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王后的项链 [book_author]大仲马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32898 [book_dec]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历史小说,小说描写的是发生在路易十六宫廷中的一个真实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是法国大革命前夕处于风雨飘摇中的路易十六王朝的真实写照。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夜访旧王室的一个落魄失意的后裔拉莫特夫人,对她慷慨解囊,好意相助。拉莫特夫人阴险毒辣、野心勃勃、反而恩将仇报。她怂恿王后买下一串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又利用了罗昂主教对王后的痴情、费尽心机,制造骗局,从中骗取了项链,几乎使王后身败名裂,最后,她终于被识破,打上烙印后锒铛入狱。 [book_img]Z_10340.jpg [book_title]作者前言 首先,请允许我们就我们刚写下的这本书的题目本身,向读者作一个简要的说明。我们已经交谈了二十年了,以下所述非但不会削弱我们的老交情,相反会增强它,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自从我们上次交谈的最后几句话到现在,中间已经发生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我早在一八三二年①就预告它即将到来,并也已指出了引起这场革命的原因;我紧跟着革命的进程,并且一直把它描写到完成之日;不仅如此——十六年前,我已经预言了八个月前我所做的事情了。 请允许我在这里转抄我写的《高卢和法国》一书中富有预见性的跋中的最后几行: “这里就是现政府将要沉没进去的深渊。我们在它行进的道路上所点燃的灯塔将只能照明它的最后的倾覆;因为,即使这个政府想掉头转向,现在也只得徒呼奈何了:卷着它走的水流太湍急了,吹着它向前的风太猛烈了。只是在它沉没之际,人的本能的眷恋之情毕竟将战胜公民的淡泊冷漠,一个声音将会响起,叫道:让王朝覆灭吧,但愿上帝拯救国王。” “这个声音将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的预言难道没得到证实吗?在法国封建王朝覆灭之时,向庄严的老友②告别的唯一的声音,难道还不够响亮,足以使人们听得清清楚楚吗? 因此,我们所预见和宣称即将到来的革命并未使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就象对待命中注定必将到来的事情那样向它致意;我们并未希望它会比预期的好些,我们担心的倒是它还要坏些。二十年来我们仔细研究了各国人民的过去,我们知道这些革命意味着什么。 我们将不会谈及从事革命的人和从革命中捞取好处的人。任何风暴都会把水搅浑。任何地震都会把地底翻上地面。然后,根据平衡的自然规律,每个分子又将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大地又坚实了,水又纯洁了,悠忽间混沌的天空又在永恒的湖水上映出它那金黄色的星星。 二月二十四日③以后,我们的读者将会发现我们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额上多了一道皱纹,心中多了一道创伤,这就是刚刚过去的可怕的八个月中间在我们身上发生的全部变化。 我们过去所爱的那些人,我们仍然爱着他们;我们过去所怕的那些人,我们不再怕他们了;我们过去所蔑视的那些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蔑视他们。 因此,在我们的身上也罢,在我们的作品里也罢,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许在我们的菱里如同在我们的身上一样,多了一道皱纹,多了一道创作,仅此而已。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共大约写了四百部菱。我们上溯几个世纪,追忆众多的人物,在菱出版之日,他们会因重见天日而眼花缭乱。 好吧!我们恳求所有这些亡灵来评评,我们是否对他们的千秋功罪妄下雌黄:对国王们、显贵们和人民大众,我们总是根据事实说话,或是根据我们所认为的事实说话;假如死人象生者一样提出抗议,那么就如我们从未对生者收回任何一句话一样,我们也不会对死者收回任何一句话。 对某些人来说,任何不幸都是神圣的,任何失败都是值得尊敬的;不管是失去生命还是失去王位,在打开的墓穴前,在粉碎的王冠前,他们躬身致敬时,总是抱着一片虔诚之心。 当我们在本书扉页上首写下本书书名的时候,可以说,这并不是我们一时的任性之作,而是因为这个书名出现的时辰到了,这回该用到它了;岁月无情:一七七四年④之后,接踵而来的该是一七八四年⑤;《约瑟夫·巴尔萨摩》⑥之后,《王后的项链》应运而生。 但是,那些极其敏感的,顾虑重重的人尽可放心,既然历史学家今日可以畅所欲言,他们就是诗人的检查员。王后⑦作为女性,我们决不敢对她妄加猜测;王后作为殉道者,我们决不敢在她身上捕风捉影。人类的懦弱,王室的骄横……我们什么都要描绘,这点是千真万确的;但,我们就如善于摄取事物光明面的理想主义的画家;也正如那些艺术家,当他们在所免受的情妇身上,又找到了圣母的形象时,便以天使的名义进行描绘;我们将忧郁地、公正地、庄严地在下流的破坏人名誉的小册子和阿谀逢迎的歌功颂德声之间,遵循着诗歌的富于想象的产生中去作描绘。被刽子手把她的面如土色的头颅向人民示众的女人⑧,当然就不必在后世害臊,这是天经地义的—— ①见《高卢和法国》一书的跋。 ②指王朝。 ③指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的二月革命,即法国推翻七月王朝,建立第二共和国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④《约瑟夫·巴尔萨摩》的故事写到一七七四年路易十五驾崩为止。 ⑤《王后的项链》写的是一七八四年以后的故事。 ⑥大仲马在《王后的项链》之前完成的一部小说。 ⑦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 ⑧指后来上断头台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book_title]楔子 一七八四年四月的最初几天,将近下午三点一刻的时候,我们的老相识,老元帅黎塞留①,亲自把眉毛染上了香喷喷的色泽后,用手推开了随身侍从,忠实的拉菲的接班人——而不是替代人——替他拿着镜子,以他特有的神态摇晃着脑袋说: “好吧,我这样就行了。” 说着,他从安乐椅上站起,一面象个年轻人似的,用手指轻轻地弹着从他的假发上飘落到淡蓝色天鹅绒套裤上的白粉末。 接着,他在梳洗间又转了两三圈,伸了伸大腿和脚板说: “叫管家来!” 五分钟后,管家穿着节日的盛装走了进来。 老元帅摆出合乎自己身分的庄重的神色。 “先生,”他说,“我想,您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丰盛的宴席?” “当然,大人。” “我已经叫人把宾客的名单交给您了,是吗?” “大人,我已经把人数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摆九副餐具,是吗?” “总是说餐具餐具的,干什么,先生?” “是的,大人,可是……” 元帅神色严峻,做了一个威严的动作,打断了管家的话。 “又是‘可是……’这根本不是答复,先生;每次我听到‘可是’——八十八年以来②我多次听到这个词了——哎!先生,每次我听到这个词,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跟着就没有好事。” “大人……” “先说说吧,您几点钟让我们用午餐?” “大人,市民在两点钟用午餐,法官在三点,贵族在四点。” “那么我呢,先生?” “今天大人将在五点钟用午餐。” “哦!哦!要五点!” “是的,大人,和国王一样。” “为什么要和国王一样?” “因为在大人赏脸叫人交给我的这份名单上,有一位国王的名字。” “没有的事,先生,您错了;今天我的宾客,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贵族。” “大人也许是在和他卑贱的的仆人开玩笑吧,我感谢大人给我这样的荣幸。但是,阿加伯爵先生既然是大人的贵宾中的一位……” “那又怎样呢?” “怎么样!阿加伯爵是一位国王③。” “我可不知道有哪个国王叫这个名字。” “那就请大人宽恕我,”管家欠身说,“但我原来以为,我原来猜想……” “您的职责不是以为,先生!您的任务也不是猜想!您所要做的,是看明白我给您的命令,而不要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倘使我愿意别人知道一件事,我会说的;如果我不说,那就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管家再次弯下了腰,而这一次行礼可能比他和一个在位的国王说话时更加恭敬。 “那么,先生,”老元帅继续说道,“既然来赴宴的都只是一些贵族,您同意在我通常的时间让用午餐了吧,也就是说在四点钟。” 听到这个命令,管家的额头上掠过一片愁云,好象他刚听到别人向他宣读了他的死刑判决书。在这样的打击下,他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躬下了身子。 不一会,他在绝望中又鼓足了勇气,直起身子说: “要发生什么事让上帝安排吧,可是大人还是只能在五点用餐。” “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元帅站起来大声问道。 “因为大人要提前开饭,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先生,”老元帅自负地摇晃着他那还富有活力的、还算清晰的脑袋说,“我想,您在我的门下已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一年,大人,还多一个月零两个礼拜。” “那好,先生,事情就到二十一年一个月零两个礼拜为止,您一天,甚至一个小时都别加上去了,听清了吗?”老头抿紧两片薄薄的嘴唇,蹙紧染上色的眉毛,接着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您另找主子去吧。我不能容忍在我家里听见‘不可能’这个词儿。上了我这个年纪,我不再打算学习这个字眼了,我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管家第三次行了鞠躬礼。他说: “今天晚上,我将向大人告辞,但至少,在我离去之前,我的服务要符合规矩。” 说完,他向门口退后了两步。 “您说的‘合乎规矩’是什么意思?”元帅大声说道,“先生,要懂得,在这里做事就得符合我的规矩,这就叫做‘合乎规矩’。现在,我要在四点钟午餐;如果我要在四点钟开饭,而您却要让我到五点钟才能吃,这就是不符合我的规矩。” “元帅先生,”管家干巴巴地说,“我曾给苏比斯亲王④先生当过膳食总管,给红衣主教路易·德·罗昂亲王⑤先生当过事务总管。在第一家,已故的国王陛下生前每年去吃一次午餐;在第二家,奥地利皇帝陛下每月去午餐一次。大人,因此我知道应怎样服侍君主。在苏比斯先生家里,国王路易十五⑥改名换姓叫戈奈斯男爵,但是没有用,国王终究是国王;在第二家,也就是在罗昂先生家里,约瑟夫皇帝⑦化名叫帕肯斯坦伯爵,这同样也是徒劳的,皇帝终究是皇帝。今天,元帅先生邀请一位宾客,即便他叫阿加伯爵也无济于事,不会因改名阿加伯爵而不是瑞典的国王了。要不,我今晚就离开元帅先生的官邸,要不,阿加伯爵先生将在这里受到作为国王的接待。” “这正是我不惜一切要禁止您这样做的,老顽固先生;隐姓埋名的阿加伯爵,这绝对不能走漏风声。当然喽!我完全知道,你们这些当差的,你们在这方面有着愚蠢的虚荣心:但你们亲生的不是国王,而是用我们的埃居⑧来为自己的脸上贴金。” “我并不认为,”管家尖刻地说,“大人是抱着认真的态度向我说到钱的。” “哦,不,先生!”元帅几乎是带着受辱的语气说,“不!钱吗!天哪,谁向您说到钱了?我请求您别扯开去,而且,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不愿意在这里牵涉到什么国王不国王的。” “但是元帅先生,您把我看成是什么人啦?您以为我会盲目从事吗?不过,待会儿当然不会说起什么国王的。” “那好,别再闹别扭了,让我们在四点钟进餐吧。” “不,元帅先生,因为在四点钟,我等的那样东西根本到不了。” “您在等什么?一条鱼?象瓦代尔⑨先生那样吗?” “瓦代尔先生,瓦代尔先生。”管家喃喃地说道。 “怎么啦!这样对比,让您感到难受吗?” “不;但是瓦代尔先生用剑在身上一捅,自杀身死,却成为永垂不朽的了。” “啊!啊!先生,您以为您的同事的荣誉来得太容易了。” “不,大人;但干我们这一行的,比他更受苦受难的要多少有多少,我们这些人所受的屈辱比被剑刺一下子要痛苦得多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永垂千古啊!” “哦,先生,难道您不知道,要名传千古,假使不是法兰西院院士的话,就得去死吗?” “大人,如果这么说,不如还是活着尽职为好。我才不去死呢。我照干我的事,当时,孔代亲王先生如果有耐心再等待半个小时,瓦代尔原本可以尽职的,我也和瓦代尔先生一样能尽职的。” “哦!您想让我看一个奇迹,您真会安排。” “不,大人,什么奇迹也没有。” “那么,您等什么呢?” “大人想要我跟您说吗?” “是呀!我当然很有兴趣听听。” “那好吧,大人,我在等一瓶葡萄酒。” “一瓶葡萄酒!请解释一下,先生,我对这件事越来越感到兴趣了。” “是这么回事,大人。瑞典国王陛下——对不起,我是说阿加伯爵阁下——从来只喝托盖⑩葡萄酒。” “那又怎样!难道我真穷得酒窖里拿不出一瓶托盖葡萄酒?真要拿不出的话,就得把我的膳食总管撵走。” “不,大人,恰恰相反,您大概还有六十瓶托盖葡萄酒哩。” “那么您以为阿加伯爵在宴席上能喝六十一瓶托盖酒吗?” “请别急,大人;在阿加伯爵先生第一次踏上法国土地时,他只是一个王室的亲王;那时,他在已故的国王那里用膳,国王曾从奥地利皇帝陛下那里收下了一打托盖酒。头等的托盖本地产的葡萄酒是藏在历代皇帝的酒窖里的,即使大人们自己,也只有在皇帝陛下愿意请他们品尝时才能喝这种头等托盖酒,这您是知道的吧?” “这个我知道。” “那好!大人。在亲王品尝的、他赞不绝口的这一打酒里面,现在还剩下了两瓶。” “哦!哦!” “其中一瓶还保存在国王路易十六的酒窖里。” “另一瓶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大人!”管家感觉到,经过了刚才的长时间的较量以后,他已经胜利有望了,他带着得意的微笑接着说道:“那一瓶吗,嗯,那一瓶酒被偷走了。” “谁偷的?” “被我的一位朋友,已故国王的膳食总管,他受过我很多恩惠呢。” “哦!哦!所以他把这瓶酒给了您。” “当然,是这样,大人。”管家自豪地说。 “您又把这瓶酒怎么样了呢?” “我把它象宝贝似地放在我的旧主人的酒窖里了,大人。” “您的旧主人?那时候,谁是您的主人,先生?” “大人,是红衣主教,路易·德·罗昂亲王。” “啊哈,我的老天!在斯特拉斯堡吗?” “在沙凡尔纳。” “那么您是派人替我去找这瓶酒了!”老元帅大声说道。 “为了您,大人。”管家答道。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说:“真是没有良心!” 黎塞留公爵紧紧地抓住了老佣人的一只手,高声说道: “请您原谅,先生,您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管家。”—— ①黎塞留(1696—1788),一七四八年封为法国元帅,系路易十三时期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私生活放荡。在路易十四以及路易十五时期曾起过重要作用。 ②黎塞留当时八十八岁。 ③指居斯塔夫三世(1746—1792),瑞典国王(1771—1792)。他曾与俄国作战,在国内采取了很多开明措施。最后他在一次舞会上被刺身死。 ④苏比斯亲王(1715—1787)法国元帅,作战勇敢,但无统帅之才。 ⑤路易·德·罗昂亲王(1735—1803)法国红衣主教,聪明过人,但涂上轻佻,以负债累累闻名。 ⑥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1715—1774)。 ⑦约瑟夫二世(1741—1790),奥地利皇帝(1765—1790)。 ⑧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⑨瓦代尔是孔代亲王的管家,有一次孔代亲王设宴招待国王路易十四,由瓦代尔安排宴席。因菜肴中有一味海鲜未能及时到达,瓦代尔认为此事有损他的荣誉,即拔剑自杀。 ⑩托盖系匈牙利一市镇,以所产葡萄酒著名—— “而您方才还要把我撵走呢!”另一位回答说,头和双肩做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动作。 “我嘛,我出一百个皮斯托尔①买您瓶酒。” “元帅先生还要付一百个皮斯托尔的车马费,加起来就是两百个皮斯托尔。但大人得承认,这只是一笔区区小数目。” “随您怎么说,我都会同意的,先生;此外,从今天起,我把您的薪俸加倍。” “哎哟,大人。完全不必这样,我只是做了我份内的事情罢了。” “哎,您那位值一百个皮斯托尔的专差什么时候到?” “大人计算一下看看,我是否浪费了时间:大人在哪一天吩咐要备宴席的?” “我想,已经有三天了吧。” “一个专差策马飞奔的话,去要二十四小时,来要二十四小时。” “您还多二十四小时呢。管家啊,您把这二十四小时作了什么用啊?” “天哪,大人,我把这段时间给浪费了。我只是在您交给我宾客名单的第二天,才想到这件事的。现在,我们还要加上在那儿谈这笔交易所需要的时间。您看,大人,我请求您同意在五点钟开饭,这时间是再也不能提前了。” “什么?这瓶酒还没有到这儿?” “还没有到,大人。” “我的天哪,先生!假如您在沙凡尔纳的同事对罗昂亲王先生就象您对我一样地忠心呢?” “那又怎样呢,大人?” “假如他拒绝把那瓶酒拿出来,就象您也可能做的那样呢?” “我吗,大人?” “是啊。我想,假如这样一瓶酒在我的酒窖里,您也不会把它给人的吧?” “那么,我谦卑地请大人原谅;假如有一个同行为了要接待一位国王,来向我要您的最好的葡萄酒,我将会立即把这瓶酒给他的。” 元帅微微地做了一个鬼脸,说道:“哦!哦!” “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嘛,大人。” “这么说,我这就有些放心了,”元帅叹口气说,“但我们还要冒一个风险。” “什么风险,大人?” “假如酒瓶打碎了呢?” “哦,大人!还没见过有人打碎过价值两千利弗尔②一瓶的葡萄酒呢。” “我说错了,不谈了吧;那么,您的专差什么时候到达呢?” “四点整。” “那么,谁又不让我们在四点钟开饭呢?”元帅又问道,执拗得象卡斯蒂利亚③的一头驴子。 “大人,还需要一小时的时间让我这瓶酒休息休息,这还多亏了采用我发明的方法;要不,我大约还需要三天时间呢。” 元帅又一次语塞了向管家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还不止于此,”管家继续说道,“大人的宾客知道他们将有幸和阿加伯爵共同进餐,要到四点半才会来呢。” “这当然又是一条理由喽!” “大人;大人的宾客想来就是洛内④侯爵先生、迪巴里伯爵夫人⑤、拉佩罗斯⑥先生、法弗拉斯先生⑦、孔多尔塞先生⑧、卡格里奥斯特罗⑨先生和塔韦尔奈先生,是吗?”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样呢!大人,我们来好好地计算一下:洛内先生是从巴士底狱⑩来的;路上结冰了,从巴黎到这里得三个小时。” “嗯。但他一等到犯人吃完午饭,就会出发的,就是说在中午十二点他就会动身的。这个,我清楚。” “对不起,大人;但自从洛内大人到巴士底狱就职以来,开饭时间就改了,巴士底狱要到午后一点钟开饭。” “先生,真是不活到老学到老啊,我感谢您。继续讲吧。” “迪巴里夫人从吕希爱纳来,这是一条没完没了的下坡路,路上还结了一层薄冰。”—— ①法国古币名,每个皮斯托尔当于十个利弗尔。 ②法国古代货币,价值不定,现已由法郎替代。 ③西班牙一地区。 ④洛内侯爵(1740—1789),巴士底狱典狱长,在法国人民攻占巴士底狱时被杀。 ⑤迪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出身不明,先嫁给纪尧姆·迪巴里。一七六九年被引见入宫,因聪明美貌而成为路易十五得宠的情妇。路易十五死后,又成为科塞·布里萨克公爵的情妇。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被判死刑,上了断头台。 ⑥拉佩罗斯伯爵(1741—1788),法国有名的航海家。一七八五年,路易十六派他去航海探险,在太平洋中的瓦尼科罗岛被当地土著杀死。 ⑦法弗拉斯侯爵(1744—1790),曾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其间,策划过一七九○年路易十六王室之逃亡,最后被控阴谋在巴黎造成饥荒,并策划谋害拉斐特等人,而被绞死。 ⑧孔多尔赛侯爵(1743—1794),法哲学家、数学家、国典公会议员。 ⑨卡格里奥斯特罗(1743—1795),即约瑟夫·巴尔萨摩(《王后的项链》前一部书中的主角)。会说系一神通广大的江湖医生,谙熟占星术、炼金术等神秘学,在路易十六王宫中颇有影响;他还参与了当时巴黎社会上的共济会少云。最后因被牵连在项链事件中而被判死刑,后改判为无期徒刑,被放逐。 ⑩巴士底狱,十四到十八世纪巴黎的城堡和国家监狱,因历来用于囚禁政治要犯,而成为法国封建专制制度的象征。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赴义,攻占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来七月十四日被定为法国国庆节—— “嗯!她不会因此而误时的。自从她不再是路易十五的情妇,成了某位公爵①的外室以后,她也只能对男爵们摆摆王后的架子了。但,这回轮到您要民复,先生:我想及早开饭,这是为了拉佩罗斯先生,他今天晚上要启程,他可不希望耽误时间。” “大人,拉佩罗斯先生正在国王那里;他在和陛下讨论地理和星相学。国王是不会这么早放拉佩罗斯先生走的。” “这倒也可能……” “这是肯定的,大人。法弗拉斯先生也同样如此,他正在普罗旺斯伯爵②先生府上,毫无疑问,他正在谈论加隆·德·博马舍③先生的剧本。” “谈《费加罗的婚礼》吗?” “是的,大人。” “您还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呢,您自己知道吗,先生?” “有空的时候,我就读一点书,大人。” “还有孔多尔赛先生,作为几何学家,他一定非常注意遵守时间的。” “不错,但他将埋头在数字里,当他一旦从计算公式里脱身出来,就会发现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至于那位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这位爵爷颇为古怪,而且不久前刚来巴黎定居,很可能他对凡尔赛宫的生活还不太熟悉,会让别人干等的。” “算了吧,”元帅说,“除了塔韦尔奈,所有的宾客您都说到了,而且是按身份排列,简直不亚于荷马④和我可怜的拉菲了。” 管家欠了欠身子说: “我一点都没说到塔韦尔奈先生。因为塔韦尔奈先生是一个老朋友,他会遵守礼仪的。大人,我想这就是今晚的八位贵宾吧,是吗?” “千真万确。您让我们在哪儿就餐呢,先生?” “在大餐厅,大人。” “我们在那里会冻坏的。” “这间大厅里,升火已经三天了,我把温度调节在十八度。” “好极了!听,半点钟响了。” 元帅向挂钟瞟了一眼说: “现在是四点半,先生。” “是的,大人,听哪,有一匹马跑进院子了!我那瓶托盖葡萄酒来了。” “但愿您能再这样伺候我二十年。”老元帅说着,又转身面向他身前的镜子,这时,管家去忙他的事了。 “二十年!”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打断了公爵的话语,那时他还刚开始向镜子里望,“二十年;我的亲爱的元帅,我祝贺您这二十年;但是,到那时候我可要六十岁啦,公爵,我要老得不象样子了。” “是您,伯爵夫人!”元帅大声叫道,“您是第一个到的,我的天啊!您是多么漂亮,气色有多好,真是永远不见老啊!” “还不如说我冻坏了吧,公爵。” “快去小客厅吧,求求您。” “哦!两个人单独谈谈喽,元帅?” “三个人一起谈。”一个苍老颤悠的声音回答首。 “塔韦尔奈?”元帅叫了起来,“真是个让人扫兴的瘟神!”他咬着伯爵夫人的耳朵轻声说。 “自命不凡的人!”迪巴里夫人轻声说着,笑得咯咯作声。 说着,这三个人便走进隔壁的客厅里去了—— ①指科塞·布里萨克公爵。 ②普罗旺斯伯爵(1755—1824)即路易十八,法国国王(1755—1824),路易十五的孙子,路易十六的幼弟。 ③博马舍(1732—1799),法国戏剧家,在思想发展上受启蒙主义作家狄德罗的影响。他的代表作喜剧有《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礼》。 ④荷马(约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诗人,传说是一位盲诗人。据说《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大史诗是他所作。 说着,他就把戒指取下来,递给迪巴里夫人看。 这果真是一颗晶莹夺目的钻石,色泽鲜艳,加工精巧,能值三万或四万法郎。 钻石在餐桌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卡格里奥斯特罗的手上,他又不慌不忙地把它套在手指上—— ①蒙特居居里伯爵(1609—1680),奥地利将军。 ②今瑞士阿尔卑斯山高原地区。 ③今南斯拉夫克罗地亚共和国的斯拉沃泥亚。 ④克勒西战役是英法“百年战争”中的一次大战,发生于一三四六年,此役法军大败。 ⑤此处指爱德华三世(1312—1377),英国金雀花王朝国王(1327—1377)。在位时,于一三三七年挑起了英法“百年战争”,初期英国得胜,六十年代末起战争失利。 ⑥菲利普·德·瓦罗亚(1293—1350),法国瓦罗亚王朝(1328—1580)的创建者。 ⑦亚克兴战役,古罗马屋大维与安东尼的一次决战。公元前三十一年九月,发生在希腊阿卡那尼亚西北隅的亚克兴海角。屋大维打败了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七世的舰队,从而结束了罗马的内战时代。 ⑧普路塔克(约46—120),古希腊传记家、散文家。代表作有《比较传记》,共五十篇,除四篇外,其中希腊名人传和罗马名人传各二十三篇,彼此对称,成为欧洲传记文学的先驱。 ⑨克娄巴特拉七世(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前51—前30)。父托勒密十一死后,与其弟共治埃及。罗马统帅恺撒入埃及(前48年),助其独踞王位,恺撒死后,又与其部将安东尼结婚。安东尼宣称要把罗马东方的一部分土地赐与她的儿子,罗马元老院与屋大维乘机兴兵。亚克兴战役中,安东尼·克娄巴特拉溃败,返埃及以后相继自杀。埃及并入罗马版图(前30年)。 ⑩托勒密,系马其顿王亚历山大部将。他于公元前305年建立托勒密王国,衽中央集权制。公元前三世纪时国势强盛,首都亚历山大城,是希腊与各国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公元前30年亡于罗马—— “哦!我看得很清楚,你们都是生性多疑的,我一生就和这命中注定的多疑症作斗争:当我劝说菲利普·德·瓦卢亚给爱德华一条奶嘴时,他不愿意相信我;我告诉克娄巴特拉说,安东尼将会被打败,她也不愿意相信我;我在向特洛伊人谈起那只大木马①时说‘卡珊德拉②是受到启示的,听卡珊德拉的吧‘,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我。” “哦!讲得象真的一样!”迪巴里夫人捧腹大笑着说,“说真的,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象您这样一本正经引人发笑的人。” “我向您保证,”卡格里奥斯特罗欠了欠身说,“约拿单③比我风趣多了。啊!这是一位多么动人的伙伴啊!当他被扫罗④杀死的当儿,我差点儿没发疯。” “您知道吗,假如您再继续往下讲,伯爵,”黎塞留公爵说,“您次要使我们可怜的塔韦尔奈发疯了,他生性怕死,现在他以为您是长生不死的,他正呆痴痴地望着您,都吓坏了。坦率地说吧,您是长生不死的吗?究竟是不是?” “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 “这个我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就是有一件事我敢肯定。” “什么事?” 塔韦尔奈问,他是听众中最专心一致听伯爵说话的人。 “就是我刚才说到的一切事情,我都是亲眼目睹的;所谈起的一切人,我都是经常打交道的。” “您认识蒙特居居里吗?” “正如我认识您一样,德·法弗拉斯先生,甚至更亲密些,因为我只是荣幸地看见您两三回,而和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位随机应变的战略家,我和他在一个帆篷下生活了将近一个年头。” “您也认识菲利普·德·瓦卢亚?” “正如我方才有幸向您已经说到的那样,孔多尔赛先生;但是他回巴黎后,我就离开法国,回到波希米亚去了。” “也认识克娄巴特拉喽?” “是的,迪巴里夫人,我也认识克娄巴特拉。我已经向您说过了,她有着象您一样的一对黑眼睛,胸脯简直象您的一样美丽。” “但是,伯爵,您并不知道我的胸脯是怎样的,是吗?” “您的胸脯和卡珊德拉的很象,夫人;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她象您一样,也可以说您象她一样,你们在左边第六根肋骨上方都有一颗黑痣。” “哦!可是,伯爵,凭您这一招,简直是一位巫师啦?” “嗨,不,伯爵夫人,”黎塞留元帅笑着说,“这是我告诉他的。” “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元帅噘起了嘴唇说: “呃!这是家庭的秘密。” “好吧,好吧……”迪巴里夫人说,“说实在的,元帅,到您府上来,真该涂两层脂粉⑤才行。” 接着,她又转身向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那么说,先生,您真的掌握着返老还童的秘密喽,因为您看上去还不过四十岁。” “是的,夫人,我有返老还童的秘方。” “哦,那么请让我变年轻些吧。” “您吗,夫人,这没有必要,您身上已经产生了奇迹,年龄是看外表的,您看上去最多三十岁。” “这是恭维话吧。” “不,夫人,这是事实。” “请解释给我听听。” “这不很简单吗。您本人已使用过我的方法了。” “怎么会呢?” “您服过我的长命水⑥。” “我吗?” “就是您,夫人,您不会把它忘了的。” “啊,哪有这种事!” “夫人,您不记得在圣·克洛德街上的一所房子吗?您不记得是为了萨尔蒂纳⑦先生有关的一些事务曾去过这所房子吗?您不记得您曾为我的一个名叫约瑟夫·巴尔萨摩的朋友效过一次劳吗?您不记得约瑟夫·巴尔萨摩把一瓶长命水当作礼物送给您,并嘱咐您每天清晨服三滴吗?假如您这些都不记得的话,夫人,说实在的,这可不是什么遗忘的问题,而可能是忘恩负义的问题了。” “喔!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您向我说的一些事……” “我很清楚,这些事只有您一个人知道。但假如花旦不知道他人的秘密的话,他的能耐又表现在哪儿呢?” “难道约瑟夫·巴尔萨摩和您一样,也有这种神奇的长命水的药方吗?” “不是的,夫人,但因为他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我给了他三四瓶。” “他还有剩下的吗?” “啊,这个,我无可奉告。可怜的巴尔萨摩已经失踪三年了。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那是在美洲的俄亥俄地区。后来,他就出发去北美西部的群山探险,打那以后,我就听说他死在那里了。” “罢了,罢了,伯爵,”元帅高声说道,“请您别开玩笑了!谈秘密,伯爵,谈秘密啊!” “您这是认真说的吗,先生?”阿加伯爵问。 “非常认真,陛下;哦,请原谅,我是想说伯爵先生。”说完,卡格里奥斯特罗鞠躬致敬,其神情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刚才是存心说漏了嘴的。 “这么说,”元帅说,“夫人还够不上到恢复青春的年纪?” “真心诚意地说,还够不上。” “那好!我就再向您介绍另外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塔韦尔奈。您以为他怎么样?看他的样子,不是很象蓬斯·彼拉多⑧同时代的人吗?也可能恰恰相反,他太老了,也不能恢复青春了吧?” 卡格里奥斯特罗注视着男爵,说: “不算太老。” “啊?我亲爱的伯爵,”黎塞留大声说道,“如果您能使他年轻些,我宣布您是美狄亚⑨的门徒。” “你们想看看吗?”卡格里奥斯特罗冲着主人问,眼睛却向所有其他的人扫去。 每个人都表示赞同。 “那么您也和大家一样想喽?塔韦尔奈先生?” “我嘛,我比其他人更想喽,那还用说。”男爵说。 “那好,这很简单。”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说完,他就把两个手指伸进口袋里,抽出一只八角形的小瓶子。然后,他拿起一只尚未用过的晶质玻璃杯,倒了几滴小瓶子里的液体在里面,接着,他又把这几滴液体倒进半杯放着冰块的香槟葡萄酒里,把配制成的酒递给男爵。 所有的眼睛都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嘴都张得大大的。 男爵端起酒杯,但在把酒杯送上嘴唇的当儿,他犹豫起来。 在场的人看见他迟疑不决,都哄笑起来,把卡格里奥斯特罗笑得不耐烦了。 “快点儿啊,男爵,”他说,“要不,您就白白糟蹋了一杯宝贵的酒,其中每滴都值一百个金路易⑩哪。”—— ①“木马计”系古希腊传说。特洛伊一子帕里斯访问希腊,诱走美人海伦王后。希腊人远征特洛伊,围攻九年不下。第十年,希腊将领奥德修斯献计,把一批精兵埋伏在一匹大木马腹内,放在城外,佯作退后。特洛伊人以为乱兵已撤,把木马移到城内。夜间伏兵跳出木马,打开城门,于是希腊兵涌入城内,攻下特洛伊。 ②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公主,得阿波罗帮助,能预卜吉凶,但因拒绝阿波罗的求爱,受到诅咒,从此谁也不信她的预言。在特洛伊城陷落前,虽然她曾作了准确的预言,没有人相信她。 ③约拿单,扫罗的儿子,但他并非被他父亲所杀。根据《圣经》记载,非利士人与以色列人交战,以色列人败逃至斟利波;非利士人杀了扫罗三个儿子:约拿单、亚比拿达和麦斟舒亚。扫罗被射伤后自杀身亡。故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三十一章。 ④扫罗(约前1115—前1003),以色列第一个国王。幼年时奉父命,寻找走失的驴子,路遇先知撒母耳。撒母耳已获神启,遂辅扫罗为以色列之王。故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九章。 ⑤意即:要脸皮厚才行。 ⑥欧洲各国中世纪炼金术士所幻想的长生不老药。 ⑦萨尔蒂纳(1720—1801),即阿尔比伯爵,法国政界人士,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曾任警务大臣,后任海军大臣。 ⑧蓬斯·彼拉多,罗马派往以色列的总督。据传是他判处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生年不详,死于公元三十九年。 ⑨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以巫术著称,曾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并和他结婚。美狄亚还曾使伊阿宋的父亲返老还童。后伊阿宋另娶,美狄亚即杀死她和伊阿宋所生的孩子,并施魔法烧死新娘以复仇。 ⑩有路易十三等人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初期值二十四利弗尔,后值二十利弗尔—— “见鬼!”黎塞留说,他想试着开开玩笑,“这和托盖葡萄酒可不是一回事啊。” “那么一定得喝喽?”男爵问道,他几乎有些哆嗦了。 “要不把酒杯递给另外一个人吧,先生,至少可以让这杯长命水给别人受用。” “给我吧。”黎塞留公爵说,同时伸出手来。 男爵朝酒杯闻了闻,无终被酒的芳香,和被渗进几滴长命水的香槟葡萄酒的鲜艳的玫瑰色所吸引和打动了。他一仰脖子把这神奇的液体一饮而尽。 屯里,他似乎觉得全身一阵颤抖,在他的血管里,缓缓流动的衰老的血液从脚尖到心脏都一齐向全身表汇集而来。他的皱巴巴的皮肤绷紧了,他松弛的眼皮下那双眼睛,不知不觉地扩大了。眼眸子大大的,灵活自如;碑颤悠悠的双手变得刚劲有力了;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他那双膝盖又变得象年富力强时候那么富有弹性,和腰同时伸得笔挺,而这一切,都似乎随着液体的渗入,在全身产生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再生过程。 在餐厅里,爆发出一阵诧异、惊愕和赞叹的叫声。惯于用牙龈啃食的塔韦尔奈突然感到饥饿异常。他有力地抓过盘子刀叉,径自吃起放在他左边的炖杂烩,一面格格地嚼着山鹑的骨头,一面还说,他感到二十岁时的牙齿又长出来了。 整整有半个小时的光景,他吃呀,喝呀,笑呀,闹呀,而其他在座的人目睁口呆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象耗尽灯油的一盏灯那样慢慢地衰弱下来了。起先,在他的额上,旧的皱纹消失的地方,又现出了新的皱纹;眼睛又变得黯淡浑浊了。他的胃口消失,不再想吃了,背又驼了起来,双膝又打起哆嗦来了。 “啊!”他呻吟着说。 “怎么啦?”所有在座的人问。 “还怎么了,和青春告别呗!” 说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颗泪珠濡湿了他的眼眶。 看着这个老头起始恢复了青春,继而又复原如初,甚至显得比刚才更加衰老,席间每个人都从心胸里发出了和塔韦尔奈刚才发出的同样的悲叹。 “事情非常简单,先生们,”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我给男爵只做了三十五滴长命水,所以他只能年轻三十五分钟。” “啊!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伯爵。”老头贪婪地说。 “不行,先生,因为再试一次就可能把您毁了。”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 所有在座的人中间,只有迪巴里夫人最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场戏的每个细节,因为她知道这种长命水的作用。 随着青春和生命在老塔韦尔奈的血管里奔突膨胀,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全部演变过程。她笑着,鼓着掌,为这景象所感染,显得年轻了。 当长命水的药效发作的时候,伯爵夫人差一点没扑到卡格里奥斯特罗的手上,把他那瓶生命之水夺过来。 但就在这时,由于塔韦尔奈衰老时比他变得年轻时的速度更快…… “唉!我看得很清楚,”她悲伤地说,“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都是昙花一现。那奇妙的现象只经历了三十五分钟。” “也就是说,”阿加伯爵继续说,“要年轻二年,得喝下一条河。” 大家都笑了。 “不,”孔多尔赛说,“算算也很简单:三十五滴药水,年轻三十五分钟,假如想年轻一年,就需要三百一十五万三千零六滴药水。” “一场水灾。”拉佩罗斯说。 “但是,按您的说法,先生,我的情况就很难解释了,因为您的朋友巴尔萨摩给我的那一瓶,不过象您的那个小瓶子四倍那么大,却使我身上的衰老进程停止了十年。” “夫人,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只有您一个人亲自接触了这个奇妙的现实。一个过分衰老的老头,为了迅速产生特效,需要这个剂量。但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象您这样的年纪,夫人,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象我从前那样的年纪,总之,不论女人还是男人,只要他们正当壮年,精力旺盛,当他们开始服用长命水时,只需要在每个衰老期用十滴,借助这十滴长命水,这个女人或男人就能永葆青春期的健壮和活力了。” “您所说的衰老期是什么意思?”阿加伯爵问。 “指的是自然周期,伯爵先生,作为自然的属性,人的力量一直发展到三十五岁,随后就停滞不前,一直保持到四十岁;从四十岁起,就开始走下坡路,但变化小得几乎察觉不出来,一直到五十岁。这时,衰老周期越来越短,越来越加速,一直到死。作为社会的属性,换言之,身体的衰老出于纵欲过度、忧伤、疾病等因素,青春期到三十岁为止,下坡路从三十五岁开始。这样,我们就可以庝,不论是作为自然属性的人还是作为社会属性的人,都需要抓住生理发展相对静止,或是将要进入衰老期前的这段时期,阻止它进入衰老阶段。如果某一个人象我这样,能掌握这长命水的秘密,又懂得因势利导,懂得抓住生命发展的转折点,并阻止它走回头路,那么这个人就能象我生活的那样,能永远年轻地,至少是比较年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适宜于他做的一切,都能得心应手,应付自如了。” “啊,我的老天呀!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伯爵夫人大声说道,“既然您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年龄,那么为什么您不选择二十岁,而选择四十岁呢?” “因为,伯爵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微笑着说,“我认为一个健康的、成熟的四十岁的男子比一个二十岁的未成熟的青年对于我更合适。” “啊!啊!”伯爵夫人惊呼道。 “哦!当然喽,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道,“一个人在二十岁时能讨三十岁的女人喜欢,然而当他到四十岁时,他就能控制二十岁的女人和六十岁的男人了。” “我认输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况且,这里还有一个活生生的证据在,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这么说,对于我,”塔韦尔奈可怜巴巴地说,“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我试验得太晚了。” “黎塞留先生比您还轻健些,”拉佩罗斯带着海员的直率口吻天真地说,“我老是听说,元帅有一种秘方……” “这是女人间的传闻。”阿加伯爵笑着说。 “公爵,这也算是不能相信有这件事的理由吗?”迪巴里夫人问。 老元帅脸红了,他通常是不大脸红的。但他立即又反问道: “我的秘方,先生们,你们想知道配方吗?” “是啊,当然喽,我们想知道。” “那就是生活节制,量力而行。” “啊!啊!”整个餐厅哗然。 “就是这样。”元帅说。 伯爵夫人答道: “假如方才我没亲眼看见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的那个秘方的效力的话,我会对这样的秘方提出异议的。因此,听着,巫师先生,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提吧,夫人,提吧。” “您刚才说,您在第一次服用这长命水时是四十岁那年?” “是的,夫人。” “自那以后,也就是说自特洛伊战争以后……” “还要稍往前一点儿,夫人。” “好吧;自那以后,您一直停留在四十岁上?” “您不是看见了吗?” “您本人比您的理论更能说明问题,先生……”孔多尔赛说。 “我本人说明了什么,侯爵先生?” “您不仅向我们证实了可以永葆青春,还证明了可以长生不死。因为自特洛伊战争以来,您一直是四十岁,这说明您从未死过。” “这是真的,侯爵先生,我从未死过,我得谦虚地承认这一点。” “然而,您并不象阿喀琉斯①那样是刀枪不入的;何况,我说象阿喀琉斯那样刀枪不入也只是打比方,阿喀琉斯也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的,他还不是被帕里斯②一箭射中脚踵死了。” “是的,我并不是刀枪不入的,我对此觉得非常遗憾。”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这么说,您是会被杀死的,会死于非命的?” “唉,是啊。” “那么您又是怎样躲过了三千五百年以来所有的意外事故呢?” “这是运气,伯爵先生;请好好听我讲下去吧。” “我听着呢。” “我们都听着。” “我们听着!我们听着!”所有在座的人纷纷说道。说完,每个人都带着明显的兴趣,把双肘支在餐桌上,认真地听起来。 卡格里奥斯特罗的声音打破了静寂: “生命的首要条件是什么?”他说着,优雅而自然地伸出了两只戴着许多戒指的雪白漂亮的双手,在这些戒指中间,克娄巴特拉王后的戒指象北极星似的在闪闪发光,“是健康,是吗?” “是啊,当然喽。”所有的人一齐回答说。 “而健康的条件,是……” “饮食。”阿加伯爵说。 “您说得对,伯爵先生,饮食能保持健康。那么,为什么我的几滴药水不能成为可能存在的最会的食谱呢?” “谁知道这种食谱呢?” “您,当然喽,但是……” “但是别人不知道。”迪巴里夫人说。 “这个嘛,夫人,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会说到的。现在让我说下去,我一直是按规定服用药水的;由于这种药水正是在任何时代,人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就是古代人称之为长寿药水,现代人称之为长命水的东西,我因而也保住了我的青春,也就是说,保住了我的健康,再换句话说,保住了我的生命。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但是,一切都在消耗,伯爵,不论是多么健美的身体或是其它事物,无一例外。” “帕里斯的身体也好,伏耳甘③的身体也好,都不会有例外的。”伯爵夫人说,“您无疑是认识帕里斯的喽,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 “非常熟悉,夫人;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可并没有荷马说的那么神,也没有女人们想象的那么玄。首先,他的头发是棕红色的。” “棕红色的头发!哦!噫!可怕极了!”伯爵夫人说。 “不幸得很,”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海伦④的看法就和您不同,夫人。但是,还是再谈谈我们的长命水吧。” “对,对。”所有在座的人说。 “塔韦尔奈先生,您刚才说,一切都在消耗。就算是这样的吧。但您一定也知道,一切又都在重新组合、再生,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一切都在相互取代。圣·于贝尔⑤的那把闻名遐尔的刀,换了多少次刀柄,就是一个例子,因为不管怎么换来换去,仍然是圣·于贝尔的刀。海德尔堡⑥的僧侣们,每年都要往那巨大的酒桶里倾倒新鲜葡萄,但在他们贮藏室里封存的还不是原来的酒!因此,海德尔堡僧侣们的总是那么透明、浓郁、醇厚;但是,奥比米乌斯⑦和我两人在土瓮里封存的葡萄酒,在一百年后,我想开出来尝尝时,却变成粘乎乎的酒浆了,要吃还凑合,要喝是不可能的了。” “那好!我一反奥比米乌斯的做法,捉摸着采取了海德尔堡的僧侣遵循的范例。每年,我在自己的身上渗进了新的成分以取代老的成分,就这样来保持我的身体的素质。每天早上,一个新鲜的、嫩黄的小原子在我的肌肉、我的骨骼、我的鲜血里取代了一个衰竭的、呆滞的分子。” “我重新赋予所有这些代谢物新的生命,而一般人就不不知不觉地让这些废物侵入全身的肌体了。上帝赐给人类的这些衰竭的战士——代谢物,我强近它们进行抵抗,不受破坏,对于这些东西,生命体或是重新改造,或是让它们自生自灭。我却强近它们进行新的组合,而新的不断渗进的激素却有助于这不间断的过程,并且还起着引导作用。在生命紧持不懈的努力之中,其结果是我的思想,我的动作,我的神往,我的心,我的灵魂从未失去各自的功能作用;而由于这世间一切都是有机的联系,由于熟能生巧,我凭着三千年的人生经验,当然就比任何其他人都懂得怎样避凶趋吉。由于我在一切事物中都已成功地取得了某些经验,这就使我能未卜先知,预感凶险。因此,您不可能让我走进一座即将崩坍的房屋。啊,不!我一生看见过的房子太多了,所以我一眼就能分辨得出好坏;你不可能让我去和一个不会使枪的笨拙的猎人去打猎,因为从杀死他老婆普罗克莉丝的克法尔⑧到挖去勒·普兰斯先生眼睛的摄政王,我看见的鲁莽汉不计其数;在战争中您不可能使我去盲目夺取某某阵地,也许一个新手会接受这个任务,因为我一瞬间就已经计算过到达这个阵地的所有致命的直线和抛物线了。您会向我说,一颗流弹是预计不到的……可我回答您说,一个已经避开了百万次子弹的人是不能原谅自己被一颗流弹杀死的。哦,别显出不相信的样子。因为归根到底,我本人在这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我不想对你们说,我是长生不死的,我仅仅想说,别人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也就是说,当偶然事故能致死的时候,我却能避开它。譬如说吧,无论如何,我不会在这儿单独和洛内先生呆上一刻钟,因为他此刻在想,如果他把我关在巴士底狱的暗牢里,他将用饥饿的办法试验一下,看看我会不会死;我也不能和孔多尔赛先生呆在一直,因为此刻他想把戴在他左手食指里的戒指里的东西倒进我的酒杯,而这东西却是毒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出于傈僳恶意,而仅仅是出于对科学的好奇,仅仅为了:我究竟会不会因此而死去。” 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刚才指名提到的那两个人不禁震动了一下。 “大胆地承认吧,洛内先生,我们这儿不是法庭,何况只有动机是不能判罪的。说说吧,我刚才说到的事情,您是否在脑子里闪现过?还有您,孔多尔赛先生,您以您的爱侣——科学的名义,说说看,在您的戒指里是否真的藏着毒药,而您想让我尝尝?” “千真万确!”洛内先生红了脸笑着说,“我承认您说得对,伯爵先生,我这是胡思乱想,而这个怪念头就在您指责我的时候在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来的。” “我嘛,”孔多尔赛说,“我和洛内先生一样坦率,我确实想过,假如您真吃了我戒指里的东西,您的长生不死将一钱不值。” 话声刚落,餐桌上响起了一阵惊叹声。 他俩的供认倒不是证实了伯爵的长生不死,而是证实了他分析整理的透彻。 “你们看出来了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冷静地说,“你们看出来了,我猜得不错吧!那么对所有一切将要发生的事,同样都是如此。生活的经验使我能一眼就看穿我所遇见的人的过去和未来。” “在这点上,我判断的准确性已经扩大到动物及无生命的事物中去了。假如我登上一辆马车,我从马的神情上就能看出它们是否会发性子;从马车夫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会使我翻车还是要撞倒我;假如我登上一艘船,我就能猜得出船长是一个外行还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因此也就知道了,他是没有能力,或是不想进行必要的指挥。这样,我就避开了马车夫和船长,躲过了这样的马和这样的船。我不否认有偶然的差错,但我能大大地限制它。假如常人有一百次机会出漏子的话,我避开发九十九次,只要提防这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行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活了三千年的缘故。” 卡格里奥斯特罗的一席话,在一些人引起了兴趣,而对另一些人,则使他们心情沮丧。在这气氛里,拉佩罗斯笑着说: “这么说,我亲爱的预言家,您应该和我一起上向作环球旅行。您能帮我很大的忙呢。” 卡格里奥斯特罗缄口不语。 “元帅先生,”航行家继续笑着说,“既然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不愿意离开如此高级的宴会,——我当然理解这一点——那么您可得允许我告辞了。请原谅我;阿加伯爵先生,请原谅我;夫人,但现在正敲七点,而我答应过国王我七点一刻要登上马车的;现在,既然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先生没有兴趣去看看我那两艘船,那么他更灵活该告诉我,从凡尔赛⑨到布雷斯特⑩之间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至于从布雷斯特到极地,我不在乎,这是我的事情。但是老天哪!从凡尔赛到布雷斯特,我却需要请教一下。” 卡格里奥斯特罗再一次看了看拉佩罗斯,眼神里充满了忧郁,神情既温和又悲伤,使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局促不安。然而,航海家却什么也没发觉。他向大家告辞,侍候他的仆人们替他套上了一件宽袖的皮长外套,迪巴里夫人把几颗旅行家用得着的活血丹塞在他的口袋里,这几药丸,航海家几乎是永远也不会想到去服用的,只是能使他在旅途上冰冻彻骨的漫漫长夜之中,勾起对远方朋友的回忆。 拉佩罗斯照旧笑容满面,他向阿中伯爵深深地致了意,接着就把手伸向老元帅。 “别了,我亲爱的拉佩罗斯。”黎塞留公爵对他说。 “别那么说,公爵先生,是再见。”拉佩罗斯回答说,“然而,说真的,你们似乎真以为我是一去不复返了呢。周游世界而已,离开四五年,不会更久了,短暂的分别,不应该说‘别了’嘛。” “四五年!”元帅大声说道,“呃,先生,您怎么不说四五个世纪呢?在我这个年纪,日子是以年来计算的,还是依我的说法,说别了吧。”—— ①②阿喀琉斯,又译阿基里斯,希腊神话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脚踵外,任何武器不能伤害他的身体。后被特洛伊一子帕里斯用有毒的箭射中他的脚踵而死。 ③罗马神话中的火神,亦即希腊神话中之赫菲斯托斯。能建筑神殿,制作各种武器和金属用品,技艺高超,被认为是工匠的始祖。因天生跛腿,相貌丑陋,遭其母——天后朱诺厌恶,被逐人间,他从此不愿回去。 ④希腊神话中的美人,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得到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帮助,乘墨涅拉俄斯外出,把她诱走,因而引起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⑤传说是猎人的主保圣人,生活在八世纪初。十一月三日是他的节日。 ⑥德国城市。 ⑦古罗马执政官(前121年),是古罗马统帅克拉苏的敌手,曾参与谋杀克拉苏的阴谋。 ⑧希腊神话中塞萨利王国的王子,娶雅典公主普罗克莉丝为妻,一次打猎中,以标枪误杀妻子,悔恨交加,从悬岩上跳下身死。 ⑨凡尔赛在巴黎西南二十三公里处,是当时王宫所在地。 ⑩法国一港口城市,位于巴黎西面五八三公里处—— “啊,问问占卜先生吧。”拉佩罗斯笑着说,“他还预言您再能活上二十年呢,是吗,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哦!伯爵,您怎么不早些把您的神丹妙药告诉我呢?不管它的价值多么昂贵,我将会买一桶搬上星盘号①去的,这是我的船的名字,先生们。夫人,在您的美丽的手上再印上我的一个吻吧,这肯定是从现在起到我回来之前能看到的最美丽的一只手了。——再见。” 说完,他走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是不祥之兆。 大家听见了船长走下台阶的响亮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回荡的他的欢快的讲话声,以及他向围拢来向他告别的人们的最后的道别声。 接着,马儿甩动了套在它们头上的铃铛,马车厢的门猛地关上了,车轮在大街的石板上发出隆隆的响声。 在这次神秘的旅行中,拉佩罗斯刚刚才迈出第一步,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每个人都在屏息静气地听着。 当一切都归于静寂时,就象被一种超人的力量牵引着似的,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卡格里奥斯特罗。 这时,在这个人的面部,泛起了一道特尔斐②神光,这使所有的宾客都不寒而栗。 一阵不寻常的静默。 阿加伯爵首先打破了这个冷场,说: “先生,为什么您什么话也没回答他呢?” 这个问题正是大家所关切的。 卡格里奥斯特罗哆嗦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把他从沉思里猛地拔了出来。他回答伯爵说: “因为,如果我回答他,我就不得不向他撒谎,否则我的回答就太残酷了。” “这又怎么讲?” “因为我将不得不对他说:拉佩罗斯先生,黎塞留公爵不对您说‘再见’,而向您说‘别了’是有道理的。” “什么?”黎塞留脸色煞白地惊呼首,“真见鬼!卡格里奥斯特罗,您这是在说拉佩罗斯吗?” “啊,放心吧,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赶忙回答说,“对于您,这个预言并不悲惨。” “什么!”迪巴里夫人大声说,“这个可怜的拉佩罗斯,他刚才还吻我的手……” “不仅是他再也吻不着您的手了,夫人,而且他再也看不见他今晚刚分别的这些人了。”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他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他那斟满水的杯子,由于这个杯子被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上,杯子周围什物从横向投影到杯子里,把杯子里波光粼粼的水一层层地切了开来。 在座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 谈话越来越热烈了,大家越来越感兴趣了;从在座的人向卡格里奥斯特罗提问时严肃、认真、几乎是不安的声调,或是目光来判断,似乎大家正在谈什么古代神谕里的一些奇妙灵验的启示。 在这紧张不安的当儿,法弗拉斯先生集中体现了大家的情绪,他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踮着脚尖儿走去察看是否有仆人在会客厅里偷听。 正如我们已介绍过的那样,黎塞留元帅的府邸是一所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大房子,法弗拉斯先生在会客厅仅仅看见有一个老管家呆在那里,象一个在被围困的阵地上的哨兵,在餐厅周围警惕地防卫着。 他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一面坐下,一面向众人示意没有外人。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我们是什么在等待着这可怜的拉佩罗斯吧。”迪巴里夫人顺着法弗拉斯先生说。仿佛法弗拉斯让大家放心的手势,是用声音表达出来似的。 卡格里奥斯特罗摇了摇头。 “说吧,说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是啊,我们这是在求您说了。” “那好吧。拉佩罗斯先生出发去周游世界,正如他对你们说的,他一心想继承科克③的未竟事业。这个可怜的科克啊,你们知道,是在夏威夷群岛被暗杀的。” “对呀!对呀!我们知道。”所有的脑袋都在点着,比他们发出的声音更明确。 “一切都预兆着这次旅行会获得圆满成功:拉佩罗斯先生是一个好海员;此外,国王路易十六也为他划定了很合适的航线。” “是的,”阿加伯爵打断了他的话说,“法国国王是一个精通地理的人,是吗,孔多尔赛先生。” “国王的地理知识比他需要知道的多得多,”侯爵回答说,“其实国王们对一切都只需要有个大致的了解,他们满可以让行家来引导。” “这是金玉良言啊,侯爵先生。”阿加伯爵微笑着说。 孔多尔赛的脸红了。 “哦不,伯爵先生!”他说,“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想法,哲学上的一般说法而已。” “那么说,他已经走了吗?”迪巴里夫人说,她急于要结束这些偏离中心话题的任何打岔和插话。 “他是走了,”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但你们别看他匆匆忙忙的,以为他说走就走;不,我预计他在布雷斯特还要耽搁好些时间。” “真遗憾,”孔多尔赛说,“现在正是开始旅行的好季节,甚至已经有点儿晚了。二三月份要更好些。” “哦,可别埋怨这两三个月啊,孔多尔赛先生,在这段时间里他至少还活着,他生活着,并希望着。” “我想,别人给他配齐了称职的副手了吧?”黎塞留说。 “是的,”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指挥第二艘船的是一个杰出的军官。我看见他时还很年轻,但不幸太冒险太勇敢了。” “什么!不幸!” “嗯。一年之后,我寻找这位朋友,再也见不着他了。”卡格里奥斯特罗不安地说,一面端详着他的酒杯。“你们之中有没有哪一位是朗格尔先生的亲友吗?” “没有。” “没人认识他?” “没有。” “那好。死亡将从他开始。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从在座客人的内心中,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唏嘘声。 “但是他……他呢……拉佩罗斯?……”有好几个人气喘吁吁地问。 “他漂游,靠岸,又上船。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航行一年,两年,人们还不时得到他的消息④,但从此以后……” “怎么啦?” “一年年地过去。” “最后呢?” “最后吗,大海茫茫,苍天无涯。这儿那儿,未经勘探的土地不时涌现,这儿那儿,象希腊群岛的妖魔那样面目狰狞的怪我时隐时现。在雾中,当船只在急流暗礁间穿行时,他们窥探着;接着便是暴风雨,那比海岸更殷勤好客的暴风雨,最后是那不祥的火光。哦!拉佩罗斯!拉佩罗斯!假如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我将向你说:你象克里斯朵夫·哥伦布去发现新大陆那样出航,但拉佩罗斯,对那些尚无所知的岛屿可要提防着点儿!” 他住口不语了。 大家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他最后几句话还在餐桌上余音袅袅。 “但您为什么不预先告诉他呢?”阿加伯爵大尉说,象其他人一样,他的感情也被这个非凡的人物所左右了,这个人作意地在支配所有在场的人情绪。 “是啊,是啊,”迪巴里夫人说,“为什么不跑去追他?为什么不去把他追回来?我亲爱的元帅,象拉佩罗斯这样的人的一条性命,是值得一个当差的去跑一趟的。” 元帅听懂了,起身准备打铃。 卡格里奥斯特罗伸出了一只胳膊。 元帅又倒在他的安乐椅上。 “唉!”卡格里奥斯特罗继续说道:“一切劝阻都是没有用的:预见命运的人发迹不了命运,即使拉佩罗斯先生听见我说的话,他也会置之一笑的,就象卡珊德拉作预言时,普里昂⑤的儿子们会发笑是一样的。可是,请听着,阿加伯爵,您自己也在笑,并且你们大家都会笑的。哦,别勉强哟,法弗拉斯先生,在听我讲话的人中间,我从未遇到过一个轻易相信我说话的人。” “呵!我们相信。”迪巴里夫人和老伯爵黎塞留同时大声说。 “我相信。”塔韦尔奈轻轻地说。 “我也相信。”阿加伯爵礼貌地说。 “是啊,”卡格里奥斯特罗又接着说,“你们相信,因为说的是拉佩罗斯,但是假如说的是你们,你们就不会相信了吧?” “哦!” “我坚信这点。” “我承认,我相信的是,如果卡格里奥斯特罗对拉佩罗斯先生说了‘对那些尚无所知的岛屿可要提防着点儿’这句话,那么,他就会提防的,不管怎么说,这问题一次机会吧。”阿加伯爵说。 “我向您保证:事与愿违,伯爵先生,您看,这个启示是够可怕的了吧,但哪怕他相信我的话,但一俟危险临头,看见那些和他命运攸关的见所未见的岛屿,那个不幸的人,即使相信我的预言,感觉到了威胁着他的神秘的死亡在向他靠拢,他也躲不开。这完全不是一次死亡,这时候他所受的苦难就好比千百次死亡一样,因为绝望地在黑暗中航行就好比死上千百次一样。请想想,我从他那儿剥夺的希望,那是不幸的人在刀下所保留的最后一点安慰,其实那时,刀已经碰着他了,他已感觉到锋利的钢刃,他的血已经在流。即使生命之火在熄灭,人总还是希望着的。” “这倒是真的!”在场的有些人低声说。 “是啊,”孔多尔赛接下去说,“遮盖着我们生命的这块蒙布是上帝赋予地球上人的唯一的恩赐。” “那好吧!”阿加伯爵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我听见象您这样的人说:‘提防某个人或某件事件’时,我总把这个劝告看成是好意的,我要感谢这位提出劝告的人。” 卡格里奥斯特罗缓慢地摇着头,嘴角上挂着一丝苦笑。 “说真的,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伯爵继续说,“提醒我吧,我将为此而感谢您的。” “您想要我和您说出我一点也不愿意向拉佩罗斯先生说的话吗?” “是的,我很想听听。” 卡格里奥斯特罗动了一下,刚准备开口,接着又收了回去,说: “哦,不!伯爵先生,不!” “我求求您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掉转头喃喃地说: “决不说。” “请注意了,”伯爵微笑着说,“您又会使我不相信。” “不相信总比担惊受怕好些呵。” “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伯爵郑重其事地说,“您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预言家毕恭毕敬地问。 “就是说,如果有些人可以对他们的命运一无所知而无关大局,但还有些人却需要知道自己的未来,因为他们的命运不仅关系到他们自己,还关系到千百万个人。” “这么说,”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下命令吧。如果没有命令,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陛下下命令吧,”卡格里奥斯特罗低声说,“这样我就会服从了。” “我命令您向我启示我的命运,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国王接着说,口气威严而又不失分寸。 与此同时,由于阿加伯爵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国王,发出命令时暴露了身份,黎塞留赶忙起身,谦恭地走去和国王致意,向他说: “瑞典国王驾临寒舍,我不胜荣幸。陛下,请上座。从现在起,这张座位只能属于您的了。” “大家坐下,大家坐下,还是象刚才这个样子,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马上要对我说话了,我们一个字也别听漏了。” “对国王,人们向来不说真话,陛下。” “啊!我又不丰我自己的王国里。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公爵先生;说吧,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我祈求您说吧。” 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的酒杯瞟了一眼,杯里有些象香槟葡萄酒里的小气泡那样的气泡,一串串从杯底升上表面:在他目光逼视下,杯里的水似乎顺着他的意志骚动起来了。 “陛下,请告诉我您想知道什么,”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我已准备好要回答您了。” “说说看,我是怎么个死法。” “被一颗子弹打死,陛下。” 居斯塔夫的脸上容光焕发,他说: “啊,在一次战役里,象一个士兵那样死去。谢谢,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十分感谢您。啊,我已设想过一些战役了,居斯塔夫·阿道尔夫⑥和查理十二⑦都给了我很好的榜样,作为一个瑞典的国王,我应该如何去死。” 卡格里奥斯特罗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阿加伯爵蹙紧了眉头。 “哦!哦!枪弹是不是在战场上发出的?” “不是的,陛下。” “那么是在一次暴动中,嗯,这也有可能。” “也根本不是在一次暴动中。” “那么究竟在哪儿呢?” “在一次舞会上,陛下。” 国王陷入了沉思。 卡格里奥斯特罗原先是站着的,这时又重新坐下,让头落在两只手上,埋在其中。 围着预言家和预言对象的所有的人,脸色都刷地变白了。 孔多尔赛先生走向那杯水,刚才占卜者就在这杯水中看出了不幸的预兆;他拈住杯脚,拿起酒杯,把它举到和眼睛齐平,仔细地观察着杯中光闪闪的液面和神秘莫测的液体。 人们看见这道睿智、深沉、探索的目光,在向这只坚实的、波光粼粼的玻璃杯寻求对一个问题的答案,而他特有的理智,将仅仅把这个问题局限在纯物理性的范围内。 的确是这样,这位学者估量着水的深度,折光和非常微细的颤动。他对什么都要寻根刨底,这时他正在绞尽脑汁,思过着这个江湖骗术的奥妙,它被一个有非凡智力的人愚弄着,对围着这张餐桌的人的命运妄加猜测。 也许,他根本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因为最终他停止观察酒杯,又把它放回到桌子上,在卡格里奥斯特罗的预言引起的一片惊慌之中,说道: “那好吧,我也一样,我请求我们杰出的预言家问问他那魔杯,”接着,他又补充说,“但不幸,我嘛,我不是什么显赫的贵人,我命令不了谁,我那蝼蚁小命和千百万人毫无关系。” “先生,”阿加伯爵说,“您以科学的名义命令好了,您的生命不仅关系到一个民族,而且关系到整个人类。” “谢谢,伯爵先生;但可能您关于这方面的看法和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的不一样。” 卡格里奥斯特罗重又抬起头来。他象一匹被铁尖扎了一下的战马似的,有点儿被惹恼了,他说: “的确如此,侯爵。在古代,人们受苦难时也许会归咎于神的意志。的确如此,您是智慧王国中一个强大的主宰。来吧,对着我看;您是真的希望我替您占卜一次吗?” “真心希望,伯爵先生,”孔多尔赛接着说,“以名誉担保,再真心也没有了。” “那好吧,侯爵,”卡格里奥斯特罗声音低沉地说,他在对方的注视下,垂下了眼帘,“您是被毒死的,毒药就在您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里。您将死在……” “哦!可是我把它扔了呢?”孔多尔赛打断他的话说。 “扔了吧。” “那么,您承认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喽?” “那么,我对您说就扔了吧。” “哦,侯爵,”迪巴里夫人大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扔了这倒楣的毒药吧;扔了吧,哪怕就是为了使这位不祥的预言家的预言失灵一次也值得,他尽用那些恶毒的预言使我们一个个心神不定,苦恼之极。因为事实上,只要您把它扔了,您肯定就不会被这些毒药毒死的;而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宣称您将被这些毒药毒死,这样一来,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的预言好歹必将失灵。” “伯爵夫人言之有理。”阿加伯爵说。 “好样的,伯爵夫人!”黎塞留说,“喂,侯爵,把这毒药扔了;这样总比我现在知道您手上带着使人送命的毒药要好得多了。每当我们再一次碰杯时,我都会发抖的。说不定戒指会自动打开……呃……呃!” “而且,两只相撞的酒杯是如此的靠近。扔了吧,侯爵,扔了吧。”塔韦尔奈说。 “毫无用处,”卡格里奥斯特罗安详地说,“孔多尔赛先生是不会把它扔掉的。” “不会的,”侯爵说,“我不会丢弃它的,这是真话,这倒是不因为我想去帮助命运的实践,而是是因为卡巴尼斯⑧为我配制的这剂毒药,是独一无二的,是一种在偶然情况下才凝固了的,也可能他永远也不会再遇到这样一次偶然的机会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把这毒药扔了的原因。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您就尽管等待着胜利吧。” “命运嘛,”卡格里奥斯特罗说,“总会找到一些忠实的代理人去执行它的判决的。” “这么说,我将是被毒死的喽。”侯爵说,“好吧,一言为定。谁不愿意被毒死就随他去吧。您给我预言的死法可真是妙不可言啊,只要在舌尖上沾上这么一点毒药,我就会呜呼哀哉了。呵,这可不是死,按我们代数上的术语说,这叫减去生命。” “我并不一定要您感到痛苦,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冷冰冰支回答说。 说完,他做了一个姿势,意思是说,他希望谈话到此为止,至少和孔多尔赛先生是如此。 “先生,”这时法弗拉斯侯爵说,他在餐桌上伸长了上半身,好象想凑到卡格里奥斯特罗的面前似的,“已经有一个海遇难,一个中弹身亡,一个被毒死了,这把我搅得心里痒痒的。难道您不能对我也不吝赐教,惠予一个相似的死法?” “啊,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他在冷嘲下也不免有些激动了,“您大可不必去忌妒这几位先生,因为我以贵族的身份向您起誓,您的结局还要更妙些。” “更妙些!”法弗拉斯先生大笑着说道,“请注意了,您讲得太过分了吧:要比在海上死,子弹打死,毒死更妙的死法,这可不太容易呢。” “还有绳子啊,侯爵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亲切地说。 “绳子……哦!哦!您想对说什么?” “我想对您说,您将被吊死,”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在一次又一次的预言下,他有些狂热,不能自持了。 “吊死!”在场的人重复说道,“活见鬼!” “先生忘了我是贵族了吧,”法弗拉斯说,口气有些冷冰冰的,“假如他是想说我是自杀的话,我可以预告告诉他,我打算自爱到底,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只要我有一柄剑,我就不会去用一根绳子。” “我不是在向您说自杀,先生。” “那么您说的是绞刑。” “是的。” “您是个外国人,先生,因此,我原谅您。” “原谅什么?” “原谅您的无知。在法国,对贵族只能砍脑袋。” “您将和刽子手了结这件事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他用这断然的答复压倒了对话人。 餐厅里出现了片刻的静场,大家迟疑不决,不敢开口。 “您知道吗,我正在发抖呢!”洛内先生说,“前面各位都作了如此悲惨的选择,我倒很难决定,我是否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这么说,您要比他们明知,您不想知道未来,做得对:管它好坏,尊重上帝的意志吧。” “啊!啊!洛内先生,”迪巴里夫人说,“我倒希望您能和他们一样勇敢。” “而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夫人。”典狱长欠身说,然后又转身向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来吧,先生,轮到我了,为我占卜算命吧,我求求您了。” “这不很简单吗,”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脑袋上挨一斧头,就一了百了喽。” 餐厅里响起了一片恐怖的尖叫声。黎塞留和塔韦尔奈先生哀求卡格里奥斯特罗别走得太远了,但最终,他还是屈服在女性的好奇心下。 “听您这么说来,说真的,伯爵,”迪巴里夫人向他说,“全世界的人都不得善终喽。不是吗,我们这里一共八个人,在这八个人里面,已经有五个人被您处死了。” “哦!您不是不懂得,他这是有意这么说的,我们也不过是笑笑而已,夫人。”法弗拉斯先生说,他昼想笑得自然些。 “当然,我们只是笑笑而已,”阿加伯爵说,“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我当然也想笑笑呢,”迪巴里夫人说,“因为我不愿意出于胆怯,而使整个宴会失去光彩。但是,唉!我只是一个妇人呀。我可没有这个荣幸可以和你们有同样的不幸的结局。一个妇人嘛,总是死在自己的病榻上,唉!象我这样一个晚年悲惨,被人遗忘的老太婆,这样死去是最糟糕的死法了,是吗,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 事实上,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是犹疑不定的,她不仅在话中,而且在神情上都在暗示预言家给她一个能使她放心的说法,但是卡格里奥斯特罗没让她放心。 她的好奇心比她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更为强烈,好奇心终于占了上网。她禁不住问道: “说说看嘛,卡格里奥斯特罗先生,回答我吧。” “您要我如何回答您呢,夫人,您又没问我什么?” 伯爵夫人犹疑起来。 “但是……”她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啦,”卡格里奥斯特罗问道,“您究竟问我还是不问?” 伯爵夫人下了决心,在所有宾客的含而不露的微笑下,鼓足了勇气。她大声说道: “那好吧,我就提问,朄一下险,说说看,娅娜·德·沃贝尼埃·迪巴里伯爵夫人的结局怎么样。” “上绞架,夫人。”送终的预言家回答说。 “开玩笑,是吗,先生?”伯爵夫人带着哀求的目光吃吃地问。 但大家已经把卡格里奥斯特罗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了,他没有看见这个眼光。 “为什么是开玩笑呢?”他问道。 “因为要上绞刑架,必须先得杀过人,暗害过人,总之,要犯个大罪;但是,无论如何我是决不会犯罪的。开玩笑吧,是吗?” “啊,上帝啊,是喽,”卡格里奥斯特罗说,“如我先前所有的预言一样,都是开玩笑。” 伯爵夫人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精明的观察者不难发觉,她笑得未免太刺耳,反而显得不自然了。 “来吧,法弗拉斯先生。”她说,“我们去预订灵柩车吧。” “哦!这对您来说根本没有必要,伯爵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这又是为什么,先生?” “因为您是坐着大车去绞刑架的。” “呸!可怕!”迪巴里夫人大声说道,“哦,可恶的人哪!元帅,下一次,挑选一些趣味不同的客人来吧,要不,我再也不上府上来了。” “请原谅我,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说,“但您和其他人一样,是您自己愿意的呀。” “我和其他人一样!您至少会给我充裕的时间让我挑选我的忏悔神甫吧?”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伯爵夫人。”卡格里奥斯特罗说。 “什么意思?” “最后一个带忏悔神甫一起上绞刑架的,将是……” “将是谁?”大家齐声问道。 “将是法国国王⑨。” 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这句话的时候,低沉的语调里, 充满了忧郁的成分,在座的人听起来,犹如迎面拂过了一丝死神的呼吸,把他们的心都冻僵了。 这时,又是数分钟的沉默。 在沉默之中,卡格里奥斯特罗把嘴唇移近盛着水的酒杯,通过这个杯子,他看到了这么多血淋淋的预兆;但他的嘴刚碰上酒杯,就极其厌恶的把杯子移开,仿佛这是一只苦杯似的。 在这一切动作做完后,卡格里奥斯特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塔韦尔奈。 “哦!”塔韦尔奈有雄心的地说,他以为他又要说了,“别对我说我将来会怎么样,我可没向您问起这个啊。” “既然他不问,那么就我来问吧。”黎塞留说。 “您吗,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说,“请放心吧,因为您是我们之中唯一死在床上的。” “咖啡⑩!先生们!”老元帅说,他对这个预言感到很满意,“去喝咖啡!”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但是,在走进客厅之前,阿加伯爵走近卡格里奥斯特罗,向他说: “先生,我并不想逃避命运,但请告诉我,我应该提防什么?” “提防妇女暖手用的手笼,陛下。”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 阿加先生离开了。 “我呢?”孔多尔赛问。 “炒鸡蛋。” “好吧,我不吃鸡蛋了。” 说完,他就追随伯爵而去。 “我呢,我该提防什么?”法弗拉斯问。 “一封信。” “好,谢谢。” “我呢?”洛内问—— ①拉佩罗斯出海探险有两艘船,星盘号和罗盘号。 ②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据希腊神话,太阳神阿波罗曾在特尔斐城附近杀死巨蟒。故特尔斐城的阿波罗神庙最为有名。 ③科克(1728—1779),英国航海家,他连续三次远征勘探大洋洲,最后在夏威夷群岛被暗杀。 ④把从拉佩罗斯那里得到的消息带来的那个军官是莱赛普斯先生,他是这次航行中回到法国的唯一的一个人。——原注 ⑤普里昂是特洛伊国王,他的女儿睫毛预言特洛伊将被攻破时,普里昂的儿子们——帕里斯等笑而不信。 ⑥居斯塔夫·阿道尔夫(1594—1632),瑞典国王(1611—1632)。他既有才干,又有野心,重建了瑞典军队,在三十年战争中支持德国的新教徒,最后战死沙场。 ⑦查理十二(1682—1718),瑞典国王(1697—1718),查理十一的儿子。一生战功显赫,最后战死疆场。 ⑧乔治·卡巴尼斯(1757—1808),法国名医。 ⑨指路易十六(1754—1792),法国国王(1774—1792),路易十五之孙。一七六五年立为王储.一七八九年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后企图镇压未果,一七九一年六月出逃,至发棱被人民发现被押回巴黎;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上断头台。 ⑩喝咖啡表示宴会结束—— “巴士底狱被占领。” “哦!这下我可以放心了①。” 说着,他笑着走开了。 “轮到我了,先生。”伯爵夫人惶恐地问道。 “您吗,漂亮的伯爵夫人,请提防路易十五广场!” “老天哪!”伯爵夫人回答说,“有一天,我曾经在这广场上迷了路,吃了大苦。那一天,我晕头转向,象掉了脑袋一样。” “那好,这一次还是那样,您会象掉了脑袋一样,伯爵夫人;然而,您脑袋再也找不回来啦。” 迪巴里夫人惊叫了一声,溜进了客厅去追随其他宾客。 卡格里奥斯特罗正要跟着他们一起去。 “等一等,”黎塞留说,“只剩下塔韦尔奈和我,您什么也没说,我亲爱的巫师。” “塔韦尔奈先生请我什么也别说,而您,元帅先生,您什么也没要求我说。” “啊!那么我还是请您别说。”塔韦尔奈交叉着双手大声说。 “但是,来吧,为了证明您无所不知,您就不能向我们说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事情吗?” “什么事?”卡格里奥斯特罗笑着问。 “好吧。这就是这位诚实的塔韦尔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生活在国王三年前替他买下的华丽的‘红屋’田宅里,却跑到凡尔赛来干什么?” “再简单不过了,元帅先生,”卡格里奥斯特罗回答说,“十年以前,先生想把他的女儿,安德烈小姐交给国王路易十五②;但先生没有成功。” “啊!啊!”塔韦尔奈咕哝着说。 “而今天,先生又想把他的儿子,菲利普·德·塔韦尔奈交给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③。请问他,我讲的是不是真话。” “对啊!”塔韦尔奈浑身发抖地说,“这个人是个巫师,不是的话,让魔鬼把我带走。” “哦!哦!”元帅叫着说,“别这么放肆地谈论魔鬼,我的老伙伴。” “可怕!可怕!”塔韦尔奈喃喃地说。 说着,他转身想最后一次哀求卡格里奥斯特罗严守秘密,但后者已无影无踪了。 “去吧,塔韦尔奈,到客厅去,”元帅说,“要不他们喝咖啡时我们不在,要不,我们喝冷咖啡了,这可更糟糕。” 说完,他径自跑向客厅。 但客厅里已空无一人;宾客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面对那个可怕的预言家。 蜡烛在烛台上燃烧;咖啡在壶里冒气;柴火在壁炉里丝丝作响。 这一切都在白白地消耗着。 “说真的,我的老伙计,看来只有我俩对饮咖啡了……咦!见鬼,你跑到哪儿去啦?” 黎塞留四处张望;但小老头已和其他人一样溜之大吉了。 “不管怎样,”元帅一面象伏尔泰那样解嘲地傻笑着,一面搓着戴满戒指的两只干瘪而白净的手说,“在所有这些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床上!哎!哎!死在我的床上!卡格里奥斯特罗伯爵,我可不是一个不相信别人话的人哪,死在自己的床上,并且尽可能地迟,是吗?喂!侍仆,我的药水呢?” 侍仆手里拿着药瓶走进来,元帅和他一起走进了卧室—— ①当时巴士底狱构造坚固,防守严密,要攻占它被认为是不可能的。 ②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1715—1774),初由奥尔良公爵菲力浦和红衣主教弗罗列等摄政掌权,1743年起亲政。 ③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原为奥地利公主,德皇弗朗索瓦一世和皇后玛丽·黛莱丝的女儿,一七七○嫁与路易十六,因生性好挥霍,行事轻率,反对改革而使人民不满。她因曾建议路易十六镇压革命,并被控里通外国,最后被判死刑 [book_title]1两个陌生女人 一七八四年的冬天象一个妖魔似地吞噬了法兰西六分之一的土地,尽管它在每家每户的大门口咆哮,但在黎塞留公爵先生的家里,在他这间紧闭着的、温暖如春的、香气四溢的餐厅里,我们却看不到这些。 窗户上沾着一些雪花,这是在人们的豪华的生活中,又添进的一些大自然的奢侈品。对于有钱人,冬天为他们准备着它的钻石、珠粉和银色的刺绣。这些富人们缩在皮大衣里,或是蜷伏在华丽的四轮马车里,或是藏身在生着火的住所里的棉絮和绒毯里。冰天雪地是豪华的排场;时令恶劣反常只是变换一下布景,富人们隔着窗玻璃,看着被人们称之为上帝的伟大而永恒的大自然的设计师表演的这一切的一切。 确实如此,只有穿得暖和和的们才有心绪欣赏黑漆漆的大树,并觉得冬日降临的大平原上幽暗的景色充满了魅力。 只有晚餐在一旁摆着,佳肴浓烈的香味直冲脑门的那些人,才能透过半敞着的窗户,不时地去玩味使他们遐想联翩的凛冽凄厉的北风和寒气入骨的大雪。 当然,还是只有这些人,当他们千百万的同胞在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们舒舒服服地过了一天,躺在暖和和的床上,上面盖着鸭绒被,下面垫着精致的被单,如同吕克雷斯①所描绘的,伏尔泰所赞誉的那种人一样,才会觉得在当令社会最上层的生活里,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但是,那些挨冻的人们,对无论是银妆素裹,还是青翠欲滴的大自然的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景色是视而不见的。 那些挨饿的人们,寻找土地,但躲避天空;因为对于不幸的人们,天空没有太阳;因此也没有欢乐。 然而,在我们谈到的这个时间,具体说就是四月中旬,光在巴黎一地,就有三十万不幸的人在呻吟着,他们饥寒交迫,奄奄一息;他们借口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象在巴黎那样聚集了那么多的富人,因此没有作好避免穷人们死于寒冷和贫困的准备。 最近四个月以来,久旱无雨的天空把乡村里不幸的人们赶到了城里,就如通常严冬把森林里的儿郎赶进了乡村里一样。 不再有面包了,不再有木柴了。 对那些忍受寒冷的人们来说,不再有面包了,不再有木柴烘烤面包了。 所有已制成的各式各样的食品,巴黎在一个月之内就吃了个精光:目光短浅,庸碌无能的巴黎市长,身为巴黎的主人,却不懂得把首都周围方圆十里②内可供使用的约二十万立方米的木材运进城里。 他推托说: 结冻时,马匹在冰上无法行动;解冻时,马和大车又都不够用。那一向善良、人道的路易十六,如果说他对社会的需求常常是掉以轻心的话,却总是第一个为人民的物质需要感到不安。路易十六开始时筹集了二十万利弗尔的一笔款子来租借马匹和大车;后来,他就强行征用了。 然而,消耗还是继续超过外援,不得不给买主上税了。起先,任何人无权从木材总栈购买一车以上的木材;后来,又规定不得超过半车以上。于是,可以看见,起先,在木材堆栈门口,接着又在面包铺门口,排起了越来越长的队伍。 国王把库里所有的钱都用来作施舍之用,他在入市税中提取了三百万,再用这笔钱去赈济不幸的人们,并声称,再紧急的开支也得让步,没有比解决饥寒问题更为紧急的事情了。 王后在她的份上,也拿出了五百路易的私房钱。政府把修道院、医院、公共建筑物改成了难民所;兵家的宫邸已经做出的榜样,近照各家主人的命令,每座宅邸的车马大门都向穷人开放,以便让他们进入宅邸的大院,围火取暖。 政府希望这样能缓和一下局面。 但是,老天铁面无情!每天晚上,天穹上铺展开一层古铜色的帐幕,星星衬出冷峻无情的光,象死神提着风灯;正午的太阳一度把白雪溶化了,而夜间的霜冻又把银光闪闪的湖面冻结了。 白天,成千名工人,手上拿着十字镐和铁铲,沿着房屋,把雪和冰集中起来,这样,在大部分已经显得过分狭窄的大街上,又筑起了两排厚厚的、潮湿的围墙,占去了一半路面。沉重的四轮马车,车轮打着滑,被晃晃荡荡的、不断摔跤的马拖着,驱赶着在冰墙上的行人,这些行人要冒跌倒、撞着马车和冰墙倒坍的三重危险。 积雪和冰块越来越多,要不了多久,沿街的铺子就被遮没了,道路被堵塞了,人力和车辆都显得不够了,最终人们只能铲雪,听之任之了。 衰竭的巴黎认输了,任凭来得肆发淫威。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就这样过去了;有过几次解冻,为时两三天,把缺乏下水道和斜坡的巴黎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碰上这个季节,一些街道只能靠游泳才通得过。马匹会掉进水里被淹死。四轮马车不敢再涉足此地,甚至不敢在上面慢行走;长此以往,马车都要改成小船了。 巴黎,忠实于它乐天的性格,就如它不久前,把饥馑当成向死亡挑战的笑料,把解冻也当成了向死亡挑战的笑料。人们成群结队的拥向中央菜市场,为了想去看看卖鱼的女贩子叫卖她们的商品,以及她们的老主顾在她们居住地区的泥沼地上往来奔波。这些买主把套裤塞在高高的皮靴子里,裙袍卷在腰际,打着手势,笑着,相互溅着泥浆闹着玩。但是,就如解冻是瞬息即逝的现象,很快代之以更加厚实、坚硬的冰块。就如傍晚的湖水,次日又变成了光滑的水晶一样,雪橇取代了马车,或是被在冰上滑行的人,或是由钉上马掌的马匹拖着,在变成了整块的平滑如镜的人行道上奔驰。塞纳河的冰已结了几尺厚,变成了游手好闲的人的集结场所。这些人在那里活动,也就是滑雪啊,溜冰啊,总之形式不一,应有尽有。一俟他们玩够了需要休息,由于运动,身子暖和过来,就向那最近的火堆跑去,以防身上的汗珠结冰。 不得不预见到某些可能发生的情况了,水路中断,陆上交通也不通了,粮食断绝,巴黎,这个硕大无朋的机体,由于缺少食物,终将倒下,就象那些巨大的鲸鱼,把周围鱼类吞食殆尽后,又不能象小鱼——它们的猎物那样,可钻出冰缝,投身到比较温和,比较富饶的水域去,只能被封在北极的冰层里,饥肠辘辘,奄奄一息。 在这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国王召集了他的大臣开会。在会上,他宣布把一些人从巴黎迁出去,也就是说,请那些对住处有绝对保障的考区的主教们、神甫们、教士们回到他们各自的外省去;还有那些把巴黎作为他们办公地点的外省省长、总督;最后是清法官们离开,这些人如让他们坐在饰有百合花的安乐椅上,他们宁愿去歌剧院,参加社交活动。 归根结底,所有这些人的确在他们那豪华的府邸里消耗了太多木材,在他们那巨大的厨房里消耗了过多的粮食。 还有那些在外省占有大量土地的大老爷,也希望他们回到自己的府邸去。但警察总监勒努瓦先生向国王指出,所有这些人并没有犯罪,总不能在一天之内强近他们离开巴黎;因此,这些人行动迟缓,一方面由于一肚子的怨气,另一方面道路难走也是实情;这样看来,在这个措施取得成果以前,解冻季节就要来临,到时候,诸多的不便将会纷至沓来。 其时,国王打开国库的恻隐之心,王后尽力相助的慈善心肠激起了人民的真挚的感激之情;他们用冰雪筑起了一座座丰碑,它们虽象恶行和功德一样昙花一现,但也表示了对路易十六和王后对穷人大慈大悲的纪念。正如往昔战士们用将军交给他们的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武器为战胜的将军竖立胜利纪念碑一样巴黎市民们,在他们与冬天战斗的战场上,为国王和王后筑起了冰和雪的方尖形纪念碑。大家各尽所能:没技术的工人出力,技术工人出技术,艺术家出才智。不多久,在主要街道的每个拐角上,一座座结实美观,粗线条的纪念碑竖起来了;最后,由可怜的文人添上最后一笔,他们与其说用智慧,毋宁说用一颗赤诚之心,在上面铭刻了碑文;因为王上的德行也波及到他们居住的小阁楼上。 三月底,解冻开始了,但常常是乍暖还寒,冰霜的反扑延长了巴黎人的贫困、痛苦和饥饿,却同时保全了雪碑坚实挺拔的英姿。 最后阶段情况的糟糕简直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因为已经有些威力的太阳,时隐时现,却带来了呼啸的北风,冰天雪地的夜间变得更加严酷无情;塞纳河里大片大片的冰块溶化成水,所经之处,泛滥成灾;然而,四月上旬,我们所说到的春寒又一次袭来,已经顺着碑身溶化、预告末日来得的方尖形纪念碑,化了一半,又重新冻结,显得体积缩小了,形态怪异;林荫大道上、码头上又铺了一层美丽的白雪,矫健的马再一次拖着雪橇重新出现,使码头和林荫大道面目一新。在大街上,快事的华丽的四轮马车和双轮轻便马车变成了行人的劫难,他们听不见车子到来,但又由于雪墙的阻碍,欲避不能,其结果,常常是躲闪不及,就倒在车轮下面了。 不几天,巴黎市面上,受伤的、濒死的人们不计其数。这儿,有人在冰上摔断了一条腿,那儿,一辆疾驰而来的双轮轻便马车无法在冰面上立即刹住,一个车辕穿进了一个人的胸膛。于是,警察署又采取措施使那些逃过寒冷、饥饿、水灾的人免得去做车下之鬼,让撞倒穷人的富人付罚金。这个时代,是贵族的天下,在驾马的形式上,也有贵族的等级之分:血统的亲王可以横冲直撞,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公爵和身份相仿的人,贵族和歌剧院的女演员们可以策马疾驰;一个企业主和银行家可以中速行驶;至于小业主,则可象去打猎那样,自己驾驶双轮马车,当他钩住或撞翻一个不幸的人的时候,让站在背后的马车夫喊一声“当心”! 何况,正如枚西埃③所说的,“谁爬得起就爬!”但是,归根结底,只要巴黎人还看得见伸着天鹅颈脖的雪橇在林荫大道上急驶,只要他们还能欣赏裹在貂皮和水獭皮大衣里的艳美的贵妇人在亮晶晶的冰辙里象流星般地倏去忽来,只要马上的金色铃铛、绛紫色的丝辔以及光彩夺目的种种饰物使层层叠叠伫立在人行道上的孩子流连忘返,巴黎的市民就会把警察的玩忽职守,马车夫的粗暴野蛮忘得一干二净;至于穷人,在那时,他们还习惯被富人驾驭,或者被那些装成富人的人所驾驭,也至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贫困。 然而,就在黎塞留等我一下在凡尔赛举行家宴以后的第八天,在我们刚才介绍的背景下,有一天,气温很低,阳光明媚,人们看见有四辆华丽的雪橇驶进巴黎,在王后大道和从爱丽舍田园大街到林荫大道交叉点的坚硬的冰地上滑行。在巴黎之外,行人稀少,冰可以长时间地保持它的纯白无暇。但在巴黎,却正好相反,每小时有十万只脚在上面践踏,使冬日华盖的大衣很快就黯然失色了。 雪橇在干硬的公路上滑行了一阵之后,起先停在林荫大道上,也就是说,在污泥替代了雪的那一段路上停了下来。事实也确是如此,因为白天的阳光驱散了寒气,解冻开始了一段时间,我们说一段时间,因为纯净的空气,一到夜晚,就招来了凛冽的北风,冻坏了四月初生的树叶和花朵。 在前头行驶的雪橇里,有两个穿着棕色呢料宽袖长外套的男人,外套上有着双层领子;这两人穿着上唯一的区别,是一个人的钮扣和胸前扣袢④是金子做的,而另一个的胸前扣袢是丝绸做的,而钮扣和扣袢的质料相仿。 这两个男人被一匹喘着粗气的黑马拖曳着,走在第二辆雪橇的前面,并不时地向那辆雪橇投上几眼,似乎在监视着它。 在第二车雪橇上,两个女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皮大衣,谁也看不清她们的脸孔;假如不是从她们那高耸的发髻上戴着一顶晃动着羽毛的小帽上认出她们是女人的话,甚至可以说,要分清她们的性别也实非易事。 在她们盘着发辫、缎带和精致的小玩意儿的高大的发髻上,飘浮出雾般的白粉,就如在冬天,从北风摇撼的树枝上散落下来的阵阵雪花。 这两位妇人紧挨着坐着,连座位都不分了,她们亲切交谈,全然没注意到正在看着自己通过林荫大道的众多的行人。 我们还忘了说,她们犹豫了片刻之后,又上路了。 她们之中身材较高、更为威严的一个,把一块绣花的上等细麻布手绢紧捂住嘴,昂直着头,任凭寒风扑打着急驶的雪橇。圣·克洛瓦·昂坦教堂刚敲五点,夜幕随着寒冷开始从巴黎的上空降临。 正在这时,这一行人驶近了圣·德尼门。 雪橇上的那位在嘴上捂着手帕的妇人,向与她们的雪橇保持一段距离的、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做了一下手势,同时加快了黑马的步伐。然后,同一个妇人向后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后卫是由另外两辆雪橇组成的,每一辆由一个不穿号衣的马夫驾驭。这两个马夫理解了主子的意思,顺从地朝圣·德尼街一直驶去,沉没在黑夜的深处。 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两个男人坐的这辆雪橇把两个女人坐的那辆雪橇甩在后面,最后消失在积聚在巨大的巴士底狱周围的暮霭之中了。 第二辆雪橇,到达了枚尼尔蒙唐大街后,停下了;这一带行人稀少,夜晚把他们都赶跑了;此外,在这个远郊区,入冬以来,缺吃少穿,三四千行迹可疑的乞丐也慢慢地沦为小偷,市民们不带风灯和随从,轻易也不到这儿来。 我们已经向读者介绍过的那位妇人,用手指碰了碰驾雪橇的车夫的肩膀,似乎在下命令。 雪橇停下了。 “韦贝尔,”她说:“您需用多少时间才能把双轮马车驾到您所知道的那个地方来?” “夫人要乘马车吗?”车夫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问。 “是的,我过一会儿从小巷回来找车灯就行了。不过,小巷子比大道还要泥泞,坐雪橇很不方便,还有,我着了一点凉了。您也一样,是吗,我的小人儿?”夫人问她的同伴。 “是的,夫人。”同伴回答说。 “那么,韦贝尔,您听清楚了?驾了马车,在您知道的地方等我。” “是,夫人。” “您需要多少时间?” “半个小时。” “好,小人儿,看看时间。” 两位夫人中较年轻的一个在皮大衣口袋里掏着什么,又好不容易地看看她表上的时间,因为正如我们说到的,夜色越来越浓了。 “六点欠一刻。”她说。 “那么,就六点三刻吧,韦贝尔。” 说完,夫人轻轻地跳下雪橇,把手递给她的女友,开始走远了;那个马车夫怀着敬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提高嗓门咕哝着,为的是故意让他的女主人听见: “太不谨慎了!啊!meingott⑤!太不谨慎了!” 两位年轻的妇人笑了,裹在皮大衣里,大衣领子竖起,齐到耳朵,穿过与大街平行的一条巷子,一面用穿着的精致的高跟毛拖鞋的小脚把地上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地响。 “您的眼力好,安德烈,”看起来年轻筄大些的夫人说,但她大概也不会超过三十到三十二岁,“您把这个拐角上的街名念念看。” “白莱桥街,夫人。”年轻稍轻的夫人笑着说。 “白莱桥街是一条什么街?哦,天啊!我们迷路了!白莱桥街!他们明明告诉我右面第二条街吆。唉,安德烈,您闻到了吗,烤面包味多香啊?” “这不奇怪,”她的同伴回答说,“我们正在一家面包铺子的门口。” “那好吧,就去问问店主人,圣·克洛德街在那儿?” 说完,那位夫人就向那扇门走去。 “哦!别进去,夫人!”另一位夫人赶紧说,“让我去问。” “圣·克洛德街,两位可爱的太太,”一个活泼诙谐的声音响了起来,“您们想知道,圣·克洛德街在哪儿吗?” 两位夫人同时猛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掉转身子,看见一个穿着古怪的宽袖短上衣的揉面工人,倚在面包铺的门上,不顾夜晚的寒气,露着腿肚子,胸口敞开着。 “哦,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夫人中年纪较轻的一个高声说,“我们难道是在大洋洲吗?”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在她的同伴的背后。 “你们在找圣·克洛德街吗?”那小伙子又追问了一句,他对那个较年轻的夫人向后退缩的动作毫不理解,他本人早已习惯这身装束,万万没想到会由此引起人们的惶恐不安,就象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是的,我的朋友,是圣·克洛德街。”年轻稍大一点的夫人回答道,强忍住自己没笑出声来。 “啊,这不难找,何况,我还可以领你们去。”揉面的快活的小伙子又接着说,并且马上就付诸行动,他迈开了他那圆规似的两条瘦长腿,脚上趿着两只象小船似的宽大的破拖鞋。 “不必了!不必了!”年轻稍大的夫人说,显然,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和这样一个向导在一起,“请向我们指指就行了,别麻烦您了,我们顺着您指的路走就是了。” “右首第一条街,夫人。”向导回答道,他审慎地退了回去。 “多谢。”两位夫人同声说。 说完,她俩就沿着他指出的方向跑去,用袖口捂住嘴,免得笑出声来—— ①吕克雷斯(约前98—前53),拉丁文诗人。 ②本书中的“里”均为法国古里,每古法里约合四公里。 ③枚西埃(1740—1814),法国作家。 ④军人胸前的一种肋形胸饰。 ⑤德文:我的上帝! [book_title]2一个住家 要不,我们过于相信读者的记忆,要不,我们还能希望他们已经认识了这条东接大中,西能圣·路易街坊的圣·克洛德街;事实上,在这个故事中扮演过或正要扮演角色的人物,在另一个时代,即在伟大的物理学家约瑟夫·巴尔萨摩和他的女预言家洛朗查以及他的老师阿尔托塔斯住在这里的时候,曾经常在这条街上来往,其中的人,读者一定看见过不止一个。 在一七七○年,我们已经把读者第一次引进过那条街了,在一七八四年也同样,圣·克洛德街仍然是一条规规矩矩的小街,光线不足,这是事实,不太干净,这也是事实;归根结底,这条小街的建筑稀疏,比较冷清,少为人知。但,小街的名字上有一个“圣”字,并还赋有马雷街①的特色,象那条街一样,在它仅有的三四座大房子里,住着几个靠收年息过日子的穷人,几个穷商人,几个穷苦的贫民,他们的来历,也早已被人遗忘了。 除了这三、四座房子以外,在与大道接连的拐角处,还有一座外表富丽堂皇的大府邸,这是圣·克洛德街可以把它当成贵族住宅而引以为荣的。但是,这座大建筑物,我们可以说,却是整条街上最阴沉,最没有生气,关得最紧的一幢房子;其实,碰上节日,光是这座房子里的那些枝形大烛台和大吊灯的光辉,就能透过窗户,越过院子的墙头,把整条街照亮。 大门是从来不开的;窗子被皮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在每一扇百叶窗和护窗板的板条上,都积有一层灰尘,生理学家或是地质学家很可能说已有十年无人打扫了。 间或,他们也只能看见长在石板缝里的一丛丛杂草,墙上的青苔和一片片发霉败落的景象。时而,一只巨大的老鼠——这座被废弃的宅邸的主人,不慌不忙地穿过院子,钻进地窖;其实这谦逊的行动纯属多余,因为那舒适的客厅,小房间完全由它自由支配,猫儿也不会光临那儿来打扰它。 假如说,一个过路行人或一个好奇的人,看到了面对的是这座似乎无人居住的宅邸,继续走他的路的话,对邻居就是另一回事了。邻居对这座房子的兴趣会更大些,他观看的时间总比较长,以至又吸引了另一个怀着好奇心的邻居来到他的身边,于是他们之间几乎无例外地会进行对话,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我们几乎都能记得,如果记不清细节的话。 “街坊,”刚才看的那位向正在看的那位说,“您在巴尔萨摩伯爵先生的府上看见什么啦?” “街坊,”看的那位又向刚才看的那位回答说,“我看见有耗子。” “哦!您能让我看看吗?” 于是另一位好奇的人也就站到了锁孔前面。 “看见了吗?”让位的那位向占了位置的那位说。 “嗯,”后者说,“我看见了。啊!先生,它长胖了。” “您这样想吗?” “是的,我敢肯定。” “我也这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房子里肯定还有一些好吃的东西。” “唉,街坊啊,房子都烧了一半了,您还要让别人忘记什么呢?” “这话不假,街坊,您的话可能有道理。” 说完,他们又看了看耗子就分手了,害怕在这件既神秘又微妙的事情上说得过多。 事实真是这样,自从这座房子遭了火灾之后,或者说是房子的一部分被烧掉以后,巴尔萨摩就活去向,这宅邸被荒弃了,再也没整修过。 我们将要述及的这所房子正耸立在阴沉沉、混沌沌的夜晚之中,地面上盖满了积雪,屋顶被火焰烧掉了一个缺口,就是这所老宅邸,我们经过它前面时都情不自禁地要停下来逗留一会儿,就如遇到一个老相识一样,然后,当我们从左往右通过这条巷子时,我们就会看到,紧靠着一堵大墙围着的一个小花园,有一幢又细又高的房子平地升起,就象在天空灰色的帷幔下一座白色细长的塔楼。 在这座房子的顶部,一只烟囱管象避雷针似的向上戳着,就在这烟囱的顶空,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在旋转、闪烁。 房子的最高一层沉没在苍茫的夜空中,这个楼的正面有三个窗户,只有两个窗户透出淡淡的红光,另一个漆黑一团。 其它几层楼则是阴沉沉的,笼罩着一片死寂。住户已经睡了吗?他们睡在被窝里是为了节约蜡烛和柴薪吗?在这个年头,这两件东西都是如此之昂贵和稀有。总而言之,下面五层毫无生气,而第六层楼不仅有人住着,而且有灯光亮着,还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让我们敲开门,走上黑漆漆的楼梯,一直走到我们所说的第六层。在那儿有一架简便扶梯靠在墙上,以便通到更上一层。 门上挂着一只牡鹿脚②,地上一块草席编的擦鞋垫子,还有一只木制衣钩,这些就是这层楼梯上的全部装备了。 打开第一道门,我们将走进一间漆黑、空荡荡的房间,这就是窗口没有亮光的那间房间。这间屋子作为前厅,和第二间相通,而这第二间房间的家具摆设和种种细节却值得我们研究一番。 地面是方砖铺的,而不是镶木地板,门上的漆涂得很粗糙,三张白木做的安乐椅,罩着黄色灯芯绒,一张不入眼的沙发,因年久失修,坐垫上形成了一条条细细的褶皱起伏不平。 起皱纹而无弹力就是这张旧沙发起皱纹的和松弛的皮肤:新的时候,它还是蛮富有弹性、惹人喜爱的,现在上了年纪,它没有弹力了,任人摆布了;当它被征服时,也就是说当有人坐上去时,它就叽叽嘎嘎地响。 挂在墙上两幅肖像首先吸引了来人的目光。一支蜡烛和一盏灯,蜡烛插在一只三足烛台上,灯放在壁炉上,两种光汇集在一起,使这幅肖像片变成了两个光灶。 其中一幅肖像上的人,头上戴着无边小帽,长长的苍白的脸,暗淡无光的眼睛,尖尖的山羊胡须,颈脖上戴着皱领③,根据这些特征,无需介绍,就看得出这张英姿勃勃的脸与名扬天下的法国和波兰的国王亨利三世④维妙维肖。 肖像的下沿,有一行黑色的签字,同样也放在一只漆得不怎么好的金黄色画框里: 亨利·德·瓦卢亚 另一幅肖像,画框是新近漆成金黄色的,金光灿灿的色彩和另一只已褪色的画框成了鲜明的对照。肖像上是一个长着黑眼珠的少妇,鼻子挺直、细腻、颧骨隆起,端庄的嘴,显得很沉着。她戴着帽子,更确切地说,她的头似乎要被高耸的头发和丝缎饰带压垮了。亨利第三的小帽与之相比,就象一间小屋在金字塔的脚下。 在这幅肖像下首,同样有一行用黑字写的名字: 雅纳·德·瓦卢亚 察看了已熄灭的炉膛,看过了罩着草绿色花缎的那皱巴巴的暹罗印花布做的床帏,如果有人想知道住在这六层楼上的居民和这两幅肖像有什么关系的话,只需要转身面向一张橡木小桌子看看就行: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左臂肘支在小桌子上面,正在反复阅读几封印的信,仔细地查看信上的地址。 这位年轻的少妇,就是肖像上的那一位。 离她两三步远,一个六十岁光景、个子矮小的老侍女,衣服穿得就象是格勒兹⑤画的女傅⑥一样,呆在一旁看着,显得既好奇、又尊敬。 “雅纳·德·瓦卢亚”,照片上是这么写的。 但,假如这位妇人真是瓦卢亚家庭的一员,那么亨利第三,这位沉溺于享受、荒淫无度的国王又怎么会容忍——即使在照片上——看见这样一种寒酸的场面?要知道,肖像持有人不仅是他的家庭中的一员,而且还继承了他的姓氏啊。 其实,住在六楼的这位夫人,就她本身而言,也根本没有使她自命继承的血统丢脸;她有一又雪白粉嫩的手,她不时地双臂交叉,把手插在胳肢窝里取暖。她有一双纤小细长的脚,脚上趿着一双还很入时的丝绒拖鞋,不停地在亮晶晶的、寒冷的、象覆盖着巴黎的冰块似的石板地上跺脚取暖。 西北风钻过门底和窗缝,不停地吹进来,不一会儿,老侍女神色凄楚地耸了耸双肩,呆呆地望着没有生火的壁炉。 那位女房主还是一个劲地在数着信件,念着地址。 每当读完一个地址,她就计算一下。 “米塞里夫人,”她轻轻地说,“王后陛下内房第一侍从夫人,在她那里只应算上六个路易,因为她已经给过我了。”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帕特里克丝夫人,陛下的内房侍女,两个路易。” “奥枚松先生,接见一次。” “卡洛纳⑦先生,请教一次。” “罗昂先生,访问一次。我们想办法让他回访一次。”少妇微笑着说。 “这样算来,”她还是用那单调的语气继续说道,“八天之内,八个路易是少不了的。” 说完,她抬起了头。 “克洛蒂尔德太太,请剪烛花。” 老妇照着去做了,然后又回到原位,神情严肃而专注。 少妇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些不耐烦了,说: “去找找看,太太,还有没有蜡烛头,拿来给我,点烛台未免太奢侈了。” “没有了。”老妇回答说。 “去看看嘛。” “上哪儿看?” “还不是到会客室去。” “那儿可冷呢。” “啊!听,正好有人拉铃呢。”少妇说。 “夫人弄错了吧。”老妇固执地说。 “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克洛蒂尔德太太。” 她看见老妇态度坚决,就软下来了,嘴里叽哩咕噜的;就如某些人,出于某种原因,让下人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些人本来是无权这样做的。 过后,她又计算起来。 “八个路易,我在巷子里还欠三个路易。” 她拿起笔,写上: “三个路易……五个答应给拉莫特先生,让他能够在奥布河畔的巴尔继续度假。可怜虫!我们的结合也没让他富裕起来;嗯,耐心点吧!” 说完,她还在笑,但这次她是对着放在两张肖像中间的一面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笑的。 “现在,”她继续说,“从凡尔赛到巴黎,又从巴黎到凡尔赛的车马费,一个路易。” 说着,她又把这个数目写在用费一栏里。 “现在,还有八天的生活费,一个路易。” 她又继续写。 “梳妆费,车马费,我要去觐见的官邸的守卫的小费,共四个路易。就这些了?加吧。” 但当她正在加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 “我告诉您,有人拉铃。” “不是的,夫人。”老妇回答说,她在座位上冻得有些麻木了,“不是我们这里,而是在下面,在五楼。” “四个,六个,十一个,十四个路易,还差六个,还有一个衣柜要更换,辞退这个老不死的还得要付工钱。” 说着,突然她愤怒地大叫起来: “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有人拉铃,老家伙!” 这一次,说实在的,耳朵再剃须的人也不能不听到门外有人要进来;铃被使劲地拉着,在墙角震响着,经久不息,铃舌连续打了十来次铃壁。 这时,老婆子才听到声音,终于从昏睡中惊醒,跑向会客室,她的女主人象松鼠那样敏捷,迅速地把散在桌子上的信件纸张一古脑儿地扔在一只抽屉里;然后,又飞快地向房间里扫了一眼,确信一切尚算整齐,于是便在沙发上坐下,装出一个病很重,但又要安于从命的人那样的可怜、谦卑的神态。 不过,我们得赶紧补上一句,她也只是四肢处于休息状态,眼睛却紧张不安地盯着镜子,通过镜子可以看到房门,而两只耳朵则警觉地竖着,想辨别出任何微小的声音。 老婆子打开了门,从会客室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 这时,有一个人带着清脆柔和,但又果断的声音问了句: “这儿是拉莫特伯爵夫人的府上吗?” “拉莫特·瓦卢亚伯爵夫人?”克洛蒂尔德带着浓重的鼻音重复道。 “是啊,老太太。拉莫特夫人在家吗?” “是的,夫人,她身体很不舒服,不便出来。” 对话时,那位所谓的病人没漏过一个音节,眼睛始终盯着镜子。她从镜子里看见了向克洛蒂尔德问话的女人,从外表的种种迹象看来,这个女人肯定是属于上层社会的。 她立刻离开沙发,坐上了安乐椅,以便把那张上座留给那位陌生人。 在她换座位时,却没有看到那位客人又返身回到楼道,向另外一个站在阴暗处的女人说: “您可以进来了,夫人,就在这儿。” 门又重新关上,我们方才看见她们打听去圣·克洛德街的那两位妇女刚走进了拉莫特·瓦卢亚伯爵夫人的寓所。 “我该如何向伯爵夫人通报你们两位?”克洛蒂尔德问道,她怀有三分敬意地把烛台好奇地来回照着两位夫人的脸。 “就说是慈善会的一位夫人。”年龄稍大的一位夫人说。 “巴黎来的?” “不,从凡尔赛来。” 克洛蒂尔德走进女主人的内室,两个陌生人也她走了进来,在这间有着照明的内室,雅纳·德·瓦卢亚不无艰难地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谦卑地向两位女客人躬身致意。 克洛蒂尔德移近了另外两张安乐椅,让两位女客人有选择的余地,然后审慎地慢吞吞地退回到会客室,似乎就要让人猜到,她会躲在门后偷听她们的对话的—— ①巴黎一旧街区,有几座古旧的老式房子。 ②当时的敲门用具。 ③十六、十七世纪贵族男女衣着领口上的装饰。 ④亨利三世(1551—1589)一五七三年起任法国瓦罗亚王朝末代国王,一五八九年遇刺身亡。 ⑤格勒兹(1725—1805),法国画家。 ⑥法国及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年长妇人。 ⑦卡洛纳(1734—1802),曾任法国财政大臣 [book_title]3雅纳·德·拉莫特·德·瓦卢亚 当雅纳·德·拉莫特得体地抬起了眼睛后,她最关心的,就是她要打交道的是些什么模样的人。 正如我们上面说到的,两个女人中年纪稍大的一位约有三十到三十二岁;尽管在她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高贵的气度,这就自然而然地在她的容貌上减弱了一分魅力,但她还是那么美貌惊人。至少,女客人躲躲闪闪的外形给雅纳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样的。 果然如此,这位女客没有坐沙发,而是挑了一张安乐椅坐下,她退到房间的一角,拣个远离灯火照明的地方坐了下来,她把她的斗篷上衬着槐花的塔夫绸篷形风帽向前额拉了拉。这样,斗篷在她的脸上就投下了一片阴影。 但是,她整个脸庞的气度是那么落落大方,目光是那么锐利、自然,虽说没能看清五官,但从总体来年地,还是能被人认出来客是出身于名门世家,特别是出身于贵族血统的。 她的女伴却不这么胆怯——至少在表面上给人这个印象——大约比她年轻四五岁,却一点也不隐匿她那美丽的容颜。 她面色鲜艳,轮廓清秀,头发中显露出鬓角,使瓜子脸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长着一对淡蓝色的大眼睛,其清澈宁静,犹如一潭澄碧的秋水;大自然赋予的一张天生率真的小嘴,线条伏美,后天的教育与修养却又使它显得矜持审慎。她的鼻子,就其形状而言,即使和绝代佳人维纳斯相比也毫不逊色。这些就是雅纳对她的第一眼的印象。除此之外,如果再往细处比较一下的话,伯爵夫人还能发现,两个贵妇人中较年轻的一个,身材比她的女伴更为纤细柔软,胸部更为丰满,线条更为优美,最后,她的手也更肥壮些,而另一位夫人的手青筋外露,显得更纤细一些。 几秒钟的瞬间,雅纳·德·瓦卢亚脑子里已经留下了这么多的印象,也就是说,其速度,比我们用笔记下的时间还要快。 最初的印象得出后,她就轻声柔气地问,她怎么会有幸得到这两位夫人的来访。 两位夫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年轻稍大的那位做了一个手势,年轻的那位就说: “夫人——我想,您已结婚了吧?” “我有幸成了拉莫特伯爵先生,一位杰出的世家子弟的夫人,夫人。” “那好,我们吗,夫人,我们是慈善基金会的女当家。关于您的生活境遇,有人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使我们很感兴趣,因而,我们希望能得到关于您以及有关您的一些更确切的细节。” 雅纳在回答前,停顿了片刻。 “夫人,”她说道,她已经发现了第二位女客的略为保留的态度了,“你们看见了亨利第三的肖像了吧,也就是说,我的祖先的兄弟的照片,因为我不折不扣是瓦卢亚家庭的后代,大概,别人已经告诉你们了吧。” 她带着谦恭而又不失自新的神情,看着两位来访者,等她们提出新的问题。 “夫人,”年轻稍大的那位夫人插话说,嗓门低沉而柔和,“别人说的,您的母亲曾经在塞纳河畔的巴尔,做过一个名叫丰泰特家的守门人,这是真的吗?” 提起这段往事,雅纳脸刷的一下红了,但她立即镇定地回答说: “这是事实,夫人。我的母亲曾经做过一个名叫丰泰特家的守门人。” “啊!”提问题的人不禁叫出了声。 “由于我的母亲,玛丽·若赛尔美貌非凡,”雅纳继续说,“我的父亲终于爱上了她,并且娶了她。我的贵族身份是从我的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我的父亲是圣·雷米·德·瓦卢亚家的一员,他是瓦卢亚王族的直系后代。” “但是夫人,您又是怎么会穷到了这步田地的呢?”提问的那位夫人继续问道。 “哎呀!这并不费解。” “我听着呢。” “您不会不知道,在亨利四世①登基以后,他把瓦卢亚家族的冠冕转到了波旁家族②的头上,衰落的家族总还有些后代,虽然他们的来历有些不太清楚,但无可置疑的是,他们是从上辈四弟兄这同一条根子上下来的,这四弟兄都已经命中注定地成为古人了。” 两位夫人做一一个动作,似乎是对这个说法表示同意。 “然而,”雅纳继续说,“瓦卢亚家族的后代,由于境遇悲惨,怕给新兴的一定抹黑,就改名换姓,借用了一个地名,把瓦卢亚改成了雷米,这个名字从路易十三始起,一直沿用到瓦卢亚倒数第二代;我的祖辈,他看见王权巩固,旁系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愿意继续放弃自己荣誉的称号,这是他仅有的特权了。于是,他又用了德·瓦卢亚这个名字,并把它带到了外省的腹地,带进了黑暗和穷困之中。在法国朝廷上下,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在一定的福荫之外,竟然还活着一个法国古代王朝的子孙,这个王朝如果不是封建王朝中最显赫的,至少也是最不幸的。” 讲到廛,雅纳停住了。 她申述时朴素自然,并且态度谦逊,让人显而易见。 “夫人,您当然会把证明材料保存得好好的了。”女客中年长的一位温和地说,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自称为瓦卢亚后代子孙的那位夫人。 “哦,夫人,”那女人回答说,嘴角上带着一丝苦笑,“证据不少,这些都是我父亲收集起来的,他临终时,因为没有其他继承人,又原地不动地移交给我了;但是,材料再真又有什么用,或者说,别人不承认,又有什么用?” “您的父亲去世了吗?”年幼的一位夫人问。 “唉,去世了。” “在外省去世的?” “不,夫人。” “那么在巴黎?” “是的。” “就在这寓所去世的?” “不,夫人;我的父亲,德·瓦卢亚男爵,国王亨利三世的侄孙,是穷死的,饿死的。” “这不可能!”雅纳继续说,“不是在这斗室里,也不是死在他这张简陋不堪的破床上!都不是。我的父亲是死在最贫穷、最苦维的人们中间的,我的父亲是在巴黎主宫济贫所③去世的。” 两位夫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就象地声恐怖的叫声。 雅纳对自己左右局面、回答问题的艺术而产生的效果十分满意,她低垂着眼睛,手也无力地垂着,一动也不动地呆着。 年长的那位夫人专注地、用心地审视着她,在她的自自然然、简简单单的痛苦神情中,没发现什么狡诈或虚伪的迹象,于是便又开口说: “据您向我们所说,夫人,您曾经受了巨大的痛苦,而令尊的去世,特别引起您……” “哦!假如我把我过去的生活告诉您,夫人,您会看到家父的去世还远不算是我最大的痛苦。” “什么,夫人,您把令尊的去世看成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痛苦?”夫人紧拧着眉心,认真地说着。 “是的,夫人;我这样说,并不失为一个孝女。因为家父,在临终时,摆脱了这世界上所有缠绕着他的苦痛,而这些苦痛却继续饭团着他不幸的家族。因此,在他的去世引起我的悲痛之余,当我想到我的父亲去世了,王室的一个后裔再也不会落到去要饭的地步时,我不免还带着三分的宽慰呢。” “去要饭?” “啊,我说这话,并不感到羞耻;因为在我们的不幸中,家父没错,我也没错。” “但令堂又怎样呢?” “用我刚才说话的同样直爽的态度说的话,我会说,我感谢上帝把我的父亲召去,但我抱怨上帝让我的母亲还活在世上。” 两位妇人面面相觑,听了这番不近情理的话,几乎打起哆嗦来。 “夫人,假如请求您把您遭遇的不幸更详细地作一介绍,这不太唐突吧?” “唐突,夫人,这只能由我引起;我诉说我的苦难,会使你们听得厌烦的,最后只能使你们无动于衷了。” “我听着,夫人,”年长的夫人威严地回答说,与此同时,她的女伴向她投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克制些。 事实也是如此,她的语气中威严的声调甚至使拉莫特夫人也为之惊悸了一下,她迷惑不解地看着那位夫人。 “我听着呢,”那位夫人又说,口气温和些了,“假如您乐意告诉我们的话。” 可能是因为冷的缘故,刚才双肩打着哆嗦说话的那位夫人,挪动了一下姿势,摆动着脚,她的脚因踏在潮湿的石板地上面冻僵了。 这时,年轻的夫人就把自己安乐椅底下的那块地毯蹬给她,这回,轮到她的女伴向她使了一个责备的眼色。 “您自己留着这块脚毯吧,我的妹妹,您比我还娇呢。” “对不起,夫人,”拉莫特伯爵夫人说,“看到你们受冻,我难受极了,但是木柴又上涨了六个利弗尔,这就是说,一车木柴要卖到七十个利弗尔,而我储备的木柴,八天前就用完了。” “您刚才说,夫人,”年长的那位夫人又说道,“您不幸有位母亲。”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对这样造孽的话,需要作些说明,是吗,夫人?”雅纳说,“既然你们说想听下去,我这就来解释。” 询问伯爵夫人的那位夫人点头作答。 “我刚才已经有幸地告诉了你,夫人,家父的这门婚姻是低就的。” “是啊,娶了一个守门的。” “那好,我的母亲,玛丽·若赛尔非但不因这门体面的婚事感到自豪和感恩,反而开始使我的父亲破产了。其实这并不难,只要用我的父亲拥有的一点点家产,来满足她贪得无厌的要求就行了。之后,她把我父亲的最后一点土地都变卖花光了,就劝他到巴黎去索回他的姓氏所拥有的权利。家父的耳朵很软,也可能他真相信了国王的正义公正,总之,他变卖了所有剩下的家产,换成现款后,就出发了。” “除我之外,我的父亲还有一男一女。我的哥哥象我一样的不幸,在军队的最低层混饭度日;女儿,也就是我可怜的姐姐,在我父亲出发来巴黎的前一天晚上,被扔在她的教父,一个农夫的屋前。 “这次旅行把我家仅有的一点钱财消耗殆尽,我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申诉都毫无效果,最后也丧失了信心,当他分文不名地回到家里时,等待着他的也是一贫如洗。当他不在家时,我的母亲就拿我作出气筒。她开始埋怨我吃了她的饭。我也渐渐地宁可光啃面包,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吃,呆楞楞地坐在我们破旧的餐桌旁;但我的母亲总是找得到借口惩罚我,只要一有差错——换了一个母亲也许会感到很逗乐的事——我的母亲就打我;左邻右舍就把我母亲虐待我的事告诉了我父亲,以为这样对我会有好处;起初,我的父亲还设法护着我,但他却不知道,正因为他护着我,反倒使原来只在生气时才虐待我的对头变成了对我恨之入骨的继母了。天哪,我那时年纪太小、太幼稚,我没能劝我父亲替我想想。我不作任何解释,不追究其原因,只是默默地承受其后果。我吃尽了痛苦,就这些而已。” “我的父亲病倒了,起初出不了房间,后来就下不了床。这时,她就借口因为我年轻好动,又不会控制自己,这样,我在家父的房间里会累着他,便把我赶了出来。一走出父亲的房门,就象以往一样,我落到了母亲的手里。她用虐待和折磨教我学会了一句话,当我哭红了眼睛,不得已把这句损害我自尊心的话默记在心里后,她就让我下楼站在门口,每当她看见一个象样的行人路过,她就叫我走上前去说这句话,否则,她会把我打死的。” “哦!可怕!可怕!”夫人中年轻的一位喃喃地说。 “那么这是句什么话呢?”年长的夫人问。 “这句话就是,”雅纳继续说,“‘先生,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亨利·德·瓦卢亚的嫡系孤儿。’” “啊!呸!”年长的夫人高声说,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 “那么向那些人说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用呢?”年轻的那位问道。 “有些人听着我说,很可怜我,”雅纳说,“还有些人生气了,还威胁我。其他人实际上比第一种人心肠更好,劝我说,说这样的话会冒风险的,会被密探听见的。而我呢,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才有危险,这就是违逆我的母亲的命令。只有一件事使我害怕,这就是挨打。” “后来怎样?” “我的老天!夫人,正如我母亲所希望的,我终于给家里带回了一点点钱,而我的父亲靠这点钱,不过推迟了自由表达去那个等待着他的、可怕的地方:济贫所。” 两位夫人中年长的一位的面部有些抽搐起来,而泪水又涌上了那个较年轻的夫人的眼睛。 “总之,夫人,尽管我那种丑恶的工作能给父亲带来一些慰藉,我也受不了啦。一天,我没有跟在行人的后面跑,用这句套话去纠缠他们,却在一块墙脚石下坐下,颓丧地呆了好长时间。晚上,我两手空空地回家了,我的母亲狠狠地揍了我,次日,我就病倒了。” “就这样,我的父亲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了,不得不去巴黎济贫院,并死在那里。” “啊,多可怕的故事啊!”两位夫人齐声喃喃地说。 “但令尊过世后,您干什么呢?”较年轻的一位夫人问。 “上帝怜悯我。我可怜的父亲逝世后一个月,我的母亲撇下了我的哥哥和我,和她的情夫、一个当兵的私奔了。” “你们成了孤儿了!” “哦,夫人,我们和其他的孤儿不同,当我们有一个母亲时,我们都是真正的孤儿哪!公共慈善机构收留了我们。但是,既然讨乞生活使我们讨厌,我们仅仅只是为了勉强地活下去才去乞讨。上帝命令它的生灵一定要活下去啊!” “唉!” “我怎么向您说呢,夫人?一天,我有幸碰上了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它正慢慢地向通往圣·玛赛尔市郊的高地攀登;四个仆人跟在后面;里面坐着一个漂亮的夫人,还很年轻;我向她伸出手去,她就盘问我;我的回答和我的名字使她非常吃惊,之后她又将信将疑起来。我告诉她我的住址和有关的情况。第二天,她就知道我并没有撒谎,并把我的哥哥和我收养下来了。她把我的哥哥送到一个军团里去,把我放到一家缝纫铺里。于是,我们得救了,不再挨饿了。” “这位夫人名叫布兰维利埃吧?” “就是她。” “我想,她已经死了吧?” “是的,她一死我又下了地狱。” “但她的丈夫还活着,很有钱。” “她的丈夫,夫人,我在少妇时代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一样。我长大了,可能还长得蛮漂亮;他看出来了,他想拿我来抵偿他的善行,我拒绝了。正在这当口,布兰维利埃夫人死了。她在世时,曾作主把我嫁给了一个正直、忠诚的军人,拉莫特先生;在她死后,我和我的丈夫又分在两地,我处于孤苦无援的境地,比我父亲死后的情况更悲惨。” “这就是我的生平,夫人,不过我讲得简略多了。念苦经总是喋喋不休的,不应该让幸福的人去分担,哪怕他们是乐施好善的人,似乎你们是这样的人,夫人。” 拉莫特夫人叙述完她生平的最后一章之后,跟着是一阵长时间的静默。 年长的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她问: “那么您的丈夫呢,他在做什么?” “我的丈夫在奥布河畔的巴尔驻防,夫人;他在精骑兵团服役,因此在他来说,正等着时来运转呢。” “但是您到宫里申诉过了吗?” “当然喽!” “瓦卢亚这个姓氏,有爵位为证,不能引起一些同情吗?” “我不清楚,夫人,究竟我的姓氏能激发起什么感情,因为我的请求从未得到过任何答复。” “但是,您见到了许多大臣、国王和王后了吧,是吗?” “谁也没见到。无论在何处,每次都白费劲。”拉莫特夫人回答道。 “您总不能去要饭啊,夫人。” “不能,夫人,我也把这个习惯忘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可以象我的父亲一样去饿死。” “您没有孩子吗?” “没有,夫人,我的丈夫为效劳王上鞠躬尽瘁,在他看来,我们虽有不幸的身世,但总算有了一个体面的结局。” “夫人,很抱歉,我还想在这件事上问一句,您能不能拿出一些材料证明您的家谱呢?” 雅纳起身,在一个柜子里翻了翻,取出了几张公文纸,递给了夫人。 雅纳想得用这位夫人也许会走近灯火仔细地察看这几张公文的当儿,认清她的真面目,于是故意把油灯的灯芯挑起了一点,以增加亮度。 这时,仁慈的夫人好象是觉得灯火刺痛了她的眼睛似的,转身背向灯火,因此也就背向了拉莫特夫人。 她就处在这样的姿态下,聚精会神地读着这几份文件,并一份一份地查阅着。 “但这些都是副本啊,夫人,我没看见一份原本。” “原本吗,夫人,放在可靠的地方了,我会拿出来的,如果……” “如果一个重要的时刻到了,是吗?”夫人微笑着说。 “夫人,也许是这样,我荣幸地见到您,这就是重要的时刻;但是,您所说的一些材料,对于我来说是太珍贵了,因此……” “我懂了。您不能给来历不明的人看。” “哦,夫人,”伯爵夫人大声说,她终于窥见到了女恩人充满了尊严的容颜,“呵,夫人,在我看来,您似乎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说着,她立即打开另一只柜子,在柜子里有一只暗屉,她从里面取出了证明材料的原文。这些文件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只旧文件夹子里,文件夹子上印着瓦卢亚姓氏的纹章。 那位夫人取过了这些材料,专心一致一看着。 “您说得对,”仁慈的夫人说,“这些凭证是完全符合手续的;我向您保证,我是会把这些文件提供给当权的人看的。” “按您的看法,夫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这还用说,您可领到一笔抚恤金,而拉莫特先生也可以得到晋升,只需这位世家子弟自荐一下就行了。” “我的丈夫是道德的楷模,夫人,他在军队里从来没有失过责。” “夫人,只需……”仁慈的夫人说,一面把她的篷式帽子往下拉到底,遮住了脸庞。 拉莫特夫人不安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看见她在口袋里摸了一阵,先是从里面抽出绣花手绢,当她先前乘着雪橇沿着林荫大道滑行时,就是用这块手绢捂住脸的。 手绢掏出来后,她又拿了一个直径一寸、长三四寸的一个卷着的小包。 好心的夫人把小包放在一个小柜子上说: “慈善会办事处委托我,夫人,给您这一点小小的资助,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帮助。” 拉莫特夫人迅速地对小包扫了一眼。 “一堆值三利弗尔一个的埃居。”她想,“那么里面至少有五十甚至一百个。管它呢,总之有一百五十个或者可能有三百个利弗尔从天上掉到我手里来了。但是,要说是一百个,这小包显得短了些,但五十个的话,又显得太长。” 当她在琢磨这些事时,两位夫人走进了第一间会客室,克罗蒂尔德夫人正坐在一张靠着烛台的安乐椅上打瞌睡,冒着烟的红色烛芯在熔化了一层薄薄的烛油中间,越伸越长。 刺鼻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刺激了两位仁慈的夫人中一个的喉咙,就是她方才包放在小柜子上的。她赶忙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小瓶香水。 但这时,雅纳把克洛蒂尔德叫醒了,她一把抓住了还剩半截蜡烛的烛台。她也不顾两位客人一再制止,当成黑暗中高处的灯塔,为她们照亮,蜡的怪味两位夫人熏得够呛。 “再见了,再见了,伯爵夫人。”她俩叫着说,匆匆忙忙向楼梯走去。 “两位夫人,我能有幸在哪儿感谢你们呢?”雅纳·德·瓦卢亚问。 “我们会让别人告诉您的。”年长的夫人说,一面尽快下楼。 不一会,她俩的脚步声就消失在六楼下面的深处。 瓦卢亚夫人回到房里,,急不可耐地想证实一下她那个小包里的东西猜得对不对。但在穿过第一间会客室时,她的脚碰到了一件东西,它从堵住门扉与石板地之间缝隙的席垫那里滚过来。 拉莫特伯爵夫人的本能的反应便是俯身拾起这件东西,跑近灯下。 这是一个圆圆扁扁的金质小盒子,上面格子纹路刻得很简单。 在这个盒子里,有几颗喷香的巧克力糖;但是盒子虽然很扁,却显然有双层,于是伯爵夫人着实花了一些时间寻找秘密弹簧。 她终于找到了弹簧,并打开了夹层。 一张端庄、神采奕奕、威风凛凛的妇女的肖像立即呈现在她的眼前。 肖像上的女人戴着一顶法国式帽子,酷象骑士团项链那样的一根光彩夺目的项链,这两件东西使这张肖像的外形增添了奇异的色彩。 盒盖上饰有一只桂冠,里面有一个m和一个t,组合成了一个图案。 拉莫特夫人认出肖像上的人和方才那位少妇——她的恩人的面庞很相象,揣测这是她的母亲或祖母的肖像,说句公道话,她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跑向楼道叫住两位夫人。 临巷子的那道门又重新关上了。 她想再追上去也来不及了,就跑到窗口去叫喊。 但是,在圣·克洛德街通圣·路易街的那一头,她仅仅只瞥见一辆疾驰而去的双轮马车。 伯爵夫人不再指望叫回这两位恩人了,她又仔细地端详这只盒子,心里决定把它送到凡尔赛去;过后,她又拿起留在小柜子上卷着的小包说: “我没猜错吧,不过只有五十个埃居而已。” 小包散开后的纸张飘落在石板地上。 “是金路易,双金路易④!”伯爵夫人大声说,“五十个双金路易,值二千四百个利弗尔呢!” 她的眼睛里顿时射出贪婪的火花,而克洛蒂尔德太太在一旁合着手,嘴张得大大的,她一生中从未看见过这么多的金币,惊得昏昏然了。 “一百个金路易!”拉莫特夫人反复说着“……这两位夫人真的很有钱吗?哦!我再要去找她们!……”—— 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