来越孤单,船首离河岸没多远。船舱里透出一点亮光。
“往前走过去!”
要通过一个桥板。就是一块木板,太软,也不稳定。
船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点着一盏煤油灯。
“你老板把星期天穿的衣服放在哪儿了?”
因为麦格雷已经猜到橱柜里肯定乱得不一般。
伙计打开一个橱柜,惊呆了。他看着船主早上还穿着的衣服掉在地上。
“他的钱呢?”
伙计猛烈摇头。这个傻瓜不知道!船主背着他藏钱!
“行了!你可以待在这儿。”
麦格雷出去了,低着头,撞到一个海关人员。
“您没看见‘北极星’号那个人?”
“没有!他不在船上?我以为他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这船是他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这是他一个表兄的,住在弗雷马尔。一个和他一样古怪的人……”
“他这样开船能挣多少?”
“一个月六百法郎?可能稍微再多点儿,加上走私……但不是很多……”
弗拉芒人的屋子已经亮了灯。不仅店铺窗子里有灯光,二楼也有。
几分钟后,杂货店的铃响起来,麦格雷在门垫上擦了擦脚底,对着已经从厨房跑过来的佩特斯太太喊道:
“不必麻烦!”
他走进餐厅,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玛格丽特·范德维尔特,她正在翻一本乐谱。
她穿着浅蓝缎子裙,比任何时候都更显轻盈。她对警长露出欢迎的微笑。
“您来找约瑟夫?”
“他不在这儿?”
“他上楼换衣服去了……在这样的天气里骑摩托赶路简直是疯了!而且他的身体已经那么弱,又因为学业过度劳累……”
这不是爱情!这是崇拜!她想必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一直凝视着那个年轻小伙子!
到底是他的什么特别之处唤起这样的感情?他的姐姐说起他也用诸如此类的字眼。
“安娜和他在一块儿?”
“她在为他准备衣服。”
“您到了很久了?”
“一个小时。”
“您知道约瑟夫·佩特斯要回来?”
一阵轻微的慌乱,也就持续了一秒钟。她马上接上话头:
“他每周六都回来,在同一个时间。”
“家里有电话吗?”
“这里没有!我家当然是有的!我父亲一天到晚都要用。”
她开始让麦格雷不喜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开始让他感到烦了!他不喜欢她娃娃般的作态,那不自觉就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和她刻意表现的天真眼神。
“瞧!他下来了……”
他们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约瑟夫·佩特斯走进餐厅,干净,整洁,头发上还留着打湿过的梳子留下的痕迹。
“您在呀,警长先生……”
他没敢伸出手去。他转向玛格丽特。
“你还什么都没招待人家哪?”
店铺里好几个人说着弗拉芒语。安娜也进来了,很宁静,微欠了欠身,这大概是在修道院里学的。
“真的吗,警长先生,据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出闹剧,在咖啡馆?我知道那些人爱夸大其词……但是……您请坐!约瑟夫!去拿点喝的东西……”
壁炉里烧着煤球。钢琴打开着。
麦格雷试图分析清楚自己进门时的印象,但他每次以为就快接近目的,他的思想就飘忽起来。
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他郁郁不快,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像是撞到了倒霉事。确确实实,他非常想做出什么失礼的言行,打破围绕他的这和谐氛围。
安娜最令他产生这种混乱的感觉。她总是穿同一件灰色裙子,使其体型像极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这些事件真的对她不利?她内心躁动不安,但看上去静如止水。一张脸依然安详。
她让人想到古典悲剧人物,迷失在一座边境小城平庸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
“您去商店帮忙吗?”
他不敢说:去小店。
“经常!替换我妈妈。”
“您也给客人倒酒吗?”
她没有笑,看上去无比惊讶。
“为什么不呢?”
“船员们经常喝醉,是吧?他们会表现得非常随便,甚至可能无礼妄为?”
“他们在这里不会!”
她又成了一尊雕像!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您想要波尔图还是……”
“还是来一杯那天您给我喝的杜松子酒吧。”
“去跟妈妈要一瓶‘老字号’,约瑟夫。”
约瑟夫服从命令。
麦格雷有必要改变一下自己想象的等级顺序么?即:首先是约瑟夫,家里真正的上帝。接着是安娜。然后是玛利亚。再是献身杂货铺的佩特斯太太。最后是沉睡在扶手椅中的老父亲。
安娜似乎理所应当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您没有发现任何新情况吗,警长先生?您看到这些船开始出发了吧?直到列日的航运都已经恢复了,说不定直到马斯特里赫特都恢复了……再过两天,在这个地方,同时就只有三到四条驳船了……”
她为什么说这些?
“不对,玛格丽特!是高脚杯……”
玛格丽特正在餐橱里找杯子。
麦格雷一直受困于内心里想打破这一平衡状态的欲望。他趁着约瑟夫在铺子,其表妹正忙于挑选杯子,向安娜展示热拉尔·皮埃博夫的相片。
“我需要和您谈谈!”他低声说。
他死死盯着安娜。但他若期待扰乱后者脸上的平静,那他会失望的。安娜露出一种对待同谋的会心表情,仿佛在说:“好的……等会儿……”
她对进来的弟弟说:
“外头还有很多人吗?”
“五个人。”
安娜即将表现出她的细腻。约瑟夫拿来的酒瓶上有一根细细的锡管,这样,倒酒的时候一滴也不会浪费。
安娜倒酒之前,撤掉了这个小附件,表示在自家客厅使用这玩意儿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在招待客人时。
麦格雷将酒杯放在手心里暖了暖。
“为健康干杯!”他说。
“为健康干杯!”约瑟夫重复道。除麦格雷之外,只有他一个人喝酒。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证实热尔梅娜·皮埃博夫被谋杀了。”
只有玛格丽特发出一声惊叫,那种属于小女孩的真正的尖叫声,如同在戏剧舞台上听到的叫声。
“太可怕了!”
“人们对我说了,但我不愿意相信!”安娜说,“现在我们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不是吗?”
“或者你们的压力减轻了!如果我能够证明您弟弟一月三日那天不在吉维的话。”
“为什么?”
“因为热尔梅娜·皮埃博夫是被榔头砸死的。”
“我的上帝!您不要再说了!”
玛格丽特站起来,脸色苍白,几乎要昏厥了。
“榔头就在我口袋里。”
“不!我求您了……不要拿出来……”
但是安娜依旧镇定。她转向弟弟。
“你同学回来了吗?”她问道。
“昨天就回来了。”
然后她向警长解释:
“就是三号晚上和他一起待在南锡一家咖啡馆的那个同学……他十几天前去了马赛,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刚刚回来……”
“为健康!”麦格雷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门口不时响起铃声。他们还听到小铲子将糖装进纸袋的声音,以及铲子和天平的碰撞声。
“您姐姐好一些了吗?”
“医生认为她大概要到周一或周二才能下床。但她可能不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
“她结婚了吗?”
“不!她想成为修女。她怀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
麦格雷觉得店铺里正发生着什么事。店铺里又传来嘈杂声,但轻微一些。麦格雷随即听到佩特斯太太说起了法语。
“您可以在客厅见到他们……”
门打开又关上了。马谢尔警员站在门口,非常兴奋,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看着坐在桌边的警长,面前放一杯杜松子酒。
“怎么了,马谢尔?”
“是……我想和您单独说两句……”
“关于什么?”
“关于……”
他犹豫着,希望麦格雷能明白。
“不要紧张。”
“是那个船员……”
“他回来了?”
“没……他……”
“他招供了?”
马谢尔正遭受着折磨。他来这儿是为了进行一场自认为异常重要的谈话,并且希望是保密的,可现在麦格雷非逼他当着三个人的面说!
“他……有人发现了他的鸭舌帽和外套……”
“新的还是旧的?”
“我没明白。”
“找到的是他礼拜天穿的那件外套吗,蓝呢绒的?”
“蓝呢绒,是的……在河岸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安娜依旧保持站立的姿势,她看着警员,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约瑟夫·佩特斯烦躁不安地搓着双手。
“继续!”
“他应该是跳了默兹河……他的鸭舌帽是在后面那艘驳船边上捞起来的……驳船挡住了帽子的去路。你们明白了吧?”
“然后呢?”
“至于外套,就在河岸上……这张纸别在外套上面……”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从钱包里拿出来。这是一片没形状的纸,被雨淋烂了。勉勉强强还能辨出上面的字:
我是个混蛋。我还是更喜欢这条河……
麦格雷低声读完。约瑟夫·佩特斯紧张地说: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马谢尔一直站着,有点狼狈,十分不自在。玛格丽特用她那单纯的大眼睛轮流看向每个人。
“我认为是您……”警员开口说道。
麦格雷站起身来,态度诚挚,唇上带着一抹同行才能明白其含义的微笑。他面向着安娜说:
“您瞧!我刚才对你们说起过一把榔头……”
“请不要说了!”玛格丽特哀求他。
“明天下午你们怎么安排?”
“就像每个礼拜天一样……我们全家人待在一起……只是少了一个玛利亚……”
“能允许我过来拜访一下略表敬意么?或许可以期待那极美味的糯米馅饼?”
麦格雷向过道走去,他的大衣挂在那里,已经被雨淋得比原来重了两倍。
“请原谅……”马谢尔磕磕巴巴地说,“是警长想要……”
“过来!”
店铺里,佩特斯太太正爬上梯子,为了拿到最上面一格放的一盒淀粉。一个船员妻子等待着,表情漠然,胳膊上挎着一个购物网袋。
[book_title]第八章
拜访圣尤尔苏里纳会修女
在捞上鸭舌帽的位置附近,聚着一小群人,但警长带着马谢尔一直朝桥的方向走去。
“您之前没对我说起过这把榔头……否则,很明显是……”
“你一整天在做什么?”
警员的脸色就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学生。
“我去了那慕尔……我想去确认玛利亚·佩特斯是否真的扭伤了……”
“结果呢?”
“人家不愿意让我进去……我进入了一个全是修女的修道院,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掉进汤里的鳃角金龟子……”
“你坚持到底了吗?”
“我甚至威胁她们来着。”
麦格雷强忍住笑。他们到了桥边,他钻进一家租车行,要了一辆带司机的汽车去那慕尔。
去程五十公里,回程五十公里,沿着默兹河。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您打算……我跟您说了她们不会接待您的……而且现在我们还发现了这把榔头……”
“好!去做另一件事。你也要一辆车。去方圆二十公里内的所有小火车站。确保那个船员没去坐火车……”
麦格雷的汽车开动了。警长舒服地陷进座椅里,心满意足地点上烟斗。他不看风景,只看汽车两边昏黄的点点灯火。
他知道玛利亚在一所由修女管理的学校当辅导教师。他也知道,这些修女在宗教等级中等同于耶稣会士,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教育界的贵族阶级。那慕尔学校应该经常被省里上层社会的精英名流光顾。
麦格雷想象马谢尔警员和修女们争论的场景。他非要闯进去,还使出威胁手段,真是有趣!
“我刚才忘了问他是怎么称呼她们的……”麦格雷想,“他应该会这么叫:太太们……或者我的修女……”
麦格雷高大,强壮,肩宽体阔。然而,他来到一条石板间长出草来的外省小街道,按响修道院的门铃时,来为他开门的杂役修女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我想见尊敬的院长!”他说。
“她在教堂。不过,要等礼拜结束之后……”
他被引进一个会客室,和这里相比,佩特斯家的餐厅可谓不整洁、不整齐。在这儿,真的可以在地板上照见自己,如同照镜子一样。这里不多的几件物什似乎永恒固定,每张椅子几年来一直占据着各自不变的位置,壁炉台的钟摆从来没有停止过走动,也从未提前或落后。
昏暗的石板走廊里有轻捷的脚步声,有时会有窃窃私语。管风琴伴奏的歌声,优美而遥远。
局里那些人若看到麦格雷这么泰然自若大概会惊讶不已。修道院院长进来的时候,他合宜地行了礼,用非常合适的词语称呼她,即:
“主持嬷嬷……”
她等麦格雷说话,双手插在袖筒里。
“很抱歉打扰您,但我希望您允许我拜访你们的一位教师……我知道这里的规定不允许这么做……然而,这关系到某个人的生命,至少是他的自由……”
“您也是警察?”
“您接待过另一位警员的来访?”
“一位自称是警察的先生在这里大吵大闹,走的时候还嚷嚷着说还会再来……”
麦格雷向她致歉,并一直保持平和、谦恭、有礼。他说了几句机智得体的话,不多久,一位杂役修女就被派去通知玛利亚有人要见她。
“我想这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年轻姑娘,主持嬷嬷?”
“我只能说她是最好的。最初,教士先生和我,我们很犹豫要不要录用她,由于她父母的生意……不是杂货铺……而是因为他们贩卖酒水……我们后来放过了这一点,现在我们感到十分满意……昨天,她在下楼梯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之后就一直卧床,非常沮丧,因为她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不便……”
杂役修女回来了。麦格雷跟随她走过没完没了的长廊。他遇到一群群穿着一模一样的学生:带小褶的黑裙,系在颈上的蓝色丝带。
最后,他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门开着。杂役修女询问自己是否需要留下。
“不必了,嬷嬷……”
一个十分朴素的小房间。油漆墙壁上挂着黑框宗教版画和一个很大的十字架。
一张铁床。被子下的瘦小身躯近乎无形。
麦格雷看不到脸。玛利亚也没对他说话。门关上了,他一动不动待了好长时间,淋湿的帽子和厚厚的外套让他更加尴尬。
终于,他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玛利亚·佩特斯一直把头蒙在被子里,并且面朝墙壁。
“您冷静点……”麦格雷机械地低语道,“您的妹妹安娜应该告诉过您,我可以算是一个朋友……”
但这些话并没有让年轻姑娘冷静下来。正相反!她的身体开始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医生是怎么说的?您需要卧床很久吗?”
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实在尴尬。尤其是麦格雷还没见过她!
抽泣声渐渐平息。她应该恢复了理智。她开始用鼻子吸气,手在枕头下寻找手帕。
“您为什么这么激动?刚才院长在我面前对您评价非常高!”
“您不要管我!”她哀求道。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院长进来了,好像特意等这个时机。
“打扰了!我知道可怜的玛利亚非常敏感……”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心思细腻是她的天性……她知道扭伤会让自己动弹不得,至少得一星期无法上课,她就不可自已地绝望……把脸露出来,玛利亚……”
年轻姑娘尽力克制着,不让身体颤抖。
“我们知道,当然,”院长继续说,“人们如何指控她的家庭。我让人做了三场弥撒,希望真相能尽快水落石出……并且我刚刚还为你的灵魂祈祷,玛利亚……”
她终于露出了脸。很小的一张脸,瘦削,苍白,还有因高烧和眼泪而形成的红点。
她一点也不像安娜,倒更像她的母亲,五官纤秀却不甚协调,所以无法被归为漂亮女孩。鼻子太长,太尖,嘴大而唇薄。
“请您原谅!”她边说边用手绢擦拭眼睛,“我太激动了……我一想到自己只能躺在这里,而……您是麦格雷警长?您见到我弟弟了?”
“我刚离开他不到一个小时。他在家里,和安娜还有你们的表妹玛格丽特在一起……”
“他怎么样?”
“很平静……他有信心……”
她又开始哭了吗?院长用眼神鼓励麦格雷。她很高兴看到麦格雷这样讲话:带着一种平静和权威,能给病人带来积极的影响。
“安娜告诉我您已经决定出家当修女……”
玛利亚又一次哭起来。她没有试图掩饰。没有一点儿故作姿态,任自己露出一张哭肿的脸,泪水涟涟。
“这是一个我们等待已久的决定,”院长低语道,“比起俗世,玛利亚更属于宗教……”
又一阵激动的情绪发作,悲戚的呜咽从那枯瘦的脖颈里爆发出来。小小的身子抽动不止,双手死死抓着被子。
“您瞧,我刚才没让那位先生上来是对的!”修女轻声说。
麦格雷始终站着,穿着大衣让他看起来更显巨大。他静静看看这张小床,这心慌意乱的年轻姑娘。
“医生来看过了?”
“是的……他说扭伤没什么……严重的是之后发作的神经衰弱……您愿意让她独自待着休息吗?您冷静点,玛利亚……我让朱利安嬷嬷过来,她会一直陪着您……”
留在麦格雷脑海中的最后印象,是他退向门口时看见的白色的床,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和直直看着他的一只眼睛。
到了走廊上,院长轻声走在打蜡的地板上,说话也很小声。
“她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这桩丑闻又刺激了她的神经,肯定是由于神思恍惚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她为弟弟感到耻辱,为家人感到耻辱……她多次对我说过,从此以后修会再也不会接纳她了……她能连续几个小时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精神困顿,滴食未进……于是,也没有明显的原因,她就摔倒了……注射了几针后才把她带上楼……”
他们来到底楼。
“我可以问问您对这事件的看法吗,警长先生?”
“可以,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凭良心说,我还一无所知……也许只要到明天……”
“您认为明天……”
“我只能,主持嬷嬷,对您表示感谢,并且对此次造访表示抱歉……也许我能打电话让您了解一些消息?”
终于出来了。他呼吸着新鲜空气,被雨水淋了个透。他在人行道尽头找到停在那里的出租车。
“去吉维!”
他心满意足地装着烟斗,几乎躺倒在汽车后排座位上。在迪南附近的一个转弯口,他看见一个指示牌:
罗什福尔岩洞……
他来不及看指示牌上的公里数。他将目光投到岔路上无尽的黑暗之中,想象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一辆满载旅客的火车,两对人:约瑟夫·佩特斯和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安娜和热拉尔……
天气应该很热……回来的时候,游人的怀里大概满是田野的花儿……
坐在火车上的安娜,憔悴,心烦意乱,迷茫,也许还在窥伺那人的眼睛,那个刚刚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男人?
热拉尔欢快活泼,兴高采烈,不停地说着笑话,无法理解下午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甚至是致命的严重性……
他后来试图再去见她了吗?冒险的事还在继续进行吗?
“不!”麦格雷回答自己,“安娜已经明白了!她不会再对那个男人心存幻想!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会避开他……”
麦格雷想象她守着秘密,或许连续几个月都在害怕这一场缱绻的后果,对男人,对所有男人,都怀着深深的怨恨。
“我送您去下榻的酒店?”
已经到了吉维。比利时边境,身着卡其色制服的海关警卫。法国边境,驳船,弗拉芒人的房子,泥泞的码头。
麦格雷惊异地感觉到口袋里有个沉重的东西。他把手伸进去,发现那把已经被遗忘的榔头。
马谢尔警长听见汽车停下的声音,走到咖啡馆门口,看麦格雷付钱给司机。
“人家让您进去了?”
“当然喽!”
“真让我吃惊!老实说,我曾确信她不在那儿……”
“那她会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搞不懂了……尤其是那把榔头出现之后……您知道刚才谁来找我了?”
“那个船员?”
麦格雷已经走进大厅,点了一杯啤酒,在窗边的一个角落坐下。
“几乎!几乎是一回事……来的是热拉尔·皮埃博夫……我开着车把周边的火车站都找遍了……什么也没发现……”
“他来揭露目标人物的藏身之处了?”
“他跟我说,有人看见船员在吉维火车站坐上了四点一刻开往布鲁塞尔的火车……”
“谁看见他了?”
“热拉尔的一个朋友……他说可以带那个朋友来见我……”
“我放两套餐具?”老板询问。
“是……不……随便……”
麦格雷贪婪地喝着啤酒。
“完了?”
“您觉得这还不够吗?如果真有人在火车站看见他,那他就没死……而且他在逃……如果他正在逃跑……”
“毫无疑问!”
“您想的和我一样!”
“我什么也没想,马谢尔!我很热!又很冷!我猜是得了重感冒……我正犹豫能否不吃饭就去睡下……再来一杯啤酒,伙计!算了,不要了!一杯格罗格……多加点朗姆酒……”
“她真的扭伤了?”
麦格雷没有回答。他神情阴郁,好像正在担心什么事。
“反正,预审法官应该给了你一份空白的逮捕令?”
“是的……但他嘱咐我要谨慎对待这张逮捕令,因为小城市居民的心态和思维习惯。他希望我在做某些重要决定之前先给他打电话。”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发电报给布鲁塞尔公共安全部门,让他们在船员下车时逮捕他。我必须请求您将榔头交给我。”
在其他顾客的一片惊愕中,警长将那物件从口袋里掏出,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好了?”
“但必须由您提交上去,因为是您发现它的。”
“不!不!这个榔头,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你发现的。”
马谢尔的眼睛兴奋得发光。
“非常感谢您。这对于案子的进展十分宝贵。”
“我在火炉边上放了两套餐具!”老板对他说。
“谢谢!我要去睡觉了!我不饿……”
麦格雷和同行握手之后,上楼回了房间。
他可能着凉了,两天来一直穿着潮湿的衣服来去奔波,因为他没有带上整套换洗衣服。
他筋疲力尽地躺下来。在半个多钟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和那些前赴后继出现在视网膜上的模糊影像作斗争。
星期天的早上,他的确是第一个起床的。在咖啡厅,他只见到侍者一个人,后者正烧上大咖啡壶,并用研磨咖啡将壶的上端加满。
城市尚在熟睡。黎明似乎还未接替夜晚,街灯仍然亮着。
河面上,人们在驳船上相互呼喊,解开缆绳,然后会有一条拖船冲到队列的最前面。
又有一支新的船队出发,驶向比利时和荷兰。
没下大雨。但毛毛雨细细的水点飘落在他的肩上。
某个地方的教堂敲响钟声。弗拉芒人家里的一扇窗户有了灯光,接着大门打开。佩特斯太太又小心翼翼地将其关上,步履匆匆地出了门,手上拿着一本绒面祈祷书。
麦格雷整个上午都待在外面,只偶尔走进咖啡馆里喝一杯酒,暖暖身子。有经验的人预测将会结冰,而这对于被洪水淹没的地区将是一场大灾难。
七点半,佩特斯太太望弥撒回来,她先去升起店铺里的百叶窗,再去厨房点上火炉。
直到九点,约瑟夫在门口出现了一会儿,没戴假领,未梳洗,未剃须,头发蓬乱。
十点,他和安娜一起去望弥撒,安娜穿一件本色呢料的新大衣。
在船员咖啡馆,人们还在等待一条拖船的到来,还不知道它是否愿意当天就领着船队出发,所以船员们就一直在那儿待着,有时出去望望河流下游的方向。
热拉尔·皮埃博夫出门时已将近中午,他身着星期天的套装,蹬黄色皮鞋,戴一顶浅色毡帽、一双手套。他从麦格雷身边走过。他最初大概打算不和麦格雷说一句话,看都不看他一眼。
但他没能抵挡住内心想充好汉的欲望,或者说暴露心底想法的欲望。
“我让您不自在吧?您一定很讨厌我!”
他双眼无神。他自从在市政咖啡馆大闹一场之后,一直生活在不安之中。
麦格雷耸耸肩,转身走了。他看见助产士把孩子放在一辆小车里,推着小车往市中心走去。
马谢尔没有露面。一直到将近一点,麦格雷才碰巧在市政咖啡馆遇到他。热拉尔在另一张桌子旁,和两个女伴,还有那天晚上的那个哥们在一起。
马谢尔被三个人围着,警长感觉曾见过他们。
“副市长……警察局长……局长秘书……”警员向他介绍。
所有人都身穿星期天的套装,喝着茴香酒。每人面前都摆着三只茶碟。马谢尔看起来异常自信。
“我刚才对先生们说调查几乎可以算结束了……现在主要看比利时警方了……我很奇怪怎么还没收到来自布鲁塞尔的电报,告诉我船员已被逮捕……”
“星期天上午十一点之后是不发电报的!”副市长肯定地说,“除非您自己到邮局去……我们能为您做什么,警长先生?您知道本地人经常谈论您吗?”
“我很高兴!”
“我的意思是他们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人们将您的态度理解为……”
“一杯啤酒,伙计!冷的!”
“您这个季节还喝啤酒?”
玛格丽特从街上经过,从她的仪态就能知道她是这城里的淑女,而她也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
“最烦人的就是风化案……瞧!吉维已有六年没有发生这样的案子……最后一次,是一个波兰工人……”
“请原谅,先生们……”
麦格雷匆匆走出去,来到安娜·佩特斯和她弟弟面前,两人正昂首走在主街道上,仿佛为了挑衅一切猜疑。
“我今天下午会去府上打扰,如我昨天说的那样……”
“大概几点?”
“三点半……你们方便吗?”
他一个人回去了,脸上有抱怨的神色。他走进酒店,独自坐一张桌子旁吃饭。
“您帮我往巴黎打一个电话吧。”
“他们星期天上午十一点以后不工作。”
“真倒霉!”
他边吃午饭边看一份当地报纸,一个标题让他乐了:
吉维的神秘气氛越来越浓
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神秘。
“给我上一份四季豆!”他对侍者喊道。
[book_title]第九章
在藤椅周围
在星期天的家庭小仪式中,最让麦格雷触动的是,老佩特斯的藤椅被从厨房转移到客厅。
在平常的日子,老人坐的扶手椅是在炉灶边上。即使他们在餐厅招待客人,老佩特斯也不露面。
但老佩特斯在星期天有另外一个位置,就在朝向院落的那个窗户边。长长樱桃木烟管的海泡石烟斗就放在窗台上,旁边是一个烟草罐。
范德维尔特医生坐在一把小一号的皮圈椅上,面对烧着火的壁炉,交叉起一双胖腿。
他在看比利时法医的报告,时而轻轻摇头,时而表示赞同,时而显露出惊讶,时而又对自己做各种小动作。
最后他把报告递给麦格雷。玛格丽特坐在两人中间,想伸手接。
“不!不是给你的……”范德维尔特干预道。
“也许您对它更感兴趣!”麦格雷将纸页递给约瑟夫·佩特斯。
他们都围桌子而坐:约瑟夫和玛格丽特,安娜和她那不时起来去照看咖啡的母亲。
医生崇尚比利时风俗,喝勃艮第葡萄酒时还抽雪茄,不停甩着烟头。
麦格雷经过厨房桌子时看到半打刚做好的馅饼。
“一份不错的报告,显然……比方说,它没有说如果……如果……”
他神色尴尬地看看女儿。
“您明白我的意思……它没说如果……”
“如果曾发生过强奸!”麦格雷冷不丁地脱口而出。
他看到医生愠怒的脸色,差点笑出声。这个人从没想过这种词会被说出来。
“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在类似的情况下……对了!在一九一一年……”
他用各种隐晦的词语,得体地讲述某个旧案。但是警长没有听他说话。他看着正读文件的约瑟夫·佩特斯。
这份文件细致入微地描述了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的尸体被从默兹河里打捞上来时的样子。
约瑟夫脸色苍白。他鼻孔紧绷,这一点和他姐姐玛利亚很像。
他有可能会在中途放弃,把材料还给麦格雷。但他没有。他坚持读完了。他翻页的时候,侧向他肩头的安娜叫住他:
“等一下……”
她还有三行没读完。接着两人一起读下一页,那一页的开头如下:
……头颅破裂情况甚是严重,所以已经找不到任何脑髓……
“您可以拿一下您的杯子吗,警长先生?我要铺桌子了……”
佩特斯太太把烟灰缸、雪茄和杜松子酒瓶放到壁炉上,铺上一块手工刺绣的桌布。
她的两个孩子还在读文件。玛格丽特渴求地望着他们。医生察觉到没有人听他说话,便默默地抽烟。
读到第二页末,约瑟夫·佩特斯已经面色如土,鼻翼两边深深陷下去,额角出汗了。他已不记得翻页,是安娜翻到下一页,一个人读到最后。
玛格丽特站起来,抚着约瑟夫的肩膀。
“可怜的约瑟夫!你真不应该……听我的,出去透透气吧……”
麦格雷借机起身。
“这是个主意!我也需要活动一下双腿……”
不多久,他们来到河边,两人都没有戴帽子。雨已经停了。几艘排成纵列的渔船在驳船之间寻找空隙奋力前进。从桥的另一边源源不断地传来电影院的音效声。
佩特斯烦躁不安地点燃一支香烟,茫然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水面。
“您还是有所触动,不是吗?请原谅我的问题……现在,您是否仍然打算娶玛格丽特?”
沉默持续了好久。约瑟夫不愿转过来面向麦格雷,麦格雷只能看到他的侧面。麦格雷看向杂货店的门,门的最上面装饰着透明的广告牌,然后看向桥,最后目光又回到默兹河。
“我不知道……”
“但是,您曾爱过她……”
“您为什么要让我读那份报告?”
他伸手扶额。手放下来时已经湿润了,虽然空气如此寒冷。
“热尔梅娜是不是远比不上她好看?”
“别再说了……我不知道……我听够了人们一直重复说玛格丽特很美,她精致、聪慧、有教养……”
“现在呢?”
“我不知道……”
他不想说话。只是违心地说几个词,因为做不到完全沉默。他将烟盒撕了个粉碎。
“她可以接受结婚,即使你有一个儿子?”
“她愿意收养他。”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能感觉到他难受极了,或者疲倦极了。他从眼角观察麦格雷,害怕看到他又提出新的问题。
“您家的所有人都认为婚礼很快就会举行……玛格丽特是您的情妇吗?”
他低声咆哮起来:
“不是……”
“她不愿意?”
“不是她……是我……我从来没想过……您不会懂的……”
他突然怒吼道:
“我必须娶她!必须这样!就是这样!”
两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看对方。麦格雷没穿大衣,开始感到冷了。
这时,店铺的门开了。警长已经熟悉的铃声响起。接着他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太温柔,太黏腻。
“约瑟夫!你在干什么?”
佩特斯和麦格雷的目光相遇。他又咕哝着重复了一遍:“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继续说:
“你会着凉的……所有人都上桌了……你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
约瑟夫站住片刻,看看小巷转角,那里是皮埃博夫家的房子,从杂货铺望不到。
安娜在切馅饼。
佩特斯太太话不多,似乎清楚自己地位低下。但只要她某个孩子开口讲话,她就会微笑或者点头表示赞成。
“请原谅我的冒昧,警长先生……我可能会说些傻话……”
她随即往麦格雷碟子上放了一大块糯米馅饼。
“我听说在‘北极星’号船上发现了一些东西,而船员正在逃逸……他来过这里好几次……我不得不请他出去,首先因为他会赊账,而且他从早醉到晚……但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如果他在逃逸,那他就是有罪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调查就结束了吗?”
安娜漠然地吃着,没有看麦格雷。玛格丽特对约瑟夫说:
“就一小块……我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
麦格雷嘴里塞得满满的,对佩特斯太太说:
“调查如果是我负责的,我才能回答您,但现在情况不是这样……别忘了是您女儿请我到这里来,试图还你们一个清白……”
范德维尔特在椅子上有点坐立不安,他想要说话,但无人请他开口。
“但总归……”
“马谢尔警员仍旧负责整件案子……”
“但总归,警长,还是存在等级的……他只是一个警员,而您是……”
“在这儿,我什么都不是……来!现在,我要向你们每个人提问,你们有权选择不回答……我曾上过那条驳船,因为船员十分愿意我这么做……我偶然发现了犯罪工具,同时还有受害人所穿的小外套……”
“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他们将尽力逮捕这个人。此时此刻,任务可能已经完成了!只是,他可以为自己辩护。比如,他可以说自己发现了衣服和榔头,就把它们留下了,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代表了什么……他还可以说自己逃走只是出于害怕……他和司法部门已经有过纠纷……他知道自己比一般人更难让人相信……”
“这站不住脚!”
“指控几乎从来都站不住脚,比辩护强不了多少……在这个案子中,还可以指控其他人……你们知道今天中午我了解到了什么吗?热拉尔,热尔梅娜的哥哥,一个月来已经深陷困境无法自拔……他到处欠账……还有更糟糕的!他已被证实挪用工厂资金,工厂每月会扣除他一半薪水,直到抵清债务……”
“这是真的?”
“由此可以认为他为了得到损害赔偿,让自己的妹妹消失……”
“这太可怕了!”佩特斯太太叹了口气,“这谈话内容让人吃不下饭。”
“您和他很熟,您!”麦格雷转向约瑟夫。
“很久以前,我和他走得有点近……”
“在孩子出生以前,是吧?你们一起外出游玩过好几次……如果我没弄错,您的姐姐还陪你们一起去了岩洞……”
“真的吗?”佩特斯太太惊讶地转头看向女儿,“这事我不知道。”
“我不记得了!”安娜说,继续吃着食物,眼睛紧紧盯着警长。
“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您愿意给我递一块馅饼么,安娜小姐?不,不要水果馅的……我还是忠实于您那无与伦比的糯米馅饼……是您自己做的?”
“是她做的!”做母亲的马上确认。
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麦格雷沉默了,而没有人敢说话。静得只剩咀嚼食物的声音。麦格雷让自己的叉子掉在地上,然后弯腰下去捡。他看见玛格丽特那穿着精致鞋子的脚搁在约瑟夫的脚上。
“马谢尔警员是个能干的小伙子!”
“他看上去并不太聪明!”安娜慢条斯理地说。
麦格雷朝她默契地一笑。
“很少有人看上去很聪明!比如说我,我一旦和嫌疑犯在一块儿,就必须设法控制自己不做傻事……”
这是麦格雷第一次放任自己吐露所谓的真心话。
“您的额相是不会骗人的!”范德维尔特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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